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酒後吐真言

有一句話說,我們對一個人的感情終會從“想念”變為“想起”,再變為“忘記”。但是究竟需要多長的時間呢?一年,兩年?還是十年,八年?人因為擁有直立行走的尊嚴,智慧的頭腦而淩駕於萬物之上,貪婪,永遠欲求不滿,內心無法填補的孤單,奢侈的情感揮霍,然後一圈又一圈的惡性循環。誰都有過這樣的感覺,當你幸福的時候你不會想起從前的人和事,而當你被寂寞趁虛而入了,哪怕隻是一秒,那些過去了的人和事都會卷土重來,溫熱又疼痛。

一隻潛伏在心底的小獸,吸食著久久不愈合的傷口流出的血水,反而越來越強大。

曲城,為什麽我依舊隻能將“想念”加諸在你的名字前,即使我正被別人抱在懷裏細心嗬護,卻還是清晰的感覺到你用生命在我心裏澆灌出一棵遮天蔽日的樹,落下濃鬱的黑色陰影來。

“醒醒……”有熱氣撲到我臉上,我不耐煩的翻了個身,“哎,當心——”感覺身前空了一下,好像要跌落,幸好有一條手臂把我攔住又轉回原先的方向。

“你幹嘛……”不睜眼也知道是誰,我把頭往他的胸口蹭了蹭,想找個舒服的位置繼續睡,卻突然意識到不對頭。在家我是睡裏麵的啊,怎麽會……猛的張開眼,看見紹凱撐著頭看我,“我在哪兒啊?”

“自己看啊。”

我東張西望了一下,“騰”一下坐了起來。居然還是在酒吧後台的沙發上,而且是兩個人黏在一起,條件反射的低頭看了下衣服,幸好還好好穿著,“你怎麽不早點叫我……”

“你想什麽呢,”紹凱看我低頭檢查衣服忍不住笑出來,伸手將我攬回去躺好,“我本來也想在這兒湊合睡會兒的,結果還得盯著你別掉下去。睡得跟隻小豬一樣,怎麽叫都叫不醒。”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睡著的,又讓你熬了這麽久。”

“好了好了,我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活該讓你欺負,”好像怕我突然起來會著涼一樣,他把手掌覆在我的額頭上輕輕摩挲,“所有人都走了,我讓他們倆先回去睡了,你也讓我回去睡會兒行不?”

好不容易才有周日這一個白天,可以讓他用來補覺,結果就這麽被我睡掉了一個上午。一起走到酒吧前麵時隻剩下一個調酒師坐在吧台裏麵,喝著一杯五顏六色的東西,看見我們兩個牽手出來曖昧的笑,我隻好低著頭幾步跑了出去。外麵的大太陽把我照得發懵,低血糖的毛病一下子就上來了,眼前一片黑。“哎,怎麽了?”看我有點向後退,紹凱趕忙抱住我,還不等我說話,我的肚子已經替我做出了回答。

我發窘地撅著嘴看他:“餓了……”

“嗬,我怎麽就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呢,”他俯身親了我的臉一口,“先讓你吃完飯我再睡,要不然你一定會吵死我。”

一直到下午紹凱才睡下,晚上就又要起來。我輕輕爬到他旁邊躺下,因為睡夠了一點都不困,隻是想看著他。外婆曾經說過,我們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來還債的。紹凱也不止一次說,他上輩子一定是欠我的。如果這種說法是真的該多好,那麽我下輩子就可以償還他了。

可是這樣的說法無非是自欺欺人,是給這輩子做錯的,做不到的,或者是找不到理由的事情找的借口。

“我該怎麽辦,你說我該怎麽辦呢……”我伸手抱著他,臉埋在他的頸窩裏麵。我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睫毛微微動了動,眼睛睜開又閉上。

那個臉上滿是坑窪的男人搖搖晃晃走上台時我都沒有發現,直到他走到我麵前滿嘴汙言穢語的伸手摸我的臉,我才瞬時僵住。“小妞兒臉真嫩呐。”他的手指輕佻地向下走,要劃到我脖子時紹凱突然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腕。

完了,我立刻聞到了四周漂浮的濃重火藥味,那個男人不服氣地想要甩掉紹凱的手,紹凱卻根本沒放掉的意思。我看見他手背上的筋凸起來,知道他恨不得把那隻手掐折。“算了,”我搖他的胳膊,不想把事情鬧大,“鬆開吧。”

看場的兩個人也上來使眼色讓紹凱放手,轉臉對那個喝得夠嗆的男人說:“哥們,給我們個麵子,算了,別跟他們年輕人一般見識。”

“我就是要你知道什麽能碰什麽不能碰!”說完紹凱鬆開手,把我拉到身後,小哲和阿毛也站到紹凱身邊,好像隨時都要開打一樣。“你們兩個就別添亂啦……”可是沒有人聽我的。

“哼,讓自己女人來這種地方上班,不就是為了賣……”他的話還沒說完紹凱一拳就打了過去,一束幽藍的追光打在紹凱的眼睛上,裏麵澎湃翻湧的恨意讓我覺得冷。小哲過去要打,紹凱卻突然停下手,咬著牙說:“這是我的事,你們倆別管!”

而後的發展出乎了我的意料,那男人嚐到了苦頭居然越來越不服氣,從地上站起來抹了一下嘴角猙獰著似笑非笑的一張臉,用手指著紹凱說:“你小子等著!”他出去了一會兒,然後提了一瓶五十多度的白酒進來,“你把這個幹了咱就算兩清,以後我敢保證沒人再敢打你女人主意!”

看場的大哥眼疾手快的把那瓶酒搶了過去,老板終於走了出來,遞給那男人一根煙,說:“您這就有點過分了,要不我讓他給您道個歉,要不然讓陳小姐陪您去喝一杯也行,這樣要是玩出人命誰都不好收場。”

“您的意思是我這下算白挨?嗬,要不這樣,我是個憐香惜玉的人,”說著他色眯眯的打量著我,好像要把我看穿,“想辦法求求我啊,沒準……”

“紹凱!”一個不注意他搶過那瓶酒就往胃裏灌,我伸手要去搶,他居然一揮手將我甩到一邊,我撞到後麵的琴架摔到地上。“夢姐!你沒事吧。”阿毛過來想扶我,我哭著求他,“你們管管他啊……別讓他喝了……”

白酒的口大都是滾珠,很難倒,我看著那瓶酒一點點變少簡直是煎熬。可是我知道誰都沒有辦法阻止,他心裏太難受,他想喝醉。“夠了……夠了,我求求您了,我陪您喝酒,我給您道歉,對不起……”顯然那個男人更喜歡眼前的好戲,完全沒有叫停的意思,紹凱一麵往下灌著酒一麵將我攬到胸前,死死按進懷裏,“別喝了……你別喝了……”

終於酒瓶重重砸到地上,四分五裂,碎掉的玻璃尖銳的反射著光,“好!痛快!”那個男人的酒勁兒好像徹底醒了,“今兒這事就算過了,我忘了。”說完他還想拍紹凱肩膀,我揚手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歇斯底裏的喊:“滾!”

老板把我們送到門口,塞給我打車的錢。“你們先回去,讓他喝點水,要是發現不對趕緊送醫院,這麽喝有可能酒精中毒。當心點。”

我把車門拍上,把紹凱的頭放在我的肩膀上,酒精已經開始在他身體裏肆虐了,連意識也不清楚起來。“不哭……沒事……”聽到他在我耳邊顛三倒四呢喃的聲音,我的眼淚反而掉下來,安撫的摸著他的臉:“難受麽?”

司機一邊開車一邊不放心的回過頭來看著我們:“哎,別吐我車上啊。”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小哲實在受不了了,我覺得他隨時可能打司機:“操,你他媽閉嘴吧!”

“師傅,如果吐了我會給您收拾幹淨,我會加錢的,請您快點開吧。”聽到“加錢”剛剛麵露不快,好像要踩刹車把我們趕下去的司機又踩了一下油門,不再說話。可是最後紹凱還是吐了,而且好像要把身體裏的東西都吐幹淨一樣,我完全沒工夫在意自己身上的穢物,隻能拍著他的背希望他能舒服點。

“好點了麽……沒事,我在這兒呢,”我抱著他,把臉埋在他的肩膀,輕輕撫摸他的背,我實在不希望給別人留下我隻會哭的印像,可是我停不下來,“我在這兒,特別難受是不是……”

“靠!”坐在我旁邊的阿毛狠狠砸了一下座椅,然後把頭轉向那邊,即使在夜裏我依舊看到他的眼圈微微紅了。

他們倆幫我把紹凱扶到屋裏,放到**,我對他們說:“你們走吧,我來就好了。”

“你一個人沒問題麽?”

“沒事,你們也累了,去睡吧,有事叫你們。”

等他們出去,我先把自己的衣服換掉,然後幫他脫衣服。一路上他就一個勁兒地喊熱,我想那些酒精已經開始在他的身體裏燃燒了。打來水幫他擦身體,我發現現在的自己麵對他的身體已經不會尷尬了。“來,乖,喝點水。”也不知道他究竟聽不聽得到,我把杯子舉到他嘴邊,他急著要喝,伸手搶,杯子掉到地上幹脆碎了。

“為什麽……”**的紹凱又開始不老實起來,擰著眉頭翻來翻去,突然我意識到他在找什麽,迅速地爬上床去摸他的臉,他好像感覺到,用力將我抱到懷裏,“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不知道她心裏想什麽……”

我什麽也不管,抬起頭吻住他。

心中是平靜的,甚至甜蜜。擦幹淨身體後,困倦鋪天蓋地的壓過來,我看著紹凱終於漸漸睡沉,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就這樣蜷縮在他的身上,昏沉地睡了過去。

夜好心地包裹著我們,世界像個巨大的蟬蛹,緩慢的心跳聲,像是藏在重重絲絨之下。不知道睡了多久,有一點冷,我拉過被子蓋在我們兩個人身上。

隱隱約約感覺到臉上有熟悉的觸感,努力張開沉重的眼皮,發現紹凱醒過來看著我,外麵天還沒有徹底亮起來。“你醒了?!頭痛不痛?哪裏難受?”我猛的坐起來,“你說話啊……”

“水……”紹凱無可奈何地指著自己的喉嚨,張開口啞得好像快要說不出話來一樣,我趕緊蹦下床倒水給他喝。“慢點喝,怎麽不多睡會兒啊?”感覺到他表情不對勁兒我才意識到自己是**的,重新竄到**,抓過被子把自己蒙的嚴嚴實實,“這還不都怪你……”

“過來,”他的人看起來很沒有力氣,我靠過去頭枕著他的胸口,“我說怎麽覺得胸悶,原來被你壓的。昨天我怎麽回來的?”

“你真的都不記得了啊,連我占你便宜的事也不記得了?那太好了。”

他不太相信的看了我一會兒,胳膊將我箍得更緊,“我恨不得殺了他,你是我的。”

“男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

“好了,我起來了,一會兒還要去上班。”

我一聽“上班”兩個字連汗毛都豎了起來,坐起來兩隻手按住他肩膀,“你敢去!”

紹凱看著我的反應忍不住笑了出來,很輕易的把我兩隻手拿開起來穿衣服,“不就喝了點酒麽,不至於,現在酒醒了,沒事了……”這樣說著的他站起來的瞬間鎖著眉頭彎下腰去。

“怎麽了?!胃疼是不是?我都說了不許動不許動!快點過來!”我趕忙拉他坐下,把他捂著胃口的手拿開,然後換成我的擁抱,“你今天哪裏也不許去,一會兒我去和他們倆說。你給我好好呆著,多睡一會兒。”

“好,我再不說好你估計要把我綁起來了吧,”紹凱拗不過我,隻好重新擁著我躺下,“你昨天又哭了多久,眼睛都哭腫了,至於麽?”

“至於!你再也不許這樣了,你知不知道這樣身體會壞的?!再說大人喝酒太多,對下一代不好,知不知道?”

如我所料,聽完我最後一句話紹凱驚愕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在詢問,不過我搖了搖頭,說:“我的意思是,我們結婚吧。”

“你……說什麽……”

好不容易才說出口的話居然得到這種回應,我氣急敗壞狠狠咬了他胳膊,“你反悔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怎麽可能反悔!”完全顧不上胳膊上的牙印,紹凱死死地抱住我,生怕我會把話收回去一樣,“為了你這句話,我喝一箱都值了。”

我終於不是在開玩笑了。我想這世上再也沒有其他人能夠給我那麽契合的擁抱,能夠讓我舒服得像是回到母體一般溫暖的密不透風。我缺少的很多東西在他這裏都可以得到彌補,而那些再無法回來的,就像丟失了幾塊的拚圖,即使再無法完整的拚成一幅圖,有一個盒子能夠將之裝藏起來也是好的。

再也沒有其他人,再也沒有其他人,再也沒有其他人。

所以,我們結婚吧。

一直等他睡著,我才慢慢爬下床去藥店買了解酒藥和胃藥,然後回來熬粥等他醒來吃。任憑米在水中翻滾,我揚頭看著天空發呆,突然有人敲門。“誰啊?”阿毛和小哲去上班,平時根本沒有陌生人來,想到也隻可能是孫亦,隻不過他應該在學校才對,“你怎麽……”

看到眼前人的一刻喉嚨有被扼死的感覺,幹脆一點不如說像被子彈洞穿。他的頭發像是剛剛洗過不久,半潮濕的顯得更軟,皮膚白皙無暇,那雙眼睛大而明亮,讓人離不開視線。我的手在身側漸漸握緊,指甲插進肉裏麻木的不知道疼。

他看著我的眼神有局促,卻習慣似的維持著鎮定成熟的表像,開口問我:“你是上次酒吧門口那個……”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離開的魂魄終於像那些古老的鬼片一樣瞬間回到身體中,我認出了他,我曾經抱著他哭過。可是他怎麽會在這兒。“這裏是你住?”趁著我說不出來話他居然繼續問,仿佛不打招呼闖進別人家的是我一樣,那種不動聲色又讓我忍不住發愣。

“我和朋友住在這兒……怎麽了?”

“我平時可以過來麽?”

我沒想到居然會聽到這樣的話,仔細的看著麵前的人,好年輕的臉,比我高一點點,穿著純白色的長褲,記憶裏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有人那麽隨意的穿白色,又那麽適合了。“夢兒——”還不等我回答,紹凱突然推門從屋子裏出來,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見他也慢慢僵硬起來。

“你……怎麽出來了?”

紹凱沒有走過來,淡淡地說:“你們聊吧,我回去。”

我的腦袋沒有在這裏卡殼,相反的在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處境下我想清了一件一直都沒想清的事,許久之前的那次爭吵中紹凱曾說過“那個長得很清秀的男孩對你很重要吧”,按時間推算他看到的一定是這個男孩。定睛去看才發現我在這樣一個小男孩兒麵前居然步步退,他真的已經進了院子,而我確實還不知道他的來意。

這一切太荒誕了一點。

我想先趕他出去再去跟紹凱解釋,可是兩步開外的陌生男孩兒正背對著我抬頭看天,那個背影給了我時光倒流的錯覺。當他回過頭,那一幕在我的視線裏變成慢鏡頭,我看見了回憶無法控製的盛放。“你等我一會兒。”瘋跑回屋子,翻出了最早來到這兒時背的那個包,裏麵放著一個早已沒電的CD機。我把裏麵的盤取出,又趕快跑出去,“你聽過這張盤麽?”

那男孩兒看了看那張盤,搖了搖頭。

當然了,我怎麽會不知道,他不是他,不會知道這樣一張全部是生僻鋼琴曲的盤。

“想來就來吧,不過過一段時間,”我靠著牆壁委婉的下了逐客令,可是我不敢抬頭,“你叫什麽?”

“程弋哲。那我先走了。”

我再望向門口時他已經不在了,我才想起到最後我也不知道他來的目的,天空飛過一群鴿子,落下兩小片絨毛,我伸出手,卻隻握到虛無的風。使勁兒的吸了一口氣,不停的吸,以至於頭腦缺氧,我開始搞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來過。我希望這隻是我的幻覺。

“來,吃東西。”端著粥到紹凱的嘴邊,他慪氣地把頭轉到一邊,我換到那邊,他就又轉回去,“呐,你是要我喂你,還是要自己吃,你自己吃我就出去了。還有十秒機會,十,九,八,七……”剛數到“五”,他飛快的回過頭把勺子裏盛的粥吃掉,我忍不住笑出來,“這才乖嘛。”

紹凱賭氣的樣子明明白白就是個孩子,我些許安心,這證明他心裏還是相信我的。一口一口胃完粥喂我才開始解釋,“我真不認識他,真的,唯一見過的那次是湊巧,那還不是因為你把我丟在那兒啊。”

“你說我們結婚是真的麽?”

他完全沒有在意我的解釋,而是讓我給他想要的答案。我再次點了頭。

我隻能點頭。雖然剛剛那個人的到來帶來了一些台風來臨前的預感,讓我心神不寧,並且眼前模糊一片,盡是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