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重逢

〔一〕

1932年,漢口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炎熱。

七月,江堤的縫隙中長出了蛇莓,小小的果實被烈日曬得焦紅,官司草發出濃烈的氣息,江流滾滾,熱浪翻卷。

對於漢口暴烈的天氣,一些外國記者會特意來親身體驗一下,向他們本國的讀者發去各具特色的報道。他們穿行在漢口的大街小巷,尋找著和炎熱有關的離奇傳聞。

聽說有一隻麻雀,飛到漢口某家宅院的屋頂上,被瓦片燙死了,然後一隻貓吃了這隻死鳥,結果舌頭燙破了。

英國記者在引述這個段子時會著意用最精確的數據描繪漢口的氣溫,探尋這高溫的來源,分析地形、風勢、降雨量,這樣的報道通常會淹沒在“某王儲和新任小情兒又鬧掰了”這樣的新聞裏。

美國記者會俏皮地繪出一隻死鳥墜落的滑稽畫麵,再加上一隻淌著口水坐倒在地捧著肚子的肥貓,旁邊附上文字:“嘿,老弟,爽透了吧?”

東洋人則嚴謹了不少,據說他們極為認真地進行了研究,四處調查,最後在六年後也就是1937年,一個日本記者才得出了結論:“這第八章重逢

隻鳥不是被燙死的,是它站在屋簷上覺得有點熱,在試圖挪動腳步時掉進煙囪摔死的。”

總之,不論是東洋人還是西洋人,在漢口的盛夏,他們都能有一些特別的收獲。他們走街串巷,不辭辛勞。歐美人多半還是活動在租界,林蔭最多,俱樂部與消夏的場所也多,采訪完畢,隨意尋個小酒館,就能打發掉一個疲勞的下午。而日本人則不一樣,這些身材瘦小貌不驚人的黃種人,好像特別能吃苦,也似乎根本無懼酷暑的煎熬,碼頭是各色人等聚集之處,萬國商船紛紜來往,什麽樣的新聞都可能碰到,什麽樣的情報也都有機會獲得,他們往往悄然混在其間。

近半個月來,一個來自日本某家報社的記者已在這裏連發了數篇新聞稿,報道英資普惠洋行與漢口大鈞輪船公司合作的消息。

大鈞船業的名號在漢口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它的主人孟氏家族曾是清廷國相李鴻章著意拉攏的人物,當年輪船招商局官督商辦,中國航運開辟現代航業的規劃,據說都和這個家族有著關聯。

日本記者原田敏弘引用了賈誼的《鵩鳥賦》中的一段話,著意為讀者解釋“大鈞”這個名號的由來:“水激則旱兮,矢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相轉。雲蒸雨降兮,錯繆相紛;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

這個矮小幹瘦的日本記者,此刻正坐在輪渡碼頭前的石階上,肩頭襯衫下的皮膚被曬得幹裂黝黑,但他似乎正癡迷地沉浸在他的創作中。

“‘大鈞’這個名字,充滿著氣勢與力量,恰恰與孟氏的航運王國所具備的氣質緊密貼合,孟氏在曆經中國皇朝覆滅,政府變更,經濟幾度起落之後依舊在長江沿岸保持著其民間船業前輩的地位……”

他蹙眉想了想,似乎不太確定,在本子上打了個記號,借思索沉吟的時間,抬頭直視前方稍做休息。日頭下的長江像一條凶猛的巨龍,而大鈞船業的豪華江輪卻淡定安臥於江麵,如一個風姿翩翩的騎士。這是孟氏新近購置的輪船,擁有全世界最先進的動力裝置以及無比奢華的配套設施,連裏麵一個最普通的水龍頭,也是從德國進口的。所有相關物品的進出口采購,均由普惠洋行承辦,正式營運那一天,普惠洋行的負責人還親自送來了最後一批貨品:從倫敦攝政街定製的一百套純金刀叉,以及專為頂級宴會廳設計的嵌有紅藍寶石、雕刻龍鳳花紋的姓名架。

原田將膝蓋上平放的本子抹了抹,繼續疾書:“普惠的這一係列舉動顯然別有用意,據說其副總買辦潘璟……”

忽然眼前一花,膝蓋上的本子被人奪走,原田一驚,回頭隻見一戴著西式遮陽眼鏡,穿著白色襯衫的年輕人站在自己身後,正微微斜著嘴角,漫不經心地將本子翻來翻去,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皮膚白皙,跟沒曬過太陽似的,輪廓倒是非常俊美,就嘴角那縷笑意盛氣淩人。

原田站起來:“把我的本子還給我。”

年輕人將眼鏡摘下,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原田覺得這眼睛裏透露的目光比他的笑容更倨傲,這年輕人打量著他,就好似在打量一個乞丐一隻貓狗。原田心裏有氣,正待再次開口,年輕人微微抬手,將這就要寫滿的筆記本唰唰地撕碎,往天上一揚,碎片雪花般飄下,這才“嘁”地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

“你!”原田大怒,衝過去揪住年輕人的領口。年輕人瞅著他,鄙夷道:“東洋探子,中國話說得不錯嘛,在這兒混了多久了?知不知道這是誰家地盤?算什麽東西,敢跟我動手?”

“我是記者不是間諜!”原田怒道,“你撕毀了我的工作日誌,這是屬於我個人的物品,你沒有權力侵犯。”

“呸!”年輕人反手揪住原田的衣領,冷笑道,“你們日本人沒一個好東西,別以為說你自己是記者,小爺我就能被你騙了。你在我……”

“大少爺喲,快放手!”

高處台階飛快跑下一個老頭子,花白的頭發,相貌精明,身手挺敏捷,此時氣喘籲籲,額頭汗水涔涔,看來是跑了好長一段路了,他跑到原田和年輕人身邊,一邊鞠躬抱拳向原田賠不是,一邊跺著腳對那年輕人道:“小祖宗,怎麽一回來就惹事啊,這位先生是老爺親自請來的日本記者。你這是在鬧哪一出哇,祖宗!”

年輕人的手不由得鬆了,原田卻攥住他不放,對那老人道:“這位先生奪了我的本子,撕毀了稿子。陳伯,既然他是你們孟家的人,要不我今天就替你管教他一番,讓他陪我去一趟警局,我要問問在這你們這所謂禮儀之邦還有沒有道理可講。”

陳伯跌足:“千萬千萬見諒,這是我們剛剛回國的大少爺,他在國外多年,對漢口的事兒早就不清楚了,人又年輕不懂事……”

“我怎麽就年輕不懂事?”孟子昭瞪了一眼陳伯,“矮侏儒欺負我,你還替他說話拆我的台?你是不是我孟家人啊?”

“你說誰是侏儒?”原田氣得肩膀都在抖,用力揪住子昭的衣服,子昭確實高出他一個頭,這番使勁下來,他亦有些吃力,脖子仰著,腳尖也忍不住踮著,神態實是有些滑稽。

子昭臉一昂,把眼睛一翻:“誰是侏儒誰自己知道。”

原田揮拳就打,子昭就等著他先動手,往左一讓,右臂一抱,已將他拉近自己胸膛,手肘一捶,重重打在原田背上,這一得手,忍不住大樂,不由得哈哈大笑,原田豈能受此大辱,怒喝著和他扭打了起來,腳一滑,從台階上跌了下去,子昭被他一拽,也骨碌碌往下滾,直滾到中間一塊平地上,翻起身又打了起來,陳伯一點辦法也沒有,揪住一個跑來的小跟班:“報警,報警!這小祖宗隻有讓警察來收拾他!”

小跟班答應著去了,陳伯跑下幾步,試圖將子昭拉開,無奈子昭打得正興起,一拳將他推開,陳伯坐到地上,屁股摔得劇痛,老淚都急出來了:“大少爺喲!”

子昭斜眼一看,見自己無意傷著老仆,心裏登時過意不去。無奈原田為人執拗倔強,悶聲不吭拽著他捶,子昭吃了幾下拳頭,顧不上還手,腦子一轉,對原田大聲道:“喂,東洋探子,小爺不跟你計較,你人少我人多,要打咱們改天再打!”

“給我道歉!”原田擦了擦鼻血,鐵青了一張臉。

“道歉?”子昭仰天一笑,“告訴你,跟你們這種人打交道,我的字典裏沒有道歉兩個字。”

碼頭的這場莫名其妙的鬥毆事件,引發了兩個傳聞。

一個是大鈞船業的繼承人孟子昭因鬥毆被抓進了警局,拘留兩小時後由漢口最著名的律師秦金勝保出,保出後當晚,孟子昭在六渡橋的一家旅館過的夜,因為其父孟道群大怒之下讓這紈絝兒子吃了閉門羹。

第二個傳聞,是鬥毆事件次日,租界的一家日本報紙刊登了孟子昭向東京日報記者原田的道歉聲明,不過文辭迂腐,看起來不像出自一個年輕人之手。且這報紙隻在小範圍發行,讀者範圍多半是日僑日商,中國人幾乎沒什麽機會閱讀。

誰都不知道這傳聞究竟是不是真的。漢口的上流社會,茶餘飯後的談資多了去了,每天變換著花樣,孰真孰假,或許隻有當事人最清楚。

〔二〕

子昭狠踹了一下茶幾,將報紙扔到地上,彎著身子撥通了電話:“陳伯,是不是你寫的這個聲明?你以為你這種老頭子腔調我看不出來?誰說我要跟那日本人道歉了?好大的膽子,敢冒本少爺的名!”

陳伯冷冷地回應:“大少爺,你回來不過五天,就惹了一堆事,老爺說了,請律師的錢從你的學費裏扣,在會計那兒你也領不到零用錢了。想朝我發火就發,反正我這幾天的醫藥費也得你來出。我看著你長大,給你把屎把尿喂飯穿衣,你就這麽……”

子昭不耐煩地打斷:“好了好了,對不起……我錯了……好,我知道你為我好,你也不請個文采好一點兒的人寫那個聲明,真是丟死我的人啦!”

“丟人?!哈哈,嘿嘿,大少爺想知道什麽叫丟人嗎?”

“我不想知道。現在聲明也登了,什麽時候我能回家?連衣服都沒得換,我還沒去看看老朋友們呢。”

“現在才想起這些了哈?早幹什麽去了?哎喲,乖乖在旅館裏再住幾天吧,老爺現在還沒消氣呢。我給你送衣服來!”

“我沒錢用了!”

“好,好,祖宗,給你把錢也送來!”

“就知道你最疼我!”子昭笑嘻嘻道。

“快沒命去疼你了!”陳伯提了下音量,旋即又放低聲音,“不跟你說了,老爺和太太回來了。”

午飯過了,陳伯才慢吞吞找到旅館來,給子昭帶了一箱衣服,又給了他一疊鈔票。子昭大喜接過,將票子認認真真數了一遍又一遍,數來數去,20張,是德華銀行發的五元鈔票。

他瞪著眼睛:“你當我是瞻瞻那種乳臭未幹的毛孩子?這加起來不過一百塊,逗我玩?”

陳伯厲聲吼道:“嗬!”清了清嗓子,目光淩厲,“恃先人之澤坐吃山空,最終亡不可求一棺者比比皆是。人貴自立,我孟道群是缺了什麽德,生了這敗家子,舉止不端不學無術,此子再過兩年,前程盡喪當可斷言!這樣的兒子不要也罷,讓他去當叫花子罷!”

子昭瞠目結舌,陳伯將臉色一變,慈眉善目地柔聲解釋:“乖少爺,小祖宗,這是老爺要我帶給你的話。這一百塊錢不是老爺給的,是我這老不中用的下人偷偷孝敬少爺您的,您就省著點用,衣服不夠我還給你送來。這幾日船業有大生意要做,老爺說,你不在他身邊煩心最好。要不然他見著你,就用藤條打爛你的屁股,讓你爬著滾!”

子昭撫胸哀嚎,雙足在茶幾上亂蹬:“一百塊怎麽用!”

“吃頓飯省點也不過兩三塊錢,少爺,一塊五還能吃頓炒雞蛋呢。”

“戲票就五塊!”

“早漲了,得十塊錢了,少爺不看也罷。”

“我要去新市場!”子昭直起身子,拽著陳伯的手,“我從小就愛去那兒玩的,您知道的,我在國外待了這幾年,最想的就是有一天回來,在陽光燦爛的午後,走進那有著精美雕花的白色房子……”他詩朗誦一般說下去,“看楚劇,聽京戲,看雜技,喝喝茶,吃吃點心,點心有焦圈、炸團子、麵窩、燒梅、米酒……你就可憐可憐我吧!”

陳伯被他麵粉口袋似的推來推去,幾乎要頭暈眼花,終還是仰天長歎:“唉,我一會兒去給你訂個位子,僅此一次。”

“要最好的位子。”

“最好的!”

六渡橋這一帶,孟子昭還在繈褓時便被父親帶著來了,這裏曾是黃孝河到漢口的終點,也曾是水碼頭。長江沿岸凡是有碼頭的地方,都和他們孟家有關。在父親的心目中,江流是孟家的動脈,碼頭串聯起來的土地,是孟家的血肉骨骼。子昭記得這裏曾有一大片地被德國人買去曬牛皮,小時候他很怕髒怕臭,因為這兒一年四季都漂浮著一股腐臭,可越是害怕父親越要帶他來,直到這一片地皮最終被兩家公司買下,碼頭停用,民房重建,剩餘一大片被修建成全中國最大的娛樂場所之一:漢口新市場。

天津有勸業場,南京有夫子廟,上海有大世界,漢口有新市場。

連同主樓和二十餘棟民宅一起,這是一個壯觀的、充滿文藝複興風格的西式建築群落,一開始叫漢口新世界,十餘年中數易其名,現在的名字叫興記新市場。主副樓是主要娛樂和商業經營場所,一眼看去宛如一張開雙翅的大鵬,將滿城的繁華圍攏在懷。樓中兩個書場,三個劇場,電影院、雜技廳、彈子房、溜冰場、無數個大舞台,還有規模宏大的室內花園,數十個中西餐廳,電影從早放到晚,餐廳營業到深夜,臨街一麵全是商鋪,經營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時髦商品,所謂“洋貨新奇廣貨精,繁華不數漢東京。豪商大賈乘間出,簇簇油輿辟路行”。

孟道群家教極為嚴苛,自新市場落成後,便嚴令長子孟子昭不許隨意去那兒玩耍,誰知天生好玩跳**不羈的兒子總是和父親反著幹,借著母親的寵愛和陳伯的庇護,一有機會便會偷偷到這兒來,打彈子,玩桌球,喝茶聽戲吃小吃,但畢竟出身世家,又有個嚴父管著,更造次的事兒是沒敢多沾,不過小小年紀,吃喝玩樂上所有的花樣在這兒是學了個十足。

下午正是最熱的時候,子昭行走在被日光照得白晃晃的街道之間,微眯著眼睛,感受著烈日在他身體上熨燙出的溫度。些微的風穿過弄堂的罅隙吹拂過來,帶來一絲平常人家慣有的潮濕黴味和萬金油的氣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幾下,離開江城不過三四年,就好像離開了一輩子似的,對這個城市的依戀隻有遠離的時候才清晰地知曉,當重新回來,他便再也不想離開。

子昭將帽子摘下,扇了扇風,不見一點涼意,直立挺拔的洋房牆壁更反射出烈焰一般的熱氣,子昭一拳頭假意捶到牆上,凶凶地道:“哼哼,以為老子在外頭待了三年就怕熱了哈?”

依稀聽到一聲輕柔婉轉的笑聲,他身子一震,回過頭去。

人流攘攘,車來車往,並沒有發現那個人。

他有些失神,覺得心裏滿滿的又空空的,有種情緒浮起來,宛如逐漸上漲的江潮。

陳伯訂的是劇院裏最好的位子。子昭看了一場《打龍袍》,覺得不過癮,又到隔壁的另一個小劇場花兩塊錢聽了出評彈。他衣兜裏隻揣著二十塊,為的是怕遇到扒手,將自己僅有的一點錢給偷了去。手伸進褲兜,捏著那四張五元鈔票,頗有點虎落平陽悲從中來之感。新市場堅厚的外牆將戶外的高溫隔絕,通風爽朗的設計,加上電風扇和冷氣機的雙重作用,即便是在滿座的房間內,也不會讓人覺得十分悶熱。子昭漫無目的地閑逛著,室外的陽光已逐漸黯淡下去,時間接近下午六點,餐館夜飯開做,四麵八方都飄來食物的香氣。

最近的出口在一樓的室內花園邊上,最後一絲夕陽的光透過玻璃天幕灑落在中心的噴水池上,音樂緩緩悠揚,噴泉隨著旋律舞動著水霧,閃耀霓虹之色。水池邊是供人們休憩的茶座,鋪著潔白桌布的方桌上放置著精美的燭台,侍者們已開始將蠟燭逐一點燃。

有細細的水霧撲在麵上,清甜的玫瑰花香飄過來。一個年輕的侍者捧著一束茶色玫瑰走到一個座位旁,和坐著的一個客人低聲說了句什麽,那人輕輕點點頭,示意他將花放在桌上。

侍者行禮離去,子昭的腳步停了下來。

潘璟寧。

她的頭發並沒有燙成那些流行的“香腸卷兒”,隻是柔順地披散著,一枚銀質發卡將厚重的劉海約束得規規矩矩,那發卡她用了許多年了,他記得那上麵浮雕的圖案是喜鵲登梅,喜鵲沒入了烏黑的頭發之中,梅花卻露在外頭,安靜地壓著發線。她穿著一身淺藍色旗袍,很素淨,領口的搭扣是由魚子大小的珊瑚米珠攢成的花朵。她的麵龐擁有停勻白淨的顏色,雙頰微現紅暈,不似珊瑚的豔,卻有其不及的嬌嫩,這是正當青春年華的女子所能呈現的最鮮妍的容色。

此刻,她正低頭看著手中的象牙酒籌,子昭想,那玩意兒是哪一位討厭家夥給她的呢?她雪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上麵的紅色字跡“舉人”,被天幕的玻璃過濾後的暮色和燈火輝映在象牙光滑表麵,反射出柔和的光,與她耳際垂下的小小珍珠耳環相映成趣。燭火跳躍,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無比,眸光流轉時,瞳仁偶爾被反射成透明。

他忽然覺得,千山萬水都再熟悉不過,懶得再看,獨有她,終還是不同。

不知不覺走到她前麵的一張桌子前,“啪嗒”一聲,衣袖帶翻了一個燭台,蠟燭骨碌碌滾在桌麵,滾燙的蠟油將雪白的桌布灼出一個黑色的小點。他匆忙將蠟燭撈起,手指卻不小心被燙到,他煩躁地甩了甩手。

她已被驚動,抬起頭來。

時光仿佛靜止。他們互相看著,他忍不住想離得近一些,嘴唇動了動,卻又心煩意亂,不知該說什麽。

璟寧忽然將目光移開,這顯然是他十分熟悉的厭煩的表情。子昭哼著小曲兒拉開椅子坐下,隻管笑嘻嘻盯著她瞧。侍者過來將蠟燭重新插好點上,又遞給子昭菜單,他低頭看了看,感覺有兩道清亮的眼光在自己臉上掃過,用餘光看去,果見她在朝自己做鬼臉,小手將眼皮拉下,舌頭伸出,他假裝沒看到,合上菜單,隨意點了點東西。

“喂!”待侍者走了,他終於開口,璟寧在他抬頭那一瞬已恢複淑女的形象,聽他這麽直聲叫過來,又傲然瞥了他一眼。

“什麽意思?”

她沒有回應,右手撫摸著一旁玫瑰花嬌柔的花瓣。

“跟你說話呢。”

她索性低頭,自言自語道:“還是什麽留洋回來的呢,連最起碼的禮儀都不講。”

“潘璟寧!”他叫她名字,她假作沒聽見,轉頭四顧,眼角卻在瞟他,她並不知道這神情在他看來是具有撩撥意味的嬌媚。

“潘小姐!”子昭提高了音量。

她這才應道:“叫本小姐有什麽事?”

他學著她的樣子,兩隻手指將眼瞼往下拉,伸舌頭:“哪裏得罪你了?朝我做鬼臉。”

她似笑非笑:“發夢癲了吧?大白天的出現幻覺,找點藥吃去。”

“見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就這樣打招呼?快過來坐我這兒。”

“呸!誰是你的老朋友。”她啐了一口。

子昭起身,拉開她身旁的凳子坐下來,璟寧嫌惡地朝一邊讓了讓,子昭翹起二郎腿,半閉著眼睛,搖頭晃腦道:“親愛的子昭,你在遙遠的柏林過得好嗎?聽說那裏的冬天很冷……你送我的四隻鴨子……”

璟寧滿臉通紅:“住嘴!”

“不記得啦?My dear Jenny?”

那是她在他去德國留學後給他寫的一封信,Jenny是她的英文名,在信裏她詳細地講述了自己訓練那四隻小鴨子遊完泳就排隊回家的過程,在信的末尾鄭重地署上英文名和中文名,在英文名的前麵還加上“您真誠的朋友”這個前綴。

可他並沒有回信。

對於驕傲的璟寧來說,這是奇恥大辱,所以這成了她給他寫的第一封也是最後一封信。重提此事,她自然認為他是在洋洋得意地奚落她,氣得嘴唇都在顫,抄起那束花就朝他打過去。

子昭抬手將臉一擋,涼涼的花朵打在手上,花瓣簌簌落下,香氣似乎要炸開。他隻笑著問:“後來為什麽不給我寫信了?”

璟寧將花往桌上一擲,見四周有人朝他們看過來,方意識到自己適才的行為大是粗魯,幹巴巴地道:“那封信是你媽媽讓我給你寫的!”

“送你的鴨子呢?”

“殺來吃了!”

“我不信!”

“愛信不信!”

“潘璟寧,今天下午在外頭你是不是看到我了?是不是跟著我來的這兒?”

璟寧白了他一眼,鄙夷道:“幾年不見,臉皮還是這麽厚。”

“厚嗎?我不覺得呢,你來摸摸。”

璟寧做出要嘔吐的表情,子昭問:“誰送你花?”

“關你什麽事?”

“我好告訴他以後別送你東西。反正送活物會被你殺來吃了,送花花草草,瞧,也被你打得稀巴爛。”

“我喜歡!我就是喜歡!孟子昭,請你離我遠點。一會兒我朋友們要過來,這兒沒你的位子。”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擠一擠坐著熱鬧。”

“你真不要臉。”

“那得看在誰的麵前。喂,潘家小妞兒,我給你寫了那麽多信,你怎麽就隻給我寫了一封信?把我的信還給我!”

璟寧一怔,臉上浮起愕然的表情:“你什麽時候……”

“別裝作沒收到。”子昭哼了一聲,“明天我就上你家拿去,一封信一百塊,要麽把信還給我,要麽給錢,總共算下來我從你這兒拿個萬八千的沒問題。”

他語氣半真半假,實在琢磨不透究竟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但他的眼神裏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璟寧心裏咚地一跳,把秀氣的眉毛皺起來,撅著小嘴道:“什麽萬八千,你究竟寫了多少……”

話沒說完,便被人打斷了,是她約好的方琪琪、劉程遠兩個女孩子來了,原本也是和孟子昭相熟的,嘰嘰喳喳地打招呼,不免提到報紙上說的事。子昭絲毫不覺得有什麽羞赧的,反而自吹自擂,說自己雖然身在異國多年,但中國人的血性和正義感是一點都沒有減,遇到東洋探子,自然是要出手教訓一番的,方琪琪等人知他吹牛,卻不點破,隻笑著說:“孟大少爺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樣,好打不平,像個俠士。”

璟寧望天吹口冷氣。

子昭招呼侍者來,朝方劉兩個姑娘拋了個風流倜儻的眼色,說道:“兩位小姐隨便點。”語鋒一轉,“咱們這兒有全漢口最有錢的大人物,一會兒結賬就讓這位潘小姐來吧。”

“喂,姓孟的,你有完沒完,丟死人了!”璟寧大聲道。

“一封信一百,你還欠我不少呢。慢慢還吧。”

劉程遠奇道:“寧寧,你怎麽欠了他錢?”

璟寧道:“他就是想耍無賴罷了。”但也怕子昭再說些冒失話出來,胡亂點了些茶點,將這話題給岔開了。子昭看著她隻是笑。方琪琪打趣道:“孟大少,瞅著我們寧寧傻笑什麽啊。”

子昭正色道:“有三年未見潘大小姐了,我覺得她真是越發的,嗯,越發的……”

“越發怎的?”兩位女孩子捧腮笑問,璟寧卻知道他定說不出好話來,黑著臉不吭聲。

子昭笑嘻嘻道:“越發的尖。”

湖北人說一個人會算計,總說“這人幾尖呃”,子昭語中的“尖”就是這個意思。他在笑璟寧搶著點單,是心裏在算計,生怕兩個朋友多點了。璟寧脖子都羞紅了,欲待發話還擊,方琪琪接口笑道:“潘小姐節省,我們大家都清楚的。人家是要省錢攢嫁妝呢。”

璟寧嗔道:“再瞎說八道,以後別想借我哥的車坐。”

方琪琪道:“你嚇不到我,我啊,以後不坐潘大哥的車也沒關係,我坐大鈞的豪華大遊輪。對吧,子昭?”

子昭問:“你說她攢嫁妝,攢什麽嫁妝?”

方琪琪以為他定是又想找機會開玩笑,便朝左側揚了揚頭,俏皮地道:“有人都去潘家求婚了呢。”

子昭看過去,見那邊不聲不響坐著一個年輕男人,白襯衫的扣子一直扣到領子最上頭,袖子平展,頭發二八分,梳得光光的,眼睛細長,麵頰敦實。孟子昭一愣,脫口叫道:“徐德英?”

璟寧低聲道:“姓孟的,警告你,別把他招過來啊。”

話音未落,徐德英已款款走了過來,徑直走到他們跟前,朝子昭伸手,露出憨厚之極的笑容:“孟兄你好,哎呀,好久不見啊,以為你都不記得我了。”

子昭嘿嘿一笑。

〔三〕

徐德英是浙江人,十一歲的時候隨家人來漢口,和子昭、璟寧等都是中學同學,有個外號響當當的名號:徐燙飯。

那時候徐德英是小矮胖子,也如現在這樣,梳著老實巴交的二八分頭,大家隻知道他父親是政府裏做事的,平日裏不愛說話,卻是老師眼中最聽話的學生,成績是極好的,但身體不太好,上體育課繞操場跑步,通常跑不了幾步便會冒出一身虛汗,喘著氣便要昏倒,男孩子們都笑他,女孩子們卻很同情他,覺得這個胖男孩是被那些健壯調皮的男生孤立的弱者,是需要她們關愛的人。可越是關愛他,他便越是招男生的嫉恨,尤其是孟子昭。

徐德英腸胃虛弱,午餐是家裏下人送到學校來的,方方正正的一個提盒,裏頭裝著煮得爛爛的燉肉,竹葉菜剁成豌豆大小的顆粒,蒸得綠油油的,徐德英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坐在角落吃飯。

子昭不止一次去騷擾過他,奚落他呆板的發型,蠢兮兮的服飾,肥胖的身體,還有那一口誰都聽不懂的浙江口音。徐德英從來不生氣,也不還嘴,反而用一種聖嬰般純潔溫順的眼神看著子昭,說不出的淡定從容。子昭總是想,這家夥是不是人啊?怎麽就不懂得生氣呢?為什麽我麵對那麽一張老實的臉,反而氣得跟人家冒犯了我似的?

德英從來不吃幹飯,反正子昭就從未見他吃過。他的主食有時是饅頭花卷湯包,大部分時候是燙飯。燙飯,無非就是加了些肉食菜蔬,將剩飯煮得綿軟可口,漢口這邊的人家也是常吃的,但在本地人心目中,“燙飯”也是罵一個人是“草包、傻子、窩囊廢”的詞兒。

外地來的徐德英怎會知道。

子昭故意問他:“為什麽你這麽愛吃燙飯?”

德英老老實實回答:“我腸胃不好,媽媽說吃燙飯好消化。”

“你愛吃燙飯嗎?”

“愛吃。”

“你曉得燙飯是什麽意思不?”

“我媽媽說……”

“你媽媽曉得什麽是二百五嗎,徐燙飯?”

“我媽媽……”德英畢竟不是傻子,話說一半便頓住,胖胖的臉上泛起紅暈。

子昭大樂,指著他哈哈笑道:“真的燙,燙得很。徐燙飯,哈哈!”

德英愣愣地看著子昭,沉默著,鼻子**著,要哭不哭的神情像個被奪去了玩具的大嬰兒,男生們都哄然大笑,鬼哭狼嚎地拍桌大叫:“徐燙飯,徐燙飯!喔喔,徐燙飯喔!”子昭叫得最大聲,端著德英的搪瓷飯碗晃來晃去。獨有女孩子們,捂著耳朵,向這些欺淩弱小的男孩投去憤怒的目光。璟寧忍耐不住,衝過去從子昭手裏奪過那可憐的飯碗,反手一扣,將已經半涼的燙飯滿當當地扣在這搗蛋鬼的頭上:“現在你從頭到腳都是燙飯了,看你還敢不敢取笑別人,你個夾生的苕。”

這場鬧劇的結果,是子昭和璟寧最後都被罰去下課後掃操場,德英默默拿著掃帚跟在璟寧身後,她掃哪裏,他也掃哪裏。有片爛樹葉紮進土裏掃不出來,璟寧打算用手去抓,德英忙用他擦得亮亮的黑皮鞋在土裏蹭蹭,直到把樹葉蹭出來,他再用掃帚把它掃開。

璟寧說:“德英,你不用幫我,我做得來的。”

德英受寵若驚地紅透了臉。

“德英兄弟,不要用掃帚掃!”子昭站在前頭,一本正經地指點,“那種爛葉子不好掃的。”

德英的臉更紅了,就好像陰沉的天空抖開了一條口子,給他這個可憐的孩子灑下了幾點友誼的光輝。這個機會必須要珍惜啊,於是他討好地問:“請問子昭哥哥,我用什麽掃呢?”

子昭笑得如春風暖陽:“當然是用釘耙囉。你用釘耙最合適。”

“謝……謝。”德英說第二個謝字的時候音量低了下去,他當然明白子昭又在羞辱他,但他再一次默默地忍受了。

他不再說話,用皮鞋蹭著地上那些頑固的葉子,搶在璟寧之前將它們掃攏一團。

璟寧指著子昭道:“孟子昭,你欺負人,本小姐看不起你。”

“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

“討厭鬼,我討厭你!”

“你討厭我我也討厭你!把我的鴨子還給我!”

“本小姐今天回去就把它們殺來燉湯!”

“你敢!”

“就是敢!”

子昭大怒,揮起了掃帚,璟寧以為他要打她,尖叫了一聲躲開,掃帚卻是朝著德英的方向揮過去。但子昭在手臂揚起那一刻停頓了一下,意識到這個看似呆笨的男孩或許有著誰都比不上的奸猾,沒錯,當璟寧那雙水靈靈的眸子向這呆子投去憐愛的目光時,他便更加確定了:這家夥絕對在打鬼主意。但後來並沒有更多的事實來加強他的判斷,因為徐德英生了一場重病,被父母送到了一個海濱城市療養,直到中學時代結束也沒有回來。

此時的徐德英,早沒了當年病弱的樣子,估計是被海風吹好了肺,被海鮮喂好了胃,人變得壯實挺拔,乍一看竟還透出一股英氣。

子昭心想:長這麽壯實,老子真得給你弄個釘耙來。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不錯嘛,身子骨看起來比以前結實許多了,現在跑步還喘不喘?”

德英溫然一笑:“孟兄果然還記得我,不光是記得,簡直可以說是惦記了。多謝孟兄,在下身體已經好了,可以不吃燙飯了。”

璟寧撲哧一聲笑出來,橫了德英一眼,說道:“原來你隻是看著老實,心裏倒是挺記仇的。”

子昭冷笑:“我也記仇呢,當年是誰在我腦袋上倒了一碗飯,好,今天咱們把這筆賬也加在裏頭,湊個十萬整數。”

“你還想不想多賺點?”璟寧端起咖啡杯朝子昭比畫了一下。

德英趕緊打岔:“寧寧,喜不喜歡我送你的花?我親手把刺剪得幹幹淨淨的。”

子昭代她答道:“她喜歡,喜歡得不得了。你瞧她有多喜歡,瞧見沒?”一麵將桌上散落的花瓣攏成一團,推到德英那邊。

德英隻作不見,起身道:“你們慢坐,我去那邊坐去,一會兒我來結賬。孟兄、琪琪、程遠,還有寧寧,你們想吃什麽就點哈。”

“和我們坐在一起嘛,”方劉二人均挽留道。

德英觀察著璟寧的表情,她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德英便道:“不了不了,我坐那邊就可以了,適才也是因為孟兄叫我名字,我才過來打個招呼。你們慢聊,慢聊。”說著回到剛才的桌子前坐下。

“他是怎麽了?為什麽要坐到那邊去?怪不好意思的。不是他說請我們來喝茶的嗎?”方琪琪看著德英的背影大惑不解。

璟寧慢吞吞攪著咖啡:“我嫌他有點煩,說隻要他離我遠一點,我就答應來。”

“人家堂堂市長公子,被你潘大小姐使喚得跟跑堂小廝似的,真服了你了。”

“我不想欺負他,但……”璟寧略抬頭,見子昭麵色陰沉,心念一動,轉口道,“唉,老和他待在一起也會悶啊,保持些距離,以後相處起來,也會多些好感嘛。”

方琪琪瞪大了眼睛:“程遠說他跑你家跟你求婚去了,難不成真有這麽件事,你不會答應了吧?”

璟寧隻是抿嘴笑,大眼睛卻滴溜溜地觀察著子昭,他那麽一個話匣子,此刻卻沉默得像一塊鐵,她心中莫名地快樂。

劉程遠適時地插話了,對方琪琪道:“德英原是經不住你們幾個慫恿去了,愣頭愣腦的,捧著一大束玫瑰花,還在老鳳祥訂了枚戒指。那天我也在,當時大家都嚇住了,連寧寧都沒想到他真有這膽子,冒冒失失地真要跪在她麵前呢。誰料他剛一彎腿就被人給扶了起來請到了書房裏去。待出來後,也不再說什麽求婚不求婚的事兒了,隻呆愣愣地對璟寧說了句:不管怎樣我都不會放棄。然後就走了。”

璟寧搖搖頭,不自禁用手指撥了撥她放在桌上的象牙酒籌,輕聲笑道:“是我大哥。他也沒說什麽。”

“沒說什麽?”方琪琪點點頭,“你大哥那麽厲害的人兒,也不用跟德英多說什麽,便哼一聲也會將他哼跑。”

璟寧咯咯笑道:“哪有那麽凶。”

子昭這才開口:“你大哥不是凶,是威風。他能看得上徐德英這樣的人?我才不信呢。”

“沒錯,我大哥哥眼力高,能被他看得起的人不多。”

“但這世界上也有些人,是不管他看不看得起也覺得沒什麽所謂的。”他察覺她語氣裏的輕視,立刻傲然反擊。

他烏黑的眼睛裏是一如既往的傲慢,璟寧忽然感覺索然無味,對兩個女友道:“我要回家了。”起身邁步就走。德英立刻彈簧似的站起來,將一遝錢放在桌上,搶上幾步就追。

方琪琪怒其不爭地瞟了一眼子昭:“你要有徐家少爺半分忠厚溫順,她今天也不會對你這樣。”

“別拿我和那呆子比。”子昭冷冷道。

方琪琪連連搖頭:“人家是大智若愚,你啊,孟大少,有時候卻是自作聰明。動動腦子吧。”笑著從桌上拿起璟寧落下的酒籌,放到他手裏,“還不追,小心晚了。”

終究是晚了一步,子昭追到門口,已不見璟寧的身影,卻見德英也站在門廊的石柱下,神情甚是悵然。

“人呢?”

德英轉頭朝他笑笑,說道:“坐她家的車走了,不要我跟。”

子昭不願意再搭理他,往前方走去,德英道:“子昭兄,願不願意賞臉跟我吃頓晚飯?”

子昭回轉身,德英神情真摯,眸中的溫和善意似乎並未隨著年齡增長而減退半分,麵對這樣一雙眼睛,子昭不免想:我要是再奚落他,別說潘璟寧看不起我,可能連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了。便說:“今天就不了,璟寧的兩位朋友還在裏頭,你將她們送回家去吧。免得人家說我們這些男人沒有紳士風度。”

德英感激地說:“呀,我是疏忽了。那我們改天一定聚聚,好不好?”

子昭點點頭,德英上前,將一張名片雙手遞給他:“隨時聯係。”

走過兩個街口,子昭方將名片從衣兜裏拿出來,上麵印著徐德英的名字職務,以及辦公室電話地址。

子昭不過看了一眼,便把名片重新放進了衣兜,但“盛昌洋行見習經理”幾個字卻好像刻在了他的眼睛上,甩也甩不掉了。不知不覺走到了江邊,江麵一片寂靜,千百隻船槳也似乎在靜靜地休憩。夜色漸濃,西麵天空絳紅的雲彩卻留有餘光,緩緩消融在璀璨的霓虹之中。

“見習經理。”

他在心裏念著這四個字,雖然隻是見習,但徐德英畢竟還是在洋行工作,以他的踏實(是的,子昭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以他的家庭背景,一步步往上走,自有他該有的作為。不管怎樣,徐德英離潘家這個買辦世家是越來越近了,自然也會和潘璟寧越來越近。

大鈞船業停靠在碼頭邊的幾艘輪船,像江麵矗立的小小城堡,在平靜的水麵投下陰影。子昭從那陰影中看到一個他厭惡的、卻無法回避的身影:一個浪**公子哥兒,愚蠢無知傲慢無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遲早坐吃山空。那個人,或許就是他自己。

子昭打了個哆嗦,“啊”地叫了一聲,嚇得停在船舷打盹兒的江鷗振翅飛起,他逃離了碼頭,奔到主路上攔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孟公館而去。

〔四〕

家裏剛剛擺好晚飯,父親母親弟弟圍坐桌前,見他麵紅耳赤跑進來,都驚得將筷子放下。孟夫人又驚又喜,說道:“昭昭,快,快來吃飯!”不到十歲的孟子瞻生怕父親責罵哥哥,使勁朝子昭使眼色,示意他給父親斟酒賠罪。

孟道群神色冷冷的,目光裏卻有絲期盼,子昭一路想了不少賠不是的話,但臨到此刻,卻不知為何說不出來了。隻是走到父親麵前,深深鞠了一躬,說:“爸爸,我錯了。”

“你怎麽錯了?”

子昭咬了咬嘴唇,說:“兒子不該去住旅館,便被您打死也不該跑的。”

“渾小子!”孟道群一掌拍到子昭的屁股上,“不許你吃飯,回屋思過去!”

“哎!”子昭笑著又朝父親鞠了一躬,再朝母親和弟弟以及陳伯做了個鬼臉,樂顛顛地跑回自己房間去了。

孟道群冷著臉拿起筷子吃飯,孟夫人瞅了瞅他臉色,對陳伯道:“給子昭把炸丸子端一點去。”見孟道群不做聲,又道,“還有肘子和魚。”

孟道群喝道:“夠了!”

孟夫人忙道:“好好好,老爺說夠了就夠了。就這三樣,趕緊給他端去吧。”

陳伯連頭都不敢抬,忍著笑應了。

五分鍾後,子昭已經在他的臥室裏埋頭大吃了。陳伯愛憐橫溢地坐在一旁,不時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乖少爺,慢點吃,別嗆著別噎著。”

“你要再拍我的話,隻怕我真會噎著了。”子昭不耐煩地晃了晃肩膀。

“咳咳!”倆人聽到一聲咳嗽,都嚇得抖了抖。

陳伯忙行禮道:“老爺。”子昭亦將碗筷放下,站了起來,做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孟道群將陳伯支開,坐到沙發上,又指了指茶幾:“吃幹淨,剩著幹嗎?”

子昭隻得重新拿起筷子,可父親凜凜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哪兒吃得下?簡直如鯁在喉。

“唉!”孟道群一聲長歎。

子昭知道隨著這聲歎息的定是連篇的訓話,索性幾筷子將碗中的剩飯扒進了嘴裏,含著一口飯,站起來麵向父親,甕聲甕氣說道:“兒子聽爹爹教訓。”

柔和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孟道群心想,他長這麽大了,眼神怎麽還是如此單純,跟沒開竅似的。唉……這個孩子很聰明,孟道群從來都不懷疑。他的兒子明智聰慧,善於求知,活潑機敏,像一匹被養育得完美無缺的小馬駒,什麽都好,就是過得太平順,得到了太多的寵愛和嗬護,完全沒經曆過風霜,也沒見識過人世裏的凶險殘忍。今後怎麽辦?如何能掌管孟家的船業王國?

孟道群陰著臉,啪的一下就扇了他一耳光:“醒了沒有?”

子昭搖頭晃腦唱起以前自己學德文時發明的歌謠:“古藤塌(德語你好:Guten Tag),摸一哈。(說著朝父親臉上擰了一下)已是籬笆地洗(德文:我愛你,Ich liebe dich),喝一米!哈哈,哈哈!老爹爹,你莫生氣撒,瞪著我做麽司啊?”

“你在這兒就學到了這些東西?”孟道群氣得渾身都在顫。

“本少爺學的多了去了。我告訴你,老爹爹,”他煞有介事地告訴孟道群,“你知道這兒的人怎麽喝酒沒?一米一米地幹!把酒杯擺成一米的長度,誰喝得最多就最厲害,本少爺能喝兩米!這兒沒人比得過我,大洋馬都比不過!”

“孟子昭,你要氣死老子嗎?!”

孟道群把他帶了回來,辦了休學,子昭還剩下半年的學業沒有完成。孟道群認為,這孩子連德國人也教不好,隻怕已是一塊朽木,索性拿回來給自己收拾,要摔要砍,也由得他這個親老子。

可再怎麽是朽木,也是他孟道群的骨肉啊,是他命中的魔星,也是他的寶貝。

子昭戰戰兢兢嚼著嘴裏的飯,見父親忽然盯著自己的嘴,心想莫非老頭子又要扇耳光過來,那就趕緊嚼,趕緊吞,免得一會兒巴掌來了,飯粒嗆到氣管裏。孟道群哪會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麽,見他澄澈俊a 武漢方言:什麽。

秀的大眼裏露出恐懼,還以為他震懾於父親的威嚴,嚇得連飯都不會嚼了,頓時生出極為無力的挫敗感。

“昭昭啊,”孟道群道,“你現在年輕,自以為聰明,聽不進爹爹的教訓,別不承認,我知道我的話你總是右耳進左耳出。爹爹今天告訴你,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罵你,也不會再打你,你也不用再聽我的教訓。你的人生還很長,這一輩子,生活會給你該有的一切教訓的。我急什麽,老天爺能收拾你,你的命運也會鍛造你,就像我們大鈞的輪船,再堅硬的鉚釘也會被歲月磨得渾圓溫順。你爹我今天就把你交給老天,不管你了!”

子昭越聽越羞慚,見老父好像都快哭了,連忙走到他跟前跪下,將雙手搭在父親的膝上,想開口說話,卻突然哽咽了,一股莫名的悲傷襲上心頭:“父親……原諒我吧。我真的錯了。”

孟道群望著天花板,眼圈裏滾動著淚水。

“兒子不孝,惹父親傷心失望。兒子今天也發誓,一定會重新做人,踏踏實實地學本事學知識,兒子一定會有出息的。”

孟道群隻是歎氣,過了許久,方在子昭的手上輕輕拍了拍:“你從小到大給我賭的咒發的誓,估計比你書櫥裏《西遊記》的畫冊都壘得高,讓我怎麽信你呢?”

“您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這兩天沒事的話,跟著星月貨輪的藍師傅學點東西去,他是技術很好的老船長,你和他應該會有得聊。”

“放心吧爸爸,我會好好跟他學的。”

“另外,明天幾個洋行和大鈞有個飯局,你代我去。一會兒早點休息。”

語氣轉得這麽快,讓子昭一時半會兒都回不過神來。待父親滿意地走出他的房間,子昭擦了擦眼淚,在腦瓜上輕捶了一下,伸伸舌頭:“沒想到這老爹比我還會演!老子要下套,兒子還不乖乖鑽進去!哎呀,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