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疼痛是最深刻的紀念

當第一場狂風刮起來,我知道冬天又要來了。冬天是我在離城的開始,每到冬天我就止不住在心裏默念“又一年”。

紹凱回來時我正在院子裏喂小喵喝牛奶,甚至都沒發覺他站在我後麵。“哪來的?”突然的聲音嚇得我跳起來,“哪來的貓?”

“撿的……”

在院子裏生爐子時聽到了微弱的“喵喵”聲,剛開始以為是幻覺,但是聲音卻持續不斷。最後我走出去找了一圈,發現一隻可能剛剛會走路的花白小貓蜷縮在垃圾堆邊上。抓它費了好大功夫,我前一步它就退一步,直到我把它逼到牆角,它還戒備的用小爪子攻擊我,所幸沒什麽殺傷力。被抱在懷裏的貓咪慢慢就安靜了下來,竟然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它可憐巴巴的模樣讓我實在不忍心再把它扔出去。

不過我不大清楚紹凱喜不喜歡貓,所以心裏有點忐忑:“我給它洗完澡了,很幹淨,而且它很乖的……”

“你喜歡就留下吧。”

“真的?”我開心的蹲下去看渾然不理睬麵前兩個人,隻專心舔盤子裏牛奶的小喵,“小喵,爸爸同意你留下啦。”

紹凱蹲到我旁邊歪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貓。“別說你們倆長得挺像的。哎,你剛讓它叫我什麽?”

“爸爸呀,我是媽媽,你當然要當爸爸。”

臉頰被親了一下,“就為了這稱呼它也得留下。”

小喵像是上天送給我們的禮物,自從它來了之後家裏充滿了歡樂,阿毛和小哲兩個人天天沒正行的追著它跑,抓到就按在地上沒完沒了地鼓搗它。可憐的貓咪被他倆搞得都沒了脾氣,總是四腳朝天懶洋洋的任由他們抓癢。隻有紹凱總是不表現出多喜歡它,可是每天早上我還沒起床貓咪就吃完了東西卻都是他的功勞。

大概是因為有了每天的固定食物,小喵原本稀疏的絨毛開始有光澤,竟然變得越來越漂亮。餓的時候歪著頭用那雙大眼睛望著人不停叫,一直叫到你心軟為止。

“你不要太寵它,沒事就喂吃的,會變肥貓的。”

躺在**紹凱又一次提醒我,我笑著摟他的脖子,學小喵用鼻子蹭他的臉,“其實你喂的比我還多,還說我。”

“我哪有……”

“你就嘴硬吧。”我枕著他的手臂剛剛有點要睡著,突然感覺到他輕輕把我放到枕頭上,然後起身開門出去,一會兒又走進來。我張開眼睛看他背對著我蹲在地上,貓叫剛剛出來一聲,他就威脅小喵:“噓,敢叫就把你再扔出去。”這麽說著的他卻在貓窩裏多塞了好幾塊碎布,喝水的碟子和裝沙子的盒子都拿了進來。

起初和我約法三章,貓隻能睡在院子裏的是他,結果怕貓會冷的還是他,我掀開一點點簾,發現外麵確實又刮風了。

自從那次不管不顧的喝完酒,紹凱徹底落下了胃疼的毛病,他不讓我知道,隻要我在就裝得好好的,趁我不注意再偷偷吃藥。如果不是發現抽屜裏滿盒的胃藥已經快沒,我可能一直被蒙在穀裏。

“不要喝涼水,”我坐起來拿下他手中的杯子,爬下床開門要出去,“外麵爐子上還有點水,大概是溫的。”

紹凱把我拉到他腿上坐下,雙手摟住我的腰,“別出去,省得著涼。怎麽又醒了?”

“你動來動去我怎麽能不醒,你還要裝到什麽時候,”我靠在他的懷裏,“都怪我……”

“噓,不許說這種話。”

天沒亮我就小心翼翼爬了起來,出去買了餅和火腿,煮了稀飯,我發誓一定要好好的學做飯,把他的胃治好。小喵也早早就醒了,跟著我跑到了院子裏,追著地上一個塑料袋玩的歡騰,我切了一小塊火腿在它的碟子裏。

在超市裏買了一本家常菜的菜譜,然後回家照著做。其實我一直都覺得菜譜是個很不靠譜的東西,那些“鹽X克,味精X克”太理論化了,最後還是要靠悟性來做。所幸的是一切還算順利,沒做出味道奇怪的東西。“今天是什麽日子?”晚飯時小哲邊吃邊小心翼翼的問。

“不是什麽日子啊,給你們改善夥食,有意見?”

“沒有!”三個人一齊搖頭,“絕對沒有!”

“真的……好吃嗎?”雖然自己嚐過,可我還是不確定,因為怕被他們笑才猶豫了好半天不敢問。我推了推紹凱胳膊,“說啊。”

“還行。”

我不滿意的噘嘴,“什麽叫還行,好或者不好。”

紹凱被我幼稚的舉動搞得頭疼,把我身子板直,筷子放到手裏,“好好好,行了吧,快吃吧你。”

吃飯總是很快,慢的是做飯和後續,為了公平裁決誰去刷碗,我們四個人決定兩兩猜拳,然後兩個輸的人再猜。“來來來,陳夢,我和你玩,省得他讓著你。”小哲把紹凱推到一邊去,我無可奈何的隻好跟他玩,結果肯定是輸,天知道我最怕這種憑借運氣的東西,從來都不會贏。

最後,輸的人就是我。“你們就會欺負我!”沒有人管我的抗議,連紹凱都不管,我用水潑他們,他們就躲回屋子裏。我氣鼓鼓地刷著碗筷,泄憤似的把水弄得到處都是。

即使眼前隻剩下一片黑暗,我依然不由自主地笑起來。

離過年還剩三個月時我就開始計劃怎麽弄出個值得紀念的新年,身處異鄉的我們,無家可歸的我們,傷痕累累的我們,在一起相依為命了青春中最重要的這些年,真的應該好好的紀念。我一邊努力的想著辦法,一邊又注意著紹凱的一舉一動,因為我的生日要到了,不知道他又要給我什麽驚喜。

“今天晚上我不能回來了,兩點來貨要清點入庫,你自己記得把門鎖好。”

“兩點以後也可以回來睡啊……”我不想晚上一個人,尤其是冬天,天黑得那麽早。

“都那麽晚了,回來又吵醒你,再說晚上回來又要打車,我明天一早就回來。”紹凱食指點點我的嘴唇,“又噘嘴。”

雖然還是不情不願,但是也不好再任性下去。自從兩個人說定要結婚之後,我愈發肆無忌憚的依賴起他來,像孩子一樣依賴懷抱依賴親吻依賴愛,愈發變得像是個小女人,柔軟無刺。

其實我愛這樣的自己。

他們三個走後我一個人無心做菜,煮了袋方便麵也隻吃了兩口,所幸還有小喵陪著我。因為天冷,這個小東西白天就窩在爐子邊,晚上就不經允許的跳上床擠進人的被子裏,隨你怎麽翻身,它都四腳朝天的睡得安穩。不過抱著它也軟軟的,可以起到保暖作用。

“小喵啊,你為什麽這麽小就流浪在外麵呢,媽媽呢?”

它當然不可能回答,非但不回答幹脆理都不理我,我自嘲地笑了笑,看看桌子上的表,耗了半天時間,才剛剛八點。隻有一個人的時候才會發覺過了這麽久那種叫做寂寞的毒素依舊凝滯在我的血液裏,沒有絲毫淡化,我蜷縮在**看著四周的白牆,越看越害怕。“小喵,爸爸不在家,隻有你陪我了,不許不理我。”

我學會了做很多菜,我學會怎樣洗衣服才最幹淨,我學會收納做掃除,我學會關心別人。我有設想過,等到我們結完婚,我們就去租一間小房子,幹淨就好,我也去找一個正式的工作做,然後盡快的把上次住院的錢還給孫亦。

如果日子可以這樣,永遠這樣,該會是莫大的幸福吧。曲城,我可以當作是你在祝福我麽?

想起這個名字,胸口突然尖銳地疼起來,像是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鋼管幹脆的戳穿心髒,我隻能僵硬著不動,等待疼痛過去。經常會這個樣子,胸口的位置尖銳的疼,並且隨著伸展越來越厲害,我有偷偷去問過中醫,胸脅痛,並不是什麽大問題,所以我沒有對紹凱說。突然外麵有敲門聲,我把小喵放下,走到院子裏,沒有馬上開門,“誰啊?”

外麵的人還是一直敲門,並沒有回答。老式的木門裏麵就是一個大的鐵質門閂,推一推可以露出縫隙,我從縫隙看見外麵漆黑一片,一個熟悉的人影在一片漆黑裏閃著微弱的光。

是他麽……我的手僵在木門翻起的漆皮上久久無法回彎,直到敲門聲停止,我才拉開了門。我知道曲城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門口了,現在在麵前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的,隻是一個小小的孩子,他叫……程弋哲。

“這麽晚你怎麽來了?”

“沒事做,想來找你們玩,就你自己在啊,”程弋哲看了看我,很無奈的聳聳肩,“那我改天再來吧。”

我攔住要走的他,“哎,你住哪兒?”

“就住這附近,我有聽過你們在酒吧唱歌,然後有一次看見你們一起回這裏。”

“是看見……”我笑笑,“還是跟蹤?”

他突然很燦爛的笑了,露出上排整齊的牙齒。曲城,這世上居然會有一個這樣與你相像又讓人能夠區分的他存在。“你可以過來玩,明天他們都在。不過我們這兒好像也沒什麽好玩的,”我注意到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我身後敞著門的琴房,心裏馬上就明白了,“喜歡就進來吧,你自己去玩玩。”

看得出他是很喜歡那些樂器的,不過仍然是有些拘謹,也許是介意隻有我一個女生在,“我明天早上再過來吧。”

我點點頭,又想到什麽,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下午再過來,不要太早。”

我再次把門插好,還沒轉過身院子裏唯一的一盞燈突然滅了,幾乎是同時屋子裏的白熾燈也滅了,我像是一下被扔進了一片廢墟裏。本就偏僻的地方,連燈的溫暖都消失,就隻剩下死寂,耳邊還有像鬼哭一樣的風聲。出來沒有穿外套,現在冷得發抖,走到屋門口,從門上的小窗看不見裏麵的任何東西,打開門的瞬間貓叫聲讓我心跳翻了一番,我蹲在門口小聲喊:“小喵……”喊了兩聲也不見它出來。

院子裏湧進的夜晚微光在房間的牆壁上晃出詭異的形狀,我想起抽屜裏是有手電筒的,趕緊跪在地上翻起抽屜來,可是明明之前總能見到的東西現在怎麽找都找不到,我直接把三個抽屜都拉出來倒扣在地上,一張照片突然蹦了出來。

我顫抖的拿起那張已經有些折痕的照片,裏麵的人讓我緊緊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從床底下突然閃出來的一雙綠色反光的眼睛將我心裏的恐懼直接點燃到最旺盛。

那張照片,那張照片我明明早就燒掉了啊。

我要去找紹凱,我一個人好害怕。瘋狂的想要跑出這片漆黑的地方,至少到有燈的地方去,腳下卻被一塊石頭絆了個正著,整個人趴在地上的同時,我聽見腳踝骨頭發出了響聲。

右腳痛得完全不能發力,我掙紮著用手肘和膝蓋把身子撐起來,用左腳勉強站起,又立刻痛得坐了下去。周圍一個路人也沒有,也許該慶幸沒有,這時候如果來個壞人我大概隻能束手就擒,可是我要一個人這樣等到天亮麽?

沒有穿厚衣服,沒有辦法走路,也沒辦法讓別人知道我在這裏,我為什麽總是喜歡把自己陷在這樣的境地。好冷……我抱著肩,把頭埋在臂彎裏,腳踝已經腫了起來,疼到麻木卻又無法忽視裏麵尖銳的跳動。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眼淚讓臉變得緊繃又被風吹得生疼,困意開始從頭澆下來,可是身處的環境又讓我沒辦法睡。

又撐了一會兒,我真的要撐不住了,腳踝已經腫到嚇人的程度,我幹脆側躺在了路上,不知道這個樣子被人看到會不會直接報警。昏沉沉的腦袋裏突然又浮現出那張照片,我記得清清楚楚我把它燒掉了,那一定又是我的幻覺。照片裏的人笑容好晴朗,像是夏天的風一樣,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再也見不到了……

可能是因為耳朵貼著地的原因,我總是可以聽見細微的動靜,有腳步聲慢慢由遠到近了,我連汗毛孔都豎起來。可是那個腳步聲越近聽起來就越熟悉,包括那個逐漸靠近的身影,他站在我幾步遠的地方問我,“是誰?!”

我像回光返照一樣努力想爬起來,“紹凱……是我……”

“夢兒!”聽見我的聲音之後他兩步跑過來蹲到我麵前,把他的外套脫下來裹在我身上,熟悉的溫度讓我又忍不住哭起來,本來已經減弱的疼痛驟然增強,“怎麽了?嗯?別哭,說話。”

“痛……”

“來,我們去醫院,”看到我腫的快成球狀的腳踝,紹凱慌張的把我抱起來往大路上跑,“沒事,不哭,乖,忍忍。”

我邊哭邊拉他的衣服,“我……出來沒鎖門……小喵……”

紹凱突然發起脾氣來,“你就別管它了,天底下沒有比你更不讓人省心的動物了!”

“對不起……突然沒電了,我害怕……對不起……”不知道是因為委屈還是因為什麽,我更加沒辦法控製自己的眼淚,全部蹭在他的衣服上,出租車司機邊開車邊忍不住回頭看我,“痛成這樣可能是脫臼了吧。”

到了醫院還要掛急診,我終於承認我真的很不讓人省心,紹凱把我抱到病**,醫生剛一摸我就疼的叫起來。“你輕點行不行?!”眼看紹凱就要跟醫生發脾氣,我隻好忍著不叫,可是醫生還是說:“脫臼了。”

“來,咬我,別咬到你自己。”知道把脫臼接上會很疼,紹凱從旁邊緊緊把我箍在懷裏,把手給我咬,我使勁兒搖頭。

“就一下,肯定會疼,但接上就會慢慢好轉,忍著點。大半夜的,怎麽弄的?”醫生跟我說話,想盡量轉移我的注意力,可我神經繃得就快要斷了。沒看清他做了什麽,我隻聽見骨頭又一聲響。

“啊……”我疼的就快昏過去,這一下過後立刻全身無力,紹凱去問了醫生情況,然後把我像粽子一樣裹好抱起來,我聽見他對我說“回家了”,然後終於放心的閉上眼睛。

晃晃悠悠睡不安穩,意識一直在最淺層浮著,周圍任何動靜,包括腳的痛都有感覺,但我睜不開眼睛。直到我聽見家門推開的聲音,恍惚中感覺自己被放在**,紹凱幫我脫下他的外套,蓋好被子,又在我兩隻腳中間墊上了柔軟的東西,他卻好像要走。我眼睛張不開,手卻緊張的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摸摸我的頭,“我去看看怎麽會沒電,馬上就回來。”

聽見這句話,我才敢真正的睡,沒過多一會兒就感覺到他的手臂將我擁進懷裏,一整個晚上的混亂總算全都安撫了下來。

一夜被痛醒了很多次,但是每次都模模糊糊的感覺腿被動了動得到點緩解,然後又睡過去。最後的一次醒來天已經微微亮了,我抬眼看見紹凱連衣服都沒脫隻是很將就的倚在床邊,一條胳膊環過我的身子,另一隻手還握著我的手。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頭頂,就這樣睡著,我才意識到這一宿他都是這樣守著我的。

照片?!那張照片!我支起身使勁兒往床下探頭,卻看見被我扣一地的東西都不見了。紹凱顯然沒發現我緊張什麽,抓抓我頭發,“手電不就在抽屜裏,你那時慌慌張張找得到什麽啊。”

看來果然是我的幻覺,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失落,隻能閉上眼睛掩蓋所有情緒,“你怎麽會回來?”

“說了你也不信,晚上剛閉完店我突然心慌得難受,坐也坐不住,想了想就讓他倆在那兒盯著我回來看一眼,那倆還笑我想老婆想瘋了,結果你看你……”

難道這就是故事中才會出現的戀人間的心電感應麽?我不相信卻又不得不信。

紹凱出去買早點後,我下床單腿蹦到桌子旁坐到地上,又一次翻起抽屜。他隻會把東西一股腦的塞進去,弄得裏麵亂七八糟,我一件一件拿出來再放回去,極力說服自己隻是在整理。直到再次合上抽屜,我終於敢確定那裏麵都是些雜物,並沒有任何照片。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我用打火機點燃照片的一角然後扔到地上,看著紅焰以極快的速度吞噬掉他微笑的臉。從鮮亮淪為塵灰,也不過幾秒鍾。

就像一個生命的消失那樣快。我的眼淚落進仍未完全熄滅的黑色殘骸中激起幾顆火星,又無聲無息的泯滅。

它在那時就已經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可是經過了昨晚我才發現它還完整的珍藏在我心裏,隻要我想見隨時都能如真的般浮現在我眼前。

突然腦子裏出現了一張臉,那個孩子,程弋哲。我無法否認他的容貌氣質和當年的曲城至少有一半的相似,所以我也不知道昨晚的失控是否與他的出現有關。隱約的記起自己有讓他下午過來,也許我應該提前和紹凱說一聲,省得……身邊的門被推開,我抬起頭看著被我嚇了一跳的紹凱,意識到自己這樣肯定又惹他生氣了,趕忙裝出一臉的委屈,“痛……”

紹凱壓根不想再理我,繞過地上的我坐到床邊,“我看你還是不痛,自己起來。”

沒辦法,我隻能費勁兒的撐地起來,一條腿蹦到他旁邊坐下,剛張嘴他就把買回來雲吞端到我嘴邊:“少說話,自己吃還是我喂?”

“我都沒刷牙沒洗臉吃什麽吃……再說我想去廁所……”

如果隻是懸空放著隻是有一點點隱痛,但是隻要一沾地疼痛就開始有實感,不過沒有了黑暗的挾持,身體裏倔強的一麵又占了主導地位。其實每一個冬天對我都是難捱的,因為在我的劃分中,季節隻分為夏和冬,夏天是甜蜜,那麽夏天過後的所有日子就都是漫長的嚴冬。我曾經無數次的以為我熬不到下一個夏季,但是現在我卻開始期盼冬天結束後,會有的春暖花開的那一天。

從廁所走出去看見紹凱強裝無所謂又難掩窘相的在女廁所門口等我,突然隻想走上去擁抱他。

程弋哲來的時候我在屋子裏睡覺,所以根本不知道,等我揉著眼睛走出去他已經坐在琴房裏玩了。男孩子果真還是和男孩子比較合得來,再加上那仨人根本就是人來瘋。“怎麽睡這麽一會兒就出來了?”看見我一瘸一拐的走出屋子,紹凱過來攙我到小凳子上坐好。

“睡這麽多晚上還睡不睡了。”

“哎,你腿怎麽了?”程弋哲好奇的看著我,“昨天晚上不還好好的。”

“是你走……”我的話因為四周陡然變靜夭折在一半,僵硬的看了看左右,發現除了麵前不知道怎麽回事的程弋哲,其他三個人都用一種捉摸不透的表情看著我。糟了,我在心裏狠狠罵自己,居然又忘記說。那麽現在該怎麽解釋這句“昨天晚上不還好好的”,尤其是那個“晚”字。

“那個……”我推了推紹凱的手,“我剛才忘記和你說,他昨天晚上來過,你們都不在,我就讓他今天白天再過來了。”

“幾點?”

“什麽?”我沒聽懂但是我看懂了他的表情,“你不相信我?這麽一點事你都不相信我?!”

看到情勢不對,阿毛趕緊打圓場:“行了,怎麽說吵就吵,夢姐,凱哥不是那意思。”

我突然覺得很累,明明剛剛睡醒,卻好像走了很遠的路,隻想躺下閉上眼睛。站起來走到門邊回過頭,對程弋哲說,“你跟我來下。”

他剛要站起來,紹凱突然開口,“你不是要學吉他麽?我教你。”

對峙。又是對峙。他明知道我最討厭這樣的拉扯,卻還故意這樣做。我累得連氣都提不起來,下台階時忘記了腳上的傷實打實的踩了地,腳腕的承重讓我痛得小聲叫了出來。“喂,你沒事吧?”程弋哲跑到我旁邊,不加掩飾地問。我回頭看見紹凱很平靜地抱著琴,完全沒有看我,小哲和阿毛在一旁推他,他也置之不理。

“沒事,你去玩兒吧。”

狼來了的故事果然是真的,我已經得不到他的憐憫了吧。咬著下唇扶著牆一點一點向大門口走,一直沒見到的小喵不知從哪裏跑出來在我腳邊打起了滾,我彎腰把它抱起來,“小喵,媽媽帶你出去玩。”

這樣的腳根本走不了多久,我要走到一個不算太近又不是很遠的地方,等紹凱來找我。他一定會來找我,他會突然想起我沒有穿外套出門,然後快些來把我抱進懷裏。我這樣的告訴自己,就不再生氣也不再害怕了,小喵被我抱著居然能睡著,絲毫不管我走得多辛苦。

走出這片亂七八糟的平房區,麵前是一排排老的居民樓,紅色發黑的磚壘結構,卻偏偏還煞有其事的在外麵圍了一圈鐵柵欄,開了一個晚上可以上鎖鏈的大門。我坐在門口倚著欄杆,用頭發尾端逗貓的鼻子,它很不耐煩的拚命搖頭。

一直到手腳都凍得沒知覺,遠處走過來的人卻是程弋哲。“你怎麽在這兒?”他看見我嚇了一跳,“腳上有傷居然還能走這麽遠。”

“你怎麽來這兒?”

“我家就住這兒好不好,”他幹脆一扭身坐到了我旁邊,蹦蹦跳跳身手靈活,我微微笑著搖了搖頭,“你笑什麽?”

“沒事,我在想我怎麽躲不開你。”

程弋哲一副委屈的表情,反問我:“我怎麽了?其實我覺得你還是回去比較好,好像是你太……了點。”

“無理取鬧。”我說出了他沒說的話,“跟你沒關係,有些事你不知道。”

“他沒生氣,說你是小孩兒脾氣,一會兒就會回去了。天黑了,你不回去要住哪兒啊。”

我怎麽淪落到要被個小孩子說教,而且他說教的語氣那麽理所應當,讓我的頭又開始混亂,“別這麽對我說話。”

“那我先……”回家兩個字還沒說出口,他用手指杵了杵我的肩膀,“哎,你等的人來了。”

我猛的抬起頭果然看見紹凱朝這頭走過來,在離我二十米左右的時候他看到了我,慢慢停下了腳步。“去啊,”程弋哲不能理解我們為什麽都不動,隻是這樣對視著,“快點過去。”

大概有一分鍾那麽久的漫長對視,我能感覺到的隻是我的心越來越軟,眼眶越來越熱,就在我掙紮著想要站起來時我聽到了他喊一個名字,“小喵,過來。”

早就百無聊賴在四周跑了好幾圈的小喵聽到他在叫自己立刻跑了過去,紹凱蹲下把它抱到懷裏,然後他抬頭深深看了一眼站在原地,完全傻掉的我,轉身走了。我清楚的聽見他說,“小喵,跟爸爸回家。”

程弋哲也被這樣的場麵弄得不知所措,我想對他笑笑說沒事,嘴張開卻是哭。他站在那兒,什麽都沒說。

——為什麽你不朝我走過來了。

——為什麽你不對我說我們回家了。

——為什麽這次我等了這麽久你都不回來了。

我還以為紹凱會再折返回來,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可是一直到路燈亮起,他都沒有回來。在燈的昏黃光暈裏我看見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來,從一開始的細小冰星到鵝毛般的雪片,將我的頭發慢慢埋成雪白。

感覺自己就要凍僵時,身上突然多出一件衣服,我滿懷希望的抬起頭看見的是剛剛跑回家給我拿衣服的程弋哲。我沒有說出口“謝謝”兩個字,在這樣的時候,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臉。

這是我來離城的幾年裏見過最大的雪,碩大的雪片以驚人的速度從看不見的天空深處砸下來,凶狠得仿佛要把這個世界徹底埋葬。我抱著膝蓋坐在路邊,恍恍惚惚地想起了那年生日雪地裏搖曳的燭火,還有那個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溫柔聲音在我耳邊說以後還會給我過很多生日。現在想來,他才是最大的騙子。

“去我家吃飯吧,走。”程弋哲好心地想拉我去他家,我卻搖頭,“那你要去哪兒,一直坐在這裏會凍死的。”

“死了不正好。”我笑笑,突然意識到這樣說可能會嚇到他,轉頭果然對上他有些凝滯的眼神,“我說著玩的。你回去吧,高三要好好複習功課,我有地方去。”

“那我送你過去,你腳……”

“沒事,我行的,你這衣服我先借來穿穿,回頭還你。”我邊說邊強忍著疼站起來,臉上裝出十分輕鬆的樣子,“快回去吧。”

程弋哲是個聰明的孩子,雖然仍是滿臉懷疑,但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轉身跑回來樓道裏。他走後我扶著牆一步一步朝“城池”走去。

脫臼複位後按理說應該減少運動量,可是剛剛說過不許我下床的他居然把我丟在了外麵,我越想越氣用力鑿了一下身旁的牆壁。“委屈啦?”戲謔的聲音突然從耳邊響起,我驚詫地回過頭去,大雪遮蓋了我的視線,身後的路空無一人。

自從那次鬧事之後我們再沒有回過“城池”,可是在這個地方,除了紹凱身邊,我能棲身的或許隻有這一家酒吧了。推門進去,裏麵依然是熟悉的光線,我沿邊走到環形吧台的一個位置上坐下,對調酒師說:“給我調杯你調過最烈的酒。”

他看到我很驚訝也很高興的樣子,忙湊過來:“你好久沒過來了呀,不是說病了麽?那酒你喝不了的,一碰就醉。”

“切!我酒量沒那麽差,我今天是客人,”我對他的小看嗤之以鼻,然後才反應過來一點問題,“你聽誰說我病了的?”

他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聲來,舞台上的一個聲音將我的視線吸引了過去。那是個唱起歌來清淡,略顯沙啞的聲線,就是這個聲音曾一日一日在我耳邊說著那些玩笑的,心疼的,讓人臉紅的話。我看著舞台上的彈著吉他唱歌的紹凱,默默紅了眼睛。

我生氣他騙我,我生氣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又回來唱歌,我生氣我一個人在外麵他居然能夠像沒事發生一樣微笑,我生氣他微笑的對像是對麵坐在我曾經位置的一個女孩子。就是那個曾經日日站在台下用認真眼神看著台上紹凱的年輕女孩兒,燈光下她的臉顯得很精巧,扭捏地握著話筒用有些娃娃音的聲音唱歌,卻也不算難聽。

“呐,你的酒。”酒保把酒放在了我的麵前,我我看都沒看杯子裏是什麽,一仰頭全部喝了下去,他嚇了一跳,“喂,不是這麽喝的。”

“那怎麽喝,就這麽點東西,我要三打啤酒,”我把口袋裏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拍在桌子上,“夠不夠就這麽多。”

“誰在這兒耍無賴呢,”老板從我背後走過來坐到我旁邊,他對酒保揮揮手,讓他去管別的客人,“酒要是喝給別人看可是最容易醉的。”

我不想說話,隻是沒什麽意義的胡亂搖了搖頭。剛喝進肚子的酒很辣,快速的在胃裏燒起來,一股熱氣撞上腦袋。抬起頭就看見紹凱伸手去摸那女孩兒的頭發,“我要喝!你不給我,我去別家!”

大概是怕我真去別家更危險,老板給了我一打啤酒,說:“喝吧,喝完也就差不多了。不想問是怎麽回事麽?”

“不想……”我趴在吧台上,一邊喝酒一邊一動不動的看著舞台上的兩個人。第三首歌了,他們要表現恩愛到什麽時候呢?我想笑卻被吸進氣管的酒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死死捂住嘴也平息不了,連帶平息不了的還有眼淚。轉身推門跑出去,因為腳疼和頭暈跌坐在地上。

路過這裏或者想要進去的人都嫌惡的繞開像瘋子般一邊哭一邊吐的我,我幹脆就不再遮掩什麽,歇斯底裏的哭出聲音。我居然會有如此真切的難過,它超出了我的預想太多,輕易就擊垮了我。哭和酒的效力很快讓我的眼睛睜不開了,暈沉沉的向後倒去,卻沒有觸碰到雪的冰涼感。潮濕的頭發和衣服讓我發抖著向身旁溫暖的懷抱裏靠了靠,徹底失去了意識。

夢中看見的仍然是一片雪白的天地,我站在一棵滿枝沉甸甸積雪的樹下,看著紹凱牽著別的女孩兒的手走過我身邊。我伸手去抓他的手,卻發現根本沒辦法碰觸到。我衝過去想要抱他,卻摔倒在雪地上。他們一步步遠離我的世界,雪連他們的背影都蓋起來。“不要……不要……”我拚命的想要爬過去,身體卻怎樣都動不了。腰間好像環著什麽東西的感覺越來越真實,擦著我耳朵的溫熱像許多小蟲子鑽進我的心裏

“別怕別怕,沒事了。”

猛地張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家裏的**,身上衣服已經被換了。“醒了?”紹凱從後麵抱著我,臉貼著我的耳朵,看到我醒才把我的身子轉過來躺平。我看著他和以往一樣的眼神,把頭轉到了一邊。

“酒品這麽差還喝,又哭又鬧又打人,”紹凱一點也不介意我的冷漠,用手撥弄著我的劉海,又用臉貼了貼我的額頭,“怎麽有點熱呢,難受麽?”

一點點暖流剛從心底升起我就想起了他昨晚也是拿這隻手摸別人頭發的,凶猛衝上來的火氣,促使我張開嘴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一直到臉兩頰用力過猛沒了力氣才鬆開。可是他一點痛的表情都沒有,相反的隻有我的眼淚自來水一樣往下流。“不哭了,”牙印深得嚇人,他卻還拿那隻手抹我眼淚,“這下對稱了,挺好。”說著他伸出另一條胳膊給我看,那上麵竟然也有一個如出一轍的牙印。

“昨天晚上你鬧得太厲害,我都怕別人報警,給你咬,你就安靜了。”

我把視線從那牙印上轉開,小聲嘟囔,“還不知道是誰咬的呢……”

“嗬,”沒想到他居然笑了,而且是笑出了聲,“早知道你吃醋是這樣,我絕對不氣你,真的。”

“你,你說你故意的?!”我終於轉回身,任由他把溫度計塞進我衣服裏,“我不相信。”

“好,信不信隨你,你還帶著傷我是不該把你扔在外麵,”他看了看我的腳踝,“還是腫,我給你揉揉。”

我幹脆打開他的手,坐起來:“我還沒原諒你,別嬉皮笑臉的!”

“那……”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笑裏麵使壞的成分,他突然一條腿跨過我身體,以一種很……的姿勢撲倒了我,“這樣行了麽?”

“更不行!”

“我告訴你,你別逼我,我不想欺負病號。”他姿勢沒變的把我抱緊,然後把試完的體溫計連看都沒看扔到了一邊,就勢就想親我。

“你先放開啦。”我使勁兒推開他坐起來,頭一晃動就痛得像要裂開。

紹凱看了看體溫計,然後下床把桌上一杯牛奶拿過來放在我手裏,“度數是有點高,來,先把奶喝了,正好不那麽燙了。”

他把我的手打開,覆在杯子上,看著我喝下去。他這樣的細心讓我想起了曲城,即使他倆是完全不同的人。把杯子放到桌子上,我撲過去抱住他,臉埋在他胸口甕聲甕氣的問:“為什麽回去唱歌要瞞著我,為什麽她會和你在一起……”

“對不起,讓你委屈了,”他從上到下捋著我的長頭發,“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我看見你看那小子我就控製不住想打他。”

“不許!人家沒招你沒惹你,我又沒有戀童癖……”

“可是你看見他就兩眼發亮,你自己沒感覺麽?”

我的頭腦徹底清醒了過來,看著紹凱胳膊上的牙印,已經腫起來,用指尖輕輕摸摸,“痛麽?”

“不知道用不用打狂犬疫苗。”

我惡狠狠瞪他一眼,反唇相譏過去:“你打不打都一樣,反正一直都有嘛。”紹凱聽完我這話突然靠過來學狗的樣子用鼻子蹭我臉聞來聞去,“喂,癢……”

他完全不顧我反抗,咬了我耳垂一口,“咬死你……”

打打鬧鬧再一次衝淡了原本應該認真麵對的話題,我又一次逃過一劫。我能夠想到我看到程弋哲時無法自控的眼神變化,可是我不能說出來那是為什麽。我一直固執的認為隻要說出來現在的一切都會消失,我連生氣的資格都將不複存在。

“無論怎樣你都不會不要我,對吧?”

紹凱惡搞似的揉我的臉,“是是是,隻有你不要我的份,行了吧!”

因為睡了太久,醒來以後開始精神充沛,到很晚也睡不著。可是紹凱倒是困得要命,躺在**任我怎麽鬧也不起來:“喂,你睡時我一直沒睡,你讓我睡會兒。你自己去和貓玩會兒,乖。”

“它也睡了……好了好了,你睡吧,”我從他身邊爬起來,又躺回去按了按他鼻子,看他無可奈何的皺眉頭,“有沒有電池?”

越過他下了床,輕聲從抽屜裏翻出了兩節電池,然後又一次拿出那個被放在最隱蔽地方的CD機,把電池放進去,插上耳機。這麽多年居然還可以聽,我微微笑笑,嘴角卻是苦澀的弧度。這是曲城留給我最後的東西,裏麵的每一個音符我都清楚記得,再一次聽起來還是能夠牽起心中的暗潮湧動。我又爬上床,躺在已經睡著的紹凱旁邊,耳機裏清脆又悠長的鋼琴聲讓我的心像是浸在水裏,搖搖晃晃,我摘下一隻耳機想要塞到紹凱耳朵裏,手卻還是停在了半路。

我能乞求他聽得懂麽,我真的希望他聽見麽。

說是不困,躺一會兒居然又迷糊起來,耳機裏的音樂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意識裏想摘耳機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抬起了手。再醒來又是天亮,旁邊已經沒了人,被子嚴嚴實實裹在我的身上,而那個CD機竟然也好好的放在枕邊。

是他幫我摘下來的麽……我把胳膊從被子裏伸出來想去拿,門突然開了,紹凱走進來的前一秒我下意識的想把CD機藏進被子裏。“別藏,我又不是沒見過。”他坐到床邊拍拍我的頭,“是你的?怎麽總放著,回來給你多買點盤回來聽。”

“紹凱,謝謝你……”

“傻丫頭,說什麽呢。你自己別出去,我早點回來,知道麽?”

我很乖地點頭。

所有人都離開後,我起床把程弋哲的外套洗幹淨晾了起來。是紹凱給我脫下的衣服,他卻沒有問這件衣服的來曆,我想就算不問他心裏也明白。給小喵弄好了吃的,卻不知道自己該吃什麽,喝完酒之後的胃空得難受,可是看什麽都沒有食欲,我終於了解紹凱上次是多麽難過。

其實仔細想來紹凱之所以瞞著我去酒吧,肯定是不願意我再去,怕我再受到莫名的騷擾。可是那個女孩子卻讓我感到驚慌,如果一個女孩兒一直堅持著認真著,任何一個男人都會心動吧。這是無可厚非的事。

有多無可厚非,就有多大的挫敗感。

百無聊賴中想到已經很久沒有給陳年寫信,是因為放了心,也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攤著紙,猶豫了好久,寫出的還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隻有最後我才想出一句重點:“爸,我打算結婚了,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和他就會回去。

我知道紹凱的心,他一直執拗的想要突破我心裏的阻礙,又不想傷到我,他真正希望的是我們回到安城,重新開始真真正正的生活。其實我何嚐不想,可是安城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拂不去的夢魘,越想忘越清晰。我真的很想回去,又真的沒有勇氣。

曲城,你也在等我回去麽?你可以原諒我和別人在一起麽?

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坐在院子的台階上發了近一個小時的呆。敲門聲沒有停止的意思,我走過去打開,發現又是程弋哲。“你不是應該上課的麽?”

他是因為擔心我麽……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搖了搖頭把那些怪心思甩掉,“不許逃課!快回去上課!你衣服我洗完,等幹了給你送去。”

“逃一節兩節又影響不了什麽,你敢說你以前沒逃過?”

“我以前……”差點被他把話套出來,我趕緊打住,“你管我!我比你大很多哎!進來吧。”

多了一個人就突然多了點讓人舒服的氣氛,我看他自己去拿紹凱的吉他,趕緊喊停:“別動!要他知道就慘了。”

誰知道程弋哲這小子真有點出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根本不管我的警告,轉頭問我:“你會彈麽?”

“我?不會,”我走過去看見他瘦而長的手指,“其實你的手適合去學鋼琴。”

“小時候家裏逼我學過,但是不喜歡,最後就不了了之了。哎,對了,你上次給我看的那張盤是鋼琴曲吧。”

居然有人記憶力這麽好,連小小的細節都記得清楚,我坐到他旁邊點點頭:“是。”

“你喜歡鋼琴?”

“不是我,是……”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喉嚨裏的話卻出不去,“一個朋友……”

程弋哲看了看我,我注意到他的嘴唇動了動,好像有什麽要說,卻最終沒有說出口。他這樣的表情,讓我的心像被針紮一樣狠狠疼了一下。

他下午就回去上課了,中午的時候我給他做了飯,他也吃得毫不客氣。反倒是我,隻有發愣的份。他走出門後轉過頭對我說“再見”,我努力朝他笑,“好好上課,一定要考上大學。”

“我學校離這兒很近,你可以隨時來找我。”

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麽,我究竟有什麽理由去找他呢。對了,那件還沒幹的衣服或許是理由吧。程弋哲總給我一種壓迫感,每次和他在一起時間長了神經就會變緊繃,甚至呼吸困難。

“不是叫你別亂動麽?”差不多傍晚的時候紹凱他們就回來了,看到我滿院子半蹦半走的,不由得皺眉頭,“這麽不聽話。”

“我沒事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對阿毛和小哲說,“昨天……對不起啊。”

“你跟他們對不起什麽啊,過來。”紹凱安慰似的把我的手牽起來拉進屋子,讓我坐到床邊,然後他毫無預兆的單腿跪了下去。我驚得一下子蹦起來,趕緊拉他:“你……你起來啊!你幹什麽?!”

“你坐好了,”很不溫柔地把我按下去,紹凱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色盒子,我突然明白過來他在做什麽,可是卻徹底不知道該作什麽反應了。直到他將一個銀圈套在了我的無名指上,有點結巴的說:“我……也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也沒有什麽的錢,可是我想把你綁起來,除了我身邊哪兒也不許去,行不?”

紹凱從地上起來,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捧起我的臉看,“真的會哭哎,我一直以為那些電視都是瞎編的。”

“你!”我揚手要打他,手卻被他抓住,“這樣就想綁住我,想得美!”

“等我以後多賺錢給你換好的,好不好?”

“你說的不許耍賴!那接下來的環節是……”我仰起頭吻住他的唇,紹凱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麽做,有些激動的大力把我按進懷裏。我抱著他,感覺著手指上多出來的指環,直到要缺氧昏過去也不想停止。

“喂,你傻笑一晚上了,沒事吧?”側身躺在紹凱懷裏,不停的撥弄手指上的戒指,他無可奈何地看著我,不時低頭咬我一下嘴唇,“別看了,再看天亮了。”

“紹凱,我們結婚的話,應該是要回去吧。”

“我知道你不想……”

“沒關係,”我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他在黑暗裏發亮的眼睛,“我們回去,隻要你陪著我。”

“你明知道無論去哪兒我都會陪著你的,所以如果害怕就別勉強了,懂麽?”

我微乎其微地點點頭,不再說話。過了一會兒,紹凱大概以為我睡著,輕輕幫我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事實上我用了許久才真正睡著,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紹凱最後的話,並且睡著之後立刻陷進了夢裏。在最不該的時候再一次看見曲城的臉,他仍是那麽年輕,那麽年輕。在夢裏,他站在盛夏的陽光裏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看見眼淚從他眼睛裏落下來,心痛到不能自已。可是夢裏麵我並沒有實體,我沒辦法伸手去抱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眼睛越來越絕望,最後慢慢閉起來,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啊——”用盡了全力,我終於哭喊出來逃離了夢境,坐起身發現自己還在離城。嚴冬裏我的衣服居然被汗浸濕,我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地哭起來。紹凱被我的喊叫驚醒,迷迷糊糊的起來,把我抱進懷裏:“又做噩夢了吧,沒事,沒事,就是做夢,不怕……”

可是過了好久他發現我沒辦法像以往一樣很快穩定下來,強迫的抬起我的頭,摸到我滿臉冰涼的眼淚,“怎麽了?做夢怎麽會哭成這樣?”

“他不原諒我……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他不原諒我……紹凱,怎麽辦……”

在深夜裏我顫抖的哭聲淒哀的很嚇人,好像飛舞的陰魂一樣,連我自己聽了都害怕。隻有紹凱不怕,他隻是稍稍頓了一下,然後把我的頭拉進懷裏,貼著他脖子上跳動的動脈,輕輕拍我的背。

“沒事的,沒有人會怪你,沒有人會怪你……”

當天空不動生色地變成灰白,紹凱已經反反複複安慰了我一夜,可是他不知道我之所以沒辦法閉上眼睛是因為隻要陷入黑暗我就會看見曲城冰冷而蒼白的臉,那是導致我整個人生天塌地陷的場景,我不敢再去看。“把眼睛閉上,睡會兒,”紹凱把手遮在我的眼睛上,“我今天哪兒也不去,陪著你,別怕。”

“那你答應我,好好等我回來,”他還是不放心,直到看見我點頭,才把我頭放到枕頭上換起衣服,“不許再亂想了。”

我側躺在**看著他換好衣服,準備推開門出去刷牙洗臉,又想叫住他,“紹凱……”

剛剛拉開縫的門又關起來,他走回床邊俯身剛要開口,我抬起手輕輕貼在他的臉上,他無奈地笑笑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小聲問:“怎麽了?”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你會難過麽?”手背上的手突然用力,我感覺到他心裏的驚恐,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用多久才能忘掉我,用多久才會再愛上別的人,你告訴我……”

“不許再說這種話,”紹凱好像很費力才從嗓子裏擠出字,每一字都帶著幹澀,“再敢說這種話我就生氣了。”

我從紹凱的瞳孔裏看見自己從夢醒之後露出第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像個絕症患者看著鏡子裏自己正在消逝的生命露出的苦笑一樣。我想把手從他的臉上拿下來,催他快點走,卻被他抱進懷裏,“我不出去,我在這兒看著你,好不好?不許說傻話,再敢說那個死字,我先死給你看。”

“我不會做傻事的,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我拍拍他的背,“相信我。”

也許我的話真的嚇到了他,一直到出門他都一副不放心的樣子,在窗口偷偷地看,我假裝不知道的閉起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感覺到他又走進來把小喵放到了我旁邊,然後摸了摸我的頭。大門關閉的聲音消失後,我張開眼睛看著**好像又長大了一點的貓,它正用帶刺的小舌頭舔我手指上麵的戒指。

我曾經幻想過自己的無名指有一天會被帶上一枚指環,它像是一個紅外感應源,讓我與另外一個人緊密的相連。可是在當時我的幻想裏,戒指感應源的那一邊卻是另外一個人。

用力捶了兩下“突突”跳個不停的太陽穴,我決定起床出去透氣,不能再允許自己沉溺下去。

程弋哲的學校就在兩條街外,坐車隻要三個站,我拿著他那件衣服步行過去。明明知道見到程弋哲的臉很可能會更慌亂,卻很想見,壓抑不住地想要見到。

從上午等到學校中午放學,我所幸自己帶了CD機出來,雖然仍隻有那一張盤。越來越多穿著同樣製服的學生從大門湧出來奔向各個賣飯的攤子,我等了很久才看見程弋哲。製服穿在他身上明顯顯得大很多,他正在和旁邊的同學興高采烈的聊著什麽,看見我時有些生硬的停下了腳步。我對他笑笑,他轉身對同行的朋友說了兩句什麽就朝我跑了過來,“你今天怎麽想起過來?”

“給你送衣服。”我向他身後看去,發現那兩個同學還在朝我們這邊指指點點的看,“哎,我都能想到一會兒你回去他們會問你什麽。”

“晚上幾點放學?”

“六點半,”程弋哲低頭看了一眼表,然後看我,“別告訴我你要等到我放學。”

我沒有理由要等到他放學,如果紹凱回去看不見我一定會擔心,我搖搖頭對他說:“我走了。”

說完,我就要轉身,沒想到他突然對我說了一句“等會兒”,然後飛快的跑進了學校,留我在原地回不過神。大概過了十分鍾,他背著書包跑了出來,邊左顧右盼邊拉著我跑得離學校遠了點。“喂,你不像話,又逃課!”我真後悔來找他了,不期然想到曲城是從來不會逃課的,“你功課不好麽?”

“還可以,就現在的排名來看,考我媽希望我上的大學沒問題,”他把雙肩包甩到前麵坐到路邊,“你別操心啦。”

“你這樣家裏人不管麽?”

他聰明地反問,“你這樣家裏人不管麽?”

多想說“我沒家”,但是看著程弋哲的眼睛,我說不出,隻能自作自受地被自己問的問題卡住喉嚨。片刻的安寧後,他拿過我垂著的一隻耳機塞進耳朵,我也配合的將那隻耳機換了一邊。

兩個人同塞一副耳機的日子……久違了。

這條街很安靜,牆上淩亂的留著爬山虎枯萎的藤,學校上課鈴飄過來,然後被風吹散在半空。冬日午後,隻有零星的人會從我倆麵前走過,並不足以讓我們抬頭去看。所以我們也同樣沒有看到在視線所及的道路盡頭一動不動站了許久的紹凱。他早上走了一半,又折返,在半路買好早點,然後看到等著程弋哲放學的我。

我等著別人。他等著我。捉迷藏一樣的遊戲,耗損了太多時間。

“哎,我一直想問個問題。”終於程弋哲摘掉了耳機,很認真的看著我,我甚至注意到他因為慎重而微微咬嘴唇的小動作。

“問。”

“我……是不是長得像你認識的誰?”

像一道炸雷硬生生劈開山穀,然後所有碎裂的聲音都被籠在其中,變成更加駭人的寂靜。一直欲蓋彌彰的黑布被揭開,仍然存在的千瘡百孔被風穿過,死一般冰涼徹痛。我想我的表情已經對他做出了回答,雖然很想否認卻根本沒有語言,“為什麽這樣以為……”

“因為你第一次見到我就一副嚇到的表情,然後還奇奇怪怪的拿盤給我。之後你每次看見我都很怪,一會兒正常一會兒又發愣。而且你好像並不是喜歡用CD機你隻是愛聽這張盤,但你又完全不懂鋼琴,這張盤應該不是你的吧。”

居然全中。我抱緊自己的肩膀發瘋一樣的笑:“嗬,你是看偵探小說看多了麽?就因為這些?那你是覺得我移情作用麽?”

程弋哲沒有在意我的話,轉身從包裏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給我:“你哭了。”

“不介意的話就說說吧。”

真的可以對他說麽?對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說出一直以來潛伏在心底的毒素,說出我和紹凱之間越不過的障礙,說出那段我花了這麽多年去忘卻還記憶猶新並且越來越清晰的回憶?是不是真的說出口就可以釋然了?

我死死閉著眼睛,把臉埋在手掌裏,血紅色裏想起了陳年每每回憶起媽媽時的也是用同樣的神情,但是當他將臉抬起來,就是要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