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凶劫

〔一〕

暮色合攏,下過一場陣雨,水汽卷著花香一陣陣襲來,喧囂的世界被隔離在綠蔭之外,潘公館安臥於靜謐之中,如夢境中的樓閣。

雲升為翟蕙蘭打開車門:“蕙蘭小姐,請。”

蕙蘭下了車,緊了緊披肩。潘公館外依舊是那幾個新來的保鏢,在夜色中來回逡巡。進了大門,雲升在前麵帶路,道旁是繁茂紫杉與梧桐,玫瑰的香氣很濃,月光移過來,照亮天空的雲絮,混著燈光,花木下暗影重重。

“蕙蘭小姐用過晚飯了嗎?已經備好了,您可以在廚房先吃。”

雲升說。

“不用了,謝謝。”

“蕙蘭小姐是不習慣嗎?”雲升略定了定腳步,回轉來看了她一眼,暗色中瞧不清這美貌姑娘的眼色,便又繼續往前走,一麵走一麵說,“若要長久在這家中待下去,總還是要習慣習慣啊。按說我家的主人們對下人算是好的了,蕙蘭小姐也在別人家做過吧,比一比就知道了。”

“我不是潘家的下人,也並無意願長久地待下去。”蕙蘭的語氣依舊很禮貌,聽不出喜怒。

雲升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麽。

蕙蘭麵無表情。

她算是潘璟寧的半路老師。一年前,潘璟寧的鋼琴教師回了德國,頗費了一番波折,蕙蘭才拿著聖若瑟女中校長的親筆薦書來到潘家任職。隻有十一歲的潘璟寧在父母兄長的寵愛之中,渾身上下都流露出快樂與幸福,讓蕙蘭印象深刻。潘小姐並不驕矜,蕙蘭完全不用擔心自己要去應付一個任性的、不服管的富家千金,在這一點上,蕙蘭承認自己得感激璟琛。最初的十幾堂課,是潘家大少爺親自盯著上的,潘璟寧在他麵前總是很乖,急於要表現音樂上的天賦與聰明,學得很有熱情,隻是偶爾會犯懶,每當她犯懶的時候,潘大少爺便會端著一些帶甜味的食物進來,有時是外頭買的炒栗子,有時是家裏做的點心,或者突發奇想,叫仆人去德租界買薑餅,他自己去廚房要來熱熱的糖汁,在薑餅上寫上妹妹的名字,以討她的歡喜。

他總是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笑對妹妹說:“你看,再不認真學,怎麽對得起我呢?”

蕙蘭也這麽想。

璟寧大方地將食物分一部分給蕙蘭,璟琛則微笑著看著她們吃。

聽說蕙蘭信教,他便主動向她借一些宗教方麵的書籍,這個英俊少年的溫柔謙和讓蕙蘭心動,她有一本隨身攜帶的祈禱書,紙頁都泛黃了,摘寫著一些平日裏常誦讀的教義經文,璟琛看到,試探著問是否可以借給他,蕙蘭沒有拒絕,連她自己都覺得訝異,那本祈禱書是她從小就一直帶在身上的,不值錢,卻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之一,可那少年隨口一句話,她想也沒想便遞給了他。為什麽呢?蕙蘭對自己說,可能是因為他有著長長的睫毛,低頭看書的時候,姿態很美。之後他們暗暗發展到了一種很親密的關係,對於蕙蘭來說,雖有自己的一分努力在裏頭,但也許萬能的主在幫她也說不定。

“你為什麽會和我在一起?”她問過他,那時他已為她在武昌租了一個小宅子,負擔了她所有的學費,並承諾過將給予她更多,盡管她從未開口要求過。

“你呢?”他反問。

她難堪得無言以對。不管什麽理由,說出來總有些別扭,兩人身份地位太過懸殊,走到了一起,說自己沒用過心機隻是單純的愛慕,誰會相信?

他隨手拿起一旁早已還給她的祈禱書,翻開,念了幾段,再抬目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你這本小冊子裏的話,我都背熟了。每一段都很有意思。蕙蘭,我知道信教的人是不會撒謊的。你喜歡我,便是真心喜歡我。所以我也就喜歡你了。”

“你怎麽知道信教的人不撒謊?”

璟琛見她神情嚴肅,捏了捏她的臉蛋:“聽說你們的上帝懲罰起人來很嚴厲,撒謊的人,會下地獄的吧,在地獄裏會被懲罰吞一萬根針。”

她臉色一寒,他哈哈一笑,抬高小冊子,輕聲念:“‘我祖亞伯拉罕啊,不是的;若是有一個人從死裏複活的,到他們那裏去,他們必要悔改。’”他把下巴放在姑娘烏黑的發際,琢磨著道,“這話說的是什麽意思呢?‘……若不聽從摩西和先知的話,就是有一個從死裏複活的,他們也是不聽的。’是不是說哪兒都有固執的傻瓜,連上帝都沒轍呢?哈哈。”

她輕輕掙脫他,仰麵正色道:“我不是傻瓜,但我也不會後悔。”

他眉毛微揚,含笑凝睇,目光炯炯。

“我是說,”她看著他的眼睛,“我跟了你,不後悔,我會證明給你看。”

“你對我好一分,我還你十分。蕙蘭,我也會證明給你看。”他親了親她的嘴角。

此時,翟蕙蘭安靜地坐在偏廳,等著潘家人吃完晚飯,待他們喝完茶,談笑著走進琴房,然後她才能進去。大管家何仕文曾路過這裏,向她點頭一禮,她亦微笑著還禮。雲升跟在何仕文後頭,過了一會兒,親自給蕙蘭端了茶和點心來。

“何管家吩咐,讓我不能怠慢了您。請慢用。”雲升抬頭朝她一笑,細長的眼睛裏有種說不出的意味,讓蕙蘭極是反感。她和璟琛的關係,這個下人說不定知道一些,不過她不怕。

“謝謝。”蕙蘭淡淡道,將目光移向棕色的橡木窗台,那些ArtDeco風格的家具。

時而會有穿堂風,絲質窗簾像波浪一樣起伏,因已到暮春,所以並不冷。小君從琴房那兒過來,笑道:“翟老師,你去吧。”

蕙蘭起身,整了整衣服,她教了潘璟寧整一年,今天是金主檢驗成果的日子,為了今天,她特意挑選了一套樸素卻不失大方的衣服穿上,神態不卑不亢,過道的玻璃畫框中映出她脂粉未施的素顏,清秀體麵。

“潘先生好,潘太太好。”蕙蘭向盛棠和雲氏輕輕行禮,再向一旁站著的璟琛兄弟頷首一禮,璟琛的眼中露著她熟悉的微微的笑意。

“翟老師,”盛棠微笑道,“下周四是寧寧的十三歲生日,到時候請您也過來,寧寧要為大家表演節目,有您在,她就不怯場了。”

雲氏補充說:“如果時間夠的話,再教她兩首新曲子。”

蕙蘭聽了這些話,便知道自己一年的辛苦得到了肯定,第二年的工作也差不多定下了。

璟寧朝蕙蘭笑著眨了眨眼,她穿著一條新裙子,頭發編成發辮盤在腦後,膚色明淨細白如百合花瓣,這個小姑娘的美麗讓蕙蘭驚羨。

向蕙蘭問過好後,她坐到了鋼琴前,蕙蘭過去為她翻琴譜。正式彈奏之前,璟寧悄聲說:“翟老師,我換了首曲子。”

蕙蘭輕聲道:“不彈ballads?”

璟寧露出惡作劇般的得意神色:“彈一首sonata!因為我今天很高興。”

蕙蘭心道:你哪天不高興呢?每次見到你,你都是這麽高興。

有錢人家的孩子學樂器,多半是為了附庸風雅,其實並不用心,能熟練彈幾首耳熟能詳的曲子就算合格了,而對於這些家庭中的聽眾們來說,奏鳴曲的熱烈或許並不如敘事曲的舒緩悠揚更打動他們,快節奏的曲子在彈奏時出現失誤的比率也要高一些。璟寧今天選擇彈奏鳴曲,在蕙蘭看來有些冒險。可讓她驚訝的是,璟寧表現得很好,流暢地彈完一曲舒伯特的《A小調奏鳴曲》,沒出一點差錯,而音符輕靈跳躍,牽人心魄,仿佛她的小小身體透過那雙靈動的小手,把歡悅的靈魂化作樂音,傾注在每一段旋律之中。

潘家所有的人,包括下人,都用寵愛的眼神看著這個小女孩,並由衷為她演奏的美妙樂曲感到驕傲,他們熱烈地鼓掌。

璟寧說她很高興,她怎麽會不高興呢?蕙蘭想,換作她是璟寧,有這麽多人的愛,隻怕每天在夢裏也會高興得笑起來。

盛棠夫婦很滿意女兒的進步,對蕙蘭表示感謝。璟寧跑出琴房,抱著一個大盒子回來,交到蕙蘭手中,笑道:“翟老師,這條裙子是我和媽媽親自去為你買的,我過生日那天你就穿著來吧!不怕沒有漂亮衣服了吧?”

蕙蘭道:“謝謝你!”又對雲氏道,“謝謝潘太太!”

“年輕姑娘該穿得鮮亮些,你太過樸素了。”雲氏笑著說。

蕙蘭一笑,沒有接口。

盛棠坐了一會兒就出去了,雲氏也沒有陪他們多久,隻吩咐說讓翟小姐多玩一會兒再走。蕙蘭和璟寧玩了一會兒四手聯彈,又起身看著璟琛兄弟倆下了會兒象棋,璟寧跟過來,猛地撲在二哥背上,嚇得璟暄手裏的棋一落。

“我的生日禮物是什麽?”璟寧扯了扯璟暄的耳朵。

“秘密,不告訴你。”璟暄任她趴在自己背上,叫苦道,“哪裏來的小肥豬啊,真沉!”

璟琛微笑著插嘴:“再這麽胖下去,遲早把衣服撐破,以後若要追著人打架,也都跑不動咯!”

璟寧自然知道他在暗指什麽,不由得臉熱,站直身子,說:“翟老師,我房間裏有件好玩的東西,我去拿來給你看哈!”一溜煙跑了。

璟暄奇道:“這小丫頭怎麽回事?好久都沒有見她害羞過了。”

璟琛笑笑沒接話。

璟寧一走,蕙蘭卻不好單獨和這兩個少爺在一塊兒,隻等他們下完這局棋,便告辭回家。璟暄問:“已經沒有船了,蕙蘭小姐還要回武昌嗎?”

“不回,今天留宿在這邊一個親戚家。”

“哦。”璟暄隨口問問便罷,忽對璟琛笑道,“等小栗子看到我們送給她的禮物,一定會高興得蹦起來!”

“她哪天不是高興得蹦蹦跳跳的?”璟琛說。

璟琛送蕙蘭到門口,在布滿濃蔭的花園行走時,彼此的手悄無聲息地觸碰了下,蕙蘭往後退了一步:“你們家那雲升,是不是知道我們的事?眼神怪怪的。”

璟琛輕聲說:“要一個人都不知道反而會出問題。給你租房子的錢,是從何叔叔那兒要的,何叔叔一向都寵著我,雲升是他的接班人,自然聽何叔叔的。知道了也沒事。”

“我不要你給我租房子,”蕙蘭哽咽道,“我不想你欠誰的人情,也不要欠你的人情。沒房子住,我可以住學校宿舍,沒衣服穿,我自己掙錢買。”

璟琛把腳步放緩:“璟寧送你衣服,你別多心,這孩子說話從來不過心,其實並無輕賤之意。而我對你的心,你應該是知道的。現在我的能力隻有這麽多,但我能給的,全都給了。”

蕙蘭含著淡淡哀愁,無限柔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對不起,這幾天沒有好好陪你。”

她嬌柔地說:“究竟怎麽回事?突然把你們管得這麽緊。”

“誰知道呢?生意上惹了麻煩也說不定,我父親跟我又沒什麽好說的,過段時間就好了。唉,我真想你。”走到一個拐角,他忽然一低頭,親在她額頭上。

蕙蘭的眼睛水汪汪的:“我也想你。”走了幾步,她問,“你和二少爺準備了什麽送給潘小姐,這麽神秘兮兮。”

“給她訂了一條項鏈,小丫頭畢竟慢慢長大了,也得有點好首飾了。”

“兩個當哥哥的跟姐姐一樣細心,璟寧真有福氣。”

璟琛不過笑了笑:“我家最近在和美國人談生意,這件禮物,我和我二弟沒花錢,人家是白送的,哥倆撿個便宜送給小姑娘,不也挺好?錢雖沒花,設計上璟暄和我出了些小點子,時間有點緊,也不知道下周是否能送來。東西雖小,生意沒談成之前,哪兒能隨便要人家的禮。這事兒我父親不知道,是我舅舅替我們瞞下來的。”

“應該來得及吧?”

“嗯,定好了周三上午看貨,我叫璟暄去看看。”

“你自己怎麽不去?”

“家裏還有些事要料理,走不開。珠寶行離璟暄學校近,他課間偷偷溜過去就行了。”

蕙蘭輕聲笑道:“丁點小事,搞得像暗箱操作似的。”

璟琛劃了劃她的背:“你跟我不一直在暗箱操作嗎?”

蕙蘭覺得渾身上下都在發熱,含嗔帶笑地瞥了他一眼。

璟琛折返上樓,路過璟暄的房間,璟寧也在裏頭,追著璟暄笑鬧道:“給我,給我瞧瞧!”璟暄高揚著手裏一張紙卷似的東西,正是那條項鏈的圖樣。璟寧跳來跳去,卻怎麽也夠不著璟暄的高度。

璟琛走過去,一把將圖樣拿走,對璟暄道:“總是管不著這張嘴!小心爹知道了大家都挨罰。”

璟暄嘻嘻一笑。

璟寧的小手悄悄伸了過來,璟琛把圖樣往身後一藏:“別想了,現在看了,就不算是驚喜了。生日那天看實物吧。”

璟寧懇求道:“二哥哥說那圖是大哥哥畫的,畫的是什麽?給我看看好不好?”

璟琛心情很好,故意道:“就不告訴你。”

“壞,壞透了!”璟寧跺腳叫道。

兩個哥哥哈哈大笑,外頭傳來何仕文的聲音:“小祖宗們,是要老爺過來瞧熱鬧嗎?”

三人連忙噤聲,你瞧我我瞧你,滿含笑意。

去看首飾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璟暄和璟琛說好,無論項鏈有沒有做好都會打個電話回家來。那天上午潘公館做大掃除,書櫃、壁櫥、窗簾全都要清理,所有的傭人全在忙活,花園的噴水池壞了,請了雜工來換水泵,璟琛怕工人弄壞水池中央的普塞克與厄洛斯雕像,一直站在一旁守著,差不多快吃中飯的時候,方回到客廳去稍作休息。

正是那時,電話響了。

“是潘盛棠先生府上嗎?”很陌生的一個男人聲音。

“您是哪一位?”

“你是哪位?”對方笑了笑,“喲,潘大少爺啊?”

璟琛蹙了蹙眉:“請問有什麽事嗎?”

“你家二少爺在我們手裏,勞您跟令尊說一聲,年成不好,價不高,隻收五十萬。這買賣很好做。”

璟琛好半晌沒出聲,對方又道:“潘大少爺是聽不懂我的意思嗎?”

璟琛吸了口氣,道:“你憑什麽讓我相信我弟弟在你手裏,敢和潘家人開玩笑,不想活了嗎?”

對方嘎嘎幹笑了幾聲,好像是在對身邊的人說:“這小嫩貨,不相信呢,咱們要不就給他個證明瞧瞧?”

璟琛拿著聽筒的手漸漸顫抖了起來,對方很幹脆地將電話掛了。

何仕文進來叫他吃飯,見他呆若木雞地坐在沙發上,驚訝道:“大少爺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璟琛的眼神是空洞的:“何叔叔……”

璟寧上午的課剛一結束,就被接回了家,家裏烏壓壓全是人。大哥哥少有的頹靡,沒和她打招呼,也沒看她一眼,隻是坐在客廳裏一言不發;母親臉色慘白斜靠在沙發上,像生了病一樣。父親跟幾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商量著什麽,見她進來,皺眉道:“寧寧,回你房間去吧。”

璟寧沒動,背脊莫名地發寒,家裏所有人都在,除了一個人。

“二哥哥呢?”她怯怯地問。

盛棠一時緘默,雲氏卻放聲哭了出來,捂著臉嘶喊道:“我的兒啊!可憐的兒啊!怎麽會是你啊!”

璟琛嘴唇微顫,目光越過雲氏的肩膀,落在一張鋪著麻質桌布的小方桌上,上麵有個用灰色粗布包著的小木盒子。盒子被送到潘家,盛棠打開看了一眼後就立刻打電話把佟春江叫來了,很快漢口最有名的幾個探長也都來了。雲氏起初並不太相信自己的兒子被人給綁了,懷著一種僥幸的心理,心驚膽戰往盒子裏瞥了一眼,也就一眼,婦人直直地往前就倒。

璟琛也看到了裏頭的東西。

一隻耳朵,洗得幹幹淨淨,一點血跡也沒有,耳廓邊緣光滑透明,可以想象割下的時候是多麽利落。蒼白的、少年人的耳朵,耳垂上有一顆黑色小痣。璟暄的耳朵。

也是他潘璟琛,向電話那頭的人要來的一個證明。

〔二〕

回到房間後,璟寧就渾身打冷戰,躺了一會兒就發燒了。小君奔到樓下,見客廳裏的主人們似乎完全沒有心思關心這件事,隻好趁何仕文出來的時候跟他悄悄說了。

“是嚇住了,趕緊打電話給劉大夫吧。”何仕文歎了口氣,“她要再出點狀況,家裏就更亂了。”他考慮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告訴了盛棠。

盛棠煩悶地皺了皺眉,何仕文小聲道:“小姐從小就這樣,一緊張就會生病,我一會兒會好好盯著的。您別跟太太說了,免得她多加一分擔心。”

盛棠轉身看了看璟琛的方向,見他呆呆坐著,便朝他招了招手,璟琛走過來,盛棠說:“你也別在這兒待著了,你妹妹嚇病了,你去照顧她吧。”

“我想留在這兒幫忙。”璟琛愁眉苦臉地道。

“如果有什麽需要你做的,我會讓你何叔叔來告訴你的。去吧。

寧寧身邊有你,我才放心。”

璟琛猶豫不決,又不敢忤逆父親,隻好慢吞吞出了客廳。何仕文跟在他後麵,走到二樓轉角過道,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光線很強,襯得他們的臉色很暗。

“何叔叔,叫了醫生了嗎?”

“劉大夫已經在路上了。”

“嗯,那就好。”璟琛應著,心不在焉。

走到轉角處,何仕文忽然道:“大少爺,何叔叔是看著你長大的,我對你怎樣,大少爺應該很清楚,大少爺心裏想什麽,何叔叔也很清楚。”

璟琛雙手抄在衣兜裏,站定了,等著他說下去。

何文仕走到亮處,日光下他的目光有些晦暗,也有絲淒清,但是很快,他卻忽然淡淡一笑:“不用擔心什麽,凡事有我。”

璟琛眼中似有淚光閃動,過了許久,才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我怕阿暄會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很怕。我不知道他們會這麽傷害他,我……”

“別怕。大少爺,把你該做的事做好。現在,好好去照顧妹妹。”

璟琛揉了揉眼睛,點點頭。

何仕文看著這個少年,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曾在自己麵前表現出極度無助的可憐的小孩,忍不住將手抬起,像當年那樣,安撫似的摸了摸他的頭,但他並未發現,在他的手尚未落下之時,璟琛麵上掠過了一絲陰影。

醫生來了,給璟寧打了一針,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卻沒有睡沉,不斷做著噩夢,直到哭叫著驚醒。璟琛握著她被淚水沾濕的小手,輕輕喚她的名字,璟寧一開始不說話,烏黑的大眼睛裏一片迷茫:“大哥哥,你怎麽現在才來看我?你剛才都不理我,你不理我。”

璟琛心裏像是有什麽在刺著:“對不起……”

“我好怕。二哥哥會死嗎?那些人會殺了他嗎?二哥哥現在怎麽樣了?他是那麽好的人啊,他現在怎麽樣了!他是為了我才會被人綁了的,他是去給我拿項鏈,嗚嗚。如果不是我催著他去拿,如果不是我……”

“別怕,”璟琛心如刀絞,“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父親會把他救出來的。”

“二哥哥說,我明天生日他要親自給我戴項鏈。他還說,他還說……”璟寧哽咽難言。

“他還說什麽?”

璟寧卻沉默了。

其實,璟暄早上臨走前曾笑著對她說:“小栗子,明天你過生日,我給你戴項鏈,讓你大哥哥教你跳舞。等你以後嫁人,我們一起背你去新郎家,大哥哥背第一段路,我背第二段路。可你不許哭哦!”

璟寧一樂:“為什麽要哭呢?”

原來璟暄的班上有一個土家的同學說起過土家人的習俗,姑娘出嫁,由家中兄長背著去夫家,新娘一路走一路哭,俗稱哭嫁。璟寧歪著腦袋想了想,說:“我不哭!我要你們背我,但我要一直笑著!我開開心心的為什麽要哭?”

可她現在一點也不開心,悲傷與恐懼、悔恨與擔憂不斷蔓延,她哭得喘不過氣來。璟琛拍著她的背脊,安撫她,勸慰她,可什麽用也沒有。

璟琛低頭凝視她片刻,無奈地道:“寧寧,別哭了,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璟寧搖頭。

“那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買炒栗子,行嗎?”

她還是搖頭,忽然哽咽著說:“我不要你出去。我怕你出去了,就跟二哥哥一樣,不回來了。”

璟琛覺得自己一顆心軟做了一汪淚,酸澀漫到鼻端,歎息了一聲,低聲吟唱出一支童謠:“點蟲蟲,蟲蟲飛,飛到荔枝基,荔枝熟,摘滿屋,屋滿紅,陪住個細蚊公,點蟲蟲,蟲蟲飛……”

他唱著,唱著,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夏日,遠方天空有一道暖色的光,母親還在身邊的日子,就像在昨天一樣。她怕他在家悶,抱著他從法租界的禮拜堂開始,一直走啊走,走到荔枝灣,因為那兒人最多。小路上全是人聲,大道上響著黃包車的鈴聲,小吃店裏的蝦餃、包子一籠換上一籠,黃澄澄的鹽焗雞掛在小餐館外頭,輕輕轉著圈兒,轉來轉去,就像在跟你打招呼,煮雲吞的鍋汩汩地冒著熱氣,水窪子裏飄著金色的雞蛋花,到處都是香的,都是美的,熱鬧的。

輕輕的童謠,**漾在溫柔的光線裏,母親當年也是這樣唱的嗎?

小女孩帶著淚痕,疲乏地進入了夢鄉,璟琛給她掖好了被子,歪著身子靠在床頭,過了一會兒,也蒙蒙地睡去。

好像下雨了,那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春雨。雨水密集飄來,像是有無數隻纖細的手指敲打著窗戶,伴著轟隆的雷聲。

“小川兒……”

溫柔的低喚冷清清侵入夢魂,流逝的時光與濕潤的水汽交錯,四周的氣息變得凝滯濃重。

“砰!”風把玻璃窗吹開,璟琛抬起了頭。

窗外蔥翠潮濕的綠意跳脫而進,一條青石小徑蜿蜒蔓入花園深處,那裏站著一個纖細的身影,依稀能看清那是個苗條秀美的女子。

“阿川……”

“媽媽……”眼淚充盈了他的眼眶。

“阿川,好孩子,媽媽真想你……你過得辛苦,媽媽心疼啊。”

“那就留下來,讓我伴著你,讓兒子盡孝道。等我長大了就可以照顧您了!媽媽,再也沒有誰敢欺負我們了!”他極力提高自己的音量,可不知為何,發出的聲音細弱蚊鳴。

一道閃電劃過,驟然的光亮照在女人的臉上,她的眼睛空洞淒涼,雨水濕透了她披散的長發,順著皎白勝雪的脖頸一路往下蔓延,在她站立的那一方暗青的地麵,散開了一團混濁的血色。

女人輕輕搖頭:“來不及,我來不及等你長大了……”

璟琛顫抖著站起來,一顆心痛到了極處,反而麻木,他想大聲呼喊,卻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美麗的女人淒然凝望著他:“忘記我吧,孩子,忘記我……要不然,你就跟我一起走,我們永遠離開這裏。”

她的表情突然變得凶狠,伸出蒼白瘦削的手,狠狠抓向他的脖子。

“不!不!”璟琛大叫,奮力掙紮,可那雙手卻緊緊地扼住了他的脖子,無論他怎麽掙紮都不放開。

“大少爺,大少爺!醒醒!”有人在輕輕推他。

璟琛猛然睜開眼睛,一顆心劇烈跳動,心跳聲如擂鼓。

何仕文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目光中滿是關切:“做噩夢了?”

璟琛喘著粗氣,一雙眼通紅,手攥著何仕文的衣角微微顫抖,他定定神,低頭看了看璟寧,她兀自睡著,璟琛緩緩將手放下,強自平複滿腔的心緒,低聲說:“爹有事找我?”

何仕文凝視著他,目光有些複雜。

璟琛一下樓,雲氏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琛兒……”她臉上閃過一抹喜色,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期盼。

“阿琛,來,到爹這兒來。”盛棠說。

璟琛走過去。

盛棠伸手,將少年的身子轉去麵向一個身穿玄青色長衫的中年男人。

“這是佟爺,之前見過了。”盛棠說,“這兩天佟爺會好生照顧你,一會兒你跟著他去,仕文會給你把東西都收拾好。”

璟琛看了看盛棠,又將目光投向佟春江,後者膚色微黑,是被陽光暈染過的色澤,雙目矍鑠,唇角微挑。

“大少爺放心,我一定保證你的安全。”佟春江眸光微瞬,似在觀察著這少年表情中的一切細節。

盛棠就勢拍了拍璟琛的肩膀:“你幫父親一個忙,也幫你弟弟一個忙,當然,如果有什麽顧忌,如果你害怕,我絕不勉強你,會另想辦法。”

璟琛沒說話,好像很迷惑。

盛棠道:“適才綁匪那邊又來了消息。明日傍晚在北郊跑馬場換你弟弟。”

璟琛這才輕輕點了點頭,懂了。

盛棠道:“錢已經準備好了,人也安排好了。那邊說要潘家人親自帶錢去,阿琛,你去,好不好?”

璟琛的眼睛裏掠過一道奇怪的光芒。

盛棠記得,多年以前,每當遠行後回到家,璟琛總像一隻快樂的小狗,掙脫母親的懷抱,直往他身前撲過來,用小手緊緊摟住他的腿,奶聲奶氣地叫道:“爹爹回來啦,回來啦!”

他曾經一見到這孩子的笑,心裏就如蜜一樣的甜,他抱著他,用尚帶著旅途風霜的臉龐蹭他滑滑的小臉蛋,喃喃說:“阿琛,阿琛,我的乖兒子,乖寶貝……”

孩子依偎在他懷中,充滿依戀:“爹爹不要走了,留下來好不好?”

那時他總是一遍又一遍許下承諾,卻一次都沒有兌現。時隔已久,早已忘記了這孩子目中是否曾有過失望和傷心,也早已忘記了自己在麵對他們母子時,那難言的心緒。但他一直記得,這個孩子,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得沉默,很少再露出燦爛的笑意。

現在,他又在這個孩子臉上,看到一絲依稀有著過往痕跡的微笑,是的,他在笑,他的阿琛在笑,他答應拿贖金去和綁匪交涉,這是有生命危險的事,然而他還是答應了,毫不猶豫,似得到獎勵。

這一笑竟是神采飛揚。

“謝謝父親,謝謝你信任我。”

盛棠被這短短的一句話感動了,同時湧上一絲愧疚,欲說些鼓勵的話,璟琛卻道:“有件事,不知父親是否能答應我?”

“好孩子,說吧。”

璟琛長長的眼睫低垂下來,想了想,還是坦然地抬起頭:“等我帶著璟暄回來,我想……我想提前去英國,先去適應一下環境。”

盛棠凝視著少年明澈的雙眸。

“好,我答應你。”

〔三〕

如果一切順利,就最多耽擱這兩天,如果不順利,也許就會發生能想象到的最壞的結果。

璟琛跟著佟春江離開潘公館。

雲升把行李放進汽車的後備廂,抬頭間,見大少爺神色沉靜安詳,就似隻是即將去拜訪一個老友,一切都在預期之中,毫無新奇刺激之處。臨上車時,大少爺回了一次頭,繁茂的梧桐樹在他溫潤如玉的臉龐上投下暗影,因而誰都不知道他究竟回頭是在看哪裏,分辨不出他究竟在看誰,回頭那一刻他的帽子觸在了車門上,差點掉了下來,他用白皙的手指扶好帽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時盛棠和雲氏、秀成等人已經慢慢走出來,璟琛朝他們揮了揮手,坐進了車裏,神態一如既往的溫順。

他被安置在漢口西郊的一處院落中。四處一望,暮色蒼茫,田埂上燒著麥稈,灰藍色的煙一縷縷升騰,彌漫在半空,遠處有稀稀落落的幾戶人家。

“好安靜,真適合讀書。”璟琛輕笑。

話音剛落,卻聽劈啪的聲音猛地響起,宛如放鞭炮一般,或者更準確地說,像尖銳的槍聲。璟琛也不過微微一驚,連腳步都沒頓,佟春江斜睨了他一眼。

直到走進院子,璟琛才知曉那聲音既不是鞭炮聲也不是槍聲。西側的院牆是青石壘成,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站在牆邊,衣服脫了係在腰上,赤著膊,右手揮舞著一根三米來長的皮鞭,用力擊打在牆上,皮鞭與青石摩擦,猛烈的敲擊下迸發出銳利的聲響和近似火石的腥烈氣味,一下,再一下,大約十下以後,換一隻手接著抽打。

院中另站著幾個漢子,見佟爺他們進來,均笑著拱手施禮,叫一聲:“佟爺!”似早就見過璟琛一般,又大聲招呼道:“潘大少爺!”璟琛微笑還禮。

那舞著皮鞭的大漢恍如未聞,依舊背著身子,專注地敲擊著那片青石牆。

璟琛定睛看去,青石牆上有著一道道斑駁的鞭痕,想來天長日久,飽受皮鞭的淩遲。

佟春江對璟琛擠擠眼:“潘大少爺要在這兒讀書的話,可得慎重考慮啊。”

“不知這位臂力非凡的大哥,要操練到何時才會休息?”

“約莫還得一個時辰。這麽吵,不妨事吧?”

“不妨事。”

“潘大少,有句話佟某不知當講不當講。”佟春江眸色漸有深意。

“佟爺請講。”

“如果怕,就大膽地說出來,如果不喜歡,也沒必要藏在心裏,該說就得說,要不容易被人誤會。”

“誤會什麽呢?”

“一個像你這樣年紀的年輕人,該怕的不怕,多不正常。”

璟琛麵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佟爺啊,如果說我以前或多或少有些藏著捏著的,可是現在這段時間,我就是我,有什麽必要再去偽裝?”

佟春江凝目看了他一會兒,貌似感歎:“年紀太輕,戾氣太重,不太好啊。”

“戾氣?”璟琛搖搖頭,“我沒發現自己有什麽戾氣。誰都知道我一向寬厚待人,一團和氣。”

“你的所謂和氣,在我看來其實充滿著惡意,也並不欣賞。這一次為你保駕護航,純屬礙於故人之情,並非心甘情願。”佟春江冷淡地說。

“是不是礙於故人之情,這話佟爺說說便罷,我也就聽聽。我隻想告訴佟爺,今日你幫了我,就相當於幫了潘家家業今後的繼承人。”

“啪!”

又一記皮鞭揮到牆上,院子裏慢慢呈現出一種很詭異的氣氛。之前那四個和璟琛打過招呼的漢子,有兩個進了屋子,有一個在喂馬,還有一個,站在揮舞皮鞭的漢子身旁,幫他數著數。

誰都沒有覺得皮鞭的烈響有多麽刺耳,誰也沒覺得有什麽心裏硌硬的地方。而璟琛與佟春江安靜地對視著,就宛如兩個斯文雅士,在湖畔小亭中飲茶對弈,四周仿若是湖光波色,萬籟聲清。

“在別人看來,隻怕你弟弟更像是潘家繼承人吧?就連你,也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接他。”

“我自然要去。”璟琛拍拍袖子上的灰塵,很淡然,“他若是廢人,活著便如死了一般。他若是死了,我心裏會不好受。所以無論如何不會讓他死,無論如何,我也要把這個廢了的弟弟給好好接回來。”

“所以你才有恃無恐,對你父親說想出國去,因為你很清楚,在潘家,你的所謂競爭對手對你已經構不成威脅。”

璟琛不過笑笑:“我是誠心誠意想出去好好學學。”

“濟凡跟我說起過你。”佟春江再一次細細打量璟琛,黃昏暮色中,這個少年的容顏是那麽溫柔美好,“他說你有野心,會忍耐,更足智多謀。可他並沒有告訴我,小小年紀的你,竟然如此狠毒。”

“謝叔叔自然不會這麽跟您說,”璟琛挑唇一笑,“因為他比您更了解什麽才叫狠毒,和那樣的狠毒相比,我的所作所為,又算什麽呢?”

佟春江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這麽多年你一定憋得很苦,倒也是挺可憐。”

璟琛的臉漸漸沉了下來,似想說什麽,卻最終還是沒說。

佟春江帶著他走進屋,告訴他哪一間是他的房間,又吩咐人給他燒了熱茶送進去,略坐坐,看了看時間,出屋牽來一匹馬,一躍而上,輕踢馬肚,出了院子。約一個多時辰後,附近農莊裏一個農婦送來了做好的飯食,那個在院子裏揮舞皮鞭的漢子終於停了下來。璟琛拿本書靠在窗口,聽得那幾個漢子與那老婦打招呼,十分熟絡,又聽得那老婦叮囑道:“劉五兄弟,佟爺吩咐了,說這小籃子裏的飯菜是單給客人吃的,若是客人覺得不夠或不可口,隨時說一聲,那邊廚房可以再做。”

“徐婆婆,我看這大籃子、小籃子裏的飯菜都是一樣的呀。”接話的人聲音洪亮,是那舞皮鞭的壯漢。

徐婆婆卻不說話了,倒是那叫劉五的漢子笑著說:“咦,多了一份炸丸子,我媽以前過年常做的。”

徐婆婆這才笑道:“那是太太親自做的。你們也有,一會兒佟爺回來的時候會給你們帶過來,這個先給客人吃。”

“好,好!”

劉五提著食籃敲了敲璟琛的房門,璟琛忙放下書去開門,劉五笑道:“潘大少爺,快吃飯吧,我們這兒不比城裏,做飯花費的時間長,讓您久等了。”倒不似個莽夫,言談間甚是斯文。

璟琛謝了,劉五將飯菜給他端出來一一放好,那盤炸丸子油光酥滑,透著誘人的香氣,璟琛看了看,輕聲說:“你適才說,過年的時候,你母親常做這樣的丸子,是不是?”

“我還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丸子呢。”璟琛拿起筷子,也不客套,夾著一個丸子便放入口中,幾下嚼了嚼吞下,讚道,“好吃,好吃極了!”

“那您慢慢吃,我也和兄弟們吃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