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撒了天大的謊
“哎，一會兒見我爸你要怎麽說？”曲城載著我和我一道回家，陳年大概已經在準備飯菜。
“你想讓我怎麽說？”
“我……”我低頭想了想，發現自己的腦袋裏空空如也，根本無法正常轉動，“我怎麽知道。”
“看吧，你也不知道。既然不知道，擔心什麽，隨機應變嘍。”
無論什麽事情到他這裏都可以輕描淡寫，一笑而過，然而什麽事情他都可以輕輕鬆鬆迎刃而解。很多時候我真的想不通他是怎麽做到的。在很多年之後，度過了十幾歲那個敏感的年紀，我才發現處變不驚是怎樣過人的智慧，有些人一輩子都學不會。如果他還在，那麽他一定會變成最最優秀的人，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可是，不可能了。
“爸，我……們回來了。”我們回來了，多溫暖的一句話，和電視中任何一個和諧的家庭每天都會出現的情節一樣。可是我的手卻是冰涼的，低著頭不知道該看哪兒，曲城突然在底下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
“站在那兒幹什麽，進來坐啊，菜馬上就炒好。”陳年從廚房出來放一盤菜發現我倆還站在門口，趕緊讓我們到沙發上坐，還特意倒上了水。曲城隻坐了一下，也站起來向廚房走去，“叔叔，我幫幫您吧……”我隻聽到了這一句話，等他進了廚房把門關上，我就什麽也聽不到了，隻能看到他倆的嘴都在動。
奇怪的感覺。說不出的奇怪感覺。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著麵前玻璃杯裏麵的水，局促的好像是我在別人的家。有什麽被顛倒了，或者是有什麽被抽離了，讓我有種銜接不上的無力感。
“過來坐啊。”大概是最後一道菜炒完，曲城和陳年一起走出來，衝我招手，我愈發感覺他在喧賓奪主。桌子是圓形，我不知道自己坐在哪裏，曲城把椅子拉開讓我坐在陳年旁邊，他坐在我旁邊。
哪裏有心情吃飯，我用筷子撥弄著碗裏的米飯，等待陳年說出他準備說的。
“來，孩子吃啊，別客氣。”陳年一個勁兒的給曲城讓菜，曲城也不好意思拒絕，可是他吃東西向來很少，去肯德基他一般隻吃兩塊雞翅。當然，陳年不知道，還給他盛了不少飯。
“爸，他胃口很小，你不要一直讓他吃。”
“男孩子還在長身體，不吃東西身體怎麽會好，”陳年又拿出他家長和老師的雙重語氣教導了起來，卻在我沒有準備的時候猛的話鋒一轉，看著曲城說，“我覺得你每天早上還是不要跑來了，你家離這兒也不近了吧，要是不來你還能多睡會兒。”
我終於清楚，這才是陳年真正想說的。他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可是我卻沒辦法反駁他的話。因為他說的確實句句有理。
曲城家騎車到我家就要四十分鍾，然後他再載我去學校，真的很辛苦。他又不是一個會遲到的人，總是早來，在樓下等著慢吞吞的我，仔細想一下，他每天早上也許五點多就要起床。“沒事的，叔叔，我正好順路的。”我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發現曲城的眼睛還和從前一樣，正視著別人，滿滿的堅定。可是是在說謊。他家明明和我家在不同的方向，不可能有路過一回事。
他居然也會說謊，我從來都沒想過。
顯然，陳年並不信，我看著他的嘴微微張了張，出口卻隻是一聲輕歎。“叔叔……”曲城也同樣欲言又止。
“吃飯吧。”
我沒想到就這樣輕易的結束了，原以為是一場鴻門宴，結果卻是什麽都沒改變。吃完飯待了一會兒，我送曲城下樓，陳年並沒有阻攔，一直到樓下我才徹底舒了一口氣，“憋死我了。”
“我也一樣。”
我抬起頭看他也難得露出一副缺氧的樣子，想他這一晚上比我辛苦多了：“其實我爸說得對，要不然……”
“我走了。”
“喂，”我慌忙拉住他的手，卻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我……哎呀，我不知道要說什麽，好亂！”
“沒事了，不是沒什麽事麽？”頓了頓他伸手摸我的頭發，他總是喜歡這樣極輕極輕的摸我的頭發，每當這個時候他的眼睛都溫柔得讓人不敢看，“你……喂，不怕你爸爸看到啊？”對於固執撲進他懷裏的我，他毫無辦法隻好寵溺的低聲對我說話。
“你不會騙我的吧，不會像剛才那樣……麵不改色地對我說謊吧。”
“原來是在想這個啊，你呀，真是，我說了隨機應變嘛。”
曲城走後我轉身上樓，發現陳年已經回了自己的屋子，門是關上的。我在他的門外站了一會兒，抬手敲了敲，小聲問：“爸，能不能跟我談談？”
陳年一輩子都沒有抽過煙，可是那一晚我卻看見他在抽煙。那一刻我已經察覺到他心裏擁堵著太多繁雜的情緒，而且全都與我有關。隻是他的性格與我的性格決定著他什麽都不能說。“進來吧。”門打開，我走進去坐在椅子上，仔細嗅了嗅屋子裏沒有煙味。
“爸，你究竟在擔心什麽？”
陳年破天荒的沉默不語，可這樣的寂靜更令我心驚膽戰。“爸……”
“夢夢，就算我不讓你和那孩子在一起你也不會聽，我還能說什麽。”
“給我個理由，”我從沒想過陳年會說出這種無能為力的話，“給我個不喜歡他的理由。”
“你記得，很多時候最美好的東西都是瞬間的。”
我還是不懂得陳年的話，隻能夠隱約聽出裏麵有隱喻，而且是我應該知道又最好不知道的。“爸，我先回屋了。你不要再抽煙了，那東西對身體不好。”
我已經不能離開曲城，他之於我就像是太陽之於向日葵，是我必須仰著臉去汲取的生命之源。就算永遠都有人會去懷疑早戀的真實性，覺得是喜歡與愛的混淆，是普通到不值得一提的感覺。可是它卻是生命中最柔軟最鮮豔的一段經曆，在毫無經曆而言的時候它驚心動魄，在生命失去底色的時候它明亮的讓人感傷。
無論在任何時候，有任何理由，都不可以去否認感情。
一個異常炎熱的周末我和曲城去安城最大的公園玩，公園裏麵全部都是樹蔭，湖水卻瀲灩耀眼。租了雙人騎的自行車，然後爭論誰要坐前麵，他要我坐，我卻死活要坐在後麵偷懶。最後還是他妥協，我坐後麵時不時蹬一下，大多時間是東張西望。“小姐，你知不知道我很累。”
我把視線從遠處的雲彩上收回來，歪頭看他側臉，強忍著笑：“那怎麽辦呢？”
“你就故意氣我吧。”他的好脾氣和柔軟的語氣像周圍不大不小的暖風一樣舒服。我伸手想要像從前一樣環他的腰，調皮的風突然將他的襯衣揚起來，手碰到他皮膚的一瞬間像是觸電，又或是被什麽咬了一口，猛的把手收了回來，“你……”曲城也敏感的停住，回頭看我，就算再熱的天也掩不住臉紅，我咬著嘴唇不敢看他。
“不至於吧，害羞成這樣。”曲城從車上下來，一隻手扶著車把，一隻手伸向我，“一起走走。”
“嗯。”依舊是十指相扣，兩個人的手心都有汗，卻更加緊地握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開。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有一個人騎車從我倆中間穿過，那我們兩個人的胳膊一定會一起折斷。
沿著河岸一點一點走，慢慢的看著樹葉間隙的光影打上他的眼睫，真的是……好看的讓人不想把眼睛轉開。“看什麽呢？”
“哪有看什麽……”我慌忙的把目光轉開，從天空繞了一圈卻沒有著落，無奈隻好又回到他的臉上，“你看我們現在這樣像不像老奶奶和老爺爺？”
“嗯，是有點，不過要是老了還能這樣也不錯。”
我點點頭，“就是不知道到時候跟你這樣轉來轉去的人是誰了。”
曲城被我突然的一句話害得愣住，停下腳步看了我一會兒止不住笑起來，“醋不是這樣吃的，連目標都還沒有。”
“那……我們以後會一直這樣嗎？到老都一直在一起，會嗎？”
就算我幼稚好了，在他的麵前我願意傻一點，哪怕裝傻都好，隻為換一個成年人都不再相信的承諾。“會的！”他輕輕吻了我的額頭，“相信我。”
夏天確實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季節，可以穿單薄明亮的衣服，可以喝冰涼的汽水，天空也又高又晴朗。可是太陽火辣辣的在皮膚上肆虐，出汗讓身體很容易沒力氣。即便這樣遊樂場還是人滿為患。
新建的雙層旋轉木馬顏色絢爛，隻不過上麵的小孩子居多，我還在猶豫著自己上去會不會很丟人，曲城一把就把我拉了進去。他騎在一匹白色的馬上，側臉完美，活脫脫是個氣宇軒昂的小王子。事實證明，王子真的可能愛上灰姑娘。
真正旋轉起來之後，周圍城堡般的色澤變得夢幻，真的好像置身童話中一樣，我正東張西望，握著前麵欄杆的手突然被握住，我偏過頭他居然在旋轉中探過身，劉海輕輕擦過我的鼻尖。“你的表情比小孩兒還天真。”
“你會教壞小孩子的……”我紅著臉嘟囔，發現後麵有個陪著孩子坐的媽媽正看著我們倆指指點點。
因為知道他怕高，所以並沒有玩太多其他的項目，雖然有一些我真的很想試試看。曲城買了熱氣球和風車給我，又買了鯉魚的食料，他故意滿足我所有的虛榮，讓我把夢幻的白日夢做到爆炸。
“你想玩什麽就去玩，別管我。”
“不行，”他把熱氣球係在了我手腕上，氣球在我們兩個的中間飄飄****，“你不陪我有什麽意思……”
他站住不動看了我幾秒鍾，突然使勁兒拉著我往前走：“作為補償，我陪你去玩一個你絕對想玩的。”
“什麽？”剛剛反問完抬起頭就看見了眼前那個巨大的東西，排隊的人多到令人咂舌，“不行，這個太高了。”
“沒事，過來吧，不坐一次我也不甘心啊，我要是暈掉你可以把我背出來嘛。”
“可是……”那麽高的摩天輪，仰頭看頂端眼睛會被陽光刺得受不了，怕高的人真的沒問題麽？可是那樣一間間粉紅色的格子，對我充滿**力，很想知道兩個人一起轉到頂端，俯看下麵是怎樣的心情，“真的……沒問題麽？”
“不要囉嗦了。熱麽？熱就先坐到一邊樹底下，排到我叫你。”
我搖頭，隻是跑到一邊買了兩杯可樂，炎熱讓他皙白的臉染上一點點紅，但是卻沒有像其他男生一樣流很多的汗。他的左邊脖子上有一顆小小的痣，卻很顯眼，像是標誌般的讓我記住。“你幹什麽總這麽盯著我看啊，”正在愣神，曲城突然俯身看我的臉，“我看看，口水流下來沒？”
“才沒有，”我揚起頭驕傲的挑了挑眉毛，“你都是我的，我想看就看。”
曲城“咳”了一聲，把臉轉到一邊，“喝你的飲料吧。”
我微笑地解開手腕上的繩子，熱氣球飛上天，那裏麵承載了我的願望。
排了將近一個小時的隊才進到一間小格子裏，起初我們倆麵對麵一人坐一邊，等到緩緩向上走，我扭身坐到了他旁邊，握住他放在腿上的手。“也不知道到上麵時能不能看見家，哎，你家是在那個方向吧？”他好像絲毫沒意識到我在擔心什麽，反倒很期待很興奮的樣子，我看了他兩分鍾突然跳起來，“你根本不恐高，你騙我！”
我這一站起來格子猛的晃了兩下，曲城趕緊伸手把我拉回去坐好，“別亂動。”
“你就是騙我！”我撅著嘴把頭轉到一邊不看他，他隻好換到我臉朝著的一邊坐，小心地問，“生氣了？”
“你說過你不會騙我的……”
正在這時我們轉到了最頂端，雲變得好近，曲城突然把我攬進懷裏，“我是為了來許個願的，別生氣了。”
“許什麽願？”
“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曲城閉著的眼睛張開來，離我很近的看著我，“說謊真的分善意和惡意，你以後會懂的。”
在城市的頂端我們安靜地牽著手，甜蜜漸漸融化掉我心裏的一瞬間而起的小小陰暗，眼睛睜開一條縫隙模糊的看到外麵湛藍的天以及輕薄的雲，世界像是被灑了金粉的精致畫作，美得不真實。
假如世界永遠是這個樣子該多好，多一些甜蜜的時刻，沒有背叛，沒有分離，沒有力不從心，沒有死亡。
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覺悟和擔當，為全世界祈福。我許的願望隻是，讓他永遠在我身邊。
因為我和陳年說過晚飯後再回去，但是從遊樂場出來時間還早，所以曲城又帶我去了上次的公園，可這次他放著前門不走，愣是把我拉到了後麵一處沒人的地方，我不明所以的問他：“幹什麽？”
“逃票啊。”說著曲城指了指柵欄，我才發現斷了兩根，足夠一個瘦一點的人鑽進去，“上次我就發現了。”
年輕總是喜歡這種不按套路行事的刺激，等到他把我拉進去，我蹦跳個不停：“你原來也會這樣啊。”
曲城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說：“還不是為了哄你開心，哎。”
想也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會做出這樣越規的事肯定都是為了我，原來他一直都小心翼翼觀察著，怕我仍在生氣。“我早就忘了，”我耍賴似的笑著把他兩隻手都拉起來搖晃，“你去給我買冰激淩吃。”
公園比起遊樂場動物園之類的公共場所人總是不多，更何況已經是黃昏。本來斜挎在肩上的包，因為垮了太久肩膀酸了就取下來拎在手上，另一隻手咬著曲城給我買的巧克力冰激淩。剛要扭頭跟他說話，突然感覺到手上一空。
曲城第一時間追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沒有蹤影，而我的頭腦仍舊空白著。
知道最近世風日下，掏包搶錢的越來越多，卻沒想到會發生在我的身上。我的包裏有我所有的錢，手機，門鑰匙等等最重要的東西，可是此時我顧不得想東西，丟就丟好了，我擔心的是曲城。
萬一……他有什麽事，萬一……
“曲城——曲城——”我瘋了似的向前跑大聲叫他的名字，周圍的人都回頭看我。
“曲城——我不要那個包了，你回來啊……”
“曲城——你別嚇我……”
當著陌生人哭著大喊大叫真的很丟臉，可是我什麽都顧不得了，當我看見他坐在路邊手裏緊緊抓著我的包時，我忍不住跑過去趴在他懷裏像小孩一樣哭出聲音。我多怕失去他啊。
“你別哭……”半天他才說出這麽一句話，聲音微弱。我突然意識到什麽抬起臉看他，發現他的嘴唇又變成深紫色，有些痛苦的皺著眉頭，肩膀因為急促的呼吸微微顫抖，“包不是回來了麽……別哭……”
“你怎麽了？！你別嚇我，你怎麽了……”我哭著摸他的臉，“我不要包，不要，再也不要了……”
一定哪裏有問題，隻是我一直都沒有發覺。心髒？！一道驚雷從腦袋裏炸響，曾經的一些不曾注意的片段從眼前飛快的掠過。他似乎很少上體育課，他蒼白的臉色和鮮豔的唇色，他上次生病時他的媽媽說的話，以及剛剛在摩天輪上……
“你要瞞我到什麽時候？你說啊！”我覺得我要瘋了，或者我的心髒也出了問題，居然痛得像硫酸腐蝕，眼淚不停地向下滾，完全失去控製，“我們去醫院，去醫院吧……”
“不用，你過來……”曲城輕輕抱著我，我感覺到他在拚命穩定自己的呼吸，“對不起……我怕我說了，你會離開我……對不起。”
“你笨啊……我害怕……”
“待一會兒就好了，沒關係，我自己知道的……乖，讓我抱會兒，不哭了。”
差不多過了半個小時，曲城的臉色終於好轉，我隔著衣服聽見他的心跳也終於變乖順。看他像是要站起來，我趕緊扶他，他攬著我的肩膀，“我沒事了。”
“真的不用去醫院麽？”
“不用了，跟我回家吧。”
我忙點頭，讓他一個人回去我也不放心，而且我知道他是有話要對我說。我堅持著打了一輛車，一直到他家門口，他下車拉住我，說：“一會兒別說剛才的事。我不想再讓爸媽擔心了。就當幫幫我。”
“好，”我沒有點頭，隻是望著他，“但是你要告訴我真相。”
曲城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拉我到門口，按響了門鈴。不知道為什麽，每次站在他家門口我都緊張得要命，這一次在緊張之外又加了壓抑。開門的依然是曲城的媽媽，看見我之後也依然無法控製的表情僵硬，尤其在看見我和曲城牽著的手時眼光久久收不回來。我尷尬的想要把手抽走，曲城卻死也不放，幾乎掐痛我。
門裏門外，氣氛詭異。就這樣對峙了十幾秒鍾，曲城張口對他的媽媽說：“媽，這是我女朋友，您見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