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永生不死

克洛怡公主的遺體被送進伊裏亞德神廟的那一天,天氣十分晴朗。

賴加推開茉伊拉的房門時,她正趴在窗台上,冬日薄薄的陽光覆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膚色純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隨時都會被曬化這陽光之中。

“茉伊拉。”不知道為什麽,賴加感覺有些心慌。

茉伊拉聽到他的聲音,笑著回過頭來。

“你在看什麽?”賴加走上前。

“園子裏的花。”茉伊拉輕聲說。

“這個季節,哪裏有花?”賴加走到她身後,將她擁入懷中,從她的視角看去,是那片薔薇園,隻是這個季節裏,滿園都是破敗的氣息。

“花也有靈魂的,雖然我現在看不到了,可是我總感覺它們就在那裏。”茉伊拉順從地靠在他的懷裏。

賴加沉默半晌,收緊了抱著她的手。

“克洛怡公主來了?”感覺到他的不尋常,茉伊拉輕問。

“嗯。”賴加悶悶地應。

“賴加。”茉伊拉仰起頭,看向他,“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可以有機會離開這裏,你走不走?”

“離開這裏?”

“嗯,放下一切的仇恨,離開這裏。”茉伊拉看著他。

“放下?”銀灰色的眼睛猛地一黯,賴加低聲道,“怎麽放下,放下誰?那個臨死都想殺了我的父親?那個對我置之不理的母親?還是對我下毒手的哥哥?”他搖頭,“我放不下。”

這個答案,她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她沒有再接這個話題,隻是回頭看了一眼擺在桌子上的木盒,“我可不可以不穿艾維斯送來的神女服,我不喜歡。”

隻要救了克洛怡公主,他就可以和約特聯姻,就可以繼續王位。

這樣……他就會開心了吧。

“好,不穿。”賴加親吻她的額頭,然後愈加地抱緊她,“對不起,我保證,這是你最後一次為我受傷。”

茉伊拉微笑。

陽光下,她的笑意近乎透明。

她說:“嗯,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受傷了。”

以後……

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長長的宮廷車隊在皇家侍衛的護送下向神廟緩緩而行,街道兩旁擠滿了人,他們有的是伊裏亞德城裏的,有的則是特意從外省趕來一睹女神真容的。

圍觀的人們帶著敬畏和好奇望向車隊中央那輛雕有蛇形圖案的馬車,那輛馬車前後各有四名白袍的神職人員守護著,一看就是非同尋常。

“那肯定就是命運女神的馬車!”

“命運女神!命運女神!命運女神……”

不知道是誰高聲喊了一句,人群愈發地激動起來。沿途維持治安的警備隊忙大聲喝止,將激動的群眾趕到警備線以外。

命運女神嗎?坐在馬車裏的茉伊拉聽著外麵嘈雜的聲音,感覺有些不可思議,若她真是命運女神,又豈會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

她下意識地撫了撫手腕,那裏還留著一道淺淺的傷疤,已經結了痂。人類的身體真的很不可思議,一旦受了傷,縱然痊愈,也必定會留下傷痕;縱然傷口結痂脫落,那些新長出來的皮膚也必定與周圍的膚色不同。

而且,那些淺色的新肉,也會比其他地方更脆弱,更易受傷……

周圍那些吵吵嚷嚷的聲音似乎漸漸遠去,茉伊拉望著車壁上一個小小的蛇雕出了神,然後嘴角微微彎出了一點笑意。納斯加,真是一個喜歡亂來的家夥,居然自戀無比地以蛇作為神教的標誌,還有神教門口那一尊照著她的樣子塑起來的命運女神像。

馬車微微頓了一下,停了下來。

車門被打開的一瞬,陽光猛地刺入她的眼睛,刺得她的眼睛又酸又痛。茉伊拉有些不適應,她下意識閉了閉眼睛,然後便感覺溫熱的**一下子從眼中滑落。

“……茉伊拉?”賴加一拉開車門,便看到茉伊拉眼中落下淚來的樣子,呆怔住,感覺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將他的心狠狠握住,讓他喘不過氣來,“你哭了?”

哭?

茉伊拉再一次眨了眨眼睛,感覺那些溫溫熱熱的**從她的眼中不停地落下,怎麽也止不住,仿佛一顆心已經被泡得脹脹的,再也負荷不了,然後那些曾經倒流進心髒的眼淚再一滴一滴地從眼中流了出來。

茉伊拉不說話,賴加緊張地看著她,卻找不到一點語言來安慰她。

“王子殿下。”身後,有人開始催促。

賴加仍然怔怔地看著茉伊拉,看著她流淚的樣子,整個人都僵在了馬車前。

“王子殿下。”見他不應,那人又輕輕拉了拉他。

賴加茫茫然才醒悟過來,那一聲“王子殿下”喊的竟是他。

茉伊拉低頭,抬起手摸了摸臉上的淚,放在唇邊舔了舔,然後看向賴加,“鹹的。”

“什麽?”賴加又愣了一下。

“原來人類的眼淚是鹹的。”茉伊拉笑著道,因為笑彎了眼睛,原本蓄在那雙明眸中的淚水再一次滾落了下來,“今天天氣真好,隻是陽光有點刺眼。”她揉了揉眼睛。

“皇弟,克洛怡公主已經在大殿等候多時了。”艾維斯不知何時出現在賴加身後,微笑著提醒。

賴加戒備地回頭看向他,艾維斯卻笑盈盈地錯身上前伸出手。

茉伊拉早已經抹去了最後一滴眼淚,她定定地看了看艾維斯一會兒,然後伸出手,將小小的手掌放進艾維斯的掌心。

感覺到掌心的柔軟,艾維斯有一刹那的恍惚,然後竟不自覺地如燙著了一般甩開了她的手。聽到周圍的竊竊私語聲,艾維斯知道自己失態了,他忙彎了彎腰,再一次執起了茉伊拉的手,將她帶下馬車。

茉伊拉踏下馬車的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

許多年以後,在約特帝國的傳說和野史中,總有那麽一位美貌而善良的女神出現。傳說中,約特帝國的守護女神不忍見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特意用自己的血救活了已經死去的公主,令其與伊裏亞德家的長子聯姻,結束了一場戰爭。

茉伊拉在人們敬畏的眼神中,一步一步走上階梯。

“不恨賴加嗎?”微笑不變,艾維斯微微低著頭,用一種隻有茉伊拉能夠聽到的聲音,輕聲道,“為了他的公主殿下,為了他的王位,他寧可令你再一次受傷呢。”

“艾維斯,你和賴加一樣可憐,你們都被仇恨綁住了心。”茉伊拉側過頭看他,語調輕柔,近乎憐憫,“我不恨他,也不恨你。”

艾維斯笑盈盈地看著他,眼中卻是連一點溫度都沒有,然後他微彎著唇角,輕聲道,“你,真是虛偽善良得令我作嘔。”

一隻微涼的手握住茉伊拉的手腕,將她拉離艾維斯的身邊,賴加冷冷看著艾維斯,“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可是請你離她遠一點。”

艾維斯的視線落在賴加握著茉伊拉的手上,曾幾何時,他也有屬於自己的守護天使,可是為了得到力量,他與納斯加交換了魔之手,親手扼殺了守護自己的天使,從此與魔為伍。

就算有天使又怎麽樣,他一樣被人欺負,他堂堂伊裏亞德公爵的兒子,卻連低等奴役都可以欺負他,那種溫和的不知所謂的天使……他才不需要!

“請讓一下。”賴加握著茉伊拉的手,皺眉。

艾維斯回過神來,聳了聳肩,後退一步,抬手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明明救回公主對他來說隻是多了一個絆腳石,一點好處都沒有,可是他還是將茉伊拉的血可以起死回生的消息傳了出去。他倒要看看,這個小天使可以為這個男人做到哪一步,他真想親眼看著這個自詡善良的小天使崩潰。

他冷眼看著賴加扶著那個小天使走到裝著克洛怡公主的水晶棺旁,他冷眼看著茉伊拉麵色平靜地從賴加手中接過鋒利的匕首。

看到茉伊拉從自己手中接過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賴加的心忽然微微一緊,他下意識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茉伊拉抬頭看他。

那雙總是溫暖含笑的淺褐色眼睛裏平和得不見一絲波瀾,如死水一般安靜。

巨大的不安襲上他的心頭,到了這一刻,他才忽然開始害怕。

“皇弟,時間到了。”艾維斯冷笑著提醒。

賴加遲疑著鬆開了手。

茉伊拉垂下眼簾,握著仍帶著賴加溫度的匕首,對著自己的手腕重重劃下一刀。

血色蜿蜒。

茉伊拉聽到了自己的心碎裂開來的聲音……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停地下墜,落入了塵埃裏……

伊凡,故事的結局,應該是公主和王子一起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

艾維斯怔怔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身體從祭台上墜落,譏誚的笑意僵在唇邊。

七天七夜,舉國同慶。

那一場婚禮盛大無比,馬卡斯二世親自主婚。上至宮廷貴族,下至黎明百姓,無一不歡欣鼓舞,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氣息。

“皇兄,你怎麽了?”賴加拍了拍艾維斯的肩,笑著道,“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你給點笑容行不行?”

艾維斯放下手中的酒杯,側頭看向賴加,然後忽然有點憤怒,他狠狠揮開他的手。

“怎麽了?”賴加驚訝。

“陛下,公主到了。”貝克上前稟報。

賴加無意多問,點點頭,大步走了出去。

艾維斯看著他輕快的腳步,隨手拿起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他抬起手,看著自己的手心發呆,仿佛那一日溫暖而柔軟的觸感仍在。

那一天,她那樣微笑著對他說,“艾維斯,你和賴加一樣可憐,你們都被仇恨綁住了心。”

她說:“我不恨他,也不恨你。”

他說她善良得近乎虛偽,他不相信她的心裏沒有怨恨。

可是他怎麽也無法想到,那個少女竟然在那樣微笑著跟他說了“不恨”之後,在他麵前死去。

……沒有人記得她的死亡。

連她為之附出生命的賴加也一樣。

因為那隻九尾狐妖適時地出現,洗去了所有人的記憶。

據說,這是她最後的願望。

據說,等待她的,將是永恒的死亡。

皇宮外的護城河邊,聞人霜屈膝靠在一棵樹旁,閉目養神。他的肩膀上靠著一個金發的少女,似乎睡得很沉的樣子,一動不動。

“傻瓜。”他忽然罵了一句,抬手輕輕彈了一下她光潔的腦門。

她還是不動。

“聽到沒有?你的賴加啊,在裏麵和別的女人結婚呢,你卻隻能灰頭土臉地坐在這裏。”聞人霜閉著眼睛喃喃,“誰也不記得你了,誰也不記得你了呀。”

她還是不動。

有風吹過,吹亂了她金色的長發。

聞人霜撫了撫她的頭發,突然感覺身後一道冷風襲來,他忙抱起茉伊拉一個跳躍躲開襲擊,然後站穩,轉身看向身後。

“納斯加?”看到身後那個白衣紫發的男子時,聞人霜愣了一下。

納斯加死死瞪著被他抱在懷裏的少女,淺紫色的雙瞳一刹那成了豎瞳,他猛地揮拳衝向聞人霜。

聞人霜一時沒躲開,竟然結結實實地挨了他一拳,手一鬆,他懷裏抱著少女掉進了河裏。

眼見著茉伊拉在水中浮浮沉沉,越飄越遠,納斯加嘶叫一聲,一頭紮入了水中。

茉伊拉閉著眼睛,無知無覺地在水麵漂浮著,金色的長發散在河麵上,襯得她蒼白的臉頰幾近透明。

納斯加將她緊緊抱住,緊得幾乎可以聽到她的骨骼發出響聲。

冰冷的河水中,他緊緊將茉伊拉抱在懷裏,仿佛回到第五重天,那一日,是她將他撈出了水麵。

“是誰?!是誰殺了她!”恐怖的豎瞳盯著站在河岸上的聞人霜,他嘶聲道。

“你應該猜得到的。”聞人霜看著他。

納斯加似乎平靜了下來,他抬頭,聽著皇宮裏喜慶的鍾聲,豎瞳染了血色。

他一躍而起,將茉伊拉帶出了冰冷的河水,直奔皇宮。

“這是茉伊拉的願望,賴加的記憶已經被我消除了。”聞人霜攔住他,“如果你傷害了賴加,豈不是讓她的死變得毫無意義?”

納斯加頓了一頓,“我跟她說過,不要輕易原諒一個傷害過她的人,我也說過,她不適合當一個人類,你看,她果然就這樣白白送了性命。”

“納斯加。”聞人霜抬手。

納斯加躲開他的手,“你知道什麽是永恒的死亡嗎?她將永遠一個人在無止境的黑暗中徘徊,永遠找不到出路!”納斯加咬著牙,麵色痛苦而扭曲,“她怎麽可以,她怎麽可以為了那個人類做到這一步!”

聞人霜看著他懷裏的金發少女,說不出話來。

納斯加垂下頭,深紫的長發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忽然低低地笑,“這麽說起來,如果不是因為我設計要置賴加於死地,她也不必為了賴加斷翼,她也不必為了那個公主弄得送了性命。”他看著懷中的少女,“怎麽會有這樣的白癡,她以為她是聖母嗎,誰都可以原諒,誰都不想去恨,她以為她真的可以拯救世界嗎……”

他抱著茉伊拉走向皇宮。

聞人霜再一次攔住了他。

“你放心,我不會殺了賴加的。”納斯加冷聲道,“可是,他沒有資格忘記茉伊拉。”他抬頭,看向聞人霜,“唯一有資格忘記這一切的人,隻有我。而他,隻配在無盡的愧疚悔恨中度過餘生。”

聞人霜看著他,緩緩收回了手。

納斯加抱著茉伊拉,一步一步走向皇宮。

“祭……祭司大人?”守衛的士兵遠遠看著神教的祭司納斯加抱著什麽濕淋淋的東西走向皇宮,忙上前查看。

納斯加目不斜視,繼續往裏走,一步一個水印。

這一次,那個士兵終於看清了,祭司大人懷裏抱著的,是一個少女!但是她麵色青白,全身僵硬,一動不動,明顯已經死去多時了!

“祭司大人!今天是陛下大喜的日子,您這是做什麽!”他厲聲大喝,拔出腰間的佩劍。

納斯加還是全然無視他的存在,接近了宮門。

被無視的士兵被逼得連連後退,終於舉著劍衝了上去,卻連他的衣角都沒有碰到,便被一股詭異的力量甩向宮牆,扭斷了脖子。

“祭司大人瘋了……祭司大人瘋了!”其他的守衛驚慌失措,紛紛拔劍。

一蓬蓬鮮血如薔薇一般綻放開來……

踩著鮮血鋪就的紅毯,納斯加一路直闖皇宮。

華麗的宮殿裏,無數祝福的燭火裝點得婚禮的禮堂聖潔無比,盛裝的克洛怡公主矜持地微笑,碧藍的眼睛裏是掩不住的羞澀和幸福。

賴加從侍從的手中接過一束火紅的玫瑰,轉身獻給美麗的新娘。

指尖忽然一痛,玫瑰花掉在地毯上,他低頭看著被玫瑰刺紮到的手,一點殷紅的血珠正緩緩從細小的傷口滲透出來。他怔怔地看著那血的顏色,有些出神。

“賴加?”克洛怡公主疑惑地看著他。

賴加回過神來,笑著搖了搖頭,執起她的手,低頭輕輕吻向她的唇。

砰的一聲巨響,幾名侍衛滿身鮮血地倒了進來,打破了喜慶祥和的氣氛,賓客們一下子慌亂起來。

納斯加就這樣抱著茉伊拉的屍體出現在了賴加和克洛怡的婚禮上。

“祭司先生,能否請你解釋一下發生什麽事了?”賴加轉過頭,微微皺眉。

納斯加眯了眯眼睛,驀然笑了起來:“你倒還記得我呀,那你還記不記得她?”他低頭看了看懷裏的少女。

賴加順著他的視線,看向他懷裏的少女。

因為掉進河裏的關係,茉伊拉全身都濕漉漉的,金色的長發還在滴著水,衣裙貼在身上,讓她本就瘦弱的身體看起來更加地小。

平靜的心猛地顫了一下,賴加下意識捂住心口,“她是誰?”

她是誰?看起來已經死了吧。

明明不記得。

可是為什麽……心會這樣痛。

“賴加……”克洛怡公主有些慌亂地握住他的手。

賴加回過神,回握住她的手。

“祭司先生,你最好可以給我一個解釋。”他沉著聲道。

“你要解釋?”納斯加低笑,“好,我就給你一個解釋。”指尖輕彈,一滴清涼的水珠飛入賴加的額頭。

賴加猛地頓住。

失去的記憶,一瞬間回籠。

他說:“茉伊拉,你救救克洛怡公主,好不好?”

她說:“好。”

那時,他沒有發現她眼睛裏濃鬱得化不開的悲哀。

她小心翼翼地問,“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可以有機會離開這裏,你走不走?”

她要他放下一切仇恨,離開這裏。

他這樣回答她,他說:“怎麽放下,放下誰?那個臨死都想殺了我的父親?那個對我置之不理的母親?還是對我下毒手的哥哥?”

他搖頭:“我放不下。”

她微笑著繞開話題。

他抱緊她,向她保證,他說:“對不起,我保證,這是你最後一次為我受傷。”

她說:“嗯,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受傷了。”

然後,果然,那便是她最後一次為他受傷……

在神殿上,她劃開自己的手腕讓鮮血流出,如那日救他一樣,他看著克洛怡轉醒,他驚喜。

可是下一秒,他的守護天使便從高高的祭台墜下……

那雙淺褐色的眼睛看著他,溫柔而哀傷。

然後……再也無法睜開。

現在,她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麵前。

而他在幹什麽?

他在幹什麽!

他在和另一個女人……結婚。

和另一個女人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他垂下頭,抬手撐住額,“嗬嗬,我真的……像個傻瓜一樣。”

“賴加,你不要這樣。”克洛怡著急地拉住他的手。

賴加低頭甩開她的手。

“你竟……”克洛怡不敢置信他會這樣當眾令她下不來台,“父王答應過我,婚禮結束之後,約特和伊裏亞德將永無戰爭……”

“與我何幹,”賴加抬起頭,看著她,“與我何幹呢?就讓這人間,變成地獄好了。”

“你……”克洛怡被他的表情嚇得連連後退,跌坐在地,“惡……惡魔……你真的是……”

惡魔嗎?

臉上的皮膚似乎一寸一寸地龜裂開來,賴加痛苦地跪坐在地,雙手捂麵。

惡魔……

惡魔啊……

他真的是惡魔……

“眾生平等,不管你是什麽,我都不會懼怕你。”

“相信我,我會引導你走出困境的。”在幾千幾萬年的寂寞中,有一個小天使托起他滿是血汙的臉,這樣說。

“茉……伊……拉……”他半跪在地上,捂著臉,啞著聲音,低低地念出她的名字。

明明是曾經親手將他封印的天使,如今卻為他失去了永恒的生命……

他想起來了嗎?終於想起自己便是邪眼沙利葉,地獄七君之一的邪眼沙利葉。

納斯加垂下頭,緩緩將茉伊拉放在柔軟的地毯上,然後伸出手,五指成刃,徑直刺入自己的心口,取出一顆透明的心髒來,放入茉伊拉的心口。

那顆透明的心髒一點一點消失在茉伊拉的心口處。

深紫色的長發一點一點變淡,他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多歲,納斯加撫了撫茉伊拉的臉頰,淺紫色的眼睛中有著無限的眷戀。

茉伊拉,以我的力量無法使你複活。

但是,我以我的心髒換取你轉世重生的機會。

茉伊拉,在我失去法力,被浸在天界第五重天冰冷的湖水中幾千幾萬年時,是你給了我溫暖。

聞人霜曾經告誡我,奢望著那樣的溫暖,無異於飛蛾撲火。

可是你給的溫暖已經深深地植根在我的心裏,拔不出,忘不掉,隻能一日一日被思念和嫉妒啃噬,並且不惜一切手段讓你回到我的身邊。

甚至是……傷害你……

如今,一切終於都結束了。

就讓我把一切的溫暖、記憶,連同這顆不堪的心一起歸還給你。

茉伊拉,你知道嗎?隻有我才是最有資格忘記你的。

沒有人會比我更有資格忘記你。

他眼中的眷戀一點一點消失。

從此刻起,他將徹底忘記她。

因為,他已經失去了愛她的心。

無心的人,怎麽還會有眷戀……

轉過身,他獨自離開了皇宮。

約特帝國一百三十四年,伊裏亞德二世賴加·伊裏亞德抱著金發少女的屍體離開了王宮,自此不知所蹤。

伊裏亞德和約特聯姻失敗,重起戰端,伊裏亞德二世成了遺臭萬年的罪人。

小王子凱裏接管伊裏亞德,是為伊裏亞德三世,艾維斯輔政。三年之後,凱裏與約特的小公主聯姻,馬卡斯二世逝世。

天下一統。

伊裏亞德三世連殺十七名史官,自此,所有史實記錄均對這一段曆史記載不詳。隻在傳說中,約特帝國的守護女神不忍見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特意用自己的血救活了已經死去的公主,令其與伊裏亞德家的長子聯姻,結束了那一場戰爭。

“這裏,你喜不喜歡?”賴加低頭,望著懷裏的少女。

少女無聲無息。

“你不喜歡伊裏亞德,也不喜歡約特,我們便不去伊裏亞德,也不去約特。”賴加捏了捏少女的鼻子,“你看這裏,多安靜,多適合我們一起長眠。”

月色微涼,一片荒涼的地裏,無數野薔薇隨風輕擺。

“嗨~”一個涼涼的聲音冷不丁響起。

正是陰魂不散的聞人霜。

“你還跟著我們幹什麽。”賴加小心翼翼地將茉伊拉放在一旁,轉身挖坑。

“哇,你給自己挖坑呀。”聞人霜湊上前,“你不是有潔癖嗎?你不是喜歡陽光嗎?躺在這種黑暗的地方被蟲叮被蛇咬,你受得了啊?”

“茉伊拉告訴你的?”

“咦,你怎麽知道?”聞人霜眨了眨眼睛。

那一次,她對聞人霜說:賴加有潔癖,是因為在被關入“死亡之塔”的那十年裏,他沒有洗過澡;賴加喜歡陽光,是因為他被關在暗無天日的死亡之塔裏十年;賴加怕火,是因為小時候被親生父母設計,差一點便葬生火海。

“可惜她忘記了最重要的,”賴加一邊挖坑一邊淡淡道,“我嗜吃甜食,是因為在我人生最悲慘的那一個生日裏,是她給了我生日的杏仁糖泥,那些甜可以驅除心底的寒意,令我感覺自己還活著,那一天,是她第一次出現在我麵前,賜予了我可以看見天使的眼睛,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那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

說話間,他已經挖好了一個坑。

直起身子,他轉身抱起茉伊拉,躺進坑中。

“勞駕,幫我填一下土。”

聞人霜一頭黑線,“那條蛇把心髒給了她,她有轉生的機會的。”

“那就等她轉生的時候,我再出來吧。”

“……你確定那個時候你還活著?”

“你填了土,就滾吧,繼續找你的東方曉去。”賴加頓了一下,才輕輕吐出一句,“有點希望,也是好的。”

下一刻,一抔泥土扔進了他的嘴巴裏。

有潔癖的、喜歡陽光的賴加,抱著那一個已然冰冷的少女,躺進了深深的坑中,被埋在泥土之下。

就讓他……陪著她,在此長眠吧。

他閉上眼睛,擁緊了懷中的少女。

我是魔,是妖獸,也許我的祈禱更像是一個笑話。

可是,我從未如此虔誠地祈禱過,從未如此虔誠地祈禱過,但是現在我在這裏,請求你,請求你將一切的罪過都降罰在我這肮髒的軀體之上,茉伊拉……茉伊拉是最虔誠不過的,她是那樣地敬愛著她的天父……

她不該得到懲罰。

填上最後一抔土,烏雲蓋住了清冷的月亮,天地驟然陷入無邊的黑暗,不消片刻,大雨傾盆而下。

“呀,又是一個人了。”拍了拍掌中的泥土,聞人霜直起腰,笑吟吟地兀自喃喃。

這泥土之下,埋葬著死去的少女和幡然悔悟,與愛同眠的男子。

荒涼的野地裏,無數的野薔薇被大雨打得東倒西歪,唯獨中間那一襲白衣的男子,長發飄然,決然出塵,那些雨半滴也淋不到他的身上。

靜靜地站立了許久,他攏起袖子,轉身離開。

很久很久以前,聽人說,這個世界最殘酷的是時間,最仁慈的也是時間,因為時間可以帶走一切美好,也可以洗去一切悲傷。

可是對於他,時間卻仿佛一直都是靜止的。

因為他,永遠,永遠都是獨自一個在靜止的黑暗中慢慢摸索,慢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