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劉朝陽醒了之後,臉也沒洗就直接出了家門,他不想看到劉東方的那張臉。劉東方並不是壞人,也沒有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可是劉朝陽打小就不喜歡他。以前,劉東方總覺得劉朝陽不是自己親生的,因為劉朝陽太聰明,尤其在學習方麵。隻是劉朝陽太偏科,他隻對數學感興趣,其他科目上課時從來都不聽。劉朝陽的數學好到什麽程度,劉東方沒有概念,隻是有一次他看到劉朝陽出了一道題羞辱了他的數學老師,那個自以為是的中年婦女,從此他就隱隱覺得,劉朝陽似乎是個天才。他姓劉的家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才。相比之下,自己吃喝嫖賭玩的能耐,沒一個遺傳給劉朝陽。自從劉朝陽十二歲時一聲不響地踢開姘頭的房門,看到自己一絲不掛躺在**的時候,劉東方就發現劉朝陽再也沒有給過自己好臉。

昨天下了一整晚的雨,直到早上還淅淅瀝瀝地飄著雨霧。劉朝陽沒有傘,就背著書包頂著一頭霧水去上學了。學校在市中心,他的家則挨著城市邊緣,每天幾乎都要步行著橫穿半個城市去上學。這時,他已經遲到了。劉朝陽一路上都低著頭,用眼角探測著周圍的環境和路況,夏安的人和車都很少,他被撞到的可能性並不大。

他嘴裏念叨著聽起來很複雜的驗算方程,就這樣徑直走過了公園。那個公園很大,位於夏安賓館前。劉朝陽穿過醫院門口,穿過奧華公司那怪異符號形狀的大樓,穿過夏安小學。劉朝陽在夏安中學上學,夏安中學和夏安小學原本由一道很長的天橋連在一起,下麵是一條小河,岸邊長滿了花草。

市政府把中間地帶單劃了出來,預備建造一棟高達六十層的摩天雙子座大樓,準備將這裏打造成一個一流的國際會議中心。劉東方和劉騰飛就在這個工地裏幹活。大樓的左半邊剛建到二十層;連接夏安中學和夏安小學的那座天橋在右半邊,還沒有拆除,但是已經很久沒人上去過了,早已落滿了灰塵。經過昨晚雨水的衝刷,似乎又幹淨了一些。

劉朝陽低著頭穿過工地圍牆上的裂縫,上了天橋,嘴裏還在念叨著數學公式。這些在別人聽來很複雜的運算方式,劉朝陽幾乎靠心算就能完成。

直到他的視線裏出現了一隻腳。

確切地說,是一隻沒有穿鞋襪的男人的腳,被雨水浸泡了很久,白燦燦的,格外發亮。

劉朝陽念叨著的嘴停了,他輕輕地抬起頭,眼前是一整具光**的男人屍體,他的黑眼球裏滿是白燦燦的光。當看到那個男人的臉時,他突然被嚇得暈倒了,咚的一聲摔在天橋上。那張臉,被大雨浸泡之後,顯得格外恐怖。

這時,夏安的早晨還很安靜,天空中烏雲密布,工地上的人還沒有忙碌起來,這聲“咚”傳了很遠,像是悶雷一樣,驚起了一群鳥雀。

電視台不厭其煩地一天二十四小時循環播放著今年第七個台風“鐵犁”已經形成的消息,它們不斷地追蹤報道著台風的位置、狀態和變化,就像是有重要領導人要來視察一樣,每個人都戰戰兢兢地做著準備。新聞裏說,這次台風將會是曆史上出現的最強台風,電視裏不斷用三維動畫模擬著一輛卡車被台風瞬間刮倒的過程。

吳河四十歲出頭,一直未婚。他的家裝飾很簡單,處處顯露出這是一個單身男人的寓所。但屋子裏的東西卻都是兩人份的,雙人床,兩雙拖鞋,兩副碗筷。毛巾也有兩條,一條藍色,一條粉色。所有的東西都擺得整齊劃一,像是用標尺比對了一樣。

吳河坐在飯桌前,端著碗,目不轉睛地盯著《夏安日報》,最新的頭條寫著他的上司,警察局局長柳權即將升遷,正在物色下一任局長人選。頭版的角落裏有關於吳河的報道,上麵寫著他憑著自己多年的辦案經驗,以一人之力就抓獲了剛剛潛入夏安市的一窩大毒梟,還配上了他的照片。報道旁邊還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附上了醒目的字體:刑警隊長吳河有望成為下一任警察局局長。

這原本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但吳河臉上依然陰沉沉的。昨晚他睡得並不好,又做噩夢了,像是要發生什麽事情一樣。所以他今天很早就起床,找些瑣碎的事情來做,以便整理思緒。最近正是改選會的籌備期,沒有其他事情,整個早上都隻有一些陳舊的新聞。若不出意外,他將接替柳權,繼任夏安市警察局局長一職。吳河幾乎把屋子裏所有東西都重新拿起來再擺放一次,牙刷要與杯子把手形成精準的90度角,筷子上的花紋必須是對齊的,被子上連一點褶痕都不能有等等。這些無聊的事情,他可以耗上一早晨,強迫症可以讓他緩解壓力。

電視機裏的女新聞主播再一次用“提醒”的語氣播報:超強台風即將來襲,請廣大群眾做好準備。吳河的目光移到電視機上,那個叫“雪冰”的女主播很漂亮,是那種一笑起來就讓男人欲罷不能的類型,但是他卻絲毫沒有興趣。

他擺好碗筷,碗口的白色花紋與碗架也要形成標準的90度直角。

這時,電話來了。

“吳隊,夏安中學旁邊的天橋,有案子。”

現場已經被隔離開了,隔離帶外站著滿滿的人群,絕大多數都是夏安中學和小學的學生。

夏安這座城市地處沿海,原本就是個淺水港口的小鎮,沒太大特色。可是這裏卻出了個大人物,能力大到可以翻雲覆雨,盡管他幼年時就因為這裏太清苦很早就離開了夏安,可當他富可敵國之後,又重新回到了這裏,還投入大量資金讓自己的故鄉快速發展起來。

大人物利用自己的影響力,讓越來越多的人關注這個沿海小鎮,這個曾經差點被台風夷為平地的小地方突然一夜之間“長大”了。僅僅十多年,這裏就有了高樓,有了高架橋,有了遊樂場,也有了大醫院。這裏成了一座城市,盡管她並不十分繁華。夏安的人很少,少到即使是周末,商場裏也很少會出現人潮洶湧的狀態。突如其來的變化,夏安人似乎並不能完全適應。夏安的成長過程,就是純真被物欲吞噬的過程。

大人物,也幾乎成了這座城市的魂。

工地沒動工之前,天橋是孩子們經常進出的場所,所以命案很快就在兩所學校裏傳開。隔離帶裏麵的警察在維護著秩序,他們不斷地揮著手讓這群孩子遠離這塊是非之地。但是他們忽視了好奇心的力量,孩子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往裏看,活脫脫像群小鴕鳥。不遠處的工地已經停了工,警察局也已派人過去集合人員,逐一調查錄口供。

吳河到的時候,離劉朝陽發現屍體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現場勘驗已基本完成。吳河眯著眼看著躺在地上的屍體,昨晚的大雨已經把這個人泡得完全走了形,像是泡芙的感覺。而且死者的姿勢也很奇怪,根據吳河多年的辦案經驗,這個屍體的姿勢有點不正常,整個呈“大”字形。而且這個“大”字有點太標準了,顯得不那麽自然,有些刻意。

“辛苦了,有什麽線索?”

吳河的助手張林拿著記錄本走過來,說了說基本情況:“男,年齡大概在三十歲左右,死亡時間初步判斷約為昨天下午六點鍾左右。現場可能留有的痕跡被昨晚的大雨衝刷得一幹二淨,傷口在肚臍處,是被硬物捅入流血過多而死。死者的姿勢不太正常,初步判定是死後被人為擺放的,斷定為他殺。死者沒穿衣服,身份暫時還不能確定。目擊者是夏安中學的學生,早上七點半左右發現的。”

吳河打量了一下周圍。天橋的兩端已經被圍牆堵住,周圍擠滿了圍觀的人群。

“七點半,這男孩來這裏幹嗎?”

“他說他是去上學的,要遲到了,就抄近道。天橋南邊的圍牆上被學生掏了一個洞,可以從那裏鑽進來。”

吳河看到不遠處那棟已經停工的大樓,空地處聚集著一群工人,有刑警在組織錄口供。他問張林:“那小孩呢?”

張林指著離屍體不遠處的角落,劉朝陽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旁邊有個警官在看著。劉朝陽的目光一直盯著那具屍體,眼睛幾乎都不眨一下。吳河走過來,拿著警帽在劉朝陽麵前晃了晃,才看到劉朝陽大大的黑眼珠轉了下。

“早上除了看到這個屍體,還看到什麽了?告訴叔叔。”

劉朝陽抬起眼皮看著吳河,像是個掃描儀一樣仔細打量著吳河臉上的每一寸皮膚,吳河被這個男孩的目光盯得心裏發毛。

張林不免說了一句:“哎,問你話呢。”

劉朝陽搖搖頭。

看著劉朝陽呆呆的目光,張林說:“這孩子可能被嚇著了,我們問了一早上了,他都不說話。”

吳河直起身,咬著嘴唇思考著什麽,說:“等他緩過來再問吧。”

吳河走向那具屍體,法醫在現場拍照取證。吳河站在屍體頭部旁邊,彎著腰伸長脖子仔細打量著這具屍體的狀況,但他沒發現什麽痕跡,昨晚那場雨下得實在太大,任何痕跡都會被衝刷得一幹二淨。

吳河用眼神詢問法醫的查驗情況,法醫輕輕地搖頭。他又把目光放回屍體的姿勢上。

“附近有拖拉的痕跡嗎?”吳河問。

法醫搖搖頭,說:“至於有沒有其他線索,還需要進一步解剖。”

吳河看了看天,陰沉沉的,台風快來了。“送回去解剖吧,別在這兒幹耗著了。等會兒又得下雨。”

劉朝陽直愣愣地看著吳河,依然是麵無表情,真的像是被嚇壞了一樣。

吳河看向坐在角落裏死盯著自己的劉朝陽,警局專門負責心理谘詢的女警官正在和他說話,但劉朝**本就不理她。

張林看著吳河,一臉無奈。

“怎麽回事?”吳河問張林。

張林說:“一直不說話,怎麽問都不說,應該是被嚇傻了吧。”

吳河黑著一張臉走過來,站在劉朝陽麵前,直勾勾地對上了劉朝陽的眼睛:“你有話說,對不對?”

劉朝陽看著吳河的臉,輕輕地點點頭。

“你也沒被嚇到。你認識死者?”

劉朝陽點點頭。

“告訴我他是誰。”

劉朝陽隻是看著吳河,不搖頭,也不點頭。過了會兒,吳河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不是一個耐得住性子的人。人人都知道吳河是下一任警察局局長的最佳人選,而且他有強迫症,是個完美主義者,沒人敢跟他對著幹,必須按照他說的做,否則下場會很難看。

張林一看吳河要生氣,連忙攔了下來,自己把劉朝陽拽到了一邊。

張林誠懇地看著劉朝陽:“有什麽就說什麽,不要害怕,好嗎?”

劉朝陽看著張林臉上的表情,像是在思考。

吳河有點耐不住性子了,而這時候劉朝陽說話了。

“他是薑態。”

“誰?”吳河問。

“我們的體育老師,薑態。”

吳河看著劉朝陽的眼睛,眼神很堅定,沒有在騙人。吳河對張林說:“趕快去薑態家看看,確認死者身份。”

張林走開了,吳河繼續問劉朝陽:“你在現場還看到了什麽?”

劉朝陽說:“沒有了。”

吳河等了很久繼續看著劉朝陽,突然溫柔地問:“你認識我嗎?”

劉朝陽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吳河笑著問:“那你盯著我看啥?”

劉朝陽低下了頭,不再看他。

吳河和張林來到校長室,校長程青是一個五十出頭,已經謝了頂的中年男人。程青身材臃腫,看上去要比實際年紀老很多,但精神頭還不錯,尤其是一雙眼睛,亮亮的。他看到吳河後,眼睛更亮了。吳河讓張林在門口等一下,自己走進去。

吳河告訴程青:“你們學校的一個老師薑態死了。”

程青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程青問:“誰殺的?”

吳河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你怎麽知道他是被殺?”

程青有點不以為然:“不是被殺,你能來?”

吳河沒跟程青繼續聊,就說要在學校查一查。程青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張林在外麵看著程青,心想,這校長還真的是心寬體胖。

吳河和張林要走的時候,程青突然追出來說了一句:“昨天下午,吳曉溪跟薑態一起出的門,我批的假。”

吳河點頭示意知道了,就帶著張林走了。他們先去了辦公室,跟那裏的老師們簡單問了下情況,確認薑態確實和吳曉溪一起出去了。然後他們就去了教學樓,在樓底下帶上了劉朝陽。劉朝陽低著頭,一言不發。

吳河和張林帶著劉朝陽去教室時,吳曉溪正在上音樂課。她一身白裙,坐在鋼琴前,正優雅地彈著一首曲子,坐在後排的那些早熟的男孩子都伸長了腦袋看吳曉溪嫩白的胳膊,還有因為胳膊上下起伏,隱約能從側麵看到的粉色文胸。吳曉溪和其他老師不一樣,她最大的特點就是漂亮。對於這些情竇初開的男生們來說,吳曉溪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成熟女性的氣息,是他們的幻想對象。

班上認真聽吳曉溪彈琴的人沒幾個,大多數都在走神。臨窗的幾個女生就在發呆,眼神全被操場上打籃球的高個子男生吸引。籃球場上表現最好的男生叫張青鬆,他並不很帥,屬於那種四肢發達且憨厚老實型,但有些女孩就喜歡這種類型的男生。張青鬆帶球過了好幾個人,熟練地上籃,周圍傳出了一陣叫好聲,女孩子居多,也有一個叫馬雙雙的小男生叫得很猖狂。他和張青鬆是鐵哥們,可是他倆的差別太大了,馬雙雙看上去大概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但他其實已經十六歲了。

曲子的前奏剛結束,吳河就敲了門,向吳曉溪招手讓她出來。吳曉溪突然看到吳河,一臉的詫異,還帶著一絲驚慌,她頓了頓,然後走了出去。

吳河讓劉朝陽先回座位,然後順手把教室門帶上。

門一關上,吳曉溪的臉色就不好看了:“你怎麽來了?”

“你是不是有個同事叫薑態?”

吳曉溪皺著眉,奇怪地問:“有啊,體育老師,怎麽了?”

“昨晚他被人殺了,就在那邊的天橋上。”吳河指著學校外那個隱藏在樹叢裏的天橋。

吳曉溪瞪大了眼,一時間不敢相信。

“你們校長說,昨天下午你倆一起出去的?”

吳曉溪呆住了。

吳河看著她愣住的表情,繼續說:“昨天下午五點半,薑態說是約了你一起去扶搖咖啡店喝咖啡。你們倆一起出的校門。”

吳曉溪驚慌失措地抬頭看著吳河,眼神有點慌亂:“我……我沒殺他。”

“有老師證實了你們倆確實一起出去的。你們去了哪兒?”

吳曉溪有點慌張,連忙辯解:“他中午說有點事情想跟我說,但當時不肯說,隻說下午到咖啡店再說。我確實跟他一起出去了,剛走出學校準備打車,他說時間還早,想走走。我們倆就順著學校門口的路一起走了一會兒,走了大概二十分鍾吧,還沒走到夏安廣場,我突然想起有事,就回去了。”

“幾點回去的?”

吳曉溪想了想說:“六點左右吧,我記得那時候剛開始下雨。我……從學校後門進來的。”

“你回去,薑態沒反對?”

吳曉溪搖搖頭說:“他說,那就下回吧。”

吳曉溪看著吳河,耳邊的一縷頭發掉了下來。吳河幫她把頭發撩到耳朵後麵,這讓吳曉溪有些不自然。

吳河用大拇指輕輕擦了一下吳曉溪微腫的眼袋,說:“沒事了,我找人看一下後門的監控就行。你看看你,多久沒休息了,黑眼圈都有了。”

吳曉溪有些不適應,撩開吳河的手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照顧自己。”

吳河看了吳曉溪一會兒,然後說:“什麽時候去我那兒,我給你做飯?”

吳曉溪低著頭,似乎不願意搭話。吳河轉身下樓,吳曉溪突然問:“那個……這件事,不會牽連我吧?”

吳河看著吳曉溪,嘴角扯了一下:“放心,有我在,你永遠都不會有事的。”說完就轉身走了。

吳曉溪看著吳河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裏,皺著眉看著天。天霧蒙蒙的,看樣子還是要下雨。下課鈴聲突然響了,整棟教學樓裏瞬間像是炸開鍋了一樣,教室裏突然湧出無數學生,他們像是熱鍋裏跳動的螞蟻,占據著教學樓的每一個角落。吳曉溪看著這些蹦蹦跳跳的孩子,臉上滿是溫柔的微笑。

吳曉溪回到教室,收拾自己的東西,有個男孩很調皮,從她身邊“飛”了過去,把她的教材、教案撞掉了一地。她蹲下來收拾的時候,有人撿起了滾落在一旁的教材,遞給了她。

是程蘭,她的鋼琴學生。吳曉溪在夏安教了很多年鋼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有天賦的女孩。隻是程蘭長得不好看,臉上滿滿的都是青春痘,紅腫的痘痘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有時,吳曉溪甚至看不出程蘭的真正表情是什麽。每次上課,程蘭都沉默寡言,但她很聽話,也很乖。

程蘭把教材遞給吳曉溪之後就要出去,吳曉溪叫住她:“今晚的課……”

“吳老師,我有點不舒服,能換個時間嗎?”

程蘭低著頭,聲音小小的,吳曉溪同意了。然後程蘭就低著頭走了。吳曉溪收拾完東西,目光掃到了座位上的劉朝陽,他一直在看著自己,眼神怪怪的。

吳曉溪有些不自然地走出了教室。在走廊上,她遠遠地看到程蘭往學校大門方向一路小跑。

屍檢結果很快就出來了,確定為他殺,致死傷在肚臍上。死亡時間為昨天下午六點四十分左右。肚臍是人出生前唯一的生命線,連接著人體生理結構中最脆弱的部位,這裏是通往人內髒核心的部分。法醫初步判斷凶器是一個細長的柱狀物,並非刀具,很像是一支筆所致。

吳河麵前擺著一排筆,各種各樣,什麽型號的都有,整整齊齊地沿著桌子邊緣擺好,間距都一模一樣。他一個一個地對比照片上的傷口痕跡,這些筆沒有一個符合特征。吳河又仔細地翻看驗屍報告,一頁一頁、一行一行地看。但除了肚臍是致死傷之外,還是沒有其他線索。死者沒有衣物,無法確認身份,大雨衝刷掉了身上的所有痕跡。

刑警隊調取了案發現場周圍所有的攝像頭,但很可惜,由於雙子座大樓的興建,天橋周圍的攝像頭早就被拆掉了。薑態最後出現的地點是在離學校六百米的一個小賣部,小賣部老板說他買了一包煙,還有一盒榴蓮巧克力。

“他不像是個喜歡吃榴蓮的人。”老板哄著孩子喂奶說。

張林記著筆記,問:“為什麽?”

“他問我有沒有榴蓮巧克力,我說有,他嘀咕說,這麽臭的東西怎麽會有人喜歡。”

張林聽老板這麽一說,不禁有些疑惑,問:“你確定聽清楚了?”

老板看著張林,有些不開心地回答:“我還沒聾到那個地步。”

“然後他往哪邊去了?”

老板拿著奶瓶指向門的左邊。

“你沒弄錯?”

老板確定地說,他沒弄錯。

張林有些疑惑。薑態在小賣部出現的時間是下午六點十五分,也就是剛剛和吳曉溪分開。死亡時間是六點四十分,從小賣部走到天橋,正常速度是十分鍾。也就是說,薑態買完巧克力,跟凶手見麵五分鍾之後就被殺了。

張林看著門口的路況。薑態跟吳曉溪約的地方是往南,天橋在北麵,方向相反。如果薑態和吳曉溪原本要見的人是凶手的話,那麽凶手是如何到天橋上的呢?薑態到底要跟吳曉溪說什麽?張林在本子上畫上了大大的問號。

與此同時,吳河帶著一隊人對夏安中學的學生進行了排查。

學校晚上七點準時放學,案發當日不在學校的師生一共有七名。一名老師在醫院做孕檢,有檢查報告作證;一名老師參加朋友聚會,也有人證物證證明不在案發現場。五名學生中,三名學生均有不在場的證據;而在詢問初三七班的張青鬆和馬雙雙的去處時,卻出了岔子。

吳河原本將校長辦公室作為臨時問話地點,但張青鬆和馬雙雙死活不願意走進那間豪華舒適的屋子。以吳河的觀察,張青鬆成績不好,性格暴躁,平時肯定沒少被校長罵,所以對這間屋子有抵觸情緒。吳河便很隨意地把兩人帶到了樓頂一間廢舊的房間。

雖然沒有戴手銬,也沒有被束縛,但在這間黑漆漆的“審訊室”裏氣氛還是怪怪的。張青鬆瞪著麵前的吳河,帶著不滿和憤懣。

吳河和張青鬆對視了很久,也沒說話,直到張青鬆的眼睛酸疼,低下頭揉眼睛時,吳河才開口說話。

“能說說,那天晚上的六點到七點半,你去了哪裏嗎?”

“有必要說嗎?”

“有必要。”

“我出去撒尿你們也管?”

“管。因為你撒了一個半小時。這泡尿可以把一個人淹死了。”

張青鬆正是叛逆的年紀,吳河的語氣太強硬,他不樂意。

“你不願意說?還是不能說?”

張青鬆看了吳河一眼:“你沒有辦手續就把我帶到這裏來審訊,你守規矩了嗎?”

“在這兒我就是規矩。”

張青鬆還是瞪著他,不願意多說話。

“你要是想沒事,就得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你去哪兒了……”

吳河輕輕地敲擊著桌子,安靜的屋子裏,這微妙的“咚咚”聲配合著吳河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張青鬆感覺腹部的肌肉在微微顫抖,突然有種莫名的恐懼感,他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吳河已經預料到他會這樣,在他眼裏,十六歲的張青鬆即便個子再高,也隻是個孩子而已。

吳河掐準時機,指節狠狠地敲擊了一下桌子,這聲響瞬間讓張青鬆的心理防線潰塌了。

審訊完了張青鬆,吳河坐在馬雙雙麵前,看著這個低著頭被嚇得不敢說話的小男生。

“我打電話問過你爸爸,他說你那時候在上課,但是你不在學校,怎麽解釋。”

馬雙雙抬起頭看了吳河一眼,眼睛裏淚汪汪地,聲音有些發抖:“我沒殺薑老師。”

吳河笑了一下:“我知道,你這麽小的個子,不大可能。但是公事公辦,你還是要告訴我你去了哪裏。你不說,我就有理由懷疑你是嫌疑人,可以正當地抓你。”

馬雙雙低著頭不說話,隻是輕輕地抽泣,看樣子是很難說出口。

辦公室外,張青鬆在著急地等著,旁邊的刑警小關好奇地看著這個高個子男生緊張得原地打轉,腿還有些顫抖。

“別緊張,又不是上刑,就是隨便問問。”

張青鬆沒答話,硬擠出個笑容來當作回答,也算是讓自己放鬆一下。他剛才已經全盤托出了,他確實和薑態的案子無關,吳河也相信了。隻是他說的這件事情很麻煩,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在吳河的威逼利誘中講出來。時間仿佛過得非常慢,其實隻是過了幾秒鍾,他又開始原地打轉了。他看上去很緊張。這個樣子在小關看來,是很能夠說明問題的。

門開了,馬雙雙先出了門,他看都沒看張青鬆一眼就直接走了,瘦小的背影很孱弱。

吳河也出來了,對小關說:“他們倆沒什麽問題。”

小關奇怪地問:“為什麽?”

吳河指著走開的馬雙雙和眼前的張青鬆說:“你覺得這倆孩子能弄死一個全國拳擊冠軍?”

張青鬆不解地看著吳河,吳河也看著張青鬆。

吳河說:“回去吧,好好學習。”

張青鬆將信將疑地走了,還一步三回頭地看著吳河。吳河臉上的笑容確實寫著,他是安全的。

“死者薑態,夏安中學的體育老師,二十九歲,一米八一的大高個,擔任夏安中學初二年級六個班的體育課老師。他曾代表夏安市參加全國輕量級拳擊比賽,拿過前三名,對外一直聲稱自己是冠軍。他是個格鬥高手,一般人肯定近不了他的身。但是現場被大雨破壞,無法確定是否有搏鬥過的痕跡。死者獨居,目前單身,以前談過六次戀愛,前女友中隻有兩個目前住在夏安。他父親在鄉下居住,母親五年前因事故死亡。他和父親近一年來都沒有見過麵。”

小關將死者的照片貼在旁邊的背板上,繼續梳理案情:“死者是肚臍處受到硬物捅傷,流血過多而死,無其他外傷,死後姿勢被別人動過,擺成了一個‘大’字,是不是凶手所為,有待查證。現場沒有找到凶器。死者最後一次出現是在離案發現場不遠的小賣部,小賣部的老板證實他買了一包煙,還有一盒巧克力,之後朝案發現場的方向走了。時間是六點十七分。從他離開到死亡這段時間,行蹤無法確定。學校人員已經排查完畢,沒有問題。”

小關介紹案情時,張林一直注視著吳河。吳河正將麵前成堆的資料一份一份地擺好,看上去對小關的介紹充耳不聞,他似乎更在意將這堆資料整整齊齊地排在桌子上。吳河麵前還放著一份報紙,報紙歪斜著,被翻得很亂,但他卻視而不見,一直在擺放那些文件,沒有提問,也沒有抬頭。

刑警小關打開投影儀,繼續介紹案情,屏幕上顯示了吳曉溪的照片,白衣飄飄。

“吳曉溪,薑態的同事,父母早亡,隻有一個哥哥……是……刑警隊長吳河。”小關眼角瞟了一下吳河,吳河沒反應。“薑態被殺前提出要和吳曉溪一起去咖啡店,有事情要說,但吳曉溪臨時返回了學校,她說不知道薑態要和她什麽。學校監控錄像顯示,她確實在六點零四分的時候從後門回到了學校。目前看來,吳曉溪沒有問題。”

小關在投影上播放了一段監控錄像。攝像頭安裝在後門一棵茂密的大樹上,當時正好開始下雨,風吹得樹葉左右搖擺。雖然有樹葉遮擋住了半個鏡頭,但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到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吳曉溪跑著進了學校。

吳河擺放完資料後,又從不同的角度去觀察,仔細地琢磨這堆資料是不是真的整齊了。現場沒人說話,所有人又看著吳河開始擺放手裏的幾隻筆。接著,介紹案情的人換成了張林。

張林在白板上寫了些字,向大家講解道:“死者薑態的家裏井然有序,沒有出現被偷搶的痕跡。經檢驗,家裏發現有其他三個人的毛發,其中兩位是死者的同事,另一人未知。目前的狀況是,死者在和吳曉溪分開的這幾十分鍾之內被殺,沒有目擊者,發現屍體的男孩也證實了沒有問題。”

張林見吳河沒有發話,繼續說:“一個一米八的男人一絲不掛地死在天橋上,已經證實他沒有裸奔的怪癖,那他的衣服哪裏去了?我覺得衣服上會有線索,很重要的線索。死者生前買過榴蓮巧克力和一包煙,可他不愛吃榴蓮,所以巧克力是送人用,但是現場並沒有發現煙和巧克力,也沒有明顯打鬥過的痕跡。可以猜測,薑態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應該是他認識的人,而且應該是個女人。可以從這條線索上下手,排查所有和薑態有關的人際網。”

吳河終於把目光投向張林,在張林介紹完後問:“扶搖咖啡店那邊呢?”

小關回答:“扶搖咖啡店在城南,離夏安中學有二十分鍾的車程。老板是王曉雨,二十八歲,和吳曉溪是大學同學,也是閨蜜。已經和王曉雨聯係過了,她說那天接到了預訂電話,但是卻沒人來。”

小關說完後看向張林,這個女人曾經拋棄了張林,但是張林卻一臉的若無其事,那表情意思是,跟自己無關。

聽完匯報後,吳河布置任務:“一隊負責去案發現場周邊排查,重點是找到衣物等證據。二隊去調查薑態所有關係人的背景。我去市局匯報情況。這件事影響比較大,馬上就是全市的改選大會了,這個節骨眼上發生凶殺案,而且還在政府主抓的工程項目現場,市局領導都很重視,各位取消休假,全力破案。”

所有人都收拾東西走出會議室,張林看到身邊的報紙,上麵的新聞“新任外調警察局局長即將上任”,標題外被人用筆塗了一個方框,一看就是吳河的強迫症幹的。張林看著報紙上柳權跟即將上任的新局長的合影,隱隱覺得會有事情發生。

刑警隊對和死者有關係的女性進行了排查。薑態的女性人際網比較單一,通過家裏的毛發比對,焦點落在了一個名叫麗紅的應召女郎身上,就是薑態家裏出現的第三個未知人物。

夏安市很小,但是風景秀麗,麵海背山,是個休閑度假的好地方。每逢假期,有很多外地的商賈官員來這裏度假,所以這裏也有一些半職業化的應召女郎。召妓在這個城市並不合法,而且是明令禁止的。但是人的欲望永恒存在,隻要身體機能沒被耗盡,就會有需求。這群生活在黑夜中的女人,有她們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她們並不遵從普世的價值觀念,對於她們來說,用身體掙錢隻是一種生存方式罷了。

吳河最近的心思不在查案上,他忙於和警察局局長搞好關係,因而便由張林盤問。

“案發當天你去了哪裏?”

麗紅一直在哭,張林幾乎以為她是真的因為聽到了薑態被殺的消息而傷心哭泣,即便再好的演員,也不會像她這樣哭得那麽真實。

好不容易,麗紅停止了哭泣,但仍在抽噎。

“他是個好人。”

從一個應召女郎嘴裏聽到這句話,張林有些詫異。

“我和他從來沒有做過那種事。他每次叫我去,都是跟我聊天。”

“說說案發那天的事情吧。”

“早上他打電話給我,讓我去他家,但也沒說什麽事,很奇怪。緊接著老板就打電話跟我說有個人在夏安賓館叫了‘外賣’。我就沒去他家。”

張林在記錄本記下這些情況。

張林突然問:“誰能證明你沒去嗎?”

“我沒殺他。”麗紅突然顯得很鎮靜,“他對我好,我不可能殺他。”

“他愛你?”

麗紅搖搖頭:“不,他就是覺得我可憐。他還給過我錢。我兒子需要錢。”

張林很疑惑,他看了看手裏的資料卡,上麵寫著麗紅未滿二十一歲。

“你兒子?”

麗紅點點頭:“三歲了,十八歲那年,我做了這個,沒經驗。碰到有客人不願意戴套,也沒反抗,就被搞懷孕了。那時候小,肚子大了都不知道是有孩子。等發現的時候,都六個月了。我生下了孩子,但養活不了他,當時的老板就騙我把孩子賣了,賣了兩萬塊錢。”

說到這裏,麗紅又開始哭。

“去年年底我找到了買我孩子的人。我偷偷地去看過孩子,我看到他們打他,不給他飯吃,褲子尿濕了都沒人管。我就想把孩子再買回來,可是他們開價十萬。後來我就加倍地接客,那些不想接的我都接,我就想著盡快把孩子買回來,不讓他受苦。”

張林看著麗紅,心裏很難受,有一點被觸動。

“薑態為什麽幫你?他從不和你發生關係,就這麽無私?”

麗紅的眼睛看向一邊,想了想說:“我不知道,也許他就是看我可憐。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和他說了這事,之後他就一直幫我。”

麗紅看著張林,眼淚汪汪的。張林從麗紅的眼神裏看不出任何虛假,但他還是在記錄本上畫上了大大的問號。

張林和小關一起去了麗紅說的那個地方,確實看到了一個渾身髒兮兮的三歲男孩,麵黃肌瘦,無人看管,任憑他在車來車往的路邊玩耍。

小關偷偷地拍了幾張照片,喃喃地說:“看來這個女人說的有些是真的。”

張林咬著嘴唇,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覺得哪裏不對。

薑態一絲不掛死在天橋上的案子,在媒體上剛出現了沒幾天,就被最新的新聞掩蓋住了。當事人是左大立和馬令。

二人分別是政界和商界的領導人物,他們聯手簽署了一項新的合作條約,要建立整個東部沿海地區首屈一指的創意產業園。夏安城雖不大,卻有著不遜於大城市的規劃,做這裏的市長,很是風光。

這項合同一簽,就出事了,征地帶來的負麵影響使得市民情緒高漲,不少地方發生了警民衝突。有些市民甚至試圖衝進市政廳抗議。這些關於衝突的報道充斥了電視、報紙和網絡,很快就衝淡了民眾對薑態一案的關注。一時間,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即便是市政府派人去報社電視台幹預,這件事仍是大家茶餘飯後的最熱話題。

但是還有一件普通人都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吳河被停職了。整個警局都瘋傳是因為警察局局長的繼任問題,很多人說吳河打了柳權。更誇張的是,還有人挖出了一些猛料,說柳權和左大立在十五年前是兩肋插刀的拜把子兄弟。

這時,張林接到了一個小案子,相對薑態一案來說,確實有點小,那就是目擊者劉朝陽的哥哥劉騰飛失蹤了。而且他的家人是在劉騰飛失蹤了六天之後,才到警局報案的。

還有一點值得玩味的是,吳河在被停職之前,下的最後一個指令,竟然是要求張林放下其他,專門負責劉騰飛失蹤案。張林自打突然從交警隊調進刑警隊之後,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凡事都衝在最前麵,不怕苦不怕累。好多人都以為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往上爬,所以張林在警局一直不受歡迎。張林成為薑態案的核心調查人員,更是讓其他人不滿,都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而吳河對張林的努力卻一直是認可的,可現在卻突然下了這道命令,讓人迷惑。

張林接到任務的時候,雖一肚子不滿,但是也無可奈何。

劉騰飛失蹤那天,他們一家三口正在等劉騰飛下工,卻遲遲沒有等到。

電視裏播放著夏安市市長左大立給奧華集團投資的創意產業園剪彩的畫麵,然後是熱情洋溢的官方講話,無非是這個產業園區的建設對於夏安市政府、夏安市人民的好處和福利之類。

劉朝陽關掉了電視機。這是一台破舊的老式十四寸黑白電視機,已經停產了很多年,即使是零件也很難尋覓,也就是說,壞掉了也就沒人能修好。電視機前麵放了一塊透明的塑料板,透過這塊塑料板,黑白的影像上會閃著一絲絲的彩色。原理和光的散射一樣,這隻是這家人為了能讓電視機顯出一點點“自欺欺人”的彩色而已。

劉東方正蹲在桌邊喝粥。蹲下的高度其實和坐凳子是一樣的,隻是他習慣了這樣的姿勢,在工地裏都是這樣。外麵微微刮著風,報紙糊的窗戶發出輕輕的聲響。劉朝陽關掉電視機後就趴在桌子上借著頭頂的鎢絲燈寫作業,亮度很低很傷眼,但這是屋裏僅有的光源。劉東方的眼睛原來一直盯著電視機看,劉朝陽關掉了電視機讓他有點不滿。

劉東方正待發作,這時李淑萍進屋,端著一盤剛炒好的豆芽放在劉朝陽麵前的桌子上。劉朝陽簡單地整理了一下演草紙,塞進書包裏。李淑萍擦著手看著劉朝陽整理書包,又看了看頭頂的鎢絲燈:“小陽,是不是有點暗了?這麽暗你寫作業能行嗎?”

“不用。”劉朝陽說話時臉上沒有表情,冷冷的。

劉東方又把電視打開了,蹲在了電視機旁邊,就差把臉貼在電視機上了。主播在播報最新台風狀況。

“台風‘鐵犁’目前已經在東太平洋中心形成,正朝我市方向行進,目前台風中心風速是每小時199公裏,移動速度每小時75公裏。”

劉東方和李淑萍慌忙出去找了,留劉朝陽一個人在家裏。他聽著外麵的風聲,嗚嗚地叫著,心裏有些害怕。

外麵的雨聲越來越大,劉朝陽躺在**睡不著,眼前不斷閃過白天發現屍體的那個畫麵,還有吳河瞪著自己看的眼神,他隱隱感覺會有事情發生。

果不其然,後半夜的時候,劉朝陽聽到父母進屋的聲音,隔壁很快就傳來李淑萍壓抑住的哭聲,劉東方一個勁兒地叫她別哭。劉朝陽隱約聽到劉東方在說:“那麽大的一個人,肯定不會丟的,估計是跟別人喝酒去了。”

盡管張林昨天研究薑態的案子很晚才睡,他還是早早就來到工地做調查。劉騰飛在工地做鋼筋工,和劉東方白天晚上倒班。雖然年紀不大,但幹活很賣力。

“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

“就是天橋上有個死人的那天,工地停工,我們一起圍過去看的。”

“下午工地複工,他在嗎?”

“在,你看,他擰的那根鋼筋還在呢?擰了一半。”

張林看過去,鋼筋工作台上確實還放著一根未完工的鋼筋骨架,隻彎了三個邊,最後一段留出一截支在那裏。張林向四周看了看,大樓已經建到了二十一層,整個樓體被防護網罩著。

“沒人看見他走?”

工頭搖搖頭:“這裏也沒有攝像頭,他曠工好多天之後才發現的。”

張林看向天橋那邊,案發現場的警戒線還在風裏瑟瑟地抖動著。

張林問工頭:“如果他回來了,麻煩您告訴我一聲。”

張林出了工地,就直奔著劉朝陽家,腦子裏一路上都在想薑態的案子。事實上,這是他第一次遇到棘手的凶殺案,是一次挑戰。剛來刑警隊的時候,他一直被派去處理小打小鬧抓小偷這些民警幹的事情,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大毒梟的案子,結果還是讓經驗老到的吳河先下手抓到了人。薑態的案子沒有線索,沒找到衣物,沒找到凶器,沒找到目擊者,排查了和薑態有關係的女性,也都有不在場的證據。除了那個發現屍體的小男孩,其他一概沒有進展,可這反而更刺激,更讓他感到興奮。

他見到劉朝陽家的時候是有一點吃驚的。破舊的平房幾乎是傾斜著的,似乎一陣大風就能將它吹倒。張林用手比劃了一下房子傾斜的程度,琢磨著這個房子是不是屬於危房的範疇。

張林聽出聲音從屋子左側傳來。剛下過一場雨,陽光很刺眼,劉朝陽在屋裏,正趴在一張大石桌上奮筆疾書。張林走過去,看到石桌上鋪滿了演草紙,上麵密密麻麻的全是數字。張林好奇地歪著頭看了一會兒,劉朝陽一句話都沒說,一直不停地在寫。

張林看了這個幾乎家徒四壁的房子問:“你就住在這裏?”

“嗯。很破,但好歹是個家。不過,過不了多久,這個家估計也快沒了。”

“為什麽?”

劉朝陽指著不遠處用木樁釘在地上的一排圍欄,上麵掛著白色的長布條。張林看不到上麵寫的什麽,但圍欄外麵停著的挖掘機和推土機,還有遠處逐漸升高的大樓骨架說明,這裏確實岌岌可危。劉朝陽趴在簡陋的石桌上寫東西的模樣,讓張林看著有些心酸。他想到了過去的自己,眼前的這一幕對他來說是很沉重的回憶。他的眼睛掃過劉朝陽麵前的稿紙,上麵滿是眼花繚亂的數字,張林看了好久才看明白。

“這是馬競數列猜想?”

劉朝陽很意外這個警察竟然能看懂稿紙上亂七八糟的演算過程,沒想到他居然能在這麽複雜的數列中找到邏輯性。

“你知道?”

張林蹲下來拿起一張紙對著光仔細看,說:“我上高中的時候參加過一次國際數學競賽,當時抽的題目就是根據馬競數列猜想衍生出的一個子猜想。但是我沒能解出來。我發誓一定要破解這個數學難題。後來上了大學,回過頭再看,才發現那道題那麽簡單。換個角度,靠心算都能得到結果。”

張林看劉朝陽不理自己,隻是埋頭寫著一串串的數字和符號,就從劉朝陽麵前拿過一張白紙,在上麵畫了一排圖畫,遞給劉朝陽。劉朝陽接過來看,上麵畫著六個奇怪的圖案,在最後畫上了一個大大的“?”。

這六個圖案分別是:

“十分鍾之內,找到規律,畫出最後一個圖形是什麽。”

張林的眼神裏帶著一絲得意,劉朝陽接過張林的筆,想都沒有想,就在最後麵畫上了一個“ ”,然後默默地看著張林。

“字母軸對稱解謎。很簡單啊。”

張林有些尷尬,他沒想到眼前這個瘦弱的初中男孩會有這麽高的智力。他豎起了大拇指,抿著嘴向他表示佩服。

張林看著劉朝陽收拾那些稿紙問:“天橋上的那具屍體,你是怎麽認出是你的老師的?”

劉朝陽停下手,看著張林,目光中有些疑惑。

“屍體已經變形了,他的父親也沒有立即認出來,你是怎麽看出來是他的?”張林很認真地問著他。他看出劉朝陽的眼神有一點恍惚,像是在回憶,也像是在思考。

“他的額頭上有塊疤,那是他打拳擊時留下的。他上課的時候告訴過我。”

“你和他認識多久了?”

“五年。”

“你今年初二?他不是一直在夏安中學當老師嗎?”

“嗯。前幾年發生了好幾起失蹤事情,學校就請他來教我們防身術。”

“你們很熟嗎?”

劉朝陽搖搖頭。

張林看著劉朝陽一邊和自己說話,一邊在稿紙上演算,思路還很清晰,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昨天下午六點,你在哪裏?”

劉朝陽抬起頭看著他:“我是嫌疑犯嗎?”

張林笑得有些僵,他搖搖頭:“我隻是了解一下情況,希望能盡早破案。”

“在學校做作業。”

張林看到石台旁放著一堆夏安中學作業本,幹幹淨淨,頁麵整整齊齊的,像是從來沒有翻過的樣子。張林拿起一本作業本隨便翻了一下,果然上麵什麽字都沒有。他又把作業本放回去。

“校長的女兒程蘭和我在一起,她可以作證。薑老師比我高兩個頭,又是練拳擊的,我不可能殺得了他,而且我也沒有作案動機。”

劉朝陽整理好麵前的稿紙,繼續說:“你來我家不是為了那個案子吧?我哥失蹤了。”

張林一直在想薑態的案子,對“不起眼”的劉騰飛失蹤案一直沒有放在心上,聽到劉朝陽這麽說,突然有些麵紅耳赤。聽到劉朝陽的話似乎在質疑自己,張林有些尷尬地說不出話來,隻能愣愣地看著劉朝陽收拾著東西,視自己為無物。張林有一種錯覺,眼前的這個小孩根本就不是一個初二的學生,他似乎比任何人都成熟而冷靜,平淡的話語似乎總讓自己發虛。張林剛才出的那道題,是上大學時,證據學教授第一節課出給全班學生做的,當時班上最快的人用了十分鍾才得出正確答案,那個人就是張林。可是劉朝陽解決這道題,隻用了幾秒鍾。他隱隱覺得,眼前的這個孩子,不是天才,就是魔鬼。

很快他就證明了劉朝陽隻是一個天才而已。程蘭證明劉朝陽六點到八點之間和自己在學校圖書館看書,而那個時候,薑態已經死在了天橋上,被人扒光了衣服。張林也在圖書館的電腦上查到了程蘭和劉朝陽的借書記錄,他們倆一直在圖書館討論數學題。

張林回到家時,桌子上已經擺好了飯菜,王瀟蕭坐在飯桌麵前靜靜地等著他回來。張林打開門就看到王瀟蕭正直挺著腰看著自己,那個姿勢看上去有些疲憊而僵木,看樣子她已經等了很久。

整個吃飯過程中,王瀟蕭都不停地給他夾這夾那,張林來者不拒,一言不發地吃著飯,但眼睛卻從沒離開過自己帶回來的卷宗。卷宗是關於薑態的,大幅的屍體照片被擺在桌子周圍,而劉騰飛失蹤的相關材料則被丟在桌子一角。張林看著厚厚的一堆資料絞盡腦汁地梳理著思路。王瀟蕭慢慢地移過臉,張林對她的目光視若無睹。

“你不懂。”

“誰說我不懂,新聞裏都說了。”

“那你覺得關鍵點在哪裏?”

“凶器是什麽?”王瀟蕭笑著說,“我不是學刑偵的,但是我覺得你應該去找找凶器。”

張林說:“法醫說傷口有可能是圓珠筆之類的硬物,我找遍了整個夏安能買到的所有規格的筆,都沒有符合的。”

王瀟蕭天真地問:“萬一不是筆呢,也許是其他什麽的?尖尖的、長長的、圓圓的,能是什麽呢?”

張林聳聳肩,不理她,合上了卷宗,繼續吃飯。

王瀟蕭看著張林,目不轉睛,但是張林連頭也沒抬一下。

“你為什麽不敢看我?”

王瀟蕭突然有些發怒,皺著眉頭,瞪著張林。

張林仍然沒有抬頭,這個舉動表明他確實不敢看王瀟蕭。

王瀟蕭盯著張林說:“你最近又去見她了?”

聽到這個“她”字,張林猛地抬起了頭,看到王瀟蕭一臉的憤怒和濕嗒嗒的眼睛。

說到那個“她”,張林的腦海中想起那個畫麵。

巨大的落地窗前,一個女人穿著紅色露背長裙,跟一個男人杯盞交錯,笑意盈盈。

張林的手機響了,竟然是吳河的。

吳河在電話裏的聲音簡短有力:“來我辦公室一趟。”

張林進屋的時候發現吳河的辦公室裏亂糟糟的,有些愕然,吳河的強迫症如何忍得了這麽亂。

吳河把一疊資料扔給張林。

“劉騰飛的事情有線索了嗎?”

張林心裏有點發虛,他根本就沒有把劉騰飛的案子放在心上,但是他不能那麽說。他義正詞嚴地說:“我查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沒找到人。我正打算聯係周邊地區的兄弟警局聯手調查。”

“不用了,我申請了通緝令。他是嫌疑人。”

張林翻開資料,不知道吳河從哪裏弄來的線索,在案發現場旁的工地水井裏發現了一根鋼筋,被水浸泡了很久,鋼筋上沒有血跡和指紋,隻是長度和形狀與死者的傷口一致。工地上擰鋼筋的隻有劉騰飛和劉東方父子,劉東方案發時在家,案發後劉騰飛失蹤。種種跡象表明,劉騰飛是畏罪潛逃。

張林有些詫異,這些證據出現得太突然。但轉念一想,劉騰飛在那個當口失蹤,確實有很大的嫌疑。

“銀行已經證實,劉騰飛失蹤後,取走了在銀行的所有存款,這個連他父母都不知道。”

張林快速翻看完所有的文件,目光落在最後一張照片上,那是一根圓珠筆粗細的鋼筋,張林在工地看到過,正是劉騰飛工作台上沒擰完的那根鋼筋骨架。

吳河揉著腦袋說:“把通緝令發往周邊地區局所,貼在人多的地方,正式通緝劉騰飛。”

張林說:“這樣看來確實劉騰飛很有嫌疑,但是這些證據並不能證明劉騰飛就是凶手啊?”

張林點點頭,說:“好,我這就去辦。”

可是剛走出門,張林又拐了回來:“吳隊,那我還參與薑態那案子嗎?”

吳河盯著他的眼神告訴他,這個問題很無聊。

張林出去後,吳河盯著對麵牆上掛著的一個相框,它精準地掛在牆麵的黃金分割點上,照片上是柳權給吳河頒發立功獎章的照片。吳河盯著看了好久,然後微笑著。

所有人都沒想到,那個毆打了局長柳權的吳河,就這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張林在警局裏聽到許多人在議論,不知道從吳河被停職後消失,再到重新回來執掌刑警隊,這段時間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