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下 卷02

〔三〕

銀川將璟寧小心翼翼地放到**,她輕輕縮了縮,額上是豆大的汗珠。

“不要躺,先一直這麽臥著,大夫馬上就來了。”他用顫抖的手指拭去她不斷冒出的冷汗,將她右手腕上包裹傷口的紗布緊了緊,璟寧眉頭一蹙,極是痛苦,他心疼地看著她,蹲下來,往她手腕上輕輕吹氣,她奮力轉過臉來,充滿依戀地看了他一眼,聲氣微弱地說:“大哥哥,你背上疼不疼?”

他雙眼一時模糊,略仰起眼睛,微笑道:“我不疼。”

“我覺得背上不疼,手上疼極了。”她嘴唇直打顫,說話都在哆嗦,臉色更是慘白如紙。銀川不忍卒睹,站起來去給她倒水,她以為他要走,忍痛撐起身子。

他探手穩住她的肩膀,讓她重新臥下:“小栗子,要我做什麽?”

她還是沒有哭,烏黑的大眼睛裏閃爍著執拗:“我不覺得我做錯了。”她疼得不停抽搐,但還是一字一句說了下去,“大哥哥,幫我瞞著這件事,別讓子昭知道。我曉得你是有這樣的能力的。求你了,幫幫我。我還是想和子昭在一起。”

她苦苦央求,一邊求他一邊哭,他隻好答應她:“放心,我會盡力。”

璟寧漸漸平靜下來,醫生給她上了藥,打了止痛針,又給銀川收拾了下傷口。過了一會兒,璟寧昏睡了過去。銀川一直守在她床邊,背部火燒火燎地痛。不一會兒璟暄也來了,柔聲道:“我陪著你們。”

“母親呢?”

“在父親那兒。”

銀川點點頭。

“大哥,謝謝你,你現在是我們最值得依靠的人了。”璟暄朝他笑笑,神情卻甚為淒苦。

銀川心中一痛,一時間無言以對。

璟寧發出囈語,喚著子昭的名字。璟暄怔怔地看著她,輕聲道:“如今這家裏,我和她都算毀了,隻剩下大哥還好好的。”

銀川看了璟暄一眼,但璟暄卻隻是哀傷地凝視著妹妹,腦海裏浮動著多年前的情景,日影緩緩西斜,那些美好的午後,那些遙遠的溫馨,永遠成為了過去。

“我不會讓璟寧毀掉的。”銀川忽然說,語聲低啞卻鄭重,璟暄沒有回應他,輕輕用毛巾給璟寧擦著額頭不斷冒出的汗。

正是這天的傍晚,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孟子昭從上海打來了電話。

璟寧當時已經醒了,小君給她換完了藥,她掙紮著起床,銀川原站在門邊,見狀不由製止:“我會應付他。”

她堅決地搖搖頭,伸足穿鞋,銀川隻好任由小君扶她去接電話。

他就站在不遠處,看到她極力壓抑哭泣,褪盡血色的唇邊掛著蒼白笑意,這般艱難痛苦。

“我也想你,子昭。”她對那頭說,甚至還笑了笑,“你回來天氣就不熱了嗎?”

銀川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和茫然,內心有什麽在破碎崩塌。

深夜風雨大作。

盛棠推開銀川房間的門,快步走了進去。

“徐德英已經脫離了危險。”盛棠說。

銀川一凜,飛快將桌上一個什麽東西往幾本書下一塞,起立轉身:“徐家來了電話?”

盛棠點點頭,一張臉在燈光下顯得無比蒼老。

銀川道:“記者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外頭隻是在傳說徐德英受傷和潘家有點關係,但並沒有做其他的揣測。那天的客人裏大多是外國人,不認識他們。”

盛棠心煩意亂,背手舉步,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這才問了一句:“你的傷不要緊吧?”

“不要緊。”

盛棠正色道:“你每天要記得上藥,現在天氣熱,感染了傷口會很受罪。”

受傷的人不止他一個,但盛棠一句也不提另一個人。

銀川低下頭,輕聲說:“父親,我們難道不應該向徐家討個公道嗎?”說話間有意無意探手摩挲身後堆疊的書冊。

盛棠臉色略變,徑直走到書桌前,手用力一掀,那幾本書斜斜一垮,露出下麵壓著的一個牛皮紙袋,銀川待伸手摁住已不及,盛棠打開紙袋一抖,一張照片飛了出來,掉在桌上。

盛棠拿起一看,瞳孔瞬間急縮,目中戾氣如烈焰焚起,他的左手慢慢撫向胸前,看來又要開始大咳了。

銀川連忙道:“父親放心,那個記者說絕不會泄露出去。”

盛棠麵上如覆嚴霜,目光凜冽地掃過來:“那麽,你拿著這些照片做什麽?”

銀川臉上浮現出痛苦煎熬之色:“我很矛盾,想毀掉它,又很想讓徐祝齡親眼看看他兒子做出了何等醜事。寧寧受到玷汙,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我還在想,徐家現在有把柄在我們手裏,就不該在大鈞那件事上跟我們擺架子。”

盛棠眼中布滿血絲,臉上卻滿滿浮出一絲詭譎森冷的笑:“你說得對,潘盛棠的女兒,自然不能被人白占便宜。”

兩天後,徐祝齡副市長給尚在上海等消息的孟道群打去了電話,大鈞船業官價結匯一事終成泡影。

孟道群父子也比預計提早了一日回到武漢,隨即,潘家收到孟家送來的退婚書,裱褙得極妥帖,由孟道群手書,最後一段寫道:“還金於山,還珠於淵。佳偶自有天成,緣盡惜之命定。”

盛棠低聲念了念,將書信遞給一旁坐著的雲氏:“孟家很客氣,無一句詆毀之言。想來也是為了顧全大家的名譽。你們將聘禮清點一下,擇日原數還給人家吧。”

雲氏憋著一肚子委屈去看女兒,璟寧剛上完藥,正趴在**歇著,已經從小君那兒大概聽說了這件事,見母親進來,她身子微微一動。

“不用起來。”雲氏走過來坐到床邊。

璟寧本就沒打算坐起,不過是將頭轉來朝向窗戶那邊,因怕溽熱,靡靡青絲向上順在枕畔,她穿著一件雪青色棉布睡袍,鬆垮垮的,領口向後敞著,隱約露出背上已經結痂的鞭傷,塗著藥水的暗紅色傷痕襯著白如凝脂的肌膚,顯得尤為可怖。枕邊放著一串香花,是梔子和茉莉,幽幽香氣混合著藥水味,空氣中流淌著讓人窒息的悲傷。

雲氏歎了口氣:“也不知究竟是誰跟他們說了些什麽。你曉得的,別的還好,偏就是這退婚的理由,我們是不好問的。”

璟寧不搭腔也不回頭,雲氏悄悄探頭過去瞧瞧,見女兒緊緊閉著眼睛,眼淚卻順著長長的睫毛不斷滲流而下。

雲氏鼻子發酸,待說點安慰她的話,一時卻攢不出詞兒來,隻說:“事已到此,著急也好,難過也罷,都是沒有用的。緩過這一段時間,再想如何挽回吧。”

璟寧的語氣很平靜:“難道爹爹對我有什麽安排嗎?”

雲氏猶豫了一下,說:“徐家那邊很想彌補,按你和德英這般情狀,如果兩家結親,便是最好的結果。你父親沒有明說,但他的意思我還是能猜到一點。”

“大哥哥呢?”

“他哪有什麽意見,還不是你爹說什麽便是什麽。”

“我是說他在哪裏?”

“一大早就去洋行了,剛才你爹已經打電話叫他回來,現在可能在路上吧。”

“嗯。媽媽,我想吃點東西,我有些餓了。”

雲氏倒是有點驚訝,但還是用很高興的語氣道:“想吃什麽盡管說,瞧你瘦成這樣,媽媽看著心疼。”

璟寧抬手擦了擦淚:“小君去廚房給我弄點雞蛋羹來就好。”

小君忙答應著去了,不一會兒端著一碗蒸得極嫩的雞蛋羹上來,璟寧緩緩坐起,將鬢邊頭發順到耳邊,方接過了碗,略抬眼,見母親如怨如訴瞅著自己,倒笑了笑:“媽媽也吃點?”

雲氏被她這句話頂得僵了一僵,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把竹絲扇給她輕輕扇著風:“我不吃。”

璟寧低頭用勺子在碗裏漫不經心地劃,說:“我不熱。”

雲氏臉色便沉了下來,將扇子放下,起身淡淡道:“那我先下去了。”

“媽媽為什麽不抱我?”璟寧忽然道。

雲氏一怔。

璟寧看著她:“難道你從來都沒覺得我是受到傷害的一方?媽媽,我一直在等你,哪怕你隻是抱一下我,我心裏也會覺得沒那麽難過。不過等到現在,我不想等了,也不盼著了。”她不再言語,神情裏帶著一種堅決。

雲氏默然凝視著她,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俯下身在女兒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是媽媽不好。”

璟寧端碗的手顫了顫,眉頭微鎖,嘴角彎出欲哭的弧度,將頭低了下去。

待母親走後,璟寧給孟家打去了一個電話,陳伯似很訝異聽到她的聲音,靜默了幾秒鍾,告訴她子昭不在,璟寧便問到哪裏可以找到子昭,陳伯很和氣地說:“潘小姐,抱歉得很,這段時間我家少爺並不想再見到你。”

“這是他的意願?”

陳伯沒有回答。

“請讓我和他談談,或者見一麵,不為我,您就當是為子昭好。

他心裏一定很不好過。”

陳伯猶豫了,這讓璟寧抱了一線希望,等了須臾,聽電話那頭似有腳步聲走近,有人在那頭輕聲問陳伯是誰的電話,乍聽到那人的聲音,璟寧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急切地攥緊了話筒,孰料哢噠一聲,電話被對方掛斷,再打過去便是無人回應的空茫。

不可置信。

一開始她也懷疑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清楚那件事的嚴重性,但即便自己真的是罪大惡極,以子昭的個性,也絕不會就這般和她斷絕恩義再不相往來。

愛情向來不是一個人的事,她換了身衣服,赤足坐在鏡前,一麵描眉一麵想。和子昭確認相愛的關係雖不久,但情意卻是在年少時便已萌生的,他深愛著她,如同她深愛他一樣。熱戀的時間雖不久,情意繾綣熱烈張揚,幾將情話說盡,連體膚之溫存,也不過隻差那最後一步而已。

可偏偏自己在這最後一步出了大差錯。

鏡中的姑娘微有病容,臉頰瘦削,睫毛下有深重的青色陰影。她凝視自己描畫得精致的柳眉,想起他說要為她畫眉的話,哀慟如利刃般劃過心間。

隻要能再見到子昭,或許就還有挽回的希望,璟寧固執地想。她穿上絲襪,挑了一雙最喜歡也最合腳的高跟鞋,不顧小君訝異震驚的眼神和絮叨的勸解,快步跑下樓。

銀川恰恰剛回,劈麵就問:“你要去哪裏?”

她抬起下頜和他對視,眼光淡漠,薄施粉黛的臉龐美如明珠映目,藕荷色高領長袖旗袍顯得身形婀娜窈窕,但他很清楚她這麽穿是為掩飾什麽。

她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在過去,那雙眼睛絕對是她整張臉龐上最能表情達意的地方,但現在,那一對眸子如同兩汪秋日的潭水,泛著與其韶華妙齡毫無關聯的幽涼,帶著一種安靜卻殺傷力十足的質問。

她終於不再是個單純的小女孩。此刻她的表情與神態,尤其是那迫人的眼神,已像個十足成熟的女子。是誰讓她在這麽短時間內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又是誰讓她無憂無慮的時光戛然而止。他懷著無可言說的複雜心緒看著她,眼裏流露出痛苦,她並無耐性和他說話,直直朝外走,銀川追上去攔住,璟寧用力甩手,嘴唇恚怒地顫動。

“讓我陪你去。”他很快冷靜下來,“我不放心你,且現在你若跟我爭執,引父親注意,便未必能出去了。”

她咬唇,將瞬間襲來的淚意壓下,踏出了一步,與他隔開一段距離。

到孟家門口,璟寧下車摁響門鈴,門衛將鐵門打開,銀川默默看著她瘦削卻傲然的背影。

高樹蔚然,天氣雖依舊有些炎熱,但風雨移易,時光已慢慢踱進秋日。

陳伯候在門廳,飽經世事的眼睛裏透出憐憫,他將璟寧引至客廳坐下,倒了杯茶給她,抱歉地道:“少爺剛和老爺出去了。公司裏近日的事情比較多,他很忙。”

璟寧微笑道:“那我等他回來吧,若您覺得不方便,我便到門口去等也一樣。”便欲起身。陳伯道:“潘小姐稍坐,夫人馬上就下來。”說罷吩咐女仆給璟寧端點心。

不一會兒,孟夫人神色溫和地下樓來,璟寧的心狠狠一抽,盡量淡定起身,微笑施禮道:“伯母。”

“快坐。”孟夫人柔聲道,坐到璟寧身旁,目光和緩地打量了她一番,“寧寧瘦了喔。”

璟寧尚未應聲,孟夫人便緊接著蹙眉道:“傻孩子,你也不怕熱,這麽穿這麽高的領子,還是長袖。”

璟寧笑了笑:“想著今天可能會見到伯父和伯母,還是穿莊重些好。”

孟夫人心疼道:“不怕長痱子?瞧瞧,都捂出汗了。”拿手帕欲給她擦下頜的汗水,璟寧無比羞愧,隻恨不能遁地,身子縮了縮,說:“謝謝伯母,我自己來。”

孟夫人的手順勢一轉,從茶幾上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然後說道:“寧寧,以後你怕是不能常來我們家了。退婚的事,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

聽到這句話,璟寧的心陡然一空。她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痛苦和悔恨,臉色灰白,眼圈兒也紅了,但她依舊坐得挺直端正,目光鎖住孟夫人的臉龐:“伯母,我對子昭並無二心。您是否能告訴我退婚的確切理由?”

孟夫人放下茶碗,嚴肅地道:“兩家生意上有些過節,並不足以讓婚約解除,婚姻是你們兩個的事。寧寧,你說你對子昭並無二心,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裏。感情裏最可貴的就是信任和忠貞,這兩件事緊密關聯,都不應隻停留於口頭上。我隻能說非常遺憾,子昭對你已不再信任,我們一家人對你也不再信任。解除婚約是子昭主動提出的,我和他父親尊重他的意見。”

“伯母,實在對不起,我不相信。”璟寧說。

孟夫人淡淡地笑了,璟寧從來沒有想到一向溫柔慈愛的她,也會有這麽寒意凜凜的笑容。

孟夫人笑道:“寧寧,你看,你也不信我了。如果沒有了信任,大家就更沒有相處的必要了,更何況要成為一家人?算了吧孩子。”

璟寧默了默,咬咬牙道:“我請求您勸一勸子昭,請您勸他原諒我。”

孟夫人霎時麵色如冰:“你還敢提子昭。你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之前又為什麽如此輕浮浪**?你知不知道子昭在知道這件事之後的反應,他整個人都瘋了!他們坐船從上海回來,進入湖北境內,剛到蘆家渡碼頭,便有人把一封信送上船給了他父親,裏麵就有那些照片!”

“照片……”璟寧腦子裏轟的一響,頓時臉如死灰。

孟夫人盯著她,臉色也相當不好看,璟寧忽然什麽都明白了,兩道淚水流下,過了許久,她擦了擦淚,決定豁出去了,將那天的事從頭到尾全數說了出來。

整個過程,孟夫人保持著沉默,鬱鬱地凝視璟寧,彼此立場已涇渭兩分。她端詳著璟寧的眼睛,這女孩子有閩南人血統,臉部線條分明,皮膚白皙,眼睛深黑,雖以謙卑的姿勢坐著,神態竟頗為從容,她說著這些羞恥之事,悲傷的眼底竟然是問心無愧的坦然。這讓孟夫人生氣到了極點,暗想無論如何你也是鑄成了大錯,你害我家不光在生意上遭受巨大損失,也害我兒子心碎痛苦顏麵盡失,怎能還擺出如此堂堂正正的樣子?可見秉性輕浮不知羞恥!

“那你現在是如何打算的?”孟夫人問,她注意到璟寧手掌邊緣猙獰的傷疤,微有些訝異。

“我父母想讓我嫁到徐家去,但我對子昭一心一意,絕不願嫁給別人。伯母,隻要您和孟伯父應允,再勸一勸子昭,我們兩家仍將原先的婚約維持,我一定會做個好妻子和好媳婦,用餘生好好報答你們。”

孟夫人歎道:“徐家和你家這個時候為了顧全聲名,肯定是不願意張揚的,若從雙方家長的角度考慮,最好的解決辦法肯定是要你和徐德英結婚。我們家雖然吃了……”那個“虧”字被她及時收回,續道,“總之現在的情勢,要繼續之前的婚約是很不現實的。”

璟寧不願放棄,央求道:“伯母,請幫我勸一下子昭,子昭若是犯了脾氣,我會去求他原諒的。”

孟夫人聲色俱厲地道:“你出這樣的事,他怎麽可能隻是犯犯脾氣?天下哪一個男人願意犯這樣的脾氣?!”

“請原諒我口無遮攔,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孟夫人正色思忖片刻,說:“思前想後,我也隻能幫你到這個地步了,我有個主意,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璟寧宛如撈到救命稻草,滿含期待地仰望著她。

“我有個朋友,是上海的大律師,如果你真的不願意跟徐家結親,且實在受不了這份冤屈,我可以請他來一趟漢口幫你打官司。如果你家人不願意,我悄悄給你錢,你也不用跟別人說。這樣的案子很難不引起注意,更何況牽涉的是漢口有名望的兩個家族,你到時候好好谘詢一下我那朋友,看怎麽樣才能保護好你們的私隱。小心點為好。”

璟寧懵了,一時弄不懂她的意思。

孟夫人表情痛苦,似十分為難:“以你的情況,告徐德英強奸或誘奸應該都可以的吧……他做出這樣的事來,讓你受了這麽多委屈,是得還你一個公道。”

璟寧閉了閉眼睛,再次睜目時隻覺視線模糊,她慢慢站了起來,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衝動。

孟夫人見她眼中包滿了淚水,柔聲安慰道:“想開點孩子,沒有過不了的坎。”

“謝謝伯母。”璟寧已沒了絲毫希望,向孟夫人深深鞠了一躬,“給您添麻煩了,我先回去了。”

“寧寧,考慮一下我的建議,要不就聽你爹娘的話,嫁給徐德英吧。做父母的,總是為自家孩子好,徐德英家世不錯,你也不吃虧。”孟夫人補了一句。

“嗯,您說得對。”璟寧道,轉身往外走,竟忘了道別。

孟夫人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過了許久,一直站在一旁的陳伯輕聲道:“潘小姐看著也挺可憐的。其實……夫人您大可不必說得這麽絕。”

“她可憐,難道我的兒子不可憐?若不是因為這姑娘,孟家何至於到此雪上加霜的境地。我可憐她,誰來可憐我們家?”孟夫人冷冷地說,但眼圈兒卻紅了。

陳伯無言以接,搖首歎息。

璟寧在院子裏停了停腳步,抬首回望二樓東側子昭的房間,有人立在玻璃窗前,如沉在水裏的影子。

她知道他在家。之前在客廳時,她隱約聽到木質樓梯上方的腳步聲,便猜到他應當聽到了她說的話。所以她才全數坦承,隻因不願放棄這個向他坦白的機會,所以她才將羞恥痛悔、將她的悲傷無助全部告訴了他母親,以及他。這是心甘情願的卑微,或許僅剩下這一次機會,她必須竭盡全力地懇求。

曾有過渺茫的期待,期待他衝下樓,怒罵她或嘲諷她,但他沒有。他隻是堅決地用沉默審判她,他的懲罰是不給她絲毫回應。

璟寧佇立良久,一瞬不瞬地看著那扇窗,仿佛能與子昭對視,將思念與哀傷投遞過去,仿佛能尋求到些微的安慰。然而窗簾被拉上了,她的目光終還是被隔絕在外。

有雲朵飄來,天光一時變得暗淡,掌心上難看的傷疤,依然留有錐心的痛。好在她再不想彈琴了。

璟寧走出孟宅,不再回頭。銀川本倚在車邊等候,上前迎接,她臉上隱有淚痕,目中無絲毫光亮。銀川早料到孟家的情形,對她這樣的反應並不意外。

原以為這一路必和來時一樣,讓時間凝固於冰冷的沉默,但當汽車緩緩駛離孟宅,繞過洋房林立的街巷行至江邊,璟寧卻開口道:“大哥哥平日這麽忙,這幾天把時間耗在我的事情上,不覺得可惜嗎?”

她語帶譏諷,銀川聽了卻有隱約的愉快,柔聲說:“一點也不可惜。小栗子,先不回家,你陪我吃晚飯吧。”

她聽不得這個舊時愛稱,轉頭去看窗外掠過的行人和遠處渾濁的江流。

〔四〕

車在江邊行駛了大約半個小時,經過一排高高的懸鈴木,在一處幽靜的院落外停下。進門繞過太湖石平疊的假山石筍,是一個兩進的庭院,花廳四麵留有廊柱,柱間設有供人休息的鵝頸椅,漢瓶型漏窗上的冰裂紋圖案篩出屋內燈火。一位男侍者著白衫黑褲,站在正門前迎接,向銀川禮貌問好:“潘先生來了。”又向璟寧行了個禮。

歇山屋頂使廳堂顯得十分軒敞,前廳未設隔扇,讓室內更無閉塞之感,大堂擺置兩張大桌,並未有客人在座,東西兩側各有房間,房間與房間並不相通,在每間屋門前辟有恰好距離的過道。西側雅間似已被客人包下,時有笑談聲傳出,東側兩間屋子倒是空的。

侍者掀簾步入,站到一側,請銀川和璟寧進入屋內,房間很寬敞,正北窗下擺櫸木香案,鬥彩花瓶插著時花,三麵牆上俱掛有書畫:紅果山水,花鳥雪景,鬆竹梅蘭。璟寧一路看來,雖然心情極差,但也覺得這飯莊清雅有致,與尋常食肆截然不同。

待坐下,銀川對璟寧道:“這兒魚菜做得好,房間也幹淨,是一個朋友名下的會所,平日裏隻招待商界人士。如果不是前些日子在重新裝潢,早就帶你來了。”

璟寧托著腮,懨懨地嗯了一聲。

侍者很快呈上花生瓜子、蜜餞點心,又端來熱茶給二人斟上。銀川點了一份瓠子燉骨湯,青筍鱔魚,幾道蒸菜,問魚鮮有什麽,侍者笑道:“進了一條三十斤的江鯉。”

“我們兩人可吃不完,光一個魚頭就能做成兩大鍋菜。這樣吧,你讓大師傅揀兩條才魚,炒個魚片,弄個豆腐,再包點餃子來。”

侍者應了,退下。

璟寧漫不經心喝著茶。

銀川又將侍者喚進來,點了份清炒南瓜尖。等待上菜的時間裏,他抓了一把瓜子,剝好了放進麵前的小碟中,也許是想讓她憶起過去快樂的時光,他將瓜子仁拚成了一朵小花,微笑道:“還記得嗎?每次你不高興的時候,我要麽去給你買甜栗子、鹵雞爪子,要麽就給你剝瓜子,用瓜子仁拚成小動物、小花的模樣,你一見,眼淚就收住了。”

“我不是小孩子了,早過了用吃的就可以哄開心的年紀。”

銀川依舊溫和淺笑:“那也得吃啊。吃好了,吃飽了,才能有力氣去愛去恨,有力氣去生氣去傷心。”

璟寧看著碟子裏的小小花朵,眼中有晶瑩淚光閃過:“大哥哥,我曾指望過你的,雖然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我一直以為你會幫我。”

“對不起。”他的笑容漸漸淡去,“那天雖及時阻止,有一個記者還是拍下了照片,雖然很模糊,但足以能辨清你和那人的樣貌。我不想瞞你,留下它原是決定以此和徐家對質,哪怕將來打官司也能做一個憑證。”

“既然照片在你手中,為何又被孟家人看到?”

銀川驚愕道:“孟家人看到了?怎麽可能!我隻是將它交給了父親……”他突然止口,思忖片刻,然後猶疑地搖首,“不,父親不可能將照片給孟家,他絕不會甘心在孟家人麵前自毀清譽。”

璟寧苦笑:“自毀清譽……沒錯,我**檢逾閑,足以讓他引為奇恥。”

銀川沉默須臾,說道:“小栗子,出身在我們這樣的家庭,個人命運或多或少會和商場上的事發生聯係,這是我們的不幸,你必須認清這個事實。我想告訴你,從小到大,你是我最珍視的人,不論你身上發生什麽事,不論別人怎麽看你,我對你的心都和以往並無一絲分別。”

璟寧淚水盈眶,但極力克製,咬唇不語。

銀川頓了頓,慢慢告訴她孟潘兩家在生意上存在的衝突,表麵和平下的針鋒相對,洋行如何聯手對以大鈞為代表的中國船業進行價格衝擊,大鈞如何受到了重創。

“倘若你和孟子昭結了婚,婚後遭遇兩家利益上不可調和的矛盾,那時的難堪與痛苦,比之現在的傷心應甚於百倍。平心而論,我認為婚約在此時取消並沒有什麽壞處。更何況……”他頓了頓,還是續道,“更何況孟家也似乎沒有理由接受一位婚前失貞的媳婦。”

璟寧像被戳了一刀,抖了一抖,銀川平靜地看了她一眼:“孟家在長沙、張家港、寧波甚至天津的辦事處已經陸續撤銷,虧損不是最近發生的事,早在去年就已經有了征兆,洋行之所以在此刻選擇攻擊,就是看準了這一點。孟伯父很強勢,不惜和洋行兩敗俱傷,短期內,洋行確實勝算難料。在我們普惠洋行之中,潘家的地位已經大不如前,總部隨時都可能撤去父親總辦的位置,為了保住這個位置,父親必然會盡力想辦法為洋行解決孟氏這個難題。我揣測,父親將照片交給徐市長,無非就是要讓徐市長放棄對大鈞的支持,但至於為什麽照片又跑到了孟家人手裏,這個還真……”

“別說了。”璟寧顫聲道,眼裏充滿著戒備與傷心。

“寧寧,我很心疼你,但卻不會對你做無謂的安慰。”銀川看著手中的花生,咬了咬嘴唇,“你也許很想知道孟子昭現在究竟是什麽想法……”

她惶恐地看著他,銀川歎了口氣,說道:“回到漢口後,孟子昭的身份已是大鈞的總經理,他人雖機敏,但毫無商場經驗,卻在此時接過了大擔子,在大鈞擔任最緊要的職務,有人猜測可能是孟老先生那兒有了意外發生,但孟家把消息封得很緊,誰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情況,又或許這隻是大鈞為了攪亂對手的判斷而放出的煙霧。不管怎麽說,孟子昭現在麵臨著極大的壓力,你又何必再給他增加煩惱。”

璟寧落淚道: “ 是我害了他, 害了他們家, 怨不得他不原諒我。”

銀川遞給她一張手帕,輕聲道:“看你這樣,我很不好受。”

“我現在還能為子昭做點什麽嗎?他的個性非常要強,如果不是被我傷透了,他絕不會連一句話都不說便跟我決裂。”她滿腦子依舊還是孟子昭,“我能做什麽來彌補?隻要能幫到他,哪怕隻能幫到一點點。大哥哥,求求你告訴我,求求你了!”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蒼白的臉上滿含著期待和無助,他將手從她手中輕輕掙脫,淡淡道:“此刻說決裂未免太早,或許他隻是想將孟家的事處理好後再考慮你們的事情。如果你真想幫他,不妨給他一點時間,為他減輕一點壓力。這樣對他對你都好。”

璟寧怔怔不語。

菜陸續上桌,銀川盛了一碗湯,放到璟寧麵前,給自己也盛了一碗,璟寧動也不動,直直坐著,隻覺得時間漫長得讓人絕望。

“人生為什麽會這麽苦,我以前竟然毫不覺得。”

銀川一笑:“苦又怎樣?再苦也得好好活下去。人活一輩子,又不一定是為了享福。”

“那為了什麽?”她淒然問。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灼灼:“對於我來說,是為了在一起……和我在乎的人。哪怕曆經苦難和煎熬,哪怕前方有萬般艱難險阻,哪怕一生痛徹心扉,哪怕這‘在一起’隻是一個虛詞,和她僅僅不過是一起同在這苦難的人世間罷了,但也要一心一意愛著她,念著她,即便不能擁有她,也得走好每一步,活好每一天。隻要她在,就有希望在,活下去就有了意義。”

她有點震驚,因他話中透露出的絕望和固執,心中升騰起無數的疑問,連帶他適才向她投遞來的眼神亦讓她萬分疑惑。這陌生的感覺,不是第一次出現了,令她深為不安,但連日數重打擊使得她不願深想下去。

銀川轉開話題,微笑道:“我給你重新盛碗湯吧。”

清夜寂寂,樹聲幽微,隱隱有小兒吵嚷和婦人溫柔安撫之聲,原來隔壁的包廂也來了客人。銀川和璟寧臨走時在大堂見到佟春江,其身邊有一苗條小婦人,極年輕,懷裏抱著個胖娃娃,噙著笑,容光照人。佟春江和一中年男人談著話,少婦不時輕聲插兩句嘴,不知說了什麽,逗得那人哈哈大笑,說:“佟先生,這麽有趣的太太是從哪兒討來的呀?”

佟春江眉毛一揚,笑道:“地裏挖出來的。”

少婦似嗔似笑,下巴蹭了蹭娃娃的小臉蛋:“你爹又在胡說了,咱們賞他個耳刮子。”舞著孩子的小手作勢打過去,佟春江瞪起眼睛,假裝怒道:“好小子,敢打你老子,雷劈你屁股。”

“打了再說!”

佟春江將孩子一把奪過,小娃娃扭動著,將小身子探向母親那邊,佟春江一偏頭,這才見到銀川與璟寧,笑了笑:“喲,潘少爺,好巧啊。”

銀川笑著走過去打招呼,璟寧原擬避開,但見那孩子雪球般可愛,忍不住也跟了過去。

兒子被交還到少婦手中,佟春江向銀川拱手一禮,又朝璟寧點了點頭算作招呼,他夫人似和銀川見過麵,笑問道:“這是潘太太嗎?”

銀川還未答,璟寧已快速地道:“我是他妹妹。”

佟夫人紅了臉:“原來是潘小姐,真是抱歉。”璟寧將臉冷冷偏向一旁,沒應聲。

銀川向另一人問好,轉身對璟寧道:“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璟寧點點頭,三個男人走到院子裏說話。

小娃娃在佟夫人懷中,吮著小手看璟寧,大眼睛滴溜溜如兩丸黑水晶,璟寧伸手指在他胖胖的臉蛋上觸了觸,隻覺得滑不溜手。

佟夫人說:“他已經一歲半啦。”語氣裏是帶著試探的友好,璟寧嗯了一聲。

佟夫人清澈的眼睛裏有絲羞怯的光芒在跳躍,將孩子放到大桌上,抬著他的小胳膊,讓他學習走路,樣子既像個幸福的母親又像天真的少女。璟寧本有些惱她剛才冒失的言語,但看到她嬌美快樂的笑容,生起好感,也就不做計較了。

佟夫人問璟寧是否還在念書,在得到肯定回答後,她表現出毫不掩飾的羨慕。璟寧並不知曉她的家世背景,從她質樸的神態隱約猜到她可能出身貧寒,沒受過什麽教育,想來嫁給那年長她許多歲的江湖人物,也多半是出於生活所迫,不禁起了憐意,安慰她道:“等你的孩子長大一些,不用親自帶了,你還是可以進學堂的。”又說,“我也快開學了,到時候幫你打聽打聽合適的課程,你有時間也可以來旁聽一下的。”

佟夫人大喜,連連道謝,問道:“潘小姐是在武昌讀的大學嗎?”

“嗯,很好找的,就在東湖邊的珞珈山下。”

“太好啦!那我以後過江去找你!”

聽到“過江”二字,璟寧心中一痛,勉強笑了笑,說:“好啊。”

佟夫人極是開心,笑盈盈地道:“我有家成衣店在怡和村附近,潘小姐有空就去店裏坐坐,我給你做衣服穿。”

“那可不敢當。”

“千萬別跟我客氣,一定要來啊!”

璟寧心念一動,問:“佟先生為什麽說你是從地裏挖出來的?”

小婦人俏麗的臉龐上很快掠過一縷陰雲,她看了一眼院子裏的佟春江,目中有淚光一閃,垂首道:“我曾被族人活埋,我丈夫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對我很好。”

璟寧驚得說不出話。這時小娃娃猛地撲到佟夫人懷裏,含糊地喊著媽媽,佟夫人用手帕子給他擦小嘴旁的口水,麵上漸漸浮起安寧和喜悅。

璟寧出了會兒神,忽然感歎了一句:“看來真是這樣,隻要好好活下去就會有希望。你瞧你現在過得多好。我也不能放棄。”

佟夫人沒太聽明白,但還是含笑點了點頭。

清朗的月光灑進院落,太湖石邊,一株杉樹篩下婆娑樹影,庭中花草披靡,饒富情致。

與佟春江和銀川談話的商人名叫周嗣衝,是富興銀號的副總經理。這是家頗有來頭的銀號,成立於民國元年的河南開封,創辦人是豫中金融大鱷許雲章,曾代理過國外洋行的一些出口業務,但主業以匯兌為主。富興銀號北通平津,南至寧滬,東到新浦,西達渝州,店員超過八百人,在漢口、上海和天津等地都有它的分號。不過,民國十九年前後,官僚金融資本陸續進入內地,民營的銀號屢屢遭遇打壓和排擠,富興內部也出現了危機,流動資金極缺,恰好在不久前,又發生了一次擠兌,銀號內傷非常嚴重。周嗣衝此番來是因得到消息,有人打算在漢口分號注入巨資。

周嗣衝到漢口的第一天,是銀川做東和佟春江一起招待他吃的接風飯,地點正是在這個名為“與奇齋”的小會所。周嗣衝早就聽過潘家大少爺的名號,不光如此,他的胞弟周嗣涔還是銀川在牛津大學的同窗,一聊起來更是投緣。銀川優雅從容的談吐,沉穩的氣質讓周嗣衝印象深刻,見他和佟春江關係似乎非常熟絡,周嗣衝料定這個溫潤如玉卻不失精明的公子哥兒必然和此次注資有關係,但人家既然沒挑明,他也就隻能裝糊塗。

此時,三人在院子裏聊了聊商界的一些軼聞趣事,周嗣衝笑道:“我弟弟私下裏常誇小潘先生有賺錢的天賦,說當年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潘先生還有機會經營副業。”

銀川撲哧一笑:“周先生快別提,我現在想起來臉都要紅。”

佟春江莞爾道:“一個學生在異國他鄉究竟怎麽做生意,我倒想聽聽。”

周嗣衝笑道:“小潘先生在倫敦收購了一個磨坊,每年會購進黃豆,磨成豆漿賣給中國的留學生。我當時一聽就樂得不行,覺得這青年真是有意思,如此另辟蹊徑。”

銀川笑道:“我父親當時雖斷了我的經濟來源,我靠洋行的助學金生活,還是挺寬裕的。當時有一個士紳家的磨坊空置著,我便借了點錢把它盤下來,轉租給農戶當倉庫,磨盤倒是閑了下來,不用也可惜,才有了請人磨豆漿一說,倒不是為了掙錢,一點豆漿能掙幾個錢?都給自己和幾個朋友喝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周嗣衝看了看表,道:“時間不早了,我先行告退一步,佟爺,後續的事我們隨時保持聯係。”

佟春江和銀川將他送到院外,待周嗣衝上車離去,佟春江意味深長地道:“與奇齋招待了這麽多貴客,每個人都對菜品讚歎有加,更對它的老板很感興趣。我也很好奇,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到那位神秘的鄭老板?”

銀川往花廳內看了一眼,璟寧正從佟夫人手中將小娃娃接過,抱在懷裏逗弄,唇角微翹,神色溫柔。

銀川心中湧上無窮煩惱,脫口道:“我也希望想見到他,越快越好。”

有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門外走進兩人,當先一個是佟春江近身隨從劉五,快步上前,向銀川抱拳一禮,又湊近佟春江低聲說了幾句話,銀川轉頭看向劉五身後的那人,隻見他身材秀拔,站在假山旁,臉龐被假山的陰影擋住,目光清朗,從臉部輪廓看來,是一非常英俊的年輕人,可惜從未見過,不知他究竟什麽來路。佟春江臉色微變,對銀川笑道:“我去招待一下故人,先不陪潘大少了。”又道,“我妻子朋友不多,看樣子和潘小姐很談得來,不妨讓她們多聊一會兒,熟絡熟絡。”

佟春江頷首一禮,目送銀川進了屋,方朝那年輕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