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焰心02

突然間,自己並不堅決的拒絕,對徐德英惡作劇的挑逗,這些原本出於少女的虛榮心機的事情,此刻令璟寧後悔至極。眼見避無可避,她飛快地將手從子昭手臂上拿開,再往旁邊略讓開一步,子昭的臉不免沉了一沉。然而德英並沒看到他們,似想起了什麽事,低下頭探手在皮包裏翻了翻,轉身往回走了。

“徐燙飯,敢裝沒看見我們!”子昭道,“我喊他過來。”

璟寧拽他的袖子:“別,別讓他看到我們。”

“見不得人嗎?我們的事你打算瞞著徐燙飯?還是你跟他也有過什麽約定?”子昭氣呼呼地道。

聽他的語氣,倒似在疑心自己什麽,璟寧不由道:“我跟他能有什麽約定?我都當著那麽多人說出對你死心塌地的話來,你還說這些討嫌話做什麽?另外,我從小就不喜歡你這種飛揚跋扈的脾氣,你什麽時候才能懂得尊重人?徐燙飯,這話有多難聽你知道嗎?”

子昭一開始聽她說對他死心塌地,心還軟了一軟,但到後頭就變成了數落,不禁硬著嗓子道:“我跋扈,又比不得別人忠厚,你還對我死心塌地,可見你是犯了傻。”

璟寧萬料不到這人竟回她這麽一句,頓時氣結無語。

子昭拉她的手,笑道:“反正你是我的,戒指都訂好了,你還敢怎麽著?”

璟寧冷冷道:“我告訴你,我是我自己的,普天之下沒誰有資格當我的主人。”說完奔到街邊攔黃包車。

子昭追過去拉她,被她用力一甩手,氣得眼睛瞪得老大:“還跟我強,你以後是我老婆,難道我沒說對嗎?我不想當你的主人,我隻是想當你的丈夫,這有什麽錯嗎?”

“混蛋,放開!”

“你再亂動我就撕你衣服,把你扒得精光,反正我們倆吵起來總會撕破臉,我是不想要臉了。”

她喘著粗氣定定站了一會兒,眼圈兒紅了。

她一哭他必然丟盔卸甲:“我道歉,好了吧?”

她跺足哭道:“你這混球,若今後嫁了你還這麽氣我,這輩子又有什麽想頭?索性大家早點一拍兩散得了。”

“我不氣你了,我發誓。我不要和你散。”

“發誓管什麽用?都是口頭上騙人。你數數自己都發了多少誓啦!”

“你也愛騙人啊,說殺了我送你的鴨子,結果它們都好好在你家花園裏。”

她抹了抹淚:“我這就回家殺了它們去。”

他賠笑道:“你還是殺了我吧,因為殺了那四隻鴨子,你肯定會傷心,殺死了我,你就不傷心了。”

她忽然笑了笑:“那還不如殺了我自己,就再也不會傷心了。”

他的心轟一下就融了,將她擁進懷裏,下巴抵在她頭頂蹭了蹭:“我錯了,真的錯了。千萬別這麽說。沒了你我會活不下去的。我不喜歡徐德英是因為你從小就護著他,我嫉妒所以才說了混賬話。我沒不尊重他,其實我早就跟他和好了的,不信你問他去。”

真像個頑劣淘氣的孩子,她雖未抬頭,也感覺到行人投過來的眼色,江漢路上遍布洋行,估計等不了一會兒又會碰到熟人,想來想去,實在不願再跟他在此地糾纏,又經不住他百般求饒,隻得道:“好,我不生氣了。你放開我。”

“不放!”

“我讓你牽著我的手,但請不要這樣抱著好不好?這麽多人看,羞不羞。”

子昭聽話地放開她,攥著她的手,飛快地在她指尖啄了一下。

興記新市場是他回國後和她重逢的地方,此刻再去,兩人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他點了和上次一樣的咖啡和點心,璟寧見他還記得,也就消了氣。年輕情侶間的矛盾,總是來得快也去得快,兩人目光相觸,依舊是掩不住的溫馨。子昭拿小勺挖她碟子裏的蛋糕,她便要將他的碟子端到自己這邊,卻被他摁著手:“吃一小口罷了,這世上哪有這麽小氣的老婆。”

“那你給我吃一口你的……”甫一出口,不由得滿麵通紅,輕輕“呸”了一聲,手卻任由他握著。這時侍者捧著一束白玫瑰過來,禮貌地一欠身:“請問是潘璟寧小姐嗎?”子昭代她答道:“她是。你有什麽事?”掃了一眼侍者手中的玫瑰。

璟寧笑盈盈地瞅著子昭,心想:裝吧,明明是你訂的花,還不敢承認。

那侍者將花束放到桌上,微笑道:“這是徐德英先生送給潘小姐的玫瑰。徐先生吩咐,隻要潘小姐來到我們餐廳,我們便將花送給潘小姐。”

子昭笑道:“他怎麽知道我的未婚妻潘小姐今天會來?”

侍者有點尷尬,但還是回道:“徐先生說潘小姐愛到我們餐廳喝下午茶,讓我們每天都提前準備好一束玫瑰,顏色得時時換一換。他又詳細說了潘小姐的容貌,加上這裏的服務人員大多也見過潘小姐,都有印象,我剛才是不太確定,所以才問了一聲。”說著輕輕一禮,退了下去。

子昭支著下巴,看著璟寧不說話。

璟寧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毅然道:“我這兩天就跟他說清楚。”

子昭這才道:“今天這束花好漂亮。”

璟寧白了他一眼。

次日,他們一同請平日裏玩得好的朋友在璿宮飯店吃了頓飯,宣布了二人即將訂婚的消息。

這些年輕人其實大都到了婚齡,就連方琪琪與劉程遠也都是有婚約定下的,隻不過家裏疼愛嬌女,她們又貪玩愛自由,因而婚期一拖再拖,但總歸是遲早的事。子昭和璟寧這對小冤家今天會有這樣的結果,沒有任何人表示驚訝,包括德英,他第一個舉起酒杯誠懇地表示祝賀。

子昭道:“希望早日也聽到德英兄的喜訊。”

德英喝完杯裏的酒,嗆得咳嗽起來,連連說抱歉,璟寧給他倒了杯茶,放到他身前,柔聲說:“漱漱口。”

德英點了點頭,從頭至尾,他沒有直視過她。

琪琪感歎道:“我媽常對我說,婚姻是人生的分界線,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的,你們馬上就要體驗了。”

程遠笑道:“你們從小就吵來吵去,還打架,如今也算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話,等真正成了兩口子,回想起以前的情形,也是頂有情趣的一件樂事。”

眾人十分感慨,一頓飯吃下來,好幾個男生都喝醉了。德英不過淺嚐輒止,即便難過到極限,他亦有一分自製力。酒席撤下,上了茶點和水果,包間裏有軟座長椅,喝醉的倒在上頭睡覺的睡覺,有的則說著醉話互相揭短,女孩子們坐在桌前打牌,聊著訂婚宴上該穿什麽衣服,談笑間璟寧忍不住看了德英一兩眼,他臉色蒼白,帶著和善的微笑,和子昭研究著一個銀煙盒,璟寧突起一種怪異的感覺,覺得德英這種表情似曾相識,究竟是和誰相像呢?一時又想不出來,隻是越看越讓人不安。

外麵的天忽然就黑沉了下來,有滃然雨氣湧來,因怕趕上暴雨,大家相扶離席,子昭送幾個女孩回家,德英則負責送那幾個醺醺然的男同學。到後院停車場,見子昭帶著幾個女孩走向他那輛髒兮兮的舊車,德英便說了句:“子昭兄也不給寧寧弄一輛好點的座駕。”

子昭笑道:“她才不在乎這些呢。”

德英當即緘口。

半個多小時後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轟轟隆隆澆下,路麵積水深處達一尺深,德英的車在距家不到百米之處熄了火,索性便把車停在那裏,淋著雨慢吞吞回了家,卻見院子裏停著那輛聞名漢口的勞斯萊斯。德英抬手擦了擦臉上濕漉漉的雨水,走進門廳,聞到一股雪茄味,仆婦周媽見他進來,心疼道:“少爺怎麽淋成了這樣,趕緊回屋洗個澡換身衣服,生病了可不好。”

“是小潘先生來了吧。”德英輕聲道。

周媽做出神秘兮兮的樣子:“老潘先生也在,和老爺談著事呢。”

德英點點頭,回房間洗了個澡,人清爽了不少,好像連帶著煩悶也消了一些。看了看表,又走到窗前瞟了一眼,雨沒有停,那輛車也還停在院子裏。德英坐到床邊,拿起床頭櫃上的電話,思忖片刻,毅然撥下了那幾個熟悉無比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那個叫雲升的年輕管家,德英禮貌地問潘小姐是否已安全回家,對方禮貌地回應:“請徐先生稍等,我去叫小姐過來。”

他安靜地等,聽到聽筒裏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心克製不住地收緊。

“德英。”是她清柔甜美的聲音。

“寧寧。”他輕喚她的名字,喉嚨一陣酸楚,本以為自己會哭出來,但他沒有,他還算冷靜,“寧寧。”

“你的聲音怎麽了?”

“車熄火了,剛才走回家淋了一點雨。”

“著涼了吧?你要多喝水,注意休息。”

“我憋著一肚子的話想跟你說,但今天我沒能說出口。我很難受,你應該知道是為什麽。”他終於有些哽咽,牙關打戰,身上一陣冷一陣熱。

璟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焦急:“別這樣,我們還是好朋友。”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子昭勝我百倍。但是寧寧,我會為了你付出一切的,隻要你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等你,你就給我一句話,不管你嫁給子昭也好,還是嫁給別人也好,我永遠都等你。”

“德英,你是很好的人,隻是我們沒有緣分。以後你一定會碰到比我好的姑娘。”她的聲音很小,好像很怕被別人聽到似的。

德英猜到可能子昭也在她家,於是清了清嗓子,盡量平靜地說:“對不起,我今天腦子裏有點亂,說話語無倫次。寧寧,過兩天我想請你吃個飯,和你單獨聊聊,可以嗎?”

她顯然很猶豫,有人在催她,懶洋洋不耐煩的腔調像極了孟子昭的聲音,也許是不想再跟他磨蹭,璟寧答應了。

德英道:“那我定好了時間地點提前告訴你。”

她再次強調:“德英,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你不開心我也會不開心。”

“我明白。”

掛了電話,他下樓,刻意經過客廳,被他父親徐祝齡叫了進去,普惠洋行最重要的兩個人物也坐在裏頭,麵帶微笑看著他。德英上前見禮,敏銳地捕捉到了銀川眼中投來的同情之色,一時心裏五味雜陳。

徐祝齡示意他坐下,對盛棠和銀川笑道:“犬子資質駑鈍,硬著頭皮去了洋行工作,說不想走仕途,免得被人說他靠的是父親的裙帶關係,結果呢,”他轉頭不滿地瞅著兒子,“你在盛昌有多長時間了?”

德英恭敬地回答:“快兩年了。”

徐祝齡嘖嘖感歎:“瞧瞧,人家小潘先生在洋行才三年多就當了副總辦,你到現在還是個見習生吧?”

德英滿麵慚色。

銀川忙道:“徐市長切莫苛責令公子,我因為在倫敦讀書的時候便去那邊的總部實習,見習時間也超過了兩年,盛昌洋行和普惠洋行多有交易,偶爾也會和令公子在生意上有所接洽,令公子穩重踏實,做事認真精細,令人印象深刻。”

盛棠笑道:“現在洋行裏的華經理a是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浮躁,年輕一輩裏,缺的就是徐公子這樣務實勤奮的人才。盛昌洋行的華賬房b是以寧波幫為主的,那些人聰明能幹,但有個毛病:喜歡搞小團體排擠寧波以外的人,在晉升上對他們也多有壓製,徐公子老實本分,受委屈是正常的。”

徐祝齡歎了口氣。

銀川微笑道:“吃虧是福,隻要緊咬目標不放棄,總會有成功的一天。”

a 買辦從職業性質來講,類似於現在所稱的職業經理人,這個職業在當時的中國並不太光彩,如同之前孟道群曾脫口就說潘盛棠為“洋狗”,容閎亦曾在其著作中說及“買辦之俸雖優,然操業近卑鄙”。特定社會環境下,買辦也有恥於被稱為“買辦”的心理,因而洋行中,洋人與高級買辦之間,有“大班”和“華經理”這種避實就虛的稱呼。

b 外國洋行雇傭中國買辦為其代理各項業務,買辦們辦公的場所或組織叫“公事房”,亦有“華賬房”一稱,以示華洋有別。

潘大少爺看起來好像憔悴了不少,但眼神依舊清明矍鑠,這句話有明顯的鼓勵之意,但又似乎另有所指。德英誠懇地說:“謝謝潘大哥鼓勵。我是一定不會放棄的。”

說完這句話,連盛棠嘴角都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徐祝齡邀盛棠和銀川晚飯,盛棠婉言謝絕,說洋行這幾天做結算,還有諸多雜事,和銀川起身告辭。

徐氏父子將他們送至門廊,雨還淅淅瀝瀝地下著,待車行遠,德英問:“這兩位來找父親做什麽?”

徐祝齡不願和兒子多談,適才之所以把他叫進客廳,是要他來打個岔,快點將那兩位尊神送走,他疲倦地擺了擺手,說:“我最近勞心勞力,不到飯點便會很餓,看來是真老了。”

德英忙扶父親進屋。

原來大鈞船業在匯豐銀行談妥了一筆一百萬美元的借款,自籌百分之十五,用以購置一批船隻,但需要中國政府做個擔保,按理說支持本土的企業,政府責無旁貸,因而徐祝齡一直盡力幫大鈞促成這件事,既做擔保,也盡量為其申請到政府的官價結匯。潘氏父子來,是在委婉地建議他放棄這件事。為了對抗大鈞,洋行聯手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價格戰,降了運費,將進出口的柴油、機件、五金等貨物的價格提了提,別的還好,柴油是輪船主要的燃料,如此勢必在成本上帶來巨大負擔,大鈞若要堅持穩價,那便麵臨著一筆巨大的花銷。

盛棠當時道:“數十年前,大鈞跟在招商局的後頭將太古怡和的航線擠出了川江,更在漢口占據了一席之地,也是憑價格的優勢。大鈞現在守著運價不降,等到時候空船候在碼頭無貨可運,那個爛攤子,難道又要政府去幫他收拾?”

徐祝齡氣定神閑:“怎麽個無貨可運法?”

小潘先生接話了:“施美洋行在萬縣租用了美孚公司的油池,以前都是用的大鈞的船運,萬縣處在山區,坡坎很多,裝船之前,得用人力抬著去碼頭,油簍漏油的情況總是避免不了,途中的損耗加起來也很多,還得付苦力的工資,運到漢口再到煉油廠提煉,途中又得重複一番人力運輸的損耗,總體算下來,到提煉之前花的運資並不便宜。從洋行的利益來講,必須錙銖必較。我們普惠最近幫施美代理購進了一艘鐵駁,容量有七百噸左右,請技師專門在船上裝了煉油設備,這樣,原油運到船上,立刻便能提煉,而且還有就地存儲的作用。現在施美已經考慮取消跟大鈞的合約,改用自己的船舶。換言之,如果所有貨商都效仿這樣的方法,大鈞可不是會少賺一大筆嗎。

商場上,無人不是逐利而生,航運牽涉的各個關節都所費甚多,誰不願意能省就省?大鈞一味地擺出高姿態,難免把客商都攆到我們這些洋行這兒來,長久下去,必會虧損。”

徐祝齡淡淡道:“我國自己的工商業若受到損害,政府必然是要支持的。”

老潘先生笑道:“徐副市長說得很對。本土的工商業也好,國外的洋行也好,隻要是在中國這片土地上做生意,都會對本地的經濟發展有利,區別是有的作用大,有的作用小而已。大部分洋行本身也是銀行的股東,金融是經濟的命脈,政府財政若是竭蹶,更依賴銀行從中接濟。現在漢口的商業因去年水災的影響,還處在艱難的恢複之中,實業的複興,需要銀行的大力支持。徐副市長不妨想想,就說這江漢路上,究竟是中國的銀行多,還是外國的銀行多?”

徐祝齡微有不快:“原來二位是來好心提醒我來著。”

盛棠笑道:“不瞞徐副市長,潘家和孟家其實已經算是姻親了,孟家長公子和小女不日即將訂婚,我們此行也算是在公告商界人士之前,先來跟咱們的父母官說一聲。徐副市長是主管工商業的政界人士,潘某不才,還想腆著老臉相求徐副市長屆時給小女和女婿做個證婚人呢。”

徐祝齡不解道:“既然都快是一家人了,為何在生意上如此針鋒相對?”

盛棠無奈道:“親家公太過固執厚道,不懂得隨著大勢徐圖轉圜,一味猛力對抗,難免跟大家鬧得兩敗俱傷。出於契約和忠誠,我是不會背叛洋行的,今天這些話,自也不是以洋行買辦的名義來跟徐副市長說的,作為一個老友,想通過您給孟兄去一點建議,至於這個建議是否有誠意,徐副市長私下裏算一筆賬,也就明白了。再怎麽說,大鈞能掀的浪,頂多也就是在水上,可洋行要動的話,可就不僅僅局限在那一條長江。漢口要穩,需要大家齊心協力。”

徐祝齡沉默。他雖不相信潘盛棠說的話是出於好意,但這些話,畢竟還是起了作用。

回去的路上,銀川問:“父親,徐祝齡會被我們說動麽?”

“他沒孟道群那麽迂腐,想通了自然也就不蹚渾水了。孟道群這個人,自詡是做實業的,不買賣黃金白銀,不拋空頭不搞投機,員工平日連紅利都會存到公司支持發展,大鈞的股票和公債在市麵流通得並不多,外麵的資金幾乎沒有機會能打進去……我這一次倒要看看,用徐祝齡這顆釘子,能不能幫我們在這鐵石頭上打出一個眼子來。”

銀川沉吟片刻,轉開了話題:“適才見德英眼中失落之色,我覺得他可能還沒放下寧寧。”

盛棠睜開眼睛,不屑道:“他過幾年就會明白所謂情情愛愛,不過是些傻事和衝動。遲早會死心。”

“我覺得您答應得似乎太快了。”

“誰讓我這寶貝女兒那麽想嫁,我都懷疑她是不是跟那姓孟的小子做出了事來。”

銀川臉色一僵:“寧寧是什麽樣的姑娘,有什麽樣的教養,您應該很清楚。”

“女大不中留卻是事實。她要能有個情投意合的丈夫,作為父親,我很是欣慰。孟氏也是大富之家,她嫁過去不會沒好日子過,以後若靠這一層關係製衡一下大鈞,我們也能少許多麻煩。”

“我以為父親會屬意徐公子。”

盛棠淡淡一笑:“當官的大多是五日京兆,今天在位,明天說下台就下台,即便家有餘財,也是別人說拿就能拿走的。和他們做姻親有什麽用?”

銀川看著車窗上滑落的雨水:“那您是不是很後悔當年娶了我母親?”

盛棠默了默,過了一會兒,才輕輕說道:“娶敏萱為妻,是我這一生最值得的事。”

銀川微微一震。

適才流露的傷感早已在轉瞬間逝去,盛棠已經在琢磨別的事情:“徐祝齡還是不夠堅決,得想辦法再激一激他,究竟用什麽辦法呢?

我一時還想不出來。該做的都已經做盡了,隻能慢慢熬下去。”

回到家,有客人候在客廳,正是華賬房的大經理吳豐林。他由雲升陪著,話很少,臉上帶著刀槍不入的溫和笑容,見盛棠他們進屋,站起來行了一禮,也跟銀川打了個招呼。

在潘盛棠主事的華賬房,吳豐林算得上一個人物。低調,內斂,行事穩重有成效,是個絕佳的傾聽者,你從他認真聆聽的眼神裏看不到一絲野心和欲望,他是在真正地傾聽,當然是為了解你言語中的所有信息。吳做事有條理,很少發脾氣,從不跟任何人結成幫派,看似有很多朋友,實際上跟誰都保持著距離。這些年雖然潘盛棠一直很器重他,吳豐林卻絕不是個逢迎拍馬的人,若覺得潘有決策失誤之處,他會很直接地指出來,不惜和潘盛棠發生爭執,這恰恰是他稱職的地方。盛棠很信任吳豐林,有些生意是隻讓他來處理,連銀川都無從插手過問。

吳豐林這麽晚還來,必有要事和盛棠商量,銀川當即找個借口回避了,可走到門廊卻聽一聲碎響,像是茶杯摔在地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吳豐林平靜地走了出來,見銀川和雲升站在外頭,抱拳一禮,一言不發離去。

銀川疑雲滿腹,雲升低聲道:“據說吳要去上海,看這陣勢,估計是打算單幹。”

在洋行陷入頹勢、潘盛棠地位逐漸被削弱的時期,以吳豐林的理智冷靜,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奇怪。如此一來,盛棠勢必又少了一個幫手。

銀川回到客廳,關切地走到盛棠身邊,安靜地坐下,盡可能不打擾他,但也無比貼心地表明隨時等候吩咐。

壁鍾發出滴答聲,冷酷地提醒著時間流逝,盛棠仰靠在皮質沙發上,閉著眼睛,倦意橫生,後頸窩將褐色花紋的印度絲綢壓出褶皺。

拱形窗外的夜色是潮濕清冷的,樹葉飄落的聲響尤為蕭瑟。

幾分鍾後,雲升端來一壺熱茶和一碟細點,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幾上,再悄無聲息退下。盛棠用指節輕輕敲了敲額骨,淡淡道:“吳豐林跟美孚公司的兩個人合辦了一個代客報關的事務所,剛剛跟我遞了辭呈。”

銀川柔聲道:“代客報關雖是新近才起的業務,以後肯定會大有前景,更何況吳經理通過普惠累積了不少人脈,絕對不愁沒生意。說實話,他兢兢業業當了這麽多年的高級職員,也該有點自己的事業了。”

盛棠臉色很難看,睜開眼,氣呼呼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這些年我是真養了不少白眼狼。”

銀川微笑道:“吳經理是個厚道人,會念您的情的。”

〔五〕

感情上的挫折並沒有打亂德英日常的秩序,他和往常一樣精神抖擻地上下班,午餐和同事湊份子在洋行附近的餐館吃,吃完會回到辦公室靠在椅子上眯一會兒,他不愛喝咖啡提神,盡管他曾陪著潘璟寧喝遍了漢口的咖啡館。每當想起她,他依舊忍不住微笑,這個愛犯困的可愛姑娘,不喝咖啡一天都沒精神,他很想告訴她,擠出時間睡一會兒,哪怕隻有幾分鍾,都比喝咖啡管用,但他向來不願意表達和她相悖的觀點。

心漸漸沉了下來。雖早知道他也許永遠都無法獲得佳人芳心,但也實在無法接受毫無準備地見證她和另一個男人的親密。那一天在江漢路,她也是困兮兮的嬌模樣,那麽可愛,那麽招人疼,可她身邊的男人卻好像滿不在乎似的,這讓德英非常氣憤和嫉妒。可緊接著璟寧的表現卻深深刺傷了他。

她的眼神裏充滿了逃避、厭煩和恐懼。她想逃避她對他的愧疚,她厭煩他對她的追求,她恐懼身邊的愛人會因她的猶豫和不堅決生氣。

這個虛偽自私的女人。他應該放棄的。以自己的家世和品格,值得更好的姑娘陪在身邊,可他偏偏那麽執拗地陷入了對她的愛裏。

午睡就此打斷。

德英麵無表情站起,拿起了公文包。忙碌的工作會讓他變得清醒。

他主要負責的是報關的工作,平日常會去海關和碼頭跑動。他將一份文件送去了海關,辦完事回洋行,沒攔上黃包車,卻見潘大少爺由雲升陪著,正穿過江漢關對麵的一條路朝碼頭走去。德英忙叫道:“潘大哥!”

銀川站定,笑容和藹可親:“喲,徐兄弟,好巧。”

“您來碼頭辦事?”德英殷切地問。

“嗯,看看貨。”

德英哦了一聲,猶豫了一下,說道:“潘大哥,我想請你幫個忙。”

“請說。”

“夷馬街的公館,您能幫我借到嗎?”

“你們洋行要用來招待客人?”

“不……”德英想了想,說了實話,“我想請寧寧在那兒吃頓飯,和她談談。”

銀川皺眉道:“徐兄弟,你何苦一味單相思下去。”

“我並沒有什麽非分之想,隻是想將我的心意完完全全告訴她,給自己做個了斷。以後我不會再讓她為難。我生性自卑,不希望太多人看到我的挫敗,所以才想找個安靜的沒外人打擾的地方,如果您不放心,可以派人看著我……”

銀川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明天你難道不上班?”

“我會請假的。”

“好吧,那你們明天就中午去那兒吧,晚上那邊另有安排。”

“謝謝潘大哥,太感謝了!”

銀川同情地歎了口氣:“徐兄弟不必跟我客氣,雖然以前我對你說過重話,但其實我知道你忠厚可靠……唉,是璟寧沒有福氣。”

“不,是我沒有福氣。”德英見雲秀成急匆匆從海關的方向走過來,像是有急事找銀川,便告辭離去。

銀川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聽到了吧,這小子對寧寧還不死心,真是討人嫌。”

雲升笑道:“那您還答應他。”

銀川沒有應聲,這時雲秀成已走到麵前,急聲道:“羊毛降價了!”

“不是提前讓您出貨了嗎?”

雲秀成聽銀川這麽一說,臉色僵了一僵:“哪裏曉得會這麽快,聽你說得不鬆不緊的,還以為不會有太大的事。”

雲升在一旁哀其不爭:“親家老爺喲,大少爺不是一次兩次提醒您小心了,您總不當一回事。”

雲秀成瞪了他一眼,喝道:“什麽時候輪到你小子來教訓我了?

誰教你這樣沒上沒下說話沒規矩?”

雲升登時住口,臉上卻是很不服氣的表情,銀川雲淡風輕地道:“看來舅舅剛剛才知道價格降到多少,另外一件事,還沒得到消息吧?”他雖和雲秀成是翁婿關係,私下裏仍叫他舅舅。

雲秀成搖了搖頭,鬢邊灰白的頭發飄了飄,他這些年很是見老。

銀川對他很鄙夷,但為了雲琅,又還得給他一分尊重和同情,這種複雜的情緒,有點像看著一個老邁的討人嫌的債主。

銀川道:“明天早上看報紙頭條您就知道了。”

雲秀成急道:“你這不是吊我胃口麽?快說!”

銀川淡淡一笑:“市價大變,您不是唯一倒黴的。漢口羊毛大王陸淮山,囤的羊毛按現價一算折了差不多三百萬。說實話,手裏東西越多風險越大,人越貪越想僥幸,您算運氣好了,陸淮山手裏的東西比您手裏的多得多,他就是舍不得出手,老想跟行情賭,行情又不是他說了算的!現在怎麽著?”他的手做了個拋物的姿勢,“跳樓了,哐當一下,一了百了。”

雲秀成臉色大變,人頓時矮了一截,可憐巴巴地道:“那、那這……我……”

“您放了貨多少出去?”

雲秀成老老實實地道:“還有四成在手裏。”

銀川蹙眉:“哎,老爺子管得很緊,我的狀況也實在很艱難……”

“我知道我知道,這次我真的是吃教訓了。阿琛,真是麻煩你了。”

銀川苦笑道:“舅舅還跟我說這些見外的話,可真是傷我的心。”說著動了動腳步,往碼頭的方向走。

雲秀成已猜到大有轉圜餘地,忙跟在他身邊,一邊走一邊說:“好,好,阿琛,我曉得你是念情重義的好孩子,你真得替我想想辦法啊。

“我看能不能找補一點錢回來,但這需要時間。”

“能少損失一點算一點……唉,真是割肉放血一樣心疼。”

“我明白的。現在我事情堆成一堆,隻能一件件來了。”

“啊?有什麽麻煩嗎?”

銀川道:“那些美國人,顏料出廠的時候故意提高純度,賣到中國一過關便往裏頭摻賦形劑,少了稅不算,利潤還多出了好幾倍,別的商行吃這個虧我不管,賣給我的,裏麵元明粉的含量要高出了我的底線,我隨時準備跟他們打官司。”

雲秀成忙道:“還是別打官司好,你現在哪裏忙得過來。”

進出口這兩大宗最主要的業務,基本上全由買辦來過手,甚至連一些洋賬房的大班,在經驗豐富的買辦麵前都不太有發言權。為了在各地收購物品,買辦們通常會設立一些盈虧自負的公司,這些公司也叫“外莊”,借與洋行的關係,可以優先為洋行供貨。雲秀成手裏也有好幾個外莊,隻因他近年來頗受排擠,對生意也疏於打理,貨物要麽規格不符,要麽質量出錯,洋行差一點中斷了與他的合約,還是靠銀川出麵才續訂了供貨合同。為采購土產,買辦們的觸角遍伸各地,雲秀成也不是不盡力,畢竟年歲不饒人,拚不過後起之秀。許多和他一樣的前輩買辦,也多有此感歎,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

銀川是後起之秀,處理業務無比細心且相當嚴厲,看起來斯文和氣,卻有種讓人凜然生畏的氣魄。凡經他過手的貨物,基本上都是最好的,價格也很公道,洋行十分看重他,近幾年他更是威望日增。雲秀成隨他走進倉庫,原本正吵嚷喧鬧的十數個采辦一見到銀川進來,頓時噤聲了一瞬。

這次新進的貨不止顏料一種,還有為京津鐵路訂購的機器和零件,以及一些化妝品、糖、煙等,銀川細細地看,各式貨物的三聯單拿在手中,左手小指、無名指和中指各夾著一本,翻來疊去,無比利落,他基本上不說話,一開口必然會提出一針見血的問題。雲升和幾個采辦幫他換著一本本單據和賬目,又取來各式貨樣,打個下手罷了,雲秀成在一旁也隻得幹看著,插不上話也幫不了忙。

一兩個小時不知不覺過去,銀川方有了點休息的時間,靠在一張長桌旁歇了會兒,右腳向後抬起悠閑地踏在桌腳上,自有人爭先恐後送茶遞煙,他叼著煙將頭一低,讓人幫他點了,微微笑了笑,如此一個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兒,身處在這麽一個灰塵彌漫的倉庫裏,旁人看在眼中,真覺得有些不搭。

行情確實不好,生絲的價格漲了,但年成不好,收購的數量急劇減少;羊毛的價格跌了,供大於求,滯銷嚴重。到下午晚些時候,人人都獲知了陸淮山跳樓身亡的事,不免感歎連連。雲秀成心情很不好,黃著一張臉抽悶煙,銀川走到他麵前來,道:“實在不行,我給舅舅一點錢,您把剩下的四成羊毛原價給我吧,等行情好些了,我還是以原價還給舅舅,要行情實在好不了,再想辦法處理掉。”

這確實是雪中送炭。雲秀成喜道:“好女婿,真讓你費心了!”

銀川臉色不鬱,雲秀成生恐說錯話讓他打退堂鼓,忙改口道:“阿琛你放心,要真漲了價,我按市價買回來,絕不讓你吃虧的。”

銀川一笑:“沒事,自己人之間不計較這些。對了舅舅,阿暄最近有沒有來找你啊?”

“他怕惹他老子生氣,跟我們雲家生分了許多,我可是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了。”為了表明態度,雲秀成特意補了一句,“這孩子沒你懂事,更沒你有長進。”

銀川歎道:“都是當年出了那番事,其實他還是很求上進的。”

雲秀成搖頭:“他不行,我也費力帶過他,沒什麽用,他誌不在此,圖的是麵子。”

銀川凝注了他一會兒,知這是真心話,便直奔主題道:“幾天前他說要來給我打下手,可能是我最近在洋行管了太多事,父親也想勻一點給阿暄做做,舅舅怎麽看?”

雲秀成急道:“這不是搗亂嗎?你把事情安排得好好的,讓一個生手再來攪和一把,還成什麽事呢?不行,絕不能夠!”一個快掉落懸崖的人,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救,人家伸手時可是要用力的,哪能讓人分掉他的力氣呢?思忖了一會兒,道:“你也別太為難,說到底阿暄也是我們雲家一係的人,大不了讓他來管我的外莊,我曉得怎麽處理。”

銀川正色道:“那我就放心了,再怎麽阿暄跟著舅舅曆練也是不錯的。”

“那羊毛的事你就多幫我擔待一些了啊,別忘了啊。”

“哪能忘呢,這可是我眼下最要緊的事。”銀川笑道。

〔六〕

璟寧如約去了夷馬街的凃公館。

德英早就等候在那裏,聽到汽車喇叭聲,快步走過來,向璟寧招手道:“門在這裏。”

璟寧笑道:“好有趣,門竟然不修在房子正麵。”回頭吩咐司機道,“徐先生會送我回家的,你先回去吧。”

進了屋,餐廳裏有兩個傭人在擺著飯菜,桌子正中放著一個小花瓶,插著一小束紅玫瑰。

璟寧探手觸了觸花瓣,無名指上的戒指閃了一閃,白金鑲嵌一顆水盈盈的藍寶石,四爪為細鑽攢成的花朵。德英怔了怔,笑道:“好漂亮的結婚戒指。”

璟寧麵上一紅,知他是說她這般戴,便是向人告示已婚,當下故作不滿道:“今天才拿到的。都是子昭這個討厭鬼,非把它定小了一點,隻能戴在無名指上了。”

其實定做戒指時,是子昭非得要按她無名指的大小做,連首飾行的美國經理都笑說:“您是要做婚戒啊。”

子昭道:“錢不夠用了。”

璟寧白了他一眼。將戒指戴在手上試了試,也覺得太張揚了,但這恰恰便是子昭想達到的效果,非要她戴著去找德英,還不許摘下來:“讓徐燙飯趁早別打鬼主意。”

“這世上就你鬼主意多,還說別人!”

子昭吧嗒一聲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叫司機把車開慢一點,將她兩隻手搓來揉去地玩:“一會兒轉過彎我就下車去公司那邊,這幾天因為我們訂婚的事,偷了不少懶,好些事都沒做,趁現在該商量的都商量完了,該買的也都置備得有頭緒了,我幫幫父親去。今晚我會跟他去一趟上海,過幾天才能回來。車子開慢一點點,至少我能多和你待一會兒嘛。”

貸款是在上海匯豐銀行總部申請的,大鈞的財務狀況似乎並不太好,政府擔保雖然做了,官價結匯卻一直沒有落實,銀行遲遲不肯放款,加上又麵臨著幾大洋行的聯手打擊,公司處在十分艱難的時期,孟道群準備親自去一趟上海。子昭決定相陪,既是對老父精神上極大的支持,也為了多累積一些應付風險的經驗。成家立業,家眼見就要成了,業也得抓緊立起來。

他能收起紈絝之心,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她,璟寧自然知曉,但不免為這未經滄桑的公子哥兒心疼。於是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一定注意飲食,放鬆心情,別累出病來。

子昭低聲道:“我身體很好,你盡管放心。”璟寧的臉騰地就紅了。

“寧寧,我真盼望那一天。我好……我好……”他吞吞吐吐地沒說下去。

她忍不住看著他:“你好怎麽?”

他聲音愈發低了:“扒光你衣服啊。”

她揮拳就打,他握住她的拳頭,在她指節上輕啄:“唉,真想趕緊娶你做老婆,等我回來就直接結婚吧。”

璟寧憶起這場景,用指尖磨蹭著左手的戒指,眼中閃爍著幸福的光芒,德英招呼吃飯,她恍若未聞。待回過神,隻見德英在桌前,盯著那一桌菜發呆,不禁很不好意思,又不知該說什麽,隻好誇讚菜式精致。

這樣和他吃飯,感覺總歸有點怪異,璟寧看了看外頭,問道:“就我們兩個人嗎?”

“下人有他們的休息室,要叫他們來嗎?”他伸手在桌下摸了摸,“雲管家說桌下有電鈴。”

“不用,不用。”璟寧忙道,然後問,“你說的雲管家,是我家的雲升?”

“是啊,房子是從你哥哥手裏借的,雲管家特意來安排的午飯。”

璟寧鬆了口氣,原來是自己人的地方。其實剛才在擔心什麽,她也說不清楚,按說德英老實憨厚,肯定不會做出什麽過激的事,但畢竟孤男寡女的,總不免忐忑。

桌上放著一瓶威士忌,德英笑道:“這是洋行外莊的存貨,有些年份了。你們女孩子們愛喝香檳,但我隻有一瓶酩悅,怕你看不上這種廉價貨,所以沒帶過來。”

盛昌是美國的洋行,美國施行禁酒令,不許出售和轉運酒品,許多酒隻能在黑市流通。盛昌在中國的少量酒品存貨,已由中國買辦收購於自家商鋪裏,在美國本土之外銷售,並不算違法。若按禁酒令開始施行的1920年算起,這瓶威士忌最起碼也有十二年的曆史。

見璟寧猶豫的樣子,德英道:“放心,不是‘大叫雞’,那個我們倆都招架不了。”

璟寧撲哧一笑:“別提了,那次我真是出了大醜。萬一我又發酒瘋,你可就慘了。”

“你終於知道自己發了酒瘋,把我們大家都害苦了。”德英指了指一盤鹵雞爪,“不是愛吃這個的嗎?怎麽把它給晾著?”

璟寧笑道:“隻能在家裏的時候吃著玩,在外麵和別人吃,總有些不斯文。”

“我也算別人?”

“你是我的好朋友。”她誠懇地說。

德英道:“那晚你鬧著要吃五香雞爪子,我認了真,找遍了趙家的廚房,人家偏是沒有。大半夜的都快兩點了,我拖著管家起床,把已經睡熟的船夫叫醒,劃船離了島,到了沙湖,又要趙家人幫忙尋了一輛車,在武昌城滿街滿巷地找啊找,找有可能還開著的飯店,腦子裏隻想我的寧寧想吃雞爪子,非得給她找到不可,我的寧寧,我的……”他聲音哽了哽,“千辛萬苦買了來,你卻連看都不願看一眼,我一晚上的辛苦和焦灼,抵不過孟子昭給你做的酸梅湯。”

璟寧悔恨不已:“德英,你對我很好,但這輩子我沒辦法回報你了,隻能下輩子再……”

“別這麽說。”他想伸手去捂她的嘴,又怕唐突,急急地便將手放了下去,“別說什麽下輩子,多不吉利。我不需要你的回報,隻要你過得好,我就會好。來,我們幹一杯,希望這杯酒能讓我痛下決心,安安心心當你的好朋友。”

璟寧甜甜一笑,將酒一飲而盡,辛辣過喉,忍不住眯起眼睛,哈了口氣。德英凝視她片刻,亦把酒喝光,慨然一笑,旋即再次將酒杯注滿。

他搖頭,又是一口將酒喝光,緊接著又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喝完。當他再次伸手去撈酒瓶的時候,已帶幾分狂意,璟寧過意不去,站起來一把奪過酒瓶:“好,要喝我陪你喝個夠!”手一揚頭一仰,將酒灌入自己口中,威士忌原是烈酒,一大口下去,直嗆得她急喘。

德英紅著眼睛道:“為什麽還要對我好?讓我喝死算了!”伸手去奪,璟寧被他一拽一推,人吃力不準,便往後麵沙發栽了過去,德英去扶,卻是腳步一軟,整個人朝她撲了過去,怕傷著她,隻好強力往旁邊一偏,砰地倒在地上。璟寧擔心德英受傷,過去拉他,步子剛剛一動,腦子裏突然嗡的一響,巨大的眩暈感像一陣強風撲麵而來,隻好坐到沙發上,將頭往後靠了靠,說道:“酒勁兒好大,跟‘大叫雞’有得一比。”

德英已扶著椅子腳站起來,說道:“這樣也好,醺醺然的,心裏倒沒那麽痛了。”

璟寧想安慰他一句,眼前卻漸漸模糊,看他漸漸暈成一團隱約的影子,意識昏沉不可抵擋,為了壓住漸漸湧來的眩暈感,她不得不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過了多久,恍惚中,身子陡然一輕。她嚇住,抵抗道:“德英,放開。”

話到口中,卻輕飄如空氣,如同她同樣輕飄的身體。

她試圖睜開眼睛,無盡的困意像一雙手掌,緊緊地壓住了眼皮。

她知道自己被抱離了這個房間,但隻能幹著急,耳聽腳步沉重踏在木質台階上的聲音,一扇門打開,然後砰的一聲關上。

這是在哪裏?

冰涼的杯口靠近嘴唇,璟寧的嘴唇本能一翕,讓杯中茶味**緩緩注入。

這讓她清醒了須臾,眼睜一線,天地都似在旋轉,有個朦朧的人影似德英又不似,高大挺拔,竟像子昭。她一時分不清現實和虛幻,慢慢地卻有種莫名的欲望開始隨血液竄動。

少女豐盈嬌美的身體落在柔軟的床墊上,單薄的衣服被汗水浸濕。

緞子被鬆鬆分開,驟然的涼意讓她驚恐萬分,腰帶上金線織成的玫瑰花朵似欲飄落而下,縐紗襯裙胸口邊緣繡著鈴蘭和風信子,密密簇簇擠作一團,又像蝴蝶翩翩飛走。她毫無辦法。

男人的氣息一點點迫近。這氣味依稀讓她覺得熟悉,真的是子昭嗎?他偷偷跟著她來了這裏?那種怪異的感覺繼續在體內升騰,她的身軀開始顫抖,似在索尋什麽,她想這是不對的,應該停止,但奇異的情緒像逐漸燒沸的水,漫進了本就所剩無幾的理智。

脖頸,鎖骨,一寸一寸,被綿密的吻漸漸燒得滾燙……那個人撫摸著她的肌膚,手掌從她的肩膀緩緩移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突然劇痛,寶石戒指就似要嵌進肌膚一般。她想開口呼喊,用力睜眼,可一點力氣也沒有,連眼皮都動不了,拚盡了全力卻隻是啞啞喚了一聲:“子昭!”

雨下了起來,廣玉蘭雪白的花瓣盛滿了雨水,一片片沉重地落在地上。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