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航程

〔一〕

銀川推開辦公室的門。

“坐。”

潘盛棠正在看最新的油價,示意他坐到他辦公桌對麵。

“萬縣的電報局出了點問題,美國那邊最新的桐油價格今天晚上估計到不了,我正想辦法聯係一艘近海的軍艦,請他們幫忙代發一下電報。”

“父親考慮得周詳,如此一來,許伯伯買進賣出都能跑到別人的前頭了。”

盛棠點頭,旋即岔開話題:“這幾天你跟著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麽?”

“父親夙興夜寐,為了洋行嘔心瀝血……”

盛棠打斷道:“我不想聽這些。說,你學到了什麽。”

“胸懷和眼力。”

盛棠眉毛一揚,頗有興味地抬起頭。

“兒子雖駑鈍,但從父親對待幾位叔伯的生意上看到,您將眾人的風險分到了自己的身上,這就是身為總買辦的胸懷和氣魄。許、第七章航程

謝、邵、閔四位伯伯,父親願意投自己的身家支持他們,說明您看中的不是一時利益的得失,而是長久的遠景。四位伯伯的生意多和土產相關,隻要中國這片土地還有農民在耕種,隻要老百姓還有四時所需,這些生意便不會受到太大影響,災年少收成,豐年賺大錢,大的起伏也不過如此。父親的眼光與定力,這是兒子要學的大本事。”

盛棠笑了笑:“買辦是家族事業,父業子承是不成文的規矩,這段時間你也熟悉了一些洋行的情況,你的資質我是看到了的,我很滿意。”

銀川等著他說下文。

“不日你將啟程去英國,埃德蒙特意告訴我,洋行會拿出一小筆錢作為你在國外的獎學金和生活費,如果你本人願意接受的話。”

銀川一凜,正欲開口,盛棠做了個手勢讓他繼續聽。

“不錯,今天叫你來正是為這筆錢的緣故。三百英鎊,每學年發到你在那邊的戶頭,另有每月二十鎊左右的生活費,算成國內的匯率,也差不多夠得上一個中層職員的月薪了。家裏倒真不用再多出錢給你。”

銀川輕輕撓了撓書桌表麵的紋路,低下頭:“普惠出這筆錢,應該不僅僅是要資助我當個學生。”

“富家子弟,不愁吃不愁穿,但也要有自力更生的本事。我希望你接受洋行的資助,同時也要告訴你,在國外這幾年,家裏不會再給你一分錢。”

銀川輕聲道:“您一開始並不願意我去英國,是我自己執意要去,如今能有洋行的資助,我已經很慶幸了。我很明白,洋行的資助父親也不會讓我白拿,您請說,現在需要兒子做什麽?”

盛棠淡然道:“各商棧的貨現在全堆著,你舅舅最近又犯了頭疼病,大小事情我都一個人盯,難免有顧不上的地方。大智門西邊有塊地皮,有兩棟宅子租住了幾家人,洋行想在那兒翻造一個打包廠,便跟那幾家人商量好提前解除租約,不知是哪個無賴潑皮去挑了事,有三家租戶不認賬了,說要後年約滿了再搬走,又鬧著上法庭。秀成去處理了下,多給了這三家人一點錢,限定這個月六號搬走,他們倒是答應了。

眼見今天已經是二號了,我擔心又生枝節,你幫我再去落實下。”

“兒子不太明白。怎生落實?”

“那些人能提早搬走便最好,若還要鬧事,搬不搬房子都要拆的。洋行隻是不想在現在這個關頭把事情鬧大。你代我出麵,也是代洋行出麵,給這幾家人送點錢去,好言好語再勸慰下。若做得好,洋行給你的獎勵,理當不止那筆助學款。”

銀川當天下午便和負責此事的一個副經理吳豐林去了一趟,從庫房拿了些行李箱、羊絨圍巾、禮帽等禮品,帶了三百大洋,打算每家人再補一百。那塊地在火車站附近,是孤零零的兩棟老瓦房,因大部分房客都已搬走,顯得尤為荒頹。有一個小孩子在房子外頭玩玻璃彈珠,見銀川等人走過來,見了鬼似的拔腿就往屋裏跑,銀川的腳步頓了頓,他已從吳豐林口中得知,兩個月前雲秀成曾帶著巡捕來這兒攆過房客,有過打傷人的事,現在雲秀成倒是甩開了手,自己現在卻攤上這堆麻煩,不由暗暗叫苦。

其實隻剩下兩家人,另一家已經搬走,那三百大洋,銀川自己做主給兩家人平分。一家曹姓老人曾是教書先生,有點讀書人的倔脾氣,把自己關在臥室裏就是不出來,倒是他的老伴和兩個年輕兒女挺怕生事,端茶送水,收下了錢和禮物,滿口答應一定會規勸老人,五號一定搬家。

銀川細問得知,曹老漢之所以不願意搬,是因為他是個近二十年的老房客,兩個孩子都是在這房子裏出生和長大的,他隻想多留一天算一天。前段時間所有房客聯合一起抗議洋行提早解除租約,原是為多要賠償金之故,但這老人的本意卻是因為不舍得。

另一家是孤兒寡母,孩子不過七八歲,瘦骨伶仃,母親看起來膽小柔弱,說不了兩句話就流淚,渾不像是強著鬧事的那種人,銀川溫言詢問她的困難,又將她那病怏怏的八歲兒子招到身邊,問他會識字否,上學了沒,喜歡玩什麽。男孩見這個大哥哥斯文漂亮,溫柔有禮,不覺將防備心消了許多,一一答了。銀川見他總盯著自己胸前口袋裏的鋼筆瞧,甚是豔羨的樣子,便笑著把筆拿出來:“喜歡就送給你吧。”

孩子大喜,臉都羞紅了,不敢接,他母親使勁朝他使眼色,示意他拿了,孩子便道了聲謝,將鋼筆接過,心中對銀川更是親近,忍不住去搬了根小板凳過來,請銀川坐下。

銀川尋思片刻便明了,這小男孩自小就帶著病,他母親經不住人挑唆,借這個機會多給家裏弄點錢,想來也是窮人的小小心機,其實很可憐。銀川心情很複雜,輕輕摸了摸孩子的小腦袋,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阿川。”

銀川微微一愣,微笑道:“阿川……”

孩子母親道:“我們是漢川人,孩子就隨著老家取的名字。”

銀川回頭對吳豐林道:“吳經理,回頭給這大嫂子和小兄弟訂一家好點的旅館,讓他們多住幾天,飯食也包了。錢就我來出吧。”

吳豐林微笑道:“這筆錢洋行原是沒算在裏頭,我回去寫個申請,爭取和大少爺一半一半。您還要讀書,能省點就算點。”

銀川笑著點點頭。

孩子母親聽了,簡直是千恩萬謝,恨不得磕頭了,銀川跟她確認好五號搬家的時間,又掏了一塊錢給那孩子,便和吳豐林告辭離去。時間還早,他又回了趟洋行,路過一樓會計室時碰到謝濟凡正走出來,借閑聊的時間把這件事說了說,謝濟凡聽到前麵時笑著點了點頭:“他能主動給你些緊要的事情做,說明他還是有意要培養你的。”但聽到他說起那寡婦家的事後,便蹙起了眉。

銀川奇道:“我做得不對嗎?”

謝濟凡歎了口氣:“你快十八歲了,馬上就是真正的大人了,我不能什麽都告訴你。不過有句話你得時刻記住:心軟是大忌。”

銀川琢磨了這句話一晚上,輾轉反側,一宿沒睡好,但他不承認自己是個心軟的人,他也絕不會是個心軟的人。

五號那天,他和吳豐林又去了一趟,寡婦已經在收拾東西了,老人那邊卻不見動靜。吳豐林向銀川冷笑道:“這老骨頭硬得很,兒女也學得刁滑了,上一次也是小的拿了錢滿口答應,老的不動窩,我看這一次估計還會這麽演。”

銀川皺眉不語。

走到那家人門口,那對兒女有些心虛,訕訕地跟他客套,銀川沒什麽耐心聽下去,臨走前往回看了看,見臥室門微開一縫,一雙渾濁的老眼正往他這兒看過來,目光裏頗有求憐的意思。

銀川一怔,卻又不知該做什麽反應,心中有些迷惘。

晚上回到家,他依舊如同往常一樣,親自叮囑傭人給不願意下樓吃飯的璟暄準備晚餐。盛棠那天回得早,坐在客廳看報紙,見他忙裏忙外的,便把他叫過去,似笑非笑地道:“若是喜歡做管家的事,何苦鬧著要出國去,我最看不慣後生仔娘裏娘氣,什麽事兒都張羅。”

銀川不敢出聲,垂首聽他教訓。

雲氏忍不住冷笑:“大少爺是說得好做得好,演得也好。”

盛棠隻作沒聽見,倒是鄙夷地瞥了她一眼,說:“你那二少爺呢?他如果不願意下樓吃飯,以後也就別在潘家吃飯了。我潘盛棠自當沒有這樣的膿包兒子,白養了他十六年。”

雲氏淚水盈盈,哽聲道:“老爺你就這樣偏心,阿暄受了這麽大委屈,也不見你多疼他一點。我進了潘家門這麽些年,你若還念著阿琛的母親,就不該讓我們……”

盛棠勃然大怒,喝道:“若覺得這樣不好,你自可以離開,要帶上你兒子也可以。”

雲氏雙手絞著手絹,眼淚在眼圈裏直打轉,委屈萬分道:“我兒子難道不是你兒子?”

銀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了一會兒,輕聲說:“父親別生氣,我去叫二弟下樓吃飯。”

“那塊地怎麽樣了?”

銀川便如實說了一下情況,又試探著道:“是否能緩兩天再拆?

我再去跟那家人說說。”

盛棠冷笑:“你又不是基督徒,怎麽連傳教士的事兒也感興趣了?”

銀川已知事情無可挽回。

璟寧從樓上下來,見客廳裏氣氛緊張,趕緊轉頭就往回走。盛棠見到女兒,眉毛一揚,大聲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吃晚飯,這寶貝女兒也不陪我說會兒話,見我就躲,不像話!”

璟寧硬著頭皮轉身,俯在欄杆上朝盛棠甜甜一笑:“哪裏呀,我好想呆呆啊!”

“呆呆”是她小時候吐字不清說“Daddy”時的發音,此刻她故意俏皮地說出來,盛棠果然忍俊不禁,甚是歡喜。璟寧下樓,坐到父親身邊,拉起他的手,在手掌虎口處煞有介事地摁:“我給呆呆按摩百會穴!”

“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去瞎逛了?跟哪個江湖郎中學的?百會穴在這兒呢!”盛棠敲了敲她的頭頂,璟寧咯咯一笑,往他懷裏紮去。

雲氏的心情立時好了許多,伸手在女兒背上撫了撫,給她順了順後頸窩的頭發,露出慈母得意的表情。

璟寧朝銀川擠了擠眼,銀川知她在替他解圍,借口去找璟暄,離開了客廳。

璟暄躲在屋裏嗑瓜子看書,見他進來,把頭一扭:“不下去不下去,我不想見到他們。”

“不見也得見,父親發了話,你如果不和大家一起吃飯,以後也別在潘家吃飯了。你說你上哪兒吃去?”

“等以後大哥發達了,我找你討飯吃行不行?”璟暄憤憤地說。

銀川伸手把他手上的書拿了,柔聲道:“要掙錢供你,也得等些時日,我也是靠家裏吃飯的,現在又出息到哪裏去了?阿暄,事情已成這樣,總要麵對現實。人生還很長,你有潘家的家世地位做靠山,外頭誰敢看你不起。”

璟暄眼圈兒一紅:“他們何嚐不在心裏說我是個殘廢。”

“若你的心殘廢了,那才是真殘廢。連我都會看不起你。”

“大哥有沒有怪過我?”

“怪你什麽?”

“從小我和小栗子都搶你的東西,搶你的玩具,你的勺子、書、衣服,什麽都要比你好,你總是讓著我們。之前到洋行見習的機會,也是你讓給我的。舅舅總在我麵前說你不好,說你在算計我們大家,所以他要我學得比你多……”

“別跟我說這些。”

璟暄卻還是固執地說了下去:“就連我被綁架,也是你來接的我,如果不是那個佟爺頂替了你,說不定現在你還在那個壞人手上,大哥……對不起……我隻是有時候總是先考慮自己……”

銀川歎了口氣:“先考慮自己是對的。這是人的本性。而且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弟弟,挺下來,好好做個男子漢。”

璟暄重重點了點頭:“嗯,我聽你的話!”

“那就下樓吃飯吧。”

“可我真沒有胃口。”

“裝裝樣子也行。要不我就告訴爹你跟那個交際花的事。”

璟暄一跺足:“是你把她的名片給我的呢!”

銀川目中露出少有的頑皮之意,手指放在嘴前,做個噤聲的手勢,璟暄忍不住笑了,好像與兄長共享了一個有趣的秘密。

次日天沒亮銀川就起床,在花園碰到雲升。潘家的管事向來不光要處理家務,還有過手一部分與洋行有關的潘家私產,雲升許多事不太熟,難免吃些苦頭,此刻滿麵倦容。主仆二人迎麵互瞧了一眼,都苦笑了一下。

雲升道:“大少爺,有些事讓別人做,可能比您親自做會更容易些。”

銀川淡然說道:“還沒上沙場,若是連拔刀見血這一關都害怕,潘家的事以後也輪不到我做主了。”

“您一定能過這一關。”雲升微笑道,忽然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有什麽事嗎?”

雲升想了想,說道:“小事,等您今天回來再說。”

〔二〕

司機將車開到大智門。敏感時期,英租界巡捕房並沒有去人,但漢口警察局是潘家事先給了錢的,打好了招呼,十五個警察抱著槍圍在房子三十米之外,說要維持治安,不過是看個熱鬧。漢口一家營造廠去了差不多四十來個泥瓦匠和木工,另有不知來路的二十來人拿著鐵鍁木棍。寡婦家已經開拆了,門窗被卸下,屋麵被推到,隔壁曹老漢的妻子和一雙兒女戰戰兢兢在屋外平地上,銀川遠遠看著,已知老人依舊在屋內不願出來。

吳豐林早就到了,見他過來,歎氣道:“那曹老漢果真還強著,說寧肯死在裏頭也不願搬。我讓人先拆的隔壁,他家還沒碰,就等您的安排。”

銀川許久都沒說話,神色倒還鎮定。吳豐林料想他一定不忍心,但潘盛棠對這塊地皮拆遷很看重,在這局勢緊張時期,潘家若能為洋行出點力,絕對是一項大功勞。但這話他不忍心說,畢竟眼前是個斯文知禮的年輕後生,麵對如此狼藉和其背後的殘酷,沒嚇傻已算難得,因而他心中雖著急,也不過是暗自焦慮,打算想個辦法把這年輕人給支開,正在腦中尋著話,卻聽銀川清冽的語聲響起:“錢也給了,他家也收了錢。我們問心無愧,該怎麽做便怎麽做。便拆得那房子隻剩一張床,那老人要躺上頭也由他。”

吳豐林看了銀川一眼,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他說的話。年輕人的側臉線條堅毅,目光陰鷙,其中的堅決不容拒絕。吳豐林當即打了個手勢,一撥人一擁而上,開始拆牆推門。

就在這時,銀川聽到老人在裏麵嘶聲哭喊,語聲渾濁含糊,隻聽不清究竟在喊什麽,隻是語調悲切絕望,如瀕死前的哀嚎,銀川隻覺得心口有什麽東西在輕輕刺著,麻麻的卻又不像是痛。那是什麽呢?

他也不知道。他隻想也許今後自己要慢慢習慣這種感覺。

“反正他的家人拿了錢,反正他那麽老了,反正他就快死了……”

說了無數個反正,似乎也就堂堂正正起來。忽然聽見前方有一個孩子的呼喊:“曹伯伯!曹伯伯!”抬眼看去,果真是那寡婦的兒子阿川,正從一旁圍觀的人堆裏衝到老人那房子那兒。銀川不知他怎麽跑來的,掃了一眼,沒看到孩子母親。

老人的家人早嚇傻了,阿川的小拳頭推著幾個拆房子的大漢,大哭道:“你們不要拆曹伯伯的房子,這房子以前就是他的!你們不要逼他!”大漢將他往一邊一提,孩子摔倒在地,老人的女兒回過神,忙上前去扶,卻被飛下的磚頭砸在頭上,猛地栽倒。

曹老漢的老伴哭喊起來:“鬧了人命了!出人命了哦!有錢人造孽哦!害我們一家啊!”

她兒子把母親拉到安全的地方,跑過去抱起妹妹,那女孩額頭血流如注,已昏了過去,那兒子性格懦弱老實,不願生事,隻希望家人安全無虞,抬頭對小孩說:“阿川,你乖,你去把伯伯勸出來,這些人凶得很,他在裏頭待著肯定會受傷的!”

阿川點點頭,奔進屋裏。圍觀眾人耳聽著劈裏啪啦的聲音,間雜老人嚎哭和小兒哭喊,都覺憤憤不平,目光激憤鄙夷,有些人忍不住開始怒罵。

待房子拆得差不多了,銀川才叫人停手。不一會兒,隻見一老一小相扶著顫顫巍巍走出斷壁殘垣,景象真是說不出的淒涼。他們一出來,銀川才知道老人也受了傷,滿頭是血。阿川扶著他,抽抽噎噎哭著。

警察見人都出來了,便揮著警棍開始驅散圍觀的人群。銀川慢吞吞走過去,先看了看曹家少女的傷勢,女孩已經醒轉,不哭不鬧,眼神呆呆的,她母親隻是大哭,她哥哥則一言不發捂著她額頭。銀川再往老人那兒看了一眼,老人身邊的小孩阿川正瞪著他,目光裏是被欺騙後的怨氣和恨意,銀川被這目光灼痛,見老人頭上有血,掏出手帕,遞過去輕聲道:“擦擦吧。”

老人渾濁的目光定定地鎖在銀川臉上,銀川被看得發麻,身子不禁縮了縮,老人伸出滿是皺紋的手,將那幹幹淨淨的手帕子接過,然後輕飄飄甩到地上,用腳踩了踩。

銀川轉身就走,忽然身子被一重物撲住,受力不住,倒在地上。

正是那個老人朝他撲了過來,將他摁在地上,大罵道:“沒人性的後生伢!我殺了你!”麵目猙獰,眼中閃著絕望的光芒,額頭傷口迸裂,血汩汩不絕流到銀川臉上。老人抓起地上的磚頭,作勢要砸,手卻在不住顫抖,銀川腦子裏一片空白,竟然忘記了反抗,隻覺說不出的悲傷。

他緩緩伸手,想替老人捂住額上的傷口,老人看著眼前這年少俊美的麵容,終究還是心軟,磚頭落在一旁,就這一瞬,有人過來將老人拖走。

阿川已追到老人身邊去,哭喊道:“曹伯伯,你怎麽不打死那個壞人!嗚嗚!你該打死那個壞人的!”

壞人。我竟然成了壞人。

銀川心中大震,不知為何,竟失去了站起來的力氣。

他狼狽地回了家,腦子裏亂哄哄的,大步跑上二樓,隻想避開所有人。

他覺得自己很髒,說不出的髒,髒得恨不得把皮都給揭掉重新換上。可換成什麽樣呢?換了一張皮,就可以換出一個不同的人生嗎?

他頭重腳輕,走路走得急了,平衡都掌控不了,胯骨撞在花盆架上,險些將上麵一盆素馨給撞了下來,他忍痛扶住花盆,眉頭皺起,覺得頭上有什麽東西流動。

血。

可血早就幹了的,這隻是他的幻覺。他覺得曹老漢的血還在流,不停地流到他的頭上,怎麽擦也擦不幹。

他摘下帽子,用力在額頭擦著,喘著粗氣。

“大哥哥……”

乍一聽到璟寧的聲音,銀川竟不敢轉身。

他忘了這一天是禮拜日,雖然早上雲氏會和璟暄去醫院,盛棠一如既往地在洋行,可璟寧卻是在家的。

他下意識就想將帽子重新戴上,但已經晚了,小姑娘已經跑了過來。

她見他滿頭是血,臉上汙泥斑斑,襯衫肩膀透出斑斑血跡,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呆愣半晌,撲過去抱住他的腰,“嚶”的一聲哭了出來。

“你……你怎麽……受傷了?”

銀川輕輕拍她的肩膀,柔聲道:“這是別人身上的,別怕,我沒受傷。”

璟寧大眼睛淚汪汪的,銀川最招架不住她這樣看他,把頭發撩起,露出額頭,使勁擦了兩下:“瞧,真的沒有受傷!”

璟寧見確實沒有傷口,微微鬆了口氣,但語氣裏還是帶著濃濃的擔心:“你是和誰打架了嗎?為什麽有血啊?”

“拆房子有人受了傷,我去幫忙,不小心沾到的。”

“怎麽會這麽多血!”

他不願解釋,借口說要洗澡,將她輕輕推開,璟寧不放,被他拖著走,一直拖到他屋子裏,銀川回頭道:“要看我洗澡啊,不害羞!”

璟寧這才放手:“我坐外頭等,一會兒你出來,我要看你是不是真沒受傷!”

“又沒騙你。”

“二哥哥已經那樣了,我不想你再有什麽好歹!”

銀川隻得笑了笑:“那你等我一會兒。”手一指書桌前的椅子,璟寧聽話地走到那兒坐下,銀川自去拿了換洗衣服到浴室洗澡。璟寧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等了許久不見他出來,走到浴室門前問:“你痛不痛?”

銀川在裏頭回答:“我沒受傷的,怎麽就不信!”又道,“我要出來了,小心門。”

璟寧忙往後退了兩步,銀川開門出來,笑道:“你瞧我不是好好的?”

浴室裏的水汽往外散了出來,璟寧下意識用小手掌在麵前掃了掃,定睛看著他。銀川臉上果然沒有一絲傷痕,他又撩起衣服袖子給她看,沒有傷,璟寧這才放了心,銀川說:“要我把褲腿撩起來給你瞧嗎?”

璟寧害羞了,咭咭一笑:“不要。”忽然咦了一聲,“大哥哥,你眼睛怎麽紅的,哈,你在裏麵哭鼻子!”

銀川“嘁”地笑了一聲:“洗澡的時候眼睛進了水,哭鼻子?你也太小瞧我了。”好說歹說把她支了出去,悶頭躺到**。

發了會兒呆,他起身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接通潘盛棠辦公室的電話:“父親……大智門那邊已經收拾幹淨了。”

潘盛棠嗯了一聲,道:“吳經理已經跟我說了。你也不用背什麽包袱,那種場合難免會遇到意外。”頓了頓,又說道,“那個曹老漢剛剛死了。老人家身體不好,自個兒磕碰了,跟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原說洋行再拿點錢給他家人,但想著人死了我們又給錢,倒會落個口實,以後再想辦法彌補吧。”

銀川沒吭聲,握著聽筒的手顫抖起來,額頭上似又有血滑下。

盛棠又說道:“有件事是我沒告訴你的。這曹姓老人原是這塊地的主人,按說這房子也應該是他的,十多年前洋行和他們差點打一場官司,就為了買地這件事。是你舅舅從法院把地契拿到,想辦法做了點手腳,才解決了問題。可這老人很執拗,雖然我們在金錢上給了他補償,但他一直覺得自己占理,非要跟我們對立下去,因而以租客的名義一直住那兒。現在人已經死了,是非恩怨也就隨他去吧。”

立櫃的玻璃門上映出銀川蒼白如雪的臉,麻木的神情,他的嘴角微斜,帶著一縷尖刻冰冷的笑意。

怎麽會笑呢?

親手害死了一個老人,他應該哭的,哭著求老天爺原諒,哭著求那死去的靈魂原諒。

盛棠了然似的歎息了一聲,說道:“這種事今後還免不了會再碰到,孩子,你要有心理準備。商場上是最不能有婦人之仁的。”

“我知道了。”

“還有件事,不妨現在就跟你說。”

“父親請說。”

“你何叔叔吧,唉,性子太強,在監獄裏想不開,昨天晚上趁人不注意吞了一雙筷子,沒能救回來,今天一大早走的。他雖有些過錯,可一輩子都把心力放在潘家身上,放在你身上,他沒有太多親人,後事就由我和你親自去給他辦吧,也算是回報他的一片心。你先休息會兒,吃完飯你到洋行來找我。”

掛上電話,銀川木然站起,去打開衣櫃找黑色洋服,他挑選了很久,掀開一件件衣服,宛如撩起舞台的幕布,但舞台上沒有燈光,隻有一片黑暗。他忽然便沒有了恐懼。

其實他真的很清楚,不論潘盛棠是否伸手將他拽入那片黑暗的深淵,他早已墜落其中。

〔三〕

要控製好雲秀成,自然是需要恩威並施的,懲戒已經實施過了,給的甜頭,便是許久就計劃好了的“親上加親”。

雲秀成樂得用女兒跟潘家拉近日益疏遠的關係,而雲琅,也並沒有聽從銀川的建議,拒絕長輩的安排。相反,她表明了一定要嫁給表哥的意願。

訂婚儀式很低調,兩家人合擺了酒席,未婚夫妻與親朋好友合了一張影,漢口當地的報紙紛紛登出了這張照片,題目大概是“天作良緣郎才女貌潘雲兩家金玉聯姻”之類。銀川在酒席上對雲琅說了不到三句話,兩人一同向客人們敬酒時,銀川說:“妹妹,小心酒灑了。”“妹妹,別磕著碰著了。”

雲琅隻記得這兩句,因為之後他就再不和她說話了。當著別人的麵,他對她笑,笑得非常溫柔,背著人的時候,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的虛榮她的熱情,她所有美好的期盼,被他冷冰冰的背影打落在地。雲琅自小從未經曆過人世間的險惡,不曾往深裏去猜度人心,麵對這一切除了茫然無助暗自傷心,竟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不敢告訴父母,不敢表露給別人看,為了虛榮,也因為她是真心愛這狠心的少年郎,不忍他受到任何人的責難與傷害。

銀川臨走前一天,她和父母去過一趟潘家,給他送去精致的行李箱和嶄新的洋服、手表,還有一些日用品,每一樣都是她精心挑選的。

銀川喜不自勝地向雲秀成道謝,打開表蓋,柔情萬端地撫摸了一下裏麵雲琅的相片,然後笑著看了她一眼,雲琅被這一眼看得打了個哆嗦。她知道他多麽厭惡又多麽無可奈何地在眾人麵前演戲,是她逼迫了他,但她又忍不住沉迷於他的笑容呈現出的美好幻象。

大家故意留他們兩個單獨在一塊兒,連璟寧和璟暄都很識趣,不在他倆跟前晃**。雲琅鼓起勇氣,走到銀川麵前,盡量以謙卑討好的語氣說:“我明天……去送你吧。”

銀川拿起一個蘋果玩來玩去,不抬頭也不說話。

她咬咬嘴唇,將淚意逼退:“那……祝你一帆風順。”

他又笑了一下,似乎是冷笑,不,就是冷笑。

她哀求道:“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求你了,請你對我好一點,就好一點,行不行?”

他冷酷得可怕,但她是多麽希望他能愛她!

銀川還是看著蘋果,滾圓的紅彤彤的蘋果,那般歡樂的顏色,雲琅恨死那個東西了,撲過去從他手裏奪過它,將它扔到地上,命令他:“看著我!”

他抬頭,眼神依舊冷冰冰的,過了許久,他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好像說不出的開心,笑著說:“一輩子長著呢,你受得了嗎,表妹?”

在這一刻,雲琅才品嚐到真正的絕望的滋味,他靜靜俯視她,麵無表情。

終於到了出發的日子。

行李早已裝車,璟暄和璟寧會跟著去碼頭,這是璟暄受傷後第一次出門去人多的地方,他堅持要去送別。

銀川向盛棠和雲氏道別,銀川臨上車時,盛棠將他叫回去,柔聲道:“一去就是數年,在外麵難免吃苦,不過我知道你會很好。敏萱……”他的聲音低了低,“會為你驕傲的。”

銀川將手與他的手用力一握:“我不會讓母親失望,她一直在天上看著我,還看著您,父親。”

盛棠緩緩鬆開他的手:“時間不早了,走吧。”

到了碼頭,雲升帶著人上船安置行李,銀川從衣兜將船票掏出來,提起隨身的行李箱準備上船,璟寧的小嘴忽然一扁,白皙的鼻翼**了幾下,璟暄道:“說好了不哭的,瞧吧,又要哭了!”

璟寧抽抽噎噎道:“大哥哥,我一定會去看你的……”

銀川揉了揉她的頭發,柔聲道:“你們有機會就來看我吧,不過學業最要緊,別耽誤了。”

璟暄伸手攬住銀川的肩膀,叫了一聲:“大哥!”兄妹三人緊緊抱在一起,璟寧說:“大哥哥,你一定要想我們啊!”

銀川不住地點頭,他沒有哭,他一直在微笑。待走到入口,璟寧追了上來,眼淚汪汪地拉過他的手,將一個物件放到他掌心。

是那根銀鎖鏈,牡丹花開,天長地久。

“讓它陪著你。”

銀川輕聲道:“不是把它送給你了嗎,為什麽還給我?”

璟寧搖搖頭:“大哥哥一直在思念你的媽媽,它陪著你,就像你的家你的媽媽陪著你一樣。我知道,大哥哥心裏的家,和我們這個家是不一樣的。”

銀川的心不禁大震。

母親死後,家在他心中早就成了一個虛詞。璟寧說得沒錯,母親就是他的家,這銀鎖就代表他的家。

她竟這麽懂他。

他將行李放下,把小女孩緊緊擁抱在懷中,顫聲道:“小栗子!

等我回來。”

她在他懷中深深點頭:“我等你回家。”

起航了。

銀川扶著欄杆,看著岸上那兩個一直在向他不停揮手的身影,他們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銀川眼中的淚意也越來越深重。

船逐漸遠離港口,耳邊依舊縈繞著依依不舍的呼喊:“大哥哥,大哥哥……”終還是漸漸散去。

我不能哭,絕對不能哭,銀川對自己說,千萬千萬不能哭。可他胸口發疼,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

一去經年,再見時不知世事變幻成何樣,但他將永遠記得那日的陽光與風,記得那時空氣裏的依戀和溫暖,和岸上那兩個久久不願離去的身影。

輪船行駛在蒼茫的江麵,夜幕降臨,兩岸群山連綿,西方的天空布滿了瑰麗的雲霞。甲板上夜宴已經開始,樂師拉起了提琴,開始演奏一首輕柔的樂曲。

他聽過的。

曾在一個日光清美的日子,玫瑰藤爬滿窗欞,林中的畫眉在歌唱,他一麵收拾著畫冊,一麵聽璟寧彈奏這首《愛的憂愁》。

旋律時急時緩,如泣如訴。銀川怔怔地看著江水,耳邊跳躍著悲傷的音符,它們所代表的美好回憶,正漸行漸遠。

衣衫輕響,椅子在地板摩擦出粗糙的聲音,一個高鼻梁白皮膚的洋人坐到一張小桌旁,打開煙盒,取出一根雪茄,剛剪好,還沒點,洋人就聽到清冷的少年人的聲音響起:“請不要坐在這裏,這是我的位置。”

洋人抬頭,見到這個俊美的東方少年,他衣飾華貴,正冷冷地看著自己。

洋人不屑地點著了煙,坐著一動不動。

銀川走過去,將小方桌“轟”的一聲抓起,扔進了江裏,瓷質煙灰缸掉在船板上,摔成碎片。

洋人驚住,過了半晌才失笑道:“你瘋了嗎?”

銀川一言不發,眼中殺意凜凜。

那洋人甚是尷尬,又莫名地生起一股懼意,見四圍有人看過來,憤憤起身,往吧台走去。

浮雲萬重,江水變成了墨綠色,倒映著逐漸暗淡的天光。那洋人走了幾步,被身後一陣低低的哭聲引得回頭,隻見那傲慢無禮的少年緩緩蹲下,雙手捂臉,嗚嗚地哭泣著,他哭得那麽傷心,肩膀顫抖,鬢側黑發被淚水沾濕,不時以手拭淚,悲哀無助,真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四〕

牛津十月份開學,李南珈和於素懷同時看到一個少年站在走廊下,手腕上攬著一件薄薄的黑背心。

他們完全沒想到會在異國他鄉的同一所學校見到這位富家公子。

“潘先生。”

他年紀比他們小,但卻是他們的資助者,因而在稱呼上,於李二人不願有任何輕慢。

“自費生要穿這麽一件難看的黑背心,有獎學金的才有袍子穿,不太公平啊。”少年是這麽回應的,說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笑容總有種無辜的意味,像一個孩童。

華人學生的社交圈很小,相互間總不乏交集。英國的夥食很單一,留學生比較節約,過得清苦,大部分學生都與銀川交好,因為他總會找機會請大家吃飯,且表現得誠懇真摯,不像是在施舍。他的寓所位於中產階層的住宅區,是洋行給他租的宿舍,雖然學的是語言,但假期他得去洋行總部見習,並盡可能在業餘時間旁聽商業課程。

有一天在路上遇到,銀川抿著薄薄的嘴唇,冷冰冰地看著他們,不打招呼,直直地便往前走。

李南珈倒還好,於素懷沒忍住叫了一聲:“璟琛。”

銀川停下來,負氣一般道:“你們不把我當朋友。你們從來不和我吃飯。”

於素懷愣了愣,但並不願意敷衍這個問題,因而隻笑了笑,選擇了不回應。他和李南珈第一年的生活費是這個少年從家用中省下來的,他們欠他的情,心上感激,哪敢再去吃人嘴短。

那棟喬治亞式的宅子在一個斜坡之上,院子裏有小花園,當然,在秋天,早已經沒有了鮮豔的花朵,常春藤附著在房屋上,變成深紅的顏色。

銀川住在二樓帶獨立浴室的單間。上樓的時候,於李二人就一路聞到濃重的肉香,帶著八角大料花椒的氣息,撩人鄉愁。進屋去一看,原來他用一個電爐子燉著一鍋土豆牛肉,加了從中國帶來的香料。這公子哥兒竟會做飯,真讓人想不到。三個人靠在窗前,一邊喝茶一邊看著那鍋肉,臉上都露出愉快的神情。

天氣陰冷,窗外霧氣濃重,太陽像懸在空中朦朧的燈盞,但屋裏十分溫暖。喝完茶,銀川將火腿小心地切成細片,一部分準備用來煮個蔬菜湯,另一部分用來煎蘑菇。房東體貼地端來幾個溫泉蛋,眉目間沒有掩飾對這滿屋大料味兒的不滿,銀川回贈了他一袋好茶,於是這本來就很縹緲的不滿之色瞬間煙消雲散。不一會兒,房東的那隻白色短毛鬥牛犬跑了進來,銀川用腳輕輕把它撩到一邊,囑咐它乖乖坐好,這隻名叫薩拉的小母狗便當真咧著嘴候在一旁,不時搖搖尾巴,過一會兒,便趴在柔軟的印度地毯上打盹兒了。素懷和南珈收拾桌子,抬椅子,將碗和調羹刀叉擺置好,燉肉還需要一段時間,三人敲破雞蛋頂殼,錚亮的銀勺輕輕分開蛋清,用麵包條蘸雞蛋吃。薩拉原本抬起眼皮瞧了瞧,見不是它想要的燉肉,便繼續睡去。

房間不大,擺滿了新舊書籍,大多是經濟方麵的著作,有些書夾了不止一頁書簽,南珈忍不住拿起一本翻看,扉頁間是清秀的字跡,做了非常認真的批注。書櫃旁邊是一張床,被子和枕頭均收起來放進了衣櫥,床單幹淨平整,一扇中式樟木屏風將活動區與臥床隔開。南珈盯著屏風看,被上麵繁複綺麗的花紋吸引住:瓶插的折枝牡丹、畫軸、雲朵、執壺、念珠、蓮花等圖案以一種組合意象的方法,通過熟練的技法雕刻出來,木質隱隱有裂紋,是歲月的侵蝕造成的,想來年頭已經不短了。在異國看到如此美麗和古老的中華物件,讓人有非常奇異的感覺,仿佛時空的堆疊之處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頓飯成為一個開始。

相熟後他們才知道,那扇華麗的屏風是一位神秘的英國人送的,每當銀川提到這個人,麵上總會露出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不久後,屏風被賣給了一個喜歡中國古董的貴族,同時銀川以低廉的租金租了這個貴族疏於管理的一個小磨坊。

不僅如此,銀川請了個老實的英國農民當看守,讓其兼任雇工,做一件奇特的工作:磨豆漿和煮豆漿。

聖誕節那天清晨,於素懷和南珈踏著白雪步行去磨坊,將熱豆漿裝在四個幹淨的玻璃瓶中,送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家中,作為聖誕節禮物。

“這是一次東西方文化交流的趣事。”人們寬容地議論著。

新年之前,連保守的牧師老赫德都忍不住親自去了一趟,從銀川手裏接過豆漿嚐了嚐,品味許久,鄭重建議他不妨往豆漿裏加一些牛奶試試,或許口味會更獨特,銀川對這個建議表示感謝。臨別時他微笑著對牧師說起他心中的箴言:“耶和華是我的光。a”老赫德十分歡喜。

大地被積雪覆蓋,如銀鍍般潔白。三個年輕人共進新年晚餐。

那天大家都很高興,喝了酒,吃燉煮的雞肉和牛肉。銀川第一次a 牛津大學校訓。

在他們麵前提到他心愛的人。微醺的他離開桌子,從枕頭下翻起一個東西捏在手裏,忽然笑了笑,就像想起了一件十分溫馨的往事。

素懷敏捷地問:“你在想什麽?”

“一個小姑娘。”

“一定是意中人。”

南珈也很好奇,微笑著等待銀川的回答。

銀川笑了笑,說:“我不能愛她的,就是不能夠。”

“是門第不合適?”

銀川搖頭,素懷又說了幾個理由,銀川均否定了,後來卻打了個岔,將手中的東西遞過來:“你們看看這個銀鎖,有沒有什麽古怪的地方?”

南珈拿在手裏仔細端詳,極普通的銀鎖,在國內可能每個家庭都能找出一枚來,這一枚不過屬於更為精致的一類,鎖間的機栝也很普通,用針一挑便能挑開的,沒有鑰匙也無所謂,原本隻是給孩童或是女子的裝飾品。

素懷也湊過去看了看,同時打趣道:“一定是意中人給的定情信物。”

銀川搖搖頭:“這倒不是。”他忽然有些恍惚,說,“我覺得這把鎖有可能是鑰匙。”

鎖是鑰匙?

南珈和素懷對看一眼,想他也許喝醉了。

次年春天,從中國來了一個少女,銀川事先在倫敦市區為她安排好了住處,孰料這姑娘竟孤身尋到牛津來,銀川讓她借住到一個女同學的宿舍,在路上遇到於李二人,介紹道:“這是我的未婚妻雲小姐。”少女聽後,風塵仆仆的臉蛋頓時容光煥發。素懷和南珈熱情問好,見銀川看向少女的眼色極為冷淡,立刻便明白這定然不是那位“小姑娘”。

再次見麵,已是數天之後。

春雨過後的英倫鄉村,南風吹過,一掃霧霾的陰影,露出湛藍通透的晴空。雇工鋤著磨坊籬笆牆上爬滿的雜草,衣衫被草上的雨水露珠濕透,銀川坐在一個板車上,背倚著牆,手裏抱著一本書,向緩步走來的於李二人一笑:“我那未婚妻總算回去了。”

銀川坦然道:“包辦婚姻,我是不自主的。以後說不定一輩子都得陪著她。再說學業這麽緊,我又有這麽些雜事,她還是早些回去好。”

回學校的路上,銀川將兩個信封交到他們兩人手中:“裏麵的錢一樣多。這是你們這段時間的辛苦錢。”

這個舉動登時讓素懷和南珈渾身不自在。他們很清楚,拿了這錢,數月來三人逐漸平等的友誼頃刻便會煙消雲散。

“我們不能再要你的錢。”素懷說。

“我隻是不想讓你們無償幫我的忙。”

“我們是朋友,”素懷苦笑道,“難道不能為朋友做這些事嗎?”

銀川搖頭:“你們原本可以在學業上更精進的,卻舍棄了不少寶貴的時間跟著我胡鬧。說實話,我從心底裏尊重二位,欣賞二位,更將你們視為平生難得的知己。於我而言,如果金錢能讓我們三個人達成比友誼更為長久的合作關係,我寧肯你們不把我當朋友。”

素懷聽得連連搖頭,試圖勸說,南珈卻大聲道:“既然如此,那謝謝潘先生的錢!”將信封往手中的書裏一夾,憤憤然一甩袖,轉身便走。素懷長歎一聲,將手中的信封塞還給銀川,疾步追上南珈。

銀川站著沒動。

三人的關係一度冷了下來,自那天起,於素懷與李南珈徹底退出了磨坊的工作。本來就不是一個係的同學,牛津學業繁重,若不想碰麵,還真不容易見著。暑假將近三個月,南珈和素懷沒有像多數闊同學那樣周遊歐洲列國,基本上將時間全放在了圖書館。他們從赫德牧師那兒得知銀川去了倫敦,在洋行的本部見習。

起初,他們均以為銀川隻是個善良純真的少年,不知人間疾苦,恨不得將天下人都當作友好的朋友,所作所為完全出於一種孩子氣,這是出身優渥的孩子的通病。但他們已經在漸漸看到他的圓滑世故甚至冷酷。

這是個什麽樣的人?具備完美無缺的性格,廣闊的交遊並沒有讓他顯得不那麽孤獨。

Dominus illuminatio mea,耶和華是我的光。他說出這句話,仿佛他有信仰。

那個人的光在哪裏?他漆黑的雙眼閃爍的光芒,也許隻是一種隱忍積攢多年的力量,也許來自心中的深淵。

再次見麵竟是在警察局。

於李二人的房東是個寡居的老太太,死在回家的路上。死之前曾有人見過她,她說要去找那兩個中國孩子要房錢。

於素懷和李南珈理所當然成了重要嫌疑人。

銀川帶著律師去了警察局,為這兩個孤立無援心煩意亂的中國學生交了保證金。

“有我在,你們不會有事。”他微笑,露出隱隱的法令紋。許久不見,他瘦得厲害,看來在洋行見習很辛苦,但他顯然不介意為兩位“朋友”再辛苦一點。

他會永遠是他們的恩主。

天色暗下來,空氣潮濕陰冷,月亮卻罕見地透過厚重的雲層,露出琉璃似的清光,四周是古老的樓閣巍峨的建築,這些景色好像幾百年都沒有變過,如此冷靜的永恒。

銀川瞥了一眼兩位同伴,露出調皮的微笑:“想看小姑娘的照片嗎?”掏出懷表,輕輕打開,裏麵是一張小女孩的小相,三四歲的年紀,抱著一個大布娃娃,胖乎乎的,小嘴微微向上翹。

素懷問:“是她小時候?”

銀川點點頭:“現在快十五歲了,我有兩年沒見到她了。”

南珈說:“很強的樣子。”

“又強又嬌,誰都拿她沒辦法。”銀川歎了口氣,“我是沒有家的人,我想她,就像是在想家。”

每次說到那個小姑娘,他都會帶著情不自禁的笑意和淡淡的惆悵。

他說他像帶孩子一樣帶她。

“我也不過是個小伢,她還是個毛毛,走哪兒都抱著洋娃娃,而我走到哪裏,也總帶著她。”

小伢捧著一瓶子鼻涕蟲去藥店,背著個比他更小的毛毛,毛毛的小身子往下滑,他就把她的腿再抬上去一點。藥店老板見到這一對小人兒都忍不住笑,又聽小伢像模像樣地討價還價,覺得更是稀奇。

毛毛好像很喜歡睡覺,但有時候卻醒著,大眼睛滴溜溜四處打量,小伢把她放到長凳上坐著,叮囑她不許鬧,她點頭:“乖,不鬧。”沒過一會兒就哭鼻子了,發出很凶的聲音,因為有個小夥計逗她玩,拍巴掌嚇她。小伢點完錢走到她麵前,握住她的小手:“大哥哥給你買栗子吃,你再吵我就打貓貓頭。”

她將懷中洋娃娃護著,收住了淚,輕聲說:“栗子。”

“嗯。”他撫撫她的劉海,“小栗子吃栗子。”

她眯起眼睛笑起來。

高台邊的掌櫃探過頭瞅了他們一眼,笑道:“很聽你的話嘛。”

男孩驕傲地昂著頭:“她隻聽我的話。”

那個男孩此刻在異國思念他的小姑娘。

銀川將背脊懶懶靠在欄杆上,仰頭看夜空:“之前你們認為我在用金錢收買你們,其實不是。我隻是需要長久的幫助。你們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

月色下的河麵是乳白色的,薄霧縹縹緲緲。銀川的眼睛折射月光,回旋著幽幽的顏色。

“在那個家裏,我孤立無援,被人厭惡、懷疑、憎恨或嫉妒,習慣默默接受他們給我的一切。是我母親用一條命保住了我。我必須好好活下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到今天,我以為自己走得悄無聲息又快又穩,可時間還是把我遠遠甩在後頭。我不知道還要多努力才能脫離那個家,也不知道究竟還要等多久才能再也不用隱瞞我真實的想法,再也不用演戲。”

他坦承了他的身世。

他的急劇消瘦並非僅僅是因為暑假在洋行的奔波以及學業的繁重,也不僅僅是因為案子的消耗。

送他屏風的神秘英國人,是他生父鄭庭官的財務律師理查德,負責管理其在海外的私產,這些財產不會受到中國國內一切意外事故的影響,誰也拿不走,除了鄭庭官本人以及他指定的繼承人。

謝濟凡向理查德證明過銀川的身份,但理查德僅僅隻是給銀川送去了一個屏風,說:“對不起,雖然我很確信你就是鄭先生的兒子,但基於對鄭先生許下的承諾以及我的職業準則,我不會將銀行的密鑰給你。鄭庭官先生在最後一次跟我見麵的時候說過,他會將財產親手交給他的兒子。也許他已經做過安排。”

銀川回憶道:“鄭家親族把家產瓜分殆盡,他們甚至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不停地想啊想,父親是否真為我做過什麽安排?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任何結果。”他眼中含淚,朝他們笑了笑,“但謝天謝地,我總算還是找到了答案。”

次日,於素懷和李南珈共同見證了鄭銀川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轉折:麥加利銀行倫敦總部。理查德在台階的最後一級站立著,高大的身軀微微向前仰。

“查爾斯,看來你已經找到密鑰了。”

銀川拾級而上,著一身Savile Row的Bespoke洋服,眉峰微揚,褐色的瞳仁閃亮如星,卻又似覆滿霜色。他緩緩抬手,銀鏈子纏在手指上,隨腳步晃來晃去,牡丹花宛如在舒展花瓣。

天長地久,鎖麵每個字的筆畫數正是密碼。

天長地久,是仇恨的河流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