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個月之後,台風“鐵犁”登陸夏安。

這是夏安人見到過的最強的台風。

在台風登陸之前,夏安市發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改選會”。左大立順利地連任市長,吳河被正式任命為警察局局長。

這原本是一件應該鋪天蓋地受關注的大事件,可是在台風“鐵犁”麵前,還是弱化了許多。據說“鐵犁”已經在海上掀翻了好幾艘大郵輪,這番登陸,讓夏安的居民們人心惶惶。電視台早早地就開始二十四小時全天候預警報道,整個城市突然間像是變了節奏一樣。大街上幾乎都沒什麽人,大家都躲在家裏,等待著狂暴的台風早些過去。

因為台風的影響,夏安人對之前發生的三起謀殺案,已經不那麽關注,他們現在的話題,更側重於“鐵犁”將如何如何。

這是夏安人的一個特點,他們永遠不會對一件事情傾注自己的全部熱情。對於他們來說,生活沒有波瀾,也許是最正常的狀態。這原本就是個小漁村人的生活習慣,隻是這個城市爆炸式的發展,並沒有讓這裏的人感受到思維的飛躍,反而加重了這種事不關己的風氣。

薑態、柳權、馬令這三個人的死亡,幾乎已經被人遺忘。

薑態和柳權已經被認定為是謀殺,隻是遲遲沒有調查結果,大眾也已經失去了耐心。馬令這樣一個在夏安叱吒風雲的商界人物的離奇死亡,本應掀起軒然大波,但媒體的集體失聲,讓這件事在社會上的影響降到最低,奧華集團還在正常運轉,夏安市的重頭項目——國際科技園和雙子座大廈都在有條不紊的建設中,隻是進度慢了很多,幾乎沒人再去追問馬令的死亡事件了。

台風登陸的時候,中心風力達到了十五級,這是陸地上極其少見的現象。沿海那些小漁村裏零星散居的老人們,早早就被子女接走,沒有子嗣的人也被安頓在市區的療養院等安全的地方。台風登陸的那一刻,非常恐怖,小漁村的房屋瞬間就被卷走,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一樣。那些大榕樹也沒能逃過,雖然它們根基牢固,但原本繁茂的枝葉幾乎都被台風裹挾而去,沒剩幾根。

好在台風隻在沿海一帶兜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海上,沒有繼續肆虐。即便是這樣,夏安城的狀況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劉朝陽一家三口為了躲避台風,暫時搬到天橋旁邊那棟沒落成的大樓裏去了。大樓已經建到二十五層,最下麵十層已經砌好了磚牆,雖然還是四麵透風,但比起那個脆弱不堪的棚屋來說,這裏顯然更適合躲避台風。

劉東方用工地上的木板加上鐵絲、木板,總算把四麵留作窗戶的空隙全部堵上,大風透過沒有堵死的風眼徹夜嗚嗚地叫著,像是魔鬼在嚎叫。

空曠的工地正中間,李淑萍把被褥鋪在了一起,麵前放著個油漆空桶,裏麵燒著些木柴,火焰不時地亂竄,發出爆裂聲。劉朝陽靠著火看書,有些冷,蜷縮著身子。

李淑萍鋪好被褥,拍了拍劉朝陽:“小陽,來被窩看吧。”

劉朝陽看著李淑萍,李淑萍坐在褥子上,半張著懷,像是小時候迎接學步走路的小劉朝陽那樣。劉朝陽放下日記本,塞進書包裏,走過去,直接坐在李淑萍懷裏,躺在她身上。李淑萍沒想到劉朝陽會躺在自己懷裏,劉朝陽的身子一碰到自己,一股暖流就從皮膚瞬間被點燃,她輕輕地摟著懷裏的劉朝陽。

“媽,你想哥哥嗎?”

李淑萍像是哄孩子一樣輕輕地摩挲著劉朝陽的臉:“想。”

“我也想哥哥。”

劉朝陽往李淑萍的懷裏鑽了鑽,把臉埋在李淑萍的胸脯上,像是嬰兒在尋找**一樣。李淑萍把劉朝陽又抱緊了一點。

劉東方也鑽進了被窩,他伸長一隻手翻了翻爐子裏的火,盯著火看。

外麵的風聲呼嘯著,裏麵的一家三口突然陷入沉默。

李淑萍抱著劉朝陽輕輕地前後搖晃著,像是搖籃一樣。這夫妻二人對過去諱忌莫深,劉朝陽其實也不知道內陸的那個老家,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外麵突然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傳來了一聲響,但是稍縱即逝,劉東方和李淑萍都在走神,根本就沒聽到。

劉朝陽突然把腦袋從李淑萍懷裏伸了出來,看著四周說:“樓裏有人?”

劉東方和李淑萍四下看了看。這是二樓,除了一些工地廢料,就是幾根柱子,一眼就能看完,根本沒有其他人的影子。

外麵的風聲越來越大,這還隻是台風登陸的前兆。

周圍確實沒人,除了風雨聲。劉朝陽也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但是很快,樓下就傳來了什麽東西倒塌的聲音,那不像是風聲,像是一個人在地上痛苦掙紮的撲騰聲。大樓一樓二樓都很空曠,四個角都有樓梯口,一樓的聲音可以很清晰地傳上來。

劉東方抄起身邊的粗木棍,是剛才用來挑火的。

李淑萍和劉朝陽有點害怕,外麵烏雲密布,又是臨近傍晚,大樓裏除了麵前的這點火光,四周黑壓壓的,煞是嚇人。

劉東方拿著木棍小心翼翼地走下樓去查看,二樓隻留下劉朝陽母子兩個人擁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劉東方走上來,說:“沒人,估計是哪裏的野狗,把樓底下的木門弄塌了。”

外麵風突然更大了,呼嘯聲驟響。

張林開著警車頂著暴風雨往家裏趕,本來他早就可以在家休息,但是白天他突然接到泉城市警局的電話,說有人在泉城看到了劉騰飛的蹤跡。

那時候暴風雨很快就要來了,但張林還是義無反顧地驅車前往泉城落實情況。這一個月來,張林和劉朝陽見麵的次數明顯多了許多。張林每次去,都會給劉朝陽帶些吃的東西,劉朝陽從沒有表示反對,但他總是吃得很少,大部分留給父母。

張林這一個月確實是在全心全意地查劉騰飛的蹤跡。

劉朝陽曾經問過張林,怎麽突然就轉變了想法。張林笑而不語。

聽到有關劉騰飛的消息後,張林看著滿天的烏雲,想都沒想就決定親自去泉城。

有一個撿垃圾的人來到警局說他在電線杆子上看到了通緝犯劉騰飛的照片,他好幾天前見到過這個人。

張林和警察問他在哪裏看到的。

撿垃圾的人說:“汽車站的廁所。”還沒等張林接著問,他又補充說,“他應該是在廁所裏睡了好幾個晚上。”

張林一臉疑惑問:“你怎麽知道?”

“他身上髒兮兮的,背上還沾著尿堿子。”

“他之後去哪裏了你知道嗎?”

撿垃圾的人搖搖頭。

張林來到泉城市的交通監控大廳,根據撿垃圾人的描述,劉騰飛幾天前一直是在這裏趴守。泉城麵朝海灣,背靠交通動脈,原本就是個交流中樞,人流非常大。泉城的老汽車站很破舊,新站雖已建成,但是開往縣市鄉鎮的中短途班車還從這裏發車,所以人很多,藏在這裏,很難被發現。

監控錄像裏果然發現了一個疑似人物進入車站,直到幾天前才離開。那個人在汽車站偷偷地鑽進一輛長途汽車的貨艙離開了汽車站。

張林把車牌放大,看清楚這輛車是夏安市的,他記下車牌。屋外陰沉沉的,暴風雨快要來了。同樣在海邊,泉城更多山嶺,所以台風對泉城的影響要小很多。

泉城的警察勸張林在泉城住一晚,等台風過了再走。張林看了看表說:“沒事,還來得及回去。”

張林開著警車頂著一路風雨回到了夏安。

一路上他都在回想劉騰飛在監視器裏的模樣,結合撿垃圾那個人的描述,劉騰飛這段時間肯定過得很辛苦,可他為什麽還要回夏安呢?

張林想,劉騰飛回到夏安,肯定會回去找家人,可是他把車開到那裏才發現,棚屋已經被風吹倒在地,屋裏的東西都被搬走了,劉朝陽一家已經不在這裏了。

張林想回警局查一查監控錄像,看看劉騰飛到底去了哪裏,可暴風雨太大,警車開起來都發飄,他放棄了,選擇回家。

街道上空無一人,隻有一天一地的雨。

張林開車順著夏安中學門口的大路往正北方向行駛,想繞過小道抄近路回家。這條路並沒有完全修通,盡頭橫著一塊木板,木板的另一邊是已經堆砌好的石子路。這條路原本是要繼續修到海邊的,但馬令的死讓這項工程暫時擱置了。

車剛駛過夏安中學,正要拐進小路時,張林看到遠處有個穿著粉紅裙子的女孩,她個子不高,紮著馬尾辮,正在石子路上悠悠地走著。風吹著她瘦小的身子,幾乎就要站不住了。

張林下意識地停下車。雖然下著大雨,但是他還是能夠看出這個女孩很傷心,她拖遝著腳步,雙肩低垂,情緒低落。

張林覺得奇怪,因為他知道石子路盡頭的海邊,“鐵犁”就要登陸了,而這個女孩正往海邊去。他覺得不對勁,搖下車窗,衝著女孩喊了幾聲。

女孩還在往前走,沒聽到他的聲音。

張林正打算下車,看到主路上有一個身材胖碩的男人翻過木板朝那個女孩跑過去,拽住了她。

張林看到兩個人在爭吵,然後矮胖的男人打了女孩一巴掌。女孩捂著臉哭,最後還是被那個男人連拖帶拽地拉了回去。

雨下得很大,張林看不清是誰,但大概能猜到男人是女孩的家長,女孩可能跟家人鬧了些別扭。

張林正準備發動引擎回家,突然有人拍了拍車窗。

他搖下車窗。大雨把這個人淋成了落湯雞,頭發衣服都貼在身上,再加上臉色被凍得青紫,不大容易認出來。

“呦,張警官。”

這人一開口,張林就知道是誰了。

程青,夏安中學的校長。

張林看到程青手裏拽著的那個粉紅裙子的女孩,正是他的女兒程蘭。

“程校長,您怎麽在這兒?”

程青笑了笑:“這不,孩子鬧別扭,太不聽話。”

程蘭捂著臉,像是在哭,但沒有發出聲音。

程青說:“這雨太大,正好看到一輛警車停在旁邊,沒想到是你。”

“我這也是剛剛回來,正好路過這兒。”張林看著程蘭問,“孩子沒事吧?”

“沒事,小事情。”

張林看了看四周,這會兒肯定沒出租車了,就打開後門的控製鎖說:“我送你們回去吧。”

程青說:“這多不好意思啊。”

風越來越大了,張林看得出程青其實還是很想自己捎他們回去的,就笑著說:“別客氣了,我正好順路。”

但是程蘭看起來似乎並不樂意,程青硬生生把她推進了車裏。

程蘭一直捂著臉,看上去被程青打的那一巴掌還很痛。

張林從後視鏡中清楚地看到程蘭雙目紅腫,眼裏滿是淚,身上還在滴著水,看上去可憐兮兮的。

程青關上門,張林開著車,掉頭往程青家駛去。

警車裏的廣播響了,通知台風“鐵犁”將在半個小時內登陸夏安,屆時風力將達到最大,時間將持續兩小時左右。大街上也沒人,張林開足馬力,朝程青家開去。

程蘭還是不說話,保持著一個姿勢動都不動一下;程青臉色鐵青,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氣的。

張林想調節一下氣氛,問程蘭:“怎麽了?和你爸爸鬧別扭了?”

程蘭沒說話,程青倒是笑著接話:“小丫頭,不懂事,吵了兩句,就離家出走了。”

“您家住在西城,她怎麽都跑到最東邊來了。”

程蘭看著後視鏡,和張林的眼神撞了個正著,但她立馬就移開眼睛了。雖然還是捂著臉,但是張林敏銳地感覺到程蘭似乎有什麽事。

車子開過夏安中學,路過那座天橋,張林下意識地向天橋看去,大雨已經掩住了天橋的輪廓,遠處的雙子大廈工地也看不清了。後視鏡裏,那對父女各自看向一邊,看上去矛盾還不小。

張林開著車,看著這對父女,想著是不是得繼續說點什麽。

這時,程青開口了,笑嗬嗬得有點假,和在夏安賓館裏一樣:“張警官怎麽這個時候還在外麵啊。”

張林想,程青是想岔開話題。

他正想著該怎麽回答時,突然發現車前有一個人影在慌張地跑。張林猛打方向盤,才沒撞到那個人,那個人的臉貼著車窗過去了。

外麵雨太密,張林也沒看清這個人的模樣,隻是看到了長長亂亂的頭發,一臉胡茬子,瘦瘦的臉。驚魂一場,張林被嚇出了一身冷汗,那人瞪大的雙眼讓他感覺毛骨悚然。

他心裏暗罵了一句:“操!”

張林把車子開穩之後,才回答了程青的問題:“加班。”

之後,張林再也沒說話。

程青家住在西城靠山的一個小區,張林來過,因為這裏曾經住著另外一個人。

柳權。

柳權死後,張林來這裏調查情況,發現程青也住在這裏。那天他看到程青慈祥地把一個來家裏補習的木訥男孩送上了公交車。

張林記得他向程青打聽柳權的時候,一聽到柳權的名字,程青就順嘴說了一句:“嗨,老柳啊。熟悉。”

之後有電話打岔,張林就沒再和他攀談。

張林把車子停進程青家的院子。這時,風和雨都更大了,程青讓張林先在家裏避避雨。

程蘭被程青拽進屋子後,就蹭蹭蹭地上了二樓,然後就聽見“嘭”的一聲摔門聲。

程青從浴室拿了兩條毛巾,遞給張林一條,說:“擦擦吧,別感冒了。”

張林接過來,他身上沒怎麽濕,隻是簡單地擦了一下頭上的水。白白的毛巾上黑乎乎一片,原來這一路趕來,他已經是灰頭土臉的了。

張林問:“程校長,能借衛生間洗個澡嗎?我這一身土。”

“去吧去吧。”

張林拿著毛巾走進衛生間,有點咋舌,因為這個衛生間不僅大,而且裝修很豪華。張林不禁感歎,沒想到當老師這麽掙錢啊。衛生間的一邊,還有專門用來晾衣服的地方,頂上有日照燈,衣服很快就能曬幹。衣架上掛著一排襯衫,從尺碼看,應該是程青的衣服。張林看著一排襯衫,多得有些頭皮發麻。

張林脫了衣服,見上衣有些濕,就順手搭在架子上晾幹,然後美美地衝了一個熱水澡。穿衣服的時候,張林發現架子上有件襯衫上的領口有一片淩亂的灰色汙漬,看樣子是沒洗幹淨。

張林關掉水龍頭,衛生間裏安靜了下來,能隱約聽到外麵的聲音。

程蘭在質問程青,程青則壓著嗓子讓程蘭閉嘴。

張林擦身的時候隱約聽到幾句話,斷斷續續地。

“你還不知錯?”

“他變成那樣,是你一手造成的!”

“我懂個屁,我媽為啥走,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別人都叫你什麽你知道嗎?變態!”

……

然後清脆的一聲“啪”,接著就是咚咚的上樓聲,爭吵聲停止了。

張林不禁琢磨,這對父女之間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他穿好衣服出了衛生間,看到程青已經換好衣服,正在泡茶。

“程校長,夫人不在家吧。”

程青笑著說:“嗨,別提了,兩地分居很久了。”

“在外工作嗎?”

程青搖搖頭,推過一盅茶,茶具頗為講究。

“躲著我唄。過不到一塊去。”

張林不再問了。

“你怎麽知道她不在家?”

“您衛生間裏有件衣服沒洗幹淨,一看就是整堆扔在洗衣機裏洗的。襯衫上那點汙漬,手一搓就幹淨了。”

程青想了想,說:“嗨,我一大老粗,平時學校那麽多事,哪來的閑心洗衣服啊。那衣服我洗了兩次都洗不掉,髒了就髒了吧,又不是穿出去當新郎官。喝茶。”

張林端起那盅茶,看上去就是好茶。茶水清澈,隱隱泛著光澤。

茶一到嘴裏,張林就覺得很熟悉。這種茶,隻有茶館的老板娘那裏才有得賣,那是老板娘自己采摘炒製的茶葉,獨此一家。

張林看著程青,問:“程校長很懂茶啊,這茶不錯啊。哪兒有賣的?”

程青一邊衝洗茶具泡茶,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這個啊,孩子他媽留下的。”

張林心裏想,這怎麽可能?這茶明明是茶館老板娘親手炒製的。

難道,茶館老板娘是程青的……

張林沒說話,隻是心裏犯嘀咕,這小小的夏安城,有故事的人還真多啊。

雨點重重地砸在窗戶上,玻璃似乎都有些微微顫動。這是間小兩居,屋子裏亂糟糟的,滿地扔的都是運動褲、鞋子、襪子什麽的,一看就是男生的寓所。

這是張青樺和張青鬆的家。

外麵的雨正大,張青鬆在廚房裏搗鼓著什麽,不時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馬雙雙獨自坐在沙發上。他已經沒有大礙了,隻是腿上還打著厚厚的石膏。天氣悶熱,石膏不透氣,又不能沾水洗澡,皮膚上難免會起一些水泡,奇癢難忍,馬雙雙就用手指頭順著石膏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撓著,臉上的表情很糾結。

有東西摔碎的聲音傳來,緊接著是張青鬆手忙腳亂的低低詛咒聲,馬雙雙笑了一下。

“你會不會做飯啊。”

“馬上來,馬上來。”

張青鬆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大碗走過來,一邊走一邊用嘴吹著熱氣。

這個碗已經不能稱之為碗了,因為它很像一隻大盆。

“沒碗了,用這個湊合一下。”

張青鬆把“大盆”放下,裏麵是他煮的方便麵,隻是奇怪的是,湯水竟然黑乎乎的,馬雙雙看了一眼就樂了。

“你第一次做飯吧。”

張青鬆不好意思地搓著手,但嘴還是很硬,眼睛盯著電視,傲氣地扔了一句:“要吃就快吃,不吃拉倒。”

馬雙雙拿起筷子,夾起裏麵那個被煎糊了的雞蛋,不在乎味道,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張青鬆搓著手,很認真地看著馬雙雙,問:“你……真的要退學啊?”

馬雙雙點點頭。

“不念完嗎?”

馬雙雙搖搖頭,往嘴裏塞著麵,不答話。

“那你退學了去哪裏?”

“哪兒也不去,在家待著。”

馬雙雙喝了一大口湯,很自然地跟張青鬆說:“對了,謝謝你啊。”

張青鬆看著馬雙雙那張跟啥事也沒發生一樣的臉,感覺瘮得慌:“你謝我幹嗎?”

馬雙雙看著張青鬆,在等著他回答。

張青鬆明白了,四周看了一下,小聲說:“你爸不是我殺的。”

馬雙雙點頭說:“我知道啊。”

馬雙雙沒說話,默默地吃完了麵。

張青鬆看著馬雙雙,想了一下說:“你爸爸已經不在了,你不能自己一個人在家啊。”

“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他雖然死了,可是好歹給我留了一大筆錢和股份,我這輩子都花不完。”

“不是錢不錢的問題。”

馬雙雙端起碗一飲而盡,放下碗時,嘴角有黑乎乎的湯水流了下來。張青鬆這時候才覺得自己煮的麵味道肯定很糟糕,可馬雙雙卻沒有任何怨言。

“你退學是因為……”

馬雙雙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示意他到此為止,張青鬆閉上了嘴。

外麵的雨勢更大了。這時候門突然開了,一個矮小的男人帶著一身水汽進了屋。

進屋之後,他第一句話就是:“我靠!張青鬆,你他媽的還能不能再懶點!”

進來的人是張青樺,他是個很講究的人,看到滿地的鞋襪、課本、籃球和垃圾,就炸毛了。

張青鬆問:“你這幾天去哪兒了?都快半個月了。”

張青樺像個老媽子一樣顧不上拍身上的雨水,彎腰撿著地上的髒衣服和髒襪子:“有事,你問那麽多幹嗎。”

“不是,最近你做什麽事都不告訴我。”

“我告訴你幹嗎,你屁大點孩子知道什麽啊。”

張青樺撿完地上的垃圾才看到沙發上還坐著一個孩子,腿直愣愣地擱在凳子上,正用手指頭摳著石膏裏的皮膚。張青樺在電視裏見過他,認出了他是馬令的兒子。

張青樺的臉被凍得發青,再加上屋子裏的燈光暗淡,很難看清楚他的表情,但馬雙雙大概能看出他很驚訝。兩人對視了一會兒,張青樺就把手裏的衣服扔在地上,一把拽著張青鬆的頭發就往屋子裏拖。張青鬆的頭皮都快被扯掉了,卻不敢反抗,隻敢哎呀地喊著疼,任由張青樺把自己拽進臥室。馬雙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什麽也不說。

張青鬆的臥室比外麵還亂。

張青樺進了屋,反手鎖上門,把張青鬆推倒在地,從門後抄起一根棒球棍就要往張青鬆身上砸。

張青鬆立即蜷縮起身體,準備挨打,動作連貫迅速,像是被訓練出來的一樣。

張青樺看著他那樣,打不下去手,把棍子使勁摔在了地上。

“你他媽的腦子是不是有病!”

張青鬆鬆開身子,就那樣靠在床邊,低著頭不說話。

“我怎麽跟你說的,我讓你最近老實一點,哪兒都別去,什麽人也別見,你當耳旁風是不是。”

張青樺猛地一抬腳,張青鬆下意識地又縮了起來。張青樺還是沒踢上去。

“他是馬令的兒子!你知道嗎?”

“知道啊,他爸爸已經死了。”

“他讓你幹了什麽你不知道啊!”

張青鬆一臉的哭相:“又不是我殺的,我怕什麽啊。你都讓我在家裏憋了十幾天了,我都快無聊死了。”

“有你想的那麽容易嗎?”

張青鬆抬頭看著哥哥,一臉的疑惑。張青樺看著張青鬆的表情,似乎讀懂了什麽。

“哥,是不是你殺了他爸爸?”

張青樺冷笑了一下說:“我殺他爸爸還用得著那麽麻煩的方式嗎?”

張青鬆小聲問:“我知道。可是你一直都不願意告訴我你最近到底在做什麽,老聽你打電話說找人找人的。”

張青樺蹲下來,盯著張青鬆說:“我的事,你一概不許過問,明白嗎?”

張青鬆點點頭。

張青樺呼出了一口氣。

張青鬆看到了張青樺厚厚的黑眼圈:“你這幾天是不是都沒休息。”

張青樺眨了一下疲憊的眼睛說:“出了點事兒。”

張青鬆本想繼續問,但張張嘴想了想又放棄了。

兄弟倆回到客廳,馬雙雙還在看電視,他換了台,是一片雪花。張青樺看著馬雙雙,馬雙雙看著張青樺,兩個人都不說話。

許久,馬雙雙才說:“雨停了,我就會走的。”

張青樺沒什麽反應,而是撿起那堆衣服,走進衛生間,很快就傳來了放水的聲音。

但張青樺並沒有洗衣服,而是打開水龍頭,坐在馬桶蓋上思考,表情凝重,看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確實很棘手。

他想了想,拿出電話撥了一個號碼,猶豫了很久,才按下了播出鍵。

“喂,我需要見麵。”

“我需要見麵!”

張青樺的語氣加重了一分,但是顯然電話那邊並沒有同意。

“我!需!要!見!麵!”

張青樺聲音不大,但是一字一頓。

“在哪裏?什麽時間?”

“好,我會準時在會堂的後院等你。”

張青樺掛斷電話,站起來開始整理張青鬆那一大堆髒衣服,他將衣服按深淺顏色分開,然後一件一件掏兜,看看有沒有什麽東西遺留在兜裏。

張青樺在校服兜裏掏出了一堆疊好的紙條,好多顏色,打開一看,原來是女孩子寫給張青鬆的情書,一個個言詞真切。

張青樺看了看,笑了笑,放到一邊,拿起校服一看,幾乎都發黴了。他咧了一下嘴,把衣服丟到了一邊。

洗衣服的時候,手機響了。

電話那邊人說:“大哥,人回夏安了。”

張青樺說:“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他給我找到。”

“找到之後呢?做掉嗎?”

“不,留著。”

張青樺放下手機,繼續專心地洗衣服。看著洗衣機的滾筒在轉動,他突然陷入了沉思,思緒突然就飛到了很久以前。

張青樺那時才十五六歲,一天踢完球回到家,發現家裏竟然沒人,但是洗衣機的聲音響著。他跑到衛生間準備找媽媽,結果在洗衣機裏麵發現了被浸泡著的媽媽。媽媽已經死了,因為太重,洗衣機不堪重負,發出卡茲卡茲的聲音,洗衣機裏滿是殷紅的血。在他屁股後頭跟進來的還是小孩子的張青鬆張著雙手要抱,張青樺猛地把他抱起來就往外跑,狂奔到了一處空地,他慌亂地四處亂看,找到一個有點眼熟的人,就把孩子往那人懷裏一塞,然後狂奔著回去。

他回去後,在樓頂上找到了同樣奄奄一息的爸爸。

爸爸抓著張青樺胸口的衣服,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說:“不要想著報仇,你們倆要好好活下去,永遠不要走我們的老路。”

張青樺閉著眼,眼角滲出一絲淚。

他騙了張青鬆,他走上了爸爸的老路。但是他始終堅持一點,永遠不讓張青鬆知道事情的真相。

台風很快就從夏安走了,留下了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飄落的樹葉和各種零碎垃圾。還有一些風和零星的小雨,天空陰沉沉的,街道上也還沒有太多人的蹤跡。

學校在台風離開的第二天就開學了,這個城市正逐漸恢複正常。

台風把天橋底下原本圍著的木板吹倒了,幾個學生打打鬧鬧著從天橋上走過,準備去上學。學生上學時更喜歡抄近道走天橋,雖然這裏發生過凶殺案,但是時間過久了,學生也很快就淡忘了。

從高處看雨後的河水和灌木叢,感覺別樣清新。橋底下的灌木叢本已長到一人高,台風過境,把原本很茂密的灌木叢吹得東倒西歪,有的甚至被連根拔起。

一個女孩眼尖,看到了一棵被連根拔起的小灌木底下有顏色。她戴著厚厚的啤酒瓶底樣的近視鏡,仔細看了看。

“你看那個是什麽?”

同行的兩個男生伸長了腦袋看過去,原來是一堆衣服。

男人的衣服。

吳河很快就趕到了現場,這時張林已經在那裏了。法醫將衣服從泥土中取出,旁邊被人群踏平了的灌木叢上鋪了一塊白色的塑料布,衣服被一點一點地展開放在上麵擺好。

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的衣服。上衣是運動套頭衫,下身是牛仔褲,還有皮帶。隻是時間很久,真皮皮帶早已經腐朽變質。

吳河站在天橋上往下看,不動聲色。

小關上來報告說:“確定是薑態的衣服。攝像頭裏最後拍到他的畫麵裏,他就穿著這身衣服。隨身的證件都還在。”

吳河在思考著什麽。

張林也在一旁皺著眉頭,說:“死者傷口在肚臍處,衣服上卻沒有傷口。看來他是脫掉衣服之後才被殺的,一個大男人晚上在天橋上脫光了衣服幹嗎?”

吳河斜著嘴角笑了笑,看了張林一眼,沒說話。

小關也接著說:“凶手殺了人之後,又把衣服埋了起來,還疊得那麽整齊,看來這個凶手真的很鎮定啊。”

吳河在一旁說了句:“走吧。發現衣服的價值並不大,指紋血跡什麽的都沒有了。”

吳河坐著局長專車走了,張林像是被遺棄的孩子一樣被冷落。開車回警局的路上,張林心裏卻在琢磨另一件事。小關的話提醒了他,凶手殺完人之後,脫下死者的衣服,竟然還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起。上衣的T恤,從中間對折好,然後把袖子扁進去,橫向疊成三層,褲子也同樣疊成三層。薑態的屍體又被故意擺成“大”字形。這兩樣加在一起,可以推斷出一個結論:凶手可能有強迫症。

根據之前的推斷,吳河有殺柳權的時間和動機,而教堂現場又有患強迫症的人存在的痕跡;而薑態的衣服再一次證明了有患強迫症的人在場。難道這些都是巧合?

再加上薑態和柳權之間有一個關鍵人“麗紅”,那麽這兩件案子應該是同一個人所為。張林被自己的推斷嚇了一跳,但又有些暗爽。

因為想得太入迷,他差點撞到別人,那個人正在馬路中間向後退,一邊退一邊還手足舞蹈地大喊大叫著什麽。

張林下車看那個人怎麽樣的時候,才發現是夏安中學的那個腦癱門衛。張林問他沒事吧?

門衛卻嘻嘻哈哈地跑了,看來是沒事。

張林迫不及待地回到家,想在證據和材料中找到線索驗證自己的猜測。他看到桌子上有個包裝精美的禮盒,打開一看,是支精美的鋼筆。這個年代很少有人用這種東西,但張林很喜歡,因為他的字好看,也喜歡用鋼筆寫字。禮盒裏有一張紙條,上麵寫著:生日快樂。

他仔細端詳著這支鋼筆,像是得到了寶貝一樣。這一個月來,他為了查案,費了千辛萬苦,耗盡精力。這支鋼筆的出現,讓他的生活陡然有了光彩。

張林從櫃子裏取出已經很久沒用過的墨水,灌滿鋼筆,然後拿出一張白紙,想著自己應該寫點什麽。

“張林!!”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張林嚇到了,他的手一抖,鋼筆甩出了幾滴墨水,正好甩到他的胸口,白色的襯衫瞬間被墨點染黑洇開。

“啊!”

張林一抬頭,看到王瀟蕭捧著一個很大的包裝盒站在他麵前。

“你幹嗎啊!一驚一乍的。”

王瀟蕭似乎意識到自己做錯了,做了一個可愛的笑臉,撒嬌地說:“對不起啦。”

張林連忙拿著紙巾擦,擦了幾下發現絲毫沒用。

“你看,好好的一件襯衫就那麽糟蹋了。”

“不就是墨水嗎,你脫下來我幫你洗好了。”

張林還在拿紙巾擦:“脫下來,脫下來我現在穿什麽啊。”

王瀟蕭打開手裏的包裝盒,拿出一件粉嫩顏色的襯衫,說:“看!好不好看!”

張林瞟了一眼就繼續埋頭擦自己的襯衣:“還可以。”

王瀟蕭的期待被張林的冷淡澆滅了,她哭喪著臉站在原地,手裏拿著襯衫,一動不動。

張林發現氣氛不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已滿是笑容,說:“好看。”

張林的笑容雖假,但王瀟蕭瞬間就“陰轉晴”了,她像隻小麻雀一樣把襯衫塞到張林手裏,把他拽起來往更衣室推,一邊推一邊說:“快點去,換給我看看。”

張林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襯衫,顏色實在太粉嫩,款式也怪異得讓他無法接受,而且自己可是警察,怎麽能穿成這種樣子。

但是他沒辦法,王瀟蕭一個勁地催促他,他如果不穿,王瀟蕭萬一發病,問題又大條了。而剛剛想起的一點思路,被打斷後,就徹底連不上去了。

台風的來襲,轉移了夏安人對於前不久被謀殺的三個人的關注,當然,這也跟所有媒體都接到了“上級”的命令轉而報道台風有關。

換屆後的夏安市領導們終於能緩一口氣。之前媒體踢爆柳權貪汙嫖妓的新聞後,不知道是誰居然不斷給媒體透漏各種黑幕和消息,事件像滾雪球一樣越鬧越大,一時間,所有跟柳權過從甚密的人都風聲鶴唳。更可怕的是,左大立竟然接到了上級的質詢,夏安是否存在媒體上所披露的那些問題,左大立左右為難,上頭給的要求就是,不許亂。

左大立正在批閱各種文件,他的效率很高,一目十行,竟然還能看出其中的錯別字。他拿著紅筆,一個字一個字地圈出來,接著寫批複意見,然後放到一邊,拿起下一份文件。兩邊的文件堆得很高,看來他的工作量很大。

吳河坐在左大立對麵。左大立一直在忙,沒時間和他說話,吳河趁著無聊的空隙,開始數左大立辦公室牆上的《萬馬圖》上的馬匹數量。數完一遍之後,左大立還是沒有和他說話,吳河又開始數書架上擺著的書。書櫃裏的書密密麻麻的,但是吳河硬生生地數完了第一排,一共是一百三十五本,其中有兩座獎杯。

這時,左大立才開口說話。

“這就是我的工作。”他指著右手邊批複完的文件說,“這一堆文件中,我一個字就能讓一群人無家可歸。而且,過去的這五年,我確實讓很多人無家可歸。他們恨我、罵我,甚至侮辱我,我都不怨他們。誰讓我剝奪了原本屬於他們的東西呢?我是夏安市的市長,我本來應該守護著他們,讓他們過上好日子,擁有美好的未來。可是我沒辦法,為了發展,我還得繼續剝奪他們的東西,讓他們無家可歸,讓他們拿出他們的血汗錢。坐上這個位置,很多事情都無法回避,自有他的難處。我說的這些你懂嗎?”

“你不是不懂,你是不屑於懂。”

左大立看著吳河。

兩個人對視著,不說話。

左大立又拿過一份文件,一目十行地批示。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要外調一個警察局局長,而不是直接委任你嗎?”

吳河看著左大立,不發表意見。

“是因為你雖然夠冷血,但你不夠狠心,你太自我。警察局是保持整個夏安穩定的大本營,你下不了狠心,夏安就會亂。”

“可是我現在還當上了警察局局長。”

“那是因為柳權的心不再狠了,他妥協了。”

“你找我來,想說什麽?”

左大立看了吳河一眼,蓋上筆帽,伸直了腰,正視著吳河。

“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嗎?”

吳河不想聽,但是左大立還是在說:“從前,有一個善良的農夫,他在地裏見到一條凍僵了的蛇,蛇已經奄奄一息了。農夫看見了,心裏不忍,就把蛇放進了自己的衣服裏,讓蛇取暖。可他萬萬沒想到,這條蛇在他的懷裏恢複了知覺後,竟然咬傷他逃走了。農夫的好心並沒有換來好報,他最後毒發身亡。”

左大立講完了,看著吳河。

吳河斜著嘴角笑了一下說:“你說錯了,這個農夫並不善良。”

左大立伸了伸手示意無所謂,等著吳河的反應。

吳河沒說話,他看著左大立,似乎在等待左大立的下一步吩咐。

左大立想了一會兒,才說:“那三個人的死,需要一個說法。夏安建市十周年的慶典音樂會在夏安會堂舉辦。大人物可能會回來,需要確保他的安全。另外,盡快破案,平息這場風波。”

吳河笑著看著左大立,站起來,戴好警帽,端端正正地敬了一個禮,走出了辦公室。

左大立拿起筆,繼續批閱文件。依然是一目十行,細致入微。

吳河雖然晉升為局長,但是刑警大隊隊長的職位一直空懸,所有刑警隊的事宜直接向他匯報。

由於台風的影響,三起案件一直處於停滯狀態。台風過去沒幾天,吳河就召開了他擔任警察局局長的第一次刑警隊案情討論會。

小關是主要匯報人,除了最新發現的薑態的衣物外,其他還是那些張林幾乎爛熟於胸的疑點和有待解決的問題,沒有新的進展。

張林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當小關說到“劉騰飛”三個字的時候,他的心裏一緊。因為整個警局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劉騰飛是被人陷害的。但劉騰飛的失蹤是主動“畏罪潛逃”,還是遭別人“迫害”,他還沒想明白,這也是劉朝陽之前推斷給他的一個疑問。

小關看到在座的刑警沒有任何異議,在吳河的示意下,開始介紹柳權的案子。小關隻是簡單說了一下柳權死亡的時間、地點,以及身在國外的案件相關人神父和瑪麗。小關看了張林一眼,張林低著頭。小關遲疑了一下,跳過了之前張林關於“左撇子”的猜想。

“另外,薑態被殺前也見過麗紅,這兩起案子之間到底有沒有聯係,目前也沒有證據可以證實。”

“麗紅與薑態之間的關係已經調查清楚了,麗紅所說的情況屬實;根據後來對麗紅的再次審訊和調查,她沒有作案時間。從薑態和柳局的人際關係調查情況看,二人從未有過接觸,因此可以初步判斷,二人的被殺案之間有聯係的可能性較小。”

小關繼續匯報馬令被殺的案子。

“馬令早晨被發現死在自己辦公室的秘密隔間裏,死亡的方式很奇怪。”小關在大屏幕上點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馬令一絲不掛被吊在天花板上的樣子。

會議室裏的人雖然之前在現場見過馬令的死法,可時隔一個月,再次見到仍然感覺很詭異。這確實是一種非常態的死法。五彩的橡膠繩,複雜而繁瑣的捆綁方式,還有滿地的尿液,馬令全身都因為繩索的捆綁而顯現出紫色的血瘀。這種死亡方式,實屬罕見。

吳河看著滿會議室的人一言不發,手指還在擺弄麵前的紙張和筆,將一切都排列得整整齊齊的。

小關繼續說:“現場勘查的結果比較複雜,馬令的辦公室裏有很多人留下的痕跡,沒法立即找到確切的線索。法醫屍檢結果認為,馬令是窒息身亡,他身上繩索的捆綁方式過於複雜,不是一般手法;而且被反手吊在屋頂上,這種繁瑣的繩扣方式,不像是自殺者能夠獨自做到的,更傾向於他殺。”

吳河點點頭。

小關繼續匯報說:“之後,我們對馬令的人際關係網進行排查,因為死者人麵廣,所以關係比較混亂,暫時沒有鎖定任何嫌疑人。”

張林還在低著頭寫著什麽,似乎對小關的匯報不感興趣。

眾人在等待著吳河布置任務,吳河卻看向一直低頭寫東西的張林。張林似乎對周遭的事情完全不在意,專心致誌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吳河一聲不響地站起身,輕輕地向張林走去,整個會議室的人的眼光都隨著吳河一點一點地看向張林。

張林卻沒有意識到周圍人注視的眼光,也沒看到吳河來到自己身後。

張林並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著各種各樣的繩子的圖案和打結方式。

吳河在張林背後看了很久;張林顯然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旁若無人。小關正要喊張林,吳河伸出手阻止。他還是盯著張林看。張林畫畫的本事還是不錯的,將各種繩扣的方式用素描簡單地勾勒了出來,看起來一目了然。

他布置說:“刑警一隊,負責薑態案偵破;刑警二隊,負責馬令案,確定死亡方式;柳局的案子由我負責。另外,明天下午,所有空餘警力前往夏安會堂,建市十周年音樂會要在那裏召開,雖然我們不負責主要的安保工作,但是需要去維持秩序。散會。”

所有人齊齊站起身,整齊劃一。張林這時才清醒過來,看到所有人都站起身,他也趕忙站了起來。

吳河站起身往外走,臨出門的時候看了張林一眼,斜著嘴角笑了一下。小關向張林投來了擔心的眼光,張林一臉茫然。

下午六點,吳河準時把車停在夏安中學後門不遠處。他穿著一身便衣,也沒有開警車。下課鈴聲響了,沒多久,一襲白衣的吳曉溪從後門走了出來,手裏提著一個包。

吳曉溪一出門就看到了吳河,她微笑著走過來,上了車。

“走吧。”

吳河發動引擎,駛離了夏安中學。

車子開往市中心,停在了夏安會堂的門口,這裏已經有很多人在等著了。夏安會堂的門口,掛著碩大的橫幅,“熱烈慶祝夏安建市十周年音樂會”。

吳曉溪解開安全帶,吳河從後座拿出一個盒子遞給吳曉溪:“這是去年你生日時我送你的禮物,我替你從學校拿來了,今晚就用它吧?”

吳曉溪看了看那個很新的皮盒子,笑著說:“這麽貴重的東西,怎麽舍得用。”

吳河遞過來:“今天的音樂會很重要,用它吧。”

吳曉溪笑了笑,接了過來。

張林、小關和刑警隊的人已經早早地來到了夏安會堂。小關負責外麵的票務檢查,張林負責貴賓通道。吳河帶著吳曉溪從貴賓通道直接進了後台,張林一直側麵觀察這吳河的表情,但是吳河從始至終都正眼看他。張林看到吳河和吳曉溪之間似乎不像是兄妹那樣,因為他們倆在外人眼裏,全無兄妹間的親昵。

張林正無聊的時候,突然就看到了王曉雨。她穿著大紅色晚禮長裙,在兩個保安的保護下走進了貴賓通道。張林不敢看她,王曉雨似乎也沒看見他,徑直走了進去,在市長旁邊的座位坐下。

吳曉溪走進了後台休息室。此刻,裏麵已經有很多學生換好了演出服,拿著樂器,在等吳曉溪。

吳曉溪進門時輕輕敲了敲門吸引大家的注意。

“同學們,準備好了嗎?”

學生們齊刷刷、脆生生地回答:“準備好啦!”

“今天是大家第一次正式演出,也是很重要的演出。等一會兒大家都不要緊張,注意力放到我身上,看我的指揮棒,像我們平時訓練時那樣就好了。知道嗎?”

仍舊是齊刷刷、脆生生的回答:“知道啦!”

吳曉溪說:“好啦,大家準備準備哦,趕緊去上廁所,不然等會兒就沒時間了哦。”

吳曉溪看到程蘭坐在角落裏,低著頭。

吳曉溪走過去,扶著鋼琴看著程蘭。程蘭突然抬頭,嚇了吳曉溪一跳。

程蘭原來滿臉的痘痘幾乎都消失了,露出了原本肉粉色的皮膚,沒有化妝,臉上白慘慘的,再加上濃重的黑眼圈,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活死人一樣。

吳曉溪愣住了。

“程蘭,你臉色怎麽這麽差,你怎麽了?”

程蘭微笑了一下,看起來很勉強。

“你沒事吧?”

“沒事。”

吳曉溪怎麽也不會相信程蘭沒事,隻是她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麽,音樂會的導演就過來叫她。

吳曉溪一走,整個休息室裏就隻剩下程蘭一個人。

程蘭看著麵前的鋼琴,皺著眉頭,轉過頭,看到劉朝陽站在門口看著自己。

劉朝陽衝她笑了一下。程蘭在鋼琴上按下了一個“小二度”,不和諧的和弦聲音讓人聽了心頭有點壓抑。

劉朝陽坐過來,看著程蘭摸著鋼琴鍵。

程蘭說:“我從小就喜歡彈鋼琴,每次一彈琴就能忘掉好多事。”

劉朝陽說:“那你等會兒要好好彈啊。”

程蘭說:“哪天你哥哥回來了,你要幫我跟他說對不起哦。”

劉朝陽說:“你沒有對不起誰,你對得起你自己就好了。”

程蘭笑了,笑得很美,再不是以前那個醜小鴨了。

程蘭去換衣服的時候,劉朝陽聽到窗外響起了幾聲很有規律的汽車鳴笛聲,就像是過去的摩斯碼一樣,長短結合。劉朝陽雖然沒法判斷出這鳴笛聲裏有什麽秘密,但是他喜歡琢磨數學題,他很確定,這就是在打暗號。

他打開窗簾,外麵是夏安會堂的後院。以前劉朝陽從後門經過時,總能看到那扇鏽跡斑斑的大門,大門長久不用,已基本廢棄了。這時,後門竟然打開了,但是從他的位置看不到是誰開的門。一輛沒有亮燈的汽車駛了進來,然後在空地方停住。沒有人下來,也沒有人走過去迎接。

劉朝陽在屋子裏看了好久,也沒看出頭緒。這時外麵開始催場,劉朝陽這才發現自己差一點就遲到了,於是迅速換好衣服,拿起樂器走了出去。

大幕還沒有拉開,所有參加演出的學生們都已端端正正地坐好。

這是一個配置齊全的中型管弦樂隊,弦樂組的首席小提琴手是個高瘦的男人,他是吳曉溪的大學同學,是她特地請來幫忙的。此次演出事關重大,據說大人物今晚也會來到現場,首席小提琴手自然不能馬虎,他是整個樂隊的核心。除了這個男人外,其他成員都是中學生,大多數都是吳曉溪的學生,有少數是從其他學校借調來的。

鋼琴邊的程蘭淡定地坐著,和剛才相比表情鎮定了許多。她換上了淺紫色的連衣裙,今晚的音樂會她要擔當重任,有一段很長的鋼琴獨奏。這是程蘭第一次上這樣大的舞台,和其他學生的興奮、激動或害怕比起來,她顯得格外鎮定。

打擊組敲定音鼓的男生被掌聲驚了一下,四顧突然發現身邊少了一個人,他小聲地問前麵吹單簧管的一個男生:“唉,看到劉朝陽了嗎?”

單簧管男生搖搖頭。

男生又去問別人,導演站在幕後示意他不要說話,保持安靜,男生才閉上了嘴。

掌聲響了很久,突然就消失了,僅存幾聲稀稀落落的掌聲沒跟上節奏。掌聲停歇了之後,整個會場突然安靜得嚇人。和剛才的轟鳴相比,這種安靜似乎讓幕後的孩子們更加驚慌。

指揮吳曉溪還沒有上台,按道理她現在應該站在指揮台上了。小提琴首席和孩子們等了一分鍾後,還是沒等到吳曉溪,導演的臉色開始變了。

程蘭也覺得有些奇怪,她向進場處看去,黑洞洞的,沒人站在那裏。她下意識地看向了打擊組,看到劉朝陽剛剛站上去,急匆匆的樣子,手裏拿著三角鐵,對著她笑了一下。

大幕外麵,已經有人開始咳嗽,這明顯是感覺不對勁。

化妝間裏,吳曉溪顯然在找東西,有人趴在地上,有人站在椅子上翻高處的櫃子。整個屋子裏亂糟糟的。

導演推門進來,一臉的汗:“你幹嗎呢,領導都來了,都在等你!你找什麽呢?”

“指揮棒!”

“指揮棒?”

吳曉溪都快急出眼淚了,她指著自己放在門後桌子上的包說:“我的指揮棒沒了!”

“什麽時候的事?”

吳曉溪指著桌子說:“我所有的東西都放在桌子上,化完妝準備上場,打開裝指揮棒的盒子就看到指揮棒沒了!”

導演看向桌子,桌子上放著吳曉溪的包,還有那個皮盒子。

導演拿過盒子,打開,一根銀色的指揮棒完好無損地躺在盒子裏。

導演把盒子遞給吳曉溪,吳曉溪臉色煞白。

“啊?它怎麽……”

導演一臉的憤怒:“你趕緊的,都快被你害死了。”

吳曉溪帶著一肚子的疑問連忙向後台跑去,在台邊,她深吸了一口氣穩定好情緒走上台。

大幕外麵有碎碎的話語聲,顯然是已經等得太久了。

吳曉溪走向指揮台,大幕徐徐拉開,零星的掌聲開始變成大範圍的熱烈鼓掌。

吳曉溪著一襲白色長裙,頭發盤在腦後,看上去成熟了許多。她拿著指揮棒,微笑著示意所有樂隊成員起身,然後帶著大家向觀眾鞠躬。掌聲更加熱烈。

燈光很亮,舞台上的人幾乎很難看清下麵的觀眾,但是最前麵的吳曉溪卻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情況。

剛到夏安會堂的時候,張林確實看到了左大立的車,還有他的助理。

吳曉溪轉身的那一瞬間,發現吳河從外麵走進了會場。

掌聲漸漸地停住,由不得吳曉溪亂想。她看著樂隊,深吸一口氣,然後微笑著向大家示意。

所有人都看向她手裏的指揮棒。在音樂會上,指揮棒是可以左右所有人的魔術棒。

吳曉溪手裏的指揮棒一揮,程蘭按下了整場音樂會的第一個和弦。

今晚演奏的曲目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曲子是大人物自己選的。據說從商的人,都很相信“命”,而大人物從底層的一個小人物奮鬥至今天的地位,其間嚐過的苦沒人知道。

V8。已經是淩晨了,這裏本該是最熱鬧的時候;而今天又是周末,更應人滿為患。可是,今天這裏卻沒人了。

一輛沒亮車燈的汽車慢悠悠地駛進院子,車子熄火後,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停在那裏,靜得有些嚇人。車子是黑的,對麵的V8也是黑的,死寂一片。

許久,車上才下來個人,但這個人看上去有些不對勁,動作很遲緩。他扶著車門休息了一會兒,然後就發了瘋似的踢著車門,除此之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整個酒吧周圍也隻有那踢著車門的“咚咚”聲。

踢累了之後,張青樺喘了一口氣,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號碼,恨恨地說:“出貨!”

“大哥,你答應了?”

“不答應怎麽辦?”

“這樣我們太吃虧了。”

“廢他媽什麽話!我要你出貨!”

“是。”

剛一掛斷,張青樺就把手機砸碎在腳邊,然後用腳狠狠地踩了幾腳,咬牙切齒地說:“臭娘們,你別以為我會這麽任你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