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宏圖

〔一〕

在茂密的梧桐和香樟掩映下,劇烈的陽光似乎也被過濾得柔和了些。

這是位於夷馬街的兩棟嶄新的三層洋樓,鬧中取靜,地勢絕佳,庭院中種植的廣玉蘭舒展著碩大的白色花朵,香氣馥鬱。磚木結構的房屋邊緣是雪白的裝飾線條,弧券式的立麵大窗映照著幽靜的街景,雅致裏又不乏軒昂之氣。門衛將鐵門拉開,司機將車停在西側花壇旁邊,梔子花密密叢叢地開著。院中已停著幾輛汽車,子昭一眼就看到了那輛著名的Rolls-Royce——普惠洋行贈送給潘氏家族的座駕,這輛豪車的後車身據說還隱約看得到彈痕。兩年前,大買辦潘盛棠正是乘坐著這輛車,行至麥加利銀行大樓門口,車還沒停穩,兩個持槍的匪徒就突然踩上了汽車的踏板,幸虧司機機警踏足了油門往前衝,匪徒被甩到了後頭,開了槍,亦隻擊中了汽車後蓋。經此一事,潘盛棠好像就不太在公共場合露麵了,深居簡出,洋行的業務交給了大兒子潘璟琛處理,這輛車也便隨之成了潘璟琛的座駕。

雖然早就知道會見到潘璟寧那鼎鼎有名的哥哥,子昭還是有些微的緊張。他和潘璟琛見麵的次數並不多,印象最深的一次,仍是那次第九章宏圖

和璟寧打架,被潘璟琛一手提到了一邊去,真下了狠勁,擰得他手臂青了好一塊。子昭忍不住摸了摸右手。

“這潘大哥夠陰的啊,”子昭忍不住笑,“絕對在暗地裏讓那徐燙飯吃虧了。要不然徐燙飯為什麽不敢再說求婚的事兒了?”不知道為何,他竟因此對這潘大哥生起了一股親近之意,畢竟……畢竟他在潘璟寧麵前表示了對徐德英的不認同,就憑這一點,子昭就覺得他應該和自己是一類人,有著相同的品味。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以此刻自己的現狀來看,似乎不太能與潘大少爺相比。回國之前他便已經知道,潘璟寧的長兄從牛津大學畢業後便回到漢口,不到三年就晉升為普惠洋行最年輕的副總辦,這是連其父潘盛棠都未曾得到過的殊榮。

“我大哥看得起的人確實不多。”耳邊又響起了璟寧清脆的話語,子昭不禁將背脊挺直了,“再怎麽,氣勢上我不能丟孟家的人。”他想。

兩棟房屋的結構和樣式幾乎是一模一樣,一個侍從在前方帶路,將子昭領到左側的那棟。入口在非常隱蔽的側麵,拱券鐵藝雕花大門別致精巧,踏上五步光滑的花崗石石階,進入涼意幽幽的室內,想是裝了冷氣機的緣故,左側木質樓梯邊即是會客廳,門半掩,咖啡和雪茄的香氣從裏麵飄出來,談笑聲隱隱。

子昭略停了停。

一個老人聲音笑道:“宏盛行的香煙廣告在漢口總是過不了夜,剛貼上不過半天,晚上一看,上麵早就全部蓋上了他們永泰煙行的廣告。阿琛這孩子啊,手腳就是利落!”

一個極清朗的年輕聲音笑道:“伍伯伯謬讚了。”

“去年反英貨,大英牌賣不出去,你這鬼靈精,把包裝全部換成紅錫包,打廣告說是美國貨,結果一個星期就全部賣光。也不怕你的英國東家多你的心。”

年輕人笑道:“他們隻認我幫他們銷完了貨,別的就管不了那麽多了。在中國做生意,有時候還得用咱們中國人的辦法。”

侍者輕輕推開紅木大門,子昭整了整衣服,走進了會客廳。廳內軒敞寬闊,裝飾得富麗堂皇,傭人在一旁布置著宴席的主桌,靠窗則擺著一張鋪著亞麻桌布的橡木長桌,放置著白色骨瓷奶油罐和烹煮咖啡的精致銅壺,咖啡冒著熱氣和香氣,銀質餐碟排成規整的一列,盛著各色西式茶點和水果,另有四個敞開的雕花銀質煙盒,裝著香煙。

沙發上坐著的幾個人暫停了談話,笑著站了起來。

“子昭來了。”

語氣親切爽朗,仿佛他們是天天見麵,熟得不能再熟的密友,子昭的視線立刻就與對麵的人匯合。

印象中的潘璟琛,穿著是很樸素的,他高挑頎長,皮膚蒼白,文雅安靜,有雙眼角微微上挑的秀美鳳眼。這出類拔萃的相貌,隻怕在這十裏洋場也找不出幾個。子昭雖然年輕,但慣會在人堆裏紮著的他,花花世界裏的男男女女,也算見了不少,模樣能比過眼前這人的,還真不記得是否見過。

現在的潘大少爺,可以說更英俊了,但不同於往年的樸素,他身穿最時髦的細條紋灰藍亞麻襯衣,領帶是相當高調的橙黃色,褲腿筆直落下,垂在雙色牛津鞋麵上,他臉上的膚色是健康的微黑色,配上嶺南人才具有的輪廓分明的眼眶和麵部線條,真顯得異常俊秀。他的雙眼熠熠生輝,透著精明與和氣,好像隨時準備為即將開始的談笑風生進行表情達意,但又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挑剔和傲氣。多麽矛盾,這樣的眼神,將刻薄和圓滑、友善和冷酷,奇跡般糅合在一塊兒,就好像當他的主人隨手將一杯滾燙的咖啡故意潑在一株嬌嫩的花草上,然後對掙紮在痛苦中的可憐家夥流露出誠摯的歉意和更加誠摯的快樂。

子昭主動伸出手,笑道:“潘大哥。”

銀川笑容滿麵,像個兄長一樣摟著他的肩膀:“來,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華俄道勝銀行的劉浚泉劉先生。”

“劉先生好。”子昭恭敬行禮。

“這是怡和洋行的伍信臣先生,”銀川側過臉,微微一笑,陽光透過窗格,讓整個廳堂擁有一種層次分明的清澈光線,天花板上的瀑布狀吊燈交叉發射著五彩的光輝,也將銀川的眼睛映得如兩粒水晶一般,“其實我真不用介紹了。”

怡和是航運巨頭,伍信臣和子昭的父親在生意上打了半輩子交道,是看著子昭長大的老叔伯,子昭向伍信臣笑著施禮:“伍伯伯!”

“三年沒見了,昭昭長成大人囉。”伍信臣讚許地打量著子昭,銀川接著向子昭介紹了其他客人。

子昭來之前,孟道群隻說這頓飯是普惠洋行做東請的,去的都是和船運有關的買辦,多是在洋行中擔當要職的前輩。子昭細忖潘璟琛雖年輕,但已經是副總辦,唯獨自己年紀最輕資曆最淺,和洋行別說半分錢關係沒有,便是在他孟家大鈞船業之中,也是連個見習經理的位置還沒謀到的。父親讓自己來,想來是別有用意,雖然這用意沒告訴他,但自己無論如何也得好好應付這餐飯。眼前這幾位表現出的不介意甚至“熱情”,待他孟子昭如同對待平起平坐的人物一般,子昭雖未經世事,畢竟天資聰穎,心中暗暗警惕,提醒自己每分每秒都要小心說話行事。

銀川溫然一笑道:“這兒都是自己人,別客氣,坐著休息會兒,一會兒就開飯。”

子昭點點頭,去給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後坐到銀川身邊去,閑聊似的問道:“潘大哥,這兩棟公館是這兩年才修好的吧,以前都沒見過。”

銀川笑道:“去年才修好的房子,是亞細亞銀行凃堃山先生的房子,因怕閑置,也為圖個熱鬧喜氣,借給相熟的商界朋友聚餐和休憩。”

“哦。”

伍信臣笑道:“這房子可是有來曆的,阿琛給大家講講。”

銀川看著子昭,微笑道:“你知道魏清記的吧?”

子昭笑道:“那是漢口最有名的營造廠,江漢關就是他們承建了一大部分。莫非這兩棟房子,是魏清記修的?”

銀川道:“幾年前,魏清記接了亞細亞火油公司的一個合同,給他們修大樓。完工以後,因為成本造價太高,亞細亞火油公司拖了魏清記一大筆款子不給,差點害得人家這老牌營造廠破產關門,最後魏清記來找我們普惠出主意,我們介紹他們認識了亞細亞銀行的總辦凃先生和南昌的傅邵庭傅先生,這兩位前輩出馬遊說,讓英國人將20萬兩紋銀補給了魏清記。魏清記為了表示感謝,免費為這兩位先生在夷馬街修了這兩棟一模一樣的房子。雖然隻是私家公館,但魏清記在這上頭付出的精力可不比修江漢關少呢。”

子昭驚讚不已,暗想,人人都說買辦是洋奴,但在中國,最能和刁滑的洋人打交道、從這些鐵公雞身上能拔下毛來的,也唯有這幫人了。

劉朗軒笑道:“我前些日子說要借這房子,凃家磨磨唧唧沒給,你們普惠說用就用,也是因為當初幫著給魏清記牽線搭橋,人家承你們的情。看來今天咱們幾個能坐在這裏,還是托大侄子你的福啊。”

“哪裏,哪裏。”銀川嗬嗬笑道。

子昭忙道:“謝謝潘大哥!”

銀川親熱地捶了捶他肩膀,臉上眼中全是笑意,但很奇怪,子昭總覺得他眼神裏一點親熱的溫度也沒有。

眾人入席。銀川搶著坐在末座,子昭和他爭了半天,銀川摁著他的手,笑道:“今天聽我的,下次你組個局,到時候就聽你的。”子昭隻得坐下,心想要我組局,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上來一道排骨藕湯,銀川站起來,給幾位老前輩一一盛了湯,子昭見他這樣,也隻得起來,給伍信臣等人挨個兒夾菜,這兩個年輕人這般殷勤侍奉,幾個老輩都很高興。銀川也給子昭盛了碗湯,笑道:“原是該冬天喝,但知道你歸國不久,定想念家鄉的味道,這湯是專門給你做的,快嚐嚐。”

子昭雙手接過,誠懇地道:“謝謝大哥。”

把大哥前的“潘”字給去了,原是為表親近之意,哪知銀川的臉色卻微微發生了變化,掠過隱隱的陰沉,就好像這個稱呼冒犯了他一般。子昭心裏一動,銀川卻看了眼席上的一籠湯包,拿起筷子,夾了兩個放在自己的餐碟中,板著臉交給身後一傭人,說道:“拿去廚房,給主廚看看。”

那傭人甚是緊張,好像很怕他生氣,忙拿著去了。眾人暗暗訝異,知這湯包肯定有什麽地方沒做對,但不好意思問,依舊談笑,也都沒說什麽,約五分鍾後,一大廚打扮的男人畢恭畢敬地走了進來,向銀川行了一禮,道:“潘先生,今天老七懈怠了,包子沒捏好。對您不住。這就給您重新換一籠。”語中有南音。信臣在南方待的時間多,問道:“這位大師傅是揚州人?”

七叔垂首應道:“回大老爺,鄙人是揚州人,自小在富春茶社學的手藝。”

“富春的寧九師傅,大師傅可認識?”

“是小人的同門師弟。”

伍信臣一驚,當下點頭不語,已知這被稱為“七叔”的大廚,正是譽滿漢口餐飲界的名廚餘七,數年前西商跑馬場舉行英皇加冕慶典,英租界重金請去給英國貴族以及政府高官做揚州菜的,正是此人。誰知他卻在這小小宅邸給潘家這年輕的公子哥兒做包子?

銀川語聲極為和藹:“不怕七叔嫌我挑嘴,我就隻愛吃七叔親手捏的湯包。”

餘七一張飽經世故的老臉紅透了,隻說:“潘先生眼力好,潘先生抬舉小的。”說著恭恭敬敬地上前,雙手將桌上那籠湯包端起,戰戰兢兢撤了。十分鍾重新上了一籠過來,銀川淡淡掃了一眼,方抬首朝餘七笑笑:“辛苦七叔了。”

餘七擦擦額頭的汗:“您滿意就好,滿意就好。”

餘七一走,劉朗軒等人都笑道:“大侄子,你眼睛裏長了篩子嗎?人家這包子捏得好好的,我們看沒什麽問題,怎麽就你挑出了刺兒來?”

銀川道:“揚州包子,講究味道也講究賣相,所謂荸薺肚、香爐腳、剪刀褶。荸薺肚,是說包子要厚實飽滿,圓滾滾的像荸薺,開口的包子,要像鯽魚嘴一樣微張著。咱們今兒吃的是閉口的,那就要有剪刀褶。最正宗的揚州包子,看的就是這褶子,一共36道。剛才有兩個沒有36道褶。肯定是七叔今天太忙了,讓徒弟幫忙包了幾個。我就把它們挑了出來給他瞧瞧。我吃沒關係,可諸位叔叔伯伯吃不到正宗的包子,今天這局就做得不成功了,那怎麽行?哈哈哈。”說著笑起來。

眾人也都跟著他笑,互相瞧了瞧,暗暗咋舌:“好厲害。”

子昭跟著幾位長輩幹笑,笑著笑著,覺得銀川好像在瞧他,第一次,他有了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二〕

一頓飯吃完,席間並沒有討論任何跟生意有關的事情,傭人們撤了桌子。銀川帶著大家參觀每層樓的布置。房子外麵看是三層樓,實際上加起閣樓總共有四層,二樓和三樓都是四方平順的房間,采光和通風都極好,布置成舒適的臥房,地毯、床單、桌椅一塵不染。三樓有一個露台,恰好和外麵的一片濃蔭相對,精致的欄杆被石雕的花朵溫柔包裹,襯著深綠的樹蔭和廣玉蘭無瑕的花朵,從門廊看過去,如一幅水彩畫。涼意幽幽,深厚的外牆隔絕了炎熱和噪音,暗色的護牆板使得室內更加幽靜,滿目的蔥綠朝屋子裏窺探,人們都沒有再說話,漸漸安靜了下來。

伍信臣打了個哈欠,拄著他的老藤木拐杖,坐到三樓臥室柔軟的**,疲態十足地道:“大侄子,我年紀大,借這屋子睡個午覺可好。”

銀川忙道:“小侄疏忽了,幾位伯伯都累了吧?這裏的房間是今天一大早布置好的,被子床褥都是新的,就是為了給伯伯們午休準備的。”說著要帶著其他幾人去另外幾個房間。

伍信臣擺擺手,止住他,笑道:“不了不了,能在這兒待這麽一個中午,我們這些勞累慣了的人已經很滿足了。趁子昭今天也在,長話短說,一會兒大家也都各回各家,各做各的事去。”

他資格最老,這麽一發話,眾人也都就在這房間隨意揀了個位子坐下,子昭醒了醒神,知道飯局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來了。

銀川笑道:“按理說,這件事應該是孟道群孟伯伯在這兒時說最好,但因孟伯伯讓子昭兄弟代替他來,所以,子昭兄弟在也是一樣的。”

子昭忙道:“我原不知道今天要說生意上的事,我爹什麽都沒交代,隻說幾位前輩要請吃飯,盛情難卻,讓我替他去。要早知道今兒要談生意,便打死我也不敢來的。要不潘大哥等一等,我去給我爹爹打個電話,要他無論如何來一趟。我對生意上的事兒真是一竅不通,怕聽岔了,給我爹傳錯了話,那不就誤了大事。”

銀川笑道:“大中午的,何必讓孟老先生折騰來折騰去。”

伍信臣道:“子昭,你就好好聽著吧。”

伍既這麽說,子昭就不可能躲得開了,但他已清楚父親也許正是料到有這麽一出,才要他來代為應付。

銀川道:“漢口的碼頭,深水區為一些洋行所占,如伍伯伯的怡和、許伯伯的太古,孟氏的大鈞以及輪船招商局亦是深水域碼頭的兩條大龍;而從黃興路到俄租界沿江,又是日本大阪商船、俄資新貨棧的地界;六合路、吉林路的江岸,也是日本人的地方,但現在也有了寧紹商輪、三北輪船,還有剛剛興起的民生公司這些中國的輪船公司。漢口這個國際港,早在前清就已經能直達德國、荷蘭和埃及、法國、意大利,在這兒吃航運飯的,全世界的人都有,要說誰能一口就將這碗飯吞了的,老資格的怡和不能,輪船招商局不能,大鈞也是不能的。”

眾人點頭稱是。

銀川見子昭沉默,看了他一眼,溫然說:“做生意越來越難了,強強聯手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在漢口民營的船業公司裏,能力最強的就是大鈞。普惠洋行和大鈞之前合作得非常好,倫敦總部發了數封急電過來,千叮萬囑要我們一定珍惜大鈞這個合作夥伴,所以,這次英資洋行聯合降價的事,普惠首先想到通知大鈞,萬望大鈞以中國船業前輩的姿態也做個表率,把運費也順帶降一降。”

子昭茫然道:“我不太明白啊。”

銀川知他在裝糊塗,正色道:“其實也不是所有的航線,大鈞身家雄厚,短期內少掙一點不會有什麽問題的。咱們圖的是長遠發展。

兄弟,光陰似箭啊,不能再拖了喔。”

說完他笑了一笑,子昭被這笑容弄得有點煩惱,心道:誰是你兄弟啊?

司機將車子發動,兩個年輕人目送幾位老輩先行離去。

子昭將璟寧遺落的那支象牙酒籌交給銀川,說道:“昨天和令妹在興記新市場偶遇,這是她的東西,勞煩潘大哥交還給她。”

銀川將酒籌放入衣兜,轉身便欲上車,子昭心中一直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叫道:“潘大哥。”

銀川回頭看著他,子昭想了想,微笑道:“聽璟寧說,我送她的四隻鴨子長得很好。”

銀川忽然笑了笑,就好像想到什麽特別好玩的事情一般,子昭一貫愛奚落他人,這一次卻從這人臉上看到了十足的蔑視。

黑色的轎車揚長而去,子昭朝車裏的銀川笑著揮了揮手,他已經確定潘大哥之所以表現得這麽古怪,絕對是因為出於對寶貝妹妹的溺愛和保護,可有些事情總是要挑明的,越早越好。子昭為自己的小聰明得意,然後又想:“那丫頭總說殺了我的鴨子,看來並沒有殺,不但沒殺,反而將它們養得好好的。”想到這兒,心中浮起一縷溫馨。

回家後,子昭向道群轉達了銀川等人中午的話,道群神情嚴肅地聽完,沉默了許久。

“您早就知道了降價的事,所以要我去打迷糊仗?”子昭試探著問道。

道群道:“跟這幫人精哪裏打得了迷糊仗,隻是不想被他們抓住把柄而已。我不出麵,就當是不給他們一個回應了。”

“他們為什麽突然之間要降價呢?”

“在上海漢口經營國際航線的公司超過五十家,競爭很激烈,大鈞是中國公司裏比較有實力的,一直都不被那些洋行待見。我們不像招商局有政府做靠山,洋行則仗著財多勢大想擠垮我們,還假意賣一個人情,要大鈞跟著一起降價。哼,價一降,一些靠船業吃飯的小公司跟著就會被擠死。”道群背著手,眼神犀利,“當年你祖父創業,沒錢打點官家和地頭蛇,是小碼頭上運石膏、運棉花的窮苦船民和那些白手起家的貨主,用他們一文一文攢起的銅錢,湊成了大鈞的第一筆股金。孟家立過誓,起家於鄉土,必傾盡心力回報鄉民,大鈞是靠漢口的百姓養起來的,哪能聽由這些洋人在漢口碼頭上興風作浪?去年大水,三鎮百姓莫不遭了滅頂的損失,現在百廢待興,這樣的關節口上,我孟道群要真隨了那幫洋人的願,多少人會戳著我脊梁骨罵我是賣國賊,我還有沒有臉再到碼頭上去?”

子昭半晌無語,憂心忡忡道:“假如大鈞不跟著降價的話,這些洋行勢必會做出更多對我們不利的事情。普惠洋行不是一直都和我們合作的嗎,難不成這一次他們也要當我們的對頭?”

道群看著他,問道:“你知道綠伯爵號嗎?”

子昭眼睛一亮:“那艘18000噸的豪華郵輪?聽說裏麵極盡富麗奢華,設備是全世界最先進的,不過……好像是意大利的輪船公司呀,跟普惠有什麽關係?”

道群目露讚許之色:“看來也不是光顧著吃喝玩樂嘛。”

子昭嘴一撇:“好歹是您的兒子,別人問起和船業有關的事,我要是出醜,可是出的您的醜。”

道群嗬嗬一笑,道:“普惠洋行在英國威廉·比爾德莫爾造船廠有股份,綠伯爵號就是這個廠造的,說起來也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整個國際的輪船業形勢都不太好,各國輪船公司有的破產有的忙著兼並重組,普惠也有航運生意,打算跟那家意大利公司分點飯吃,包一段東南亞到上海的航線。東南亞是大鈞熟門熟路的地方,到了中國的水路裏,又哪裏有普惠說話的分?且不說意大利那家公司看不看得上普惠,若真是需要有人幫它打通路子,大鈞不是一點機會也沒有。”

“那它就是怕我們攔了財路,所以故意挑事,讓怡和和太古替它出頭吧。”子昭煩悶地道。

道群凝視著他:“商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對頭。一切被利益驅使,人心變得比變天還快。你回來這些日子,漢口的天氣哪天不是一樣的熱?但這商場上的風向,卻可以一天就變個好幾次。”

“我能做些什麽呢?”

“就你這小草包,插科打諢可以,要幫你爹做正事,怕還是差了好些。”

子昭認認真真道:“其實我知道,腳下這寸土寸金的地皮,上頭是繁花似錦,下麵卻不知是多少人的血淚。漢口開埠以來,外國人在這裏耀武揚威,壟斷地產和金融,生意場上幾乎不給華商留活路。

孟家是做實業的,不講究什麽投機取巧,掙錢也掙得有原則,今天大鈞如果降了價,對我們自己並沒有壞處,但是對一些依附著碼頭運輸生存的小企業和小貨商來說,可能就是生死攸關的大事。父親,您不惜和強敵翻臉,有膽氣也有擔當,兒子不知道有多驕傲呢。我能力有限,確實幫不了父親多少,非常慚愧。”

孟道群頷首微笑道:“船行水上,禦風踏浪才是見世麵。或許不用多久,大鈞就要麵臨創立以來最大的一場風暴,這可是連你爹我都沒經過的大世麵啊。我倒是很願意讓你加入進來,就擔心你會害怕。”

子昭漆黑的眼睛閃閃發亮:“我才不會怕呢!”

〔三〕

柔和的燈從窗內射出重疊的光線,花園的噴水池潺潺作響。銀川抬頭看了看天空,月光很亮,連遠處天空的雲朵都被它照得發白。

平衡是一件困難的事。它既不穩定,也不完美。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殫精竭慮地在各種利益之間,在中國人和洋人、在朋友和敵人之間,謀求短暫的平衡。風平浪靜是什麽?如同此刻的夜空,一朵雲的消失,一陣風的停止,一絲光線的波動,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會推翻這夜空和明月達成的平靜的契約。

銀川緩緩閉了閉眼,隻要一瞬就好,假如能讓這一顆疲憊的心獲得片刻的安寧。可也就這麽一瞬罷了。他重新睜開眼睛,走向聳立在蔥蘢的花木間,那棟他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

潘盛棠的身體大不如前,已在家臥床養病多日,廚房裏熬著中藥,熟悉的藥味彌漫在一樓大堂,縈繞不散。

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不論銀川從洋行回來多晚,雲升都會等在門廳,已是潘家的大總管的他,和死去的何仕文相比,要料理的事情少了許多,隻局限在潘公館的家務以及幾個油棧的生意上,低調又有分寸。

銀川一進門,雲升便接過他的皮包、外衣,低聲向他匯報家中的情況。

“老爺睡得早,身體比前兩天好了許多。”

“白天他都做了些什麽?”

“一直在房間裏沒出來,吳經理還是照常帶著人過來,談一會兒事就走。”

“阿暄到家了吧?”

“嗯,回來了。晚飯時匯報了在邵家貨棧的見聞,老爺子挺高興的。”

銀川微笑道:“他確實有長進,聽說父親會讓他管理兩家生絲行,要不要我安排你去給他搭把手?那可是大有油水的地方。”

雲升輕聲笑道:“小的現在隻想把家裏和手頭的事兒料理好,讓大少爺沒有後顧之憂。”

銀川瞥他一眼:“你等著我給你永泰煙行的生意,對吧?”

雲升眼中閃過一縷稍縱即逝的貪婪,旋即一本正經地道:“等大少爺真正當家了,分根煙給我抽抽也是好的。現在可急不得。”

銀川歎了口氣,似乎很是無奈,轉身緩緩上樓。

他的臥室曾被換到東南側帶閣樓的套房,每天他會習慣性地回避那個方向,應該說,所有住在這棟樓的人都會回避。

雲琅死在婚後的第三個月。她死後,銀川搬回自己原來的房間,就好像一切都未曾發生過,在別人看來他是在逃避哀痛,很長一段時間,他確實表現出一副在悲傷中不可自拔的狀態。

許多事情,用死人來給自己當擋箭牌再好不過,可心中畢竟沒有想象的坦然,每次他站在樓梯角,都會克製不去看那個房間,不去揭開心中那層遮住了愧悔的帷幕。

“是她自找的。”他開導自己,勸慰自己不必太過自責,“我警告過她,也想辦法拒絕過她,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潘璟琛……我隻是可憐你。”那個淒婉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響起來。

他心裏一緊,正待加快腳步,璟寧的房門卻吱呀一聲打開,柔和的燈光漫了出來。

“你怎麽又這麽晚回來啊?”

銀川止步,那清麗嫵媚的小人兒,臉上籠著溫柔的淺影,眉目間是淡淡的煩惱。

“你又怎麽還不睡呢?”

她並沒有換睡衣,身上還是白天穿的衣服,或許是特意要等他。

她長大了,雖然和他一如既往的親近,但也知道在一些事情上留意。

“要不要吃點東西?”她給他讓出道。

銀川走進屋子,放零食的小桌上擺好了點心和熱茶,另有一個紫檀小盒子,裏麵是她收集的小玩意兒,她定是一邊玩一邊在等他。銀川心念一動,從衣兜裏掏出象牙酒籌放到桌上,道:“孟子昭叫我給你的。你這隨手丟東西的毛病怎麽總改不了啊。”

她瞥了一眼,臉紅了紅:“你和他怎麽見麵了?”

“中午一起吃飯來著。”銀川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你們說了些什麽?”璟寧大是好奇,坐到他身邊來。

他看著她流轉的明眸,笑了笑:“幾個航運業的前輩請吃飯,我和他作陪而已。”

璟寧小嘴一撇,打開盒子,裏麵是一疊樣子相似的象牙酒籌,隻是花色不同,刻著狀元、進士、秀才、探花等字跡。她欲將那枚“舉人”也放進去,銀川卻將她的手一攔,拿起那枚酒籌細看。

並沒有什麽奇特之處,隻是背麵刻有一梅花樹,枝條疏落,梅樹下站著一捧卷書生。

銀川待再細看,酒籌卻被璟寧奪走,塞入盒子裏,她的臉又是一紅,將裝點心的碟子推到他身前,說:“吃點東西。我知道你肯定餓了。”

“不是餓了,是饞了。”銀川笑道。

璟寧撲哧一笑。

“這些酒籌是男人玩的東西,你個閨閣千金,哪裏弄來的?”

“徐燙……那個,徐德英送我的。”

銀川想起德英那張憨厚的臉,正色道:“徐德英是個老實人。”

她盯著裝酒籌的小盒子,輕聲說:“那又如何?”

“他被你整得跟個傻子一樣,神魂顛倒的。你是個善良的姑娘,為什麽喜歡捉弄老實人呢?你又不會和他結婚。”

“你怎麽知道?”

“他不是你中意的類型,雖然出身名門,但……你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誰都看得出來。”

“大哥哥,你以為你什麽都曉得,可是你不懂。”

“這樣不好,小栗子。”

“可假如我……”

“沒有假如,我告訴你……”

璟寧不待他說完,不耐煩地把酒籌從盒子裏全部倒出來,小手在上麵翻撿著:“探花,狀元,進士,秀才……”她嘟著小嘴輕聲念,睫毛彎彎,白皙的雙頰宛如敷上了一層淺粉色,她用指甲磨蹭著酒籌上的字,簡直就像個任性的孩子。

他十分溫柔地凝視著她,竟忘了要說什麽,倒是她抬起頭來,漆黑的眼睛眨了眨:“說呀,大哥哥。”

銀川定定神,道:“如果對他毫無興趣,便不要撩撥人家。何苦讓人受這番罪。你要是不耽誤他,人家說不定現在早就找到合適的姑娘了,好好一個老實人,跟發了瘋似的。他把那枚老鳳祥的戒指給我看,說:‘寧寧喜歡戒指越大越好,我就訂了枚最大的。’我那天費了好大勁兒才憋住笑。粗得像個頂針!”

璟寧捂著臉,他知道她在偷笑,所以生氣地瞪了她一眼。她笑得喘不過氣來:“是……不是我說的……是方琪琪她們騙他的。他竟然信了。”

銀川將她的手拽下,讓她正視他,她臉上滿是天真快樂的笑意,讓他的心一沉,怒氣竄湧起來,又或許是悲哀。

“你不覺得玩弄一個人的感情,是一件罪過的事嗎?!”

美麗的小臉黯淡了一下,她委屈地道:“我沒想玩弄他,是他自己總纏著我。”

是他總纏著我。是他自找的。

是她自找的。銀川腦中又掠過了這幾個字,想起了死去的蕙蘭,和那名不副實的妻子。

“你這麽說,無非是你認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視別人的勝利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為愛你的人都是弱者。有時候弱者的反抗也是會讓人招架不住的。”

“大哥哥……”

“我跟你舉個例子。你嫂子……她嫁給我,我不情願,但因為父母之命,我不得不接受,可這個婚姻很勉強。我們過得並不好,我對她……也很冷淡。所以後來她才會生了病,到最後……”

“我知道你還是很心疼她的。”

他搖搖頭,幽幽地道:“總之,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懲罰了我。至少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她。小栗子,你要以我為戒,別耽誤德英。明天我就跟他說清楚,要他別來找你了,你也要……”

“不許!”她忽然叫道,仿佛一個孩子被人奪了玩具一般,“不許。”

“為什麽?”銀川目光一緊,璟寧覺得他嚴厲得有點可怕,身子往後縮了縮,囁嚅道,“我喜歡……被人喜歡。我不耽誤他,如果他以後找到別的姑娘,我也會為他高興,可是大哥哥,我喜歡被他們喜歡。”

“他們?”

“難道我就不能有男孩子喜歡嗎?沒有了德英,難道就不會有別人?”她歪著腦袋,不解地道,“我並沒有惡意。如果我讓他們不高興,他們大可以離我遠遠的,我也不會覺得有什麽。”

銀川沉默了。

這是現實,對他來說,也許有點殘酷,但毫無辦法。嬌豔的玫瑰必然引來蜂蝶無數,年輕富有的美麗姑娘沒人追求就是沒有天理。他定定地看著她,直把她看得低下了頭,以為他在譴責,譴責她的無知輕浮和虛榮,可她錯了。她不知道她敬愛的兄長其實是想殺了她,這個念頭不止一次在他腦中出現,她並不了解其實她是他惡念的源頭,痛苦的火引。

我恨她,銀川想,我一定要恨她,隻有這樣我才能活下去。可我為什麽要恨她呢?隻要保持現狀,又有什麽不好?可現狀是什麽?

銀川揉了揉額頭。

“大哥哥……”她太怕他生氣,以為接下來話會讓他好受一點,“不會總這樣的。就是,我這樣,不會很久的……我……我隻是最近心裏有點亂。很快就會好了,真的,要不了多久。”

她輕輕歎息了一聲,將酒籌壘成一疊放在掌心,再將它們嘩嘩地倒在桌上。

她有心事。

銀川知道她在想誰。那枚酒籌背後的圖案突然電光石火般映在他腦中。他忽然心中雪亮。

梅花樹下的書生,神采飛揚落拓不羈,和那個人如出一轍。

他看著她嬌美的臉龐,在心中咬牙切齒地恨,卻又無比絕望。

〔四〕

回到自己房間,月光跑了進來。雲琅,那個可憐女人的鬼魂仿佛正站在窗台的一側幸災樂禍地看著他。

“我隻是可憐你。”鬼魂說。

那一天她就是那麽說的。

他們婚後,他從沒正眼看過她,在外人麵前扮演的恩愛,到了二人相對時,變成了冰冷的諷刺。

一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她在第三個月便受不了了。

某一天深夜,她終於崩潰,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將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砸碎,然後發瘋一般咒罵他,全家人都被驚動,他隻是站在那張他從未睡過的臥床邊上,滿臉柔情地看著瘋子一樣的她。像個無辜的受害者。

她說:“潘璟琛,你是一條毒蛇,你不是人。”

那天潘盛棠、雲氏,包括璟暄和璟寧都來了,這個婚姻脆弱可笑的事實,就差一步便會全部**在他們麵前。

她號啕大哭,他走過去將她摟住,她知道他現在恨不得掐死她,卻沉醉在這懷抱虛假的溫暖之中。

“阿琛如果給了你委屈受,說出來,我們替你教訓他。”雲氏鼓勵地說,潘盛棠鷹一般的眼神緊跟著看了過來。

銀川替雲琅擦著眼淚,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她有點發怔:“他……他……”

“妹妹,如果你跟我過得不幸福,你可以選擇自由。我不會讓你吃一點虧。”他柔聲說。

雲琅顫抖起來。她拚命爭取、無限期盼得來的婚姻,就這樣變成一個眾人眼中的笑話。怪得了誰?他早說過不愛她。是她自己,倔強地用一輩子的幸福做賭注,賭這個男人的心。她輸了。

他有什麽錯呢?

“他……”她充滿了怨毒,抬起頭看著眼前那張俊美的臉,切齒道,“他不和我睡覺,他不碰我。”

璟寧原本正打算相勸,聽到這句話,臉唰一下就紅了。

雲琅發現丈夫的眼神變成了熟悉的冰涼,但她還是從中捕捉到一絲慌亂,不禁得意地笑了:“他寧肯自己……”

他說:“雲琅生了病,我們瞞著你們,她一直在吃藥。”

“生病?!”雲琅尖利的嗓音變了調,這倒似乎越發證明了銀川的話,“生病?你以為我們在演戲?我說真話,你就騙他們說我生病,下一步是不是就得把我送瘋人院了?我跟你們說,你們這個大少爺是個衣冠禽獸……”

“沒錯,你說得都對。”銀川放開她,頹敗地退後,無助地看著其他人,“我不愛她。這個婚姻不是我願意的,一開始我就告訴過雲琅,我不愛她。今天索性就挑明了說吧。”

他隨手拉開一旁五鬥櫥的抽屜,從裏麵掏出一堆藥瓶:“你們之前也沒告訴我她身體有病,她瞞著我吃這些藥,一到晚上就說胡話,鬧著要尋死。父親、母親,我會為這個婚姻負責任,但是我真的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雲琅捂著胸口,仿佛被尖銳的刀剜進了心。潘盛棠走上前拿起一個藥瓶,仔細看了看,旋即抬起頭,正視著雲琅:“孩子,告訴我,這些藥是你自己買的嗎?”

那些都是鎮定劑和安眠藥,一部分是她自己買的,還有一部分是銀川給她買的。有一天他回家很晚,進了屋,將幾個藥瓶扔到她**。

她擰開台燈詫異萬分地看著他。

他一邊鬆著襯衣的領口,一邊從櫃子裏拿出被褥和枕頭,和往常一樣打算去閣樓睡覺,她指著**的藥瓶問:“你什麽意思?”

“你好像挺喜歡吃藥,我給你多買了一點。一輩子長著呢,慢慢吃,不夠我再買。身為你的丈夫,也隻能給你做這些事了。”

她無法想象這個男人為什麽有這麽冷酷的一顆心,慘笑著說:“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會高興,你就會看我一眼?”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上樓去了。

“我不愛她。”

他再一次說了這句話,當著所有人,踐踏她的感情和尊嚴。

雲琅的臉失去了血色,忽然笑了笑,說:“是我買的,全是我買的藥。我睡不好。因為他不跟我睡覺。他寧肯在外麵搞女人,寧肯自己搞自己,也不跟我睡覺。”

潘盛棠皺了皺眉。

這種小夫妻之間羞恥尷尬的隱私讓所有人都難堪。璟寧臉上發燙,實在是沒有辦法再聽下去,和璟暄互看了一眼,轉身出去了。

銀川冷冷凝視雲琅,終於憤怒而刻薄地道:“你真不要臉。”

這場鬧劇不了了之,雲琅好像徹底放棄了,在之後的幾天裏,她不吵不鬧,表現得很平靜。銀川總是避免回家,借口洋行的事務繁忙,直到有一天接到雲琅的電話。

“我同意離婚,讓你解脫。你回趟家吧。”

他冷靜地說:“你父親跟我的生意,我不希望因為離婚受到影響。請你不要在他那邊說什麽是非。”

他回了家。

她不在臥室裏。他走上閣樓,見她坐在窄小的窗台上,嘲笑似的看看地板,再看看他:“難不成跟我結婚一輩子,便打一輩子地鋪?

那上麵多硬。”

他打開煙盒,拿了根煙出來點上,慢悠悠說:“大不了我搬出去,睡覺的地方多了去了。離婚協議呢?”

“潘璟琛,我可憐你。”

她甩了一個東西過來。那是他的照相簿,裏麵是他從小到大所有的照片,穿著虎頭鞋、戴著兔兒帽的小娃娃,第一次著洋裝照的相,兩張截然不同的全家福,他和弟妹的海軍服合影。

一個泛黃的信封從裏麵滑了出來。

銀川叼著煙,蹲下去將相簿撿起來,把那封信重新夾在裏頭,緩緩抬起頭,第一次認真地看著雲琅的麵龐,但他看不清,因為背光的緣故。

可還是看到這個女子形銷骨立,也曾是個韶華如花的人兒啊,是自己親手將她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心中微震。

見他蹙眉,她以為這不過是他習慣性地厭惡,輕輕一笑:“總有一天你會和我一樣,遭受愛的淩遲。你發瘋般地愛一個人,但你永遠也不能擁有她,潘璟琛,你無法控製自己不去抓取那些你根本無法擁有的東西,所以……我可憐你,你是個可憐可悲的家夥。”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她勾起唇角:“不用這樣瞧我。如今你怎麽看我我都不在乎了。我也想解脫。”

“離婚書呢?”他起身,將相簿收起來。

雲琅握著窗簾垂下的小小流蘇:“我想最後問一問你。”

“問吧。”

“真的就這麽恨我嗎?”

“我不恨你。我從未說過你不好,相反,你是個很好的女人,你漂亮,本性善良,如果願意當個賢妻良母,你會表現得很出色。但可惜嫁給了我,我每天看到你,隻覺得惡心。”

她臉色平靜,無一絲波瀾泛起。

他再問:“離婚書呢?”

“在樓下客廳茶幾上。”

銀川頭也不回地出去,或許決絕一些,能讓她早點脫離他的折磨。

然而走到客廳就聽到了一聲悶響,是重物從樓上墜下,沉悶地擊在了地麵。小君從花園捧著一束玫瑰回來,恰好什麽都看到,整棟房子裏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個小姑娘驚恐的尖叫。

銀川飛快衝到外麵,在門廳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摔了一跤,絆倒他的是血,開在雪白花崗石地麵的一朵殷紅的花。

雲琅抽搐著,口中湧出鮮血,纖細的手茫然伸向空中,終究無力地垂下。銀川半跪著,緊握著那隻手。

“雲琅!”他呼喚她的名字,淚水落下來。

可已經太晚了。

“大表哥……”她笑了笑,“我太笨,隻看到眼前……看不到將來。”

她喘了喘,聲音越來越低了:“你在留我麽?”

他點頭,眼裏流露出傷痛:“留下來,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

她淒然道:“我們都留不住的……”

窗簾被吹得沙沙作響,月光很快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虛幻的鬼影卻消失了。

煙盒裏是他幫英美煙公司換了商標後賣得最好的香煙,他點燃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在煙草和花園飄來的玫瑰和鬆木的氣息裏鎮定了自己,慢慢平靜下來。

拿起那本隨著他搬回了舊居的相簿,將看似要散落出來的相片重新貼好,讓它們貼得緊緊的,繚繞煙氣中,他從最後兩頁間翻出了那封信。

“親愛的璟寧,你好嗎?我的四隻鴨子長得怎麽樣了?你這臭小妞,怎麽不再寫信來了呢?動動筆有那麽難嗎?家裏缺錢買不起郵票嗎?……唉,你知不知道,柏林今天下了第一場冬雪,房東給所有房間都換了厚被褥,有一隻鴿子停在窗口不走,羽毛是灰白色的……我突然就想起了你,然後想起春天。”

銀川已經銷毀了孟子昭寫來的全部信件,唯獨這一封,在他的潛意識裏仍還是希望璟寧能看到,畢竟這是她內心期盼的事情,畢竟他願意她快樂。對於她的心願,他一向是盡全力想方設法要滿足,就像那四隻小鴨子,有一隻生病死了,他瞞著她去找了一隻一模一樣的帶回來,後來四隻鴨子都相繼病死,璟寧卻以為它們都好好活著。沒養過鴨子的人不會知道,原來鴨子那麽容易死,養鴨子很難,去找長得很相像的鴨子也不容易。

是的。他什麽都願意給她,什麽都願意為她做,但一筆筆在心裏都記著賬的。

銀川將信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