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光02

〔三〕

陰暗逼仄的屋子裏浮動著黴菌的腥味,黑色的鐵窗被梅雨和風霜常年侵蝕,生成斑駁鏽塊附著在窗欄上,風刮過,一些零散碎片便被吹落,堆積於灰色肮髒的窄小窗台。這是朝北的暗室,潮濕的寒氣很輕易就會滲透到骨頭裏,何仕文緊了緊衣領,將背脊靠在冰冷堅硬的椅背上,頭懶懶仰著,看著蛛絲密布的天花板,原本瘦削的臉頰此刻顯得有些浮腫,一雙眼睛似黑暗洞穴裏的獸,顯露出與疲憊的臉色不相符合的亢奮。

他完全知曉自己正在等待什麽,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料到會有今天,無非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取出懷表,銀鏈發出輕響,冰冷的手指輕輕一按,表蓋哢噠一聲彈開,他用指甲在表蓋邊緣縫隙輕輕一挑,分出一個夾層,凹麵嵌著一張照片。

他怔怔地看著照片中的華貴少女,看她柔順的衣履,漆黑的鬢發,清無點塵的眸子,還有那嘴角的笑。

神思悠悠,仿佛雲煙重聚,他憶得第一次見到她,她認錯了人,得知他真實身份後羞澀地躲到朱漆廊柱之後,在仆人與他交談時,她好奇地探出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帶著笑意。他怎能忘記那張秀美的臉,像河畔初綻的水仙,霞光霧氣中,柔潤的輪廓是春水的波形……可眨眼間就是疾風勁雨,暴風雨來得太快,那朵美麗的花剛被摘下,枝葉上還留有鮮活跳動的五色虹彩,轉瞬就被烏雲吞噬。

“榮小姐!”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憐憫中隱現無法掩藏的貪婪,他將火熱的手搭上她纖細如竹的腰身。

“隻有你……”她凝視著他,淒然一笑,“隻有你還記得我姓榮。

何管事,榮家早敗了,我不是榮家的人了,我配不上榮家的姓。我的父母下落不明,兄長橫死西疆,我唯一的外甥得了肺癆卻沒錢醫治,何管事,你還記得嗎,他的藥錢還是你借給我的呢。謝謝你,謝謝你。”

她向他深深鞠躬,卻似借力撲到他懷中,他如遭電擊,懷裏那溫軟的身體讓他幾乎懷疑不是真的。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我對這個家早就沒有用了。”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珠淚斑斑的麵頰,“除了我的孩子,我什麽都沒有了,潘家沒人看得起我。”

“不,不是這樣的。你在我心裏是最好的。我……我……”他幾乎哽咽,急切地要表白心聲。

她卻打斷了他:“我不過隻是一枚棋子。”她冷冷一笑,“剛來廣州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哥哥們常帶我在荔灣玩耍,有一個賣艇仔粥的姐姐長得黑黑的,很漂亮,她煮的粥又香又美,我喜歡吃她煮的粥,油條浸在白粥裏,一咬下去,輕輕脆響,好聽極了!有一年夏天不知道為什麽,我再也沒有看到那個姐姐,後來聽哥哥們聊天,說那姐姐在一條花船裏做生意,我說要去找她,哥哥們卻厲聲責罵我,罵我不該有這樣的念頭。我還不知道花船是什麽地方呢,直到自己終於有一天進去。什麽金飾翠翹明珠髻,什麽重樓密室藍象床,台基,花船,轉子房,從北到南,不過換了個稱呼,和妓院有什麽區別?不就是你們男人做生意玩弄女人的地方?我隻是一個妓女而已,我的丈夫把我賣了,就為了錢!我恨啊!”她扶著他的肩膀,嚶嚶哭泣。

“別傷心,有我在,我會好好對你。”他鼓起勇氣,用嘴唇輕輕碰了碰她絲綢般柔滑的臉龐。

“我的孩子是無辜的,”她抬眸看他,“何管事,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答應我,替我好好保護璟琛。請你答應我。”

“我答應。”他抑製不住胸中澎湃的情感,將她緊緊箍住,欲望坍塌的聲響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禁忌被打破,多年的堅持不堪一擊,他沉浸在一個自己盼望已久的幻夢之中,以至於他甚至將之後在屋外遇到的那個孩子眼中的仇恨完全忽略,他甚至假想她成了他的妻子,而那個孩子,就是自己心愛的兒子。

她走得太早。

他將對她所有的依戀全放在了那個孩子身上。他替那個孩子掩藏著不為人知的身世,他也利用這個孩子在潘家微妙的身份為自己尋斂一筆又一筆財富。一切都以這個孩子的名義,一切都以愛的名義,一切都不過是為了齷齪的私心。

可潘盛棠是什麽人?

相處幾十年了,難道自己會不知曉他的為人麽?

一個舍得把心愛的妻子拱手送給敵人的人,不厭其煩地參與著商場醜陋的遊戲,卑微時渾身媚骨,得意時心狠手辣。無辜的潘夫人,那位千嬌百媚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就是在他的設計中,親眼見到暴徒打碎了她情夫鄭庭官的頭顱。

而到最後,連她,潘盛棠也沒有放過。

何仕文看著照片,牙齒咬得嘎嘎作響,手中骨節突起,多年委曲求全形成的怨毒在心中如赤炎燒灼,時至今日,他頑固地抱著一個念頭,保住那個孩子,就是保住自己,保住了餘生的富貴安穩。

鐵門吱呀一聲響,一個人走了進來,一直走到燈下,離他坐的地方兩步遠。

何仕文合上懷表,直視前方。

潘盛棠穿著黑色的洋服,衣冠楚楚,慘白的燈光映著他淩厲的眼神和微現的倦容。這也曾是個秀拔的人物,可惜了,涼薄與冷酷讓一顆心擰巴糾結,難免影響形容,他已有老態,無情的歲月刻意打上了印記。

“丞舟,”依舊是往日的稱呼,聽起來倒是親切溫和,潘並未坐下,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我知道,是你找人燒了我家老宅子,演了一場移花接木的好戲。我也知道,你和洪泉根的人有接觸,提早就知道他們的計劃。我還知道,參與這場綁架的人,不止你,還有秀成,你們倆各懷鬼胎,誰都沒撈到好處。”

“不,”何仕文不屑地揚了揚眉毛,“大少爺分毫未損,二少爺少了隻耳朵。而您……少了五十萬現銀。”

盛棠習慣性地用手指按了按眉骨,就像沒聽到何仕文的話一般,接著說了下去:“你這些年做的事我很清楚。你和我很像,愛錢如命。你在漢口、武昌、安陽、隨州、萬州開的洋棧、綢莊,你擁有的地產,還有你知道普惠每周六查點一次賬目,就買通銀庫的經理,讓他幫你盜用庫銀做行市、放貸、開錢莊,這些我都知道。”

盛棠帶著嘲諷的笑意瞥了何仕文一眼,旋即低頭理了理衣服:“我還很清楚,你讓你兄弟在道勝銀行當買辦,你給他投了不少錢,但你們兄弟倆都被一個叫康李斯的美國領事騙了,他那個什麽瑞豐洋行倉庫,根本就是個空倉,簽了無數空頭棧單,專門騙銀行的透支,你們呢,不多不少,被騙了三十萬,對吧?”

“你要掙錢,我從未攔著你。你挪用庫銀,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潘盛棠指著何仕文頹敗的臉,“你越過了一隻狗該遵循的底線。”

“你是指敏萱麽?”何仕文傲然地笑了,“你是說在你遺棄她的時候,我這隻狗代替你為她盡到了做丈夫的責任麽?”

這句話一說完,彼此都清楚,這算是徹底撕破臉了,執矛相向,每一個動作都要刺中對方要害。

潘盛棠雙目血紅,彎下身子,將胳膊支在桌上,何仕文以為他會攻擊自己,可他沒有,他臉上笑容都沒帶減的,語聲更是溫和:“丞舟啊,你說你都這個歲數了,怎麽還這麽頭腦簡單。你好意思提她?

你知不知道,你親手殺了你和她的孩子?”

何仕文的臉上漸漸籠罩一層寒意。

潘盛棠欣然道:“你以為她喝了藥,打掉的是鄭庭官的孩子?你錯了。那段時間她根本沒有和鄭接觸過,是我讓大夫故意說錯日子,她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我一清二楚。她跟我演戲,你也跟我演戲,我當然也隻好陪著你們演戲了。不過這場戲,隻有我自己看得最過癮。

哈哈,哈哈。我都能想象你喂她喝藥時的表情。”

“你……”何仕文猛地揪住盛棠的衣領,嘶吼道,“你這個畜生!你殺了她,你殺了她!”

“背叛我的人就該有這樣的下場!”

“她沒有背叛你,她從來沒有。是你把她親手賣給了鄭庭官!”

“我賣她的身,沒有賣她的心!”

“畜生!瘋子!”

“畜生?”盛棠攥住何仕文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笑道,“我們彼此彼此。何仕文,我本來想饒了你,但你太不懂分寸了。我不會殺你,我要讓你一無所有,眾叛親離,比你當初跟我的時候更窮更賤。”

“我殺了你!”何仕文怒吼一聲,用力掐住潘盛棠的脖子,可很快就有人衝進屋子將他們分開,雨點般的拳頭重擊在他身上,他被一腳踹倒,頭撞在堅硬的桌角,鮮血湧了出來,失去意識前兀自慶幸地想:隻要璟琛在,隻要阿琛還在,我不會被打垮的。阿琛會找我,我和他這麽多年情分,我待他像親生兒子一樣,他會來找我,救我……他帶著這樣的希望,從此生活在絕望的等待中。

他再也沒有見到“他的”阿琛。

〔四〕

“怎麽這麽久?”孟子昭皺著眉做出不滿的神情,“我可不喜歡這樣等人。”

璟寧沒說話,將手絹平攤到操場邊的石階上墊著坐下,把腦袋埋在膝上。

“你怎麽又哭?”他無可奈何地說,“我可沒惹你啊。等了你這麽久,一直在這太陽下曬著,不過就抱怨一句,我……”

“住嘴,我沒哭。”她甕聲甕氣地道。

他登時住口,隻哼了一聲,扁了扁嘴,卻又忍不住擔心地看了看她。

他們原本約好在高年級的經濟課上見,這是學校男生和女生唯一可以一起參與的活動。所謂經濟課,一半時間是老師為學生講授一些最簡單的商業知識,另一半讓學生用來實踐,地點在操場,可以進行一些以物換物、展示設計與發明、談判的活動。在潘家給她過生日時,孟子昭悄悄告訴過璟寧:“禮拜五上午我們最後一節課是經濟課,你下課後早些過來,我有好東西送給你玩,一定要來啊。”

璟寧知道自己去晚了,小集市已經散場,操場上隻剩下十餘個學生,有的正在搬挪一些小盆栽,有的在收拾鋪在石階上的報紙,她原本帶了一些小玩意兒來交換,可她去晚了。

因為在法語課上她和方琪琪說話,被老師罰了站,老師認定她的聲音比方琪琪聲音大,於是隻罰了她一個人。璟寧百般委屈,站在教室的角落裏朝著所有的同學大哭,同學們笑她,可她不管那麽多,她要把自己心裏所有的不愉快全宣泄出來,她想起了受傷的二哥哥以及自己故意得罪了的大哥哥,便更難過了,簡直哭成了一個小淚人兒,老師覺得很難堪,命令她回座位坐下,可她偏不,她倔強地站著,一直哭到了下課。

老師是個法國女人,學生們都叫她“烏小姐”,其實烏小姐是個很慈祥的人,隻是在課堂上很嚴厲罷了,她非常喜愛璟寧,因為這個女孩彈得一手好鋼琴,法語課的成績又很優異,可越這樣越要嚴格要求。她沒料想到自己一番苦心換來這個女孩如此過激的反應。

方琪琪悄悄告訴烏小姐:“她心裏很難過,因為她家裏發生了不幸的事。”可她也並不清楚內情,隻說璟寧的哥哥出了意外受了傷,更在烏小姐震驚詢問的時候誇大了一下,“她的哥哥快要死了,唉,真是太不幸了!可憐的璟寧!”

烏小姐心裏頓時被憐愛充滿,她走到哭泣的小女孩麵前,為她拭去淚水,擁抱著她柔聲安慰,還攙著她的手帶她去了辦公室,給她倒了一杯水。

“我會為你的哥哥祈禱。”烏小姐溫柔地看著她,“上帝會幫助你們一家渡過難關。”

“謝謝您!”璟寧仰望著烏小姐閃閃的眼睛,心中漸漸有了一些希望,“我能和您一起祈禱嗎?”

“可以啊。”

烏小姐攜著她的手,走到耶穌的畫像之前,輕聲說:“來,把你希望實現的美好的事告訴上帝吧。”

璟寧閉上眼睛,她想虔誠禱告,卻思緒如麻。

“你信上帝嗎?”她抬起頭,問身邊的男孩。

孟子昭猶豫了一下:“信……吧。”

“你也不是教徒?”

孟子昭搖搖頭。

他們都在教會學校上學,但卻並不是基督徒。璟寧想自己適才的祈禱多半是不靈的,不由鬱鬱。

“喂,”他用腳尖輕輕觸了觸她的鞋子,“你怎麽不問我要給你什麽好東西?”

“什麽好東西?”她應付一般。

子昭的臉微微一紅。其實他做了一艘小木船,船尾鏤空,用牛皮筋將木製螺旋槳綁在鏤空處,隻要輕輕一鬆皮筋,旋槳轉動,船便會在水裏行進,完全不用熱力推動。但這畢竟是毫無技術含量的東西,在課上展示的時候,螺旋槳尚未固定好牛皮筋便斷了。

他怎麽能將這東西送給這位挑剔的女孩呢?所以他在小集市上用這木船換了他認為更好的東西。

璟寧早聽到微弱的“噗噗”聲,孟子昭將一個小竹簍推到她身邊,她低下頭打開,眼睛一亮,嘴角露出微笑。

“呀!”

裏麵是四隻毛茸茸的小鴨子,正用扁扁的小嘴啄著竹簍,黑黑的眼珠像小豆子一樣,可絨毛卻被染成了紅色和綠色,像鸚鵡一般滑稽可愛。

“花鴨子?”

孟子昭撲哧一笑:“呸。這是大雁,會飛的!”

璟寧白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輕輕捉起一隻放在手心,過了一會兒抬起頭,眼中滿是譏嘲:“說你是笨蛋你還不服氣。染的!這就是最普通的鴨子。還有,你見過大雁?大雁是花的嗎?”

“染的?”孟子昭將小鴨接過去,認認真真看了許久,心裏連連暗罵,表情卻十分鎮定,“咳咳,好吧,算你聰明,我騙不了你。其實這是一種比較特別的鴨子,長大以後會比別的鴨子更……”

“鴨子再特別也隻是鴨子。”她打斷他,學校午餐的鍾聲響起,她站起身來,“你真無聊。”

“不要?”他捧著小鴨,明亮的大眼睛看著她。

“不要!我二哥養著兩隻鬥雞,比鴨子好玩。”說到璟暄,她的心一揪。

子昭嘴一咧,露出潔白的牙齒和隱隱的酒窩,他用手指輕輕摸了摸小鴨子的腦袋,得意洋洋:“把鴨子和雞扔到長江裏,看誰更厲害?鬥雞有什麽好玩?比得上遊泳健將?”

璟寧一呆,猛地哈哈大笑:“孟子昭,你就這點出息!”

“我們一人兩隻,以後比賽誰的鴨子遊得快。要不你跟我一起養?”

“呸,不養。誰養鴨子!”

“那養別的?”他改口倒很快。

璟寧轉身就走。

“喂,養什麽你做主還不行?”他在後麵笑著大喊,“我家說要給我們倆定娃娃親!改天我上你家求親去!”

“去你的!”

“那我真去了啊!哈哈,哈哈!”

璟寧咬牙回頭,狠狠瞪著他,男孩提著竹簍笑得前仰後合:“反正你的光屁股我也看過了。”

璟寧跺腳道:“臭流氓!我叫我大哥哥打斷你的腿!”

“他才顧不上你呢!他代表你爸爸去了普惠洋行的買辦大會,人人都說以後他就是總買辦的接班人了,哪兒有時間管你?”

“你怎麽知道?”

“報紙上看的!上麵還說你大哥下個月就要去英國,我等他走了再上你家去。哈哈哈!喔喔!”

“你敢?!”

子昭上前幾步,放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聽說怡和洋行的船停運了,你家的貨都是讓他們運的,現在隻得求著我們家幫忙呢。我媽媽說了,兩家成為一家,生意上好有個照應。等我們定了親,你就退學,年紀小沒關係,先在我家當一段時間童養媳,然後就給我當老婆生小伢。”

他搖頭晃腦,信口開河隻管胡掰,不知道為什麽,隻要一看見璟寧氣急敗壞,他就覺得說不出的開心。可在他的內心深處,竟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樣開心,這讓他自己也不理解,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腦子可能真有問題。

璟寧果然氣壞了,將他猛地用力往後一推,叫道:“孟子昭,你去死!”

他們本來就走在狹窄的石階上,子昭身子一斜,如果扔了竹簍可能更容易掌握平衡,但竹簍中全是柔弱的小動物,他下意識地將它收往懷中,身體吃力不穩,咕咚咕咚滾下了半米高的石階,直滾到操場草地上。

璟寧嚇得臉都白了,衝上去蹲在他身旁:“你,你……”

男孩一動不動俯在地上。

“哎喲!痛死老子了!”他抽搐了一下。

璟寧聲音發顫:“對不起,我沒有想讓你摔倒。”

“臭小妞,把我翻過來。”

璟寧扶著他的肩膀將他小心翻來仰著,一看更是嚇得夠嗆,隻見他鼻血長流,額頭蹭破了皮,白嫩的臉蛋上青一塊紫一塊。

他兀自哼哼唧唧:“嘿嘿嘿……謀殺親夫!”

“還要說這種壞話!”璟寧的眼淚在眼眶轉來轉去,卻又不敢離開,掏出手帕給他擦鼻血。不遠處有幾個學生聽到動靜,往這邊看過來,璟寧忙向他們招手求助,大喊:“有同學受傷了!”那幾個學生急忙跑過來。

“喂!”子昭扯了扯她的衣襟,眼睛骨碌碌轉了轉,“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告訴老師是你推的我。”

“我不當你那什麽!”璟寧哽咽道。

“那件事以後再說。”他想笑,剛一動嘴角就痛得眉頭一縮,他用下巴示意她看他懷中的竹簍,“幫我照顧好這四隻小鴨,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計較。”

“我喜歡小雞,不喜歡小鴨!”她隻得伸手將竹簍提起,但還是忍不住表達自己的不情願。

子昭吹了吹嘴上的一綹草皮,翻個白眼:“行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在我們這裏,地上跑的比不了水上遊的!你可是在漢口!”

歡迎來到漢口。

你盡可以站到最高處俯瞰它,欣賞它的豐饒和繁忙。

十裏風飄九國旗。城市冷靜矗立,投下巨大的陰影,不動聲色地吞吸著凡塵的欲望,每一次咀嚼都發出沉悶的聲音。貨輪滿載著煙草、絲綢、食鹽、糖、瓷器,江水浩**東流,航線如蛛網密布天際之下,又似一場**滌財富的棋局。

1925年夏天的漢口是一個巨大的熔爐,焦灼與緊張正在加溫。因上海一位叫顧正紅的工人的死亡引發的蝴蝶效應,正在這裏蔓延。示威遊行不斷,市麵上除了抵製英貨,也掀起了拒絕使用外鈔的運動,匯豐、麥加利、花旗等銀行都麵臨著擠兌風潮,而與它們密切相關的各個洋行,也同時麵臨著現洋緊缺的困境。

位於租界最繁華地段的英資普惠洋行,就是在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所有人都認為這些事對於總買辦潘盛棠來說,相當麻煩。

潘家二少爺被綁架的消息終於在事件結束兩周後被小報記者捅了出來,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八卦。傳聞潘盛棠為自己和家人請了牛高馬大的羅宋保鏢,走哪兒跟哪兒,公館外頭竟架起了機槍,無關人等根本無法靠近。傳得更盛的,是這個綁架案消耗了潘家巨額的財富,直接撼動了潘盛棠在英資普惠洋行的地位。總董埃德蒙從上海總行趕回漢口,其餘四個重量級的買辦也紛紛從各地聚集到漢口,有知情人推斷,潘盛棠在漢口分行總辦的位置即將易手他人。

“花掉的錢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我自己的,潘家從來沒有動用過洋行一分錢。即便我知道如果開口,洋行必然會全力支持,但我沒有。

我懂得分寸,也守著本分。”潘盛棠凝視著站在窗前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英國老人。

“對於你處事的方法,有些地方我並不太讚同。”總董埃德蒙看著窗外,他的中國話說得很好,略有一些上海口音,“打個比方。我曾經在湖南待過一段時間,廚師是個湖南老人,手藝很好,我喜歡吃他蒸的臘肉。有一次我去廚房向他表示感謝,見他從蒸臘肉的蒸籠裏正取出一碗還在冒著熱氣的油,聞著非常香,但看起來,”埃德蒙搖搖頭,做出十分厭惡的表情,“很髒,髒極了。我問這油是用來做什麽的?他說這就是蒸臘肉的油,倒了可惜,打算用它炒菜吃。這當然是因為節省。”

英國人轉過身,走到盛棠對麵的沙發坐下:“你給我吃最好的臘肉,你自己也是一個吃得起臘肉的人,但你卻將臘肉的髒油給你的那些弟兄炒菜吃。這樣好麽?中國人總是講和氣生財,洋行是一個大家庭,所謂養家不治氣,連我這個外國人都明白,你會不明白?”

盛棠目光炯炯:“和你們洋人打交道與和中國人打交道,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件事。”

“那就是說,你不會背叛洋行,但你會背叛你的中國同胞。”

盛棠搖頭:“不,不能叫背叛。我忠誠於洋行,是因為我相信契約和規則,洋行是篤信並奉行契約與規則的。而我們中國人之間,契約和規則是十分隨性的東西,說沒就沒,我不會在上麵投入百分之百的信任。別人也一樣。”

埃德蒙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

盛棠將手中一份印著金色花紋的紙冊遞給埃德蒙:“這是為埃德蒙先生的七十壽辰準備的禮物。”

“玄狐皮十張,牙雕筆筒一個,明宣德花瓶一對……”埃德蒙平靜的目光一一掃了下去,想來這些年他從潘盛棠手中得到的貴重禮物不少,早已見慣不驚。各項禮品的名字後麵附有簡介和圖樣,待看到“紫檀點翠百寶花鳥十二麵屏風”時,埃德蒙眼睛一亮,露出極為複雜的光芒:“這是……這是……”

“不錯,這正是十多年前被當時盛昌洋行拍走的屏風。早在今年年初,我就在琢磨您七十大壽如何慶賀,該備些什麽禮物,忽然回想起當年您在拍賣會上錯失這個屏風時遺憾的表情。正好手頭不緊,又變賣了一塊小地皮,好說歹說,終於從盛昌洋行買了來。一來呢,是為您祝壽,二來,也用這筆錢代我自己還盛昌一個人情。可以說是兼美之雅事了。”

埃德蒙隻深深看他一眼:“還盛昌的人情?”

“按照合約,我原本是可以兼做其他洋行買辦的,盛昌洋行就向我發出了邀請。但因為我家裏最近出的事,我已沒有財力再拿出保金交給盛昌了,心有餘力不足,自忖也沒能力再去當他們的總辦。不過,好歹也是有百年曆史的老洋行,生意不在人情在嘛。”盛棠一笑,“屏風的定金之前就付了一半,上個月已經錢貨交割完畢。您的生日晚宴,就是這扇屏風亮相的時候。”

受五卅事件的影響,英資洋行被波及不淺,正是最頭痛的時候,盛昌是美商的洋行,潘盛棠若答應兼任其買辦,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通常來講,要擔任一家洋行的買辦,需要交納巨額的保證金,以潘盛棠的人脈和財力,難道真找不到人來作保,真籌不出保金?他婉拒盛昌的邀請,無疑也是向普惠洋行表明自己忠誠的態度,人情到底是做給誰看的,埃德蒙豈能不知。

潘盛棠看著窗外道:“每年從漢口流入流出的銀子有多少?一億三千萬兩。法國人,美國人,日本人,還有你們英國人,和我們這些中國的南方人,都奔著這一億三千萬來了這兒。就在這條街上,多少家洋行?不止三百家。豬鬃、羊毛、絲綢、大豆……是通過我們的手,流通到了世界各地。誰都知道普惠洋行今天能在這裏占有一席之地意味著什麽,誰都清楚身為普惠洋行的總買辦要承受多少風險和壓力。我的能力與忠誠,埃德蒙先生應該比誰都清楚。隻要我還在這個位置,罷市為洋行帶來的損失一定會降到最低。”

埃德蒙一直冷淡的表情終於有所鬆動。

與此同時,普惠洋行在江邊的一所會館裏,正彌漫著一股尷尬緊張的氣氛。

四大買辦坐在客廳,各懷心事,璟琛殷勤地侍奉著茶點,微低著頭,偶爾抬眼顧盼,不難發現他眼角的血絲。

“洋行買辦都是世襲罔替,看來你父親是要你當接班人吧?壓力很大吧。”一個清瘦的中年商人微帶笑意地看著他。

璟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慈恩,人家小孩子,不經你這樣取笑的,”陝西買辦閔百川插話道,著意打量了一下璟琛,“你是生病了吧?別張羅了,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不用太見外。”

璟琛似乎想說點客套話,喉嚨一癢,噗的一聲咳了出來,他連忙將手中的托盤放到一旁,費力地擠出一個詞:“抱歉!”快步離開客廳,眾人隻聽到他猛烈的咳嗽聲。

邵慈恩嘴角一斜,似有不屑之意,靠窗坐著的四川人許靜之卻朝身旁一人道:“濟凡兄,這小家夥看來很機靈啊。”

謝濟凡撫了撫青色緞袍的花紋,笑道:“何以見得?”

許靜之卻轉了話題:“盛棠對我們四個人如此安排,大家莫非一點意見都沒有?”

邵慈恩喝了口茶,慢吞吞道:“你先看看他對何仕文的安排,再來說我們自己的事吧。”

“丞舟利令智昏,自作孽不可活。”許靜之淡淡地道。

邵慈恩道:“在洋行混飯吃的人,誰私底下沒有自己的小算盤。

水至清則無魚,我就不信人身上一個短處也沒有。”

閔百川也道:“靜之,唇亡齒寒呐。”

許靜之道:“我顧不上為別人痛心。我們四人的商行現在可都是因為潘總辦的緣故受了損失!現在他人在哪裏?忙著給英國佬拍馬屁,對我們連一句交代的話也沒有,就讓這病怏怏的小不點來給我們演……”

“許伯伯,既然身為英資洋行的經理人,便理應為英國東家盡心服務。”璟琛走了進來,清了清嗓子,溫和地開口。見許靜之麵色一動,他忙笑道:“這是您的茶,我重新泡了。”

許靜之笑道:“辛苦大侄子了。”

“對於各位叔伯的商行事宜,父親其實有一些計劃,在這裏由我代為說明。”璟琛走到一個書案旁,拿起一遝文件,紙頁的反光映著清水般的眉目。

“父親托我告訴四位伯伯,餓了迎風站,飽了挺肚行,有他潘盛棠在,再難的問題也有門路去解決,還望大家耐心等候數日。”

“那我們什麽時候能得見令尊一麵啊?”

“五天後,埃德蒙先生的生日晚宴。”

聽到這兒,連一直沒怎麽說話的謝濟凡也不禁抬起頭,訝異問:“他們現在莫非不在漢口?”

“是的,已去了上海。”

謝濟凡目光一閃。

趁眾人相繼接過文件細看,璟琛轉身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庭院之中,日光漫漫,光線透過懸鈴木的枝葉落在草地上。

他微微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出清晰無比的畫麵。

他想起他重新踏入普惠洋行的大門,彬彬有禮的門童將明晃晃的玻璃門打開,他和潘盛棠並肩走進寬闊廳堂,仿佛昭示著一個新的時期即將到來;他看到金紅色絲線地毯直通盤旋而上的三十級木製台階,兩邊走廊連接二十間辦公室,分屬各個相應部門;他看到他撫摩扶手精美的木製雕花,欣賞牆上掛著的畫框,有潘家曆代先祖的油畫,也有潘家與各國商團來往的通信與文書;轉角平台安放著兩根嵌螺鈿黑漆圈椅和一張紫檀方幾,上置一卷裝幀精美的羊皮紙航海地圖,是怡和洋行贈送的禮物;到達二樓,總會計部占了四間辦公室,算盤打起來就如同下起一場暴風雨……他看到他們走進位於三樓的辦公室,一進去,盛棠先處理了一些常規事務,沒時間再顧得上與他說話,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電話不斷,盛棠說的是葡萄牙語,過了一會兒又開始說英語。他看到他帶著無比複雜的心情凝視那個男人,那個他稱為父親的男人:潘家百年行商,三代買辦,絕不是浪得虛名。當然,評價一個商人的好壞並不在於他會幾國語言,可這個人在短短四天之內,在兒子被綁架,內部生反骨的狀態下,還能淡定自若談生意,這樣的人,會讓人由衷敬佩,更心生恐懼。

“在想什麽呢?”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

璟琛眉毛一揚:“謝叔叔,您以前常提醒我要謹慎。”

謝濟凡在旁邊長椅坐下:“放心吧,其他三位一會兒會分別來找你說話的,我不過就搶了個先而已。你現在是潘家炙手可熱的人物。”

璟琛眸光微凝,淡淡一笑。

謝濟凡柔聲道:“年輕人,一定要沉住氣啊,該說的可以說,不該說的,哪怕別人氣得你想殺人,也得把嘴管住了。”

“放心,這麽多年我學得最好的就是裝聾作啞。”

謝濟凡凝望著他,眼中閃爍著愛憐:“潘盛棠錙銖必較,這五十萬對於他來說,和放了他一半的血差不多,他現在傷了很大的元氣,你應該也出了一口惡氣了。有些事,沒必要把自己逼得那麽緊,那天我沒有回你的電報,也就是這個意思。”

“洋人依舊還是會讓他繼續擔任總辦,他和埃德蒙去上海就是這個目的。謝伯伯,如果你們不趁這個時候把他扳下去,以後隻怕更加困難。因為就連我都知道他對洋行絕對是百分之百的忠誠,洋人最看重他的不就是這一點?”

“他始終不信任中國人,洋行是他生存的基本,他的忠誠不過是忠於他自己而已。小川,我們的目的,正是要讓他更加依賴洋行,依賴到離了洋行就無法活下去的地步。”

璟琛眼中淚光一閃:“謝叔叔,我有很久很久沒聽到別人叫我這個名字了。”

璟琛回家很晚,連值夜的下人都睡了,晚飯並沒有吃飽,他便去廚房找東西吃,裏頭倒留了個老媽子,正給璟暄熬著傷藥。

“大少爺才回來,要吃宵夜嗎,我來做。”

“不用,我隻是聽到響動,過來看看。莫非這藥得盯著熬一宿?”

“過一會兒就好了,這是二少爺明早要喝的。”

“璟暄今天怎樣?我沒顧得上回來看他。”

“氣色好多了,晚上吃了兩碗飯。”

璟琛麵上露出喜色,老媽子笑道:“大少爺自個兒的身子也得保重啊。”

“他晚上吃的什麽?”

“蒸了兩個雞蛋,一碗獅子頭,吃得沒剩多少。”她正說著,璟琛已走到放剩菜的長桌前,端了一碗剩了一半的肉丸子往灶邊走。老媽子又急又笑:“哎喲,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別弄髒了手!”

璟琛已挽起袖子,將一小煤油爐子點了,往鍋裏加了水,倒了些冷米飯在裏頭。老媽子笑著在一旁看,見璟琛待飯燒滾了,自將肉丸子用筷子扒碎放進鍋裏,加入佐料香蔥,倒像一碗肉末粥。

“這是大少爺南方老家的做法吧?”

“是啊,以前我媽媽總這麽做給我吃,要知道剩飯若做得好也會很好吃的。”他抬頭朝她一笑,“以前在老家總吃剩飯,習慣了。”

老媽子一時不知該怎麽應聲,瞅了瞅一旁的藥罐子:“喲,藥好了,可算能休息了。大少爺您慢慢吃,我、我……”

璟琛低頭攪著粥,漫不經心嗯了一聲,老媽子略拾掇了下,幾步做一步離去。廚房裏安靜了下來,隻有藥香和肉粥的香味繚繞,璟琛正待取個碗盛粥,聽細碎腳步聲響起,想是那老媽子又回來了,心裏一煩,蹙眉轉頭,卻見是璟寧,穿著睡裙,外頭罩了件小褂子,站在廚房門邊朝他這兒張望,燈光下墨色額發如裁,小臉如雪碾月耀般明淨。

“大哥哥……”她帶著一絲期盼和乞憐之意。

他們好幾天沒說話了。

璟琛歎了口氣:“是餓了還是饞了?”

璟寧快步走近坐到桌前,托著腮瞅著那鍋粥,笑得嫵媚可愛:“又餓又饞!”

不知道為什麽,他竟有點悲從中來的無力感,低頭從碗櫃裏多拿了個碗,給她盛了一碗粥。

“你這幾天為什麽都這麽晚回來?”她明亮的眼神追著他。

“要幫父親料理洋行的事,有幾個叔伯從外地來了。”

“你是不是也沒吃好晚飯?”

“是啊,餓了。”

“我也餓。晚上醫生給二哥哥會診,媽媽沒顧得上管我。”

“不知道讓人給你做東西吃嗎?自己犯傻怪得了誰。”

“我想等你一起吃來著,可你總那麽晚回來。”她煞有介事地說。

璟寧臉上掠過愧意,扁了扁小嘴,低下頭不說話了,可大眼睛卻慧黠地瞟了他兩眼,他終忍不住笑,她明眸流轉:“大哥哥,我就知道你不會怪我的。”

“那你呢,還怪我嗎?”他替她拂開垂到唇邊的一縷頭發。

璟寧搖頭:“那天我隻是很難過,多想時間能倒回去,如果我不過那個生日,你們不送禮物給我,也許二哥哥就不會被綁了。”語聲漸漸哽塞,她忙低頭喝了一大口粥。

他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要她慢點喝。在這家裏,也唯有她和璟暄是願意與他分享歡樂憂愁、哪怕是同吃一碗剩飯也會開懷的人,隻是世事複雜糾結,這情分還能持續多久……“你也吃啊!”她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吃完我帶你去看我的好東西!”

他撲哧一笑:“又有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夜色微涼,小女孩攜著少年的手,穿行在濃香撲鼻的花木之間,像夜的精靈。他順從地由著她帶路,看到她垂順的秀發自在飄拂,玉蘭花燈下霧氣輕盈,噴泉潺潺的聲音若隱若現,他想他從未這般留戀過黑夜,如此喜悅和悲傷。

走到玫瑰藤纏繞的長廊之下,南邊伸出的小小平台,用竹枝圈了一個籬笆,他聽到嬌弱的啾啾聲,朦朧燈光下看到四隻黃色小鴨子,合攏了嬌嫩的小翅膀擠成一團。

“這是我在經濟課上得來的,”璟寧笑嘻嘻地坐到欄杆上,晃**著小腳,“聽說鴨子會排隊跟人走,我要把它們訓練得見了我就跟著我走。”

璟琛忍俊不禁:“我倒覺得煮鴨子湯再好不過。”

“噓!”璟寧比個噤聲的手勢,正色道,“知道你是開玩笑,但這玩笑別當著人家麵開嘛!它們聽到心裏怎麽想。”

“我是說真的。老鴨湯極滋補,放點酸蘿卜可以去寒氣,等我留學回來,差不多就可以殺了給我煮湯吃。”

“還說,還說!”她急急奔到他跟前,踮起腳伸手就捂他嘴巴,他隻覺她一雙眼流光漾漾,愣怔了片刻,想躲開她的小手,又不願躲開,終還是艱難地退後一步:“難得向你討點吃的,就這麽不舍得。”伸個懶腰,借機拂開她的手臂,一邊向前走去,一邊說,“真讓人傷心。”

璟寧追上他,拉住他的手:“隻要不殺它們,回來你想吃什麽我就給你做,大哥哥,我也是說真的。”

璟琛低頭瞅她:“連針都拿不穩,還做菜?”

“我學!為了你,我學!”

“不信。”

“我對天發誓!”

他微頓住腳步,對著她急出了紅暈的小臉,輕聲道:“若將來得你為我做一餐飯,我……”驟然停口,夜色下她這鄭重卻又稚氣的告白,她目中澄澈照映的骨肉情懷,如一根銳刺紮入心中。萬語千言,到口中隻是:“我相信你,小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