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劉騰飛是“天橋謀殺案”凶手的消息瞬間被媒體引爆,媒體和坊間開始揣測劉騰飛的動機,但是討論了很久,也沒人能夠從現有的線索中將劉騰飛和薑態牽扯上些什麽恩怨情仇。焦點最後落在一個人身上,那就是嫌疑人和死者之間的唯一交集,發現屍體的劉朝陽。

《夏安新聞》做了一期節目,在夏安城引起了軒然大波,節目的嘉賓是市警察局的宣傳顧問馬波,每逢市局破獲重大案件,都會由他主筆撰寫文章。馬波的點評辛辣,往往直指要害,文章觀點犀利,有時言論甚至和市局相左。但馬波深受市長左大立重視,坊間甚至有傳言,左大立如果連任,將會任命馬波為新任新聞局局長。

馬波在節目中對市局掌握的薑態案已有線索進行了重點分析,對死者的死亡姿勢為什麽是“大”字形提出了疑問,他認為這是凶手留下的最大線索,要麽是凶手故意留下馬腳,要麽就是凶手有嚴重的強迫症;其次,馬波直接點出劉騰飛不可能是凶手,他的依據隻有一條:兩個人的生活沒有任何交集,凶器上沒有檢驗出任何痕跡,僅憑現有的調查,沒有證據能證明劉騰飛是凶手,況且死者生前買的巧克力總不會是給送給一個五大三粗的農民工吧。馬波嚴重質疑刑警隊長吳河的辦案能力,他對著鏡頭狠狠地戳著攝像機,那感覺像是戳在了吳河的心上。

馬波竟然給出了一個他認為的犯罪嫌疑人。吳河、張林、吳曉溪、程蘭……這些曾經參與調查和被調查的人聽到這個這個猜測,都被嚇了一跳。

馬波直言,“薑態案”最大的嫌疑人不是劉騰飛,而是劉騰飛的弟弟劉朝陽。至於理由,馬波則打起了太極,隻是說了句不痛不癢的話,“這個孩子太鎮定。”

警局裏所有人看完了電視節目都議論紛紛。張林和小關默默地看完,兩個人的眼神裏都寫著疑問。

張林問:“這新聞要是被吳隊看到了,你說會怎麽樣?”

小關說:“吳隊去改選籌備會了。”

張林問:“籌備會不是下周嗎?”

小關若無其事地回答:“說是提前了。”

兩個人一起往外走,張林琢磨著說:“在警校的時候,就老是聽馬波罵柳局和吳隊,他們到底啥矛盾啊。”

小關聳聳肩說自己也不知道:“你現在最好還是去劉朝陽家看看吧。這個新聞播出來了,他家沒準亂得很。”

果不其然,張林下警車時,就看到大大小小的媒體把劉朝陽家的小破屋圍得水泄不通,劉東方紅著眼,拿著一根鐵鍬,掄起來想攆走那些如狼似虎的記者,李淑萍頭發淩亂地躲在劉東方身後不敢動彈。

劉騰飛作為凶案嫌疑人失蹤,劉朝陽又被人懷疑是凶手,這家人到底為啥會遭遇此等禍事,張林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張林驅散了記者,從劉東方嘴裏得知,劉朝陽沒回來,還在學校。

張林想,這孩子沒準兒被嚇壞了,再看著仍在遠處徘徊的記者群,想著趕緊去夏安中學,別讓這群記者再騷擾小孩。

剛進學校門口,遠遠地就聽到了一陣尖叫聲,還夾雜著女生們的哭聲。張林順著聲音一路跑到了操場,看到正在上體育課的學生們在操場的主席台圍成了一個圈,人群躁動著。

張林擠進去,就看到了血腥的一幕。地上躺著一個男生,很瘦小,血從頭部開始往四周蔓延,就像是生命在慢慢脫離男生的軀體一樣。男生還沒有斷氣,手腳不停地抖動著,身上的白色運動服已經被血染成了紅色。

張林認識這個男生,薑態案時曾問詢過這個男生。他是馬雙雙。

張林看到人還有氣,連忙衝著一旁嚇呆了的女體育老師喊:“快點叫救護車!”

張林脫下外套輕輕包在馬雙雙的頭上。馬雙雙的眼睛還沒閉上,半開的眼縫中滿是血水,張林清晰地看到有眼淚蘊含其中。

張林問發生了什麽事,周圍的學生們開始七嘴八舌的講述,也沒聽出什麽頭緒,隻知道正上體育課的時候,馬雙雙不知道怎麽就從主席台的頂棚上跳了下來。張林抬頭看了看,頂棚離地麵起碼有三層樓高,這顯然是尋死的意圖。

馬雙雙似乎有話要說,但是他張不開嘴,張林看到他抖動的手指,大拇指上有黑色的墨跡,其他手指上都是幹幹淨淨的。

張林等不到救護車,抱起馬雙雙就往學校大門口跑,眼角瞟到了旁邊的教學樓上,那個高高大大的男生張青鬆在教室門口,正被班主任扇著巴掌。張林顧不上這麽多,開著警車把馬雙雙送到了醫院。

馬雙雙沒有死,但是渾身骨折再加上內髒出血,得在重症監護室一直住著。聯係馬雙雙家長的時候,張林才發現馬雙雙的父親竟然大有來頭,是夏安市龍頭企業奧華集團的董事長馬令。馬令在電話裏出奇的平靜,隻是簡單地問了一句“沒事吧”,過了好久才出現在醫院的走廊裏,身後還跟著幾個秘書。

奧華集團是夏安的經濟支柱,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絕對的經濟重心,夏安幾乎所有城市建設和基礎設施都是由奧華集團負責的。很少有人知道奧華集團的背景,對於夏安人來說,這是一個能夠給城市帶來經濟效益的公司。當然,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麽喜歡奧華集團,因為城市的演化發展,必然也是要犧牲一些人的利益的。

張林發現馬令到醫院後第一件事不是去看兒子,而是在簽署文件,同時和院長聊著醫院的收入情況。隨行的秘書懷裏還抱著一大堆文件等著他簽。

“您不先看看您兒子?”張林問。

張林看馬令根本不理睬自己,繼續問:“您這樣是不是不合適?”

“那我能做什麽?他已經這樣了,我哭也罷,喊也罷,他還是那樣。何必呢。”

馬令冷冷地看著張林,他的話讓張林有些懷疑,他和馬雙雙是不是真的父子關係。

馬令把筆還給秘書,傲慢十足地看著張林。他的個頭很高,身形也很強壯,雖然已經中年,但保養得很好。張林愈發覺得病**的馬雙雙不是他親生的,不然他這麽好的基因,怎麽會生出馬雙雙這樣體格弱小的兒子。

馬令臉上露出了不明所以的微笑,似乎是在嘲諷:“張警官,感謝你救了我的兒子。稍後,我會以公司的名義向市局遞交感謝信和慰問金,還請笑納。”

張林看出馬令一股子送客的口吻,自己也不好再留。他看了看病**的馬雙雙,身上打滿了石膏繃帶,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張林戴上警帽,敬了一個禮,知趣地走開了。

他剛進樓梯,馬令就推開重症監護室的門,走了進去。

電梯很快就到了一樓。這家醫院離夏安中學最近,但是是私立醫院,張林這種工薪階層從沒有來過。剛才來得急,他沒有留意裏麵的情況。一樓的大廳不是很大,但是足夠華麗。顯眼處還掛著一幅大樓剪彩的照片,照片上除了馬令之外,還有兩張熟悉的麵孔。一個是現任夏安市市長左大立,另一個則是警察局局長柳權。

奧華集團的存在,使得夏安這個人口僅有省會城市十分之一的城市創造了省會三分之二的稅收成績。左大立作為市級領導,給大樓剪彩比較正常,但警察局局長柳權的出現,讓張林覺得有些奇怪。警察局跟社會企業會有什麽聯係呢?

張林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襯衫,除了馬雙雙的血跡外,胸口還染了一片漆黑的墨跡。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是馬雙雙大拇指上的墨跡。張林對比自己胸前墨跡的位置,看來馬雙雙的肚子那裏應該也有一片墨跡。

還沒等張林想到什麽,就接到了一個電話,陌生號碼。

“您好,我是市局刑警支隊的警員張林。”

對方沒有說話,但是張林清楚地聽到呼吸聲,不是很平穩,打電話的人似乎有些激動。

“你好?您是哪位?”

對方還是沒說話。

“你……”

電話掛斷了。另一個電話緊接著就打進來了,是同事小關。

“張林,出大事了。”

王曉雨從家裏出來後,繞道去了孤兒院,給院長送去了一筆錢。這是她第十五次捐款了,前前後後加在一起,也有十多萬。院長那雙滿是皺紋靜脈凸起的手緊緊地抓著王曉雨不撒手,老淚縱橫。

“院長,台風快來了,這些錢找人先修一下房子,別委屈了自己。”

王曉雨留著知性的中短發,妝也淡淡的,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她看著這個自己長大的地方,目光很溫柔。以前這裏還有些孩子,後來院長年紀大了,腿腳也不好了,很多孩子要麽就自己逃走了再也沒回來,要麽就是被人送到了別處。就隻剩下幾個生活無法自理的殘疾小孩,由院長勉強照顧。

“唉,小雨啊,幸虧有你啊。謝謝啊。”

“院長,別這麽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留下來吃飯吧?”

王曉雨看看手表說:“不了,院長,我還要去一下教堂,有個姐妹要做彌撒。”

王曉雨在老人的淚眼中離開了孤兒院,坐進了自己停在路邊的豪車裏。但她顯然並沒有著急想走,她坐在車裏,目光直愣愣地看著麵前的儀表盤。

下午兩點,王曉雨才開車緩緩離開孤兒院外麵的大街。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時,突然有一個人從前麵躥了出來,王曉雨差點撞到他。那是一個很高很壯的男人,有點吊兒郎當的,戴著大大的耳環,痞裏痞氣的。男人看到驚慌的王曉雨,沒生氣,反而對著她吹口哨,然後揚長而去。

王曉雨來不及生氣,她要趕去教堂,那裏有個姐妹要為家人做彌撒,是教堂的瑪麗請自己一起去的。

瑪麗是個孤兒。她剛出生就被父母丟棄在教堂門口,被神父收養長大,現在主要幫神父打理一些閑散事情。神父是一個英國人,來到夏安已經二十多年了,在這裏還曾經是一個小漁村的時候,他就虔誠地布施傳教,讓那些窮苦人得到精神慰藉。

夏安市建成後,很多借著城市發展投機變得富有的人為了感激他,捐錢給他建了這座教堂。但自從教堂成立的那天起,這些人也就離這裏越來越遠。

王曉雨到教堂時,教堂裏卻沒有人。瑪麗不在,神父也不在。

王曉雨找遍了所有房間,都沒找到人。教堂裏除了瑪麗和神父外,原本還有幾名教會工作人員,但是現在一個人都沒有,更別提什麽懺悔彌撒了。正當王曉雨認為有人在跟自己開玩笑的時候,她在教堂的大廳裏看到了極其可怕的一幕。

確切地說,她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教堂大廳裏還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而在大廳最前麵坐著一個人,默默地一句話也不說。王曉雨走過去,還沒開口問,話就被堵在了嗓子眼。眼前的這個人腦袋耷拉在左邊肩膀上,整張臉上滿是血,看著異常恐怖。

他已經死了。

王曉雨的尖叫聲響徹整個教堂。

死者是柳權,警察局局長。

小關所謂的“大事”,指的就是這個。

張林來到教堂時,現場勘驗已經基本完成。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裏接受詢問的王曉雨。

王曉雨也看到了他,默默地移開了目光。

張林想到了三年前的那個晚上,他站在王曉雨家樓下,看著樓上那個亮燈的窗戶,看到兩個人嬉鬧的剪影,那一刻,他的心都碎了。

然後張林一個人沿著路一直走一直走,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等他清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海邊,腳底下就是懸崖。

張林沒有去找王曉雨,而是直接走到案發地點。

法醫說:“死者喉嚨被割開。傷痕很細,凶器的刀刃很薄,像是剃須刀片之類的東西。死亡時間應該在兩天以上。地麵有被清洗過的痕跡,這裏應該是案發第一現場。”

張林瞪著柳權的屍體,冷不丁地問小關:“關,你聽說過柳局信基督教嗎?”

一邊忙著拍照的小關聳了聳肩,搖搖頭,打趣著說:“半個月之內,兩起凶殺案。看來是趕著給改選會獻禮啊。”

張林四下看了看,說:“怎麽沒見吳隊啊?”

“不是去市局開籌備會了麽,你忘了,他得過幾天才能回來。”

“那柳局怎麽在這兒?”張林奇怪地問。

沒人能回答。

詢問王曉雨的女警走了過來,說:“報案人說是兩天前約好了兩點多過來做彌撒。結果整個教堂沒人,卻發現了柳局。”

張林點點頭,環顧四周,看到了站在角落裏低著頭不說話的王曉雨,看上去楚楚可憐。張林逼著自己不去看她,向教堂後麵走去。

教堂大廳兩側各有一個門,可進入後院。後院是教職人員居住的地方,有時候也會招待一些露宿街頭的人。一共有十三間房,五間公用,裏麵除了耶穌畫像、跪毯和書桌櫃子之外,沒什麽東西。最大的一間是廚房和餐廳,剩下的都是臥室。

張林來到廚房,房門半開。勘驗的警察還沒有到這裏查看,一切都保持原樣。

桌上還有飯菜,天氣濕熱,已經長出了黴菌。地上有個摔碎的碗,撒了一地的米粒,飯桌上主座位置的飯碗沒了,一左一右還擺放著兩碗米飯,碗旁都放著一雙筷子。隻是左邊的筷子隨意地放在桌子上,右邊的筷子則擺放得很整齊。張林仔細看了看,其中的一碗米飯沒有動過,另外一碗少了一半。結合地上摔碎的碗筷來看,似乎是在吃飯的時候發生了爭執。

“發現了什麽?”小關走進來問。

“看來教堂裏的人走得很匆忙啊,碗筷都沒有收拾。”

張林蹲下來仔細查看每一個角落,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麽。據小關了解的情況,教堂裏包括神父、瑪麗在內一共六人。就餐的時間是分開的,一般是神父和瑪麗先就餐。按照餐具的擺放位置來看,神父的碗摔碎在地上,瑪麗的飯沒吃,那多出的這一份碗筷是誰呢?難道是柳權?

“教堂裏的人都去哪裏了?他們消失之前發生了什麽?”張林看著小關。

小關聳聳肩,表示毫無頭緒。

張林來到神父的房間。房間裏幹幹淨淨的,除了衣櫃裏少了一半衣服外,其他都很正常。床前放著一塊跪毯,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幅耶穌受難像,從地麵的磨痕看,神父每晚睡前都在禱告。

神父旁邊的房間就是瑪麗的,她的屋子裏也沒有被翻亂的痕跡。張林打開櫃子,發現瑪麗的衣服似乎一件都沒少,櫃子底下還放著行李箱之類的東西,看來瑪麗走得太匆忙,什麽都沒帶。張林打開書桌,右邊的抽屜裏空無一物,左邊抽屜裏則放滿了聖經、日記本之類的東西。書桌右邊放著一盞台燈,左邊放著筆筒。一切都看起來都很正常。

張林打開日記本翻看了一會兒,日記記錄到他們離開的前一天,內容無非是遇到了一些什麽人,上帝有什麽啟示之類的。張林往後翻了翻,什麽都沒有。

張林放好日記本,走出房間時感覺有點不對勁,但具體是什麽,他一時間也沒想明白。

張林環顧四周,幹淨整潔,是一個女孩子的房間,就是單調了一點。

“還是沒線索,等物證科過來采集樣本後再說吧。”

張林和小關兩個人一起走出房間。

“你不去跟你前女友打聲招呼?”

張林看著小關一臉看笑話的模樣,懶得理他。

王曉雨坐在張林麵前,樣子看起來有些疲憊。那個位置一直以來都是罪犯坐的地方,椅子上還有手銬刮出的痕跡。

張林遞過一杯咖啡。

“速溶的,湊合喝。”

“謝謝。”聲音小極了,帶著些憐憫。

張林用眼角瞟了她一眼,看到王曉雨在偷偷地抹眼淚,然後端起咖啡輕輕地吹開上層的泡沫,抿了一口。

口感確實很差,王曉雨皺了一下眉頭,動作盡管很細微,但張林還是發現了。

張林翻開麵前的資料夾,清了一下嗓子,準備詢問。

“有人說,死者柳權最近一個星期幾乎每天都去你的咖啡廳。”

“是,他是咖啡店的會員。”

“他平時去得頻繁嗎?”

王曉雨搖搖頭,把掉在地上的披肩拾起來批好,抱著胳膊。

“冷了?”

王曉雨輕笑了一下,搖搖頭。張林起身關掉了空調。

“他是局長,事情很多,一年前辦的會員,總共也沒來過幾次。”

張林低頭看了看扶搖咖啡店的介紹,開業時間正是一年前。

“咖啡店剛開業的時候辦理的?”

王曉雨點點頭:“開業那天。”

張林腦海裏不知道怎麽,突然閃過了一張照片。馬雙雙住的那家醫院的一層大廳裏,掛著一張柳權和左大立給醫院剪彩的照片。張林往前翻了翻,找到了扶搖咖啡店會員的名單,仔細看了看。

柳權的名字確實在裏麵,會員卡號為:003。之前還有兩個號碼,但是名單上沒有記錄。

張林用筆在上麵輕輕地畫上一個問號,然後問:“會員卡前兩位是誰?”

王曉雨想了一下說:“001,左大立;002,馬令。”

一個是市長,一個是商人。

張林在人名上圈了一下,然後繼續問:“你知道他為什麽最近經常去嗎?”

王曉雨搖搖頭:“他沒說過,我們也不熟。他每次來都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一杯拿鐵,然後看一下午的報紙或雜誌。”

“什麽雜誌?”

“什麽都看,有些是時裝的,也有些時尚雜誌。”

張林看著王曉雨,王曉雨也看著他,兩人眼神交換,張林沒看出她在撒謊。但他卻想不通,一個刑偵科出身的老警察,怎麽會去喝咖啡看時尚雜誌。

張林沒問什麽問題,主要是因為他現在的心情很不平靜,作為一個警察,這種狀態下是沒法辦案的。絕大多數的問題已經有人在現場問詢過了,比如王曉雨怎麽認識瑪麗的,和教堂有什麽關係。對於一個有宗教信仰的人來說,王曉雨的回答沒有什麽可疑之處。

柳權的屍檢結束了,張林第一次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光**軀體躺在解剖台上的樣子,心裏有種異樣的感覺。

“死亡時間大概是兩天前的下午,剛剛超過四十八小時。死因是頸部動脈被切開流血過多而死。傷口整齊精確,看樣子凶手手法很熟練。身體其他部位完好,但是臉上有明顯的手掌印,初步判斷,死前被別人打過一巴掌。”

張林聽完法醫的陳述,追問道:“能驗出他臉上的指紋嗎?”

法醫聳聳肩說:“夠嗆,即便有,現在也很難清晰地複製出來了。”

張林盯著解剖**的屍體。這時吳河來了,張林簡單陳述案情:“他殺,頸部動脈被割開,死前應該有爭執,有人打了柳局一巴掌。”

張林把準備好的材料遞給他,卻被吳河推開了。他走到柳權的屍體麵前,湊近柳權的臉,像在和柳權對視一樣。

張林看到吳河衣著很幹淨,一絲不苟的樣子,和上次的憔悴模樣是天壤之別。吳河看向張林,注意到張林胸口襯衫上的墨跡。

吳河問張林:“你不是負責劉騰飛的失蹤案嗎?怎麽在這兒。”

張林心想,那算是個什麽案子啊,相比來說,怎麽都是這種案子才刺激啊。張林心裏其實很不滿,論業務能力,自己比小關和其他警員都要高,當年自己還是以警校第一名的身份畢業的,但是卻被分到了交警隊,後來好不容易被調到了刑警隊,還是被邊緣化。薑態的案子,自己那麽努力,可沒想到在吳河心裏,自己還什麽都不是。還沒等張林回答,吳河就自言自語道:“一連兩宗凶殺案,這是趕著給改選會獻禮的節奏啊。”

這句話,跟小關說的一樣。

吳河突然又問:“劉騰飛你找得怎麽樣了?”

張林問:“暫時還沒有線索。”

張林回答完了,正準備走,吳河又接著問:“薑態的案子呢?”

聽到這句話,張林心裏有了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雖然還是回答“暫時還沒有線索”,可是心裏已經樂開花了。

“你告訴小關,他負責這個案子,薑態案由你負責跟。”

張林心裏明白,改選會在即,隻要能破獲凶案,他很快就能升職,不用待在最底層端茶倒水,受別人的擺布。

“是!”

“去吧。”

“還有,把你的襯衫弄幹淨點。”

張林低頭看到胸口的墨跡,笑了笑跑開了。

吳河的眼睛始終沒離開柳權的臉,他像是顯微鏡一樣地盯著每一個細節。張林雖然覺得吳河從籌備會跑出來接手柳局被殺案很正常,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具體卻又說不出來。

張林去檔案科準備調出所有關於薑態案的材料,路上遇到錄完口供的小關。

“找到了一個教會的信眾,他說之前打電話約好神父給自己的孩子做洗禮,但是去的時候,教堂裏沒人,其他教眾也不在,像是突然人間蒸發了一樣。”

“他約的什麽時候?”

“前天上午十一點半。”

“什麽時候打的電話?”

“前天上午八點左右。”

“柳局的死亡時間大概是前天下午……”

張林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看著小關。

“也就是說,早晨打電話的時候人還在,中午去了人就消失了,下午柳局就被殺了。”

小關看著張林,似乎也意識到了時間上的問題。

“化驗結果出來了,柳局胃裏有進食的飯菜,和飯桌上的一致,飯桌左邊客座的那碗飯確定是柳局的。也就是說,柳局被害當天跟牧師,還有瑪麗一起吃飯。”

張林轉頭想去向吳河說這個情況,但是他跑出去兩步又掉頭回來問小關。

“柳局在籌備會期間怎麽會去教堂,還跟神父吃飯啊?這一點很奇怪啊?難道牧師是凶手嗎?”

小關撇著嘴表示自己不知道,就走開了。

張林還沒走到檔案科,電話又響了,還是那個陌生號碼,按接聽鍵後,那邊還是不說話。

張林問:“你好……”

電話掛斷了。

張林一臉疑惑。

夏安中學籃球場上,張青鬆跟一群男孩打籃球,今天的他明顯有點不正常,老是故意衝撞對手,弄得一群人都很不滿,很快就起了衝突。

白球衣高個子男生是初三的體育生,論個頭比張青鬆高一截,他叉著腰瞪著張青鬆。籃球場上的打架都不需要言語攻擊,看不順眼,說打就打。兩個人扭打在一起,但是白球衣男生竟然不是張青鬆的對手,被一腳踹上了臉,捂著臉坐在地上。

白球衣男生指著張青鬆,惡狠狠地說:“你有種,你他媽有種。你他媽把我惹毛了,我把你那些……”話還沒說出口,又是一腳踩在了臉上。

張青鬆死命地踩著白球衣男生,嘴裏罵著:“你他媽敢胡說,我廢了你!”

一群人好不容易把張青鬆拽開,白球衣男生滿臉的血,驚恐地看著張青鬆。其他人趕忙送白球衣男生去醫院。不一會兒,整個籃球場上就隻剩張青鬆一個人了。張青鬆坐在籃球場邊,不知道幹什麽,就是閑坐著,生著悶氣,別人也不敢去惹他。

旁邊的樓上傳來有人砸琴的聲音,張青鬆抬頭看去,看到了樓上窗戶邊的劉朝陽。他正趴在窗邊看書。

夏安中學的頂樓教室四麵都是觀景玻璃窗,從那裏可以看到夏安中學的全貌。以前雙子座大樓還沒開工的時候,還能夠清楚地看到夏安小學的操場,此刻,那個逐漸“成長”的大樓已經遮住了大半個夏安小學,右半邊的大樓還沒有開工,還能依稀看到天橋上隨風擺動的黃色警戒線。

劉朝陽趴在窗台上看書,書頁很黃,書角很卷,一看就年頭很久了。他看書速度很快,一目十行的感覺,而且周圍的音樂聲似乎對他沒有影響。

程蘭在彈鋼琴。不知道怎麽,最近她臉上的痘痘更大更紅了,臉腫得像一個超大的紅燒獅子頭。她顯然心不在焉,節奏不對,彈出的音樂也沒有美感,於是恨恨地砸了琴。

劉朝陽合上書,看著程蘭說:“不想彈就別彈了。”

程蘭果然停了下手,看著劉朝陽。

劉朝陽從程蘭的書包裏掏出一盒藥膏,打開蓋子,擠出了一點,準備替程蘭擦臉上的痘痘,程蘭躲開了。

“再不抹藥的話,過兩天你的臉會感染的。”

程蘭抓住劉朝陽伸過來的手,看著劉朝陽,她的眼皮上也起了一個大大的痘痘,已經開始化膿了,白色的膿水似乎要衝破薄薄的皮膚噴濺出來。

“電視上那個人那麽說你,你擔心嗎?”

劉朝陽說:“擔心有什麽用?我又沒做過。”

“可是……”

“沒什麽可是,我現在好好的啊。”

“你哥哥找到了嗎?”

劉朝陽搖搖頭:“家都快沒了,回來了還不如不回來,在外麵也許會比家裏好一點。先把藥抹了。”

劉朝陽小心翼翼地幫程蘭抹著藥膏,動作很輕。

劉朝陽一邊抹一邊說:“我其實現在挺擔心馬雙雙的,不知道他怎麽樣了?”

程蘭閉著眼,咬著嘴唇,像是不願意聽到馬雙雙這個名字。

劉朝陽說:“我現在就希望他別再出事了。其實他住院沒準是好事呢,你說是嗎?”

程蘭沒做聲,也不回答。

“哐啷”一聲,嚇得程蘭尖叫了起來。

是一隻籃球,打破了玻璃。劉朝陽和程蘭看著在玻璃碴裏跳動的籃球發呆。這是頂樓,得有多大勁才能把籃球扔到上麵來。

樓梯口很快就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人飛快地上樓,每一腳都很用力,幾乎要把樓梯跺塌了一樣。

門被很刻意地推開,進來的是張青鬆,他瞪著眼前的兩個人。

籃球正好滾到他的腳下,他彎下腰撿起籃球,但是眼睛一直沒離開眼前的兩個人。劉朝陽和程蘭看得很清楚,張青鬆的眼睛裏充滿了憤怒,拳頭攥得緊緊的,這副模樣讓他們有些害怕。

張青鬆盯著兩個人看了很久才下樓,一句話也沒說。

放學後,劉朝陽和程蘭沒有去吃冰激淩,劉朝陽看著程蘭的背影消失在離她家反方向的大路上,才轉頭回家。

V8是一個慢搖酒吧,過去是一個迪斯科性質的舞廳。這裏其實一點也不“慢”,音樂很勁爆,燈光也很炫目。夏安市人雖然不多,但還是有那些追求解放、追求獨立、追求叛逆的年輕人。每天晚上,不管是不是周末,這裏總是很火爆,擠滿了人。

V8坐落在城南一個偏僻街道的大院裏,過去這裏曾是海貨交易市場,城市發展太快,早已沒人注意到這裏。周圍的人已經逐漸遠去,搬到了不遠處的那個奢華高樓裏開始重新生活,這裏反倒是落下了一點清淨。已經是淩晨了,偶爾有幾個沒有睡意的老人牽著寵物狗從門口經過,但是他們年紀大了,耳朵背,聽不到這個大院的深處,正聒噪地響著震耳欲聾的重金屬音樂。

幾個妖嬈的**女郎在舞台上扭動著撩人的姿勢,她們的年紀看起來並不很年輕了,金色的緊身舞衣幾乎包不住她們腰部的贅肉,但是她們動作嫻熟,也知道如何與台下的食色之徒們互動,所以氣氛還算HIGH。

DJ突然把音樂聲音加大,節奏比之前來得更強烈,整個酒吧的氣氛瞬間被點燃,原本安安穩穩坐在座位上喝酒的男人女人們突然發瘋了一樣湧進舞池,跟著節拍扭動著肢體,也沒人會在意舞姿的美醜,隻覺得精神上的巨大放鬆。

舞池裏有個瘦高的男人,嚴格意義上來說不算男人,最多是個男生。雖然他身材高大,但臉卻依然稚嫩。他看上去不是很會跳舞,隻是拿著酒瓶子跟著節奏瞎起哄,扭著腰肢和上半身而已。在他身旁,圍著三個衣著暴露的女性,看上去年紀比他大多了,從她們**的腰肢和露出的D罩杯就能看出,這些女人來路不正。這些女人圍著這個男生,雙手不斷在他身上撓搔著,似乎在挑逗他的興致。

男生醉了,酒瓶子裏是空的,但他還是很自足地往嘴裏塞,大“喝”一口。DJ在調動全場的氣氛,跟隨他的帶領,全場一起大聲呐喊。

正**的時候,音樂突然就停止了,幾乎失控的人群被這戛然而止的音樂聲“絆”了一個大跟頭。那個男生原本就沒站穩,音樂這麽一停,他徹底失去了重心,壓倒了身邊的一群人。

DJ台上站著一個人,看上去凶神惡煞的,個頭不高,很瘦小,穿著筆挺的西裝,不像是會到這種酒吧來消遣的那種人。

他站在DJ台上,腳底下的機器已經碎裂開,被他跺得稀巴爛。他身後那個高出他不止一頭的DJ男卻低著頭,卑躬屈膝。

“張青鬆,出來!”

小個子男人的聲音冷冷地,像刀子一樣,直插進現場所有人的耳朵裏。

倒在地上的那群人中掙紮著爬起了一個人,是那個喝醉了酒的男生。

他就是那個還在上初三的張青鬆。

“出來。”

小個子男人跳下DJ台,直接走向酒吧門口。張青鬆搖了搖腦袋,搖搖晃晃地跟著走了出去。

剛踏出門口一步,小個子就拿著一根胳膊粗的棍子直直地砸了過來,衝著頭砸。張青鬆被這一棍子把酒打醒了,連忙支起胳膊去擋,誰知道小個子男人掄起棍子毫不手軟,上下左右地招呼張青鬆全身。張青鬆號叫著,用胳膊護住了頭,但絲毫沒有要還手的意思。

小個子男人至少連砸帶敲地打了張青鬆五十多下,才氣喘籲籲地扔掉棍子,看著蜷縮在牆角的張青鬆。

“下回別讓我在這個地方看見你,你要是再敢來,我他媽的打死你。”

小個子男人抻了抻自己皺了的西裝,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看著張青鬆。張青鬆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沒動,小個子男人聽到了他的哭聲。

小個子上去一腳就踢在了張青鬆的腿骨上,“咚”的一聲。小個子似乎也感覺到腳有點疼,抖了抖才站直。

張青鬆的哭聲沒了。

“抬起頭!”

張青鬆抬起頭,左半邊臉已經腫了,看來是被剛才的棍子打了個正著。他眼裏滿滿的都是眼淚,看著小個子男人。

小個子男人眼睛裏剛才的狠勁突然就沒有了,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回家吧,自己擦點藥。”

張青鬆抽噎著問:“你什麽時候回家?”

小個子男人拍拍身上的土:“這幾天我都不回家,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明天別去上學了,我給你班主任打電話。”

張青鬆點點頭,乖乖地,回到了一個初中生應有的狀態,和剛才的瘋狂比,簡直判若兩人。

“跟我說說吧,怎麽回事?怎麽又跑這裏來了。”

小個子男人蹲下來,看著正在偷偷抹眼淚的張青鬆。

張青鬆搖搖頭,看樣子不願意說。

小個子男人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像是兄弟那樣的親密。

“說吧,我是你哥,有什麽不能說的。有什麽事情哥幫你擺平。”

張青鬆還是搖搖頭。

“說吧。在夏安,還沒有你哥辦不成的事。”

張青鬆看著小個子男人,過了好久才說:“那你把爸媽找回來,行不行?”

小個子男人變了臉,似乎有些不高興,他盯著張青鬆,看著那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知道是該發火還是應該安慰他。最後,他還是輕歎了一口氣,站起身說:“回家吧。”

小個子男人正要走回酒吧,張青鬆叫住他。

“哥,有個事情,我要是說了,你真的能幫我嗎?”

小個子男人看著張青鬆,雖然是仰視,但是他信心滿滿地,就像是一個父親承諾兒子的要求一樣。

“你哥我張青樺,別的不敢說,滿足我寶貝弟弟的要求,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張青鬆低著頭,想了一下,然後抬頭看著張青樺的雙眼,輕歎了一口氣:“算了,沒事了。”

張青樺看著張青鬆的模樣,突然笑了:“是不是有女孩子喜歡你啊?”

夏安交通大隊的監控室裏,張林坐在主控台上不斷地調取半個月之前,薑態死亡時天橋周邊的監控錄像。雖然這些錄像已經被刑警隊反複看了幾百遍,但張林還是絲毫不敢馬虎,反複地盯著每一幀。

張林看了兩三遍錄像,實在太累,靠在椅子後背上閉著眼休息。眼睛很幹澀,讓他有些難受,但是一閉上眼,腦海中又開始浮現出薑態一案的各種關係人:死者薑態,約會對象吳曉溪,發現屍體的劉朝陽,失蹤的劉騰飛,應召女郎,咖啡店,巧克力……

想著想著,張林又開始頭疼了,他睜開眼的時候,大屏幕上正好顯示畫麵遠處是一家醫院。

這家醫院,張林是認識的。馬雙雙就是在這家醫院接受治療。

馬雙雙,張青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