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原來真的有預感這回事

我和曲城的地下戀情在那個玉鐲的牽引下終於堂而皇之地曝光,但是曲城的高三也到了。這一年,我也要開始突擊春季高考的課程。

其實知道了他的病後,一切都沒有不同,曲城除了臉色蒼白,稍顯瘦弱,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麽明顯區別。他也可以陪我逛街,也可以為我去買飲料,他甚至仍然可以每天騎車來接我。但是我根本不可能再允許他這麽做了。

我不準他再做一點點危險的事,因為我們還有一輩子。那個時候我在心裏已經默默做了決定,即使曲城永遠都無法像正常人一樣,我們永遠都無法像正常的情侶一樣,無所謂,隻要他還是他,那麽全世界反對也無所謂。

非君不嫁的心,在年輕的生命裏,倔強的閃著珍惜的光。連星辰都難以比擬。

陳年看見我手腕上出現的玉鐲時反應有一點激動,他大概能夠看出來這玉的成色並不像外麵那些地攤貨,而我的珍惜程度又代表這肯定不是我隨隨便便買來玩的。

“哪兒來的鐲子?”

說實話,這個禮物也讓我心裏一直七上八下,雖然曲城說這是他媽媽接受我的表現,但是我總覺得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有些承受不起。鐲子非常合適的卡在腕骨的位置,不會因為走路而脫落,又不十分緊,可是它導致我取東西甚至吃飯時都小小翼翼,盡力避免磕碰。“……別人送的,”我也知道這樣很沒說服力,“我推不掉。”

“這麽貴的東西誰送的?夢夢,你說實話,否則馬上給人家送回去。”

陳年一副非要問出名堂的語氣讓我知道我是想躲也躲不過了,幹脆心一橫,“曲城媽媽。”

我準備好接受一場思想教育,或者是大發雷霆,可是我等了十幾秒卻隻等來一聲歎息。“夢夢,你知道你收下這個東西意味著什麽麽?”

“我知道。”

“但是萬一……”

“沒有萬一,”我打斷了他的話,從沙發上站起來,“我自己能決定自己的事。”

陳年看著我,在這樣的對視中我不期然看到他眼角又加深的魚尾紋。最後仍然是他退出了對峙,他在臨進房間時說了一句話,然後門就慢慢合上了。

他說,我真的希望你能幸福。

不知為什麽,腿竟然開始發軟,像是一級戰備了很久突然知道敵人撤退,所有的力氣也跟隨著一起撤離身體。向後跌坐在沙發上,腦袋放空了幾秒,我拿起書本用力看起來。我真的需要做一些事,以此趕走心中始終存在的,那種叫害怕的感覺。

“其實你如果忙的話不用每天來找我,發個信息告訴我一聲就行的。”中午的時候曲城還是來找我吃飯,可是他能出來的時間越來越短,我擔心這樣急著吃飯會對胃不好。

“到下學期才開始忙,現在還好,”話雖這麽說他卻還在看表,“學校突然定的製度,中午有鎖門時間,沒辦法。”

“你不要跑來跑去啦,我說了,你不要來。”

“那我看情況定好了。”他看著我微笑,伸手摸摸我的頭,“你有什麽不會的可以來問我,雖然有的課本不一樣,但是應該還可以。”

我做了個敬禮的手勢:“是,我的家教老師。”

吃完飯,他送我到學校門口,“那我走嘍,晚上放學你別等我,會比你晚好多,到家給我信息。”

“嗯,知道,囉嗦,快走吧。”曲城剛剛轉過身走了兩步,我又叫住他,“哎,等等——”

他不明所以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起,我跑過去跳起來輕啄了一下他的臉頰,然後在他還沒來得及臉紅時,飛快的跑回了學校裏麵。躲在大門後麵,我偷偷的看著曲城站在原地低下頭甜蜜的笑了,他臉上的笑容和我的如出一轍。

“哎,”不知哪個不識趣的人這時候拍我肩膀,我回過頭看見兩個結伴的女生看著我笑嘻嘻的,其中一個就是當時在宿舍和我吵架的那個,“你們倆幾年了?”

“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不是想和你吵架,”那女生顯然被我語氣中的敵意嚇了一嚇,“我就是好奇你怎麽找到這種青澀小男生的。”

嘴上說不想吵架,每句話卻都帶著刺,我笑著對她“哼”了一聲,“這是本事,你也可以去找啊。”

她身旁陪伴的女生已經罵罵咧咧起來,我從心裏一直鄙視女生說那些髒話,雖然曾經我也說過。她臉色發白,咬著牙一字一字對我說,“我告訴你,上次我還以為你有什麽幫手,原來……嗬,我男朋友要是來了,估計你就沒那麽張狂了。”

我不耐煩的撞過她肩膀,走了兩步回過身,隻對她說了兩個字,“隨便。”

這件事我沒有對曲城說,這是我自己遺留下來的必須解決的事,我想要和之前那個自己徹底說再見。叛逆,墮落,自暴自棄,想要通通揮別,然後脫胎換骨變成全新的能夠配得起他的,活在陽光下的女孩兒。

至於這個解決方法,我早已做好了全部的心理準備。所以當那個前麵頭發遮住眼,腰上掛著狗鏈子的男生摟著他女朋友肩膀站在我麵前時,我平靜的讓他都略感驚訝。

真醜。我在街上看過許多男生摟著女生的肩膀走路,可是大都不是不協調就是幹脆痞得不行,但是曲城偶爾攬我肩膀時就那麽舒服,幹淨得讓我連不好意思的情緒都提不起來。我朝麵前膀大腰圓的男生挑了挑下巴:“說吧,想幹嘛?”

“就你一個?”宿舍樓後的空地,上課時間沒有人來,男生好像也很不屑對付個女生,“我不想對個女的動手,你認認真真給我老婆鞠躬道個歉,我就放你走。”

“道歉?憑什麽?!”

那個已經做好架子等我乖乖道歉的女生立刻不依不饒的拽了一下男朋友的胳膊,男生很沒麵子罵了一句,把手裏的煙狠狠甩到地上。正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我若無其事的點開新信息,還沒看清曲城說什麽,一個巴掌就甩到了我臉上。我咬著牙抬起頭發現打我的最後還是那個女生,我抬起胳膊想還給她,手突然被男生按住,第二個力氣更大的巴掌又打在了我的另一邊臉上。

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想反抗了,反正很快她的手也會痛。讓我沒想到的是按著我的男生的手竟然漸漸有鬆開的趨勢,我趁機掙脫了他,用盡全力還了那個女生一嘴巴,不知道是因為驚訝還是因為沒挨過打,她幹脆直接摔在了地上,捂著臉眼淚立刻就流了出來。

這麽愛哭哪裏是打架的材料,我不怕死的蹲到地上,臉上已經疼到麻木,我卻還是對她擠出笑容,“你還想打就打啊,打完我們兩清。我提醒你一句,你今天做的,以後還會有別人加倍還到你身上,隻不過不會是我,因為我覺得不值得。”

說完話,我看她還沒有爬起來的動靜,站起來朝大門走去,經過她男朋友身邊時,我抬頭對他笑。他連看我都不敢。

走出大門口,臉依然滾燙的痛,我掏出手機想給曲城發信息,告訴他不去找他了,然後才看見那條剛剛沒看清的信息。我突然發瘋一樣朝他的學校跑去。

短信隻有五個字,卻讓我預感到寒冷。“陳夢,我想你。”

跑到他的學校,找到他所在的班級,頂著所有人打量的目光,我印證了我的預感是對的。曲城已經被家裏人接走,此刻應該在醫院,可是問起在哪家醫院老師也表示不知道。班上有些人似乎認識我是誰,指著我不斷竊竊私語,我透過門上的鏡子看見自己臉腫了。

“你在哪兒?我都知道了,不要瞞我。”

一路上頂著陌生人審視的目光回到家,陳年還沒下班,我從冰箱拿出一瓶冰鎮的飲料貼在臉上,然後把自己反鎖進房間。短信發出沒一會兒,曲城的電話就打進來:“喂?陳夢,我沒事,別著急。”

是他的聲音,雖然有些低,但是依舊算是平靜,聽不到什麽喘息的雜音,我的心終於放下一半。“你……真沒事?”

“嗯,沒事,”他小心翼翼安慰我,“我要休息幾天,你能每天幫我去學校借下筆記麽?”

“行,那你告訴我你在哪家醫院,我好給你送去。”

曲城在那邊輕輕笑了一聲,無可奈何的說:“我真不想告訴你,怕你賴在這兒不肯走。你答應我每天隻放學來一下,行麽?”

這個時候我當然什麽都答應他,隻是撂下電話我才意識到自己這張臉估計要好幾天才能徹底好,這種樣子根本沒辦法過去。“曲城……我這兩天有點事,能不能過兩天再過去?”突然改變主意怎麽可能瞞得過他,這次他再回過來的電話裏語調有一些提高了,“說,你怎麽了?”

“我沒事……”

“陳夢,我們都保證過不再說謊對不對?告訴我。”

“我……我和人打架了,我沒有去招惹別人,真的,你相信我,”我隻是害怕他會誤解我,“是她……”

“你沒去招惹別人,那就是你受傷了,是不是?”我的沉默已經給了他回答,曲城停了一下對我說,“你現在過來,讓我看看你。”

得到允許我什麽也顧不上立刻跳下床,清脆的破碎聲讓我停住了腳步,追尋聲音低下頭,地上的東西讓我控製不住“啊”出了聲。那是曲城送給我的小瓶子,裏麵裝的是海棠花,我一直掛在脖子上,係的是死扣,沒想到它竟然毫無征兆的從塞子處脫落,繩子還留在我身上,地上卻隻剩碎裂的晶瑩。

我蹲下想把那片花瓣拾起來,上麵壓著的鋒利玻璃粒直接紮進了我的指肚裏,我把它撥出來,一滴血珠也隨之湧出來。

我到醫院病房時曲城的父母都在,我莽莽撞撞闖進病房,然後就僵在門口:“阿姨,叔叔……”

“來,進來,”曲媽媽看到我的緊張,過來拉著我的手到病床邊。我從來都不習慣跟長輩親密,手指直直伸著無法彎曲,“剛才就知道你要過來。你臉怎麽了?”

我慌張地用手捂住臉,卻撞進曲城眼睛裏,“沒……沒事。”

“爸,媽,我餓了,能不能去給我買點吃的?”誰都能聽出來這是支他們出去的借口,可是他們還是出去了,曲城伸手把我捂在臉上的手拿開,忍不住皺了眉頭,“怎麽這麽嚴重?”

“有很嚴重麽?沒事啦,”病房裏又不是隻有我們兩個人,還有其他病人和病人家屬,總是朝我倆這邊瞥,我有些不自在隻好轉移話題,“你怎麽了?”

“有點發燒,然後有點呼吸困難,問題不大。別擔心我,去找大夫要個冰袋,我給你敷敷。”

我去找醫生要了冰袋,曲城絲毫不顧別人眼光小心翼翼的用手拿著貼在我的臉頰上,很刺激的涼滲進有損傷的皮膚組織,我忍著疼對他微笑,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陳夢,除夕那天我們出來放煙花好不好?”

曲城突然的提議讓我愣了一下,印像裏我從來都沒有放過花炮類的東西,也是因為對噴濺和巨響有恐懼。“嗯,好。”看到他床頭桌上有一袋子蘋果,也有一把水果刀放在那兒,我開始給他削起蘋果,我技術不大好,他看得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總算把蘋果削了出來,遞給他,他卻握住我的手看我手指上的傷口,“怎麽弄的?”

我這才想起來剛才臨出門時的事,“對了,你給我做的那個瓶子摔了,你下次要再給我做一個。”

正在我倆一個蘋果兩個人一人一口的吃時曲媽媽提著飯走了進來,曲城拿著蘋果的手還舉在我嘴邊,我臉一下子紅了。“快吃飯了,還吃蘋果,來,先吃飯,”就好像什麽也沒看到一樣,曲城媽媽把飯和菜放在小桌上,打開來,轉頭對我說:“我和他爸爸要回去拿點東西,你在這兒陪他吃飯吧,待到我們回來再走。”

我立刻誠惶誠恐地點頭答應。

曲城看起來真的沒有什麽事了,可以自己坐起來,自己吃飯,完全不用人照顧的樣子,隻是他手上還新鮮的針孔和頭頂的氧氣機讓我呼吸始終難以通暢。“看吧,我說他們接受你了,你還不相信。”一到晚上病房就開始變得安靜,病人的體力都不好,吃過飯就慢慢睡著,家屬有的走了,有的也打起瞌睡。似乎怕我悶,曲城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CD機,讓我坐到他床邊,塞到我耳朵裏一個耳機。

那是我第一次正式的聽完全是鋼琴曲的盤,也是第一次聽見李斯特,理查德克萊德曼等鋼琴家的名字。其實我根本聽不大懂,隻是覺得那些音符鑽進我的心裏,讓四周的空氣都變寧靜。因為耳機線長有限,後來我幹脆就半躺下去,倚靠在他的肩窩上。“陳夢,”昏昏沉沉間我聽見曲城叫我,“臉還痛麽?”

我搖頭。感覺他的手輕輕摸我的臉頰。

那一刻我感覺像是有風從我身下輕拂而過,整個人浮在半空之中,底下都是柔軟的雲朵。我和曲城更像是已經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的小夫妻,有信任,有默契,有疼惜,有那麽多微小到心疼的小幸福。

曲城在醫院隻住了三天,我每天放學都跑去他學校外麵等,等到他們放學去找他的同班同學借筆記,然後再送到醫院。有時候時間有些晚,曲城媽媽會留飯給我。一來二去他學校的人,包括老師都知道了我倆的關係,醫院同病房的病人也曾打趣的說“將來喝你們的喜酒啊”,曲城有時會笑著說“一定”,然後笑我一臉“小媳婦”的表情。

我有時會忍不住對他揚一揚手,可是哪裏舍得真的打。

離寒假還剩兩個月時我開始在外麵上春考的突擊班,幾乎不再到那所職專去,已經沒有正式的課,意思性的開始分配實習。隻不過這樣一來我和曲城距離就變得遙遠,不能再每天中午一起吃飯,也不能想跑去找他就跑去找他。這樣的日子雖說理論上隻是暫時,我卻在每一個上課走神時有些心慌意亂。

怕什麽。不清楚。

我所知道的隻是,我還有半年多的時間,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彌補上之前落下的巨大差距,能不能做到也隻能做了才知道。我所知道的隻是這是我們之後還能不能一起前行的關鍵路口,我必須執著,為了他,也為了自己。我所知道的隻是,我愛他,所以什麽都值得,比起遇見他之前的那些空洞,半年的孤單根本無關痛癢。當然這些話我沒有跟曲城說過,我知道,他都懂,所以他隻會在電話裏對我說——“加油。”

假如生活有了重心,時間便會加快速度,寒假很快到來,但是在過年前我依舊有兩個星期的課要上。當我從補課地方的大門走出,看到等在那兒不知道多久的曲城時,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要知道,他家離我上課的地方非常遠,又沒有直通的公交車,所以我根本沒告訴他我具體在哪裏。“你怎麽找到這兒來?”

“你不告訴我,我隻能去問你爸,”習慣性牽過我的手,十指扣住,“他說你最近很拚命,所以我過來檢查下你有沒有好好吃飯什麽的,現在都八點了。”

不提還好,提了胃一下子就空了,我搖搖他的胳膊,“你陪我去吃啦。”

曲城早就想到我會這樣,無奈的歎口氣,“走吧。”

和他牽手走在街上,突然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我用力回想這是我們一起走過的第幾個冬天,卻發現想不起來。好像自從遇到曲城,安城的冬天就變得很暖,在我的印像裏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似乎都是豔陽高照,天邊的雲很薄很輕。

因為家裏隻有陳年和我兩個人,每年過年都像平常的日子一樣,根本感覺不出什麽特別。雖然他會買吊簽掛燈籠,也會打掃房間,包餃子,可是一張大桌子隻有兩個人安靜的麵對麵吃飯,電視裏的春節晚會越熱鬧房間就越空曠。其實,我一直很害怕過年。可是這個除夕不一樣,因為我有期盼。我坐在沙發上根本看不進去電視,隻是不停的抬頭去看表。因為曲城說,讓我十一點多時出去,我們約好一起放煙火。

“你有事?”不一會兒陳年就發現了我的心不在焉,“今天除夕,要是和朋友約好出去玩就去玩玩,但是注意安全。”

我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陳年應該知道我哪裏有朋友,像我這麽失敗的人真是太少了。正想著,一聲巨響讓我“啊”的捂住了耳朵,陳年也向聲音的出處望了過去。陽台外的天空上一團藍色的光正慢慢降落,近的好像伸手就能接住。

意識到什麽,我朝陽台跑過去,外麵有些黑,又是這麽高的樓層,可是我還是能看到樓下的那個人。就在這時,又是一簇耀眼的花火將他美好的臉龐照亮。我回身看了眼表,不過剛剛過十點。

顧不得陳年的注視,我連拖鞋都來不及換就跑下去,在距離他十米的位置停下。當天空再次被點亮,我衝進他朝我伸出的手臂裏。

“知道你等得難受,其實我也等不及了,所以早點過來,”煙花的巨響讓耳邊的聲音變得飄忽,“以後過年,都要開開心心的,知道麽?”

明明點著頭,眼淚卻像下落的花火般散滿他的肩頭。

年輕是一種本錢,說白了也是一種幸福。在年輕的時候無論心裏再絕望,卻還是會對未來抱有微弱的希望。無論前一秒如何抱怨過現實生活的冷酷無情,隻要一點點回暖就又開始相信未來有美好。

相信未來有美好。這七個字,在我十八歲的那一年,充斥了我整個生命。

曲城正式陷入了高三最後的煉獄期,他學的是文科,需要背的東西多到完全可以埋掉一個人。於是乎,他沒有太多的時間來找我了,但是會每天都發信息或是打電話給我,說一些簡簡單單的話。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所以我們理所應當的連加油都不用再多說。

我上的補習班,講課速度超快,也會發一些習題試卷,但是比起正規學校,要輕鬆很多。每天回到家我都例行公事般的給曲城發一條信息,“我到家了”或者“你不要熬太晚”,那個時間段他應該還在學校上課,他放學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他會回,有時不會,反正我也不介意。

人生或許總是免不了一些輪回的,就比如說深夜還在做習題的我覺得時間倒流回了初三的那年,場景都一樣,動作都一樣,原因也一樣。隻不過這一次我比那時更不能輸,我真的覺得輸了這次就等於輸了全部。

比起他為我所做的,我做的這些又算得了什麽呢?更何況我何嚐不知道他所說的每個期許,都不是逼迫的意思,而是希望我可以變得更好。

忙碌對我來說始終是一件好事,大概是因為我一直是個太空虛的人,一旦閑下來身體裏的黑洞就會拚命叫囂,好像不弄個你死我活不肯罷休似的。所以假如有事情能夠完全轉移我的注意力,我的心態就會變得平穩,隨之的所有,包括人與人間的關係都會趨於正常。在補習班裏認識了幾個女生,因為都是讀職專,境況相似,於是開始有交談,慢慢的便可以在中午的時候,下課的時候一起出去買飯吃,順便開點小玩笑。

這樣的關係,很像朋友。

還有,我和陳年的關係也逐漸變得緩和,雖然沉默依然是貫穿我們大部分的相處時間,但是至少我可以長時間和他坐在同一個沙發上了。至少這樣的我們,更接近世人對於父女關係的普遍標準。甚至在交談的時候,我也開始學著怎麽壓低語調,顯得不再尖利,不再滿身是刺。

“夢夢,你在看書麽?”

陳年來敲門的時候,我看了一眼表,八點多,一般這種時間他都在自己的屋裏備課或者看作業。“嗯,有事麽?”

“你出來下,我給你點東西。”我把門打開,看見陳年手裏拿著一疊書本卷子,“我托人給你找來了一些別人用過的書,上麵有人家劃的重點範圍。還有曆年的卷子,你自己做做看。”

我點了點頭,“謝謝爸。”

說出這句話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麽特別,倒是陳年,竟一下呆住。我看著他,突然有一點心酸,這些年有我這樣的一個女兒,滿是疲憊的同時,他大概也一樣感覺不出家庭的溫暖。我回身把那疊資料放回桌上,然後走出門,“爸,我們聊聊吧。”

我和陳年坐在客廳沙發上,起初沒有開燈,可是這樣的氛圍顯得太過寂靜,讓人無法開口。待了一會兒,我站起來把所有燈都打開。陳年手裏捧著茶水,緩緩的開口,他的聲音透過杯沿上方的水蒸氣,顯得有些不真實:“你想說什麽?”

“其實……你早就知道曲城的病了吧。”

“你知道了?”我說這話時語氣是平靜的,沒想到陳年反而比較激動,我才想起我確實沒有提過我知道了曲城的病的事,“對,我第一次看那孩子就覺得臉色不對,我問過他,他沒瞞我。當時我就知道他是個好孩子。”

“為什麽沒告訴我?”

陳年沉默了半晌,搖搖頭,說:“我都不知道該怎樣接受這件事。”

“你怕我無法接受,或者說受刺激。可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麽?我真的不介意。”

“算了……夢夢,我知道我再說任何勸阻的話都無濟於事,我做了一輩子老師說了一輩子大道理,然後發現在你這裏全部都變得沒意義。我說你們還年輕現在什麽都決定不了,你肯定會覺得我虛偽,你們肯定會覺得你們兩個人的力量足夠戰勝一切。我們每一個人在生命旅途裏都要扮演很多的角色,我演得最失敗的一個就是父親。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甚至還沒有那個孩子做得好,所以我沒資格去要求你什麽,我也知道我沒辦法阻止你。我隻能說,相信愛,心裏有愛永遠都不是錯的,但是你的心裏也隨時要有失去愛的準備。你已經是一個大人了,你要學會支撐起你的世界,慢慢還要學會支撐起別人的。”

這是我記憶裏陳年對我說的最長的一段話,也是最沒有中心思想的一段。我隻能聽出他的力不從心,以及他對我與曲城的未來深深的擔憂。隻不過那擔憂無法阻止我前進的腳步,我的人生從來都是這樣,需要借助一個願望來發光,需要借助一個點來證明——我活著。

當天氣逐漸轉熱,我生命裏最關鍵的日子到了,春考在四月份,比真正的高考早兩個月,也沒有那麽多人會關心。甚至,我相信許多人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樣一種考試。我依舊是自己一個人去考場,在考場門口接到曲城的信息。他說:“把這兩天熬過去,快點來找我,想你。”他不說“好好考”“加油”那些讓人緊張的話,而是換一種方式逗我開心。所以我比任何人都輕鬆的開始了考試。

這兩天過得非常快,快到我考完最後一門出來還恍惚的以為轉天還要考,幸虧手機上的日期清清楚楚的告訴我,結束了。我不敢說我考得有多好,我隻知道我發揮出了我全部的水平,除非……除非噩夢重演。我看了眼還早的時間,直接去了曲城的學校。

事先沒有告訴他,我要給他驚喜,他下晚自習要八點多,我買了KFC跑到他的班上。走到門口時,正好下課,一個之前見過我的人很熟絡的和我打了招呼,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到門邊向裏麵探頭。不等我叫,他就看見了我。

“這麽等不及啊,剛考完就跑來。”他笑著走到門口,不顧別人眼光伸手把我散落到前麵的頭發挽到耳朵後麵。

“我是為了給你送吃的好不好,喏,”我把手裏的袋子遞給他,“趁熱吃。”

曲城沒有接那個袋子,而是直接牽起我的手往樓下走,“這個課間時間長,咱倆下去一起吃。”

坐在操場邊上,我抱著可樂聽他講沒見麵的這一段他都在幹嘛。他一句也不問我考試的事情,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我用手肘碰碰他,“我以後常來找你吧,反正我也沒事了。”

“不要。”沒想到他這麽幹脆的拒絕,我不甘心的把可樂放到地上,用又涼又濕的手掰正他的臉,問:“為什麽?”

“你來了我怎麽學習啊,”他拉下我的兩隻手,握著沒放開,“一個星期來一次。”

我撅了撅嘴,“好吧。”

“拉鉤。”他伸出小拇指自說自話的勾住我的小指,“到時候可不要每天都賴在這兒。”

考試分數在一天早上送到了我家,我拿著身份證穿著睡衣去取了那個折成信封狀的東西。拿過手機給曲城發信息,“成績來了,我不敢看。”發出以後,我嘲笑自己實在傻得可以。

沒想到曲城馬上回過來——“拿過來再打,我也要第一個看。”

看完這句話,我嚇得一哆嗦,迅速就揭開了那個分數。我可不敢直接拿去給他看,萬一……我害怕看見他失望的表情。可是真實是,那個分數很喜人,每一科都達到了我的最高限度,我可以穩穩地上一個很好的大專,如果願意花一些錢,或許還可以去上一些學校的三本。這幾乎是春考最好的結果了。

我深呼吸了幾次,合上分數,裝成自己還沒有看過,飛快地跑去曲城的學校。

“不錯哎,”曲城翻開我的分數,“我上網查過,這個分已經超出分數線很多了。”

“是麽?我不知道。”

他突然就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輕輕拍了一下我的額頭,無可奈何的說:“你就裝吧,你肯定是看完了來領表揚的。”

既然被看穿,我幹脆就耍起賴來,搖著他的胳膊鬧:“到底給不給表揚啊?”

“給。”曲城的身子突然傾過來,輕輕親了我一下我的臉頰,他的吻總是那麽溫柔,若有若無卻帶著許久才能消散的溫度。

我看了看左右,沒有人注意我們這邊,作為回禮,我也極快地親了一下他的臉。“你好好努力,我走嘍。”我跑遠一些回過頭看見他微笑的目送著我,光籠在他的眼睛裏,讓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也閃閃發亮。

陳年回到家看見我的分數後許久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回身對媽媽的遺像說,“你看,夢夢多有出息啊。”

那一刻,原本高高興興的我,突然有那麽一點想哭。我吸了吸鼻子,躲進了屋子裏。

曲城放溫書假之後,我去過他家一次,恰巧他爸媽都不在家,我也樂得輕鬆。雖說表麵看上去他爸媽都好像接受了我,可不知為什麽我還是感覺不對勁兒,在他們麵前總是手足無措。曲城總是笑我瞎緊張。

他的功課一直很好,在我看來就是直接去考也沒有問題,不過他還是很專心地看書,除了時不時轉過頭來看我在幹什麽。其實我不過是在看他而已。

火熱的六月,連續高溫,室外溫度竟然達到四十攝氏度。高考總是很興師動眾的一件事,限行,靜音,出租車迎來了好生意,當然更多的是私家車一排排停在考場門口。因為知道曲城媽媽會送他去考場,所以我就沒有去,而是待在家中不停地看表。

這兩個月我過得最為平靜,我報了安城最有名的一所專科,學裏麵最紅的專業。接下來,我隻是等待著他履行完我們約定的另一半,那樣我的心就會徹底安寧下去。好不容易盼到他考完一門,我趕緊編輯好信息想給他發過去。發出前一秒卻又猶豫著刪掉了。

電視上說不可以問“考得怎麽樣”這些話。我忍了又忍,還是把手機放到一邊,靜等著他給我消息。

沒想到一直到所有科目都考完,曲城才給我打電話,那個時候我等得都快吐血了。每天都不停看手機,晚上也調成震動放在手邊。聽出我的口氣不大高興,曲城在電話那邊笑起來:“我考試這幾天根本沒開機,我就知道你一定會胡思亂想半天最後還是不來吵我。”

“你就是吃準了我!那……你考得怎麽樣?”

“還好啦,沒什麽大意外,”曲城假裝在那邊沉吟了一下,“我在考慮要不要明天約你出來,天太熱,要不還是……”

“你敢說‘算了’!”

“哎哎,敢威脅我了哦。好吧,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了。”

我看了看外麵的天,太陽白花花的,確實熱得人難受,“還是我去找你吧。”

“你乖乖等著吧。”

永遠都拗不過他,明明他也沒用什麽強勢語調,可是最後都是我在妥協。想到這兒我莫名其妙跑到衛生間照鏡子。那麵鏡子摔碎以後,陳年又給我買了一麵新的,比之前那個要大很多,掛鉤也換了更結實的。鏡子裏的我一頭漆黑的長發,整齊的劉海,不施粉黛的臉,看起來和馬路上那些穿著及膝裙的乖乖女沒有兩樣。從前那個暴戾的我哪裏去了,那個自暴自棄覺得全世界都與己為敵的我哪裏去了。和曲城在一起的時間,他用他自己的獨門秘方治愈了我的頑疾。現在它已經結了痂,雖然還在,卻不再疼了。

滿懷著希冀躺下,第二天清晨睜開眼睛卻發現外麵下起了暴雨,雷聲滾滾有些可怕。掏出手機看下時間,才六點多些,給曲城發了條信息,“下雨了,好大,你還是別過來了。”

大概是因為時間太早,沒有收到回複,我翻了個身繼續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經九點,我沒有睡懶覺的習慣,感覺差不多就起來。等我收拾完床走出去赫然發現曲城和陳年在聊天,濕淋淋的傘打開著放在門口的墊子上,他看見我笑了一下,我趕緊抓了抓一睡醒就亂七八糟的頭發躲進了衛生間。早應該料到會這樣,我的話根本決定不了他的思想嘛,我對著鏡子一邊梳頭發一邊沒有小小的懊惱著。

“下這麽大雨你還來幹什麽?”

洗漱整齊,我才走出去坐到沙發上,身上還是穿著睡衣。陳年去廚房,好像要沏茶的樣子。

“下雨涼快呀,總比大太陽好。”

“可是下雨出門很不方便哎,”外麵一會兒一聲巨響,“而且……”

“原來你怕打雷啊。”

“才沒有!”

“好,沒有,那我們走吧。”

沒辦法,我隻好站起來回房間換衣服。等我換好衣服出來,曲城已經把傘收起來站到門口,我看向陳年,他沒有表現出什麽異議,我甚至感覺曲城剛剛都跟他說完了。

夏天難得的涼快確實就是雨天,隻不過走路相當的困難,滿地都是積水,還要躲避飛馳的汽車,否則就會濺一身泥。所幸的是出門走幾步就是車站,曲城拉我上車,雨天公車根本沒有座位,他讓我扶著座位把手,然後用手臂將我圍在他身前的區域,這樣即便怎樣搖晃,人怎樣多,也不會碰到我擠到我。

每次過馬路都會條件反射地牽我的手,每次走在馬路上都會讓我走在靠便道的一邊,每次坐公車如果隻有單人的位置都會讓我坐。這樣的貼心,如同冬天圍在嘴邊的絨線圍巾,每次呼吸都會讓臉頰暖融融的。站在開得比較慢的公車裏,我經常會因為缺氧不停地打哈欠,可是隻要有他在我身後,我就會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他身上。因為我知道隻要我向後靠一靠,就可以靠在他的懷抱裏麵。

要去的是在城那邊的科技廣場,裏麵全部都是電腦和電腦耗材,曲城考上大學後要買筆記本電腦,所以拉我來陪我看看。車開到一半時有了座位,隻不過不是並排的兩個,而是前後。曲城讓我先坐下,然後跟我旁邊的阿姨說,“阿姨,能和您換個座位麽?”

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一眼就能看出我們是怎麽回事,很痛快的就答應了。

“我都沒有去過城那邊,據說房價地價都很貴,而且很多產業園區。”其實坐在一起也沒什麽不一樣,隻是兩隻靠得近的手就很自覺的牽到了一起,“你去過沒?”

“去過一次,還是小時候。我爸單位組織技術參觀,他帶我去。那時那邊還很荒涼,都是工廠,現在那邊很繁華的。”

“你爸媽是做什麽的?”我去過他家很多次,也不知道他爸媽是做什麽工作,“我每次去你媽媽都在家。”

曲城把視線從窗戶上的水滴收回來,轉頭來看我:“從我檢查出這個病,我媽就沒再工作,家裏明明有二胎指標,她也沒有再生。我媽犧牲很大的。我爸是個國有單位的技術員,現在其實也不是太景氣了。”

分明是我挑起的問題,可是等他說完我卻沒有話可接了,隻能點點頭,然後低下。不過曲城好像早就料到一樣,鬆開一直拉著我手的那隻手,攬了攬我的肩,“不說這些了。你頭發比我們剛在一起時長多了。”

“當然,它會長的嘛。”

“千萬別剪掉,我喜歡你這麽長的頭發。我還想看看到底能留多長呢。”

“你就不怕你這次剪了,我就看不到它再長長了啊?”

車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讓車內的許多人都嚇得小小的“啊”了一聲。可是我卻覺得那道閃劈到了我心的正中央,硬生生碎裂一般的疼,然後就是什麽東西滾落的聲響。曲城看見我的表情以後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伸手掐我有些僵硬的臉,“笨蛋,我開玩笑的。”

“不許開這種玩笑,”我咬著嘴唇固執的看著他,“再開這種玩笑我……”

他低下頭在我唇上啄了一下,攬我入懷,小聲保證:“再也不說了,是我的錯。”我透過他的肩膀,看見後麵坐著的剛才那個阿姨很尷尬的把頭轉向了窗外。我想此刻她心裏的台詞一定是“現在這幫孩子哦……”

想到這兒,我就偷偷笑了。

我對電腦一竅不通,雖然曾經混跡於網吧,不過是很沒腦子的打那些大型遊戲,使用固定的幾個鍵,操縱虛擬小人打打殺殺。曲城和店員討論的那些配置名詞聽得我雲裏霧裏,所幸的是他也不問我,頂多偶爾讓我幫他看看樣子好不好看。不一會兒轉到中午,就近找了個地方吃飯,一邊吃他一邊問我:“想買哪個我已經心裏有數了,下午你想去幹嘛?”

我想了想,腦袋裏一個早就有的想法竄了出來,我小心翼翼地開口:“我說了你別笑我。”

“說。”

“我想拉你去照大頭貼。”

“……”顯然是沒有想到我會說這個,曲城竟然一時語塞,隨後用筷子敲了一下我頭,“為什麽?”

“因為我從來都沒照過,再說了我們都沒有拍過照片。”

大概是覺得我的理由還站得住腳,曲城點點頭,我還以為他要同意,沒想到他隻是說:“拍照可以,不過我才不要去拍那個東西。等我報完誌願,把學校的事都弄好了,哪天天氣好咱們出去拍。好不好?”

“好吧。”我也沒再強求,其實我的目的無非是想要得到一張他的照片,很想,非常想,可究竟為什麽,我也不知道。

每個人在每個階段都會去設想之後的生活,小時候說要當科學家,再長大一點想當畫家作家,學習工作忙時想假期,假期時又想之後的工作。在那個高考之後的夏天,我第一次對自己之後的生活做了完整的規劃,我要去好好讀書,讀書的間隙繼續和曲城在一起,找安穩的工作,然後……然後,我要嫁給他。

對,要嫁給他,因為有這點在支撐,所以一切才顯得有意義。

讓我沒想到的是高考填報誌願,等分數,以及等錄取通知是一個那麽繁瑣又漫長的過程。曲城不說,我也不敢打擾他,直到在電視上聽到了準確的分數線,我才敢打電話給他。他絲毫沒提成績的事,而是說:“明天我們出去拍照。”

一整天去了很多地方,他精神好得一點也不像心髒有問題,幾乎帶著我把安城轉了一圈。市區,街邊,最後到了那個有著我們很多記憶的公園。可以逃票的漏洞已經修好,我們隻好買票進去,然後尋找記憶中的一些地點。

我驚異地發現,他都記得,每一個我們停過的地方他都記得,“你記憶力是不是太好了些?”

“哪裏有多好,”曲城手裏拿著相機,裏麵的膠卷已經用了大半,“喏,站到那裏去。”

我轉過頭看見一棵樹,隨即就想起那天讓人臉紅的親吻,為了不讓他看出我想到什麽,我出其不意地把相機搶到手,然後一揚下巴對他說:“你去。”

曲城敲了一下我的頭,還是走到我對麵讓我拍。

絕好的角度和光線,最後按動快門的一瞬間他整個人散發出的光亮幾乎要耀盲我的眼睛。

看我把相機放下,曲城走過來接過相機,順便拉住一個路過的人,“幫我們拍張照片好麽?”

“哎,你……”我還沒反應過來就一把被她拉到了身邊,他的手臂環過我的肩膀,那麽親昵。

“乖,看鏡頭。”

我微微傾斜著頭靠在他肩膀,他摟著我的肩靜靜微笑著,我想到洗出來的照片裏我們會是怎樣幸福的姿態,就不自覺露出了笑容。

一直到傍晚,我們才坐在河邊的木椅上休息,曲城朝我晃晃相機,“這下滿意了吧。洗完我全都扣下,不給你。”

“你敢!”我麻利的回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該問問,“哎,你報哪裏了?”

他答得輕描淡寫:“還不知道會不會被錄取,等通知下來再告訴你啦。”

我撇撇嘴,也不再問什麽。反正也習慣了他這個樣子,什麽事情都到了有結果才告訴別人,不讓別人跟著操心。反正我不就喜歡他這個樣子麽。

在公園門口的車站我們分開,我堅持不讓他送我回家,於是他的車先來,他也不肯走。“我等你走了再走,”從背後突然圍攏上來的手臂又讓我心跳加速了一點,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我已經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緊張,但還是會忍不住臉紅,“到家記得發信息告訴我。”

我點點頭,“你到家也要告訴我。”

車站的人不多,我們在一邊淺淺擁抱著,旁若無人。直到我的車來,他才放開我,催促我上車。“我走咯!”車子慢慢停下,我走到車門前回頭,“照片洗出來一定要告訴我。”

“知道了。”他笑著衝我揮揮手。

洗個照片能有多久啊,至多一個星期就好了,可是我等了半個月他都沒有給我消息。直到有一天陳年吃飯時隨口說了句“現在一本已經錄取完了吧”,我才釋然。想是他這一段沒有時間,我也不去煩他,隻是發了條信息問錄取通知下來沒,很奇怪的沒有得到回複。也許還沒有吧,我也沒再多想。對於他,我永遠保持一種信任的態度。不想去猜測任何轉折。

“我們明天下午公園見,你應該有事情需要跟我說吧。”

信息發出兩個小時後,才收到回複。一個字,“好”。

不可能睡著的夜裏,我回想我和曲城在一起的這段時間,除去他的病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從來不會支支吾吾的轉移話題,從來都不會躲避我的視線。正因為這樣我才更加驚慌。好不容易熬過一夜,早上我就醒來去了公園,我坐在那天我們坐的長椅上茫然無措的等他來。

忘記了有沒有吃早飯,從淩晨到早上出門的記憶中有一塊莫名其妙的空白,怎麽想也想不起。我知道,這是我精神緊繃的訊號。中午飯也沒有起身去吃,胃開始**。剛過一點鍾,曲城的電話打過來,聲音有些急切的問:“你在哪兒?”

“我在裏麵,河邊。”

我撂下電話,看向門口的方向,不到兩分鍾他就朝我跑過來。我衝他招了招手,然後便把視線收回河麵。“你來多久了?”太陽很大,把我的頭發照到發燙,他一摸就知道我在這裏很久了,“吃飯沒?”

“我不餓。”

“來,我先帶你去吃飯。”他企圖把我拉起來,我卻不配合的坐著不動,實在沒辦法,他坐到我旁邊雙手掰正我的肩膀,“不要一有事情就拿自己身體發泄,好不好?”

“那就是真的有事了,對吧?”

曲城似乎沒有料到我會這麽反問,臉色明顯沉了一下,才勉強點點頭。

我不知怎麽回事竟然笑了出來,順從的站起來:“好,去吃。”

在公園裏麵的一家小麵館,沒有一桌像我們這樣氣氛詭異,一眼就能看出是認識的兩個人卻誰也不開口。我已經預料到會是很嚴重,超出我承受範圍的事。而事實上,當下的情景已經刺激到我了。我要了一碗很辣的麵,但不知為什麽吃起來很沒有味道,淡的我想向裏麵加東西。於是我抓起了旁邊的醋瓶拚命往裏倒,覺得還不夠,又拿起裝鹽的罐子,舀了一勺。

曲城很是時候的抓住了我要胡作非為的手。“別這樣……”

我看著他,慢慢把勺子裏的鹽倒回罐中,他的手依然握在我的手腕上,沒有鬆開。

“我吃完了,我們走吧。”

曲城看了一眼我隻吃了一半不到的麵,然後注視著我的眼睛。我清楚的在他眼裏看到了兩個字——不舍。我主動拉了他的手,一起走到外麵。

“你不想說我不會逼你的,”一起牽著手走了走,我終於抬起頭看他的臉,“什麽也別說了。”

曲城雙手覆在我的臉頰上,我知道他在下決心。“陳夢,你相信我麽?”

“你相不相信我?”

與我的沉默不同,曲城急切的想要一個答案,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手在顫抖。許久,我點了點頭。看到我點頭,他好像才鬆下一口氣,順勢將我帶進了懷裏。

“隻要你相信我,就沒有什麽不可以解決,懂麽?”曲城抱著我,嘴輕輕貼在我的額頭上,“我最怕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可是我不相信自己。”

“陳夢……”

我掙脫他的懷抱,定定看著他,又重複了一遍:“我不相信我自己,你知道的。所以你如果確定你要說的那件事我不能接受,那就別說,求你……”

“我報了外地的學校。但那是我爸媽的意思,他們給我報的誌願,我沒有辦法。陳夢,其實也沒什麽的,隻要放假我就會回來……”

突然間我就什麽都聽不到了。明明太陽那麽大,我卻感覺冷。我能看見的隻是他在張嘴,他在著急的想要我知道什麽,可是我知道的隻是他違背了我們的約定。他把我一個人丟下了。“是名牌大學吧?”

他默認。

“那很好啊,誰都希望可以上最好的學校。嗬,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啊。”我拉住他的手,“我去給你買禮物,給你慶祝,好不好?”

“你別這樣……陳夢,你冷靜點。”曲城緊緊擁住我,不讓我動,就好像我現在是個精神病患者,需要安定一樣。天知道我也希望此時能有一針麻醉,至少讓我不那麽煎熬。

狠狠推開他,轉身朝門口走,他兩步攔到我麵前。“讓開。我配不上你,至少有走的權利吧。”

“陳夢,你聽我說,”曲城伸手想拉我的胳膊,“我瞞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為我努力……”

“滾,我不想聽解釋!”我幹脆的甩開他的手,背後傳來他的喊聲,他從來沒那麽用力的叫過我的名字。隻是當我終於忍不住回過頭,看見的是他捂著胸口蹲下去。

“你沒事吧?!”我竟然忘記了他的病!腳步在原地定了定,三步並作兩步飛奔了回去蹲到他麵前,“你沒事吧……”

曲城緩緩把頭抬起來,玩笑似的說,“我不這樣你能回來麽?”

“你!你到現在還騙我?!你竟然用這個騙我!你明知道我一直都在為你努力,你明知道我多害怕,你還騙我!”我站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麵對著他倒退了幾步,然後沒有回頭的跑出了公園,隨手打了一輛車。

“小姐,去哪兒?”

淚水把眼睛都糊住,我甚至看不清司機的臉,“先往前開。”

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快要四點,路上的人正在多起來,菜市場已經有人買菜了。我低著頭拚命想要止住眼淚,心卻比之前更慌。曲城沒有追上來,他還留在公園裏。因為不是周末,本就冷清的公園更是沒有幾個人,萬一……萬一他……

沒想到司機衝著後視鏡對我說:“不行啊,這條路禁止掉頭。”

“那……那您看哪兒合適,靠邊停吧。”

下了車,我把錢遞給司機,顧不上找錢就拚命往回跑。我以為沒有開出來多遠,沒想到在我掙紮的時候,車子居然已經開出了幾條街,我一邊跑一邊打曲城的電話,響了半天終於被接通,我剛說了“喂”,那邊卻掛斷了。我聽著那邊冰冷的嘟聲,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到了可以打車的地方,我以最快的速度衝回了剛剛我們在的位置,我看到的是將我整個人生推向黑暗的一幕。

曲城,他靜靜的躺在地上,手裏還握著手機。

“曲城,你怎麽了?你醒醒,你醒醒啊,”我跪在他麵前,害怕的摸他的臉,“你別嚇我,你別嚇我了……”

“我求求你,別這麽嚇我……”

“我求求你了,別嚇我了行不行,你不能有事……”

“我求你!”

我把他抱到懷裏,我覺得他躺在那裏好冷,用他的手機打了120,說了好久才說清具體位置。然後我看見他的最近的已接電話,就是我剛剛那通。

為什麽剛剛他不和我說話,為什麽他要掛掉電話,為什麽他不讓我知道……這期間有幾個人靠過來,卻不敢靠近,最多隻是安慰了我一句。120來之後公園的管理員和醫生一起把曲城搭上了擔架。

第一次坐救護車,看著醫生護士飛快的實施簡單搶救,心電圖上的顯示卻極其微弱。“小姐,你先別哭,你清楚具體情況麽?他叫什麽?”

“曲城。他有先天性心髒病……我們剛才有吵架……大夫,求求你救救他,”我死死拉住她的手,“求你……”

“好好好,我們肯定盡力。你趕緊通知他家人來。”

曲城進搶救室不久,他的爸媽就趕到了醫院。他的媽媽紅著一雙眼睛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一樣。我能夠理解她的心情,因為我也恨不得殺了自己。她還沒來得及走到我麵前,搶救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護士走出來問:“誰是曲城的家屬?”

“我是!我們都是!我兒子怎麽樣了?!”我站在一邊看著他爸媽撲過去,在聽見護士讓她們簽病危通知時不敢置信的拚命搖頭,“不可能……”

“突發的衰竭,耽誤了最好的搶救時間,我們會盡力,但需要家屬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

當護士拿到簽字走回搶救室,曲城的媽媽走到我麵前,猛的一巴掌抽過來,我狠狠撞到牆上。比疼痛來得更快的是清脆的碎裂聲,我手上一直好好的鐲子斷成兩半,然後摔得粉碎。

醫生護士走出來的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沈超,我第一次知道他也可以那麽狠,他讓我連見他最後一麵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醫院的,我手裏拿著曲城的包,像個孤魂野鬼一樣在街上飄著。天已經黑了,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遇見彎就轉。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兒,隻知道我不能停下來。夜越來越深,我的手機開始不停的震動,本想不接,但它硬是不停,最後我泄憤似的卸下了電池。

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腳痛喚回了我的一點意識,我慢慢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是個從沒到過的地方,路燈稀少,沒有店鋪,偶爾有車子從大道上飛快開過。我剛在路上站住腳,兩個男人從我身邊跑過,硬生生扯走了我手上的包。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心裏在喧囂的喊,“那是曲城的包那是他的包,還給我!”可是腦袋卻空空的,手腳都無法動,僵硬得像個死人。那兩個小賊原以為會有人追他們,跑了幾步回過頭發現我還在原地竟然膽大起來,他們向周圍看了看沒有人,徑直朝我走過來。

奇怪的是那個時候我隻能看見他們倆臉上堆著笑嘴不停的動,卻聽不到他們究竟在說什麽。他們一邊動手扯我的衣服一邊要把我推到後麵一條小胡同裏,發現我不配合後有什一個冰涼的東西挨到了我的腰。我轉過頭,對著那個東西笑了。

那是我一整晚第一個笑容。

可是就在一刹那,剛剛還在我麵前笑得很得意的一個男人突然摔出了好遠,緊接著我被一股力拉到了後麵。我看到一個從天而降的紅發少年,背著吉他,一個人打他們兩個。我知道他是救我,我想提醒他,當心他們有刀,可是我開不了口。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了警車的聲音,路過的警車大概注意到了這裏有毆鬥馬上開了過來,看見警察那兩個人突然都躺在地上呻吟著打滾,還把那把彈簧刀扔進了旁邊漆黑的胡同裏。

“這兒沒你的事,走!”救我的紅發少年像他們扔刀一樣狠推了我一把把我也推進了那條胡同裏,我盲目的往前走了幾步,發現胡同通向對麵的大路。然後我終於反應過來——怎麽會沒我的事!

等我折返回去,隻看見警車遠去的藍燈,我打了一輛車跟上,司機很害怕不敢跟警車太近,但我還是知道了是哪個公安局。

那天我沒有回家——準確的是從曲城離開後我就沒有回過幾次家,我害怕麵對陳年那種擔心的表情。我把曲城包裏洗好想給我看的照片全都燒掉,隻留下我替他拍的那一張,卻也在最後扔進了火裏。可是我還是留下了他的CD機,我最後還是貪婪的想要留下他的一點東西在身邊。

他沒有聽到,在他出現的前一秒我終於張開口說話了。

我對那兩個對我動手動腳的男人說:“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