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血族

一、賴加的祈禱

不知道過去了幾個世紀……連滄海也變成了桑田,唯有那一片野薔薇依然無休無止地在寂靜的荒野中肆意生長。

那些無止境的哀慟和悔恨在漫長的歲月中慢慢發酵,腐朽……卻永遠無法消散。

時間一寸一寸啃噬著少女的血肉,光陰一點一點消磨著少女的容顏。最終,塵歸塵,土歸土,隻剩下一副潔白的骨架。

賴加終於崩潰了,他等了幾個世紀,等不來她的複活,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一寸一寸在他懷裏腐爛。

茉伊拉,一個從生命初使便一直陪伴著他的天使。她的存在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她隻屬於他一個人,她可以為他衝鋒陷陣,她可以為他不顧性命,她甚至可以為他……拋棄信仰……

可是有一天,她忽然……不見了。

他失去了她。

可是他已經習慣了她的陪伴,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她的笑靨,習慣了她給的溫暖。

習慣,真是一個可怕的詞語。

而現在,他躺在這冰冷的泥土之下,他緊緊擁著懷中少女的骨架,讓她得以安然地靠在他的懷中,以一種無比契合的姿態。

他怎麽忍心讓她一個人孤獨地躺在這濕冷的泥土之下。

天剛下過一場雪,巫馬雪加背著長長的木劍踩著厚厚的積雪往森林深處邁進。

天氣很冷,她行走得有些艱難,搓了搓被凍僵的雙手,她往手心裏哈了一口氣,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水晶盤。

“指魔針上顯示這裏有妖魔的氣息啊,在哪裏呢……”她縮了縮脖子,四下打量了一番,整個森林都被覆在皚皚的白雪中。

正打量著,腳下忽然一滑,她驚叫一聲,這才發現白雪之下竟是一片斷崖。一時收不住腳,她整個人都滑下了山崖。

呆呆地坐在鬆軟的泥土上,她許久才回過神來,身上竟是一處傷都沒有。

更奇特的是,這裏不見一點積雪的痕跡,空寂的荒野中,大片本該早已過了花季的野薔薇隨風搖曳。

這是……什麽地方?

巫馬雪加正驚奇著,手裏握著的指魔針卻開始發紅,這裏有妖魔?!她慌忙站起身,從背上拔出木劍,靠著指魔針的引導慢慢接近那妖魔所在。

巫馬家族是除魔世家,姐姐巫馬火野更是天賦異稟的除魔者,五歲便被宗教裁判所的長老們選中,作為所長的接班人進行專門的培養和訓練。如果說巫馬火野是巫馬家族的榮耀,那麽巫馬雪加便是巫馬家族的恥辱。

她是巫馬家最無用最懦弱的一個女兒,毫無除魔的天賦不說,還因為早產而體弱多病。可是不管怎麽樣都好,今天是她十七歲的生日,按家族規矩,她必須要進行成人禮的試煉。事實上,十五歲就該舉行成人禮了,可是她從十五歲開始,連著兩年都沒有通過試煉……

如今已經超齡試練了……

她已經可以想象如果今天再沒有收獲,回去會接受怎麽樣的懲罰和嘲笑。

指魔針的顏色已經進階到了刺目的血紅,十級妖獸?巫馬雪加有些膽怯地停下腳步,看著不遠處一個略略凸起的小土丘。

十級……十級是什麽概念?據說宗教裁判所捕殺過的最厲害的妖魔也不過七級而已……

因為是雪天的關係,天色很暗,巫馬雪加捏緊了手中的木劍,最終還是壯起膽走近了那個小土丘。

是墳墓嗎?

可是沒有墓碑。

裏麵埋的……是誰呢?

手中的指魔針在瘋狂地示警,巫馬雪加卻定定地看著那一片黝黑的土壤,心裏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還有一些……悲傷。

暖風拂過她的臉頰,仿佛溫暖的指尖在輕觸著她,撩起她微亂的長發,暖風吹得遍地的野薔薇輕輕搖擺著,那些或白色,或黃色,或粉色的花朵在她眼前綻放。

刹那間,香氣襲人。

“巫馬雪加,你在那裏幹什麽!”冷不丁,一聲怒喝從崖上傳來,隨著一陣泥土滾落的聲音,一個穿著黑色滑雪衫,手持一根銀色短棍的男子從山崖上滑下來。

“小天,”巫馬雪加回過神來,訥訥地開口喚他,“你怎麽……在這裏?”

向天一眼注意到了巫馬雪加手裏閃爍著紅光不停示警的指魔針,他陰沉著臉快步上前,一手將巫馬雪加拉到身後,然後,執著銀色短棍的手向前一揮,那棍子立刻變得足有一米長。

“小天……”

“閉嘴,好好待在這裏不要動,再惹事我不管你了!”向天低吼一聲,做出備戰的姿態,隻有額前滑下的冷汗泄露了他心底的緊張,他怎麽也沒料到,小小一次試煉,她居然能惹上一隻從未遇到過的十級妖獸。

巫馬雪加咬咬唇,不出聲了。

靜待許久,那個凸起的小土丘卻始終沒有動靜,向天眼中閃過一抹狠戾,他一揮手中的銀色長棍,前麵的泥土砰的一聲,立刻爆裂開來,形成一個巨坑。

巨坑裏,側躺著一個穿著中世紀宮廷禮服的男子,零零碎碎的泥土散落在他的臉上、發上,襯得他的膚色越發地蒼白,那樣的姿態,唯美宛如畫中人,隻是令人膽寒的是,他懷中抱著一副白色的骨架。

他側身躺著,雙臂微曲,將那副骨架牢牢擁在懷中。

他的側臉五官近乎完美,隻是與那極漂亮的側臉相對的,卻是一個骷髏頭,看起來無比的詭異。

在看清巨坑內的情形後,向天下意識後退一步,認定是妖獸將那人儲存做了食物,吃得隻剩下一副骨架了,他握緊了手中的長棍,“可惡,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地傷人!”。

站在向天身後的巫馬雪加卻是微微愣住了,“不是。”

“什麽?”向天皺眉。

“他們是戀人。”巫馬雪加輕聲道,她看著墓中男子,那樣擁抱著的姿態,怎麽可能不是戀人。

“你又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向天的眉頭皺得越發地緊了,他執著銀棒上前,狠狠一棒掃向那巨坑。

墓穴中的男子忽然微微動了一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抱著懷中的骨架離開了攻擊範圍,在那片野薔薇前站定。

“茉伊拉,吵醒你了嗎。”他並沒有睜開眼睛,隻是輕撫著懷中的骷髏,語氣溫柔,仿佛情人間的耳語。

向天見一擊落空,又迅速結了一個印掃出一個火球襲向那男子。

他護著懷中的骷髏側身閃過,隨手摘下一朵白色的野薔薇,指尖微動,那朵薔薇便帶著如刀鋒般銳利的氣流刺向向天。

巫馬雪加呆呆地看著他們交手,眼見著向天落了下風,她忙握緊了手中的木劍,刺向那男子。

“巫馬雪加!”向天見她如此不自量力,驚吼出聲。

巫馬雪加被嚇了一跳,腳下一滑,速度一下子失了控,直撲向那相貌冷峻的男子。

許是瞎貓碰著了死耗子,她手中的木劍竟然直指他的胸口,巫馬雪加還沒有來得及高興,便發現那木劍竟然卡在那具骷髏上,再也刺不進一分。

“夠了。”那男子低下頭,“都這樣了,還想著要保護我嗎。”

骷髏自然無法回答他,他抿了抿蒼白的唇,緩緩伸出手,握住巫馬雪加的脖頸。

所有的空氣一下子被奪走,她張大嘴巴,驚恐地看著那麵色詭譎的男子,“放……放開……”手中的木劍一下子落在地上,她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想到扯開他,卻感覺像抓著冷硬的岩石一般,無法撼動半分。

感覺到手臂上溫暖柔軟的觸感時,賴加僵住了,手上的力量仿佛一下子消失不見,他微微顫抖起來。

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分明是……

他記起來那時聞人霜說,那條蛇把心髒給了她,她有轉生的機會的。

他說的是轉生,不是複活。

那麽……

是她……回來了?

長長密密的眼睫微微動了一下,他緩緩睜開眼睛,看清了眼前的少女,她看起來有些瘦弱,五官精巧細致,黑色的長發,黑色的眼睛。

明明相貌與茉伊拉完全不一樣。

可是……她的身上,有茉伊拉的味道。

眼見著就要氣絕,巫馬雪加卻忽然感覺握著她脖子的手稍稍鬆開了些許,空氣猛地灌了進來,她難受得皺著眉咳嗽起來,剛整理好呼吸,卻見那男子不知道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是很淺的銀灰色,仿佛夜空中的月亮一般皎潔。此時,他正看著她,神色有些奇怪,仿佛哀傷,仿佛釋然,仿佛欣喜,仿佛愧疚……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巫馬雪加猛地一驚,想要掙紮,卻已經來不及收回手,隻能任由他拉著她的手碰上他懷中的骷髏。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她的指尖隻輕輕一碰,那具骷髏便瞬間化為粉塵,消失無蹤了……

“你回來了。”銀灰色的眼睛染上一層蒙蒙的霧氣,帶著刻骨的傷與疼,帶著濃濃的依戀,他上前一步,輕輕擁住她,將頭抵在她的頸間。

巫馬雪加僵住身子,不敢動彈。

向天被擋在氣流之外急得直冒火,卻無法衝過去。

賴加抱著懷中那溫暖而柔軟的身體,失而複得的喜悅令他刹那間忘記了千年的孤寂與黑暗,所有塵封的悲傷與喜悅都仿佛已經近在眼前。

“放……放開我。”被他扣在懷中的巫馬雪加握緊了手裏的木劍,她雖然不濟,可也不能任由這妖獸如此放肆,向天總覺得她無用又累贅,現在一定會更加地輕視她。

“茉伊拉……”賴加靠著她,感覺到她的氣息,無比的安心,以至於沒有看到她手中出鞘的劍。

事實上,那並不是一柄普通的木劍,那是由千年的玄木所造,比鋼鐵更堅硬鋒利的。

“巫馬雪加,不要做蠢事!”向天眼見著她拔出劍來作攻擊狀,忙大聲勸阻,連他都不是那妖獸的對手,她想傷他無異於癡人說夢、自取滅亡。

巫馬雪加咬唇,把心一橫,將手中握著的木劍送入了那妖獸的心口。

很準。

一劍穿心。

賴加的身體微微一震,卻沒有鬆開手。

血的味道慢慢在空氣中蔓延開來,那種如鐵鏽一般腥甜的味道讓巫馬雪加愣住,她側過頭看著自己沾了血的手。

是紅色的血,莫非……他是人類?

可是,一個人類,為何會擁有那樣強大而詭異的力量,又為何會被埋在這泥土之下,且還抱著一具白骨?

巫馬雪加猛地抽出刺在他心口的木劍,推開他。賴加被推得後退一步,胸口處,有血霧噴湧而出。被隔絕在氣流之外的向天驚詫不已,憑巫馬雪加那種三腳貓的功夫,怎麽可能傷到一個十級的妖獸。

“你到底是什麽東西?!”巫馬雪加看著他胸前可怖的傷口,蒼白著臉低叫。

“我是賴加,賴加啊。”銀灰色的眼眸一刻也舍不得從她的臉上挪開,賴加貪婪地看著她,輕聲道。

“你是瘋的嗎!你受傷了,在流血!”巫馬雪加的臉色更白了,她驚慌失措地回頭找向天,“向天,向天,他是人類,快叫救護車!”

“那個笨蛋……”向天低咒著,終於奮力破開了氣流,衝了過來,一把拉住巫馬雪加,“快跑!”

“可他受傷了!他是人類!”巫馬雪加回頭看向賴加,他站在原地,仍在看著她,胸口的血液汩汩往外流。

“想死不要連累我!你沒看到他的血是泛著青的嗎!”向天頭疼地白了她一眼,按了一下手腕上的黑色手環,一條鋼索彈了出來掛上崖壁,他一手勾住巫馬雪加的腰,借著鋼索的力量攀上了崖頂。

眼睜睜看著她消失在眼前,賴加往前追了幾步,胸口處卻突然一陣劇痛,他喘息著彎下腰,跪坐在地。

“很痛吧。”突然,一個淡淡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賴加抬頭,看到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微驚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月之天使沙利葉。”

沙利葉低頭看著滿身血汙的另一個自己,對他伸出手,“我來帶你回天界。”

“要將我重新關進第五天的囚牢嗎?”賴加眯了眯眼睛。

“你的戾氣已經被這近千年的歲月消磨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將你淨化,畢竟……我們本是同體。”沙利葉看著他,表情平和而認真。

“如果我拒絕呢?”賴加試圖站起身,卻因為心口的傷而吃痛地再一次彎下腰。

“你可以回到天界,且可以得到自由,不必再被關進第五重天的囚牢,你有什麽理由拒絕?”沙利葉問。

“我拒絕。”賴加緩緩直起身子。

“是因為她嗎?”

“是。”沒有任何猶豫,賴加斬釘截鐵地回答。

除了她,不會有別的理由。

隻有她。

“難道你不知道她原是天界的殺戮天使,是她親手將你封印在第九道走廊的?”

“我知道。”

沙利葉定定地看著他,“那你應該知道,你們的立場注定是對立的,如果你留在這裏,必定死在她的手上。”

“那又如何?”賴加居然勾出一絲笑來,一向淡薄的銀灰色眼眸裏流動著淺淺的溫柔,“能夠死在她手上,我甘之如飴。”

“明知道注定是一個悲劇,仍然執迷不悟嗎?”

“即使注定是一個悲劇,我也不會放棄她。”賴加斂起笑意,“消磨我戾氣的不是千年的歲月,而是茉伊拉的眼淚和生命,這是我欠她的,今生必會還她。”

“你該知道,她已經不是你的守護天使,她已經不是那個茉伊拉了。”

“那就換我守護她好了。”賴加彎唇,“這一世,換我來守護她。”

沙利葉看著他,沒有再說什麽。

邪眼沙利葉與月之天使沙利葉,本是同體,是善與惡的存在。他是天使,天使不容許有惡的存在,所以殺戮天使茉伊拉將代表惡的邪眼沙利葉從他身體裏分離出來,封印在第九道走廊。本來它已與他無關,可是那時,邪眼沙利葉逃出天界牢獄的媒介卻是他的羽毛,說起來,他是有責任將它帶回天界的。

隻是……眼前這個賴加,分明還隻是個人類,作為邪眼沙利葉的力量根本還沒有完全地蘇醒過來。這樣的他,居然可以維持千年不死不腐,就這樣被埋在泥土之下過了千年。

這一切,都隻是因為執念吧。

沙利葉的視線落在他的心口處,那裏,正有血液汩汩流出,殷紅的血卻微微泛著青色,那樣的血色代表他已不是純粹的人類。

既沒有作為邪眼沙利葉蘇醒,也不再是一個純粹的人類,他竟因那執念成了千年不死的怪物。

隻是……被自己所愛的人一劍穿心,即使是怪物,隻怕也挨不了多久吧。

沙利葉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是輕輕歎息了一聲:“那麽,我走了。”

看著沙利葉消失,賴加支撐不住,再一次俯身跪坐在地上捂住胸口,殷紅黏稠的**從指縫間滲出來,怎麽也止不住。

一陣風吹過來,腥甜的味道在空氣中擴散,甚至蓋住了花的香味。

腥味越來越濃,濃到令人心驚的地步,賴加全身脫力地倒在花叢中。野薔薇瞬間大片大片地凋零,散落的花瓣覆在賴加的身體上,如一片花塚。

陰寒的風卷起落花,在風中翻飛飄搖,一雙黑色皮靴踩著無數的落花,一步一步走近躺在地上的賴加。

他盯著躺在地上的賴加,稍稍蹲下身,指尖輕輕劃過那仍在血流不止的傷口,然後將那沾了血的指送入口中,仿佛在品嚐上好的紅酒一般,他眯著眼睛輕輕品了許久,隨即咧開嘴,露出尖利的獠牙,“真是不錯的味道。”

賴加無知無覺地躺在地上,仿佛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血已經引來了嗜血為生的吸血鬼。嚐到了甜頭的血族男子一臉可惜地看著他流血的傷口,“真浪費。”說著,他俯下頭,咬住賴加的脖頸。

所有的血液都被吸走,已經變成幹屍的賴加被丟棄在枯萎的花叢中,饜足的血族直起身準備離開,卻沒有注意到那幹枯的手指忽然微微動了一下。

等他覺察的時候,已經對上了一雙血紅色的眼睛。

“你……”他有些驚愕地看著賴加。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全身沒有一滴血,還不死?!

被那雙血紅的眼睛盯著,他竟然感覺到全身的力量都被封住,無法再動彈分毫,這是……怎麽了?他早該想到的,有著那種力量的血液,眼前這個麵無表情的男人怎麽可能是普通人類……

身為有著強大力量的血族,他竟然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

賴加緩緩抬起幹枯的手,摸了摸頸間的牙印,然後伸手一把拉過那已經無法動彈的吸血鬼……

“你……想幹什麽?”角色瞬間互換,原本的獵人刹那間變為了獵物。

“你是吸血鬼?”賴加看著,幹枯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話來。

“是。”嘴巴不受控製地回答他的問題,他更恐懼了。

賴加定定地看他。

這便是邪眼沙利葉的力量吧。

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黑了,一彎銀色的月亮爬上半空。

月色下,如幹屍一般的賴加坐在荒涼的野地裏,一點一點將那滿麵驚恐的吸血鬼吃掉。吞下最後一口的時候,新的血肉長了出來,幹枯的皮膚也有光澤。

血紅的眼睛恢複了原本的銀灰色,他抹了抹唇邊的血跡,站起身,換下身上的衣服,穿上那吸血鬼留下的衣服和皮靴,離開了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