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凶劫02

“請問……你們有酒嗎?”璟琛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些想喝酒了,真對不住。”

雖訝異這溫文爾雅的少年人竟好這一口,但想到明日即將麵臨的危險,倒也情有可原了,劉五笑道:“好飯好菜可能談不上,好酒倒是有的。潘大少爺若不嫌棄,我便給你弄一點。”

“要不我和幾位大哥一起喝,一起吃,如何?反正我也知道明天凶多吉少,不如今天先熱鬧熱鬧壯壯膽子,事成了,我再好好請大家喝頓酒。您看行嗎?”

劉五心中好感頓生,笑道:“好!就依了潘少爺。”

璟琛喝了個爛醉。

佟春江晚些時候回來,他已趴在**睡了,喘著粗氣,偶爾發出微弱的呻吟聲。

“你們太不懂得分寸!怎麽能讓他喝酒?!”佟春江斥責道。

劉五撓撓頭:“他硬要喝,我們哪兒敢攔著啊?您走的時候說了,他要吃什麽喝什麽,都給他。”

佟春江怒瞪了他一眼,劉五歎了口氣,道:“佟爺,想想也是可憐,潘老板明擺著一碗水端不平,偏袒那小兒子,不管這大兒子的死活,讓他去跟綁匪交涉,我若是他,我也難受。”

佟春江走到璟琛麵前,見他額頭冒汗,滿臉通紅,便將他翻過來躺好,拉上被子給他蓋著,璟琛嘴裏咕噥了一句什麽。

佟春江沒聽清,湊過去,燈光微弱,卻見到這少年眼角有淚水滾落,他輕輕喃喃道:“媽媽……”

〔四〕

宣統二年,英國怡和洋行的大班以低價從漢口地產大王劉歆生手中買下八百畝地,辟為“六國洋商跑馬場”。這是洋人的樂園,華人是被排斥在外的,就連地皮曾經的主人劉歆生,也曾被攔在大門外過,劉氏一氣之下,在萬鬆園另建了一座“華商跑馬場”與它分庭抗禮。起初還有些富人不信,說洋人花樣再多,那塊地不也就是個花錢尋樂子的地方嗎,給錢不就行了?洋人不是最會做生意嗎?於是這些人還真拎著錢袋子去了,不光拎著錢袋子,還坐著從洋人那兒買的最好的汽車。汽車被擦得鋥亮,一直開到跑馬場的大鐵門外。

鐵門上懸著牌子,並不稀奇:“華人與狗不得入內。”接著就有犬吠聲傳出來,可見不作數,明明有狗在裏麵。隨著狗叫出現的還有凶巴巴的印度仆役,揮手做出攆人的姿勢。

車裏的華人用力搖下車窗,也不過是朝外吐了口唾沫,罵句:“個婊子養的長毛貨!”

原以為會不一樣,至少與別的地方不一樣。車中的人,西裝革履不輸歐美紳士,可來到這裏,依舊還是成了個笑話。

洋商跑馬場就是如此一個讓漢口華人憎恨的地方,這憎恨之中也帶著一絲複雜的、說不清楚的情緒在裏頭,十多年過去了,憎恨的程度隨著世事的變遷已經消減許多,春秋兩季的賽馬會上,也能看到華人的影子了,但這裏依舊充滿著不和諧的氣場。

被那欄杆圈起的是短暫的榮華,周圍方圓四裏,一片平蕪。

璟琛下車,咬了一口手中的豆皮,做早飯的據說仍是佟春江的夫人。璟琛覺得豆皮美味,便又拿了幾塊在路上慢慢吃。佟春江覺得這個少年從昨晚醉酒後,就似在忘川中洗了個澡,一上來就變了一個人似的,美秀依然,卻殺意凜凜。

一共三輛車,一輛車裝的是五十萬現銀,潘盛棠叮囑何仕文與雲秀成從潘家參股的銀行與漢正街上的山西票號中兌來的,共十個皮箱子。另一輛貨車裝的是人,不多,也就十個人。

這是跑馬場西麵的一片荒地,天光清美澄澈,目光所視毫無遮擋,空氣很濕潤,微風帶來湖澤中的香氣,幾步之外有個小湖,湖中荷葉鋪展,即將迎接夏日的花宴。璟琛吃著豆皮,看著幾個壯漢把一箱箱錢從車上卸下,再拿出各自的槍械,覺得很諷刺。

阿奇在幾叢荊棘那兒看了看,又在湖邊遛了幾步,劉五笑他:“選在這兒就是讓我們沒得埋伏,他們也是一樣的。你要想看風景,找一天去龜山上爬一爬,也就得了,還可以認祖朝宗。”

阿奇向他比比拳頭,怒目圓睜:“你罵我是烏龜?”

劉五哈哈一笑。

阿奇眼睛一斜,餘光瞥到湖中,忽然咦了一聲,向前兩步,探身細看,又連呸了幾聲,罵道:“真他媽缺德!倒胃口!”

“怎的?”

劉五湊了過去,臉色也變了。佟春江和璟琛欲上前,劉五擺手道:“別過來了,不是什麽好東西,別沾著晦氣。潘大少,你還在吃東西,就更別過來了。”

佟春江已差不多明白是什麽,淡笑止步,璟琛卻不明所以,踟躕須臾,快步近前。因為有豐富的苔藻,藍天下的湖水是灰藍色的,就在幾片大荷葉之間,有個小小的屍體,腫脹得已經看不出麵容也辨不清性別,但瞧那身量,也最多不過一兩歲,上身的衣服被身子撐破了,又或許是被水浸爛,崩裂而開四散水麵,**的胸腹青紫斑駁。

璟琛的目光慢慢往上,落到那孩子睜大的雙眸上,那雙眼睛空落落的,滿盈著渾濁的**,似淚,又可能隻是湖水。璟琛往後退了一步,心裏有根藏了許久的刺,適時地又往深處紮了紮。眾人都以為這個大少爺會嚇得嘔吐驚叫,孰料他隻是微微將身一側,目色如冰一般幽寒,自言自語:“若是個孽種,死了或者比活著要輕鬆許多。”就像在說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可他的手指卻在顫抖,豆皮隻剩一兩口就要吃完了,他將它塞入口中,大口吞咽,白皙的手將包豆皮的紙捏成一團,用力擲進湖中,細微漣漪泛起,漫過飄零水麵的衣縷。

這時,佟春江遙指南麵公路,有兩輛車不急不緩從那個方向開過來。

璟琛下頜微揚,半眯起眼睛。

“不怕?”佟春江笑著看他。

“不過就走一個過場。”

“濟凡兄與潘老板先後來找我處理你家這個麻煩,倒不是因為佟某人有多大本事。隻因我與綁你弟弟這個人,略有些舊情。”

“舊情?”

佟春江淡然道:“這個人叫洪泉根,當年反了向鬆坡後,有過一段落魄日子,後來因銀錢的事情將老婆用鐵鍁打死,逃到廣州,她老婆,是我幫著收殮的。”

璟琛動容:“為多少銀錢,他能把妻子給打死?”

“五塊大洋。”

璟琛暗吸了口氣,沉默不語。

“後來洪泉根得了個別稱,叫‘斷頭阿根’,你知道為什麽?”

璟琛搖頭。

佟春江左手做了個刀砍的手勢:“他老婆,被他用鐵鍁把脖子打斷了,頭打掉了。我單花了一筆錢,請人幫忙把屍身給縫好。兩年後,洪泉根在廣州倒軍火和鴉片發了財,認識了一些軍政人物,也算得了勢,或許他承了我的情,給我寄來一張帖子,感謝我幫他處理了家事。”說著,他頓了頓,背手一笑,淡青色衣袍在微風中輕輕擺動,“你弟弟便是落在這樣的人手裏……”

璟琛的右手放在褲兜裏,捏成了拳頭,肩膀微微發顫。

佟春江一直在觀察他的表情:“我有兩個疑問。不管你父親私底下對你們兄弟倆怎樣,但在外頭,誰都知道你潘大少爺是將來潘家的頂梁柱,他卻偏偏綁了你弟弟,而不是你。再則,以你潘家的地位,你弟弟到了他手裏,依江湖規矩,他怎麽都會客氣些,到最後拿了錢見好就收便罷了,為什麽他會沉不住氣,把你弟弟的耳朵割了下來。”

璟琛雙眉一蹙。

佟春江嗬嗬地笑了:“轉念一想,這兩個疑問,都很好解答。第二個嘛,是因為定是有人摸準了洪泉根的性子,知道這人愛錢如命無惡不作,因而有意刺激了他,讓他送來個憑據,免得你父親不當回事。至於第一個疑問……從你們潘家廣州老宅失火,到如今潘二少爺被綁,從中參與的人魚龍混雜,隻要能在這一團亂麻中保持清醒,也不是看不出什麽頭緒來。”

璟琛冷然以對,佟春江笑著看他:“潘大少爺,我與謝濟凡相熟,因而今天這件事的因由,我這個外人才能明白些許。以你父親潘盛棠的能力與智慧,若他知曉你和濟凡私下裏有來往,他當如何看你?你想得到嗎?不論你背後有多少人在幫你,也隻能幫一時而已,今後,可要保重。”

璟琛輕聲道:“不管怎樣,佟爺今天這些話,我記下了,謝謝。”

汽車馬達聲漸近,劉五等人也均已走過來,嚴陣以待。

“佟爺,來了。”

那是璟暄嗎?

璟琛不敢確認,那究竟是他嗎?

還不到十六歲的潘家二少爺,那個臉上總是帶著陽光般笑容的漂亮少年,是眼前這一臉血汙的人兒嗎?

璟暄十三歲的時候就使勁長個兒,到十五歲就幾乎和璟琛一般高了,璟琛曾不無嫉妒地開玩笑:“不能這麽長了,得找東西把你壓著,再長就比大哥都要高了。”璟暄當時聽了,開心地哈哈大笑。

現在那長身玉立的少年,像一隻削掉了雙足的鵝,被人拽著翅膀,從車子裏拖了出來,站立不穩,走兩步身子就一矮,身旁的壯漢單手扶著他的腋下,輕輕一抬,把他撐起來。

他左耳處血與頭發糊成了一團,有些地方凝成黑色的血塊,或許是上了藥,從脖子到領口全是紫紅的藥斑,頭上被灑了石灰,弄得一張臉是花白花白的,眼睛半閉,直到有人在他耳邊大聲說了句:“潘二少爺,你哥來了。”他方睜開眼睛,輕聲喚了一聲:“大哥……”

這一切原本是自己早就該料到了的,甚至本來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可璟琛此刻,不知道是因為恐懼、憤怒,還是後悔,整張臉燙得如同火燒。

還是太高估了自己。

他朝璟暄大邁了一步,立刻有一人發出響亮的笑聲:“唷,唷……大少爺,大少爺,慢點慢點!別急!”

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著一身灰色馬褂,墨色綢褲,頭發軟塌塌耷在頭上,細長的眼睛彎起,分明在笑,目光中卻一絲笑意也沒有,他慢悠悠走到歪歪斜斜站著的璟暄麵前,輕輕給他撣了撣肩上的石灰,再轉過臉朝璟琛與佟春江嗬嗬一笑。

“我見過這個人。”璟琛在腦中搜索著關於這張臉龐的記憶。想起來了。那日雲秀成帶著他們兄妹三人去俄國餐廳吃晚飯,在餐廳門口,有一個人撞了自己一下。

“是他!”璟琛心道,將目光落在那人的臉上,“原來就是他!”

洪泉根笑嘻嘻的,目光卻透著森冷之氣,越過璟琛看向佟春江:“自長春觀一別,八年過去了,佟爺,兄弟真是想念你得很啊。”

佟春江滿麵堆笑:“洪兄弟在廣州發了大財,有了大出息,湖北的兄弟們都從心底裏為洪兄弟高興。來跟你見麵之前,向大哥特意囑咐我說:‘春江啊,好好招呼阿根,當年我委屈了他,他怨我,我是知道的,阿根心中有筆賬,哥哥心裏也有的,一筆筆好好記著呢,等辦完了事,大家坐下來,你代我敬洪兄弟一杯酒,理一理舊賬,以前我們欠了洪兄弟多少,今天就連本帶利還給人家,讓洪兄弟心裏再沒有包袱。’”

洪泉根聽完,感慨萬分般長歎一聲,回頭對他的人笑道:“總跟你們說湖北人重情重義,現在見識到了吧?咱們得利落點,趕緊把事弄妥當了,才好跟我們湖北的兄弟們喝酒啊!”他身後的漢子均大聲點頭稱是,眼神中卻是殺氣十足,佟春江身後的阿奇、劉五等人,卻跟沒事人兒似的,有的用腳蹭著草皮子,有的幹脆從兜裏掏出煙來點上。洪泉根眼中笑意一點點斂去,將目光重新落到璟琛臉上,端詳了一會兒,旋即右手微抬,向他勾了勾手指:“潘大少,敢過來嗎?”

璟琛並沒動,以請求的語氣說:“您要的錢我如數帶來了,銀子是在山西票號裏過的老秤,不是新秤,沒摻一點水分。請放了我弟弟,潘家上下感激不盡。”

洪泉根嘿嘿一笑。

“二弟是我骨肉至親,他若無恙返家,我會非常感激您。倘若他再有一絲一毫差池,洪先生,我潘璟琛在此發誓,我會讓你,我會讓你……”他太年輕,與這些江湖人士並無交往經驗,雖不免語氣激憤,但一時也說不出什麽威脅的話。

洪泉根將潘璟暄往前推了半步,潘二少爺踉蹌著站定,倉皇看向對麵的兄長。洪泉根拔下腰間的槍,拉下保險栓,對準璟暄後背:“佟爺,不浪費時間了,咱們說好:兩箱裝車,兩步上前。你看怎樣?”

“好!”佟春江手一揮,阿奇與劉五一人提著一箱先送了過去,洪泉根的人大步上前接過,放到車中。

“二少爺,走兩步。”佟春江喊道,璟琛亦看向璟暄,目光中頗有鼓勵之意。

璟暄尚未挪步,洪泉根卻嗬嗬一笑:“我說的兩步,不是他走,是他。”槍口斜斜朝璟琛指了指。

璟琛眼睛又微微一眯,佟春江從他俊秀的眼中看出一絲警敏果決,知這少年心中並無恐懼,於是輕聲說:“我在這裏,他不會輕舉妄動。”

璟琛向前邁了兩步,陽光照向他鬢邊頭發,閃閃發亮,洪泉根見他毫不膽怯,點頭道:“聽說潘大少爺的外祖父當年是進士三甲,皇帝禦賜紫禁城騎馬,官拜從二品廣東巡撫。你身為名門之後,論血統高貴,遠超過這不中用的花架子弟弟,卻不知為何你父親如此不把你當回事,真是奇怪。”

璟琛麵如靜水,緘默以對。到最後兩箱錢被放入車中時,他已經走到洪泉根與璟暄的身旁。

“請放了我弟弟。”他再次說,語氣禮貌而堅定。

“沒問題。”洪泉根手伸過,拉住璟琛的胳膊,槍抵在他腰上,笑道,“潘二少爺可以走了,你先留下。”

璟暄愣了須臾,旋即如遭雷擊般回過神,拔腿就朝佟春江的方向跑去,慌亂中竟無暇給予身後代替自己成為人質的大哥一個眼神。

洪泉根看著璟暄的背影,輕笑道:“就這樣一個廢物,替我換了五十萬大洋,潘大少,你說你值多少錢呢?”

麵對冰冷的槍口和一雙殺意十足的眼睛,璟琛再怎麽淡定,也不禁漸漸蒼白了臉色,硬著頭皮道:“你……即便換來再多的錢,若留不了一條命回廣州,又有何意義?”

“是啊,潘大少爺說得真有道理。有命賺沒命花,豈不沒勁之極?”洪泉根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一提音量,“佟爺,替我對向大哥說聲對不住了。瞧,潘大少適才這句話把我給說醒了。兄弟情義確實很金貴,但再金貴也金貴不過我這條賤命。我們的酒還是以後再喝吧。你帶著二少爺回家去,我讓大少爺送我離開漢口,我的人一走,保證讓大少爺毫發無傷回去。”

“阿根,是個漢子就按規矩來,婆婆媽媽算什麽?你不嫌多事?”佟春江皺眉,璟暄此時已奔到他這一邊,阿奇伸手將其扶住。

洪泉根冷冷一笑:“我還恰恰就是怕多事,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佟春江正欲開口,璟暄忽然大叫:“快帶我回去,帶我回家去!別讓我再留在這裏!求你了,你不是我父親叫來的人嗎?還在這兒廢話什麽?快帶我回家去!”麵目猙獰,耳邊傷口崩裂,一道細細血流湧出。

璟琛遠遠看著,臉色白得如透明一般,嘴角露出苦笑,目光卻漸冷,宛如寒潭上的浮冰。

佟春江思忖片刻,朗聲道:“阿根,你無非也就是想安全離開漢口。你把潘大少爺放了,我來替他。”

“佟爺不可!”阿奇、劉五等人大驚,佟春江朝他們擺擺手。

璟琛麵色微動。

佟春江將身上佩槍取下,交給劉五,又解開外衫,露出細麻裏褂,示意裏麵再無武器。他緩步上前,走向洪泉根:“我都表現出這樣的誠意,阿根,再怎麽不念舊情,也當知我為人如何。真正撕破了臉,隻怕你能想到後果吧?”

“好!”洪泉根鬆開攥住璟琛的手,慨然笑道,“那我們哥倆就在路上把酒喝了。佟爺,阿根沒出息,但你是真漢子!”

佟春江淡淡一笑。

“謝謝你。”璟琛看著他。

佟春江道:“我答應過別人保證你的安全,說到做到,江湖上人情就是賬,這是我和別人的賬,與你無關。潘少爺不必言謝。走吧。

阿奇他們會帶你們平安回潘家。”

兩兄弟終於坐在了一輛車上,璟暄發著抖,驚魂未定,璟琛從衣兜裏掏出幹淨的手帕,替他擦著耳邊的血,一語不發。

“哥……”璟暄顫聲道,“大哥。”

“嗯。”璟琛小心地給他擦著,生怕弄疼了他。

“對不起……”璟暄眼中落下淚來。

璟琛一怔:“我來晚了,讓你受了罪。是我對不起你。”

璟暄喃喃搖頭:“不,不是這樣的……大哥,我隻是害怕,我隻是害怕……”他的眼神中透出慌亂,欲言又止。

“別怕,”璟琛抬頭,凝視著他,“你已經安全了。”

“是嗎?”

“是的,二弟,你已經安全了。我們就要回家了,爹娘在等我們,小栗子也在等我們。”

“小栗子,”璟暄嘴角露出恍惚笑意,“我竟然忘了,小栗子今天過生日……”

客廳裏許多人在等候著,見他們走進來,鬧哄哄的廳堂中一時鴉雀無聲。

璟暄用失神的雙眼掃視眾人,父親、母親、舅舅,以及含淚看向他的妹妹。生日蛋糕就放在璟寧身旁的桌上,十三根蠟燭已經插在了上麵。

璟暄朝璟寧笑了笑,璟寧強迫自己不哭,歡聲道:“二哥哥,你們終於回來啦。”

璟暄走過去,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再怎麽我也要回來啊。”

璟寧撲到他懷中,緊緊抱著他,璟琛在一旁看著,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是你的禮物,你兩個哥哥用命給你換來的。”璟暄摸了摸璟寧的頭發,璟寧抬起頭,璟暄將一條項鏈從衣兜裏取出,項墜是一朵初綻的金色玫瑰,線條柔美,光澤溫潤,仿若有陽光照在上麵。

璟寧低下頭,用小手輕輕觸摸項墜,璟暄的手卻一鬆,項鏈掉了下去,璟寧急忙伸手去接,不待她反應過來,璟暄已經一腳用力踹了過來。有人把她往後一拉,是璟琛快步搶上攔住了璟暄,可璟暄並沒有意圖要傷害璟寧,隻是將那個生日蛋糕踹到了地上,踹完了,將滿是奶油的髒皮鞋在沙發上狠狠擦了擦,同時把耳邊纏著的繃帶用力扯了下來,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

璟寧長這麽大,養尊處優無憂無慮,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恐怖的場麵。而一向與她親近的二哥,如一個瘋子一般,嘶聲大叫著:“誰還給我?誰把我的耳朵還給我?!還想著給她過生日?誰把我的耳朵還給我?!該死!”

“阿暄!”雲氏哭道,“你妹妹是要等著你們回來才過生日的啊!你怎麽能怪她?”

璟暄根本聽不進去,隻是不停大喊:“還給我!還給我!”一邊喊,一邊又踹又砸,下人們按不住他,盛棠待過去幫忙,雲秀成卻搶先了一步,抱住了外甥的胳膊。璟暄扭過頭,眼神瘋狂:“舅舅……舅舅,如今如了你的願了!你高興了嗎?”

秀成用手帕捂住璟暄的耳朵,安撫道:“阿暄,你糊塗了,別怕,這是在家裏,你回家了。”璟暄雙手亂晃,秀成下死勁攥著他,轉頭對盛棠道,“這孩子一定受了很大驚嚇,我帶他上樓休息。”

盛棠眉頭一蹙:“我跟你們一起去。”走了幾步,回頭擔心地看了看女兒,璟寧呆呆地站著,一句話也不說,雲氏正安慰著她。盛棠這才想起璟琛似的,道:“阿琛,辛苦了,你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再來看你。”

“是。”璟琛懂事地回應。

雲氏摟著璟寧,哽咽道:“好孩子,沒事。你二哥哥受了苦,心裏難過,別怪他。”

璟寧並沒有哭,也不說話,沒有露出任何難過的表情。

璟琛默然蹲下,從地上撿起項鏈,放到璟寧的小手中,柔聲道:“寧寧,這是我畫了圖找師傅給你做的項鏈。你不是最喜歡玫瑰花嗎?來,我給你戴上。”

璟寧搖搖頭,像一隻小狗打了個激靈,忽然掙脫母親的懷抱,用力撥開璟琛的手,項鏈落在地上,如陽光濺起金芒,璟寧尖聲道:“我不喜歡!誰說我喜歡了?我討厭玫瑰花!討厭你!”

她轉身就跑,剛跑了兩步,身子卻一軟,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寧寧!”

璟琛追了過去,將小女孩扶起,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淚水盈滿了眼眶,滾落而下,跌倒的時候牙齒咬破了下唇,浸出血跡,嘴唇抽搐著。

她終於嗚嗚地哭了出來。

〔五〕

過了中午,天陡然陰沉了下來,密布著細碎的雲,空氣裏充滿著霧與塵的分子,濕涼的風越刮越緊,雖在夏季,卻讓人覺得心生荒寒,竟有料峭之意。窗戶半敞,厚實的寫字桌上很快敷了一層黯淡的塵灰。

雷雨就要來了。

璟琛跟在雲氏母女的後頭,聽著雲氏溫柔地安慰著女兒,璟寧的抽泣漸漸停止,她知道璟琛一直跟著他們,但她不願意回頭,她害怕回頭。進了屋,雲氏便要將門關上,璟琛原也打算進去,見她這樣,往後退了一步。雲氏輕聲說:“回去休息吧,你妹妹有我,不用擔心她。廚房做了你愛吃的白斬雞,又煮了海鮮粥,雲升一會兒會給你送去。”

她將門關了。

回到房間,璟琛倒在**,隻覺得渾身脫了力,說不出的疲倦,盯著床頂怔怔出神。雲升一會兒便送了飯來,璟琛起身下床,白斬雞做得鮮嫩,他並未吃幾塊,粥倒是喝了不少。

雲升輕聲說:“老爺下午會去洋行,大少爺出門的話會方便些。”

璟琛看了一眼窗外猙獰晃動的樹木。

“會怎麽處置她?”璟琛轉頭看著他,一雙眸子清亮亮的,雲升不覺一凜,揣摩了許久該如何措辭,最後道:“大少爺今天若去見她,便是最後一麵了。這姑娘立場太混亂,想從幾方都得好處,如今是自食其果——老爺和舅爺都不會留她。”

璟琛緩緩站起來,走到書桌前,先隨手關了窗子,找了塊手帕將灰塵抹得幹幹淨淨,然後將帕子擲到一旁,再從桌上一摞書裏翻檢了幾下,取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雲升一瞬不瞬看著他的動作,暗暗訝異,璟琛揚了揚手裏的小冊:“這是蕙蘭送我的,一會兒我還給她。”

“大少爺……您別難過。”雲升安慰道。

“人非草木,我對她又那般用心。”璟琛輕聲道,沉默了一會兒,正色道,“雲大哥,這一次你幫了我大忙,等何仕文一下來,我保你平步青雲。”

雲升心中暗喜,卻不動聲色:“大少爺出國後安心讀書,修養身心,我在漢口耐心等您歸來。”

璟琛沉眉道:“你說得對。對許多事許多人,強求不得,用盡心機也未必會得到想要的結果,有了耐心,倒不易被得失所累。”

“下午我會安排好,大少爺等我信兒。”雲升臨走到門口,停留須臾,又往回走了幾步,道,“有件事,雲升心裏有些不分明,大少爺可否點撥一下?”

璟琛低頭隨意翻著手中小冊:“請說。”

“其實何管家是費盡心力護佑著您的,何況他也還沒到暮年,依舊是矍鑠精神的好年紀,大少爺為什麽一心要讓何管家離開潘府?”

璟琛將小冊捏成一卷,輕輕戳著掌心:“正是顧念他跟我的情意,想讓他早些頤養天年。也不怕雲大哥嫌我孩子氣,我是有些私心:人吧,總是不喜歡被人管的。”

雲升眉間隱露笑意,不再多說什麽,開門離去。

下午三四點前後,雨終於下了起來,伴著雷聲,閃電映亮了灰黑的天空,短暫的光亮卻照不透逼仄陰暗的房子。窗戶緊關,房門緊閉,屋裏一盞燈也沒點,行李箱擱在窗下,女子蹲在箱子旁就著昏暗光線緊張地收拾著,不時抬頭檢視窗口,偶爾也會被樹枝落地的聲音和雷聲轟隆嚇一跳。

能帶走什麽呢?箱子裏也隻是些尋常衣物,不一會兒她便癱坐在地上,發著呆,又情不自禁伸手從箱底撈出一張銀行的存折本子,並不打開,隻是將存折貼在胸口,仿佛其中有神奇的力量能讓她振作一般,待心緒緩緩平靜下來,卻聽見猛地響起了砰砰的敲門聲。

翟蕙蘭臉色頓時慘白,屏住了聲息,盡量將身子彎得最低,果然窗口那兒似有人往裏窺探,人影擋住了光,屋子裏暗,並不會看出什麽,因而那人重新回到門前。蕙蘭一顆心怦怦亂跳,背脊發涼,額頭冷汗直冒,卻隱約聽到璟琛的聲音:“蕙蘭,開門,是我!我是璟琛!”

她幾乎以為在做夢,仔細分辨著轟鳴雨聲中的那隱隱綽綽的人聲。

“蕙蘭!你在睡覺嗎?”

聽得分明,確是璟琛的聲音。她喜極而泣,無數情緒在心頭亂竄,淚水落下,暗道:“他活著,他沒事,他還想著我!”慌忙伸手擦了眼淚,矮著身子,以最輕的腳步走回裏屋,弄亂**的被子,再將本來就開著的屋門搖了一下,門吱呀一聲響,她又將頭發撥亂,方走過去將外屋門打開。

璟琛站在外頭,暴雨下得震天響,他背著光,因而看不清表情,但肩頭的衣服已然濕透,蕙蘭強抑著洶湧淚意,伸手拉他:“快進來,別淋著。”他緊握著她冰涼的纖手,隨她進屋,笑道:“怎麽這麽暗。”伸手便要拉門邊的燈繩。

“不要!”她止住他,將門反鎖,“我們進裏屋去。”

璟琛柔聲道:“怎麽不開燈?對了,我帶了好吃的過來。”將她的手放到自己另一隻手上。蕙蘭摸到一個紙包,卻無心揣測裏麵是什麽,說:“去裏頭,把外衣脫了,我給你擦擦頭發,別著涼了。”

兩人走進裏屋,蕙蘭關上了門,方將一盞小台燈擰開,璟琛脫了外衣,坐到床邊,笑道:“懶蟲,為什麽睡到現在?”

蕙蘭不語,將被子拉來搭在他腿上,用枕巾給他擦頭發,動作輕柔:“今天幹嗎過來?”

“擔心你會害怕,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你不知道過江的輪渡差點都停了,還好我趕上一班。”

蕙蘭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滾燙的淚水滴落到他的發中,璟琛抬頭,微笑道:“我不是來了嗎?還撒什麽嬌呢?前些天家裏有點事耽擱了,我這一得空馬上過來看你。別慪氣了。”

蕙蘭搖頭,珠淚滾滾而下:“小琛,我要走了。”

“走哪兒去?”他的語氣越發溫柔,將她拉近一點,“別跟我說氣話。”

“我可能暫時不能和你去國外讀書了。”她哽咽著,無比留戀地撫摸著他的頭發,“以後若有機會,我會跟你慢慢解釋。”

他抬頭,臉上笑容慢慢凝結:“要是沒有機會了呢?”

蕙蘭以為他生氣了,安撫道:“怎麽會沒有機會?天長日久,我們總會相聚。”

他不再看她:“怎麽突然想走?”

“我姑母生了重病,我要回去照顧她。”

“去多久?”

“等她病好。”

“你姑母不是有家人嗎?怎麽偏偏要你回去?”

“她將我自幼帶大,我們情同母女。”

璟琛低下頭:“你這麽一走,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見。”

蕙蘭無聲飲泣。

他遞來一樣東西:“還你的,收好。”

她不接,說道:“留給你做紀念吧。”

璟琛將冊子放到她腿上:“上麵的筆記我都背熟了,你隨便挑一頁,我都可以背給你聽。”

蕙蘭淒然一笑,翻至一頁,輕聲道:“路加福音,第十章,第28 則。”

“耶穌說‘你這樣行,就必得永生’是純粹假設。倘若主提到的律法能對律法師起預期的影響,他應該道:‘若這就是神的要求,那麽我要滅亡了,我無助無望,把將自身投向你的慈愛和憐憫,求你以恩典拯救我!’”

蕙蘭跟著他背誦,背完了,將頭倚靠在他肩上,柔腸寸斷。

他問她:“蕙蘭,你為什麽會信教?”

蕙蘭道:“有主賜福,人生便有了光明和希望。”

“那你說,信教的人是不是都是好人?我指的是真信。”

“那是自然。”

璟琛一聲歎息:“我以前也是這麽想的。有信仰總是好,心中善惡分明,道德的底線高,對己對身邊的人都充滿善意。不過我後來慢慢就有了些別的看法,不論是不是真信,那些信教的人或多或少好像總有些功利的意思在心思裏頭,計較起來比旁人還變本加厲,偽善的言行舉止並未減去一分。”

蕙蘭默然聽著,摩挲這膝頭放著的小冊子。

璟琛又道:“不過我相信善惡有報,信不信是一回事,因果報應卻分明不爽,行善的人,自有他們的好造化,作惡的人,會得到應有的懲罰,而那些信著教卻依舊作惡的人,自會有加倍的報應等著他們。”

蕙蘭打了個寒噤,璟琛拍拍她的膝頭:“什麽時候走?”

“明天一早的火車。”

“那我明天去送你。”

“太早了,你一會兒送我去漢口吧,我訂了一家旅社,免得明天早上折騰。”

璟琛微微沉吟:“你不是有個叔叔在漢口麽?怎麽又去住旅社?

你這人真是奇怪。”

“叔叔攜著一家人去杭州了。”

“那我現在就送你去吧。我偷偷出來的,也得趕緊回家去,免得父母擔心。你晚上安頓下來,我若能抽空就去看你。”

走到外屋,璟琛替蕙蘭將箱子提著,將剛才隨手放到桌上的小紙包拿了。蕙蘭拿了提包和雨傘從裏屋出來,璟琛道:“適才不開燈,現在又不關燈。”

蕙蘭淡然一笑:“無所謂了,讓它亮著吧。”

雨小了許多,雨雲已經開始四散開來,西邊的天空露出通透的煙灰藍,兩個人冒著細雨去坐輪渡,人聲喧嘩中,攜手依偎坐著,誰都沒再說話,蕙蘭不時抬頭凝視璟琛,目光裏帶著濃濃的眷戀,璟琛總是回應以微笑。

快到岸了,蕙蘭終於開口:“小琛,你這幾天過得怎樣?”

璟琛用額頭碰了碰她的額頭,溫然道:“托你的福,有你的福音筆記保佑,過得還行。”

蕙蘭心中極是酸楚,忍不住又想落淚,璟琛叮囑道:“一會兒去旅社裏別忘了把這包吃的解決掉,留到明天味道就不好了。專程去給你買的。”

蕙蘭溫順地答應了。

旅館就在火車站附近,璟琛待蕙蘭登記完,又陪她在房間裏略坐了會兒,便回家去了。房間在二樓,蕙蘭淚流滿麵站在窗口看著他的背影,真盼望他能回頭看看自己,可他走得很快,衣襟飄飛,那般美好的少年郎,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一時心如刀割,撲到**大哭了一場。

他買的那袋小食就放在床頭櫃上,蕙蘭哭得累了,念著他一片深情,坐起身來,將紙包輕輕打開。

包了兩層,一層隻是普通的牛皮紙,第二層也是牛皮紙,但紙上多了一個紅色款記,印著“洪記”。

蕙蘭的手漸漸顫抖起來,心裏有個極為強烈的念頭,壓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她在心裏念著,祈禱著:“不,我隻是在瞎想,我在瞎想。”

誘人的鹵肉香飄出來,帶著蠱惑之意,蕙蘭將紙包完全打開。她尖叫了一聲,仿佛見到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將紙包扔到地上,裏麵鹵得紅光透亮的豬頭肉散落一地。

是的,豬頭肉,僅僅隻是一包豬頭肉。

蕙蘭此時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他知道了!他什麽都知道!”

洪泉根將洪妻斷頭之後,便再也不吃豬頭肉,事實上,凡沾著“頭”這個字的食物,全成了洪氏的大忌諱,紙包上的題記與豬頭肉連在一起想,便隻得出一個結論:璟琛知道“洪”和她的關係。

他必也知道她處心積慮到潘家當鋼琴教師的目的,他什麽都知道!不論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兩人之間所有柔情蜜意,全化作了一場夢,她自己臆想的一場美夢!而此時美夢儼然已經成為了噩夢。

他送給她豬頭肉,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蕙蘭在萬念俱灰的淒涼中驚醒,意識到此時自己正處在最危險的境地,人一有了求生的念頭,情愛癡戀也不過是浮雲了,她翻出存折放入提包,行李則棄在房間裏,幾乎算是連滾帶爬地下了樓。天已經暗了,她奔入夜色與燈火之中,隻揀人多的地方走,踉踉蹌蹌,逃命一般,背脊一陣陣發麻,像有一雙尖利的眼睛在後麵盯著。

喘息片刻,她抬頭,雨已經停了,天是深色的寶石藍,她信仰的上帝在天上,可是上帝會保佑她麽?正如璟琛所說,作惡的有信仰的人,會得到加倍的報應。她畏縮地低頭,不敢迎接上帝凜凜的審視。

正前方刺目的光射過來,她一時什麽都看不見,卻感到急急的風撲在麵上,而那光芒則越來越近,發出尖利的嘯音,不容她躲避。

汽車與女子嬌軟的身體碰撞,發出鈍鈍的悶響,死亡摧枯拉朽,如黑暗的巨浪,瞬間就吞沒了脆弱渺小的生命。

行人駐足驚看,那輛車從撞倒的人身上壓過去,又往回退了幾米,然後再加足馬力往前駛去,仿佛車輪下隻是幾截破衣爛衫和一堆垃圾,以致圍觀的人懷疑車輪下是不是真有人。

雨後的風是那麽清朗,空氣裏散發著烤紅薯和烤豆腐幹的香味,車站附近全是小食攤,有幾個行人挨不住**,循著香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