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下 卷

第一章 疾風

〔一〕

“海舶幾多渾莫辨,地球何處不相同。”

上海,中國乃至世界輪船航運的核心地帶,世界最繁華的金融中心之一。從黃埔灘頭開始,銀行、信托公司、交易所鱗次櫛比,除中央、交通、通商等少數幾家本國銀行外,幾乎全是外國的銀行:匯豐、麥加利、中法、正金、華比……從九江路折入,沿途盡是證券交易所,另有花旗、大通、三井德華等銀行,錢莊票號更是數不勝數。連同寧波路、北京路、河南路一道,高樓雲集,夜來燈火輝煌,真正名副其實的“金光閃閃”。

子昭和父親走出匯豐銀行的大樓,邁下台階後,他回頭看了看樓前的兩尊雄視前方張著大口的石獅子。

道群淡淡一笑,道:“匯豐這一隻大獅子,一開口就不知道在中國吞了多少錢,虧本的買賣他們是從來不做的。這一次若真要從他們手裏借到了錢,可就是被獅子咬住脖子,不能輕易亂動咯。”

“那咱們幹脆全部自籌,又不是沒有錢,不就買幾艘船嗎?”

道群見兒子一派天真,不願跟他多說憂心之事,隻一邊走一邊告訴他一些和船業金融有關的軼事,將話題岔了開去。

煙水蒼茫,輪船的汽笛聲漂浮在黃浦江的上空。

暮色降臨,天空好似還和白天一樣明亮,但街道上已明顯感覺暗了下來。華燈初上,車水馬龍。道群和子昭慢悠悠走在江邊,眺望江上緩慢穿梭的輪船。

“以前中國的內河航運,哪裏輪得上洋人說了算。洋貨要運進來,得用民船從廣州起運,”道群說,鬢邊的白發在晚風中輕輕飄動,霞光映在他眼中,“國貧民弱,中國不論是在政治還是經濟上都不爭氣,幾場仗打下來,從旗昌、怡和開始,到太古、日清、日郵……內行航道幾乎全被洋人給占了,連遠洋的航業也基本上都在洋人手裏。本土的船運公司,除了招商局有政府做靠山,其他如我們大鈞,還有盧老板的民生公司這樣的後起之秀,無不是腹背皆困,吃盡了啞巴虧。政府不扶持,即便扶持也多是試圖拿走股本,名為幫助,實則想借機收歸國有,到最後我們被排擠出去不說,辛苦了幾十年的家業,也說不定會被那些雞零狗碎貪得無厭的腐敗官僚揮霍破壞殆盡。”

他看著沉思的兒子:“你未來嶽父說我古板固執不懂得變通,老是和洋人作對,其實我何嚐不知道,跟那些官僚相比,洋人們做生意至少會嚴守契約的規則,有一種,怎麽說呢……”一時不知如何措辭形容,閉目想了想。

子昭揣摩著道:“職業精神?”

道群睜開眼睛:“沒錯。比如說這一次為我們進行財務核算的英國公司,他們給我們做的財務報表,事無巨細精確無比,每一項風險、利益,都給分析得條條在理。當時他們建議我從匯豐貸款,提到匯豐新大樓在上海落成之時總董藍恩的一段話,我至今記憶尤深。”

“那個總董是怎麽說的?”

“他說:‘本行不惜巨資造此華廈,實因堅信中國商務之發達無可限量,今日中國社會及政治諸多情形,雖多可悲,致受外人之幹涉……倘至必需之時,則敝國雖以武力為後盾亦無不可,蓋非此不足以恢複中國安全之秩序,亦為大多受害之中國人所歡迎。’”

子昭蹙眉:“他是說雖然中國的經濟會有繁榮的可能,但這個國家變數很大,投資人的錢隨時可能打水漂,匯豐有一個強國做依靠,一旦遇到這種風險時刻,他們會不惜以武力來保障大家的利益……嘿嘿,讓他們在我們的土地上使用武力,政府跟孬種有什麽區別?洋人侵占我國,還打著‘為中國人撐腰’的旗號,真是可笑至極!”

道群道:“所以說,我們這些商人能有什麽辦法呢?孟氏既要保護和發展大鈞,又要想辦法不被政府或洋人控製,談何容易。潘盛棠之所以現在跟我較這番勁,也是因為時局變化不定,他既想讓洋行重視潘家,也想在航運這碗飯上給潘家多尋一雙筷子。說到底,我們這些老骨頭,折騰來折騰去能耗到什麽時候?今後的商場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天下,兒子,你加把勁吧!”

子昭撓撓頭:“以我現在的經驗和智慧,可能還是得慢慢來,而且我那未來的妻兄,看起來就很不好對付啊。”

道群沉吟道:“潘家大公子小小年紀就這般精明內斂,又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必會成就大氣候。這孩子……我看就連他父親也未必壓得住他。隻希望今後他不要成為大鈞的敵人,要不還真是很棘手的一件事。”

子昭眉毛一揚:“他雖然不好對付,但我卻並不害怕,因為我知道我不會比他差的。”

“是嗎?”道群不禁一笑。

子昭道:“爹,我會爭氣,我落後他數年,從今天起加倍努力趕上去。”

道群讚許地點點頭:“好,我等著看。”

孟家在河南路有棟小宅子,一進屋,子昭便飛奔到了電話旁,給璟寧打電話。因是長途,需要接線員轉接,等潘公館的傭人去將璟寧叫來,已經好幾分鍾過去了。

璟寧在那一頭輕輕喂了一聲,子昭早等得極不耐煩,抱怨道:“總是慢吞吞的,平日裏活蹦亂跳跟泥鰍一樣,就接我電話的時候慢得像蝸牛。”

璟寧沒接話。

他以為她在琢磨如何反唇相譏,結果她沉默許久,隻解釋了一句:“我在睡覺。”

“都是吃晚飯的時間了,你還睡覺?”他很是不滿,“是不是和琪琪她們瘋玩去啦,回家就犯困?”

那邊又是半天不吭聲,他誤以為斷了線,提高音量喂了一聲,她方慢吞吞應了句:“是的。”

他嘻嘻一笑:“想我嗎?”

“想。”

“有多想?”

“很想。子昭,你別生我的氣,好嗎?”她微微有些哽咽。

他被這楚楚的聲音搞得心軟,投降道:“好了,我不怪你了,隻是下次接我電話的時候得利落點,知不知道?想你想得發瘋。”

“知道了。”她吸了吸鼻子,心情似乎好了些,囑咐他注意休息,他也別有用心地叮囑:“你要小心別中暑,天太熱了,要玩的話等我回來陪你玩,這幾天就乖乖在家待著,最好哪兒也別去。”

“你回來難道天就不熱了麽?”她不禁笑了,語聲中卻依稀還有些苦澀之味,他想這一定是因為她對他相思的緣故,不免又是得意又是甜蜜,掛上電話後,嘴邊的笑容許久都未散去。

接連兩天,道群約著金融界和實業界的熟人吃飯,子昭知道父親已在做最壞的打算,官價結匯的申請很可能得不到批準。盡管徐副市長對父親很有信心地保證過,但以父親的性格,對所有事情都會預估一個最大的風險,做足準備。可是,購船的那筆款子中的百分之十五,這不是一筆小數目,萬一真得靠大鈞自己來解決,如何解決?

夜裏,道群疲倦至極,卻通宵失眠。他本有糖尿病,最近常突然間心跳加速,口唇發幹,起床喝水後又會頻繁小解,折騰一宿再也無法入睡。子昭見父親日漸憔悴,無比憂心,弄了張躺椅到父親房間,晚上就睡在那裏。有時道群醒了,似有感應,子昭立刻也便醒了,給父親端茶倒水,陪他說話放鬆心情。道群見兒子懂事成熟了許多,老心大慰,如此幾天下來,子昭倒沒能抽出時間思念璟寧。

銀行的限期將近,徐祝齡從漢口打來了電話,和道群進行了一番長談。

掛上電話後,道群陷入了許久的沉默,然後對子昭一笑道:“看來還是得靠自己了。”

“當時不是說得好好的嗎?”子昭憤然道,“這些當官的說話不算話!”

“沒有很明確地說沒戲,隻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了推搪之意。也許他是真的有難處吧。”

“都到這時候了,若要我們自己籌錢的話,怎麽籌啊?”

道群沉吟道:“萬不得已是不能發行債券的,價若不高,就會被人惡意收購,這樣一來,我便是將大鈞船業推到了懸崖邊上。不行,我得再想想有沒有別的辦法,看能不能重新找到幫手。”心力交瘁,胸口忽地一悶,重重坐倒在沙發上。

子昭大驚,擔心地問:“父親,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中午有些積食,不妨事。”道群擺擺手,見兒子雙頰瘦削,黑眼圈都出來了,憐愛之意油然而起,便說,“銀行既然願意延長籌款的時間,我們該做的也做了。放你一下午的假,想去吃什麽玩什麽盡管去。明天我們回武漢。”

子昭的眼睛不由得一亮,道群心裏暗暗歎氣:唉,這龐大的家業遲早要交給他,他無憂無慮的日子總會結束,趁我這老朽之身還能挺一段時間,讓這孩子輕鬆一天算一天吧。

就近便是城隍廟,子昭買了幾塊臭豆腐,邊吃邊走,琢磨著給璟寧買點東西,但買什麽好呢?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潘家自然不缺,他溜達了幾圈便沒了主意,心想原來自己並不很會討她喜歡,惹她生氣倒極擅長。而一想起她生氣時瞪圓眼睛含嗔帶怒的可愛模樣,頓覺歸心似箭。人聲如沸,因愛人不在身邊,一切都索然無味。

懨懨地回到住處,道群坐在客廳喝茶,見他手裏空空無物,眉頭一蹙,說道:“快成家的人了,隻知道玩,一點都不會處事。”杵著拐杖站起來,“走,我跟你出去一趟。”

子昭大惑不解:“爸爸,您就好好休息吧,天都黑了,還沒吃飯,出去幹什麽?”

道群瞥了他一眼:“晚飯要吃,禮物也要買。讓你出去玩你就真出去玩了?也不想著給你未來的妻子買點東西。”遂叫司機去開車,子昭無奈,隻得跟著父親出去。

車行至靜安寺“鴻翔時裝公司”門前,道群搖下車窗,見秋季最新款的服裝已上櫥窗,連初冬的大衣也上了架,便說道:“我給你媽媽買一件大衣,你給璟寧也買一件,女人家,喜不喜歡你買的東西另說,曉得你有這片心總是沒錯的。買了衣服再去趟霞飛路,看看有什麽可以給你未來的嶽父嶽母帶回去。”

子昭心中溫暖,不敢多話,急忙扶父親下車。店員殷勤招呼問候,端茶送水,拿出新款衣裝的圖冊耐心介紹。道群說:“夏天很快就過去了,買實用些的吧。”子昭亦是這麽想,朝父親笑了笑。

道群給孟夫人挑了一件酒紅色的毛料大衣,子昭則一眼相中一件紫貂,店員將大衣取來給他看,毛色細軟有光,手撫過去如劃入一道清涼的泉水,剪裁精致,極襯璟寧的高挑。官禁雖開,高檔皮貨不再算什麽稀罕物,但這件衣服依舊很貴。子昭猶豫了一瞬,最後還是指著一條白狐披肩道:“買這個吧。”見父親看著自己,便笑道,“一個小姑娘家,給她買條披肩就可以了。”

道群點點頭,念及之後兩家的婚事還需一大筆花費,公司又處在困難中,錢是得計劃著用,便沒說什麽。店員將披肩和大衣分別包起來,道群見兒子頻頻回顧,似頗有不舍之意,不禁暗暗傷感。

〔二〕

璟寧已經在花園坐了很久了,從太陽落山一直坐到夜幕低垂。

蟲聲唧唧,腳邊的蚊香早已變成一圈灰燼。噴泉沒有噴水,她嫌水聲太吵,叫花工將水泵關掉。玫瑰謝了一大半,花床邊開得最熱鬧的是紫茉莉,紅、白、紫、黃,這是屬於夜晚的花朵。她手腕上套著紫茉莉串成的花環,月光下是蒼白的粉色,一如她眉間彌漫的苦澀和哀愁。

“這是我給你煮的艇仔粥,油條是現炸的。”

銀川將托盤輕輕放在噴泉池邊。

她抬頭,清婉的臉龐被玉蘭花燈照得猶如透明,呈現出一種少女不該有的脆弱疲態,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但好像遠不如以前那麽明亮了。

她說:“孟子昭要回來了。”

銀川鎖住眉心,沉下了臉,但見她神情淒然,心中一軟,歎了口氣,柔聲道:“寧寧,你瘦了。”

她卻帶著孩子氣的執拗追問:“子昭要回來了。我該怎麽辦?”

我該怎麽辦?

這也是那天她清醒之後說出的第一句話。

大哥哥,我該怎麽辦?

銀川安靜地看著她,以近乎殘酷的冷靜對她說:“有些事情是不可能改變的。隻有麵對它,接受它。”

她的肩膀開始顫抖,大眼睛裏迅速溢滿了淚水,依舊執拗地看著他,但是慢慢地,她的嘴角開始抽搐,細弱脖頸無力地垂下,後肩露出一片皮膚,隱現一道道鞭痕。

銀川蹲下,看著她:“寧寧,別難過,你並沒有錯。”

璟寧咬著嘴唇,胸口急促起伏幾下,放聲哭了出來。

“他會發瘋的。他那麽要強,那麽要麵子,我卻這樣羞辱了他。”她泣不成聲,語氣固執,“能瞞一天算一天。我會對他好,隻要他念我的好,可能就不會太責怪我。我會找合適的機會向他坦承。

但是現在,能瞞著他最好。”

銀川勉強安慰道:“父親不願跟孟家撕破臉,也有挽回的意願,即便不顧著你,為了生意,也會盡力隱瞞此事,你可以先放寬心。”

她頓時流露出歡喜之意。孩提時他為她買來香甜的栗子,或偷偷帶她出去玩耍,她亦是這般表情,眯起眼睛,笑得像個甜糯的小點心。銀川但覺一顆心被苦澀鑿穿,手忍不住輕輕抬起,撫在她蒼白的臉頰上,但也隻是輕輕一觸便放下了。

“對不起,那天我不該打你的。”

想起數天前發生的事,已恍若隔世。

那一天,其實夷馬街的凃公館裏還舉行了一個小型晚宴,由銀川主持款待日清洋行的高級管理人員,還有兩個記者采訪拍照。這棟洋樓即將轉租出去,晚宴之後,銀川帶著客人們參觀樓中陳設與房間布置。

樓道間通風很好,窗外濃鬱的花香、濕潤的雨氣簇擁著飄進來,帶著幾分淡淡的秋涼。雨聲細碎,人聲嗡嗡,時不時夾雜用日語和中文表達的讚美。窗外的雨時急時緩,濃雲碎片被風吹散,夜空被漢口街市的華燈映得詭異的亮,廣玉蘭的枝條濕漉漉的,不時拍打著雕花銅欄杆,劈啪有聲。他們從一樓茶室、客廳、飯廳,再走到二樓的書房、起居室,以及臥室。李南珈在前麵帶路,每到一個拐角處,便提前將燈打開。

燈一盞盞亮起來,照亮走廊之中精美的壁紙和畫框,南珈推開了二樓南向臥室的門,可當燈亮起的一刻,走在最前麵的人全都驚到了。

**那對衣衫不整的青年男女,也如夢初醒似的睜開了惺忪睡眼。

鎂光燈砰地一閃,銀川回過神,迅速轉身攔住記者摁下快門的手,再往前兩步將眾人視線一擋,示意他們往後退一步:“不好意思,這是我之前邀請來的兩位客人,看來他們還在休息。時間也不早了,諸位要不然先請回吧,房子交接的手續我們明天一早就辦。南珈,給諸位先生帶路,把車子安排好。”

待眾人離去,銀川站立著,平靜地吸了口氣,臉上的血色卻在一點點消失,他重新推開了門。

徐德英一臉驚慌愧疚,正跪在璟寧身前,喃喃不休說著什麽,璟寧蓬頭散發,神情木然,聽到銀川的腳步聲,猛地抬起頭來,眼中全是害怕。

銀川一步一步朝他們走過去,瞳仁裏泛起晦色陰雲,額上青筋清晰可見,他拳頭緊握,指節發出咯吱響聲,一向溫文爾雅的他此刻臉上布滿猙獰。

德英站了起來,神情複雜地看著他,璟寧往後瑟瑟地一縮,怯怯地道:“大哥哥,我該怎麽辦?我……”

銀川一拳向徐德英揮去,德英猝不及防,跌坐在地,璟寧尚未回過神,麵上已是火辣辣一痛,銀川拽她起來,又一記狠摑,嬌嫩的臉頰頓時紅腫,璟寧完全被打懵了,怔怔地看著他。

銀川一時說不出話,渾身都在發抖,璟寧捂著臉,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了下來。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語氣是那般痛心絕望:“潘璟寧!我打你就是打我自己,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璟寧大聲嗚咽,身體顫抖。

銀川咬牙切齒看著她。不,她怎可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明白!他想殺了自己,卻先將匕首刺向了她,那上麵覆滿了毒藥和欲望。恨意,悔意,絕望,像猙獰的火焰燒進五髒六腑,對她所做的一切讓他升騰起奇異的快感。原本就想毀了她,原本就試圖毀掉這一切,要是能連自己也一同毀掉那就更好了,因為在這出戲裏演得最投入的,不過隻有他自己。

當他再次揚起手時,徐德英攔住了他,用冷靜到詭異的眼神看著他:“璟寧沒有任何錯。所有的事我一個人擔。”

“你擔得起嗎?徐德英,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信不信?”

“不勞你動手。”德英放開他,後退一步,從桌上拿起一把銀質裁紙刀,鋒利的刀刃閃著冷光,他朝璟寧看過去,微微一笑,“寧寧,不管怎樣都是我害了你,徐德英對不住你!”

噗的一聲輕響,小刀沒進肋下,白色襯衣迅速暈出一團刺目的猩紅。

命運之河是否就在此刻改變了流向?恰如窗外急墜的夜雨在黑暗中縱入江流,奔向無可逆轉的蒼涼。

一夕之間,自小受盡寵愛的潘璟寧,這個從不知愁為何物的千金小姐,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從天堂落入地獄的滋味。

凃公館在大多數時間是閑置的,在裏麵做事的傭人也不過隻有兩三個,徐德英和璟寧會麵那天,由於銀川特意叮囑過不要去打擾,所以傭人將午飯備好後便去了鄰樓的休息室裏,待下午李南珈過來安排晚宴的準備工作,飯廳裏早不見了徐潘二人。這件羞恥的荒唐事被定義為當事者酒後失德的結果,但由於徐德英的自殺,傷勢極重,生命垂危,潘家反而被尷尬地置於極其被動的處境。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徐家的問責或報複,一時間根本無從談起。

璟寧被關了起來。

父親的暴怒,母親的抱怨,銀川憤怒之下的掌摑,以及隻有她自身最清楚的恥辱,令她變得沉默寡言。

一個生活在幸福家庭的孩子,當受到傷害的時候,會渴望馬上投入到親人的懷抱,讓他們給予最大的安慰。這是孩童身上表現得最明顯的特點,摔一跤,哭一聲,親人們便來了,給他揉一揉傷口,吻一吻他的額頭,再說些安慰的話,哪怕沒有改變什麽,孩子也會覺得好受了許多。

可她不是這樣的孩子了。曾經她也以為,在這個家裏她會永遠享受一個幸福的孩子擁有的所有權利,但她再不是孩子了。

她犯了致命的錯,沒有誰幫得了她,現在誰都可以指責她。

銀川忙著善後,有時候會去醫院看看徐德英的情況,更多的時候是在洋行和家之間來回跑。徐德英在搶救中,刀傷到達了肺部,隨時有生命危險。盛棠一直處在震怒之中,因為有記者拿著相機在公館外頭晃來晃去,他發怒的時候潘家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盡量躲起來不敢惹他。雲氏除了唉聲歎氣之外,便是流著淚跑去責備璟寧為何不懂得檢點和分寸,為何不曉得保護自己,這麽多年的教養如何就被輕易拋之腦後,迫著她說出那天的來龍去脈和諸多細節,以便找出些破綻,好用來和徐家人對質。

“徐德英糟蹋了你,別想脫了身去。”雲氏恨恨地總結。

璟寧聽到“糟蹋”這個詞,身子猛地一抖,板著臉將手中的茶杯奮力摜到地上。

雲氏簡直無法理解她到這個時候還使小性兒,怒道:“怨不得阿琛打你,你真是任性得無可救藥!”

“無可救藥又怎樣?”璟寧尖利地說,“我再沒救再下賤也是你生的!你不想著疼惜我幫助我,現在卻隻顧著自己的麵子。我都這樣了,媽媽在家裏還有什麽麵子?!”

“瘋了,這個孩子瘋了。”雲氏哭哭啼啼地離開女兒的房間。

璟暄也來看過她。

璟寧打開門,冷冷地道:“大哥哥已經打過我了,現在該輪到二哥哥來教訓我了嗎?”

他遞給她一袋冰,柔聲道:“敷一下臉。”

她想哭,但咬著嘴唇沒讓眼淚流出來。

璟暄的頭發留得比一般的男人要長一些,從鬢邊垂下,是為了要掩住殘缺不全的耳朵。有一段時間他曾試著戴一個耳罩,是那種黑色的、橡皮做的耳罩,可以牢牢固定在殘存的耳廓邊緣。戴了幾天後他還是放棄了,那個東西像劣質貨品上的商標,他就是那劣質的貨品。

他看著他唯一的妹妹,她是潘家的小公主,是曾有著銀鈴般歡樂笑聲的可愛女孩,現在卻變成了一個破損的布娃娃。但這還僅僅是開始,等待她的將是無窮無盡的難堪和痛苦。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正如當年沒有任何人能安慰他一樣。誰會去感激苦難,經曆挫折過後的成長,隻和自己的努力有關。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的時光總有結束的一天,但還得堅強地活下去,不是嗎?

璟寧關上了門,淚流滿麵。

“我們都廢掉了。”璟暄的眼神告訴她,“更可怕的是,人生還很漫長。”

所有與孟子昭有關的回憶,曾經讓她無比幸福,此刻令她痛苦不堪。她不知道該如何跟子昭解釋,一想起他她就頭疼得厲害。她試圖摘下那枚寶石戒指,手指卻腫得厲害,用盡力氣也無法將戒指摘下來,隻好任由它像一塊烙鐵一樣貼緊自己,提醒她曾經發生過什麽。

這一切都像噩夢一樣。會不會真的就隻是一場噩夢?無計可施之下她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不停地睡,不吃不喝,隻是睡覺,或許這不過就是一場夢,醒過來以後一切都還是過去的樣子,什麽都沒發生,她依舊是個清白的姑娘,是個幸福快樂的人。

可當她每一次醒來的時候,都會恐懼地意識到,真的已經發生了。

再也無可逃避。

事情發生那天,大哥哥凶狠地將她拽回了家,他給她的那兩耳光,讓她暫時逃過了父親盛怒之下的懲罰,但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她不怪大哥哥,因為他早就警告過她,要她斷了德英的念想,是她自己不夠堅決,為虛榮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甚至都不知道該不該怪罪德英。當德英自殺的時候,當他沾血的手伸向她祈求原諒的時候,她腦中一直響著大哥哥說的話:“你認為自己在感情的天平上,站在可以藐視別人的一方。但是小栗子,不要以為愛你的人都是弱者,弱者的反抗是會讓人招架不住的。”

而她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呢?

“我喜歡被他們喜歡。”

璟寧蜷縮在**,身子顫抖,渾身都是涼的。

“你該死,你自作自受。”

她咒罵自己。

但她還是不覺得她錯了。

雖然年輕,但她並不輕浮,她並不是天真冥頑到了不明白貞操重要性的程度。可她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並不是主動犯錯的,她喝醉了酒,糊裏糊塗和德英發生了關係,當時她沒能有力量拒絕這件事發生,她的心從未往不道德的方向偏移過。不能因為德英自殺,所有人便認為她也有錯。

晨光透進了窗戶,照亮床前擺放的相框,裏麵是三年前她和哥哥們的一張合影,她穿著藕荷色套裙,脖子上的絲巾隨風飛揚,她斜靠一輛新款的沃克斯豪爾DX,車裏是二哥,笑著探頭出來,剛回國不久的大哥背倚車頭位置,沉靜而溫柔。那時家裏還算得安寧,或許也能稱得上幸福,至少她從未被憂愁所擾。拍下這張照片後不久,沃克斯豪爾換成了勞斯萊斯,緊接著父親險些遇刺,如今家變迭生,歡聲笑語早已逝如雲散。

“以後怎麽辦呢?”璟寧怔怔地看著照片。

以後也許什麽也沒有,但還是要爭取。

“我沒錯。”她坐起身來,喃喃自語,“我是被迫的,我根本沒有力氣反抗。錯不在我。我要讓自己好好的,好好地等著子昭回來。

那天我除了喝酒這件事錯了,其他的我都沒錯。我沒有愧對子昭。”

眼淚依舊不聽話地流了下來,她倔強地用手掌不停地擦著。

突然之間,她生起了一種虛幻脆弱的意氣,她想她完全有可能糾正之前的差錯,隻要孟子昭相信她,給她機會。從前她是什麽樣的人,現在依然是什麽樣的,她不能虛度時間,不能就這麽垮掉壞掉。

她要想一個辦法出來,一定要找個辦法,解決掉現在的難題。

而在此之前,她要先從這逼人崩潰的窘境中將自己拽出來。

於是她去了琴房。

許久沒有在潘家出現的鋼琴聲再次響起。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個大小調,每一調都包含了前奏與賦格,這是一組她從小到大最愛的練習曲。精密排列組合的音符,是鍛煉思維澄淨頭腦的神靈,它們會歡快地跳躍,在她的指下發出光芒。

璟寧微微閉上眼睛,一首接一首地彈,從C調開始往下彈……有人開門走進來。她的聽覺在此刻是敏銳的,立即辨出了是誰的足音。這一刹那仿佛時光已經倒流,往事悄無聲息浮現,她回到了小時候,還是那個被兄長監督著勤奮練琴的小女孩。

她朝銀川調皮地擠擠眼:“我彈得好嗎?”

他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別彈了,父親聽到會生氣的。”

她扭過頭,撅起嘴:“爹爹也喜歡我彈鋼琴的,這個琴房還是他給我布置的呀。”

靈巧的手指不停地在琴鍵上飛舞著,音符流動像潺潺的泉流,她已彈到C小調的賦格曲……“寧寧,我帶你出去玩。”他哀求道。

她聽到了他心碎的聲音,她知道他已看到她心中的傷口,他在為她難過。

“我求你。”他像小時候一樣哄她,“哥哥錯了。”

“你有什麽錯呢?”她偏著小臉,似嗔似笑。

他眼中似有淚意在灼燒,但這並未讓她覺得安慰,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你打我沒錯,我是該打。”

她低下頭,手指再次重重地敲下,但琴聲卻未如預期般響起,她身子一斜,被人拽了起來。

銀川立刻擋在璟寧身前,卻被一把推開。盛棠先是抓著璟寧的肩,可能覺得不順手,轉而攥她的手腕。他還穿著睡袍,皮膚是長夜失眠的枯黃幹燥,他右手緊握一根暗栗色手杖,手杖有些年頭了,是他早年間在歐洲定製的。

銀川瞳孔一縮,他記得它,潘盛棠曾用它打過他的母親。

璟寧被盛棠摔開,向前跌撲,倒向了譜架旁的鋼製雕花燭台,尖利的鋼刺從她手掌一直劃到手腕,鮮血吧嗒吧嗒滴了下來,她痛得整個身子一矮,肘部轟地撞在琴鍵上。

古老的斯坦威,盡管這兩年她幾乎沒有再彈過,但隔兩天她便會親自來擦拭,這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朋友,在憤怒中發出了猙獰的轟鳴。

“不要臉的東西!下賤!”盛棠赤紅的眼中怒火熊熊,揮起手杖,啪的一聲抽在女兒纖弱的背脊上。

驟然而生的疼痛讓璟寧渾身發顫,薄薄的衣裙被瞬間撕裂,後背肌膚皮開肉綻,血痕立現。她忍不住失聲痛呼。

銀川大驚,疾步趨前,當腳步邁出的那一刹那,眼中似蒙上一層薄冰,晶輝裂處盡是舊日陰霾,他看到了母親屈辱的麵容。

有一瞬的快意湧上心頭,報應啊,真是報應。潘盛棠,你活該掙不脫這種羞恥的輪回。這就是你的報應。然而,在他片刻的遲疑中,盛棠的手再一次揮了下來,璟寧又受了一擊。

將天然采光利用得無懈可擊的琴房,慢慢吸斂著戶外逐漸明朗的日光,從花園傳來了清靈鳥鳴,白色紗簾在清風中徐徐飄動,這是多麽美好的清晨啊。可是,鋼琴可怖的轟鳴,宛如一把鋒利的刀刃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劃開了流血的傷口。漢口鼎鼎有名的潘家,被香車珠寶霓裳以及上流社會全部的浮華裝點得完美無缺,終於被劈開一道森冷的裂縫,露出了腐壞的血肉和黴變的寧靜。

璟寧吃力轉頭,一雙眸子呈現出病態的亮,她憤怒地道:“我做錯了什麽?我隻是沒有能力反抗罷了,憑什麽你們就覺得我做錯了!

我錯在哪裏?!”

“你竟然還敢強嘴!身為女子就該守住貞潔,更遑論你出身在正派的潘家。”盛棠怒喝,“你這樣的賤人就該浸豬籠!還沒進你夫婿的家門,就學下賤女人偷漢。我潘盛棠上輩子做了什麽孽,生下你這麽一個不知廉恥的小畜生!”

這充滿羞辱的咒罵遠比鞭笞更要傷人,璟寧一動不動盯著父親,不再躲避,也似乎不屑辯駁。

但這愈發激怒盛棠,女兒眼中的淡漠不屑讓他想起了最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個女人也曾像她現在這樣,嘴角牽出冷笑,嘲笑他的挫敗和恥辱。

他將手高高揚起,銀川撲了過去,將璟寧牢牢地護住,火炭灼燒般的痛飛快躥到了後頸,銀川顫抖了一下,終於知道懷中的人正在承受多麽殘酷痛苦的摧殘,他擁緊了她,握住她潔白纖細的手腕,她掌側蔓延到手掌的傷口正汩汩流出鮮血,將黑白相間的琴鍵染成詭異的殷紅,也染紅了他的手掌。血不斷流下,銀川驚懼地看璟寧,她牙關打戰,眼神空洞,臉色蒼白如紙。

可是一滴眼淚也沒再流。

盛棠已經打紅了眼,聞聲進來的璟暄和雲氏將他的手用力攔下,璟暄大聲道:“我們都是你的骨肉,您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父親,您為什麽這麽鐵石心腸,您的心難道不會疼嗎?”

“滾開,我就當沒你們這兩個沒出息的兒女!”

璟暄眼中全是淚水:“可我們還好好活著,這真遺憾,是不是?

我們是您的孩子,這是事實,我們沒出息,這也是事實。可我們錯在哪裏?或許我們不該是您的兒女,從一生下來便是個錯誤。”他顫抖著,向盛棠跪了下來,“既然如此,您為何不早說?如果打死我們就可以改變這一切,您就動手吧。殺了我們,一了百了,您再沒有煩惱了。”

銀川將璟寧小心拉到一旁去,回頭凝視盛棠,說道:“父親,比起責打親骨肉,想辦法應對家門外的那些事可能更為明智。要解決現在的麻煩,父親您手中的這根棍子未必有什麽用處。”

盛棠臉上陰晴不定,呼吸越來越重。他低下頭,看到手杖上斑駁的血跡,它們像一團火灼燒了他的眼睛。一口氣嗆在喉間,盛棠撫胸大喘,終究還是鬆了手。

“孽障!”他切齒咒罵了一句,將手杖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