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秘辛

〔一〕

為總董埃德蒙慶生的晚宴定在英租界的維多利亞紀念堂舉行,這裏原是英僑的俱樂部,偶爾做議事廳和演藝廳,也曾借給華人辦過演出,正西邊是天主教堂,正門對著怡和街。

洋人聚集的地方,平日華人貧民是不可能來的,來了就少不了挨巡捕的刺刀。偏生晚宴舉行那天黃昏,紀念堂外的草坪上卻坐了幾個衣衫襤褸滿臉病容的華工,負責維持秩序的巡捕隻抱著槍在一旁看,並沒驅趕。反日反英的情緒在漢口日益升溫,各國領事館都嚴囑本國人切勿與中國人滋事,租界巡捕房也接了嚴令,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貿然動手抓人驅人,那幾人估計是鑽了這個空子,來到平日裏想都不敢想的租界繁華地段,沒呼口號,也沒拉條幅標語,沒有乞討之舉,隻是在草坪上呆坐著,渾濁的目光投向紀念堂的大門,那裏車馬聲喧,一輛輛豪華轎車正送來一撥撥華服盛妝的洋人男女,這幾人隻是視若無睹,當夜色降臨,霓虹亮起,終於陸續有一些華人貴客來了,方歪歪扭扭站起來,呼道:“大老爺救命,大老爺給點公道!”

有洋人聞到他們身上的臭味,掩鼻蹙眉,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國商人不耐煩地叫巡捕來趕人,兩個巡捕都是印度人,在漢口英租界當了第六章秘辛

多年差的,隻是紋絲不動,狡獪的眼睛骨碌碌轉,那中國商人麵子上過不去,挺著腰板便要訓罵,卻被身邊人一拉:“別人養的狗,也是你喚得動的?趕緊進去喝酒才是要緊事。”

話音未落,紀念堂裏出來一極俊美的中國青年,著灰藍色襯衫,咖啡色背心,外罩筆挺的米色洋服,胸前並未和其他人一樣用口袋巾作配飾,卻是插著一朵潔白的蘭花,襯得膚白如玉,眼睛亮得如黑色水晶一般。

“查爾斯!”有洋人笑著跟他打招呼,呼他英文名字,他亦微笑回應,姿態如一位正招待賓客的主人,遊刃有餘,大方利落,待見到那兩個正往裏走的中國商人,便上前熱情招呼道:“吳先生,宋先生,晚上好!”

那胖商人又驚又喜:“你是……潘、潘大少爺?這……這你沒見過我,怎麽知、知道……”

“晚宴前兩日父親已讓我看過各貴客的相片及資料,兩位先生是江南絲織業的巨擘,今日光臨,我們真是榮幸之至。雲升,來,快帶兩位貴客進去。”他向雲升使了個眼色,自己則朝那幾個工人走去。

他一來,幾人叫得更大聲了,璟琛從兜裏掏出銀質煙盒,示意給他們煙抽,那幾人看都沒看一眼,璟琛便又掏出錢包作勢拿錢,其中一人便道:“我們知道你是潘大少爺,你還是小孩子,不管事的,找你家大人來說話。”

璟琛把錢包收了回去,道:“幾位大哥來得不巧,我舅舅今兒不一定來呢。”

“你怎麽知道我們是來找雲老板的?”

“舅舅開的那個豬鬃廠,裏頭的臭味讓人聞了一輩子也不會忘,廠房條件很差,灰塵和豬毛會嗆入眼睛和肺部,工人們多有眼疾肺炎。

為了通風透氣,廠子裏一年四季都開著窗,又沒有供暖,大多數工友到四十歲便沒有什麽勞動能力了。幾位大哥一看就知道是從那兒來的。”

璟琛又道:“聽說他無緣無故開除了幾個工人,若沒猜錯,就是你們吧。幾位大哥大概是想趁著今日這機會來找我舅舅討點養老安家費吧?”

那幾人麵色微動,璟琛微笑道:“中國人在洋人的地盤混飯吃,自然得互相幫襯著。廠子說到底也算是給普惠洋行供貨的,你們更是自家人,自家人有了困難,我們哪有不管的道理。要不我現在叫人給你們安排一間屋子,且在那兒等等,晚宴過後,自會有人將錢給你們送去。”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

璟琛低聲說:“現在洋人們都怕華人鬧事,那兩個巡捕不抓你們,你們以為他們好心?放心吧,隻要普惠洋行在,我舅舅這筆賬就賴不了,他敢削了洋人的麵兒不成?你們今天要不到錢,明天,後天,以後每一天都來鬧,他就耐得住?我都替他捏把汗呢!”

那幾人確打算候著雲秀成當著他的麵理論的,但璟琛話說到了這份上,他們心裏便有些鬆動了,正待問去哪裏等,璟琛卻快速道:“我雖然同情你們,但確實還是個說不上話的小子。我父親約莫十分鍾後從西門那邊過來,陪的是今天過生日的英國總董,你們若要提什麽要求,他不會不理。我父親比我舅舅好說話。大哥們可自己決算決算。”

帶頭的工人仔細揣摩了片刻,恍然大悟,抖抖索索往一邊散去。

巡捕走到璟琛跟前,用口音甚重的生澀中國話關切地說:“潘先生,我們一直看著這邊,他們敢傷害你,我們是不會不管的。”

璟琛見帶頭工人遠遠回頭,朝自己投來一個感謝的目光,他極輕地點頭回應,轉而對巡捕說:“沒事了。”

悠揚樂聲響起,他轉身走進紀念堂,胸前雪白的蘭花被燈光映成金黃色,倏爾又變幻五彩,他從身著黑色禮服的侍者手中取過一杯香檳,小口啜飲,莫名興奮愉悅。

“笑什麽?”謝濟凡走了過來。

璟琛揚起嘴角:“我二弟傷還沒好,今天中午捂著耳朵去洋行找我,說是我那後娘要他來幫我。”

“然後?”

“然後?他卻隻問我會有哪些大小姐會來,有沒有他聞名已久的交際花。”

謝濟凡哼了一聲。

“還有我那雲家舅舅,潘盛棠逼他退了股,收了他的豬鬃廠,現在他廠裏幾個工人正打算一會兒找潘老板討公道呢。”

謝濟凡搖頭。

璟琛不解地看著他:“我以為您會高興。”

“我希望看到你有大作為,而不是僅僅耍些刻薄的小聰明。”

璟琛恍若未聞,眼睛看著前方:“今天我還就想任性一次。聽說埃德蒙老頭兒喜歡中國戲,雲秀成為了討好他,給他今天請了最好的戲班子來,謝叔叔,你猜一會兒會演什麽好戲?”

謝濟凡微微蹙眉,沉默不語。

璟琛自顧自輕聲說道:“《白羅衫》,這可不是我出的主意。”

謝濟凡陡然一凜,動容道:“你……”

璟琛笑容燦爛,向他躬身一禮,走進前方那一片衣香鬢影,瘦削挺拔的背影,在謝濟凡看來,既驕傲又脆弱。

謝濟凡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孩子時的情景。

誰都不知道,他謝濟凡是鄭庭官在廣州商場一手扶持起來的心腹,密切走動於各商行之間,更與潘家關係緊密。潘盛棠為得到給英商作保的三十萬押金,將妻子榮氏賣給鄭庭官當情婦,孰料鄭對榮氏竟生真情,常尋機與其私會。潘對鄭的妒意及殺心,謝濟凡一直是知曉的,鄭自然也知曉,故一直嚴加防範。然而百密一疏,再堅實的防線也有缺口,而那缺口,恰恰是鄭最心愛的女人。

風光一世的珠江第一巨富鄭庭官遭遇搶劫,保鏢趕到時,鄭已被斧殺,慘不忍睹,這曾是廣州轟動多年的大新聞。

沒有人知曉,慘案發生時,榮氏就在現場,鄭庭官的腦漿濺了她一臉。

女人被捆著,絕頂美麗的臉慘白如紙,如同癡呆,她被綁在鄭庭官豪華的座駕車門上,這輛車正是潘盛棠當年為了表示巴結,以極低的價格轉讓給鄭庭官的,是廣州的第一輛汽車,也曾是潘盛棠為體恤妻子纏足不便,專門為其購置的。他也許很愛這個女人,愛到骨髓裏,也恨到了骨髓裏,為了懲戒她的背叛,潘盛棠導演了世間最殘忍的一場謀殺。謀殺發生的時候潘盛棠在漢口,但所有的程序步驟都被他精密算計,他唯獨沒料到榮氏與鄭相會時竟會帶著兒子,也沒料到事發前半個時辰,與謝濟凡喝得酩酊大醉的何仕文竟會走漏消息。

謝濟凡帶人趕到的時候鄭已遇害,榮氏昏死了過去,歹徒不知所蹤。謝濟凡在鄭庭官的屍身前跪下,朦朧淚眼中隻看見一小小男孩從不遠處丘陵奔下,小手裏高高揚起一束黃色野花。

男孩在喊:“媽媽,媽媽,我摘到花啦!”

謝濟凡急痛攻心,從身邊保鏢的手中奪過槍,切齒道:“好,好得很!潘盛棠的兒子在,我現在就殺了他為大哥報仇!”

他緩緩走向男孩,離得近時,見那孩子生得極其漂亮,雪堆出來的人兒似的,一雙眼睛燦若朗星。

孩子用那雙可愛純真的大眼睛看著他,也看著指向額頭的冰冷槍口。

“我要去我媽媽那兒。”孩子奶聲奶氣地說,並無絲毫畏懼。

謝濟凡森然道:“你媽媽姓榮。”

孩子點點頭。

“那麽,你爹姓潘。”

孩子又點點頭,安靜地看著眼前陌生的男人,這個男人擋住了他看往前方的視線,他如此高大,如此悲傷,如此可怕。

小男孩往後退了一步。

謝濟凡一字一句地說:“你的父親潘盛棠,殺了我最敬愛的恩人,即便你還小,即便你是無辜的,但我今天還是要殺了你。你死後變做厲鬼也罷,投胎來報仇也罷,記住我的名字,我叫謝濟凡。”

他的手指緩緩放在扳機上,孩子怔怔地看著,忽然清脆響亮地說:“我叫鄭銀川!”

〔二〕

他叫鄭銀川。這個名字在少年心中藏了許多年。

此刻他站在暗處,欣賞著潘盛棠的表情。

《白羅衫》。雲秀成腦子真有問題,竟然點了一出《白羅衫》,拍了埃德蒙的馬屁,卻捅了潘盛棠的心窩。

這出戲講的是強盜徐能欲劫殺書生蘇雲,霸占其妻,蘇逃生時與蘇妻失散,蘇妻逃命途中在江邊產子,陰差陽錯,其子卻被徐能偶遇並撫養,取名徐繼祖,多年後徐繼祖登第入仕,任按察禦史,偶然得知真相,徐能在與養子對峙之後,絕望遁入後堂自殺身亡。

正唱到《詰父》一出,白麵老生悲歎:“一自途中相抱,依稀如獲珍寶,三年乳哺,熬夜起早,五六肩頭嬉鬧,七歲延師訓讀,頑劣不忍打罵……一十八年相依到今朝!……誰料一朝平步青雲,尚方寶劍出鞘……六畜久養,親動刀尚不忍,兒啊!”

字字血淚。

潘盛棠額頭青筋微跳,霓虹燈下的麵龐青白如紙。

少年嘴角冷笑:不,不,那個人哪裏比得上那正悲哭的強盜,強盜雖然凶殘貪婪,但對養子的情分真摯溫暖,沒有一點雜念,最後寧肯自殺,也不願與養子同歸於盡。

而那個人,那個自己叫了十七年父親的人,又是怎樣做的呢?

銀川捏緊了拳頭。

他忘不了。

忘不了那個夜晚,隻有四歲的他躲在門外,看到母親衣衫破爛,臉上指印深紅,**的肩頭青紫斑斑,那個男人在質問她,語氣是那般的凶戾:“還背著我偷男人?我養著你,供你好吃好喝,你竟這般下賤,不知廉恥!說,什麽時候又去見了鄭庭官!”

母親出身官家,即便已卑微如泥,亦保持著自尊,她寂靜抬頭,眼中沒有一滴淚:“當年是你親手把我賣給了他,之後嫌我髒汙,棄我如屣,盛棠,不公平。”

“你有什麽資格叫我的名字?有什麽資格向我要公平?賤人,你在我心中一文不值。”

母親淒然一笑,不再爭辯。

“說話啊!為什麽不說話?”

“既然我一文不值,何不幹脆趕我們走。還是你忌憚鄭庭官,要把我押你這兒當看家寶?”

“住口!”潘盛棠一記掌摑怒甩到她臉上,隨即上前掐住她細嫩的脖頸,母親連哼都沒哼一聲,嘴邊隻是心灰意冷的笑意。

年幼的孩子看在眼中,又怕又恨,那個男人雖然對她們母子冷漠,但從未像此刻這樣表現得如此凶狠,他想衝進去救媽媽,可何仕文將他拽進了懷裏抱走,他無聲掙紮著,臉漲得通紅,呼吸急促淚流滿麵。

“大少爺,要保命,要救你媽媽,千萬要忍。”何仕文安撫著他,勸慰著他,可他心中隻有恨,恨自己太小太柔弱,恨那個正毆打母親的男人,恨這個抱著自己、戴著偽善的麵具、一直在欺淩母親的男人。

什麽叫鈍刀磨肉,什麽叫白蟻鑽心。他隻有四歲,便嚐透了毒刺入心的滋味。

孩子,你不是潘盛棠的兒子,你姓鄭,叫鄭銀川。

母親這麽告訴他。

在他的生身父親被潘盛棠設計殘殺那天,母親攜著他的手,給他理了理小西服的衣領:“再忍兩天,我們就離開潘家,過安寧的日子。”

“可要是爹爹知道了怎麽辦?他會不會再打你?”

“他不是你爹,記住,媽媽今天告訴你,那個姓潘的男人不是你爹,你叫鄭銀川,你的父親是南粵第一買辦鄭庭官,潘盛棠為了30萬銀兩把我賣給了他,然後我就生了你。鄭家是第一個將商號開到西北銀川的世家,銀川代表著鄭家的驕傲,這個名字是你的生父送給你的。一會兒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他隻見過父親兩麵,在同一天。一次是父親還活著,坐在那輛豪華的座駕中,將他從母親懷中接過放到自己腿上:“小川,爹爹委屈你了。”他凜然自威的目光裏透著溫情,但看向母親的時候卻帶了一絲責備,“敏萱,你瞞得我好苦。若不是在潘家待不下去了,是否便要瞞我一輩子?”

母親沉默,不置可否:“便是身處煉獄,嫁給了盛棠,也得從一而終陪他一輩子。我來找你是為了孩子。我命不足惜,可以受苦,孩子不能。”

“你能舍棄他?”鄭庭官凝視著她。

“我想你送他去國外,保障他的安全,讓他受最好的教育過最好的生活。潘盛棠愛麵子,即便孩子到了你家,他也自會圓個說法。我願代孩子在潘家受罪。今天來找你,潘家沒人知道我帶了孩子來。”

鄭庭官蹙眉:“你太小瞧我的能力了。”

母親淡然道:“我肚子裏還有個孩子呢,即便要離開潘家,也得生下這個孩子再說。難道你鄭庭官也要和潘盛棠一樣養別人的野種嗎?”

“住口!”鄭庭官怒喝,“你竟如此輕視我!”

“媽媽……”他嚇得顫了一顫。

鄭庭官神色頓時和緩,在他小小肩膀上輕拍安撫:“乖孩子,去那邊玩,那裏有好多黃色的蝴蝶花,你去摘來給媽媽。”

他猶豫地看向母親,母親含淚的眼中強帶著一絲笑:“去吧,給媽媽摘束花兒來。”

鄭庭官從懷中掏出一條白燦燦的銀鎖鏈:“這是鄭家家傳的長命鎖,鄭家三代單傳,我今天便將它送給你。川兒,我的好孩子,我會讓你和你媽媽過上好日子的。”

當時他原本以為這陌生的父親會將銀鎖給他掛在脖子上,可他沒有,而是將它交給了母親,母親烏黑濃密的睫毛垂下,看著掌心中那有著月光般柔潤光澤的銀鎖:花開富貴,天長地久。

她終於動容。

他許久許久都沒有見過媽媽露出這般靜美安寧的笑容,在隱約的希望、忐忑的喜悅和無數的疑問中,他奔向遠處的小山穀,果真看到無數金黃的蝴蝶花,連綿一片,在風中搖曳著柔嫩的花瓣。陽光灑在他的頭頂,這竟是他童年最歡樂的記憶,雖然如此短暫,如此殘忍的短暫。

見到生身父親的第二麵,是父親殘碎的屍體。

謝濟凡終究晚了一步,在知曉他是鄭庭官的兒子後,謝將他迅速帶走。他又踢又咬,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呼喊:“爹爹,媽媽!爹爹!

媽媽!”

諷刺的是,謝濟凡說的話竟然和何仕文一模一樣:“孩子,要活下去,就得忍。”

鄭庭官已死,即便他去了鄭家,也沒有人再能庇護他,潘盛棠是否知曉他是鄭的兒子尚不得知,若知道了,既然能暗殺鄭庭官,殺死這奶腥未脫的孩子就更是易如反掌。

虎口求生,險境裏說不定還剩有生機。

他被悄悄送回潘家。

沒有人安慰他。沒有人知道他經曆了多麽慘烈的場麵和離別。

那天夜裏,母親也被警署的人送回了潘家,而正是那天夜裏,何仕文給母親灌下了一碗墮胎藥。

那時雖然年紀小,但他看著母親慘白的臉,隱隱約約意識到,也許她就是在那一刻連一絲活下去的意念也沒有了。

曾經他以為自己是母親的希望,是母親的火,在她最寒冷的時候也會給她帶去溫暖,哪怕隻有一點點。

但他再也溫暖不了她了。因為連母親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保護他,究竟該如何在那煉獄裏和他一起生存下去。

他們孤立無援。

母親死前三天,曾打算送他走的。

她從陪嫁裏翻了件未曾穿過的新衣服,打扮得齊齊整整,精精神神,帶他走遍了珠江邊的每一條小巷,走過了荔灣,走過了租界地,走過了洋行,其實他知道,母親在告別她人生中所有的過去,也在告別他。

“阿川,”她叫著他真正的名字,“我們玩個遊戲好嗎?”

“好!”他乖乖地回答,假裝很開心。

母親說:“咱們捉迷藏,你去一個地方藏著,媽媽來找你,好不好?”

他愣了愣,忽然大聲說:“不好!”

“為什麽?”

他忽然大哭起來:“媽媽,不要扔了我。我知道你要丟下我。”

他哭得好傷心,小肩膀一聳一聳的,風吹過珠江麵,那麽馨香溫暖,可他心中充滿了無助和絕望。他知道媽媽要走,遲早的事情。他多想留下她,能留一會兒就是一會兒。可他除了哭,還能做什麽呢?

他是多麽沒用的孩子啊!

母親發著怔,沒有說話,表情很冷,目光空空的,他毫無辦法,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知道過了多久,母親伸手拉住他的小手:“別哭了,我不是還在這兒嗎?”

他哽咽著跟著她走,看著她目光茫然地掠過濛濛江麵。正值盛夏,滿眼皆是濃綠。母親輕輕靠在江邊的欄杆上,忽然小聲吟唱:“亭亭水,荔子香,修篁碧,相思長。晚鍾伴夜潮,離情暮複朝。”

他不懂詞中之意,隻覺她的語聲淒婉無比悲涼,讓他愈加害怕,掏出小手帕,踮起腳,想給母親擦一擦臉頰的淚水,可他不夠高,怎麽也夠不著呀。

母親終於笑了笑,他如獲至寶,眼中淚珠還在轉呢,卻拚命咧著嘴笑,小手使勁伸著,他以為這樣就會讓媽媽喜歡,會讓媽媽高興。

“來,我抱你。”

母親抱起他,他趕緊摟住她的脖子,把小臉往她頸窩那兒蹭。

“阿川,你好像長胖了呢,媽媽都快抱不動你了。”母親撫了撫他的小腦袋,她重病未愈,臉白得像紙,說話時嘴唇都在顫。他小心地用手帕給母親擦眼淚,說:“媽媽,我把吃的留給你吃,我不要長胖,我要媽媽天天抱我。”

“傻孩子,你是男子漢,哪能天天讓媽媽抱。你會長大的啊,媽媽總會抱不動你的啊。”

“我不要長大!”

母親微微一笑,雙睫微垂,似忽動心念,片刻後她手略往上一抬,將他放在欄杆上坐著,背靠江麵。江風卷著水汽直撲在背上,母親將額頭抵在他的額頭上,輕聲說:“如若你不長大,也很好。”

她微涼的手緩緩挪到他肩頭,他忽然就明白了,忽然什麽恐懼都沒有了,反而是解脫。他一解脫,母親說不定也解脫了。

他隻穿著一件薄薄的小背心褂子,**的肩膀和手臂感受到母親雙手冰涼的溫度,她的手抖得厲害,他則一聲不吭,溫順安靜地看著她,在這一刻他隻想當個最乖的孩子,隻要她不再痛苦,他做什麽都可以。

“阿川,”她吻了吻他的臉蛋,凝視著他,愛憐橫溢,“珠江通向大海,大海裏有龍宮,我們如果從這裏跳下去,一直遊啊遊,漂啊漂,就會漂到大海裏,到了那裏,誰也找不到我們,也不會有人再欺負我們了。我們一起去好不好?”

他用力點了點頭:“好!”

她將他往上抱了抱,讓他轉過身麵對滾滾江水,好幾次他身子往前傾,原來是她在推他,卻又在他即將墜落的時候把他拽住,他看不到她的表情,隻聽見急促的呼吸聲和啜泣聲,他說:“媽媽,你沒有力氣推我了嗎?”

她把頭貼在他的背上,滾燙的淚水浸透了他的衣服:“是啊,媽媽沒力氣了。”

“我自己可以跳的!”他大聲說,“我先下去,你再來。”

母親顫抖了一下,微微鬆開了他,他便奮力往江中躍去,他不願意當她的累贅和負擔,所以他用盡力氣。他聞到江水略帶腥氣的濕潤,他看到波浪裏搖曳的青荇,他還聽到遠處市井傳來的笑聲,這是很少出現在母親和他生活中的聲音,是那種開懷的笑。等去了另一個世界,也許就會不同了吧?也許他就每天都能聽到那種笑聲了吧?

“川兒!”母親尖叫了一聲,他腰間一緊,她將他緊緊箍著用力往回拽,護在懷中,“不,我不要你死。你還這麽小,你還這麽小啊!”她跌坐在地,吻著他,撫摸著他的臉和背,“媽媽錯了,川兒,你打媽媽,”她握住他的小手,擊打在她的臉上,“你打媽媽,媽媽沒良心!媽媽差點害死了你!”

他嚇傻了,卻見母親近似於瘋狂的眼中閃出一絲灼人的堅毅:“即便我死,我也要讓你好好活下去。”

她在三天之後自殺。將隻有四歲的兒子扔在這殘酷的人世間,獨自麵對冰冷無情的繁華,牢籠一般的歌舞升平。他來不及從她口中獲知她對他未來的安排,但在她離去之前,她要他從此死守身世的秘密直到成年。

潘家沒有人知道他是鄭庭官的兒子,包括潘盛棠。她要他當好潘家的長子,守住這個身份,也就守住了安身立命的根本。她並沒有要他複仇,她甚至從未表現過對潘盛棠的怨恨,那個男人對她的辜負和殘害,如同一杯命運贈予她的毒酒,她將這杯酒一飲而盡。

她用最屈辱的方式哀求過何仕文,要他幫忙庇護她的兒子,她也用她的死,向潘盛棠發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請求。她活著,潘盛棠的疑心與嫌棄隻會與日俱增。她死了,或許能帶走一部分他對她的怨恨。

吞服毒藥應該不是一天進行的事,榮氏不急不緩地捂滅了生命的燈。她穿著當新嫁娘時曾穿過的最喜歡的珍珠色衣裙,將血書藏在枕下:“妾命如浮萍,飄散自無依,惟望君垂憐,汝子若初心。”

初心,初心……

或許她和那個人也曾有過一段無可替代的美好時光,有過澄淨如琉璃的真情,然則一顆初心早就被傷得千瘡百孔,回憶被濃縮成一杯鴆毒,銷蝕一切,隻剩下這一場絕望的賭注,一個她用命布下的謊言。

吞下了最後一劑藥,待在院裏玩耍的兒子跑進屋,她的身體已在極度疼痛中抽搐,但她強忍著疼,將鄭家的那條銀鎖鏈放在嚇得哀哭的兒子手中。

“把它收好,別人若問,就說這是媽媽給你的,是媽媽家的東西。”

“媽媽,你怎麽流血了?”他忙伸手給母親擦著嘴角和鼻子裏流出的血,但她實在沒有力氣安慰這個孩子了,她躺在她陪嫁時隨她來到潘家的**,三進雕花大床,像樓閣,亦是她的墳墓。

光線昏暗,灰塵在木頭的罅隙之間飛舞,銀川發現母親散亂的目光正掠過他的頭頂,向後麵看去,像在尋找著誰。

她看到了誰呢?

是父親鄭庭官,還是那個一直折磨著她的潘盛棠?

是狠心的薄情郎,還是那個曾日夜盼著良人的美麗新娘?

“亭亭水,荔子香……”她口中喃喃細語,“晚鍾伴夜潮,離情暮複朝……”嘴角淺淺浮起一笑,笑容嬌美如少女。

銀川那時猛地覺得,她還是在等著潘盛棠,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依舊還是在等著那狠心的男人,那個早已經辜負了她的男人。

她睫毛緩緩垂下,目光如雕像般靜止。

她死了,而他鄭銀川,她的兒子,靠著她這顆“初心”的保護,活到了現在。

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謝濟凡曾這麽告誡過他。要他隱忍堅毅,學會保護自己,學會裝傻充愣,學會假裝無能。

十幾年靠忍辱負重活下來的他,早已將生活中的磨難與凶險視作家常便飯,又豈不知一時的意氣用事,稍有差池,便會讓多年的自保與綢繆全盤失守。

他今年十七歲,虧得自己與母親相似的相貌,虧得何仕文用盡心機的保護和謝濟凡無微不至的栽培,挺過了潘盛棠一次次的設計懷疑,一次次的凶險考驗。從隻圖自保到密謀報複,一天天一年年,他鍛造自己的隱忍與殘忍。

此刻,在那迷亂人眼的華燈飛舞之中,他暢快地欣賞著潘盛棠臉上變幻的痛意。今天不光是埃德蒙的生日,也是他母親榮敏萱的祭日。那男人究竟在心痛什麽呢?是心痛自己用幾十萬現銀換回一個殘廢的兒子,拚了老命孝敬洋人才保住一個並不安穩的總辦位置,還是心痛那個早已被丟入忘川的女子,哪怕他或許早已不記得她的模樣,唯獨她留下的那顆“初心”,蛇蠍一般伴在他身旁?

〔三〕

銀川回頭,讓雲升將他手中空酒杯換下,重新遞上一杯。

“佟春江那邊有消息了沒有?”

“聽說已經安全回到漢口。”雲升湊近了些,把語聲壓了壓,“洪泉根死了。”

燈火在銀川的眼中閃動了一下:“雖然這是同袍會清理門戶,還能小賺一筆錢,不過我總是欠了佟爺的人情。”

“大少爺,聽說您走之前要和表小姐訂婚?”

銀川修眉一挑:“誰說的?我舅舅?”

雲升轉身朝一個地方瞟了瞟:“表小姐剛跟我探信兒來著,問你病好了沒,新衣服有沒有做好。”

銀川的眼睛一直盯著潘盛棠,巧的是,潘盛棠也恰恰往他站立的方向看過來。目光交匯的一霎,銀川的心微微一凜。

女人,又是女人。翟蕙蘭是一個,雲琅又是一個。隨便什麽女人,高貴的,下賤的,全是你潘盛棠用來謀取利益控製他人的籌碼。

他轉身對雲升說:“你叫雲表妹去二樓的休息室,我有話對她說。”

雲琅微提裙角,在二樓轉角處的鏡子前略停了停,鏡中的少女有著明淨白皙的皮膚,俏麗的鼻翼,細長秀美的眼睛和善溫柔……她做出蹙眉深思的表情,想表現得像個成熟的女人,過了一會兒又輕輕揚起嘴角,露出嬌俏動人的笑,笑意蔓延開來,紅暈彌漫雙頰。

燈光緩緩流淌,她吸了口氣,輕輕推開休息室的門。

銀川坐在窗前,低頭把玩著手中的銀色煙盒,窗外樹影撩動室內光影,映得他臉色溫潤,聽見她的腳步聲,他緩緩抬頭,靜靜地瞧著她。

“表哥。”她輕聲道,雙頰微紅,“好些了嗎?還咳嗽嗎?”

他輕聲說:“沒有用的。”

雲琅愕然地看著他。

“你的關心和你的垂愛,都在我身上起不了什麽作用。放棄吧。”

雲琅眼圈兒紅了:“你……你在說什麽?我不懂。”

“你也聽說我們要訂婚的消息了,是吧?”他說,目光坦然。

她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

他一向對她溫和,些許時候也透露過幾分親熱,平日親朋間開玩笑,也常說他倆算得上門當戶對才貌相當,可做親上加親的佳偶,她也自小就一心愛慕著他,但從未如此刻這般,在他的神情和言語中察覺出如此之深的隔膜與戒備。

脖子上戴著的一串珍珠長鏈輕輕觸在她手背上,如冷雨冰涼,她緊張地伸出手指將珠串勾住,一顆心也在往下墜落,她害怕他要說出令她失望的話。

銀川鄭重地站起來:“我們雖是名義上的表親,但你對我並不了解。今日不妨說說我的情況。你應該知道,我母親在世時我父親長年在外,在漢口娶了側室,我母親死了以後才扶的正,這位側室就是你的姑姑,我現在這個母親。”

雲琅點點頭。

“父親和我母親之間聚少離多,她過著很孤單的日子。雲表妹,倘若我們成婚,你可能會比我母親更可憐。我父親好歹對她有份情,而我對你,或許連兄妹之情也沒有。”

雲琅強忍著淚,雙肩開始顫抖。

“大家都想撮合我們倆,父親說要我走之前和你訂婚,”他無奈地閉了閉眼,“如果我願意,也許大家都會高興。可雲表妹,我不願害你。辜負你一片心了,真是對不起。”

“為什麽和我結婚就是害了我?”她無比難過,“憑什麽就這麽篤定?”

“我在這家裏是做不得主的,要不是因為我二弟受了傷,這幾天洋行的事我根本上不了手。我原是最沒出息的人,大人們怎麽安排,就得怎麽依。你向來得長輩們寵愛,若開口拒絕這門婚事,我舅舅這般疼愛你,定不會舍得讓你受委屈,還請雲表妹主動說個不情願,這樣我們兩個都不會為難了。”

他說這麽多,雲琅起先還抱一絲幻想,一是憐這表哥從小沒母親沒親眷可依傍,不願和自己成婚,說不定是自卑的緣故,聽到後來,才確認了他十足十的拒絕之意,不由得萬分想不通。

銀川柔聲道:“你是個好姑娘,以後定會遇到真心愛你疼你的人。”

雲琅手一顫,珠鏈被她拽斷,珍珠劈裏啪啦灑落一地,她茫然看著地板,愣了好一會兒,方蹲下去撿,一麵撿一麵無聲地哭。

銀川看著她:“早些跟你說是為你好。以後你自然會明白。”說著拉開門走了出去。

雲琅原本撿了幾顆珠子在手裏,見他離去,她忽地轉身,將珠子用力摔過去,放聲哭道:“我不明白,我永遠都不明白!我不信!潘璟琛,告訴你,我不信你會不喜歡我!”

銀川緩緩下樓,樓下大戲唱罷,他在樓梯口站了一會兒,聽埃德蒙站在台上向賓客們講述普惠洋行的曆史。潘家在前清時曾是十三行行商中的翹楚,十三行被毀,清朝也在不久後覆滅,和中國往來的外國洋行越來越多,但一些老洋行還是很認前清十三行這個牌子,“普惠”正是潘家商行的名字,就此被沿用到這家英資洋行的中文名上。

“我們與潘家的淵源不僅在於這個名字,”埃德蒙道,“早在一百年前,我們的先輩就曾和潘先生的先祖合作。我要說明的是,那時候我們洋行還僅僅隻是一個小商行,而潘家的生意已經做到了瑞典和西班牙。”

潘盛棠聽到這裏,微微一笑。

“潘家的茶葉甚至遠銷到瑞典,是歐洲人搶著買的好東西,”埃德蒙執著酒杯,似沉浸在悠遠的曆史之中,“有一次我們的大班從潘家普惠行訂了一船的茶葉,行至馬六甲觸礁,有一半被毀了,按理說這損失該由我們自己承擔,但我們財疏力薄,不得已在停航期間,厚著臉皮給普惠行的潘老板,也就是如今潘先生的先祖潘振官先生寫了一封信,說了下難處,又鬥膽詢問是否能換貨。潘振官先生沒有多言,修書一封說他不在意眼前的利益,注重的是和每一個合作者長遠的友誼,很快就運了新的茶葉過去,從此,我們與潘家一直沒有斷了合作,一百年來行銷歐洲的所有茶葉和絲綢全由潘家采購的,洋行在建立了堅實的基礎之後,更將中文名字定名為‘普惠’。來,讓我們為這緣分,為這經久不斷的情誼,為我們中英兩國的友情,幹杯!”

眾人舉杯,一些初次聽聞的客人都向潘盛棠致以敬意。盛棠誠惶誠恐站起,按照中國禮節,雙手別扭地捧著紅酒杯,微微一躬身,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這老土的姿勢,卻顯得他敦厚之至,很值得結交。

銀川掃了一眼席間的邵慈恩、謝濟凡等人,諸人麵上雖都帶著笑,但眼神均頗為複雜。他們何嚐不知潘盛棠真正的為人?即便在銀川的眼中,潘盛棠雖和洋人打交道幾十年,能幹精明,熟稔葡語、西班牙語和英語、法語,豈是此刻特意表現出的卑微如奴的模樣?自銀川記事起,就從來沒見過潘盛棠穿過洋服,總是一身長袍布鞋,訓斥下人和低層管理者頭頭是道,言辭犀利,但隻要一到洋人的麵前,就是唯唯諾諾的樣子。

“買辦之俸雖優,然操業近卑鄙……洋行中奴隸之首領也。”這是維新派容閎在他的一本著作裏寫的,銀川讀過那本書,他也知道他的生父鄭庭官及眼前這位假父親,包括他自己,都在從事或即將從事這樣一種近乎“卑鄙”的職業。即便有了錢,在社會上有了權勢,但依舊還是拋不掉“洋奴”這頂帽子。

“我真要和他們一樣嗎?”他問自己。

埃德蒙發言完畢,舞會開始,黑人薩克斯手吹奏起一首歡快的舞曲,銀川無心步入舞池,依舊靠在樓梯的欄杆上,琢磨著自己的心事,沒注意雲琅已從二樓下來,路過他的時候停下腳步,轉身定定地看著他。銀川視線被擋,眉頭微蹙,目光已頗有些不耐煩。

雲琅倔強地咬了咬嘴唇,說:“大表哥,你不喜歡我,對吧?”

銀川點頭。

“你希望我主動拒絕我們的婚事,是不是?”

他嗯了一聲。

“好,那我告訴你,”雲琅正色道,“我喜歡你,我要用我一輩子換你喜歡我。我會求我爹和我姑父,讓我們倆盡快結婚。”

“你在跟我示威?”

“可以當我在示威,”她哽了一哽,旋即更加堅定,“我把一顆真心剖出來給你了。我爹跟我說過,我們結了婚,他就會支持你做生意,我姑姑也會待你更好。你為什麽不能娶我?我是為你好!”

銀川冷冷一笑,轉身就走,雲琅見他這般冷漠無情的樣兒,一顆心都涼透了,待要追上去拉他,銀川將語聲一提:“舅媽,表妹在這兒呢!”

雲秀成的妻子聽銀川一喊,急忙朝這邊看過來,銀川抓住雲琅的手腕,將她拽著走到她母親麵前,笑道:“舅媽,把表妹看好了,這些洋人的公子哥兒慣會占中國姑娘便宜的。你們好好玩,我得去父親那邊應酬了。”

雲夫人笑著點頭,拉著雲琅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雲琅滿臉通紅,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銀川輕輕一頷首,然後步履優雅地走到潘盛棠那邊去了。

〔四〕

雲秀成手中的股票全被清盤,盈利最大的豬鬃廠被潘盛棠收入囊中,這是對他的不忠實行的懲戒。和雲秀成關係密切的邵慈恩也受了影響,洋行中止了和他的一部分蔗糖訂單,與九江的一家糖商簽了合同,邵慈恩生性圓滑,眼前的損失雖不小,但好在與洋行長遠的關係並未斷掉,因而沒有表露出絲毫不滿。潘盛棠特意從潘家的資金裏拿出一部分錢貼補給他,邵慈恩知潘在趁機籠絡,他原貪利,能少些虧空,自然高高興興地接受了。

雲秀成出局,銀川的喜悅並沒有持續多久,他知道這一次扳倒雲秀成,有一大半靠的是運氣。

若鄭銀川隻是個未經風霜的紈絝子弟,麵對翟小姐的溫柔美麗,說不定還真會沉淪不可自拔。可一個背景幹幹淨淨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的世界,對自己暗送秋波投懷送抱,不是陷阱是什麽?他恰如其分地在眾人眼前演了一場癡情戲,演得所有人都非常滿意,但每演一天就愈覺惡心,也愈加警惕。

就連老謀深算的潘盛棠也未曾料到,翟蕙蘭不光是雲秀成的誘餌,也是另一個人的棋子。銀川起初拿不準這女人的身份,想盡了辦法試探,極力在她麵前表現自己在潘家的無助與失勢,做盡了一個富家闊少對情婦該做的一切。在打聽翟蕙蘭真正的底細時,他依靠了何仕文,也暗中告訴了謝濟凡。何仕文路子有限,謝濟凡的本事就比他強了許多,很快就通知銀川,翟有可能和同袍會的叛徒洪泉根有瓜葛。洪的勢力主要在廣州,以貪財和凶殘聞名。

數月前,銀川在翟蕙蘭耳邊有意無意地提起潘盛棠在廣州老宅的庫房,曾存有不少銀錢珠寶及前清時就攢下的古董。潘家的豪富,翟蕙蘭是見識過的,頭年雲氏過生日,德國攝影師到潘府為其拍照,雲氏著中式裝扮,碧藍點翠牡丹抹額正中一顆鴿卵大的鑽石,晃得那洋人半天沒眨眼睛。幾個月後潘家老宅便失了火,這件事甚至驚動潘盛棠帶著雲氏與何仕文親自回了一趟廣州。

從那時起,對於翟蕙蘭的身份,銀川再無半點懷疑。

雲秀成是否早就知道洪泉根的綁架計劃,銀川不能確定,但那日雲秀成帶著他和璟暄、璟寧去俄國菜館吃飯,在大堂遇到孟老板時故意大聲介紹他,便讓銀川不得不懷疑,雲秀成很可能與洪泉根有過聯絡,至於牽線搭橋的人,除了翟蕙蘭還會有誰?

銀川並沒有猜錯。

潘家是洪縱的火,財物卻並未丟失,洪泉根的目的是看潘盛棠的反應,潘盛棠若去了,說明潘家庫房確實很重要,那麽銀川在翟蕙蘭耳邊說的事便有了可信度,這不受寵的“紈絝子”說的話是值得聽的。試探的目的已經達到,洪泉根要做更大的生意。

洪的計劃實施得如此之順利,雲秀成估計幫了大忙,隻是他沒料到洪的目標並不是他們原先商議的“潘璟琛”,而是“潘璟暄”,潘盛棠的二兒子。

沒錯,他確實故意對翟蕙蘭透露璟暄將去珠寶行取項鏈的行蹤,他也是故意在電話裏向洪泉根要的“憑據”。他不恨潘璟暄,但他絕不容許任何人阻攔自己複仇的計劃。

銀川知道潘盛棠在綁架案發生後,很快便會知道翟蕙蘭的真正後台,或許潘盛棠讓自己去洪泉根手中接回璟暄,便是試探。銀川緊張得連著幾日都徹夜難眠。

但他挺過去了。

他確信何仕文會替自己擋下一切,這個男人對他有種近乎變態的護持,銀川利用了何仕文。

何仕文對母親的玷辱,是他心中永不磨滅的恥辱。

當年雖然小,但他忘不了何的無恥之態,起初何仕文還不敢太過肆意妄為,但潘盛棠對妻子長年冷落,讓這可憐的母子倆在潘家沒了一絲一毫的依傍,何仕文便再沒有了顧忌。

何仕文對銀川每好一次,銀川便覺得好像親眼再看到他淩辱母親一次。若說自己對何究竟恨到什麽程度?也不過是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的地步。於是看似不經意地將何與母親的“奸情”輕描淡寫地傳遞給了潘盛棠。要何仕文生不如死很簡單,潘盛棠會好好收拾他的。

數月之間,銀川艱難地完成了一場人生蛻變,謝濟凡其實說得對,要有大作為,不能僅僅靠耍些刻薄的小聰明,運氣好是暫時的,他知道今後的路必須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

總董埃德蒙的到來,是一個巨大的機遇。這個熟稔中國商場規則的英國老人,早就將華商間的鉤心鬥角看在眼中,他總是以無懈可擊的微笑示人,樂得利用這些關係、通過製衡與博弈為洋行獲得利益,不過在關鍵時刻,他也會適時扮演鐵麵無私、六親不認的洋行一把手角色。他將漢口所有華人職員的月薪提高了一倍,這是在幫潘盛棠鼓舞士氣,顯示潘在洋行的威望(但這威望卻是他埃德蒙賜予的),與此同時他也在許多方麵削弱了潘盛棠的力量。雲秀成的事情,是潘雲兩人的內訌,不在埃德蒙考慮之內,他所做的,是將自產桐油的代理全權放給了四川人許靜之,又讓一向隻在廣東活動的謝濟凡參與到洋行在江浙一帶的絲麻、發網的收購,美其名曰是讓謝濟凡為潘盛棠分走一些壓力,豈止是壓力,這也是一大筆錢!

一給一拿,埃德蒙的賬算得很清。潘盛棠也很清楚,要鞏固總買辦的位置,守住洋行這座金山,自己必須要在現在這關鍵時刻做點成績出來。

全中國開始抵製洋貨,洋行的業務受到極大影響。普惠代理的許多貨物都囤積在倉庫裏賣不出去,輪船又停運,算得上雪上加霜。在這當頭,潘盛棠砍掉雲秀成的勢力,也砍掉了自己一隻胳膊,在親自從上海趕到漢口監督的總董麵前,他如何將頹勢扭轉?

放權,減壓,找幫手。

放權和減壓,埃德蒙已替潘盛棠做了一些,潘要找誰做幫手呢?

對於商人來講,不樹敵,便是在找幫手。普惠四大買辦雲集漢口,就是要看潘盛棠的態度。巨浪襲船之時,他們要看到他們的總買辦,願意用他的一雙大手緊握住牽引風帆的纜繩。不論是什麽貨物,不論牽扯到哪一個買辦的商行,潘盛棠都要與之同心同德,共渡難關。這是他的責任。

那麽,屬於他鄭銀川的機會也就隨之而來。因為此時潘盛棠身邊,隻剩下他一個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