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沒有誰是誰的救贖

室間隔缺損指室間隔在胚胎發育不全,是最常見的先天性心髒病。缺損大者,症狀出現早且明顯,以致影響發育。心悸氣喘、乏力和易肺部感染。嚴重時可發生心力衰竭。有明顯肺動脈高壓時,可出現紫紺。

肺動脈高壓是一種極度惡性疾病,其愈後是災難性的,可以說,這種病就是心血管疾病中的癌症。

聽著這些從沒聽過的理論,我的心像是空穀般寂靜。房間沒有開燈,窗簾是拉著的,昏暗得看不清人的表情。我努力地吞咽了一下,希望唾液可以正常循環,讓我能夠發出聲音:“曲城,在你心裏我是什麽?”

“我是這世上最自私的人,我明明知道不可以,可是沒辦法,我沒辦法……”他坐在床邊低著頭,我聽到他聲音裏無法消散的虛弱和顫抖,片刻他伸出手握住我的手指,乞求般的,“別離開我,求你,別離開我。”

沒有人能夠知道我看著他,一直就像看著一個美麗的夢境。他透明的,輕盈的,隨時都像可以飛離我的身邊,所以我才恨不得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但事實是,是夢早晚都會碎的吧。“隻要你不離開我,”我從椅子上滑下去抱住他瘦削的肩膀,“我不會離開你,什麽都不重要,隻要你在……”

他的頭垂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覺到他那顆殘缺不全的心拚命的想要跳動,最後表現在他緊緊抓著我後背衣服的手上。“你為什麽不怪我騙你這麽久?”

“我現在全都懂了。”

你一直以來的掙紮。

“媽……”曲城突然放開了我站起身,我轉過頭看見他的媽媽站在黑暗的門口表情空洞的看著相擁的我們。我看著那個很是年輕美麗的母親臉上帶著近乎陰森嚴肅的表情,不自覺地握緊了曲城的手,卻聽到她對我說,“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好,”我剛要邁腿,卻發現手上的牽製仍然在,而且沒有放鬆的意思。我用另一隻手反握住他的手,“你相信我。”

走到客廳裏我站在沙發邊上不知道該不該坐,我在考慮如果下一秒她就下逐客令我該怎麽辦,可是她隻是揮了揮手,說,“你坐吧。”

“阿姨……”

“你們不能在一起,我現在要跟你談的不是早戀的問題,就當我相信你們是認真的,但是你們在一起是不會有未來的。”

我坐在沙發一角,雙手在前麵死死交叉在一起,想要維持鎮定卻止不住語氣中的薄弱,“我都知道了。”

曲城的媽媽顯然很震驚,“你知道了?那你為什麽還……”

“因為我從來沒奢求過什麽美好未來,您說我胸無大誌也好鼠目寸光也好,可是我曾經是個被所有人認定沒有未來的人。我想您一定還記得我第一次來您家時的樣子,遇見他是我生命裏最大的意外,是他救了我。所以我求您讓我和他在一起,我隻想和他在一起……”

“你還是不清楚他的身體,就算我讓你們在一起,你能陪他多久?你是個普通的女孩兒,你要結婚,你要有正常的生活。你還是個孩子,所以才能說出這種不切實際的話。”

曲城的媽媽說的每一個字都很有力,她並沒有用嚴厲的逼迫的語氣,相反的她隻是擺出一個母親最大的力不從心,於是這些字就像一顆顆釘子鑿進我的心裏。我還想要張嘴,還不等我說話,她又補了致命的一句,“他現在的身體看起來沒有太大關係,其實……你會害死他的。”

“媽!別再說了!”曲城從房間裏再也聽不下去跑出來護住瞬間流下眼淚的我,可是現在我看著蹲在我麵前心疼的用手擦我眼淚的他覺得那麽模糊,“這和她有什麽關係,您有必要這麽逼她麽?!”

“我是為了你們好,你覺得你能給她什麽?!她能願意陪你多少年?等她二十歲了,三十歲了,她該結婚了,你能麽?!”

對話越來越尖銳,我感覺到曲城的身體漸漸僵硬,他也同樣在害怕,我輕輕推開他站起來朝門口走去,“陳夢!你去哪兒?”

我不知道,閉上眼睛就看到一道道雷電劈下來。

“好,如果你想走,現在就走,”曲城看著我的臉,慢慢鬆開了抓在我胳膊上的手,一步步向後退,“我知道讓你留下來對你不公平……”

不等他說完話,我突然撲進他的懷裏。他身上仍然又讓我安心的薄荷味道,衣服永遠像是剛剛在陽光下曬幹有著讓人昏昏欲睡的柔軟。我聽到他胸口長長的一聲歎息,慢慢收攏了我的肩膀。

“媽,就算我明天就會死,我還是要把她留在身邊。”

“死”字出現在空氣中的那一秒我聽見三顆心同時縮緊的聲音。夜晚在窗外降臨,很快我們便置身在黑暗裏。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

但是世界末日那天他還能如此擁抱我,又有什麽可怕呢?

曲城出生時隻有五斤,瘦小脆弱,呼吸不好並且總是發燒,那時醫療技術還不是很發達,更何況生產的醫院也不是什麽大醫院。醫生當時診斷的結果是肺炎,隻單純地止住了發燒,一直到出院。

可是身體依舊是不好,明明是個男孩子卻沒辦法和小朋友一起踢球,追跑打鬥,上樓都會氣喘不止。隨著年紀增大容貌開始改變,可不變的是那沒有血色的臉和發紫的嘴唇,七歲的那一年曲爸爸的一個當醫生的朋友看見了這個孩子,猶猶豫豫地說了一句:“這孩子心髒是不是不大好?”

雖然不願意往那邊想,可事實擺在眼前,那一年他們拉著曲城去了安城最好的一家醫院,確診結果出來時曲城的爸媽當著醫生的麵哭出了聲音。

已經延誤了最佳的治療年紀,輾轉了很多個城市的醫院,看到的隻是一個又一個無能為力的搖頭。

曲城是一個好強的孩子,他清楚自己的身體卻並不介意,他堅持著學業,雖然經常會因病休息上一兩個星期,但是他從來都維持著好成績。他活到了十二歲,十四歲,十六歲,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細心保養不做任何激烈運動的緣故,他奇跡般的一再越過醫生估測的最長壽命。

“我們對他從來沒有任何要求,我們隻乞求他能好好活下去,老天不要這麽殘忍的把他收回去。”曲城的媽媽如此對我說。我聽得出來隨著曲城一天比一天長大,他們又開始燃起了希望,他們以為會這樣一直好下去,沒有什麽突兀旁枝。直到遇到我,我讓他們感覺到了危險。

遇到我之後,他們的兒子一再的舉止失控,第一次帶回家的女孩兒是我,第一次要求騎自行車是為了我,第一次對家長大聲說話也是因為我。“其實應該想到的,到了這個年紀怎麽會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可是我一直以為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就會控製自己,可是……”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對不起……”

“這也怪不得你,我們都是過來人也知道你們這個年紀是阻攔不了的,可是他竟然願意為了你去做那個成功率連20%都不到的手術。”

我張大了眼睛像是被石化在原地一樣看著曲城仍舊平靜的臉,他伸出手想要安慰似的摸我的頭發,我卻躲開了,他的手僵在半空寂寞的一點一點握成拳,收回身邊。“能不能讓我安靜一下,我好亂。”

看到沒有人阻止,我站起來一口氣跑到了樓外,扶著牆走了兩步終於抱著膝蓋蹲了下去。我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腕,眼淚大滴大滴掉到衣服和地上。在那樣的時刻我竟然想起了在某本書上看見的關於守護天使的傳說,這個世界上會有人出現在你身邊守護著你,帶你遠離傷痛,然後當他的職責盡完他便會消失無蹤。

多麽浪漫的,充滿美好願望的傳說。當它變成真的,你就會覺得那是無法承受的殘忍。

腿蹲到麻木,我搖搖晃晃的站起來,在外人看來一定像個失魂落魄的鬼。然而正在這時我抬起頭看見了兩步開外的曲城正靜靜看著我,他的眼中有一座燈火通明的城市,能夠容納我所有的懦弱,無措,絕望,退縮。

他說,陳夢,對我來說活著已經不是願望,我和你一樣對生命完全沒有希望,可是自從遇到你我開始懂得什麽叫快樂,我每天早晨看見你從樓上跑下來對我笑都在心裏對自己說,我要活著。你才是我的救贖,所以,你要堅強。

陳夢,我愛你,看見你我才看見希望。

我們看過太多分離的故事,無論是催淚的肥皂劇還是冗長誇張的泡菜劇,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在漆黑的影院,當我們看到這樣的情節我們總會不自覺的握緊身旁人的手,“不想失去你”的念頭變成魚在平靜的心裏吐出泡泡。

我們會因為什麽而和深愛的人分離呢?拋開地震,海嘯,泥石流這些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還有車禍,疾病等無法預見的意外,總結起來也隻有兩個字,死亡。我們最害怕最無法抗拒的就是死亡。

但是我一直都沒有感覺到自己對死亡有恐懼,在我的認定裏人死了就是死了,消失了,再沒有感覺,別人也看不到你的存在。每每這樣想,我都會覺得死是件很輕鬆的事。可是此時我看著坐在草坪上的曲城,正午的陽光將他的睫毛鍍上一層金色,他微微眯起眼睛轉頭看我,我沒來得及收起自己無措的表情。

隻要想到他會冷冰冰的躺在那裏,我就會冷得發抖,再烈的太陽也無法將我解凍。曲城看著我,默不作聲地把我的手拉過去,團進他的掌心,呢喃般地說:“如果讓你那麽緊張,不如放你走好了。總有一天我得放你走,無論什麽原因,到那天你要學會忘記我,徹底忘了我,這世上還會有很多愛你的人,隻要你忘了我就能幸福……”

“你不要再說了……”

我的膽小,彷徨一定很深的傷到了他,隻是他習慣性的什麽也不表現出來。我們都祈禱夏天不要過去,可是我們都清楚夏天馬上就走了,也許一陣風葉子就會落下來。

在曲城的高三來臨前我們決定要去安城以外的地方走走,就我們兩個。起初陳年因為不放心而反對,但看到我心意已決也隻好答應下來。隻是我能想到曲城要說服家人有多難,在我看來那簡直是不可完成的任務。一直等他消息到淩晨,手機依舊毫無動靜,我終於支持不住睡了過去。第二天天亮我看到他淩晨三點半發來的信息,“好了,沒問題了。你好好睡吧。”

我想他們一家人肯定都一夜都沒睡。

其實我們去的不過是安城近旁的一個小城鎮,那裏有一座曆史久遠的廟宇。區別於那些名勝景點的香火鼎盛人滿為患,那裏更有寺院原有的本色。坐了四個多小時長途車,為了不暈車,我靠在曲城的肩上睡覺,半夢半醒間額頭突然感到一點溫熱。心比我的腦袋更早反應過來那是出自什麽。

——想要和他在一起。

——無論怎樣,都想要和他在一起。

——已經無法想像沒有他的未來。

我在心裏默默下定決心,手更緊的攥著他的衣襟。

下了車我想先找個旅館休息下,可是曲城想要直接去玩,他的臉色真的很好,沒有什麽發病的痕跡,於是我們一起去了那家寺院。

濃濃的檀香味道讓人一下子就融入了那個氛圍之中,遊人真的很少,買了香插進香爐裏,然後走進中間大殿。從來不朝神拜佛的我,第一次乖乖跪在蒲團上,極盡誠心的叩了三個頭,回過身發現曲城就站在後麵靜靜地看著我。“你怎麽不拜?”

“因為你已經把我所有的願望都許完了。”

我嘟著嘴站起來,想要抽一支簽,卻被他一把拉走,“為什麽不讓我抽啊?”

“我還不了解你,如果抽出的是不好的你一定會念念不忘,我可不想你這兩天都悶悶不樂的。”

臨出廟宇時我趁曲城不注意買了一個觀音像的吊墜偷偷塞進了他的口袋,放進去的瞬間我又把我剛剛在佛前誠心的祈願重新複述了一遍。其實我的那個願望無比羅嗦,磕頭的間隙我就好像在跟那尊佛像談判。

“一定要讓他長命百歲,奇跡總是有的啊。至少也要讓他活得比我長,或者把我的壽命給他一些也行,但是我們是要永遠在一起的,所以一定要平均才行。拜托拜托了。”

找的是一間小旅館,白色的床單枕頭被子,幹淨整齊。我們要的是雙人間,兩張床中間就隔著一個小小的床頭櫃。起初我並沒有感到有什麽奇怪,直到晚上躺到**兩個人卻竟然開始莫名其妙的失眠。

畢竟是最敏感的年紀,又是相愛的男女。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隻能看到睜著的眼睛閃閃發亮,忘記是誰開的頭,我們開始漫無邊際的聊天。聊從前,聊以後,最後甚至聊起婚後要怎樣裝修房子,養什麽花,誰做菜,誰洗碗……那個夜晚特別舒服特別漫長,我陷在自己的幻想中幾乎要信以為真,直到困意慢慢湧上,催促著我閉合眼皮。

“困了麽?”曲城發現我半天沒答話,試探性的小聲問,我想答話卻張不開嘴,“把手給我。”

我閉著眼睛伸了一條胳膊出去,他握住我的手。兩張床間的距離足夠我倆很自然的牽起手,“睡吧。”

那夜應驗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老話,我夢見我幻想中的一切都變為真實,在夢裏我看見自己的笑容如同五月清晨的陽光。

我們在那個小城中待了三天,漫無目的的坐車去任何地方,走一條條陌生的街道,下雨時共打一把傘走一條不太平整的青石板路,看他濕了一邊肩膀。他發現了我塞到他口袋的觀音像,乖乖係到了脖子上,我卻不放心地愣是加了個死扣。曲城看著我滿臉無可奈何的寵愛。

他的目光不知從何時起開始不再像之前一樣故作淡漠,而是每一天愈加溫熱,讓我總是感覺自己身在溫暖的花房之中。

可是我根本就不是生長在溫室的植物,我曾經野生且劇毒。

三天過得太快,看出我的不舍得,曲城說:“要不然再待兩天吧。”我多想說好,可是最後還是堅定的搖了搖頭。

我知道他和家裏保證就三天,我不可以這麽自私貪婪不守約定。

回去的車上我依舊靠著曲城的肩膀睡,而他也有一些累了輕輕貼著我的發頂閉起眼睛。為了防止司機急刹車,他兩條胳膊環過我,以一種保護的姿勢。

剛到安城長途車站就看到曲城的媽媽等在那裏,下車的瞬間我慌亂的鬆開了曲城的手。“都平安回來就好,回家吃飯吧,你爸在家做好飯了。”我剛剛注意到那個“都”字,曲城的媽媽轉過頭對我說,“你也一起過來吧。”

“不,不用了……”

“走吧,做了挺多的菜,吃完再回家。”

我已經不知道該作出什麽表情了,是驚訝還是驚喜,曲城拉了拉我,用眼神告訴我:“走吧。”

這是我第二次在曲城家吃飯,尷尬卻更勝於前一次,桌子上過多的盤子讓我不得不相信拉我過來是一早就決定好的。我緊張到麻木的吃著碗裏的飯聽著曲城爸爸問他“好不好玩”這些家常話,然後又突然轉向我,“你現在是上職專?”

“啊……嗯,是,”話題轉的太快,導致我思維卡了一下,“不過還是打算考大學試試看。”

“嗯,大學還是要上的,隻要努力怎麽都不晚。”

“行了行了,快點吃飯吧,倆孩子都餓了,”曲城的媽媽溫柔的打斷了爸爸說教性強的話,順便給我碗裏夾了點菜,我誠惶誠恐的連“謝謝”都破碎在喉嚨裏。

為什麽這場景看起來很和諧,就好像我已經徹底被接納。我隻能在心裏祈求這是真的,不隻是曇花一現的美好。

“來,你跟我進來一下,”剛吃過飯曲城媽媽突然把我叫進她的房間,打開燈,門卻被帶上,“你別緊張,我知道上次我對你態度不太好,不過我想你能夠理解一個媽媽的心情。”

“我知道……”

“其實我跟他爸爸一直都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孩子。來,阿姨見你好幾次了都沒送過你什麽東西,”說著她居然從抽屜裏拿出一隻小小的翠綠鐲子,似乎隻有很瘦的人才戴得進去,“這是當年我媽媽給我的,當時我和你現在差不多瘦,所以你戴肯定合適。”

冰涼的玉貼到我手腕之後我才猛地驚醒,急忙想把它摘下來,“不行!我不能要!”

曲城的媽媽按住我的手,“你拿著,並不是多貴重的東西,阿姨心意。”

“不行,我真的不……”

“你們在幹什麽?”

一個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正在推脫那隻鐲子的我們一齊停住,轉頭看站在門口看著我們的曲城。“沒幹什麽,我們說點事,出去吧。”曲城的媽媽把那隻鐲子推進我的手裏,然後對我使了個眼色,讓我和她一起回到客廳。

心裏仍然很不安,可是我不敢讓曲城看出來,隻好快快地將那隻鐲子放進口袋。

待了一會兒,和曲爸爸曲媽媽告別,曲城送我到樓下,我想說再見,他卻沒有放開我的手,“剛才我媽對你說什麽了?”

看起來他還是誤會了,確實剛才他看到的角度,我和他的媽媽真的很像在爭執。

“沒什麽,”我也不想瞞他,從口袋把那個鐲子掏出來,“你媽非要塞給我這個,我不能要,你替我還給她吧,跟她說謝謝。”

曲城看著我手裏的那個顏色均勻的細小玉鐲,眼睛裏開始有光亮,“你說……這是我媽給你的?”

“嗯,是啊。”

“笨啊你,”我不明所以的看著他露出有些孩子氣的開心笑容,最後居然兩隻手捧起我的臉帶進他懷裏,“他們接受你了,明不明白?!”

我僵硬的被他抱著,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麽,“你是說……”

“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