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焰心

〔一〕

雨隻下了一會兒,就像天上掛著一塊磁石,將雨水重又吸了上去。

雲氏看了一眼窗外,道:“就怕這種攢著不下的雨,倒像去年發大水之前的天氣。”

盛棠的臉垮了下來:“十句話裏有九句都是晦氣話,也不知雲家當年究竟是如何教養你這個千金小姐。好好吃著飯,偏要倒人胃口。”

此話甚重,當著三個孩子的麵,雲氏十分難堪,當下便默不作聲。

她說的去年,是1931年。

去年夏天,洪水自江漢關溢入城區,江城巨浸,漢口陸沉,水位達江漢關建關以來水標的最高紀錄,市內水深近丈餘,武漢三鎮沒於水中過月餘。民房浸塌,瓦礫遍野,電線中斷,商業停頓。兩千多隻船艇在市區遊弋如魚蝦,數十萬難民流離失所,或露宿高地和鐵道,或困居於樓房屋頂。白天暑熱似火,街道積水漂浮著人畜屍體,夜晚蚊蠅鼠蟻與人爭地。後來,不少人死於災後的瘟疫。

這是漢口人談之色變的滅頂之災。

盛棠捂著臉大聲咳嗽,前胸抽搐。銀川抬頭,目光淡而薄,雲氏看著丈夫,不敢再出一言,璟寧和璟暄也輕輕放下了筷子。

盛棠咳嗽的時候不許人觸碰,聽不得人聲及噪音。於是整個餐廳裏聲響俱無,隻餘下這沙啞、細碎、忽強忽弱、撕肝裂肺的咳喘,約五分鍾後漸漸平息。

眾人剛暗中鬆了口氣,盛棠卻將手一揮,身前碗碟被橫掃在地,一片狼藉。

他的眼睛因咳嗽變得血紅,臉色青白,是身體不濟的證明,他抬起手,虛指著前方,不像單指某人,又像指著所有人。

“這漢口,有的洋人盼我死,是因為我給他們辦事,名義是他們的奴才,掙的錢卻比他們多。有的中國人盼我死,是因為我仗著洋行撐腰,聚福奪財,讓他們無錢可掙,要掙錢就得仰我鼻息。明搶,暗殺,哪一件真能把我搞死?潘家從十三行起家,百來年的基業,又哪是幾個蝦兵蟹將使點妖孽手段就能弄散的?所以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就好像我咳一聲,喘一下,一眨眼的工夫就會死似的。我好好的在這裏,別給我使這些我看不慣的眼色。”

他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了一掃,落到銀川臉上,銀川一直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

盛棠的目光卻變得稍微柔和了一點。

他的病是在水災發生時加重的。

始料未及的災難摧毀人的方式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公平。不論是貧窮還是富有,誰都無法逃避它的衝擊。這場大水讓有的人因而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財富,失去了性命。也讓有些人的命運和事業發生了轉機。

大水剛漫進江漢關,因當時通訊線路尚未中斷,一切如舊,眾人都以為有江堤的保護,當不會有性命之虞。屆時隻有璟寧在武昌的學校,有高地庇護,暫時安全。家中其餘諸人均躲到了二樓。

潘公館地處的位置地勢較低,水最大的時候,漫入門廳有兩尺深。到了晚間,漢口全城停電,隻餘風雷震動。雨一直不停,連夜連晚地下。盛棠半夜如廁摔倒,胳膊被淋浴的水龍頭劃傷,血流不止,雖然雲氏給他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但到淩晨五點時依舊發起了低燒。自那年險些遇刺,盛棠變得暴躁易怒,尤為惜命,怕得了破傷風,當下便要求去醫院。

離潘公館最近的醫院是同仁醫院,盛棠便說去同仁。

怎麽去?

城區一片汪洋,租界尤甚,加上外麵雷電交加下著暴雨,連光亮都沒有,這麽出去,保不定會遇到更危險的意外。

沒有人應聲。

璟暄不敢。雲氏更不敢。

連傭人們也不敢,紛紛相勸老爺,等天亮水退了再去。盛棠勃然大怒,氣得幾近昏厥。

最後,還是銀川開口道:“父親,我背你去。”

那個夜晚,回想起來如同噩夢一般。高大的樹木猙獰地怒號,雨水夾著細碎的冰雹從天上瓢潑而下,曾經平坦幹淨被無數優雅的人們經過的美麗街道,變成一條條陰森可怖的暗河。

盛棠被銀川背著,身上裹著毫不管用的雨衣,打著寒戰。雲升提著煤油燈在前麵幫他們探著路,不時大聲提醒。銀川一路默不作聲,盛棠能感覺到他的恐懼。他們無從分辨從身邊掠過的那些或柔軟、或堅硬的物體究竟是樹枝還是死人,隻是這一條路仿佛沒有盡頭,這個地獄隻剩下他們三個活物。

銀川大口地呼吸著,有時將盛棠的腿向上一抬,讓他能少浸一點在水中,這意味著他將使出更大的力氣。

涉水近半個小時,才到了德明飯店前,死寂一片,二樓透出燭火的光亮,一樓大門緊閉,門階旁原本有一個白色少女雕像,在黑夜中像一團白色鬼影,離得近時能看到這個雕像是傾斜的,倒靠在門柱上,那個歐洲人輪廓的少女像麵部已經毀壞。

強風將雨水吹得幾乎與地麵平行,水浪一次次衝擊他們的背部,這讓人頭暈目眩,也讓人瘋狂絕望。在風聲、雷聲和雨聲中還有一種聲音,是嘎嘎的擠壓聲,稀落的垮塌聲……女人啼哭,嬰兒的號叫,野狗的哀鳴,在空中飄飄****地回旋。

他們都小看了洪水強大的破壞力。

盛棠開始後悔,他不該執拗地在深夜涉水出來。

這是在玩命。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卻又緩慢得令人駭然。什麽時候才能到醫院?盛棠從未嚐到過如此寒冷的滋味。他覺得全身麻痹,無法動彈,令人反胃的水浪讓他嘔吐不止。他認為自己可能會死在這條路上,假如背著他的這個年輕人將他拋在這兒的話。

心中升騰起恐懼,讓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銀川身上。

這個年輕人在發抖,牙齒打戰,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別的。

“他可以隨時扔掉我。”盛棠想,顫抖的手摸到襯衣口袋,那裏有一支鋼筆,是他用了許多年的鋼筆。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旋,筆蓋鬆開,一旦捕捉到自己將要被丟下的跡象,盛棠會立刻用它刺破這個年輕人的喉嚨。

“父親,趴穩了。”銀川大聲喊道,將他又抬了抬,“我們快到了!”

盛棠的手猛地一鬆,竟有種想哭的衝動,筆被一個水浪衝離了手,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醫院亂成一團,擠滿了病人和難民。幸運的是,院長藤田在那裏,讓盛棠得到了及時的救治,盡管如此,盛棠肺部依舊因此留下極大的損傷。

除了雲升和幾個小女仆,潘家所有的下人都被辭退,換了一撥新人。盛棠對雲氏的態度更加惡劣,雲秀成因借著姻親關係暫時依附著銀川,沒有受到什麽影響,但雲家人在潘盛棠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

盛棠出院後給璟暄定了門親,對象是邵慈恩的四女兒。邵四小姐的名字裏雖有個“英”字,人卻是弱柳纖纖,由姑母陪著在南法療養。雲氏自然替璟暄覺得不值,拖延了一段時間,哪裏擰得過盛棠的堅決:“潘家不養閑人。”言外之意即璟暄的用處就是和邵家聯姻。

璟暄和英蘭也是自小認識,且邵慈恩也對他不錯,很有幫攜的意思,璟暄也開始接觸些洋行的生意,負責幾個貨棧的進出口,經驗畢竟不夠,人又沉不住氣,被人在賬目上做了手腳,差點捅了大婁子。盛棠不太在洋行,彼時銀川又去了南亞出差,邵慈恩見璟暄著慌,掏錢幫他補了缺。璟暄欠邵家人情,對這門婚事並不排斥。

盛棠的脾氣變得很古怪,時不時就會發火,聽不得大聲響。隻要他在家,璟寧連鋼琴都不敢彈。

漢口1931年的洪災,使潘家發生巨大的改變,也讓銀川在洋行和家族事業的舞台上開始扮演真正的主角,1931年秋末,他被破格提拔為普惠洋行的副總辦。

〔二〕

盛棠的怒氣,並非毫無來由。

六十多年前,長江的航道上還隻有寶順與怡和兩家洋行稱霸,因歐洲爆發金融危機,美國的旗昌洋行借寶順洋行拆股之際,大肆收購股份,最終獲得了寶順全數航運業務,英國和美國占據了中國的內河航運事業多年。直到洋務大臣李鴻章成立了輪船招商局,挖了怡和洋行的牆角,將其買辦唐廷樞聘為總辦,又陸續將大買辦徐潤、鄭觀應等人收入旗下,在長江上和洋人打了一場商戰,這一場商戰甚至影響了中國的曆史。

曾有一度,數家洋行為了打垮招商局,將運費降到了最低,甚至是成本的一成,當時李鴻章的得力助手盛宣懷以一己之力,利用政府的壓力,集合眾多買辦商人的智慧,硬是將對手逼得無路可走,被迫簽訂了齊價協議。太古洋行的股價大跌,從一百兩跌到了五十六兩。

旗昌洋行被最終擊潰,將公司拱手賣給了輪船招商局。這在屢戰屢敗的清朝算得上一場揚眉吐氣的勝利,中國人奪回了長江航運的失地。

中方的參與者之一,大鈞船業的創始人、孟道群的父親孟淮清是其中的骨幹。因其精明能幹,得到盛宣懷的重用。盡管他最終撤股抽身開始自營船業,但誰都知道,漢口的孟家和經營航運的洋人們是有宿怨的。

現在,老牌洋行再一次聯合降低運價,是打算擠垮幾家新興的中國民營航運企業,包括川江上風頭正茂的民生輪船公司。知會大鈞,原是一個示好的態度。中國人和洋人在長江的航運上打了幾十年的仗,利字當頭,強強聯手共同賺錢才是明智之舉。

孰料大鈞毫不領情,以強硬的姿態與之抗衡。將目光放遠,盛棠並不著急。他知道中國商人的士大夫氣遲早會敗給白花花的銀錢,也會被腐敗的政治消磨幹淨,但輪船招商局原本保持著觀望的態度,卻在今天也給出了明確的回應:不降價。

潘盛棠這幾日的奔波全部白費。

除了極重要的事情,他一般輕易不會離開家門。盛棠不否認自己怕死,他越來越怕死。但他的精力在生意麵前永遠都保持旺盛,哪怕在病榻上也能清醒地接收各種商業的訊息。他的臥房和辦公室一樣布置,辦公室有的,臥室裏全有,床頭櫃放著幾台電話機,其中一部專線,用來了解國際匯率的變化。這一次,他少有地連著三天都在外頭,從漢口到漢陽,從漢陽回漢口,一家洋行一家洋行地跑,和不同的人應酬。

他親自組了飯局,所有與航運相關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孟道群亦不例外。飯後他單獨找孟道群談了談,很有誠意地將合作後會得到的利益說了個清楚,不僅如此,他還提出假如大鈞願意降價,普惠洋行願意將盈利的一部分作為贈禮單獨送給孟道群本人。孟道群再次拒絕,理由是大災過去不到一年,漢口百廢待興,不能發國難財。

“孟某人無甚大能,雖不足以幹濟時艱,但起碼的良心還是有的。”孟道群淡淡地道,“潘先生好意孟某心領了。大鈞雖勢單力孤,但以幾十年的家業做靠山,原不至於被洋狗所驅。”

盛棠大聲咳嗽起來。孟道群上前相扶,盛棠擺手:“大鈞和洋行多年為敵,相安無事了這麽久,你這一次,算是跟洋行徹底撕破臉了,何苦來。”

“我和潘先生並無恩怨糾葛。商場上的事,不會牽涉到平日的人情。大家還是好朋友。普惠和大鈞也一直合作愉快,並未有什麽私怨從中涉及。這一次是不得已,還請見諒。”

潘盛棠咳了兩聲:“你都罵我是狗了,豈還做得了朋友,豈會繼續合作愉快?”

孟道群動容:“適才說話無心而發,確實很對不起,潘先生千萬別見怪。潘先生對大鈞的情誼,我一直銘記在心,也一定會回報。”

盛棠淡淡一笑:“生意上的事兒,恩也罷怨也罷,你來我往的,談不上回報。”

他憋著怨氣回到家,這才全部發泄了出來。晚飯草草結束。璟寧和雲氏等人先行離開飯廳,餘下他和銀川。

窗外狂風大作。

盛棠看著外麵猙獰搖晃的樹木,說道:“孟道群之所以這麽有恃無恐,也有他的道理。租界接連被收回,商場早就不是洋人獨霸的地方,洋行撤走的撤走,破產的破產,除了一些老牌子還頂著,其他的也多是些趕著風頭騙錢的空殼公司。在中國人的地方,畢竟還是會由中國人說了算,也該由中國人說了算。我並不反對孟道群。不過身在其職,就得盡職做我該做的事,畢竟潘家一輩子積累的財富,都是從洋行賺的。”

銀川微蹙起眉頭:“大鈞有招商局做靠山,也就是有政府做靠山。我們怕是……打不過吧。”

“從長期來看,未必會輸。你仔細想想他們有什麽破綻?”

銀川涉入商場數年,已知中國人做生意有一種矛盾的脾性:重麵子講人情,但這些在商場脆弱得不堪一擊。沒有契約約束,法律是一張廢紙,見利忘義背信棄義之事比比皆是。航運這碗飯,散點殘羹都會撐死人,想從上頭占便宜的人多如蛆蟲,從上到下營私舞弊是公開的秘密,怡和洋行是如此,孟家的大鈞也是如此。孟道群一個人頂著有什麽用?

國人其實也不那麽齊心,在關鍵的時刻,決定成敗的並不是那些最重要的環節,反而是不緊要的細枝末節。從提貨開始,到運輸、過站、報關、收稅、口岸貨物檢查……每個環節都有人上下其手撈油水,要找大鈞的破綻,並不是多難的事。

細想一下,銀川微微一笑,道:“大鈞僅靠水上運輸吃飯,並無其他副業,而怡和、太古和普惠等洋行,不光有運輸生意,還承擔著保險、洋貨進出口的業務,底子比大鈞厚。不說洋貨,便是輪船要的油和機件,不也靠著我們來進口?把這些貨的價稍微提一提,孟先生要強撐下來,勢必會損失更多的錢,若識時務的話,也不會硬要跟我們強擰吧。而且……”他心念一動,“政府那邊,也不是說沒有辦法可想。說到底,洋行在漢口做生意,都是納稅的大戶,哪怕興建學校醫院、做慈善,也無不極盡熱忱,他們從未將我們當作敵人,至少表麵上如此。中庸之道是政府一貫的處事方式,去年發大水,民眾對漢口政府怨聲載道,說市長私吞賑災款,救災不力,這一年過去了,他們聽風就是雨,怎麽可能願意惹事兒。我覺得……現在的徐副市長就是個通情達理之人,不妨通過他在政府那邊做點努力。”

盛棠看著他,似笑非笑:“徐祝齡的兒子不是在追求寧寧嗎?”

銀川一笑:“還來求過婚呢。因覺得太草率,寧寧又對他沒意思,被我給說走了。”

“她什麽反應?”

“覺得徐在胡鬧。都還是小孩子嘛。”

“不小了,我這寶貝女兒早就該嫁人了。你母親嫁我那年也不過十七歲不到的年紀。”

銀川緩緩抬頭,盛棠抬手打開窗戶,一股雨氣卷著風撲了進來,天邊雷聲隱隱,塵霧和落葉飛卷。

“女人的好歸宿,無非是找個如意郎君。不過現在拒絕徐德英並沒錯,若真和徐家聯姻,礙於公眾輿論,徐市長即便要幫我們,反而不方便。”

銀川道:“寧寧和孟子昭關係更好一點,他們自小就是玩伴,說是青梅竹馬也不過分。近日……近日子昭跟她似乎很親近。”

“如此便更好了。女孩子,多幾個人喜歡總是好的,你覺得呢?”

天空漸漸變成墨色,很快就黑透了,半夜裏雨下得轟轟作響,夾雜著雷聲,讓人心驚膽戰,還好次日是個大晴天。

讓人沒想到的是,一大早孟家的拜帖送了過來。

璟寧從花園散步回來,見下人們忙前忙後,似要迎接貴客,不禁大是驚訝。

“大鈞的老東家要來做客,父親會在家裏請他吃飯。”璟暄說。

璟寧的臉騰地就紅了。銀川正和雲升商量著菜譜,回頭掃了她一眼,說:“若嫌不自在,就約幾個朋友玩去,或者去她們家也行。”

“我沒不自在。”她有點心虛,趕緊上樓去換衣服。

璟暄和銀川抽了個空去花園透氣,地麵還有些濕,兩個老媽子執著掃帚唰唰地掃著落葉。不一會兒聽到流水聲,原來花工去將噴泉的水泵打開了,水聲由小變大,平添了幾分熱鬧。

璟暄道:“這個家發生了太多事,冷冷清清了這麽久,今天倒跟過年似的。”

銀川亦不免感慨,點了點頭。

“如果沒有大哥的鼓勵,我到現在可能連見人都不敢。”璟暄說。

“是你自己一直很努力,沒有讓父親失望。”

璟暄眼中閃過喜悅的光芒:“真的?”

銀川微笑道:“那是自然,父親也說你很有長進啊。”

璟暄暗暗羞慚,心想我在貨棧賬目上捅的婁子,還好你們都不知道,但畢竟被銀川這句話帶出來一些意氣,道:“大哥,你手裏隨便哪個公司,不賺錢的小公司也沒關係,可不可以讓我幫著管理一個?

我不要傭金,就想給你打個下手,你比我能幹……我也想為潘家做點事。”

銀川拍拍他的肩膀:“說這番話可不要是一時心血**。”

璟暄坦言:“等邵家小姐一回國,我就要結婚了。我現在哪裏還能有什麽大抱負,不過隻想踏踏實實過日子,守著一份小事業,免得將來被家裏女人看不起,給潘家人丟臉。”

銀川思忖片刻,說道:“商場水太深,到處都是刺,你這麽耿直善良的性格,難免吃虧,我和父親也不能一直幫你管你。”

“我不怕吃虧,隻怕自己廢了。”

銀川道:“那我想一想,給你安排下。”

〔三〕

孟家的兩輛車一直駛到潘公館洋樓的廊柱之下,老仆陳伯帶著一個年輕仆人提禮物,道群則和子昭走在後頭。盛棠領著家人熱情迎接。

“潘世伯您好!”子昭向盛棠鞠了一躬,直起身來,和銀川眼神會了會,潘大少爺雖一臉歡迎的笑容,目光卻像釘子一樣,又涼又刺人。子昭在心裏道,你大可不必對我做出這番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又不買你的賬。他覺得銀川非常討厭。

眾人坐下,傭人們端上茶點,道群笑問:“潘兄的千金怎麽不見?”

盛棠立刻問:“小姐呢?”

小君哪敢說璟寧正磨蹭著挑衣服,隻得硬著頭皮道:“在看書。”

盛棠蹙眉道:“平日上學的時候玩心那麽重,放了假卻還裝模作樣,去叫她下來。”

小君急忙上樓。不一會兒璟寧下樓,穿著白色翻領西式裙,領口係著橙色花紋的絲巾,隨意淡妝卻大見心力,她走過來向孟道群行禮,又向子昭見禮。雲氏攜著女兒的手,繼續說著客套話,問子昭學業如何,習不習慣,回來後有沒有不適應的地方,子昭一一答了,眼睛灼灼地看著璟寧。璟寧微垂著頭,臉頰紅紅的。雲氏很注意地打量了子昭,覺得這孩子漂亮英氣,關鍵是家世好。女人的直覺很靈,何況是當了母親的女人,更何況是當了很多年母親的女人,雲氏立刻對子昭另眼相看了,又醒悟到自己終於也到了有女婿的年紀,暗暗地很有些心酸。

連璟暄都有點興奮,其實所有人都差不多猜到孟家人為什麽要來,潘孟聯姻,雲家勢必東山再起,這便是家族關係中的政治經濟學。璟暄不由把腰板挺得溜直。

銀川起身為道群斟茶,這便是提醒開始正題的信號。果然,孟道群輕輕抬了抬手:“賢侄且慢,我有話要說。潘兄,潘夫人,我這麽貿然前來,其實是有件事相求。”

盛棠笑道:“孟兄撥冗來到鄙府,就是看得起我潘盛棠。別說什麽求不求的客氣話,潘某一定盡力而為。”

孟道群笑著拱手:“言重,言重。”向兒子頷首示意。

子昭起身,從一旁侍立的陳伯手中捧過一紫檀長盒,無比珍重地雙手遞往盛棠麵前,深深鞠一個長躬,然後直起身來,道:“潘世伯,伯母,令千金潘璟寧小姐善良溫柔,慧心執誌,是世間少有的好女子,子昭和她同窗六年,對潘小姐傾慕已久,上天賜予我莫大的福分,得以與潘小姐相知相悅。現在,我以一顆無比誠摯的心,懇請二位長輩將她許配給我為妻。今生今世,孟子昭必會傾盡全力,嗬護她,珍惜她,讓她擁有幸福安寧的生活。天地可證,此心不渝。”

他說著,目光凝注在璟寧身上,璟寧也在同時抬頭,四目對視,彼此心照,不約而同露出堅定的表情。

天地可證,此心不渝。

銀川的耳中回旋著一種混亂的聲音。多麽動人而又真誠的誓言,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子昭將手中紫檀木盒打開,盒中放置褐紅色犀角如意,古風盎然,雕工精致絕倫,如意通體是靈芝紋,中間嵌白玉鏤雕銅錢,如意頭的位置,則是一隻蝙蝠安坐於靈芝之上,寓意福在眼前。雖不是禦製中常見的白玉、黃玉、琺琅、雕漆的材質,但犀角也是製作如意的常見材料,珍貴程度及雕工的精美,並不輸於其他。

雲氏眉梢眼角都是得意的喜色,自己生出的女兒,到底爭氣長臉。

盛棠哈哈一笑,側過身子對孟道群道:“孟兄,你在嚇唬我?”

孟道群笑道:“潘兄被嚇著了?不瞞你說,我也一樣!我想這兩個小家夥以前不是還吵吵鬧鬧的嗎?沒記錯的話,好像還打過架的吧!怎麽突然就變得情投意合了?怎麽就變成知己知心了?唉,搞不懂。再說我這兒子事業未成,除了娘老子給的一點家底,還有什麽?

配得上潘伯父家的寶貝姑娘嗎?這小子磨來磨去,指天發誓說自己以後一定會有出息,一定不會讓潘小姐和他的家人失望,我才厚著臉皮把他給帶來。想著要是今天能定下這喜事,擇日我們全家人會重新登門,正式下聘。”他一聲長歎,無奈道,“為人父母,外頭再怎麽硬氣,回到家遇到兒女的事情,再硬的心也會軟。他們隻要過得幸福,便是父母最大的心願,潘兄和我當是一樣的看法。”

盛棠看了眼女兒:“我想聽聽你的想法。你是否願意?”

璟寧咬咬牙,斬釘截鐵地說:“我這輩子就隻想嫁給孟子昭。”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變了臉色,連孟道群都不禁動容。

這不是年輕女孩任性的一時之言,她是將一顆赤子之心剖了開來,亮給了眼前所有人看。

“潘璟寧……”子昭眼中迸發出歡喜無盡的光亮。

“爹……你便答應吧。”璟暄終於忍不住開口。

雲氏也低聲道:“老爺……”

璟寧卻看向了銀川,用懇切的目光求他幫忙,銀川朝她笑了笑,當時她頓覺心裏有了底,但直到多年以後,她才懂為什麽他的笑透露出無限的哀傷。

銀川道:“父親,子昭等著您的回答……孟伯父也等著呢,您要不就答應了吧。”

盛棠對璟寧道:“那還不快接著。”

璟寧幾乎是跳了起來,從子昭手中將木盒接過。子昭大喜,向盛棠再鞠了一躬,大聲道:“謝謝伯父!”

“很快就得改稱呼了。”盛棠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盈盈看了一眼道群,生意場上原本是針鋒相對的局麵,現在這局勢被搞得更複雜了。

盛棠認為道群的用心非常險惡。

噴泉淙淙地響著,林間傳來極清極美的夜鶯聲,夜色沉沉,看不到星月,天空濃雲緩動,將雨不雨。璟寧趴在窗口,窗戶的位置正對著噴泉,依稀見一個人坐在池邊抽煙,紅點一閃一閃。

她呆呆地看著他。

小時候學琴學得苦,為了讓她專心致誌地練,老師認為清晨天微微亮的時候是最佳的練琴時間,他總是天沒亮便起床,先敲門把她叫醒,然後便默默等候在門外,她知道他等,便不好意思賴床了。下樓時,他會為她舉著燈,提醒她小心走路,琴房中,夜的影子還在徘徊不去,他陪她到晨曦透進,才安靜地從沙發上起身,叫傭人端進早餐。如是四年。從她五歲到九歲,每天皆是如此,她基本功打得紮實,全因為有他督促。她白天不太敢看他,知道他心裏很難過。

思來想去,披衣下樓,腳步急促地踏著溫柔的夜風,空氣潮濕悶熱,花香濃鬱得像一場甜夢。

銀川正重新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蹙眉看過來,見到是她,便將煙重新放入煙盒裏,道:“怎麽,高興得睡不著覺了?”

她微窘,坐到他身邊去,偏過頭看他的臉龐。玉蘭花燈下,他的麵容很蒼白,但清逸如同雕鑿,黝黑的眼珠似水晶閃爍。

“大哥哥,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以前隻是裝裝樣子,到洋行去後抽得多了些。”

“我也想抽一根試試。”她伸手過去拿他手中的煙盒。

“不學點好的。”他將手一退。

璟寧嘻嘻一笑。

銀川指指不遠處的鴨舍:“那四隻鴨子,以後做你的陪嫁吧。”

她笑著低下頭,晃著腿。

“小栗子,你真的很高興?”他凝視她的笑顏。

璟寧小心翼翼地說:“我希望你也為我高興。”

銀川沒吭聲。

“大哥哥,你不喜歡子昭?”她大膽問。

銀川沉默了許久,說:“也許不喜歡吧。可能是因為我有一點……舍不得你。我無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為你高興,又因不舍而難過,也因為看到你們兩情相悅……”他說到這裏的時候,聲音微有起伏,“也很嫉妒。”

“嫉妒?”

“愛的人正好也愛著自己,這樣的滋味,我並沒有嚐過。”

“那是因為嫂嫂去得早,而你又被家裏的事絆住了。大哥哥,你都是為了這個家……”

“我沒你說的那麽無私和無辜,小栗子,沒誰能幫得了我,我已經踏入了無法脫身的旋渦。”

他的語氣很絕望。她暗暗心驚,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隻好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

銀川柔聲問:“我和阿暄送你的項鏈,你怎麽不常戴?”

她認認真真解釋道:“我怕弄丟了。你們倆送我的東西,我一向都很寶貴的。”

銀川沉默片刻,說道:“為了這墜子,我還專門學了一段時間的畫。先生是個俄國人,固執得不得了,脾氣也不好。”

璟寧咯咯一笑:“你說他長著一副大胡子,喝湯的時候胡子在盤子邊緣掃來掃去,真是惡心死了。”

“他教訓我,說我固執。其實現在想想,他說的話是對的。當時練習素描,我總是舍不得修改初稿,總想將它畫成完美的作品,不願將它塗改得亂七八糟……可先生卻說我這樣做是錯誤的。”

“為什麽?”璟寧也疑惑不解。

“練素描是為了讓畫者學會造型,是為了累積經驗,哪裏不合適就改哪裏,改得多了,慢慢地就有感覺了,技藝熟練了,也就知道好壞了。一開始不應該刻意去求一個圓滿的結果,而要學著去多解決一點問題。”銀川苦笑了一下,“可我到現在才意識到我的錯。隻固執地按自己的想法做,不願意有一絲改變,現在想改變卻已經晚了。

我的所有習慣都是自小養成的,畫畫是這樣,別的事情也有不少是這樣……”

他抬起頭,怔怔看她半晌,忽而笑了笑:“寧寧,看著你,我才真正體會到什麽叫光陰似箭。你哭鬧著跟我們搶栗子吃,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現在你卻已經要嫁人了。”

“即便我嫁了人,你也是我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兄長和朋友。”

“世上的事變幻無端,每個人也都會改變,你會變我也會變。隻怕將來你會怨我恨我,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絕對不可能。”

“傻瓜。”他笑她的天真,“快回去睡覺。”

她卻沒動:“大哥哥,你知道是子昭送我的鴨子,對不對?”

“是啊,當時你不是告訴我是那個討厭鬼送的麽。”

“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歡他,你說孟子昭這小孩頑劣跋扈,將來很難有大出息。”

“好吧,我改口:孟子昭和過去不一樣了。”

“你不喜歡他,卻將他送我的鴨子照顧得很好。這是為什麽?”

銀川忽然有些窘,忍不住將目光移開:“還不是怕它們有閃失,你跟我鬧,惹得大家心煩。”

璟寧揚起唇角:“所以你絕對不會讓我怨恨的,因為你不論什麽時候都總是想著我,希望我好,希望我快樂。謝謝你。”

他沉下臉:“我又不是要死了,跟我說這些話幹什麽。”

璟寧牽著他的衣角晃了晃,宛如還是多年前那個任性調皮的小女孩:“我餓了,想吃東西。”

銀川立刻便起身:“我去廚房給你弄點。”

璟寧心中突然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這是為什麽呢?真是奇怪。見她蹙眉,銀川責備道:“是不是胃不舒服?都這麽大了,怎麽還是不會好好照顧自己,吃個飯都讓人放不下心!”

璟寧擠出笑來:“我要吃你煮的廣東粥!”從池邊跳下,歡快地往前跑,身子卻猛地向後一傾,原來是他從後麵拉住了她,將她慢慢環在懷中。

璟寧完全僵住,不知該如何反應,他身上飄來很清冽的香,像夏夜雨後的花園般沁人。

“小栗子……對不起……”他輕聲說,“讓我抱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就當我們還在小時候。”

有**簌簌滴落在肩頭衣衫上,她以為是下雨了,直到又一滴落進她的頸窩,滾燙濕潤,才意識到是他的淚水。璟寧心裏重重一震,試圖回頭,他卻將她放開,走到了前頭。

“我去給你煮粥。”

她腦子裏有點亂,囁嚅道:“我又不想吃了,我想睡覺。”

他的腳步頓了頓:“好。”

月光穿過雲層間隙灑下來,語聲漣漪一般散了開去。

〔四〕

幾日後,子昭接璟寧去珠寶行訂戒指,確定好式樣,順道去新市場喝下午茶。璟寧挽著子昭的手,將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慢吞吞地在街上逛著,忽然將眼睛一閉:“我試試邊走邊睡,你負責看路。”

“你當我是一輛車嗎?”子昭一樂,正視前方,為她擋住行人。

走了沒幾步,璟寧睜開眼:“原來人走路的時候是睡不著的,不過我真的好……”“困”字沒有說出來,唇角的笑意也沒了。

子昭也看到了對麵走來的人。

徐德英穿得像個最普通的洋行職員,提著個公文包,神色凝重地走著,嘴裏好像還在默誦著什麽。璟寧猜德英一定是在背誦英文單詞。若在洋行上班,英文不好是會被歧視的,別說英文,精通德文、法文、意大利文,甚至希伯來語的人比比皆是,德英資質不高,卻給自己選擇了最艱難的一份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