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探情

〔一〕

璟寧終究聽了銀川的話,徐屢次邀約,她全都推掉。因放著暑假,她在家除了睡懶覺,練鋼琴,就是和方琪琪等女友約著逛街喝茶,間或去一些街邊小店子裏淘一些有趣的小玩物。

某天中午,她正睡著午覺,被人輕輕搖醒,睜開眼睛,見小君笑嘻嘻瞅著自己,小手裏搖著一封信。

璟寧打了個哈欠,不耐煩道:“又是徐德英吧?”

小君笑道:“在公館外頭等著呢。”

璟寧把腦袋埋進枕頭下麵,咕噥道:“你跟他說我怕熱,不想出去玩。他要再賴著,就說我爹和我哥都在家,不會讓我出去的。”

小君道:“不行。德英少爺說,他看到老爺和大少爺出門了,還跟他們打了招呼。”

“我爹出去啦?”

“是啊,聽說要和大少爺去趟漢陽,今兒不回來了呢。”

璟寧坐了起來,出了會兒神,問道:“德英來了多久了?”

“在外頭等了好一會兒了,二少爺要他進屋來,他傻乎乎地說不用。”

第十章

探情

她歎了口氣,打開信看了眼,忽然一怔,信上寫著:“寧寧,今日得閑,我擬與子昭、琪琪等去東湖消暑,你和我們一起吧。子昭說他家的輪船會送我們過江。”

小君見她半晌不吭聲,試探著問:“真要我回絕了德英少爺?”

璟寧正色道:“你,去給我挑一條紗巾,嗯,淺藍色那條,再把大哥哥給我買的那把小陽傘找出來。”

小君哈哈一笑。

路過花園,璟寧摘下幾朵梔子花別在腰帶上,抄小路走到公館門口,德英靠在車前正擦著汗,見到她不禁呆了一呆,開心地說:“我就知道一定能等到你。”

他們去接了劉程遠和方琪琪,直奔輪渡碼頭,三個女孩子都把這趟過江之旅想得相當浪漫:豪華江輪甲板上,坐在遮陽傘下的方桌前,優雅地捏著糖夾子,將晶瑩的糖塊放入咖啡杯中,桌上的小碟子裏放著蛋糕,金色杯碟邊緣反射陽光,喝完咖啡,去船艙裏粗略參觀下陳列的古董和畫作,差不多就到對岸了。

“喂!朝哪兒走呢?”一個清亮的聲音打斷了她們的遐想。

子昭站在斜下方的梯坎上,戴著一頂深色鴨舌帽,穿一件淺灰襯衣,深色背帶褲,領口敞開,露出汗濕的脖子,一對髒兮兮的薄棉布手套在手掌裏拍來拍去,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正想著什麽惡作劇一般。

“船在那兒呢!”

他笑著往左邊一指。

大家看過去,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怎麽也沒想到子昭竟然會用一艘小貨輪送他們過江!

四個年輕人瑟縮在一個由深黑色桶罐圈成的空間裏,聞著一股股豆醬發酵的氣味。

劉程遠閉著眼睛,不敢出氣,也不敢亂動,生怕自己一呼吸就會聞到臭味,一動就會眩暈。方琪琪在小提籃裏頭掏來掏去,裏麵的果醬、糖罐撞得叮當作響,璟寧不耐煩地問:“你找什麽?”

“我找萬金油,我……我有點想吐。”

璟寧一驚,把腦袋湊過去:“我幫你找!”

忽聽嗷的一聲,德英打了個幹嘔,噌地站了起來,晃了兩晃,璟寧抬頭看他:“你沒事吧?”

德英捂著嘴搖頭,胃部又抽搐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圓,子昭從下麵的船艙走上來,對德英道:“去船頭欄杆那兒靠著,看著遠處,深呼吸,別看水浪。”

德英搖搖擺擺地去了,女孩子們聽到他的嘔吐聲,都忍不住把眉頭皺起來。

方琪琪拿風油精擦著太陽穴,不滿道:“用破船招待我們,真是夠意思啊。”

子昭嘻嘻一笑,沒有接話,見璟寧似笑非笑瞅著他,眉毛一揚,問道:“潘小姐,感覺怎樣?”

“你在下麵做什麽?”璟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鄙夷道,“身上髒兮兮的。”

子昭將髒手套往甲板上一扔,走過來坐到她們對麵,蹺起二郎腿:“修船啊。今天有個地方出了點小毛病,剛才一直在修呢。”

方琪琪驚叫道:“有毛病的船你還讓我們坐!”

一直不敢睜眼的劉程遠也把眼睛睜開了,質問似的看看子昭,再驚嚇萬分地看看璟寧和方琪琪,截然不同的眼神讓璟寧忍不住哈哈大笑,她自己倒是一點都不怕。

子昭道:“你們要是在我孟大少爺的船上出了事,孟家也別想在漢口立足了。放心吧,這艘船沒問題!”

璟寧嚴肅地問:“你真的會修輪船?”

他點點頭:“這幾年難道在外麵白學了?”

她便不吭聲了。

船緩緩在江麵移動,隨著江水起伏搖曳,璟寧坐了一會兒,也覺得有些暈,便站了起來,子昭的目光隨著她走,她眯了眯眼睛,覺得心跳在加快。方琪琪和劉程遠擠到一起,像兩隻嚇壞了的小鳥,把眼睛瑟瑟地閉上了。璟寧繞過裝著豆醬和油的桶罐,走到甲板邊緣扶著欄杆,遠眺江麵,大口呼吸。

德英還在吐,璟寧將紗巾籠在頭上,試圖遮擋住強烈的陽光和那讓人揪心的嘔吐聲,江水被紗巾染成了淺藍色。璟寧知道子昭一直在看著她,不知道為什麽,她此刻很希望他能站到身邊來跟她說說話,但也許說不了幾句話就會鬥嘴。她也想問問他為什麽,為什麽我們總是吵架,於是鼓起勇氣悄悄回頭,卻正好見到他起身,轉身折回了船艙。

下了船,德英預先找好的一輛車已在碼頭等候,方琪琪臉色不太好,有氣沒力地道:“我坐前麵,寧寧你們幾個坐後頭,我……我有點想吐……”

於是德英開車,方琪琪坐副駕的位置,璟寧、子昭和程遠三人擠在後頭。璟寧坐在程遠和子昭的中間,雙手扶著前方的座椅,德英在後視鏡裏瞧見她紅撲撲的臉上帶著笑意,分外嬌豔,朝她溫然一笑。

璟寧俏皮地問:“德英,你剛才吐得那麽厲害,現在可好些了?”

德英微笑道:“沒事了!”

“潘璟寧,你能好好坐著嗎?動來動去的。”子昭道。

“我偏不!”璟寧索性扭了扭。梔子花落到他腿上,子昭把花拈著,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來,寶貝,坐我腿上來。”

“呸!小流氓!”

程遠倚在車窗上咯咯地笑,車子猛地在地上顛簸了下,她捂著嘴咕噥道:“徐德英,能找平一點的路走嗎?船上也晃路上也晃,待會兒怎麽順腸子啊。”

“琪琪,一會兒咱們還得坐船呢,你要有心理準備啊。”

方琪琪苦著臉哀喚了一聲。

德英人看起來拘謹憨厚,車卻開得猛且急,連子昭都忍不住道:“徐大公子,我們都不指望靠你騰雲駕霧。”

話音未落,琪琪一個抽搐,趴在車窗上嗷的一聲吐了起來,程遠和璟寧都尖聲避讓,車窗全都開著,在迅疾的車速中,琪琪吐出來的東西難免不被強風吹到後頭。程遠撲在璟寧身上,璟寧則倒在了子昭的身上,子昭猛然間溫香在抱,哈哈大笑,笑了幾聲,卻慢慢收住了。那個任性嬌美的姑娘身上清芬的氣息和梔子花的香味縈繞鼻端,柔軟的腰身和豐盈的胸脯全然在他掌握之中,他猛然間覺得身體裏滾動著一道道電流,腦子裏開始嗡嗡作響。

距離不過寸許,璟寧清澈的大眼睛瞪著他,有點羞窘,更多的卻是一種好奇的神情,他凝視著她,目光漸漸變得溫柔。德英將車速放緩,三人忙不迭地坐直了身子,璟寧有些呆呆的,程遠忽然叫道:“方琪琪!你幹的好事,都濺到我肩膀上了!賠我裙子!”

琪琪委屈地用手帕擦著嘴:“賠你裙子算什麽,我、我,剛才太急了,我忘了摘我的遮陽鏡,腦袋剛一伸出去,它就被風吹走了。”

她說著哽咽起來,“這是在巴黎買的。”

德英忙道:“咱們回去找。”說著打算掉頭。

子昭開口道:“不用了。”緩緩抬起左手,“方大小姐,是它吧?”

他手裏捏著眼鏡的白色鏡腿,似笑非笑。

原來剛才慌亂中兩個女孩子縮成一團要躲,他為掌平衡,將手伸出去抓座椅背,琪琪的眼鏡恰好被吹到後麵來,他眼疾手快便接住了。

琪琪探過身子來一瞧,歡聲道:“是的是的,就是它!哎喲,什麽斜風哦,歪著腳吹的啊?不過還好它的腳是歪的,要是直起吹,我豈不是找不到我的眼鏡啦?”

璟寧把下巴放在程遠的肩上,笑得喘不過氣來。

〔二〕

在沙湖換了船,前往武昌城郊著名的趙氏花園,這是同為廣東幫的買辦趙宗濤興建的別墅。浩渺的湖水波瀾壯闊,近岸處芙蕖飄香,鷗鷺翱翔,林木深秀的湖中小島上露出白牆黑瓦,屋簷曲線柔美舒展,窗欞間玻璃色彩斑斕。

上了岸,幾個仆從往前帶路,眾人沿著蜿蜒的石子路穿過一座牌樓,從圓形石門進入庭院中心,裏麵廣植玉蘭、金桂和銀杏,梔子和玫瑰競相吐露芬芳,別墅主樓中西合璧,黛瓦青磚,卻又分為上、下兩層,露台和窗戶均闊朗軒敞。主樓之側是曲折的長廊,連接處有式樣精巧的亭榭,長廊盡頭則是兩棟兩層小樓。

仆人在前麵走著,不時提醒諸人小心苔痕滑腳,德英輕聲道:“趙家原在武昌城中也有房子的,這是趙先生奮鬥半生為歸隱田園所建的世外桃源。修建之前找風水先生看過,這個地方北高南低,有丘隆在背,兩邊平展,是風水極佳的螃蟹地。”

程遠問:“什麽是螃蟹地?”

“這得在湖心看才好,走到島中間看不出來。咱們現在站的地方,正是那片微隆的小高地,而兩邊又各有一片半島延伸開去,正是像蟹腳一般。螃蟹黃意為黃金,二螯伏水聚財,又似二龍戲珠。趙先生正是看中了這塊地的吉祥之意。”

璟寧一直默不吭聲,德英便提醒她:“寧寧,走路小心,這裏很容易滑倒。”

程遠和琪琪都笑道:“偏心,怎麽不提醒其他人?”

德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見子昭手裏拋著幾枚不知哪兒撿來的羅漢鬆果子,似笑非笑看著他。

別墅的主人趙宗濤也曾是漢口數一數二的商人,當年更當過七國買辦,風光一時無兩,但隨著各租界地相繼被收回,有不少洋行都關了門,趙氏的買辦生意大不如以前,趙宗濤年紀也漸漸老了,無心另辟事業,處於退隱的狀態,守著大半輩子拚來的財富,和他的姨太太們過著悠閑愜意的生活。趙家花園是趙宗濤招待政界和商界的名流的地方,主樓旁邊的兩棟小樓,便是用來給客人留宿的。趙氏和徐德英的父親原本交好,這兩天趙宗濤和他最寵愛的姨太太恰好在漢口,德英想借別墅消夏,趙欣然答應。

趙氏花園的管家彭叔帶眾人參觀別墅主樓,子昭走在最後頭,心不在焉地打量著廳堂中的陳設,德英找機會走到他身旁,子昭懶洋洋將手一抬:“徐公子,小時候我怎麽看你,現在基本上和那時候沒什麽變化。咱們之間沒什麽好說的。”

德英道:“子昭兄能不掃我麵子,我已經求之不得了。若真是小時候,別說我難請你老人家出來玩一玩,便大著膽子邀約,也免不了被你奚落一番。”

子昭回頭看看他,微微一笑:“以前我有些地方做得確實很過分,向你道歉。”

德英甚是開心:“謝謝你,子昭。”

“謝我什……”子昭沒說完,淡淡一笑,“別謝我。最好以後你也別恨我。”

德英臉色微變。

女孩子們睡了會兒覺,子昭和德英在一樓的休閑廳喝茶,玩了一會兒牌,趙氏花園的副樓房間不多,但恰好夠他們幾個人用,水果茶點棋牌是提前就備好了的,彭叔派了兩個仆人來,子昭道:“咱們自己照顧自己便好,也給人家放放假吧。”

德英知他嫌不自在,因叫那倆仆人不必伺候,一仆人笑道:“幾位晚飯是在這兒吃還是去一旁的膳食堂用?”

德英想了想,道:“若不麻煩的話,還是就在這樓裏用吧,免得這三位小姐出去被蚊子咬。”

那仆人答應著走了。

子昭翻著手裏的撲克牌,看了他一眼。

“怎麽了,子昭兄?”

“沒什麽,是覺得你的心很細。”

德英靦腆一笑,子昭覺得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像一隻田鼠,怯懦的小眼睛裏透著警惕。

過了一會兒,程遠打著哈欠走進來,將兩小瓶白酒放到長廳角落的一台舊鋼琴上,德英瞠目道:“這是什麽意思?”

程遠嘻嘻一笑:“一會兒調酒用的,我哥發明的酒:‘大叫雞’。”

德英撲哧一笑:“什麽促狹名字!”

程遠煞有介事道:“喝了‘大叫雞’,一般會出現兩種情況,要麽是呼天搶地發酒瘋,要麽是一碗下肚悶頭倒。你們別小瞧它。”

子昭笑嘻嘻道:“劉小姐,你哥去年在柏林喝醉了酒,把衣服都脫光了,有件背心我還幫他收著呢。”

程遠咯咯直笑:“嗯,你酒量好,把他喝成了個大傻子,他要我今兒給他報仇來著。”

“好啊,原來是有預謀的,告訴你,便是在酒裏下蒙汗藥,本少爺也不怕。”子昭伸了伸懶腰,說,“你們倆玩吧,我出去遛遛。”

陽光已經沒有那麽烈了,島上多是高大的樹木,繁茂葳蕤,金雀花開滿林間,相比梔子和玫瑰,它的芳香顯得激烈熱情。湖水拍岸聲忽強忽弱,仿佛在唱和一首輕柔的歌,再過不到一個小時,水天之間將敷上一層柔美的灰藍薄霧。

子昭沿著一個斜坡,從高處往湖邊走去,小徑兩旁茂盛的野草有的長得一米多高,勢如破竹般向湖水鋪展,與粉色的荷花搖曳相應。

他繞過一棵高大的香樟樹,前方草叢裏有幾隻小小的水鳥,發出歡樂的叫聲,撲扇著翅膀飛向湛藍的天際,再往下俯衝,掠過湖水浪頭。

他的腳步頓了頓。前方有一個纖細苗條的背影,裙裾被微風吹得輕輕飄動,像一朵輕靈的花。

她什麽時候也到湖邊來了?

“真美啊。”

子昭悄悄走近,聽到璟寧在舒服地感歎,他將腳步放輕,緩緩走到她身後,發現她右手拿著一塊覆著糖霜的酥餅,餅子被她吃了一點點,露出月牙形的缺口。

潮濕溫暖的和風拂過她的頸項,圍巾的穗須撓得她脖子有點癢,不一會兒又被吹過去蓋住了她的嘴,她想將穗子吹開,一隻手卻突然伸過來,一把將它撩開。

璟寧嚇了一跳,回過頭來。

子昭眼中閃爍著頑皮的笑意:“怕曬黑就別出來,還以為你在屋子裏睡覺呢。”

她的臉慢慢地紅了。

他意識到好像自下車後,她就一直在沉默,心中一動:這小丫頭莫非是在害羞?

風聲如潮,岸邊一排高大的香樟樹,碧綠的樹葉被風吹得偏向一邊,一齊閃動銀色的光,發出窸窣的聲音。子昭上前兩步,朝璟寧低下了頭,似要好好端詳她的麵容:柔美濃密的頭發,晶瑩澄澈的眼睛,眼角略略有些下垂的形狀,顯得稚氣又楚楚可憐。

她呆住,竟忘了躲閃。

他的臉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安靜,聽不到水浪聲,聽不到水鳥的歌聲,也沒有了風聲。她聞到他身體上傳來的男子的氣息,如熱風一樣燙人。

“討厭鬼……”璟寧輕聲說,旋即被自己嚇了一跳,因為她的聲音甜膩得就像在和他調情。她無比慌亂,手裏的酥餅就像要化在手裏,膩成了軟軟一團。

子昭猛地哈哈大笑,仿佛在一場設計好的遊戲裏獲得了勝利,他伸手彈掉她眉毛上的糖霜:“饞貓,糖都敷在眉毛上啦!不怕蒼蠅來撲。”

“你就是個大蒼蠅!混蛋!討厭鬼!我討厭死你了!”璟寧氣急敗壞,將酥餅扔到他身上,轉身往別墅跑去。

〔三〕

高架銀燭台上的燭火倒映在清澈的眼中,寬闊的長廳變成了一座柔光四射的小島,燈火和音樂將幾個快樂的年輕人圍攏在一起。吃完了晚飯,方琪琪和璟寧玩著四手聯彈,輕快的旋律響起,如泉水輕盈流動。

程遠興衝衝地從廚房抱來一個大瓷盆,裏麵裝滿了她自製的雞尾酒。

琪琪回頭笑道:“嘿嘿,這就是那著名的‘大叫雞’?諸位小心,這可是連一個西班牙大漢都放倒過的!”

“本少爺以前喝酒是一米一米地算的。”子昭懶懶地靠在椅子上,洋洋得意地比畫,“喏,這麽高,這麽滿的酒杯,放一米長,大概十杯還要多!”

他聲音很大,璟寧一次都沒回頭,好像正沉浸在她演奏出的美妙音樂中。

德英笑道:“子昭兄酒量好,趁今天高興,就放開了喝!”

程遠坐下來,給他們倆一人舀了一杯,笑道:“嚐嚐。”

德英接過,喝了一小口:“甜甜的倒像是果汁,子昭你覺得呢?”

子昭晃著酒杯,笑道:“後勁兒大著呢,你小心變成大叫雞。”

麵不改色一口將酒飲盡,程遠朝他比了比大拇指。

德英果真不敢再喝了,問:“是些什麽配方?”

程遠抿嘴笑道:“青檸汁,我家農莊自釀的高粱酒和孝感的米酒,還有葡萄酒,味道和我哥調的差不離。”

方琪琪忍不住走了過來,找了個咖啡勺,舀了一點嚐嚐,伸了伸舌頭,叫道:“寧寧你也來!”

璟寧搖搖頭:“我哥不讓我喝酒。”手指輕彈,重新換了首曲子。

“他又不在這兒。”方琪琪努著嘴道,“大家好不容易放鬆下,又有什麽關係。”

德英笑道:“璟寧是個乖妹妹。”

程遠故意補充道:“又乖又可愛。”

“那是自然。”德英想也沒想就接口。

琪琪笑道:“受不了啦,德英你口水流下來了。”

“快拿口水兜兜接住。”

德英嗬嗬地笑,子昭也嘿嘿笑了兩聲,這時鋼琴的聲音有些弱了,璟寧把背脊挺了挺,左手繼續彈著琴,右手撩了撩鬢邊的秀發,徐徐回顧,朝德英拋了個媚眼。德英打了個激靈,渾沒料到她竟會使出這般有風情的眼神,琪琪跺腳道:“你們瞧見她的樣子了麽?這丫頭在賣俏咧!”

子昭哼了一聲,說:“又乖又可愛,就有一點遺憾……”

鋼琴聲好像又變弱了一點了。

德英和程遠等人都急問:“什麽遺憾?”

子昭指了指自己的眉毛。

眾人大惑不解:“眉毛……”

鋼琴聲已經弱得不能再弱了。

子昭說:“眉毛不夠黑。”

“轟——”

璟寧重重敲了敲琴鍵,打斷了他們的低語,憤憤然站了起來,方琪琪知道她生氣了,朝德英子昭使了使眼色,子昭忙低頭,假意翻看腿上的雜誌,德英給璟寧讓了個位子,說:“坐這裏。”

璟寧板著臉沒理他,拿起一個空酒杯,直接從大銀碗裏舀了一杯酒,然後走到子昭麵前,抬腳踢了踢他的褲腿。

子昭抬頭:“幹什麽?”

“你不是能喝一米嗎,喝來看看。”

子昭“嘁”地笑了一聲:“你讓我喝我就喝啊?”

“你這個草包,除了吹牛還會做什麽?告訴你,本小姐看不起你。”

從小到大這句話她在他耳邊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了,若是以往,他還能滿不在乎不跟她計較,但現在不知道為什麽,一聽就很是生氣。

他臉雖然沉了下來,眼角卻揚了揚,閃出一絲笑:“你喝一口,我喝一杯,陪你玩玩?”

見這倆又鬥上了,其他人都有點慌,勸道:“別置氣啊,好好的怎麽較起勁來了。走,外頭涼快下來了,咱們出去走一走。琪琪去把風油精拿著。”

璟寧一仰脖子,將杯裏的酒喝了個幹淨,憋著氣道:“我喝一杯,你也喝一杯,本小姐先讓著你。”

酒氣上湧,忍不住晃了兩晃,子昭見她滿臉通紅,不禁有點後悔,隻好隨著她喝了一杯。璟寧又舀,子昭攔住:“好啦,別鬧了。”

璟寧斜眼瞧著他:“癱了腔 a了?沒有用的東西,這就赫b到了。

這些年在本小姐後頭醒倒媚c,早看出你是個繡花枕頭大草包。臭蒼蠅,起開!”

琪琪等人忍不住要笑,這姑娘喝得土話都飆了出來,子昭咬著牙板著臉,嘴角直抽,也是在極力忍笑。璟寧又舀了一杯酒,咕咚咕咚喝了個幹淨,昂然道:“喝一米,姐姐先喝兩米給你看,看你這大蒼蠅服不服周d!”

把酒杯一甩,身子一彎,直接捧著那個瓷盆就要往嘴裏灌。

眾人驚叫著去搶,子昭撲過去將盆子奪了,璟寧手裏落了空,下巴磕在茶幾上,砰的一聲響,烏黑的頭發瀑布似的散在兩邊,完全遮住了臉。方琪琪跑過去撩開她的頭發,卻見她閉著眼,偏著頭,已然a 武漢方言: 了,沒底氣了,膽小怕事之意。

b 武漢方言:怕。

c 武漢方言:涎皮賴臉糾纏不休的意思。

d 武漢方言:服不服氣的意思。

在呼呼大睡。

程遠不免得意:“那天我哥請的那個西班牙大漢,喝了兩杯就咣啷倒了,真是三碗不過岡,劉家的自製雞尾酒名不虛傳,咳咳……”

幫著方琪琪把璟寧扶到沙發上躺好,補上一句,“嗯……其實我覺得寧寧酒量還真可以。”

她很快就為這句話付出了代價——璟寧吐了她一身。

她們的好朋友潘大小姐,借著酒勁兒,一晚上把一輩子的寶都耍完了。一會兒嚷嚷著說眼珠子脹,要把眼珠子挖出來,嚇得她們倆死死摁住她的手,一會兒喊著要吃雞爪子。德英急得團團轉,璟寧拽著他的手:“德英,去給我買雞爪子!繳了腳趾甲的那種!五香雞爪子!你不買來,我就殺了你!”她尖聲大叫,“我殺了你!我要吃雞爪子!”

德英連死的心都有了,苦著臉道:“這大半夜的,哪裏去找雞爪子給她吃啊。”咬咬牙,“我找彭管家想想辦法去!”說著衝了出去。

子昭站在一旁,蹙著眉,璟寧忘了和他之間的別扭,嘴一咧,手指著他,指尖顫抖:“你是哪個?”

方琪琪柔聲哄道:“那是子昭,他把你抱進來的,我們都強不過你,德英臉都被你抓破了。”

璟寧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把臉埋在被子裏,嗚嗚地哭,子昭倒了杯熱水遞給琪琪,璟寧被琪琪扶了起來,喝了兩口水,抬頭又看到子昭,哭叫道:“走開,讓這隻大蒼蠅走開!”

她還是認出了他。

子昭隻得出去,坐在過道一根凳子上發呆。璟寧時不時就鬧著要吐,方劉二人被她折磨得臉都黃了,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琪琪和程遠走了出來,琪琪對子昭道:“勞孟大少爺的大駕,幫忙看著那姑奶奶一會兒,我跟程遠要去衝個澡。”

子昭點頭應了,進去坐到床邊沙發上,璟寧呼呼睡著,他探出手,用手指點了點她發燙的小臉,不自禁露出溫柔的笑。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困意襲來,他把頭靠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迷迷瞪瞪間,恍惚覺得雙腳被誰拽住,身體猛地一墜,落在地板上,他大驚之下睜眼,隻見自己被人在地上拖著,砰的一聲,腿在床腿上重重一磕,而拖著自己的,不是潘璟寧是誰?

她紅著臉,氣喘籲籲,想來是使著大勁兒,難為一纖纖女子將一個壯實男人拖這麽老遠。子昭又氣又笑:“臭小妞兒,我招你惹你啦!”

璟寧舌頭都是大的:“敢、敢跟本小姐在……在一屋……我……扔了你……大蒼蠅……”

“我是為了照顧你!”他坐起身來,試圖將她摁在自己腳上的手扒拉開,“老子,老子……”他還沒說完,一通粉拳已劈頭蓋臉打了過來,璟寧怒道:“小、小流氓……誰讓你灌我喝酒了。”

子昭將胳膊肘擋在臉龐之前,蹙著眉往後躲,試圖抓住眼前那雙舞來舞去的手,無奈卻被她掙脫,真像一隻泥鰍。

子昭道:“是你這個笨蛋自己悶頭喝。哎哎,別打我頭!喂!別捶我的腰!喝兩杯酒跟得了瘋狗病似的!!”他將她推開,連滾帶爬站起來。璟寧跌坐在地,試圖起身追他,卻無奈腦子昏沉,一站起就往前栽,子昭將她扶住,生生挨了她兩巴掌,不由大怒,將她雙手攥緊讓她無法亂動,璟寧掙不脫,把腦袋撞在他胸口,張口欲咬,子昭大叫,她卻被他胸前襯衣的衣扣磕著牙了,疼得嚶的一聲叫了起來。

子昭又氣又笑。她臉兒皺著,嘴皮都磕破了,血絲滲出,又是滑稽又是可憐,他的心有點發麻,像通了電一般,把眼睛移開。她昏昏偏在他懷裏,水眸微朦,忽然安靜下來,愣愣地瞅著他。

“孟子昭?”

“嗯,是我,清醒些了沒?”

她扁了扁小嘴,像想起了什麽委屈的事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哽咽道:“你嫌它不好看。”

“胡說,全天下就你的眉毛長得最好看。”

“我眼睛脹。”

“閉上眼睛,它就不脹了。”他嚴肅地說。

她竟然聽了他的話,乖乖閉上了眼睛。

他忍住笑,小心翼翼將她輕放在**,發現自己心跳如鼓。

她細細喘著氣,雙靨朱紅,睫毛輕顫,說不出的嬌媚動人,溫馨的氣息直往他臉上撲,他一顆心怦怦亂跳。

“潘璟寧。”他輕聲道,給她順了順頭發。

她順勢將滾燙的臉蛋兒貼在他手上,沉沉睡了過去。

子昭用另一隻手拍拍她的臉:“怎麽又睡了?喂,醒醒!你不是要鬧嗎?索性鬧個痛快呀。”

她皺了皺眉,卻沒有睜開眼睛,不一會兒就呼吸沉沉。

他呆坐在床邊。

平日他們都太過驕傲,誰也不願為對方曲意俯就,從小到大,和她在一起的所有的記憶,全是在吵吵鬧鬧中度過的。可為什麽……為什麽此刻自己的手指會情不自禁地帶著萬般的憐愛,撫過她美好的臉龐,仿佛那是自己最珍貴的東西。

他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些,於是俯低了身子,讓她帶著美酒香氣的清甜呼吸再次噴吐在他的臉上,他多希望她能清醒地睜開那雙美麗的眼睛,看清楚他的模樣。

“寧寧……”他輕聲呼喚她,話一出口就愣了愣,原來自己從未這般親昵地叫過她的名字,當情不自禁說出來的時候,一顆心變得柔軟如水。

“寧寧,寧寧……”

他呼喚她,怎麽也叫不夠。

璟寧睡得很沉,顯然沒有聽到,自然也就不可能回應。子昭隻覺得心髒快跳出胸腔,連耳鼓都激**得發疼。她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低下頭,鼓起勇氣,在她形狀美好的唇上蜻蜓點水般印上一吻。

甜進了心底。這美好的滋味讓他驚異,可他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停止。其實他不怕這小妞兒鬧,不過是想堂堂正正地親吻她,或許將來能堂堂正正地擁有她。

這是屬於他的驕傲,也是他對她的尊重。

夜色流觴,花香似水,子昭緩緩坐直了身子,腦中飛快地掠過一幕幕和她有關的畫麵。打鬧的,爭鬥的,談笑的,慪氣的,全在記憶中**漾。他對自己說:夠了,孟子昭,別在她麵前裝得那麽滿不在乎了,別像個懦夫一樣,你愛她,為什麽不讓她知道?這是事實,即便被她看不起又怎樣?

緩緩地,他將手搭在她微涼細滑的秀發上,這癡情的舉動讓他自個兒也覺得好笑。

然後他聽到一聲歎息:

“子昭……”

“孟子昭……”她又喚了他一聲,略微有些急切。

他急忙答應:“我在這裏。”

她卻翻了個身,背轉過去,顯然還在夢中:“討厭鬼……”

他撲哧一笑,將她蹬脫的薄被給她重新蓋好,她忽然抓住他的手,將臉蛋放在上麵,喃喃道:“我喜歡你啊……”

輕輕的一句夢囈,是她從未給過他的溫柔。夜風吹拂窗簾,窗外一片清明澄澈,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他們二人同在這亦真亦幻的世界。

樹影綽綽,波浪輕輕拍打著湖岸,夜鶯在吟唱著,曲調輕柔,高低抑揚。

子昭看向窗外,覺得天空離自己非常的近,星月的光輝比任何時候見到的都更明亮。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輕聲說:“我知道。”

〔四〕

一覺起來,天已經大亮,洗漱完下樓,璟寧發現大家看她的眼光有些異樣。

程遠放下咖啡杯,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又恨恨地瞪了方琪琪一眼。

方琪琪道:“瞪我做什麽?又沒有惹你。”

程遠道:“你,和你,”她指了指璟寧,“你們欠我兩條裙子!”

她隻帶了兩身衣服,一件在車上被琪琪弄髒了,到趙家後換了幹淨的,然後又被璟寧給弄得更髒,完全不能穿。現在她身上穿的是在車上穿的那條髒裙子。

璟寧有氣沒力地道:“我什麽時候弄髒了你的裙子?”

程遠喝了一口咖啡,搖頭道:“這丫頭酒沒醒。”

琪琪細著嗓子叫道:“雞爪子,五香雞爪子!”

璟寧越發奇怪:“什麽雞爪子?”

德英給璟寧遞去一杯涼水:“她們在逗你玩呢。來,快喝水,吃點東西,有你最愛吃的五香雞爪子,剪了指甲,很幹淨的。”

璟寧皺眉撇開臉:“不想吃。”

德英的臉色微微一變:“那喝點白粥。”

璟寧隻得坐下,接過他遞來的一碗粥,問:“孟子昭那家夥呢?”

隔壁屋子吭哧一聲響,像鐵盤子和什麽撞擊的聲音,琪琪朝裏頭指了一指。

璟寧放下了粥碗,好奇地走了過去。

子昭正蹲在靠牆一個壁爐模樣的櫃子前,身前放著一個大鐵桶,一隻手往櫃子裏伸去,像托著什麽似的,袖子挽到肘部,過了一會兒將一個托盤取出,托盤裏全是水,他將水倒進桶裏。

“你在做什麽?”璟寧問,她已知道那個壁爐模樣的櫃子其實是冰櫃,潘公館的餐室裏就有一個,連接著地下的冰窖,但這個小樓顯然不像是有冰窖的,這種木製冰櫃若沒有和冰窖連一起,就得不時換冰換水。

他回頭,額頭上全是汗,襯衣背部也被汗水濕透了,他朝她笑了笑,漂亮的黑眼睛裏閃爍的不再是嘲弄和試探的光芒,而是毫不掩飾的柔情:“醒啦?”

璟寧對昨晚發生的一切幾乎沒什麽印象,見他向自己露出這麽溫柔的笑容,便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瞅著他:“你是在搞什麽鬼嗎?”

“過來。”他的語氣輕柔卻不容置疑。

她走過去,他一把將她拉下,讓她和他一樣蹲著,她聞到一股玫瑰和梅子混合的清涼香味,借著微弱的光,看見冰櫃的木架上放著和昨日那個裝酒的一樣的青花大瓷盆。

“大叫雞?!”她忍不住道,腦中忽然電光石火般掠過一些昨晚的景象,似真似假,辨不清是夢還是現實,但可以確認的是,自己一定是喝醉了,醉得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