第十七章 終是要做一個抉擇

如果不是真的試圖描述,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記得那麽清楚,每一個瞬間甚至每一秒的絕望。我也不敢相信時至今日回想起曲城躺在那裏的樣子,依舊覺得隻有死才能解脫那種痛。是的,我到現在,那麽多年過去,依舊無法麵對曲城離開我的事實。我無法麵對他已經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這個事實。

在我講述的過程中,程弋哲不止一次對我說,“不要說了。”可是我停不下來,潛意識裏我迫切地想要把這些深埋在心底的事挖出來晾一晾,它們壓在心裏散發著陳舊的氣息,我快要喘不過氣了。可是當我終於回到現實,我看到的是在我身邊的紹凱。

“我不是告訴你不要說嘛……”程弋哲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總有那麽一天,我知道的,一定有那麽一天紹凱會知道一切,但是我總天真的認為一定會是我親口,平靜地告訴他。這一刻我終於了解,那樣的想法根本不切實際。我把頭轉回來低下,不敢去看紹凱的眼睛,過了幾秒鍾他走到我麵前蹲下,伸手抱我進懷裏。

他給了一個我從未想過的可能,那就是他竟然會在知道一切後,還願意抱我。我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感受著熟悉的溫度,整個人卻抖成一團。“紹凱,對不起……”

“回家吧。”

我點頭。被他抱著我才有力氣慢慢站起來,我知道他在看程弋哲,可我不敢看。“我們回家,好不好?”

“好。”紹凱緊緊攬著我,慢慢走回家。

回到家,他就像什麽事都沒有一樣讓我回屋裏躺會兒,然後他重新熱買完已經涼了的早點,熱好端到屋裏來。“就知道叫你睡覺你肯定不睡,你看看你的黑眼圈。先吃飯,吃完再睡。”

“紹凱……”

“快吃,”他把碗舉到我嘴邊堵住了我的話,“有話吃完再說。”

我把碗接過來,喝了一口裏麵的豆漿,眼淚就落到裏麵。一直看著我吃完喝完,紹凱要把碗收拾出去,他拍拍我的頭:“乖,睡會兒。”

我伸手拉住他,“別躲我。”

“我沒躲你,別瞎想,我收拾好就進來。”

我把外套脫掉躺到**,睜著眼睛等著紹凱進來。可是過了快一個小時他才進屋來,對上我的眼睛深深歎了一口氣。“你啊,讓我拿你怎麽辦,”紹凱倚到床邊,“你想讓我說什麽?”

“你不生氣麽?”

“生氣?生誰的氣?你的,還是他的?”他用拇指輕輕劃我的臉,“傻丫頭。”

“我不是故意要瞞你,有好多次我都想說了,可是……我……”

“噓,我問你問題,你老實答。”

我揚起頭看他,“嗯。”

“那個人……”紹凱將我拉進他的懷裏,讓我整個人像蜷縮在他身上一樣,“有這樣抱過你麽?”

我搖頭。

他又低下頭深深吻住了我,一直到我麵紅耳赤才放開,“那他有這樣親過你麽?”

“當然沒有……”我紅著臉瞪他一眼。

“那……”意識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我提前捂住了他的嘴,“前麵那些都沒有,後麵怎麽可能有!”

紹凱看我緊張的樣子,笑個不停,重重親了我一下,才說,“笨蛋,你以為我要說什麽啊?我想說,那……就沒事了。”

我看著他的臉,什麽都不想再說,靠在他的胸口閉上眼睛。即使在這個時候,他仍然想辦法逗我開心,這個男人再次在我的生命裏充當了救世主的角色。堵在心中的東西全部清理了出去,感覺全身像散了架,剛剛閉上眼,睡意就湧上來淹沒了我。於是我不知道紹凱出去找了程弋哲。當我醒來,錯覺般以為一切都還一樣,因為我還躺在紹凱的懷裏,他還是像寵孩子一樣寵著我。

可是,一定會有什麽變了,我知道。否則我一直刻意隱瞞,恨不得把那段往事埋於地下又是為什麽。

離城的冬天本來就特別長,春節從中間將冬季分成了兩半。我趁紹凱不在的時候偷偷計劃著過年的布置與活動,在臨近的時候買了一些吊簽,年畫和小的爆竹放在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我還企圖給小喵做一件衣服,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做過,就連縫扣子都縫不好。結果我總是鬼鬼祟祟的行徑還是引起了紹凱的注意,吃飯的時候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手指上麵還有線的勒痕。他微微皺了下眉頭,說:“你最近都在幹什麽?”

我把手收回來鎮定的吃飯,“沒什麽啊。”

“哎,陳夢,你最近是有點不對。往常一到冬天你是最晚一個起床的,現在每天你起得最早,”小哲非常有內容的瞄了我一眼,“不是從現在開始就要學做賢妻良母了吧。”

“哼,吃飯還堵不住你嘴啊。再說當心以後不管你飯吃。”

“你看,你現在說話的這個口氣真是……”

我抄起身邊一根生爐子用的鐵的鉤子就想丟過去,紹凱趕忙一邊攔住我:“哎哎哎,這玩意不能隨便扔,鬧出人命咱不好收拾。還得埋,怪麻煩的。”

小哲咬牙切齒的指著紹凱:“靠,我算認識你了。”

我笑得快不行了。

“夢姐,你什麽時候生個孩子出來,給我們玩玩。”

“我孩子才不給你們玩,又不是玩具。”等我說完話才發現剛還鬥嘴的兩個人又在交頭接耳說著什麽,每次他倆一這樣,我的腦袋裏就出現一個詞“狼狽為奸”。我揪住紹凱耳朵,把他拉過來,“你們研究什麽呢?”

“孩子啊。”

我腦袋突然卡了一下,竟然沒聽出有問題:“什麽?”

“他說有個小孩玩玩挺好,”紹凱邊說邊慢慢退得離我遠一點,“我說好吧,那我抓緊努力……啊!”

不等他說完我狠狠踢了他一腳。

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樣打打鬧鬧的氛圍,我對於沉默,對於麵對麵卻無法交流有著嚴重的陰影。我想起我和陳年的那些年,坐在一張桌子前吃飯,安靜得連筷子碰到碗碟的聲音都顯得刺耳。

吃過飯以後沒多久,小哲衝我和我打了個招呼就要出去:“我出去一會兒,給我留門啊。”我都還來不及問他去哪兒,他就跑沒影了。

“你知道他去哪兒麽?”我問阿毛。

他衝我聳聳肩,說:“陪女朋友去了吧。”

“啊?真的假的?”我一下來了興致,回頭看紹凱,他知道我想問什麽一樣,把頭轉一邊不想理我,“哎,作為這個家唯一的女主人,我有必要清楚你們幾個在幹什麽。”

“行,那走。”他進屋把我外套拿過來披到我身上,拉我往門口走,順便給阿毛甩下一句,“你好好看家。”

“哎,他很可憐哎,”我知道我笑得有點幸災樂禍,“幹嘛去?”

“我也想知道那小子最近在幹什麽,總不見人,咱跟著他。”

因為在這邊無論要坐車還是要打車都要走出去一段距離,紹凱拉著我的手往前跑,快到車站時終於看見了前麵走著的小哲的身影。隻是他沒有停下,而是繼續往前走,我倆在後麵不是太近的距離慢慢跟著。差不多走了五分鍾的時候,小哲停在了坐在路邊的一個女孩子麵前,他俯下身把那個女孩拉起來。

“這回看見啦,放心啦?”

我瞄了旁邊紹凱一眼,“你是故意的!”

因為分明就是……分明就是那時候在酒吧總是出現的那個女孩嘛。“咳,我故意什麽啊。”

紹凱把我拉到一邊,免得被發現,“他說他覺得那女孩挺可愛的,我說那你自己去追。我怎麽想到他下手那麽快。”

“哎,聽你這話你還覺得有點可惜是吧?”我恨恨的瞪他一眼,“要不要搶回來啊?”

“有這打算……”

我又想踢他,他料到我想幹什麽先一步躲開,然後撒腿就跑。“你有本事別跑!”我才不想這麽輕易放過他,至少我以前也是女生跑步第一,沒想到的是他突然停住轉身,然後把我緊緊箍在懷裏,“你……”

“我說在我眼裏誰也沒我老婆可愛。”

結果因為這回事,我就忘了吃飯時說的事,睡覺時他貼著我耳朵說“我是不是該努力一下了”,我還傻傻的沒反應過來,他就開始行動了。

累得精疲力竭趴在他的胸口喘氣,聽見他身體裏那顆心那麽有力的跳著,一聲一聲震動我的耳膜。他的心跳聲讓我覺得無比安全。“夢兒,你和我在一起幾年了?”

腦袋已經有點不清楚了,大概的想了想:“四年多了吧……”

“一轉眼都這麽長了啊。”

“嗯……”

“過年我陪你回家吧。”

我本來已經要睡著了,可他這句話又讓我不得不使勁兒張開眼睛,“過完年再說吧,我想在這兒過年。”

“夢兒,”他側過身擁住我,讓我看著他的眼睛,“你說實話,是不是還害怕回去?”

這是在那天之後他第一次主動提起我的過去,即使用的是那麽安穩的語氣卻仍然止不住我的心惶惶下沉。曲城在陽光下仍顯冰冷的臉在我眼前閃過,我用力往紹凱的懷裏紮了紮,慢慢點了兩下頭。

“為什麽?你是不是怕回去了,就滿腦子都是他,想不起來我了?”

真的是這樣麽?或許我就是這樣一個貪心的人,明明現在在我身邊給我溫度,給我安全感,陪伴我這麽久,把我從灰暗裏麵拯救出來的是紹凱,可曲城的影子卻仍然在我心裏徘徊不去。然而在夢裏仿佛懲罰一般,我不斷夢見紹凱離我而去,他那麽堅決的拋下我不再回頭。

“紹凱,”我抬起手臂環緊他的脖子,“我愛你,真的,我不騙你……”

撲在耳邊暖暖的呼吸,和落在頭發上細碎的吻,告訴我他聽到了。“好了,我知道了,”把我的胳膊收起來放進被子裏,“乖,睡了。”

每周都會有兩個晚上他們在“城池”演出,有時怕他們夜裏會餓,我會做點簡單的東西送過去。

我走到後台時正好看見他們在喝啤酒,我一把把紹凱手裏那瓶搶過來。“不許喝了。”

他擺出張無比頭痛的臉,“哎,我剛喝兩口你就來了。”

“騙誰呢你,別說我地上那些都是他們喝的,沒你的份。”我拉了把椅子坐下,把手裏提的袋子放到一邊,“裏麵有吃的,也有水。少喝點酒,就算是免費的吧,可是喝多了胃口又該痛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他用手揉我的臉想要我停止囉嗦,“你怎麽穿這麽少就出來?”

“路那麽近,而且今天不是太冷,我就懶得再進屋拿外套,直接就出來了。”

“你啊,你沒看見外麵起風了,一會兒穿我衣服回去。”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口就叫他上台了,他拍了拍我的頭,“等我會兒。”

在後台聽不太清楚上麵唱什麽,我隻能聽見他的聲音,他的聲音不管唱什麽類型的歌都那麽好聽。當我把臉從門口方向轉回來,我才看見那個女孩兒也在,目光相對的一瞬間難免有些尷尬。

“你叫什麽?”猶豫了一下還是我主動開口問。

“譚盈盈,”她聲音小小的,很可愛,“我……”

我笑笑,“不用說,我都知道。你現在有多大?”

“十九。”

“十九,嗬,我來這兒的時候也剛好十九。你家在這兒?這麽晚還不回家沒事麽?”

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平和的和她說話,慢慢就開始自然起來了,“我爸媽一個月有半個月都在外麵出差,我回去也是一個人啊。再說我高考落榜,他們要我複讀一年,正好我也不用去住學校了。我家就在前麵不遠,外麵有鐵門的那個。”

我愣了一下,如果沒猜錯的話,她應該和程弋哲在一片樓裏。想起程弋哲,那天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了,我想他大概也覺得不該再攪入我們這些人的事了吧。畢竟,他還是個孩子。“盈盈,我可以這麽叫你吧,”看到她點頭後,“有空的話過來玩吧,他們白天不在的時候我一個人很悶的。”

她很開心的笑了:“小哲說,你是個好人。”

“他也是好人,”我也笑,“他會好好對你的。”

我倆正說著話,他們三個下到後台來,紹凱把貝司放到一邊伸手過來攬我,“天不早了,回去吧。太晚我又該不放心了。”

我點點頭,站起來,朝那個女孩子揮揮手,轉頭對小哲說:“不管多晚,你要負責把人家送回去。”

他不知道是真不耐煩還是不好意思,隻想快點打發我走,“阿凱,你快她送回去吧。”

紹凱把我送到門口,我拉著他的手停下,“你別聽他的,不用送我回去,一會兒你們不是還有幾場了麽?”

“那你自己當心點,挑有燈的地方走,”他把他的外套裹在我身上,把帽子也戴起來,“把門關好了再睡,記住了。”

“嗯,知道了。我穿你的,你穿什麽?”

“我沒事。”

我踮起腳尖親他臉一下,然後轉身朝家的方向走。走出很長一段距離之後,我回過頭,看見他才轉身推門進去。男生的外套要比女生的重很多,他身上的這件外套還是來這裏之後我買給他的,很暖和,我穿起來走路像被充滿氣的人形玩偶。這種厚重的,像他懷抱一樣的氣息包裹著我,讓我在人跡稀少的夜路上突然有落淚的衝動。我想起曲城的擁抱,在學校,在車站,在那個充滿幸福回憶和痛苦結局的公園,他伸出手臂輕輕環過我,我能夠清晰的聞到他身上那種類似剛剛被雨水洗過的青草地的幹淨味道。他是那麽安靜的存在,連擁抱都隻是溫和的圍攏,隻要貼近他,我就會變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一切。

我是多麽希望他還能夠出現在我麵前,就算是幻覺也好,就算是魂魄也好,因為隻有他真實的站在我麵前,讓我看著他,或許我才能知道我對他的想念究竟是怎樣的成分。這樣想著的我,在看見遠遠路燈下走來的那個身影時,無法控製地僵在了原地。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明明知道那個人是誰。

可是我還是捂著嘴,蹲下去哭了。直到他的影子一點點覆蓋在我的身上。

“你怎麽每次看見我都哭呢?你又把我當成那個人了吧。”他蹲下來心知肚明的看著我,“剛才我去你們那兒了。”

“你為什麽還要來……你為什麽還要出現?!”我抬起頭對他吼,“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還是你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

“不是……”

“對不起,太晚了,我要回家了。”我站起來,繞過他,隻想憑還在的理智快些回家,卻在他說完一句話後猛地停住。

他說:“紹凱,是叫這個名字吧。他來找過我,他說希望我能多來找你。”

我絲毫想不出來這會是什麽時候的事,寧願相信這隻是這個小孩的惡作劇,可是我知道不是。“他還說什麽?”依舊背對著他,沒有轉頭。真的起風了,我用力抱緊了自己,“他是不是還說希望你能幫他把我處理掉?”

“哎,這個他可沒說,不過難道你不覺得你該做個選擇麽?”

當我緩緩轉過頭,看到的是這樣的畫麵:路燈從他頭頂灑下來,在他腳下圈出一片橘色的天地,將他圍在一種不真實的,顆粒狀的薄膜之中。一種可怕的虛幻的感動重重的衝擊著我的淚腺。

“夏天我就畢業了,如果我考的好的話,我爸爸就給我錢讓我去畢業旅行。我正好不知道要找誰一起,你要不要趁這個機會一個人想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家是幾點,把已經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喵抱起來躺在**,把臉埋在它軟軟的毛裏麵。

腦袋裏不停不停閃動的都是同一個畫麵,畫麵的配音隻有一個字:好。

我對程弋哲說:“好。”

就算我再心血**,依舊知道說出這個字意味著什麽。枕頭上有屬於紹凱的味道,我閉上眼睛,咬著嘴唇不想哭出聲,強忍到整個身體都抽搐起來。

農曆臘月二十八那天離城又下起了大雪,眼前的世界很快變成刺眼的白,因為年三十他們才要放假,所以前幾天更加忙到不行。我在窗戶上小心翼翼地貼上那些很精細的剪紙,在大門外黏上大大的福字,做這些事時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像陳年。我甚至第一次可以感受到他緘默背後的內容。

我還是不可避免的遺傳了他的許多,隻是在離開他這麽久之後才慢慢顯露出來。我是那麽喜歡這些傳統的年輕人十分不屑的東西,那麽依賴這些細微卻經久不衰的東西。從某些程度上來講,我對於過去的留戀,更像是一種病。

把一切都布置好以後突然有了一種暖洋洋的感覺,我把雪地上蹦來蹦去的小喵提進屋子裏,給它係上我用沒用的布和扣子做的領結。“好了,小喵,新年快樂。”

因為不習慣,它僵硬著脖子一臉無辜的看著我,“喵?”

我笑著回應它,“喵。”

下午的時候院子裏的雪已經可以沒到腳踝,我用一下午時間堆了個到我脖子那麽高的大雪人。頭發被雪花打濕結了薄薄的冰,手在極度寒冷過後反而發熱起來,合著放在嘴邊哈了兩口白氣。

我喜歡現在的生活,即使說給別人聽任誰都會露出不可思議甚至憐憫的表情,但那是他們所求過多。正是這樣寧靜的,有那麽點與世隔絕卻自得其樂的日子讓我找回了原以為再也不會重拾的那些快樂。

可是既然如此我怎麽會答應程弋哲陪他去旅行,我怎麽會答應和他一起離開紹凱身邊,或許隻是因為他的那句“你應該做個選擇”。可問題是我還有什麽選擇,曲城明明已經不在了。

在我剛剛到這裏不久,還沒有像現在一樣依賴紹凱的時候,我曾想過或許有那麽一天我會離開他,不管什麽理由,總之我沒有去想我們會在一起那麽久。那個時候我考慮的隻是我要用怎樣的借口,畢竟對於他我也有感激。然而現在想到要離開紹凱,我心裏竟然會有要命的不舍,以至於我每每看著他的臉總有想抱著他大哭一場的衝動。

我是愛他的,我知道。可是從曲城在我眼前消失的那刻起我就不再覺得我會再愛上什麽人了,我有什麽資格再去愛誰。我把自己徹底交給命運,我以為我隻會在差不多的時候隨便遇見個男人,彼此不甚了解卻也能和平相處。到那個時候,結婚或是分開,我同樣交給命運裁決。可是沒想到它把紹凱交給了我,它硬是塞給我一份那麽沉重的愛。

正因為無法抗拒,所以才會有那麽多的不舍,同樣的,也才會覺得不能再這樣將就下去。

我不想再因為自己的優柔,自己的搖擺不定而傷害到他,我最最不忍心傷害的就是他。

我想起我每次枕著他的胳膊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他都會麻得動都動不了,等我說對不起,他就用有薄薄胡茬的臉蹭我的臉,叫我小白癡。我想起他無數次在冬天最寒冷的日子裏脫下自己的外套凶巴巴的裹在我身上,完全不顧我反抗非要把我包成木乃伊的樣子,他總是覺得我會冷,即使我本身已經穿得很厚。我想起我在他身邊第一次到生理時痛得臉色慘白,他無措卻又強裝鎮定的大男孩似的笨拙的溫柔。我想起我生日時他為我唱的歌,唱完就自己過來要獎勵,也不管我願不願意。我想起他每次做了錯事都會先賤巴巴的過來哄我,結果反而引起我的懷疑。我想起他為我喝的酒,為我受的傷,為我流的眼淚,即使他倔強的不讓我看到。我想起過往的一幕幕,溫柔的,混亂的,開心的,難過的,全部都有他的存在。

那麽久,那麽久,需要以“年”來做單位的漫長光陰,我們一直在一起。那些有他的畫麵在此刻全部變成細而柔軟的沙,摸上去有淡淡的暖,風揚起來吹進眼裏融進心裏,卻還是會難受得淚流不止。

我揉了揉火燒火燎的眼睛,拍拍身上的雪,用力深呼吸了幾次,給了天空一個笑臉。該做飯了,他們快回來了。

“我沒進錯門吧。”我正估摸著時間差不多時門口就出現腳步聲,他們三個站在院子中間異口同聲都是這句話。

“沒走錯啊,”我把貓食也準備好之後轉過頭,“快把東西放下,洗手準備吃飯。”

“阿凱,你這媳婦兒也太能折騰了。”小哲同情的拍了拍紹凱的肩膀,我狠瞪他一眼,跑到雪人邊上:“你們看可不可愛?”

“好像缺點東西……”紹凱慢慢走過來蹲在雪人麵前,突然抓起一把雪抹在我臉上,“這樣差不多了。”

好像受了啟發,那兩個崽子也開始用雪團砸我,我一個人怎麽打得過他們三個,不一會兒就被砸得狼狽不堪。靈機一動我想到了一個反敗為勝絕對可以成功的辦法,毫無征兆的我就蹲下去把頭埋在了手臂裏麵。

和我的想像一樣,剛才還歡騰的三個人一下子就沒了聲音,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紹凱走過來蹲到我麵前摸我的頭想試圖把我臉抬起來:“哎,跟你鬧著玩呢。要不然我不動你砸我行不?”

“這是你說的……”我慢慢抬起頭,飛快的抓了一把雪扔在了他臉上,然後飛快跑走,衝他吐舌頭,“笨蛋,你上當了!”

“死丫頭,這是你逼我的,”紹凱蹲在原地抹了一把臉,眯著眼睛看了一眼跑到他對麵很遠的我,轉頭對後麵笑癱了的兩個人說,“給我往把她埋起來,千萬別留情。”

“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

因為飯前的劇烈運動,真到吃飯的時候全部餓得要死,什麽都來不及說隻顧吃。吃完飯小哲依舊是往外跑,阿毛開始收拾些東西準備回家陪他爸爸過年。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麽不找個機會搬回去,而是隻是很偶爾的才回去看一眼呢?他說,因為這個樣子,每次回去都很和諧,可以坐在一起說一些話,不會有太多時間去翻出過去的事。

但是他也說,假如有一天他的爸爸開口要他回去,他應該不會拒絕。畢竟,那是自己的爸爸。

他這樣說讓我很放心,一直以來我始終拿他們當自己的家人看,我希望他們每個人都能把傷痛治愈。從前的我們都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都以為那些傷那些殘缺已經深入骨髓,直至死亡那天。但是如今,我們都可以平靜的生活,麵對故人,成長真是一件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過程,釋懷是它的最後一門課程。

但也許最沒有資格說釋懷兩個字的,就是我。

我和紹凱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後他趕緊拿幹毛巾幫我擦頭發,邊擦邊笑,“你啊,活該。”

“你還說!”

“誰叫你那麽壞。快擦幹,別感冒了。”

我摸摸濕了那麽久都沒幹的頭發,“算了,還是洗洗吧。”

等我把盆和暖瓶拿進屋子,紹凱突然站起來把我拉到床邊,說,“躺下,我幫你。”

洗那麽長頭發其實真的是件很費時費力的事,需要換很多遍水才能衝幹淨,而且站久了腰很累。既然有人願意幫忙,我當然樂得輕鬆,躺到**,把頭發整個從床邊甩下去。“那麽長,跟件衣服一樣,”他肯定沒有幹過這件事,笨笨的很不熟練,可是他的手很厚感覺很舒服,“留了多少年了?”

“從初中開始就沒剪過了吧,”我仰起一點頭,看他半垂著眼簾認真的樣子,“中間好像有一次剪下去過一塊,因為之前染過,把頭發弄得很壞。”

“染得什麽顏色的?”

“紫的吧……很淺的那種。”時間一眨眼過去了那麽久,我想起那時候的自己竟然開始模糊,需要用力的去將頭腦中的記憶凝聚起來。

“不好看。這樣好看。”

我輕輕笑起來,抬手去抓他的頭發,“你也染回黑色好不好,長時間染頭發對身體不好。”

“行,我是自己懶得去,哪天你陪我去。”

哪天你陪我去。多普通的一句話。我卻突然覺得眼眶發熱,為了不讓他看出來,我用手背遮住了眼睛。“怎麽了?”他緊張的問,“是泡沫進去了麽?”

“沒有。我困了。”

倚在他懷裏閉著眼睛感覺他給我擦頭發時溫柔的手,不一會兒就真的困了。存留在腦袋裏最後的記憶好像是紹凱在我耳邊小聲說,讓我等頭發幹了再睡,可是我還是等不及了。

恍惚間好像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盛夏的午後我要和曲城一起去往哪裏,我們都提著行李,但奇怪的是背景竟是這所院子。在夢裏我看見自己一步一回頭,可是卻不知道我回頭是在看什麽。夢斷了我就醒過來,看著紹凱的臉我突然明白了那個夢的含義,那個人不是曲城,而是程弋哲。

我又開始後悔,為什麽會答應他那麽莫名其妙的邀請。

摸摸頭發,早已經沒有潮濕的感覺,很滑很順,心裏猜到他一定是等到我的頭發完全幹才睡下。我想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終於可以在他懷裏哭個痛快,其他的事哭過之後再去想好了。

不敢出聲音,用被子遮住半張臉,感受著他溫熱均勻的呼吸,默默地把一直堵在胸口的眼淚流幹淨。

第二天睡醒時他已經走了,我往他躺的位置挪了挪額頭突然感到被什麽冰了一下,抬眼發現枕頭上放著一個玉的吊墜。我不記得紹凱身上有這個東西,而且它看起來很新,完全沒有人體溫溫暖過的感覺。像是預料到什麽,我坐起身果不其然看見桌子上留的紙條。

“丫頭,是不是以為我把你生日忘了?我托孫亦他爸爸從外地捎回來的,所以晚了些日子。雖然我是不大信這種東西,但是你還是帶著點,省得總讓我擔心。”

我確實以為他忘記了,但是我也並沒有想什麽,生日對於我一直都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日期,我沒有放過多的期待在上麵。手上的這個吊墜是個眉目慈祥的佛,用細細的紅繩拴著。我把它係在脖子上,打好了死結。

我該怎麽讓紹凱知道,這情景和當初是那麽像。

我該怎麽忘記,直到曲城離去的那天他仍然帶著我親手係在他脖子上的吊墜。它什麽都無法保佑。

可是當紹凱回來時,我仍然對他微笑,不讓他知道,那塊玉貼著我的皮膚竟然始終無法變暖。反而像一塊冰塞進我心裏預留的洞,噝噝啦往外冒著白霧。

每次換季都如同新生,天地掀開幕布,一層灰蒙揭去,一層嶄新上來。隻是這個冬天我第一次覺得那麽短,我毫無作用的乞求著時間不要再往前走,可是二月過去,三月過去,春暖花開就又來了。

那麽……離六月的高考,還有多久呢?

所幸的是大概開始忙於學業,程弋哲極少極少過來,來了也是一下下就走。他不開口提上次的提議,就像是那晚根本沒有遇到我,可就當我掩耳盜鈴的以為他已經忘記時,他卻總是提起放假後的計劃。

他剪了和之前曲城很像的頭發,他顯得比初見時成熟一點了,每次他來我都躲得遠遠的不敢上前,直到紹凱拉我的手將我拉到身邊。

我知道,無論我和誰說,這樣的事都不會被人理解。我的生活裏存活著一個幽靈,我每天都躲避著他,又依賴著他,漸漸的我將他當成了真實的一部分。我看著程弋哲,偏執的覺得這一定是命運的決定,無神論的我卻總是在遇見無法解決的事情時將之歸咎於虛無的命運。

這種心理狀態非常接近於那些已經對生活喪失掉熱情與指望的中老年女人。

事實上在我們仍這樣平靜的過下去的大前提下,我偷偷地想了許多種可能,一種是程弋哲考得並不好或是臨時改變了主意,第二種是我最終還是離不開紹凱,第三種……我該怎麽放開他的手。隻是假如現實一直都能夠按我們的預想來走,那麽現在我應該還和曲城在一起吧。我還可以看見他吧。

或許從出生的那一刻開始,生命裏大前提的一再顛覆就變成了我的宿命。

“今天怎麽這麽晚?”

比平時晚了接近兩個小時,天都黑下去他們才回來,我把做好半天的飯又重新熱了一下,並沒有在意沒有人回答我。這個家從一開始便是因為理解而組建起來,我們平日裏其實並不說太多的話,可是卻平靜沒有尷尬。可是吃飯的時候我還是感覺到不對,他們三個的眼神分明是在交流著什麽事,我用手肘碰碰身邊的紹凱,“哎,你們怎麽回來這麽晚?”

“先吃飯,一會兒再和你說。”

“不行,現在……”非常不是時候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話,我站起來去開門,門剛一打開程弋哲就跑進來,經過我身邊時對我說了聲“嗨”。

春末夏初的時候,院子裏的樹又堅強的活了過來,密密的遮在頭頂上麵。我看著他穿過院子,蹦進桌子旁坐下,愈發覺得他和真實格格不入。“你吃麽?”

“嗯。”

“哎,你家沒飯吃啊,到這兒蹭飯來,”紹凱把我要給他的碗拿開,故意不給他,“回家吃去。”

我無可奈何地把碗重新拿回來,幫他盛好飯:“行啦,你就讓他吃唄。”直到程弋哲對我說謝謝,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我竟然莫名其妙的細致到幫他把飯盛好。我記得唯一的一次我幫人盛飯是幫曲城,就是那次陳年讓他到家裏來吃飯,我故意將一切做得誇張而到位,挑釁般的。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每個人都在吃飯,仿佛沒有人在意我的做法。

事實上程弋哲每次來並不是找我,他是找紹凱學琴,一整個晚上他也不會和我說上幾句話。就在我覺得沒我什麽事,我可以回房間時紹凱猛的拉了我一把,讓我幾乎是跌到他身邊的椅子上,我剛想開口埋怨,卻看見他異常沉默的側臉。好像伸手拉我留下的不是他,好像他根本不需要我留在他身邊。

我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突然有這種想法,其實紹凱彈琴的時候本身就很少有表情,可是為什麽我覺得他今天的臉太過緊繃了。我開始反省,是不是我沒有注意到什麽。“紹凱,你還沒告訴我,今天為什麽回來這麽晚?”

“你等會兒。”他撥弦的手停下來,對我做了個等一下的手勢,但眼睛卻沒有看我。他把琴遞給程弋哲,“這根抹一下,然後挑,底下那根隨便撥一下就好……”

好久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刻意被忽略。應該說是從來沒有。就算我們吵得最凶的那幾次,也都是兩個人激烈的鬧一場然後就和好,而且大多數時候還都是我錯在先。可這次,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哪裏惹了他不高興,明明他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我鬱悶的撅著嘴將下巴支在自己的胳膊上,不再說話。

大概是看出來我不高興了,過了幾分鍾阿毛坐過來在我耳邊說了一句話,和他有些興奮的表情完全反差的是我不可思議的睜大了眼睛,探過身去一把扯開了紹凱的上衣。我果真看到了阿毛嘴裏所說的刺青,在他胸口處有我半個手掌大小的一個……一個字。血珠還在往外滲,看起來那麽恐怖。

“你有病啊?!”

我突然提高的音調尖銳的劃過空氣,伴隨著程弋哲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嚇到將琴弦弄出巨大的噪音,所有人的表情都就此凝固起來。也許是我變了,從前的我應該不很反感這件事才對,我不是也紮了很多個耳洞麽,我不是也曾想盡辦法的用身體上的痛來提醒自己一些事麽。可是為什麽到如今,我看見他這樣第一個反應竟然會是,他為什麽要做這麽傷害自己的事。

讓我感覺奇怪的是,似乎除了程弋哲,沒有人認同我的想法。他喃喃地說了句,“弄這個很痛吧。”

我把椅子往邊上一踢,冷冷地看著仍然不動聲色的紹凱,“痛也活該。”

“陳夢!”首先對我不滿的不是紹凱,而是小哲,他站起來一把拉過我,想要把我拽到外麵,“你跟我出來……”

“喂,你沒事吧,”程弋哲蹲到我的對麵,小聲地問,“我都沒明白怎麽了……”

我抬起頭剛想對他說我也不明白,小哲突然先一步對他說,“你先走。”

我突然氣不打一處來,“你有氣跟我來啊,你跟他犯什麽病!”

“走!”他沒理會我的挑釁,隻是臉繃得更緊了,阿毛把程弋哲的包扔給他,“你最好先走,我們家裏有事要說。”

程弋哲沒有說話,隻是用嘴型對我說了句再見,然後提起包出了院子。

我的視線還沒從他的背影上收回來,就聽到小哲問,“陳夢,你說實話,你和剛那小子以前認識麽?”

“不認識,”我看著自己的鞋尖,左腳右腳不停的踩來踩去,“你的意思是什麽?”

“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想問問,我都不太明白他是怎麽出現的。要是你們之前認識,或者是他是你家什麽人,我還能接受。”小哲坐在我對麵,“你是怎麽想的,幫著他說話,不管阿凱感受?”

“我就是在乎他感受才生氣啊,他想起什麽來了去弄那個。”

“夢姐,你看清紋的那個字是什麽了麽?”阿毛突然插進話來,看到我點頭後也不可思議的問,“那你怎麽還能……”

“我覺得我們一起這麽久了,早就不是……不用玩浪漫了吧,再說今天又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我轉過頭看著自從紹凱進去就再沒有發出任何響動的屋子,“我不是……不感動啊……”

那個刺在胸口上的“夢”字,剛才的那一秒狠狠戳進我的眼睛,也讓我的眼眶猛烈地燒了一下。假如他紋的不是這個字,或許我也不會反應那麽激烈。

“陳夢,我以為你隻是暫時忘了,原來你真的從來都不知道,”小哲歎了一口氣,有些不願意直視我,“今天是紹凱生日。”

我衝回房間時紹凱坐在床邊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我站在門口,看了他一會兒,他也沒有抬起頭。“紹凱……”我努力張了張口,鼻子卻急速的湧起堵住的感覺。我蹲到他跟前,把臉貼在他放在腿上的手上,“對不起……對不起……”

任誰也不會相信,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這麽多年,我會真的不知道他的生日。問題是確實是在剛剛小哲說出那句五雷轟頂的話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居然完全沒有想過紹凱生日這件事。我沒有想過,沒有問過,這一切是不能往“他也從沒提過呀”那邊一推就能了卻責任的。但是,我突然想到,我也沒有給曲城過過生日。

“沒事,”他抬起手拍拍我的背,卻不動聲色的把我從他身上拉開,“你沒錯。”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什麽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眼淚不斷地往下滾。這個屋子本來很小,床離對麵的牆壁也就有一步左右的距離,而此刻慘白色的節能燈泡從頭頂投下有些刺眼的光,讓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兩個距離這麽遠。最後是我衣服上的血跡打破了僵局,因為我穿的是白色,胸口處斑斑點點的紅色就顯得很明顯,我跑過去拉開他的衣服,看見傷口還在出血,趕緊出去打了溫水進來。

“痛不痛……”毛巾浸在溫水裏提出來擰幹,一點一點蘸去針眼滲出來的血珠,“其實我是覺得痛……”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著,依舊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在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抬起手輕輕摸我的臉頰。這種感覺是窩心的那種疼,我站起來坐在他的腿上重新抱緊他。所幸的是,這次他終於沒有再推開我。“傻瓜,沒你想的那麽痛。”他的手放在我後腦上,聲音好像從喉嚨裏出來,不是太清晰。

“我以後會記得的,一定記得,你原諒我這次好不好?好不好?”

“好,原諒你。把眼淚擦擦,洗洗準備睡吧,一會兒你就困了。”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告一段落,雖然我也知道這樣大的錯就這樣簡單過去實在太過便宜我,但是我也想不到他會用什麽辦法懲罰我。直到我鋪完床,他躺下背對著我不理睬我,我才不得不麵對他還在生氣的這個事實。

“哎,你累了麽?”我支起身子探過頭去看他閉著眼睛,“扭過來好不好?”

“別鬧,我很困,睡了。”

“你明天休息對吧,”我把下巴支在他的肩上,“你帶我出去玩兒好不好?”

他沒有睜開眼睛,隻是含糊的哼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無可奈何之下,我隻能幫他把被子蓋好,然後從背後抱著他,臉貼在他寬闊的脊背上。隻有這樣我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在他強烈的荷爾蒙氣息的包裹下,是安全的。可是卻根本睡不著,明明很困倦了,卻小心翼翼的感應著他,他也肯定沒有睡著,身子一直很僵動都不動。不知道過了幾十分鍾,還是一個小時,就在我快要忍不住的時候他終於輕輕的動了動,好像先轉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慢慢抬起我的胳膊放進被子轉過身在被子下麵緊緊的擁住了我。

我聽到他強而有力卻異常慌亂的心跳,連自己的心也受影響的跳個飛快,好像裏麵藏著什麽東西急切的想要鑽出來。終於受不了這種無形的壓迫感,我有些突然的睜開了眼睛,沒想到就這樣直直的看進了紹凱睜著的眼睛裏。

“你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怎麽還沒睡著,”他騰出手把被子向我的頸窩掖了掖,實際上被子已經蓋得很好,沒有動的必要,“睡吧。”

“你到底在想什麽?你告訴我啊……”

“行了,快睡吧。”

“紹凱……”

“你還睡不睡了?!”終於忍受不了我的一再逼問,他翻身坐起來,我看著黑暗中他的背影,也跟隨著坐起來,猶豫了一下沒有去開燈。“我知道你生氣,”輕輕搖了搖他的手臂,“你要怎麽樣才能不生氣啊,要不然你罵我吧。”

“嗬,”他扭過頭看了一眼我,冷笑了一聲甩開了我的手,“我有什麽資格生氣?我這樣的人,沒學曆沒手藝,什麽本事都沒有,每天都混日子,沒準哪天就把自己混進去。你跟著我連最低保障都沒有,你看看滿大街的人哪個不比我好,我有什麽資格讓你幹什麽啊,你不在乎我也是應該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在他的心裏有這樣的想法,並且這種想法一直一直都存在著。我爬到他的正麵,掰正他的頭,強迫他看著我。可是想要說的話被哽咽打散,沒辦法完整的表達給他聽,“我從來都沒這麽想過……我不許你這麽說你自己……誰說我不在乎你啊,誰說我不在乎啊……”

“又哭,你除了哭還會幹什麽啊!你要是跟我在一起這麽難受,你走啊,你愛跟誰走跟誰走!”

“我不走我不走……”這些年裏就算是吵架他都沒有用這麽冷的表情語氣說過這種話,他說他不要我了,他要我跟別人走……我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被媽媽扔在路邊的的小孩兒,可問題是我從來沒有過媽媽,我從來都不知道被親人遺棄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和我從前的那種以為完全不一樣。看他仍是不為所動,我拚命紮進他的懷裏,抱緊他,“我不走,你說過不會趕我走的……”

他沒有伸手回抱我,但是也沒有推開我。我聽到頭頂上麵他更加冰冷的聲音說,“你不是都打算和別人走了麽?跟我這兒演戲有意思麽?”

他的話像是一根冰錐狠狠的紮進我的身體,那一瞬間我甚至感覺自己的心髒停跳了一下下,靈魂出竅看見紹凱心灰意冷的表情。他……知道了我答應程弋哲的事,所以他終於將對我的愛、信任所有所有都拋掉了。可是我該怎麽解釋呢,我完全沒有話解釋。“紹凱……紹凱……”我從他懷中出來,抱著膝蓋坐在他對麵,隻能喉嚨裏一遍一遍叫著他的名字,他卻看都不看我,“他跟我說要不要……”

“說白了你還是不能接受曲城的存在!可難道你就敢說你從前沒有過女朋友?!”

其實這句話說出口我就後悔了,我承認我是慌不擇路口不擇言,居然在這種時候說這種火上澆油的話。可讓我沒想到的是紹凱聽完輕蔑地笑了,“是,我有,我還和她上過床,怎樣?”

毫無征兆地聽見自己尖銳地抽了一下氣,隨後便好像開始耳鳴,耳邊全部是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像是被誰錄了音再播放,嗞嗞啦啦。彼此沉默了一會兒,紹凱的表情緩慢的變柔和,他的眼神中再次比我先一步有了後悔。他伸出手,想要摸我的臉。

“別碰我……”我揮開他企圖拉我到身邊的手,卻被他輕易的拽住壓到身下。他用雙腿雙手控製住我的身體,然後狠狠吻住我的嘴。

“放開……你放開!”不管我怎麽捶打,怎麽掙紮都無法擺脫他的鉗製,嘴裏突然有了濃烈的血腥味,“放開,疼……”

這一次他幾乎是扯開我的衣服,像是故意一般要在我的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跡。我知道,他失控了。他因為我,失控了。

慢慢放棄掙紮,我閉上眼睛,任憑眼淚從眼角不斷流下去。原本瘋狂遊移在我全身的手卻突然停下,當我猶豫的睜開眼睛,看見紹凱用一種熟悉的目光看著我。

那是我每一次生病,受傷,哭泣時,他看我的眼神。每一次他這樣看我,我都忍不住要更加耍賴。

他雙手捧起我的臉,輕輕吻我眼角的淚,最後將頭埋在我的肩窩。“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這麽對你,可是……”他聲音啞得近乎哽咽,“我快被你逼瘋了,我他媽快被你逼瘋了,你知道嗎?!”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像是一把最最鋒利的匕首幹脆利落地插進心裏,然後再握住刀柄一厘米一厘米向外拔,剛開始沒有來得及流出的血,這時候才加倍洶湧的翻滾出來。我把他的頭抬起來,卻無法直視他發紅的眼睛,拱起腰緊緊扣住他的肩膀,顫抖著吻住他的嘴唇。

再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張開眼睛就看到身邊一條胳膊攬過我的紹凱,被汗洇濕又幹掉的頭發淩亂的散在額頭上,睡得那麽沉。

我想我能夠理解他的痛,倔強如他,口是心非如他,也是要鼓起極大的勇氣才會承認對一個人的愛。可是他愛的人心裏到現在居然都還有無法忘卻的人,到現在都還無法確定愛他,到現在都還在自我折磨。除了放手,他還能做什麽,尤其是在知道我也有走的意圖之後。其實他在找借口,動用一切理由一切方法讓自己下決心鬆開我的手。因為他知道如果他離開我,我會難過,他卻不願意去想,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他要怎樣過。

“啊……你什麽時候醒的?”

“怎麽不多睡會兒,”他也不理會我沒意義的問題,坐起來摸摸我的臉,好像有話要說卻最終隻是輕輕笑了一下。

我裝作沒有看到他的欲言又止,站起來使勁兒拽他胳膊:“起來啦,你答應今天要陪我出去玩的。”

“行行行,去,給我做吃的去,我餓了。”

我不甘願地朝他吐了下舌頭,笑著開門出去。隻是門關上的那一刻,笑容就從我的臉上溜走了,我靠著牆摸著自己手背上那塊疤痕,持續著身體和臉部肌肉的僵硬。我很想知道,如果這個時候我推門進去,紹凱的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阿毛今天並不休息,小哲也一大早跑出去約會了。吃完了早飯我拿紅黴素藥膏幫紹凱擦紋身的地方,然後小心翼翼的用紗布敷好。“這個還要擦好久的藥呢……”我還想嘮叨他,抬起頭卻和他俯下來的臉碰到,不長不短的親吻過後我白他一眼,“你幹嘛?”

“沒事啊,”他拉我起來坐在他身邊,“我發現你剛才那個角度特別好看。”

我得便宜賣乖,揚頭問他:“那你覺得我哪個角度不好看?”

他假裝左右端詳了一下,又挑起我下巴想了想:“暫時還沒發現。”

我終於忍不住笑出來,伸手環著他的脖子問:“你要帶我去哪兒玩?”

“那要看你想去哪兒,你想去哪兒我帶你去哪兒唄。”

“額……”真讓我想,我還真的想不出來,我對離城並不熟悉,它有多少值得參觀的,值得遊覽的,甚至它有什麽有名的地名有名的人,我都不知道。想了半天,我終於猶豫著說出一個我唯一知道的應該有而且可以玩的地方:“要不然我們去……遊樂園?”

話說出三秒,在紹凱回答之前,我突然想起了遊樂園對於我的意義。可這一次,我真的是說出口之後,才想起。

“咱還能再幼稚點麽?你也真想的出來。”

是啊,我確實幼稚,我能想到的居然還是十幾歲的時候去過的地方。見我不說話,紹凱歎了一口氣摟過我的肩:“去,去,行了吧。走。”

紹凱比我高很多,我需要仰著頭和他說話,被他牽著手走在街上我總會恍恍惚惚覺得自己是他的孩子。我想或許我對紹凱的感情,已經進入到了親情的階段了吧。他把我的手放進口袋裏,搭車的時候先推我上去,隨時隨地都讓我在他的視線範圍內,生怕我走丟。離城最大的遊樂場離我們住的地方很遠,幾乎是城市的南北角。如果不是有紹凱在,估計我自己折騰一天也到不了。男生在地理方麵好像是要比女生好一點點,別人一說他就能清楚坐什麽車,走哪條線路可以到。在人不多的車上,他攬著我的肩膀,突然低下頭問我,“我記得你暈車,是吧?”

“我怕你難受。”

事實上我還是有些暈的,隻是每一次剛開始難受就下車了,所以都沒讓他看出來。中途倒了三趟車,終於站在了遊樂場大門口。紹凱去買票,我買了兩瓶水站在原地等他。離城的遊樂園好像比我記憶中安城的那座顏色暗淡一點,但我也清楚記憶是會造假的,我現在頭腦中安城的遊樂場光鮮得太不真實。“行了,走。”紹凱拿著票走回我身邊,拍醒了正在發愣的我,我忙挽著他的手一起走進去。

我終於承認遊樂場這個地方和不同的人去就會有不同的感受,如果說我和曲城一起的那次是主要是觀賞,是安靜穿越一幅畫麵的感覺,那麽我和紹凱的這次……則是徹徹底底的了解遊樂場的設施都是幹什麽的。進去的兩個小時,我除了排隊,幾乎全都在天上,然後伴隨著尖叫和胃裏麵的翻江倒海。可為什麽他能跟沒事人一樣,我很不理解。

終於在連續坐了兩次空中飛舞——那種讓人感覺自己是被塞進洗衣機,而且還是滾筒的變態機器之後,我終於受不了跑到遠離人群的樹邊吐得稀裏嘩啦。紹凱在後麵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壞笑著說:“我還想拉你去坐第三次,看你能不能嚇哭出來呢。”

我把最後一點礦泉水都用來漱口,然後非常想噴在他身上,“我看你是存心想弄死我,你這時候怎麽不想著我暈車啊。”

“你在這兒老實待著,我去那邊給你買瓶飲料過來。”

抬起頭看了一眼,遠處有一個涼水亭,排隊的人很多,幾乎要趕上各個機械前的隊伍。紹凱過去之後,我挪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眩暈的感覺逐漸消失,然後酸楚的感覺漸漸湧上來。我和紹凱在一起,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夠保持無憂無慮的狀態,而且這狀態還不隻限於表麵,就像剛剛我們在天上短暫嚐試飛行的時候我肆無忌憚的尖叫與他握緊我手的力量,都那麽真實而簡單。誰都不會想到在昨夜我們經曆了怎樣的掙紮,那是種會讓人覺得再也看不見黎明的黑暗,但一轉眼我們又活在陽光下麵。

我知道我又想多了,必須盡快將這種情緒從心裏清理出去,因為今天才剛剛開始。站起來深呼吸了一下,紹凱已經去了很久,我決定過去找他。可是當我走到涼水亭的隊伍旁邊,卻怎樣都看不到紹凱的身影。我來來回回跑了好幾遍,心裏已經確定紹凱不在裏麵,可是又不甘心去反應他不在該怎麽辦。我回過頭,感覺遊人似乎一下子多了起來,他們在我視網膜上麵瞬間聚攏又離散,慌慌張張,像是鏡頭反複變焦。巨大的遊樂器械立在人群中,它們沒有感情,它們不快樂。

“我等了,可是你半天都沒回來,我就去找你……可是找不到……”

“這裏麵人那麽多,很容易走散你知不知道,”他無可奈何的拿手裏的飲料瓶冰我的臉,“你找不到我就不會站在原地等我,我肯定會找到你的啊。”

“紹凱,我們玩個遊戲好不好?”

他好像一時間跟不上我的思維速度:“玩什麽?”

“我們背對著對方向前無目的的走一百步,想怎麽走怎麽走,想轉彎也行,或者想去玩兒哪個遊戲也行。一百步之後我們開始找對方,看誰先找到誰。”

“不行,”他皺皺眉頭,“萬一就是找不到怎麽辦?”

“你不是說你一定會找到我的麽?”

我的倔強總是讓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他搖了搖頭,歎口氣問,“一定要玩?”

我點頭。

“那好,玩吧。”

我們兩個同時背過身去,然後我開始朝前走,我沒有看路,隻是專心地數著自己的腳步,終於數到一百時,我回過頭早已看不見紹凱的身影。其實遊樂場的路大部分都是通著的,我覺得這並不難,隻是我想要確定一些事而已。但是似乎真的有人天生不會尋找,比如麵對著一個打開的抽屜,東西明明就在裏麵翻了半天就是翻不著,比如一條經常走的馬路,每次去都還是需要和別人一起,再比如,在並不很大的空間裏麵找一個人。我總是期待會在下一個轉角看見他的背影,可每一次都是落空,最後我還是選擇找一張椅子坐下來,開始等待他實現他的承諾。

讓我驚訝的是,我隻閉起眼睛數了十下,紹凱就出現了。

他坐到我旁邊,胳膊搭在我身後的椅背上,手按著我的頭,“玩夠了?”

“你……你從哪裏出來的?”我沒有看見他是怎樣出現的,在我的感覺裏他就像從天而降到我身邊的一樣,事實也確實如此,不是麽?

“笨蛋,我一直跟著你呢,要不然你找到天黑也找不到。”

“我怎麽沒發現你在後麵?”

他忍無可忍的假裝抬手要打我,最後落下的隻是手指在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你啊,你回頭看過麽?像你這樣隻看一半路找人,哪輩子找得到。”

我也開始問自己,我真的回頭看過麽?

“哎,我又哪句話說錯了啊,”發現我又突然掉了淚的紹凱,將我的臉拉過去拍了拍,“好好的,怎麽了?”

我幹脆伸長胳膊抱住他,窩進他的懷裏,這是我最喜歡的姿勢,暖暖的,好像可以窩一輩子不出來。“這邊人少,抱一會兒……”我貼著他的胸口聽見他輕輕的笑,將手臂又收緊了一些,“我問你,紹凱,如果,我說是如果,我一個人在一個不認識的地方迷路了,給你打電話,你會來找我麽?”

“廢話,能不找麽?非急死我不可。”

“可是要是那個地方很遠呢?坐車需要好幾個小時。”

“好幾個小時就好幾個小時唄。”

“那……”我頓了頓,將最後一種假設說出來,“我並不是一個人去的,我是和……假如說是和我爸爸去的,隻不過我們走散了,你心裏知道也許一會兒爸爸就會找到我了,你還會來找我麽?”

“萬一你爸找不到你呢?與其在這兒幹等著,還不如去一趟,就算你已經和你爸爸會和了,那至少我也安心了。再說了,這種情況下,如果你第一個電話是打給我,那我肯定死也要過去啊。”

我把臉埋在他的懷裏,沒有再出聲音,隻感覺眼角癢癢的。過了一會兒,我坐直身子,抹了抹臉,對著天上指,“我要去坐那個!”

坐在摩天輪裏麵我猶豫了很久,還是什麽都沒有對紹凱說。我沒有說的是,就在剛剛,他短暫消失的時候,他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第一次在心裏質疑了我與曲城間的感情。雖然我千般萬般不願承認,我也努力的想拋掉那種荒謬的感覺,可是它還是那麽穩穩當當地在我的頭腦中安營紮寨了。

如果此刻我回頭去看,我和曲城的那短短的青春時光,算是愛麽?算麽?我曾經站在陳年麵前,站在曲媽媽麵前那麽肯定的說我們相愛,而此刻,為什麽竟會嚐試去否認呢?

轉眼間,已經快要升到最高點,我伸手將紹凱拉到和我一邊坐。“其實我之前和曲城也一起到過遊樂園,我們也一起坐過這個,”我拉著他的手,“現在才告訴你,你不會生氣吧。”

“我生氣,”他看著我,壞壞地說,“我幹脆從這兒跳下去得了。”

“那這樣就不生氣了吧。”我趁他還沒反應,仰起頭吻住他。

曲城,我在這一刻突然明白,就算你看得到,就算你看得到現在在相似的高度相似的空間相似的情景裏和別人忘情接吻的我,也不會立刻生氣的出現在我麵前了。

我究竟,還執著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