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探情02

子昭道:“你先嚐一口,再讓他們也來嚐嚐。這是我做的酸梅湯,冰是我一大早去主樓那邊取的,怕它們化了,一直在這兒守著換,來回跑。”

“你……”

“別你啊我的,快喝!”他直起身子,從櫃台上取了一個碗,給她滿滿舀了一碗酸梅湯,微笑著遞給她,璟寧隻覺得清芬撲鼻,端著喝了一口。

“好喝嗎?”

她點點頭,見他無限溫情地看著自己,越發覺得古怪。

他鬆了口氣,擦擦汗,從裏麵把碗抱出來:“我拿去給他們喝。

讓一下。”他吩咐道。

她便往一旁讓了讓,臉又紅了紅,因為她發現自己竟這般自然地聽了他的話,她試圖把臉板起來,卻失敗了,她從他清澈的黑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嘴角是墜入愛河一般的傻笑。他蹲了太久,站起來的時候身子晃了晃,正在傻笑的姑娘提醒他:“你小心一點。”

午飯後原路返程回家,在湖上**舟前往沙湖的小碼頭時,為了表示對程遠的歉意,璟寧拿出她的梳子,給程遠梳頭發,編她剛學會不久的一種時新的發辮。

風輕吹,知了聲從遠處的湖岸傳來。程遠的頭發微微有些卷,被打散了披在肩上,璟寧認真地給她梳著,手指輕輕勾起,不聽話的頭發溫順地被她卷成了波浪形。睡眠不足的琪琪靠在一旁打瞌睡,白色的裙邊飄到璟寧身邊,和她的藍裙搭在一起。璟寧的動作很輕柔,程遠覺得舒服極了,耷拉著頭將眼睛閉上。

兩個男人都沉默了。

變化悄然而至。誰也無法窺視的內心世界,忽然之間好像被什麽打通了一扇窗戶,借以看清那些不可言傳的秘密。

子昭一笑:“她真像個小媽媽。”聲音很輕,如同喃喃自語。

德英臉上終於掠過一抹陰雲。

到江邊碼頭,方琪琪問:“是不是還那個小貨輪?”

子昭道:“你們若是嫌不舒服,可以坐大輪渡過去。”

琪琪和程遠如遇大赦,連連點頭。璟寧道:“那我也跟你們坐輪渡去吧。”

德英便去買票,子昭說:“不用管我,我坐貨輪過江。”

德英奇道:“為什麽?”

子昭淡淡一笑:“那艘小貨輪是我爹送我的,雖然舊了些,但昨天是我第一次開船。”

璟寧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卻又飛快地挪開了目光。

德英道:“子昭兄,我想跟你坐貨輪回去,不知可好?”

子昭道:“嘿嘿,你一個人坐的話,我可就不去開船了。才不讓你占我便宜。”

說著眨了眨眼,大家知道他在開玩笑,都笑了起來。璟寧見他跋扈之氣大減,很是開心。

趁德英去買票,子昭悄悄走到璟寧身邊,低聲說:“後天來我家坐坐,可以嗎?”

她點點頭,很快便懊惱地想:為什麽答應得這麽快。

他笑如春風:“那就說定了。後天下午。”

子昭帶德英進了駕駛室,老船長藍師傅正在檢修設備,嘴裏叼著一根葉子煙卷,隻回頭看了一眼,便繼續在機器上敲敲打打,隨口問:“大少爺一會兒還開船嗎?”

子昭笑道:“不了,我帶這位徐先生到甲板曬太陽去。”

“嗯,曬黑一點好,人看著更踏實。”

“沒錯。”

德英見這工人跟子昭說話毫無尊卑之分,大是詫異,子昭朝他做了個鬼臉。

藍師傅檢視完畢,伸了個懶腰,子昭將一旁放著的茶缸遞給他,他喝了口茶,對子昭道:“明天還是老時間,大少爺既然要學,就不能應付。昨天大少爺開得很好,但心還是有點浮。船在江上,穩是第一要義,不過長江的水情變化多端,心性靈敏也很重要。”

“明白。”子昭瀟灑地揮了揮手,帶著德英上了甲板。

德英問:“你在跟著這個師傅學開船?”

“嗯。”

“子昭兄即便要繼承孟家的船業,但也沒必要連開小貨輪都得學吧?”

“以前小時候也常鬧著要開船玩,但總是惹我爹罵,說駕船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不是小孩子的兒戲。現在長大了,覺得有條件參與一些基礎的事情總是好的。多懂一點,就能多分些好壞,少被人蒙。”

德英沉吟道:“你原來有這麽明確的目標。”

子昭笑道:“你不也一樣。看準了一個目的,所以才進了洋行。

洋行的人都很滑頭的,真是難為了徐公子。”

德英咬了咬嘴唇:“我是真心喜歡她。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她,我就喜歡上了她。不怕子昭兄笑話,我徐德英這輩子沒有別的誌向,除了一個——潘璟寧。”

子昭將目光投向船舷之外的江麵:“你應該知道,感情是要講兩情相悅的。”

“我不在乎。我隻想對她好,隻想讓她快樂。像她這樣的女孩子許多人都會喜歡,但是隻有我徐德英一人,會把她放在心裏最重要的位置。你呢,子昭?”

“我?”子昭蹙眉。

“如果你也喜歡她,我是說如果,你在心裏計量過沒有,你的家族事業、你的驕傲,還有她,哪個更重要?”德英鄭重地問。

子昭轉過頭來,看著他,認認真真道:“徐公子,你有沒有發現一個問題?”

德英忙問:“什麽問題?”

“從頭到尾你都在說怎麽怎麽喜歡她,怎麽怎麽要為她好,你心裏怎麽怎麽想,但是否考慮過璟寧是怎麽想的?”

德英低著頭,目光呆呆地盯著甲板上幾片破舊的風扇扇葉,子昭加重了語氣:“你說假如我喜歡她,我告訴你,沒有假如,我就是喜歡這丫頭,喜歡得要命,而且誰敢跟我搶,誰敢阻止我,不管他是誰,她娘老子也好,她那了不起的哥也好,我拉得下臉跟他拚命!我孟子昭心裏重要的東西很多,家族事業、虛榮、財富,包括我的驕傲,都很重要,我不覺得它們跟璟寧有什麽衝突。但是有一點我和你不同。我在做無數的怎麽怎麽之前,有一個前提,就是她願不願,喜不喜歡,要不要。她的心願就是我的前提,也是我的目的。”

德英的嘴角往下一沉,子昭覺得他眼睛都紅了,就像小時候自己搶了他的飯碗,他氣憤得要命,卻還是忍著不哭。但他畢竟已是個成年男人,能在打擊麵前很快便鎮定好心神,用最理性的姿態回應。

德英說:“不管怎樣,子昭兄別因為我對璟寧的這片心而對我有什麽芥蒂,我們今後,能不能像朋友一樣相處?”他抬起頭,誠懇地伸出手。

子昭輕輕握了握,說:“沒問題。不過……”

德英疑惑地看著他。

子昭做出嘔吐的表情:“現在不怕暈船了?”

德英深呼吸了一下:“像你昨天說的,隻要一直看著遠處應該就沒事了。”

空氣中有了一定的濕度,天空就不再像往日那樣連一絲雲影都罕見,花園裏植物的經脈大張,將芬芳的氣味盡情揮發了出來,鳥兒越發叫得響了,它們是從暮春就開始唱起歌來的,“滴——滴哩,滴——滴哩……”第一個音略長,尾音的調稍微往下壓了壓,輕靈婉轉,璟寧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鳥,杜鵑嗎?好像不是,它的歌聲沒有杜鵑的鳴唱那麽淒婉,自然也不是夜鶯,因為夜鶯隻出現在夜晚。此刻正在唱歌的鳥兒,是屬於春天和夏天這種濕潤、熱情的季節,是屬於洋水仙、玫瑰花、金銀花和梔子花的。

是屬於愛情的。

璟寧從沉思中驚醒。

窗戶大敞著,微風沉悶地吹過來,她看到樓下的草叢中,野生的茴香和廣藿香耷拉著葉子,地麵的熱氣向上蒸騰,噴泉邊的玫瑰花蔫蔫的,但纏繞在長廊上的玫瑰花因為背陰,顯得極為茂盛和鮮豔,紅色,白色,粉色,甚至還有灰紫色,一叢叢、一簇簇……它們香氣飄動的時候,天地之間都好像沒有聲音。

“這條裙子沒見你穿過。”雲氏走進了她的房間,打量著她的裝扮。

“好看嗎?”璟寧從窗前走過來,在母親麵前輕輕旋轉了一下,裙擺輕輕展開,如一朵輕柔的水浪。

這是一條淺灰色的西式裙裝,沒有袖子,手肘全部暴露在外麵,即便是在講究新潮的漢口,這式樣也是有一點誇張的。盡管如此,卻不可否認它是一條美極了的裙子。柔細的薄紗和層疊的雪紡綢搭配出豐盈適度的線條,在髖部以上的部分由更淺的灰色絲綢做成一條腰帶,緊貼纖細的腰身,腰帶上用淺淺的紫紅色絲線繡出玫瑰的藤蔓和小小的花苞,淺粉、灰色、粉紫,全是低調的顏色,它們的低調襯出她鮮妍的青春和美麗。

璟寧已經二十歲了,正處在最炫麗的年華,身材發育成熟,甚至已經帶著一點性感,她穿著兩英寸高的灰色高跟鞋,露出一雙勻稱白皙的小腿和秀麗的腳踝。她很會梳頭,將蓬鬆、具有美好光澤的頭發用銀色細鏈輕輕挽起,餘下一部分輕盈地垂在肩頭,露出了修長的脖子和一小截雪白的後頸皮膚。領不高,能看到她漂亮的鎖骨。漢口的姑娘,幾乎都有著豐盈的胸部,璟寧也不例外,她繼承了父親臉部鮮明的輪廓,更繼承了母親姣好的皮膚和高挑婀娜的身材。

雲氏滿意地看著女兒。

“是什麽時候買的?真好看。”

“大哥哥給買的。”璟寧掀起裙子,一手搭在母親肩頭,一手將腿上透明的絲襪緊了緊,“我以為媽媽知道。”

雲氏的眼色少了幾分溫度:“他怎麽清楚你衣服尺寸?”

璟寧笑道:“隨便問一下平時給我做衣服的裁縫不就知道了?這還用得著奇怪。他是大哥哥嘛!”

“你現在都這麽大了,還是跟他保持點距離。畢竟他和阿暄不一樣,阿暄才是你最親的兄長。”

“在我心中是一樣的。媽媽,”璟寧想了想,坐到母親身邊,“大哥哥為了我們這麽努力爭氣,你能像以前一樣對他好一點,多喜歡一點他嗎?就多念念他的好處嘛。”

“我倒真想念他的好……”雲氏冷冷一笑,但很快刹住了話頭,“怎麽還不走,和孟家約的幾點?”

“還來得及。”璟寧看了看表,抿嘴一笑,“媽媽,你覺得我身上還差些什麽嗎?”

雲氏上下打量她一番:“少了件首飾。耳環不戴可以,但脖子上不能沒東西。你的項鏈呢?”

璟寧拉開抽屜,取出裝項鏈的首飾盒,雲氏過去幫她挑了挑,心念一動,拿起她十三歲生日時銀川和璟暄給她訂做的那條金玫瑰細鏈,道:“既然穿著你大哥哥送的衣服,不妨也配上他給你的這條項鏈吧。”

這條項鏈璟寧很少佩戴,是因為心裏有著那段傷心失悔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流逝,傷痛已經漸漸淡去了,但每次看到它,璟寧的心裏總有些異樣的感覺,說不上是什麽。

但此刻,母親將項鏈在她脖子上比畫了一下,淡淡的金色已經變得柔潤,玫瑰花小巧玲瓏,花瓣卷曲,和她身著的這條淺灰色裙子簡直是絕妙的搭配。她忍不住動心,於是由著母親將項鏈給她戴上,高高興興地下樓去了。

陳伯親自從花房將孟夫人心愛的熱帶蘭花搬到客廳,子昭在一邊看,笑道:“瞻瞻毛手毛腳的,小心他把花兒摘了送給他潘姐姐戴。”

孟夫人斜睨兒子一眼:“若真給她戴,我也舍得,但就得你來摘才行。瞻瞻敢碰這花兒一下,叫你爹打斷他的手。”

子瞻正拍著小皮球,聽母親這麽說,撅起小嘴道:“我又沒做錯事,憑什麽打我!”

“到外頭玩去,別蹭著廳裏的東西。”

“外麵熱。”

“那就別玩了,該睡午覺了。”

“璟寧姐姐好久都沒來了,我也要陪她坐坐。”子瞻抗議。

孟夫人笑道:“來,我給你擦擦汗。”子瞻走到母親那兒去,孟夫人用手絹給他擦著脖子,抬頭看了看大兒子,子昭正幫陳伯挪動一盆普通的羊齒,孟夫人滿意地在兒子臉上看到了一種沉穩安靜的氣質。

汽車喇叭聲在公館外響起,陳伯笑道:“來了。”

子昭忙將挽起的衣袖放下,整了整衣服,子瞻像一隻小兔子一樣躥了出去,不一會兒攜著璟寧的手走進來。

“伯母。”璟寧甜甜地問候。

孟夫人感歎道:“寧寧真是好漂亮。”

璟寧不好意思地垂首,拍了拍子瞻微微汗濕的小腦袋,子瞻仰望著她,眨巴著大眼睛,璟寧覺得這孩子的神氣跟子昭小時候一模一樣,忍不住想笑。

子瞻道:“璟寧姐姐,你好久不來家裏玩,答應送我的陀螺也不給我。

你就隻來看哥哥,哥哥在家,你才過來。你和媽媽一樣偏心!”

璟寧將手裏的提包遞給他:“你瞧瞧裏頭是什麽。”

子瞻正待行動,被孟夫人一把提著小耳朵抓到了一邊:“不講規矩的小子,璟寧,別理他,快過去坐,陳伯,給潘小姐把凍西瓜端上來。”

子瞻跺腳道:“是姐姐讓我打開的,是姐姐讓我打開的!”

子昭笑起來,璟寧瞟了他一眼,輕聲道:“你小時候就是這樣。”

子昭反駁:“你也差不多。”

“我是在誇你呢。”

“我也是啊。”

璟寧從包裏拿出四個彩色的小陀螺交給子瞻,陀螺的身上和頂部都彩繪著不同的圖案,有的是一圈一圈簡單紋絡,有的則是細膩如發絲一般的花瓣形圖案,鮮豔可愛,子瞻歡聲叫了一下,噔噔噔跑上樓去找鞭子。

一個下人捧著一盆蘭草進來,孟夫人奇道:“不是都擺完了嗎?”

那下人道:“潘小姐帶來的。”

孟夫人眼中閃出欣喜的光芒:“哎呀,寧寧這麽客氣做什麽。”

子昭走過去接,抱過來放到母親身前的茶幾上,輕輕吹了吹纖細花枝,蘭枝款動,根部的泥土覆滿濕潤飽滿的苔蘚,散發一種說不出的清俊氣韻。他雖不懂蘭花,但母親卻是養蘭的高手,宋梅是春蘭四大天王之首,家裏蘭圃中也有兩三株,他一見便認了出來,卻笑道:“青蒜?再長粗點連炒臘肉吃都不行了。”一邊說一邊坐到璟寧身邊,動作甚是親昵,璟寧臉上微微發熱,沒理他。

孟夫人從璟寧身後將手繞過去,拍了下兒子的後腦勺:“胡說八道的小子,起來。”

“我歇一會兒。”

孟夫人正色道:“起來,抱到花房裏去,那裏溫度低,這花受不得熱。”

子昭重又將花抱起,嘴裏卻抱怨著:“忙乎來忙乎去,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歇著!”

這話其實是故意說給她聽的,璟寧烏黑的眼睛閃閃地看著他,神態極是溫柔,子昭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麽,默默地把蘭花抱去花房。

“以後不要這麽客氣了。”孟夫人對璟寧道。

璟寧笑道:“洋行有個老經理給大班送禮,是些家具和花草,英國人分了幾盆花給我父親,其中就有這株宋梅,父親又給了我。我家沒人懂得侍候這種嬌貴的花,伯母是行家,我便一直尋思著把它帶過來由您來照顧,還得辛苦伯母了。”

孟夫人含笑點頭:“謝謝你,我很喜歡。”

璟寧凝視孟夫人,見她淡泊嫻媚,秀雅的容顏有一股清幽之氣,恰如蘭花絕俗於凡塵,不自禁道:“伯母,您種蘭花,人也像蘭花。”

孟夫人溫然一笑:“傻孩子,我可當不起。我雖愛蘭草的清淨高雅,但我自己卻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既要盛景,更喜歡熱鬧,大俗人一個。”

“您要是大俗人的話,那我就是動物園的小猴子了。”

陳伯將凍水果端來,子昭也回來了,端來一碟剛剛烤好的蛋糕,栗子粉呈旋渦狀輕輕覆在上麵,宛如初雪,四角是連珠花紋的小糖珠。他半蹲在茶幾上,給璟寧和母親一人切了一小塊,自己坐在一邊喝茶。

璟寧記得第一次來的時候,他還是個眼睛骨碌碌亂轉、滿腦子打著鬼主意的淘氣鬼,可現在已經是個高大挺拔、相貌堂堂的男人。時光就是這樣漫漫地流淌而過,她覺得與他相識了很久很久,仿佛前世便認得,對他容貌所有的變化,竟有種熟識的預期。

子瞻在樓上玩陀螺,樓梯間傳來他揮舞小皮鞭的聲音,陀螺在柚木地板上嗡嗡轉著,孟夫人起身道:“我去叫瞻瞻睡覺,你們坐,我也得去睡一會兒,要不晚上沒精神。璟寧,留下吃晚飯啊,你伯伯今晚也回來的。”

璟寧忙站起來,微微一躬身:“伯母好好休息。”

子瞻見母親上樓,將鞭子一扔便往樓下躥:“我還沒吃蛋糕哩!”

“就知道吃,耗子來咬你的嘴!”孟夫人連拖帶抱地把弄走,隻聽得瞻瞻委屈的叫嚷聲不住傳來。

璟寧忍俊不禁,一轉頭,見子昭目不轉睛看著自己。

“你……”

“你……”

“你先說。”

“你先說。”

他們都笑起來。她有點不自在,端起茶杯,假裝喝茶。

他說:“我們去看相片吧。”說著站起來。

“好。”她鬆了口長氣,覺得無比輕鬆,總算能讓這該死的窘勁緩和一下。可四處瞧了瞧,沒有下人,陳伯也不知到哪兒去了,她和他算是單獨在一塊兒呢,這……他將她從沙發上拉起來:“以前沒見你這麽害羞,扭扭捏捏的,又沒有怪物吃了你。”

火熱的手掌緊緊攥著她的手,她從未與他這麽親近過,隻覺得渾身都發燙,想掙脫,卻又沒有了力氣,隻凶凶地說了一句:“你就是個怪物!”

他哈哈一笑:“你凶起來很好看,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瞪著他,卻還是由著他將她拽上了樓。

〔五〕

她警覺地坐在一張椅子上,希望他在身邊,又希望他走開。

空氣是寂靜柔軟的,房間裏沒有冷氣機,窗戶開著,緊貼一片濃蔭,蟬聲如雷,蜻蜓翩飛,也許真的要下雨了,榕樹擺動著枝條,卻沒有風吹來。屋子裏並不算太熱,天花板上的電扇旋轉著,風是從那裏來的吧,她的頭發輕輕飄動,裙角也在動。

以前送給他的小玩意兒,全都放在這間臥室裏,那幾顆木頭小花生被一個小碟子盛著放置在書桌上,另有一盤碧綠的蓮蓬,她睜大眼睛瞧了瞧,是真的蓮蓬。一隻小小的牛角梳,擱在一個紫檀筆筒的旁邊,璟寧不記得送過他這把梳子,但一眼就認出這小梳子確實是自己以前在循禮門的市集上淘來的,買了三把,高價轉賣給了三個女同學。她想起來了,絕對沒有送給他!便指著梳子道:“你從誰那兒搞來的梳子?”

他正在書桌下的櫃子裏翻找著相簿,沒抬頭。“不告訴你。”抱著一本沉沉的相簿走過來,坐到她身邊。

她故意往旁邊讓了讓,要和他保持距離。

他翻開相簿,指著一張相片道:“你瞧,你小時候眉毛就是很淡!”

她過去一把搶過相簿,不服氣道:“是你眼睛沒長好!”

“你自己看。”

“我口渴了,想喝冰水。蛋糕沒吃完,去給我拿上來。”她頤指氣使地吩咐。

他下去給她拿,上來的時候,見相簿放在椅子上,她人卻站在書桌前,微微俯著身子不知道在做什麽,聽到響動她驚慌轉身,像一隻看到獵人的小動物,大眼睛裏閃動著怯意。

“偷吃蓮子?”他將托盤放在茶幾上,微微一笑。

“沒有!”她瞪了他一眼,手放在身後。

子昭不屑道:“瞧瞧,殼都落桌上了。”

她轉過腦袋過去瞧,子昭突然一伸胳膊,將她手中的相片搶了過去,哈哈一笑:“偷我照片?”

璟寧撲過去奪,子昭一麵躲一麵笑:“我看看。”

“還給我!”璟寧臉漲得通紅,跺腳道,“孟子昭,你要膽敢看了,我一輩子都不理你!一輩子都討厭你!”

子昭撲哧一笑:“才不信呢。”低頭一瞧,卻猛地一怔。是他們在一次勞動課後與老師的合影,她站在他身旁,笑靨如花,柳眉杏眼。她小時候眉毛確實生得淡,像兩縷輕煙,襯著晶瑩的膚色,是很嬌氣的小模樣。但那次他在德英麵前嘲笑過她這一點,她聽到了,記住了,或許也傷心了。剛才自己可能又刺激了她,於是她支開他在相片上做了小小的修改——用鉛筆在眉毛那兒塗了一塗,可惜鉛筆太硬,眉毛是塗黑了,相紙上卻有了兩道深深的溝痕。

“孟子昭,我恨你!”璟寧大窘,語聲裏已帶哭音,見他立在那兒似笑非笑,隻覺得萬分羞辱,轉身就走。他將她拽住:“別走!”

“放開!”

她的眼淚滾了下來,燙到了他的手背,他愈加用力拉著她,手一收,將她擁入懷中,柔聲道:“寧寧,對不起。”

她用力掙紮,掙不脫,便揮著拳頭打他,他任她打了一會兒,不滿道:“把我打跑了,沒人給你畫眉毛了。”

璟寧又是氣又是羞,哭了出來,他生怕被家人聽見,忙伸手捂她的嘴,她張口就咬,他索性先下手為強,吻在她唇上,凶狠地攫取她的溫軟與芬芳。她完全沒有料到會發展成這樣,整個人都軟了,眼睛瞪得溜圓。他摟得那麽緊,讓她骨骼都發疼,所有的淚水都似乎被這一吻給逼了回去,而他愈發用力,無盡纏綿,這樣的甜蜜,他念了太久期盼了太久,怎可能輕易放過。

他把她的臉壓得低下去,裹住她稚氣的嘴唇,描摹那美好的曲線,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他吸了過去,簡直心驚肉跳,卻又不知不覺摟住他的脖子,將顫抖的手指放入他的頭發中。他歎息了一聲,滾燙的唇移到她光潔如玉的麵頰上、覆蓋在那雙可愛的眉毛上,然後再次蓋住她的櫻唇,貪婪地酣嚐。

“我是認真的,”過了許久,他在她耳邊輕聲說,灼熱的呼吸燙著她的臉頰,“我要給你畫眉毛,畫一輩子。”

她呆住。

他突然放開了她,單膝跪下,帶著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過的鄭重表情:“我愛你,潘璟寧,從小到大我一直都愛著你。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可是……你,你……”她臉頰滾燙,忽然恨恨地說,“你總惹我生氣!討厭鬼!”

他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露出她熟悉的、曾經很討厭如今看來卻很可愛的笑:“你不是挺喜歡我惹你生氣的嗎?”

“你這討厭……”

沒說完,因為他手一伸,讓她再次摔到他懷中:“反正我管不了那麽多,你再討厭也隻得嫁我。”

她忽然在他頸側狠咬一口以示報複,他擰了擰她纖細的腰,恨聲道:“壞小妞兒!”她假意掙了兩下,卻最終將滾燙的臉蛋兒埋入他懷中。

“喂,你還沒說願不願意呢?說啊,快說啊!”他不依不饒。

她仰麵看著他,眉眼彎成了月牙:“願意。”

他忽然吐出一口長氣,不知為何眼睛一熱,竟有了流淚的衝動,連忙將她的頭摁往胸前不讓她看見,緊緊擁抱著她,聽到兩顆心怦怦跳著,如有共振。她本來就有褶皺的紗裙因擁抱變得更皺了,她屢次伸手將裙子拉好,他卻抓住她的手不讓她亂動,因而她便乖乖不動了,溫順地伏在他懷裏。

噗,噗噗……

一隻小皮球滾了過來。

他們縮在地板上,靠在床邊蜷坐著,那隻皮球滾到了子昭的腳邊。

子昭抬頭,見子瞻張著嘴站在門口,漆黑的大眼睛呆呆地看著他們。

子昭惡狠狠地指了指外頭,子瞻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一步步退了出去,給他們把門帶上了。

“什麽聲音?”她嬌聲輕問。

“風把門吹來關上了。”他飛快撿起皮球,將它塞到枕頭下。

“胡說。”她額頭已經有了汗,略掙開了一點,探著脖子看了看窗外,他的唇卻落在她的後頸。

“別這樣。”她簡直招架不住,試圖站起,他卻收緊了懷抱,手指狡猾地撩開她輕柔的裙裾,火熱的手掌貼在她的腿上,慢慢往上,到了她**滑膩的腰間,她推了推他,他的另一隻手卻撩開了她本來就不高的領口,俯下頭,吻她蟬翼一般舒展的鎖骨和光滑如綢的肩膀,她的身體像一朵溫熱的花,瑩潤潔白,金色項鏈下是豐盈的溝壑,子昭喉結滾動,似有一條蛇纏住了意誌並最終將它纏碎,他抬起手,不耐煩地將她裙子的領子往下一掀。

璟寧目眩耳鳴,顫聲道:“孟子昭,你敢……不尊重我……”

如遭了一記悶棍,他的動作艱難停下,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移開幾寸,抬起臉,用懺悔的眼神可憐兮兮看著她。她顫抖著整理衣裙,他伸手幫她,輕聲說:“對不起……我沒忍住。”

她一聲不吭,咬著紅紅的嘴唇,他的指腹滑過她緋紅的臉頰和濕潤的眼眶,心中充溢著愛憐和愧疚:“以後再不會這麽混賬了,寧寧,別生氣。”

她抽了抽鼻子:“我要回家去。”

“說了在我家吃晚飯的。”

“就是要回家!”她站了起來,發現裙子皺得不像話,讓人看見怎麽想,羞窘不已,耳根子都紅了。他隻好說:“我送你回去。”

“嗯。”

“送你一樣東西。”他在枕頭下翻了翻,皮球滾了出來。這不是子瞻的皮球嗎?怎麽會在他枕頭下?她大惑不解。

他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了她:“買了有一陣子了。”

一道幽藍躍入她眼中。那是一顆藍寶石,不是很大,約四克拉大小,像極了翠雀花的顏色,明亮的深藍,似碧藍的海水在海天相接之處漸變了顏色,清澈幽渺。

“這是矢車菊的顏色,我想你也許會喜歡這種純粹的藍,不摻一點雜質的純潔顏色。”

“Cornflower。”她輕聲說,“我在童話書裏讀到過,但是從來沒有見過。”

“形狀像一種小小的絨球菊,但是是藍色的,我學校的花園裏就種著一大片,開花的時候,藍得就像眼前出現了一片碧海。德國人好像很喜歡這種花。”

她無比向往地歎息了一聲。

“不知道你手指的尺寸,所以沒有辦法做戒指,你先收著,這兩天我會跟父母商量,定好了日子就去你家提親。然後我們一起去珠寶店訂做戒指,你說好不好?”他將她垂在額頭上的一綹頭發往後順了順,溫柔地問。

那種歌聲悠揚的小鳥又在唱歌了,璟寧微微偏著腦袋,似在聽,又似沉浸在一種美好的遐思裏。

子昭微笑著等她回答。

她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吧。”

他一把將她橫抱起來,她大驚失色,抓住他的肩膀:“你要幹什麽!”

“抱你下樓!哈哈。”

“放我下來,壞蛋。讓人看到多不好。”

“怕什麽,以後他們都是你的家人。”他不管不顧,抱著她走過去,打開門,再走出了房間。

璟寧渾身都在顫,嚇得臉都白了,但等到了外頭,卻一個傭人也沒見著,子瞻和孟夫人也不在外頭,便略放心了一點,惡狠狠地道:“孟子昭,你今天很過分,我記下賬了。”

“少來,你還欠我萬兒八千呢。”

“討厭,真是的,求你了,寶貝,放我下來。”她隻有求饒了。

他被這一聲寶貝叫酥了,果然將她放了下來,攜著她的手,一邊走一邊道:“寧寧,你喜歡我哪一點?”

“不知道。”她直率地說,“你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我很小的時候就曾有個奇怪的念頭……”

她好奇地瞅著他,等著下文。

子昭很認真地道:“有一次在學校,我很困,突然想要是在家裏就好了,這邊是書桌,旁邊就是床,困了就睡一覺。”

“討厭鬼,這和我有什麽關係!”

“你聽我說完嘛。我那時候想,要是潘璟寧這個小丫頭跟我一起睡午覺該多好啊,我把手放在她的小肩膀上,摸她的頭發。多好。”

她捶了他一下:“小流氓!原來你那時候就很流氓了。”

“累的時候能睡一覺,身邊有愛的人,這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嗎?”他凝視著她,臉上是再認真不過的表情。

她唇際微笑甜甜,以作回應。

當這對小情侶走出院子的時候,二樓一間臥室門輕輕推開了,一個小腦袋探出來瞅了瞅。

“媽媽,哥哥姐姐走了。”子瞻向母親匯報。

孟夫人不慌不忙地送了一小塊蛋糕在嘴裏,眯著眼睛品了品,向兒子招招手:“你嘴邊上有奶油,媽媽給你擦擦。”

子瞻過去,好奇地問:“璟寧姐姐是不是很快就會給我生個小外甥了?我可以當舅舅啦?”

“沒那麽快。”

“可我看到哥哥親她的嘴啦,咦呃,親得好用力的樣子,璟寧姐姐都縮成一團啦。有一次我問哥哥,我是怎麽來的,哥哥說爹爹和媽媽親了嘴,然後我就生出來了。媽媽,難道不是這樣嗎?”

孟夫人噗的一聲被一口蛋糕嗆住,直咳得滿頭大汗,狠狠敲了敲瞻瞻的小腦瓜,恨聲道:“聽你哥哥瞎胡說!小小年紀,腦子裏都想些什麽!以後再說這樣的流氓話,瞧我不打爛你屁股。快,把你的陀螺上交,不許玩了!”

子瞻無比委屈地看著母親,往後退了兩步。

孟夫人喝了一口水,潤了潤嗓子:“不過呀,瞻瞻,你哥哥討老婆的本事,以後要好好跟他學。子昭這小子,嗯,真是利落啊。”

子瞻茫然地點了點頭。

雲升見子昭和璟寧一起進來,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很快就露出歡迎的笑意。

“孟少爺,真是稀客啊。”他從子昭手中接過璟寧的手提包,又意味深長地道,“我家少爺剛回來,您進來坐坐。”

璟寧忙向起居室的方向瞟了一眼,不知為什麽竟有點畏懼,對子昭道:“要不你先回家吧。”

子昭有點不高興:“我見不得人啊?”

雲升不由看了子昭一眼。子昭見璟寧僵僵的,知她不好意思,便道:“那我先走了,過兩天再來。”

璟寧脈脈地看著他,點了點頭。子昭溫柔一笑,轉身離去。

璟寧躡手躡腳朝樓上走,上了七八步台階,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立刻扶著欄杆,竟沒敢再往上動一步。

銀川上著台階,步履一如既往從容,走到她身邊,他定住了腳步,淡淡笑了笑:“怎麽不上去了?”

她便往上繼續走,忽然胳膊一疼,是他抓住了她。

壞事了。

他的手是冰涼的,他看著她,帶著一種令她費解的表情,目光是那樣的深,就好像要將她吞沒一般。然後他放開了她,麵無表情地上樓了。

璟寧逃命似的奔回自己房間,手忙腳亂將皺巴巴的裙子脫了,滿心流竄一種說不出的別扭,摘項鏈的時候她看到從脖子到胸口有幾塊淺紅色的痕跡,不由得目瞪口呆。

“大哥哥肯定看到了。”她羞赧地想,“真是丟人。”

但他總歸會知道的。家裏所有的人,全都會知道她和子昭的關係。

她已經不小了,會結婚生子,會和所有的女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家庭。

“看到就看到了吧。”

索性將心一橫。

對他的畏懼是出於敬愛,但如果自己能幸福,大哥一定也會為她高興。適才的慌張是因為自己的隱私被敬畏的親人看到,難免羞窘,恐懼一旦退去,喜悅便重新占了上風。

她怔怔立在浴室的鏡前看著肌膚上的印記,被愛人的吻點燃的熱,尚留餘溫。

汗,像蛇一樣在皮膚上滑行,窗簾間隙透出的日光,折射在書桌的一盞琉璃台燈上,光線瑰麗詭異。他麵上覆上了一層半透明的陰影。

房間光線昏暗,因為會西曬,所以他吩咐傭人一到下午便將窗簾全部拉上。屋子裏又悶又熱,他隻站了一會兒,衣服就被汗水濕透。

那條裙子,是他送給她的,那根項鏈,也是他一筆一畫畫的圖樣。

銀川摁了下胸口,那裏有一點輕微的刺痛,像紮進了一根細弱的魚骨,他借著微光走到窗前,唰的一聲拉開了窗簾,濃重的雨雲正在天空吞吐積聚。

他嗅到風暴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