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開始下雨了,雖然不大,但是弄得身上黏糊糊的。總部無線電通報,高架橋施工現場有人被砸死了,張林離得近,就趕了過去,誰知道半路上車胎爆了。

張林在路邊等著警車來接自己趕往現場。

事故現場在一座高架橋的下麵。

這座高架橋是奧華集團投資的“通海大道”,目的地是連通夏安海港。整條大道東西貫穿整個夏安市,另一頭則連接高速公路。“通海大道”是夏安第一個國家行政批複的建築工程,大人物幫助拿下這個項目,居功至偉。這條路的作用毋庸置疑,將夏安海港直通內地,對於整座城市的經濟發展都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而高架橋下有一個人被砸死了。

高架橋上掉下了一塊洗澡盆大小的混凝土石塊,直接砸中了下麵的人,正中頭部。

死者渾身泥汙,看上去像是個乞丐,頭部被砸得粉碎,根本就無法辨認是誰。旁邊還有他撿來的各種垃圾。

現場勘驗完,一個片警帶著一個大媽過來。

“這是住在這片的張大媽,她認識被砸死的這個人。”

“這人在這邊都轉悠兩三年了,原來住在公園的亭子裏,這高架橋建起來之後,他就搬到這裏住了。”

張林看了看現場,法醫檢查完屍體,對他搖搖頭,示意沒什麽可疑線索。

“這麽說,差不多可以斷定是意外死亡了?”

法醫點點頭。

張林退後一步,抬頭看了看頭頂的高架橋。

還在飄著雨,他的眼裏進了雨水,澀得疼。張林低著頭揉了一下眼睛,周圍的雜草被現場勘驗的警察踩得東倒西歪,有些地方都露出了新鮮的泥土。

張林又抬起頭看著頭頂的高架橋,混凝土砌成的護欄上確實缺了一個口,正好對著下麵的屍體。

“怎麽能掉下這麽一大塊呢?上去看看。”

張林從工地的梯子上爬上去,走到缺口處。

水泥護欄的缺口參差不齊,確實是斷裂開的,施工質量很差。張林四下找了找,也沒發現有什麽撬砸的痕跡。

張林用敲了敲欄杆,感覺大橋很脆弱的樣子。他笑著說:“這也太不負責任了吧,質量這麽差。”

張林用力用腳踹了一下,結果又掉下了一大塊水泥,法醫正好在底下,連忙躲開,撿起來看了看說:“嚇,這都不用找人拆。簡單弄個雷管往橋墩子上一放,保準這一片都得塌。”

張林從橋上下來,法醫跟他說:“現場弄完了,基本是意外死亡。屍體就拉回去解剖了。”

“唉,辛苦。”

張林看著遠處的夏安中學,繼續往前走,就會到大海邊。

解剖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沒有其他可疑因素,確實是意外致死。但是DNA檢測無果,暫時無法確認是誰。夏安警局案情討論室的那麵牆上,依然隻放著三個人的照片:薑態、柳權和馬令。

最新一輪的調查結果陳述剛剛結束,依然是沒有任何線索。三名死者之間沒有找到必然的關聯性,不管是死亡方式,還是人際關係網的深入調查,都沒有證據表明是同一個人所為。

聽著別人的陳述索然無味,張林真想把自己心裏的那些猜測說出來,可是他每次看向小關的時候,小關總是很慎重地搖了搖頭。張林懷疑吳河曾經出現在柳權被殺的教堂的那些猜測,也確實沒有實打實的證據,要真說出來心裏也會打鼓。

但還是有一些小收獲,是在三個人的人際關係排查上。薑態和柳權沒有什麽新的進展,倒是馬令身上發現了一點有意思的事情。

那就是馬令根本就沒結過婚。也就是說,馬雙雙是馬令的私生子。在後續調查中發現,馬雙雙的媽媽竟然已經不記得馬令這個人是誰。她在離夏安兩千多公裏的一個破落小鎮上淪落成了站街小姐,不僅一身的病,還染上了毒癮。刑警隊是在馬令的一本舊筆記本裏找到了一個地址,順著這個地址找到了一個破舊的地下室。在地下室裏發現了一些舊物,裏麵有一張照片,上麵有個女人,長得青春貌美。還在長滿黴菌破爛不堪的**發現了一些信件和小孩的衣物。信件的內容是這個女人跟老家哥哥通信說自己懷孕了,老家哥哥大發雷霆。

刑警隊輾轉聯係到了信件地址上的警局同事,得知這個女人的現狀。兩張照片放在一起,一張雖然模糊,但清秀漂亮的容貌無法讓人忽視;而另一張則是枯瘦如柴、口角長瘡的活死人模樣。所有看到的警察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刑警隊把照片放在馬雙雙麵前時,馬雙雙沒什麽表情,隻愣愣地看著,有些無動於衷。直到警察走了,他的眼淚才緩緩地流了出來,滴在了這張已經被水漬化掉了一半的相片上。相片上那個女人的臉還是微笑著的。

除了這些之外,什麽線索也沒有。

吳河沒有出席案情分析會。小關說,吳河跟著市長外出考察去了,要一周才回來。

張林沒想到,劉朝陽又到警局找他。但是劉朝陽好一會兒沒說話,張林知道他有事。

“有事直接說。”

劉朝陽第一次在他麵前低著頭想事情,以前他都是昂著頭,毫不妥協的樣子。

劉朝陽說:“你能幫我爸媽找個住的地方嗎?”

劉朝陽雖然還是麵無表情,但張林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是在懇求自己。

“下個月我要去參加數學選拔賽,我不放心他們。”

張林知道他們一家現在還住在夏安中學旁邊的那個工地裏,雖然能稍微遮風擋雨,但不是長久之計。

張林把水杯推到劉朝陽麵前。夏安的空氣很潮濕,但劉朝陽的嘴唇卻幹裂了,這是典型的營養不良的表現。

“安心去吧,爭取拿個好成績,你爸媽我來安排。”

聽了張林的話,劉朝陽才把水杯端起來一口氣喝完,放下水杯就準備走。

張林目送著劉朝陽走出門,但是劉朝陽又轉回來,想了想說:“謝謝你幫我報名。”

張林用特頑劣的口氣說:“不用謝。”

劉朝陽臉上第一次有了一點微笑,很細微,幾乎隻有左半張臉顴骨的肌肉稍稍抖了一下。

其實張林早已做好了打算。自己自小長大的那個孤兒院裏還有一處空出來的房子,原本是用來裝雜貨的,但是老院長似乎記憶力不太好,不知道哪一天把那些有用沒用的雜貨賣得一幹二淨,後來還報警說是遭了小偷。劉朝陽一家可以先住在那裏。李淑萍可以幫助照顧那些留下的智障孩子和老院長,也不算是白住。

劉朝陽剛走,張林就接到了一個電話,聽了對方說的話,他一臉凝重。

醫院裏,醫生給王瀟蕭注射了安定劑,她的情緒漸漸平穩,熟睡了過去。白天,王瀟蕭在家裏犯了病,突然就口吐白沫,醫生說可能是犯病的時候誤服了什麽東西,幸好及時被鄰居發現送來醫院。

張林給王瀟蕭整理好蓋在身上的被子,就來到了醫院樓道。盤旋著的樓梯順延著往下,像是個時空隧道。

下一層站著一個身著紅裙的女人,背對著他。張林往後看了看,確定沒人,才把樓道門關上,然後站在樓梯邊,扶著圍欄,看著斜下方的紅衣女人。

紅衣女人在抽煙,她抽得很凶,每一口都是很用力地吸,張林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臉頰上皮肉縮進去的輪廓。

“她沒事了。”

張林跟紅衣女人說話。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道裏回**,嗡嗡地響。

“你答應過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紅衣女人背對著他說。

這句話張林很熟悉,上一次他朝著王瀟蕭大吼的時候,耳邊就響起這句話。

“你不上去看看她嗎?”

紅衣女人又使勁吸了一口煙,然後匆匆吐出,扔下煙蒂踩滅:“她沒事就行了。”

紅衣女人始終沒有回頭。張林打量著她的背影。紅色的西裝裙,連高跟鞋都是紅色的。頭發短短的,打上啫喱膠,梳得整整齊齊。這身打扮一看就知道要去赴很重要的約會。

張林的目光定格在紅衣女人的脖子上,她戴著一條細細的項鏈,樓梯道的燈光雖然不亮,但還是能看出項鏈的輪廓。那不是高檔貨,更像是隨手在路邊買的一條偽白金金屬鏈,那還是以前自己送給她的禮物。這個項鏈和她的打扮看起來不是很搭配。

“你今晚又要去?”

紅衣女人點點頭,嗯了一聲。

張林抓著圍欄的手上青筋暴起,但他的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冷靜地看著這個女人。

“能不能轉過來看著我。”

“不能!”

紅衣女人斬釘截鐵地截住了張林的話,稍微側了一下臉,仍舊沒轉身。她是王曉雨,但是臉上化著濃妝,已經不是很像張林印象中的那個王曉雨了。

“現在我不是你想要的那個王曉雨,轉過來又有什麽用?”

張林沉默不語。

“你我約定好的事情,我們都要努力去做到,不然承諾還有什麽意義。”

王曉雨轉身要走,張林叫住她。

“你還有什麽事?”

張林想了一下說:“我是想問你,你真的什麽都不告訴我?”

“你不用知道,你和我是兩條路上的人。”

王曉雨繼續往下走,繞著螺旋狀的樓梯走到了張林的正下方,張林已經看不到王曉雨的身影。然後,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停了。

王曉雨的聲音停頓了一小會兒才幽幽地傳來,和剛才冷冷的聲音不同。

“張林,你愛過我嗎?”

張林輕笑了一下說:“從來沒有愛過,是一直愛著。”

王曉雨突然說:“報紙上說有個人被砸死了,你怎麽看?”

“已經定性是意外死亡。”

“沒那麽簡單,去查查這個人什麽時候來的夏安吧,你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的。”

王曉雨繼續往下走,沒再說話。

張林直到聽不見她高跟鞋的聲音,才鬆開一直緊緊攥著圍欄的手。

張林回到病房,看到王瀟蕭還在熟睡,去詢問了一下醫生情況。醫生說王瀟蕭今晚估計不會醒了,張林就拜托護士等王瀟蕭醒了給自己打電話。

張林搭電梯來到一樓,遠遠地看到馬雙雙拄著雙拐出院,瘦小的身影顯得很費力。

張林走過去,叫住馬雙雙。

馬雙雙是來醫院複檢的。

“怎麽沒去你家的那個醫院?”

馬雙雙冷笑了一下,沒回答。張林隱隱覺得馬雙雙受傷後性格變了很多。

外麵一片漆黑,已經很晚了,醫院門口除了自己那輛車之外,也沒有其他車,馬雙雙應該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沒車接你嗎?”

馬雙雙沒回答,還是費力地拄著雙拐往外走。

醫院自動感應大門一開,一陣涼風就吹了進來,夾著一點點雨點。外麵又開始下雨了。

“我送你吧。”

不管馬雙雙同不同意,張林就橫腰抱起馬雙雙。馬雙雙竟然沒有排斥,任由張林抱入警車。

張林坐進車裏,把車開向主幹道。馬雙雙突然說:“我不回家。”

“不回家那去哪兒?”

“隨便逛逛吧。”

“心情不好?”

張林通過後視鏡看著馬雙雙,馬雙雙看著窗外,一動不動。

馬雙雙沒有搭話。張林心想,這個孩子也算是命運多舛了,馬令的死讓他的生活變得一團糟,不想回家也是情有可原,他早就沒有家了,隻能自己一個人來醫院複診。張林覺得馬雙雙此刻一定還處於喪父的哀傷期。

“你爸爸的死,警局會盡快破案的,你不要傷心。”

“我沒傷心啊。”

冷冷的回答,讓張林有些驚訝。

隨後車內就陷入了一片寂靜,張林漫無目的地開著車,馬雙雙則一直看向窗外。

車子繞著環線慢悠悠地走著,張林眼角瞟到了不遠處的夏安中學,那個被燈光包裹著的體育場頂棚尤為紮眼。張林想到馬雙雙身上的傷,心裏的疑問突然跑了出來。這段時間他一直被吳河排擠在警隊邊緣,幾乎快忘記自己前幾個月一直費盡心思查的案子了。

張林想了一下問:“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馬雙雙沒動,過了會兒說:“問吧。”

“你為什麽要自殺啊。”

馬雙雙冷笑了一下說:“你怎麽知道我是自殺。你怎麽不懷疑是別人把我推下去的?”

這一點張林確實沒有想過,但是他依靠自己的經驗判斷,馬雙雙應該是自殺。

“可能性不大。”

“為什麽?”

“第一,你醒來的時候,絲毫沒提過有人要殺你的事情;第二,你跳下來的時候我剛好經過操場,沒看到頂棚上有其他人,你的同學也證明是你自己爬上去的。”

馬雙雙沒有反駁,看來事情確實是這樣。

“你為什麽自殺?能告訴我嗎?”

“張警官,你有父母嗎?”

這句話問到張林心坎上了。誰都有父母,但是張林對父母的印象早已模糊,最早的記憶就在孤兒院,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他長大後問過孤兒院的院長,可是院長年紀大了,記性不好,說忘記了他是從哪裏送過來的。上了警校第一年回去看院長的時候,他想通過資料排查自己的身世,可是院長卻找不到一份有價值的文字材料。而院長本身就不怎麽識字,他想查自己身世的線索也就此斷掉了。

張林說:“我沒見過他們,我在孤兒院長大。”

“你好幸福啊。”

張林難以理解,無父無母的孤兒,竟然會被他用“幸福”這個詞來形容!難道是喪父之痛讓他的思維紊亂了。

馬雙雙看向窗外:“我真的很羨慕你,如果能重新來一回,我也希望自己能在孤兒院長大,那裏無憂無慮,可以活得很開心。我就是一個禮物,被人送來送去的。”

“開心?”

張林苦笑了一下,馬雙雙太小,根本就沒法理解孤兒院的生活是怎樣的。那裏與“無憂無慮”相差甚遠,自己大多數時間都提心吊膽,晚上沒法正常入睡,時刻擔心自己會被年齡大的孩子抬出去扔進臭水溝,或者拉去廁所塞馬桶……

那些隱藏在心底的事情突然間冒了出來,那些難以啟齒的切膚之痛又在隱隱撕咬他的內心。

張林猛地踩刹車,車停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間。前麵正好亮起紅燈。

馬雙雙看著張林,張林皺著眉頭看著前方。

兩個人就這樣坐在車子裏,不說話,氣氛降至冰點。

外麵下著小雨,雨滴打在車窗上,凝成水霧,玻璃模糊一片。

“我不是自殺,我是想解脫。”

張林轉頭看著馬雙雙,他稚氣未脫的臉上表情冰冷。

“活著就那麽難是嗎?”

張林問他。

馬雙雙點了一下頭,豆大的淚珠就從眼睛裏湧了出來。

“可以告訴我嗎?”

馬雙雙用手背抹掉眼淚,搖搖頭。

張林歎了一口氣,然後轉過身,想了一會兒,發動車子。

“有沒有想過去找媽媽?”

馬雙雙輕輕搖頭:“她在與不在,也改變不了什麽。”

綠燈亮了。

車子沿著大街勻速行駛,沒有目的地,見到路口就隨機地左拐右拐。

其實張林也不想回家,和馬雙雙一樣,家裏也就是自己一個人,回去和在車裏待著的感覺是一樣的。他不知道馬雙雙現在在想什麽,他自己心裏一直在想王曉雨現在在做什麽。

張林開始查那個被砸死的流浪漢的身份,以及他是什麽時候來夏安的。

這個人沒有身份證,也沒有照片,查起來很費勁。張林能做的,就是在流浪漢經常出現的地方進行走訪調查。張林先是找到了那個張大媽,經問詢後,暫時圈定了一個範圍。

流浪漢的活動範圍並不大,基本是在夏安廣場、夏安公園,還有正在建設的“通海大道”的橋墩周圍活動。

張林在超市、社區活動室、夏安小學、商場、廣場這些人流多的地方詢問,一個早晨問得口幹舌燥,得到的信息比較一致,大多數經常在周圍活動的老人和交警都表示曾看到過那個流浪漢。那個流浪漢的個頭比較高,弓著腰,胡子拉碴的,戴著一個幾乎能蓋住臉的舊帽子,很容易辨認。

張林問為什麽容易辨認。

回答也基本一致,就是這個流浪漢很怪。

張林問怪在哪兒?

“他好像從來不去飯店要吃的,也不乞討。”

夏安公園附近的交警說:“確實比較怪,按照流浪漢來說,光靠撿垃圾賣錢根本養不活自己。夏安的垃圾回收率很低,價格也不高。但是他不像其他撿垃圾的流浪漢那樣還會乞討,跟別人要錢。”

張林問:“他腦子會不會有問題?”

交警搖著頭說:“不像。有一次他闖紅燈,我叫住他,他跟我說話的樣子不像是智障,思維還挺清晰的。我說闖紅燈不對,他還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

張林在筆記本上仔細地記下交警說的內容。

至於這個流浪漢在這裏待多久了,回答也都很一致,大概是兩三年的樣子。最精確的一個回答是,一個晨練的老人說三年前的一個夏天,他帶孫子從幼兒園回家,路過夏安公園時,看到那個流浪漢在哭。而且,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那麽淪落,衣服都幹幹淨淨的。

這是走訪的人群中最早有人見到流浪漢在這裏出現的記錄了。

張林為了確認信息,追問為什麽記得那麽清楚。

老人歎了一口氣說,那天自己怎麽也忘不了,就是因為帶著孫子在公園裏多玩了一會兒,後來才導致孫子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突然衝出來的汽車撞死了。

老人說著說著就開始難過,還恨恨地罵著,這世道太黑了。

張林問為什麽?

老人說,明明是那個人違章超速,撞死了自己的孫子還逃逸,按照法律應該判重刑,可卻隻被判了三年。

很快就到中午了,張林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他開車回警局,腦子裏回想著這一上午的調查結果。

有兩件事情他覺得蹊蹺,一是這個流浪漢不乞討,不要錢,靠撿垃圾活下來的可能性;二是他第一次出現在公園裏大哭是怎麽回事。而王曉雨讓自己查這個流浪漢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張林去了人口調查科,翻看近年來的失蹤人口記錄,想從中找到一點關於這個死者的信息。可惜因為死者的頭部被砸爛,沒有辦法和失蹤人口進行比對。

張林先是簡單查了一下近一年內的記錄,發現除了劉騰飛之外,還有五個相同年齡段的男人在不同時間內也失蹤了。

張林拿著那幾個人的資料問調查科的警員小林:“這幾個人是怎麽失蹤的?”

小林搖搖頭說:“不清楚,隻是有家屬來報案說人好多天不見蹤影,我們也派人專門找過,可這幾個人就像是憑空失蹤一樣,到現在也沒找到。”

“他們的精神狀態怎麽樣?”

“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裏,這幾個人的精神狀態都很正常,年紀都在十九至二十五歲之間,都是青壯年,家屬和朋友都表示失蹤前沒發生過爭執或者其他重大事情。這些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一點線索都沒有?”

小林搖搖頭:“科裏人手不夠,該做的都做了,我們也沒辦法。”

張林又翻了翻這幾個人的資料,發現這幾個人都是城鄉結合部的一些年輕工人或待業青年,也有些是從鄉下來城裏謀生的年輕人。

小林把三年前的失蹤人口登記名單翻了出來,張林隨手翻了翻,發現類似的年輕人失蹤案有很多,失蹤的時間幾乎都在這三年間,差不多每兩個月就有一宗。

張林越看越不對勁,他問:“你們就沒發現這些失蹤的年輕人有什麽相似點嗎?”

小林撇著嘴,顯然他知道。

“怎麽沒往上提?”

小林幫著張林收拾好不用的材料,看身邊沒人,小聲在張林耳邊說:“報了,沒結果。”

張林看著小林,一臉的匪夷所思。

“柳局還罵了科長一頓,說我們疑神疑鬼。”

這三年間失蹤的年輕人加在一起近二十人,這個數目即便是對於大都市來說也不是一件小事,而柳權竟然以“疑神疑鬼”給打發了,看來這事有點蹊蹺。

張林的目光落在了一個人身上,照片上的年輕人黑瘦,個子挺高的,拍照的時候弓著背,半伸著脖子,頭發髒兮兮的,臉上還有點油汙。那雙眼睛張林很熟悉,和劉朝陽很像,雖然看起來沒精神,可眼神裏總是透著一股子倔強。

張林拿起劉騰飛的材料,盯著照片看了很久,嘴裏不自覺地念叨著:“你在哪兒呢?”

小林看到張林那麽專注地看著劉騰飛的照片,不由得問:“張警官認識這個人?”

張林點點頭。

“這個人是最近失蹤的一個,四個月前突然消失的,還是你們刑警隊轉到我們科的。”

“嗯,我知道。這事我負責。”

“刑警隊還負責找人?”

“他和一宗案子有關。”

“哦,有時候真羨慕你們刑警隊,辦的案子比我們驚心動魄多了。”

“沒什麽好的,到頭來還不是跟你們一樣,對著一堆沒有結果的案子發呆。”

張林把劉騰飛的材料放進材料夾裏。

“這麽多人不會到現在都還沒找到吧?”張林看著厚厚的一摞材料問。

“有的自己回來了。”

張林看著小林,有點驚訝:“憑空消失,然後自己回來了?”

“這麽多人中,有五個人是自己回來的,還有兩個是家人在外鄉找到的。”

“他們的聯係方式有嗎?”

“你要去找他們?我勸你還是別去了。”

“為什麽?”

“回來的這七個人,都是兩三年前失蹤的那批。七個人中,有兩個已經瘋了,三個都是一身的病,上周有兩個人沒熬住,因為胃癌死了。剩下的人裏,沒有一個願意說話的。”

“為什麽?”

小林搖搖頭:“不知道,怎麽問也問不出來,我們想可能是失蹤那段時間,他們經曆的事情比較坎坷。”

張林想到劉騰飛,不禁輕輕咬著嘴唇,問:“三年前的夏天,咱們這裏有沒有接到報告,有個大概三十五歲左右的男人失蹤?”

小林想了想,翻了翻材料說:“好像有。那年夏天我剛分到這裏工作。”

張林點點頭,把材料還給小林。

“小林,如果我想要查三年前第一次出現在夏安的人,有沒有什麽辦法?”

小林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笑著說:“你這可是大海撈針。夏安又不是學校,進出還要登記,可得費大勁了。”

張林想了想,點點頭,走到門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又轉了回來,問:“那個劉騰飛最近有什麽情況嗎?”

小林想了想說:“沒有。”

張林笑了一下,離開了人口調查科。

張林下了樓,坐在警車裏摸著下巴琢磨,一大批精神正常、年輕力壯的年輕人突然失蹤,這麽重要的事情,柳權竟然說是“疑神疑鬼”,看來他是故意不讓刑警隊介入。

想著想著,張林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可怕的猜測,連他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若吳河是殺害柳權的凶手,那麽也就是說柳權和吳河之間必然存在某種對立關係。按照吳河的個性,他對這種案子是絕對感興趣要一查到底的,但是柳權偏偏不讓刑警隊插手,那麽這些年輕人的失蹤肯定和柳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再加上媒體踢爆他的萬貫家財,沒準兒這就是他的“非法收入”的來源之一。

可吳河為什麽要殺柳權呢?按照上麵的這個猜測,應該是柳權有殺吳河的動機才對?難道吳河殺柳權隻是因為想當局長?

不可能……

咚咚咚……

張林正沉迷於自己的思考中,過了好久才意識到有人在敲車窗。

張林抬頭,看到是小林,搖下窗玻璃。小林遞進來一張打印的A4紙,上麵黑乎乎的一片。

“這是什麽?”

“這是一個水果店老板家裏的攝像頭拍下的一個畫麵。之前我們在城裏貼過劉騰飛的尋人啟事,這個老板無意中看到家裏攝像頭的這個畫麵,覺得裏麵的人和劉騰飛很像,就交給我們了。我們看了視頻,確實有點像,但是那天下著大雨,攝像頭的像素也不高,畫麵很模糊。你剛才問我劉騰飛的事情,我一時間沒想起來。你下樓的時候我才看到這張紙。”

張林看了看這張紙,裏麵的那個人看輪廓確實很像劉騰飛。“這是在哪兒拍的?”

“市中心廣場旁邊的一個花店,離奧華集團挺近。”

張林看了一下紙上的時間,心裏咯噔了一下。

正是台風登陸的那天,自己開車送程青程蘭回家。

車子開到市中心廣場附近的時候,因為和程青說話,自己有些分神,差點撞到一個人。那個人的臉在車窗邊滑過,那麽一瞬間,張林隻瞟到了他的輪廓,還有那雙驚悚的睜著的大眼。

那時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程青和程蘭身上,並沒有注意這個差點被自己撞到的人。難道,那個人就是劉騰飛?

他需要馬上去落實,直接啟動了車子,箭一樣開了出去。小林撓著頭站在原地看著張林遠去的車,嘟囔著說:“連聲謝謝都沒有?還是刑警隊好。”

開車的路上,張林打電話給小關,打算兩人一起到交通指揮中心,調那天晚上市中心廣場周圍的路口監控錄像,以便詳細比對。

張林在市政廳門口接上小關,小關剛好陪著吳河向上級匯報情況結束。

“我這兒都忙死了,你還給我添亂,煩不煩啊。你電話裏說視頻裏那個人可能是劉騰飛?這能說明什麽問題?”

張林一邊開車一邊回答:“我現在已經知道劉騰飛不是殺害薑態的凶手,有人在背後陷害他。找到他,或許就能知道薑態被殺的原因。”

小關:“他的失蹤,真的和柳局有關?”

“我去了人口失蹤調查科,過去這三年,像劉騰飛這樣的青壯年男人失蹤事件斷斷續續發生了十多起,是個人都能猜得到裏麵肯定有問題,可這些案子都被柳局給按住了。你能說他沒問題?”

“薑態被殺,劉騰飛被陷害,失蹤案件……”小關在嘴裏叨叨著,想理清楚輕重邏輯。

“你別想了,該想的我都想到了。薑態、柳權、馬令三個人的死,中間絕對是有聯係的!”

小關還在思索。

張林猛地把車子急拐彎,停在路邊。小關的腦袋差點撞上車窗玻璃。

張林很認真地盯著小關。

“關,你有沒有想過,薑態、柳權和馬令的死,有沒有可能是一個人做的。”

小關從沒想過這三起案子的線索,彼此間牽連如此廣。

“薑態先是約了吳曉溪出去喝咖啡,但是剛到半路吳曉溪就有事要回去。我們先不考慮吳曉溪回去是不是真的有事,但是根據吳曉溪的說法,薑態熱切地邀請了她,但薑態卻沒選擇打的直接去咖啡店,而是選擇步行。為什麽?”

小關想了想說:“很明顯啊,薑態對吳曉溪有好感,散步隻是為了聊聊而已,談戀愛不都這樣?”

張林搖搖頭說:“那為什麽薑態家裏沒有發現任何能體現出薑態喜歡吳曉溪的證據呢?日記本裏沒提到,家裏也沒有吳曉溪的照片,甚至連吳曉溪的電話都沒有存入手機通訊錄。這能說明他愛慕吳曉溪?”

小關問:“你的意思是……”

“會不會是吳曉溪撒謊了?”

小關對這個推斷嗤之以鼻:“怎麽可能。”

張林拿著手指頭敲擊著方向盤,邊想邊說:“以前我們光顧著查薑態的人際圈子,找失蹤的衣服。剛才我在接你的路上,不知怎麽突然覺得,其實吳曉溪的口供中顯示,薑態和她散步的過程中基本沒說什麽有價值的話,似乎就是在拖延時間而已。一個男人約自己並不喜歡的女人出來見麵,之後很快就被人脫光衣服殺了。這中間肯定有什麽問題。”

小關皺著眉頭看著張林,看來張林似乎找到了突破口。

張林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盤,說:“而且之前媒體報道過,柳局被殺前和一個妓女在夏安賓館開房被拍了下來。而這個妓女又和薑態有著不明不白的關係。”

“麗紅。她說薑態知道她的經曆,很可憐她。”

“為什麽要可憐一個妓女?薑態的父親在鄉下的生活也很艱苦,絲毫不比麗紅好,薑態為什麽不可憐自己的親生父親呢?也許是麗紅身上發生的事情,讓薑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小關似乎明白了一點:“你的意思是,薑態……”

張林看著小關的眼睛,問:“你覺得柳局和薑態之間都認識同一個女人,會不會有點太巧合了?”

小關說:“這早就是疑點之一了啊。當時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就懷疑過,可根據麗紅的口供顯示,薑態和柳局之間應該沒有什麽聯係。而且我們也查過,柳局和薑態之間沒有交集。”

張林一臉笑意地說:“沒查到,不代表沒有。麗紅可能沒有說實話。”

小關點點頭。

張林接著說:“我們大膽假設一下,要是薑態手裏拿著柳局的什麽把柄,柳局會不會動念頭要殺人滅口?”

小關搖著頭說:“那薑態被殺前買的巧克力算怎麽回事?難道柳局是個孩子嗎?還有,就算柳局要殺薑態滅口,為什麽要在天橋那麽敞亮的地方?”

張林說:“也許那是他們放的煙霧彈?衣服、巧克力什麽的,都是煙霧彈。”

小關說:“嗯,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但這些都需要驗證。那為什麽要陷害劉騰飛?”

“你別忘了,案發那天,劉騰飛正好在工地上。陷害他,有可能是劉騰飛發現了什麽。”

“那柳局被害呢?你還是覺得是吳局做的?”小關一臉的疑惑,覺得張林又鑽進了牛角尖。

張林搖著頭:“我不確定。單純從他倆的矛盾看,犯罪動機其實也並不充分。吳河雖然對柳權外調局長的事情非常不滿,甚至大打出手,但應該還不至於要殺人滅口。但是柳局被殺時,吳河確實不在籌備會現場,而案發現場確實有類似他去過的痕跡。”

張林深吸了一口氣:“我們捋一下線索看看。薑態約吳曉溪,薑態被殺,劉騰飛失蹤,柳局被害,吳河籌備會期間外出,柳局招妓貪汙受賄事件外泄,馬令被殺。你覺得這些人物之間想撇清關係,容易嗎?”

張林一邊說一邊在紙上寫著幾個人的名字,彼此之間畫上了關係圖。這些人物擺在一起,怎麽看都息息相關。

小關指著馬令說:“可馬令跟薑態、劉騰飛之間可從來沒有任何接觸,他的死你怎麽解釋?”

張林說:“馬令跟柳局的關係肯定不一般。”

小關看著張林:“怎麽說?”

張林從後座掏出一疊厚厚的文件,從中間翻出一張打印出來的文章,正是前不久網上的帖子,上麵貼著幾張照片,有醫院一樓大廳的照片,還有王曉雨的咖啡店照片,上麵都有馬令和柳權同時出現的身影。張林輕笑了一下說:“但凡夏安有話語權的人,沒一個不跟馬令有關係。”

張林啟動引擎,說:“看來,找到劉騰飛和發帖的這個人,一定會是大突破。”

小關說:“吳局可是說要自己負責柳局的案子。你啊,我再勸你一次,你就老老實實地幹自己的事得了。”

張林也不管他,一踩油門,警車躥了出去。

張林說:“他自己要查,更說明他心裏有鬼。你幫不幫我,自己看著辦。”

張林和小關在交通指揮中心調出台風來襲前後三天內市中心廣場周圍所有攝像頭的錄像,一點一點地查找劉騰飛的影子。

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六天的錄像記錄加在一起大約兩千多個小時。即便是使用快進方式,張林、小關,再加上兩個幫忙的警察一起,也足足看到淩晨才搞定。

除了花店拍到的不到五秒的畫麵之外,十字路口的違章攝像頭拍攝到的一個畫麵,也引起了張林他們的注意。時間恰好是在台風登陸之前。

畫麵中,一個瘦高的男人在一個偏僻的巷子裏待了足足有三個多小時。由於光線很暗,沒法看到他這段時間內在巷子裏做了什麽,但兩邊的攝像頭都顯示這期間他沒出來過。

雖然像素很低,但是和人口失蹤調查科給他的圖像對比,確實是一個人,就是失蹤很久的劉騰飛。

大概下午六點的時候,劉騰飛從巷子裏走了出來,慢騰騰地,走路的姿勢也很怪異。

小關喊了暫停,然後讓技術人員把劉騰飛的身形放大。小關和張林幾乎趴在屏幕上仔細地看著畫麵。

“一定是他,沒錯。”張林說。

淩晨五點,吳河打電話叫走了小關,沒說為什麽。不過小關那天下午就已經和張林在一起查案,作為局長助理的他,顯然有點“擅離職守”。隻不過,這個時間段仍然很奇怪,不知道吳河是熬了通宵,還是那麽早就去上班了。

每一次走進吳河的辦公室,小關都有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尤其是現在外麵天還黑著,白熾燈灑下來的光讓整個辦公室裏蒙上一層異樣的感覺。而且,吳河的強迫症會讓屋子裏的所有東西都擺得整齊劃一,雖然看上去很整潔,但是卻少了人情味。

負責打雜的人說,這裏就像太平間一樣冷。

小關也這麽認為。

小關敲了敲辦公室的門,然後開門進去。他不用等吳河應一聲“進來”,這是他們工作的默契。

吳河的臉上有些疲憊,但是衣著整潔,腰板仍然挺得很直。

“坐吧。”

小關坐在吳河對麵,看著吳河,等著他說話。

吳河一直沒抬頭,正皺著眉頭仔細地看著份文件,看樣子很重要。一般來說,隻有看上級下發的文件,吳河才會有這種表情。

小關認同張林的猜測,吳河現在確實是殺害柳權的重大嫌疑人之一。但是如果從工作的角度,小關一直認為吳河比柳權更適合當警察局局長。他辦事更直接幹練,這是他這麽多年在刑警隊鍛煉出來的素質。吳河上任後,一直沒有任命副局長,之前幾個副局長因為柳權的嫖妓貪汙事件波及被上級部門帶走調查,而調查結果一直沒有公布。小關知道,這種所謂的調查,其實不過是種手段而已。這些犯了事的人,會被軟禁一段時間,也不會對他們做過的事情進行特別深入的調查,等風頭一過,他們就自由了,但他們的政治生涯也會就此畫上句號。

吳河看完這份文件用了十多分鍾,幾乎是逐字逐句看的。而小關心裏忐忑,不知道吳河會和自己說些什麽。

在這種尷尬的時間把自己叫到辦公室,而不是選擇在電話裏說,看來吳河要說的話,應該很重要。

“聽說你和張林去查案了。”

小關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在他看來,張林的智商和能力在所有警員中算得上最優秀,而且對查案熱情最高,他無法理解為什麽吳河將張林踢出調查隊伍。可若單說是因為吳河嫉妒或者是“防微杜漸”,理由也不夠充分。

“嗯,發現了一點新線索。”

“什麽線索。”

在警車內張林說的那些,其實已經有了比較清楚的邏輯,現在隻差證據證明而已。小關思考了幾秒,決定還是不說出來比較好。

“張林不是一直在負責劉騰飛失蹤案嗎,剛找到了一點線索。台風那天,劉騰飛好像在市中心出現過。”

吳河抬頭看著小關,臉上沒有一絲驚訝。

“哦?”

小關不明白吳河是什麽意思,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吳河取出一份文件,遠遠地小關瞟到了文件的抬頭上有大紅色的標示,說明這是一份政府的官方文件。

吳河遞過來,小關起身接著,以為這是吳河讓他存檔或者轉交的文件。

吳河示意他打開看,小關這才打開。裏麵是一個委任狀。

刑警大隊隊長的委任狀。

小關在上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驚訝地抬頭看著吳河。

吳河點頭示意,這是真的。

小關又仔細地看了一遍,每一個字都沒放過,確實是委任自己為新一任刑警隊長的委任狀。上麵蓋著夏安市政府的公章,還有左大立的簽名。

“不知道是驚還是喜?”吳河問。

小關確實不知道怎麽回答,他心裏想的不是“驚”和“喜”的問題,他是猜不透這個突然降臨的委任狀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為什麽是我?我是說,警局還有其他經驗豐富的前輩。”

吳河說:“沒有為什麽,執行就好。”

小關從吳河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看不出什麽緣由來,但他心裏還是隱隱地感覺這不一定是件好事。

“你進警隊多久了?”

“九年。大學畢業就來了。”

“那你並不比那些所謂的前輩資曆淺。而且,刑警隊長要的不是資曆,而是執行力。這是我和市長討論後的結果。從即刻起,你就是夏安市刑警隊隊長了。”

小關站起來,雙腿並攏,標準地敬了一個禮:“是!”

吳河示意他坐下,口氣很和緩:“這麽突然也是有原因的,最近得到線報,夏安來了一夥毒梟,要在夏安進行大宗交易。你上任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群毒梟揪出來。”

吳河搖搖頭說:“目前以這個事情為主。”

小關問這個問題,是想探探吳河的口風。張林的推斷,已經讓他對這個案子充滿了期待。要是吳河直接讓他把那三件案子擱置或冷處理,沒準兒就應了張林的猜測,但吳河的語氣中並沒有透露出多少內容。

“至於其他事情,誰辦什麽案,你自己選,我隻注重結果。”

吳河這麽說,又讓小關疑慮了。這種態度和之前截然相反,這麽說的話,小關豈非可以直接讓張林負責查案。

直到走出辦公室的那一刻,小關還是沒明白為什麽非得淩晨五點把自己叫來直接任命,而不是按規矩在上班時召開全局大會來公開宣布。而且,吳河似乎不怕張林繼續查案。

對於自己當上隊長這件事,小關還是有些半信半疑,因為無論是資曆,還是經驗、人際交往能力,他都不是最佳人選,當上隊長可能還會被別人看笑話。但手裏的委任狀確實是真的,吳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著實猜不透。

而結合吳河的狀態,小關再一次對張林的推測產生了懷疑,那畢竟都沒有實際證據。

帶著滿心疑慮,小關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

小關打開台燈,又一次仔仔細細地看著手裏的委任狀。隊長這個詞很新鮮,也很刺激。小關其實並沒有那種強烈的正義感,當警察也隻是覺得這個職業很穩定,沒人會再欺負自己而已。他和張林不一樣。雖然他們倆都是在孤兒院長大,但張林當警察是有執念的,對身世之謎的向往,間接讓他對迷局案件很感興趣;而小關僅僅是為了不再被欺負而已。

進了警局,一切都平平淡淡的。在一個工作上幹得久了就會麻木,這麽多年過來了,安靜而平穩的生活成了他的最大追求。

但這張委任狀還是在他本來就定好的人生規劃上潑上了重墨,無法避免,也無法抹去。

這張紅頭文件,突然像是有了魔力一樣,噗的一下將小關內心一直沒有釋放的“小宇宙”點燃了。

他覺得心髒跳動得比往常更快,更強勁。

小關突然覺得,屬於他的時代到來了。

張林原本是要追查那個被巨石砸死男人的事情,沒想到竟意外得到劉騰飛的消息。他立刻就在中心廣場周圍撒開了網,還在電視台播放了尋人公告,又在周圍人群集中地帶貼滿了尋人啟事。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到劉騰飛,以至於從路邊晨練的大爺手裏的報紙上才得知小關成為“關隊長”。

張林的第一感覺就是驚喜,但是很快懷疑就蒙上了心頭,有種說不出來的擔憂。但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打電話給小關向他表示祝賀。

“我也是臨時接到的通知,我都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祝賀你啊,兄弟我為你開心。”

“謝謝,謝謝。以後多多包涵。”

“咱們兄弟倆在這兒客氣個什麽勁兒啊。不過你當隊長正好,天時地利人和了。我跟你說,你把薑態、柳局,還有馬令的案子都交給我來辦吧,我現在已經基本理清思路了,隻要有你這個刑警隊長兼鐵哥們的支持,我肯定能把案子破了。”

小關頓了一下才說:“這些案子還是由吳局負責,我沒有決定權。”

小關知道張林肯定會跟自己提出這個要求,他考慮了很久,最終還是拿吳河當擋箭牌,這個是目前看來最合適的理由。

張林一聽,有些泄氣,忍不住埋怨:“我就想不明白,吳局幹嗎一直攔著我。他要是心裏沒鬼,幹嗎不光明正大地讓我查?”

小關覺得張林的埋怨有些不合情理,認真地說:“張林,吳局是領導,我覺得,你不該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主觀臆斷。作為刑警隊員,猜測是不負責任的表現。”

張林覺得小關說話的語氣怪怪的,但他也沒多想,心裏還是為小關開心。

“好吧,聽領導的,找到證據再說。關,真為你開心。”

“嗯。我現在要去開個行動會議,不說了。”

“行動……什麽……哎……”

張林聽到“行動”就來了精神,可是還沒有追問,那邊就掛了電話。

張林看著電話,嘴裏喃喃著說:“什麽行動,這麽著急。”

其實,離開會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小關不知道怎麽了,就是不想繼續和張林說下去,他總覺得張林說話的語氣怪怪的。

小關坐在吳河原來的辦公室,他撤下對麵牆上原先掛著的厚簾子,露出了透明的玻璃牆,他不喜歡吳河那樣遮著顯得很隱秘,他更喜歡敞亮公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個從門前走過的人,看到他們在做什麽,他們的表情和動作,甚至他們往屋裏看過來對著自己點頭問好的時候,自己心裏很滿足。

原來,當上隊長的感覺是這樣的。

小關麵前放著很厚的一摞資料,用大紅色的文件夾夾著。大紅色的文件在警局代表高度機密,隻有隊長和部門領導以上的人才可以看。小關已經看完了這堆文件,他雖不聰明,但也一肚子疑惑。

這個文件基本沒有交代什麽案情上的線索和要點,隻有“命令”。

這就是一個規模很大的“抓捕”計劃,吳河已經製定好了抓捕的各項要點,甚至連刑警隊負責做什麽都有詳細的規劃,小關隻要照著執行就行了,根本不容他置喙。

小關看完這些文件,感覺被羞辱了。前幾天自己剛上任的時候,自信心爆棚,第一次以隊長身份召開會議時,他自信滿滿,在會上表態,自己會帶著刑警隊更上一層樓。可是沒幾天,他就發現自己就像一個被玩弄的木偶,吳河說怎樣,自己就得怎樣。

這次否定和之前的碌碌無為不同,之前是一種生活態度,而這一次卻帶著憤怒、不滿和不解,所以小關才憤憤地掛掉了張林的電話。

這份資料裏沒透露更多內容,隻是說這次抓捕行動的對象是一個縱橫東南沿海數城的大毒梟,他的勢力範圍很廣,貨源充足,而且非常狡猾。他之所以會選擇夏安做據點,是因為這裏交通便捷,且人口不多,相對安全。而這個人來夏安的線索,是由一個線人提供的。這個線人正是幾個月前被吳河單槍匹馬抓到的一個毒販。

小關記得那次抓捕。數十名警員包圍整個小區,卻撲了個空,結果吳河一個人竟然在離海邊港口兩公裏的地方把他給逮住了。這件事當時在報刊雜誌,還有廣播電視台上引起了一陣轟動。

林風,就是那個被吳河抓到的毒販。

小關看著桌上那大紅色的文件夾發呆,手指頭無意識地敲著桌子,發出輕輕的聲響。

李淑萍在電視上看到了有疑似“通緝犯”劉騰飛的新聞公告,她扔下了勺子,直接來警局找張林。張林不在警局,她跑了四五條街,終於在一個麵館找到了正在吃麵,順帶和麵館老板聊天的張林。

李淑萍一屁股坐到張林對麵。張林正端著海碗喝湯,放下碗的時候看到李淑萍正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嚇了一跳。

“那是他。”

李淑萍說,她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告訴張林,電視裏播放的那個畫麵裏的人就是劉騰飛。

張林自然知道那是劉騰飛,他之所以沒找李淑萍去辨認,就是怕李淑萍太激動。劉騰飛現在名義上還是“通緝犯”,至於他被陷害的事情,張林也不可能告訴李淑萍。

“那是他,我知道是他。”

李淑萍差點就哭出來了,但她還是忍住了,抿緊了嘴。李淑萍的頭發有些散亂,顯得很憔悴,她也不過四十出頭,但看上去就像是五十多歲的人。臉上黑黑的,不是沒洗幹淨,而是長期勞累導致麵色暗沉。

張林舔了舔嘴角的湯汁,愣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跟李淑萍說。

李淑萍努力克製著不讓自己流眼淚,她抽著鼻子,淡淡地說:“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犯了罪,找到就行。”

說完她就站起來,走了出去,也沒回頭。張林想叫住李淑萍,但還是沒能說出口,就這麽看著李淑萍那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張林付了錢,老板問:“味道還可以吧?”

張林笑著點點頭,其實他想說很難吃。麵硬,湯薄,連蔥花香菜都不是很新鮮,比不上警局對麵的那家。

張林之所以在這裏吃飯,一是因為確實餓了,二來也是最重要的,這家老板有張林想要的關於劉騰飛的線索。張林在電視台和尋人啟事上都留了自己的手機號,麵館的老板就是這樣聯係到他的。

老板說台風那天,麵館的招牌被大風吹掉,他不得不頂著大風大雨處理被吹掉的牌子,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了劉騰飛。

“你確定沒看錯?”

老板拿圍裙擦著手,他的手肉乎乎的,因為常年靠著灶台,手上永遠都有油漬,經年累月指縫和關節處都有了黑色的油垢。張林看了老板的手一眼,想起剛才的那碗麵,就有些反胃。

“肯定沒看錯。”老板很確信地說,“他跟照片上一樣,衣服髒兮兮的。刮風的時候有點冷,他在門口躲了一會兒雨,像是個要飯的一樣。瘦瘦高高的,就是他。”

“他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嗎?”

“沒啥,就是臉色煞白煞白的。跟個鬼一樣。”

“還有呢?”

“我問他是哪兒的,問他叫什麽,他都不理我。我問他要不要來屋裏躲會兒雨,他也不進來。我還想給他做碗麵……”

“啥時候恁要做麵了?那天爐子都某火了。”

跟老板同樣身形圓滾的老板娘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裏屋走了出來,張林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個老板娘的腦子是一根筋。

“恁知道個屁,滾進去。”

“滾就滾。”老板娘撅著嘴進去了。

老板臉上堆著笑。張林看出老板的虛偽,他在想方設法給自己貼金。

“你別聽她瞎說,她這兒,”老板指著頭說,“有病。”

張林笑了一下,接著問:“然後呢?”

“那個人一直在那兒發呆,怎麽都不理我。我叫了他半天,他不知怎地,突然就跑了出去。”

“跑了?”

“嗯,還掉了個東西,又跑回來拿。”

“什麽東西?”

老板搖著頭說:“不知道,黑塑料袋裝著的,大概這麽大。”

張林看著老板在胸前比劃出一個小臉盆的形狀。

“然後他去哪兒了?”

老板指著對麵:“就是那個巷子口,然後就刮台風了,我就再沒注意了。”

“你後來又發現他在這裏出現了?”

“一開始沒注意,但看了電視之後就想起來了,前幾天我在門口倒垃圾的時候看到有個高高瘦瘦的人進了巷子,看著很像他。”

老板點點頭:“是,就他一個人,包得嚴嚴實實的。”

張林迅速記下了一些要點,然後站起身,對老板說:“謝謝你啊,老板。”

老板跟上幾步問:“警官,我跟你說了這麽多,算不算提供線索啊?”

張林想了一下勉強地說:“算吧。”

“那,是不是有啥獎勵啊?”

張林看著老板那一臉欲求不滿的諂媚樣子,心想,自己要不是警察,肯定上去就是兩拳。但他還是微笑著說:“您放心,如果真找到人了,警局肯定會論功獎勵。”

“那就中!那就中!”

張林走出麵館,看向對麵的巷子。他吸了一口冷氣,不是很有膽子走進去。當然,倒不是因為那裏很髒或者恐怖,而是因為“豔麗”。

那裏是洗浴中心一條街,那種別致的“豔麗”。

幾乎每間沿街破舊窄小的房子裏都擺著一兩張沙發,上麵坐著些不同年齡、不同身段的女人,但大多都不是年輕漂亮型的,她們坐在那裏擺弄著指甲,或是抽煙閑聊,等著從門口經過的人。

來這條街的男人,大多數都是蒼蠅,隻要房子裏有“肉”,不管好壞都會鑽進去。再來的蒼蠅,就隻能鑽下一間。

所以在這裏也講究地段,這個死胡同,越往裏,越沒有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