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迷讖

〔一〕

潘盛棠夫婦終於從廣州回到漢口。門廳裏堆滿了行李箱,璟琛盯著傭人們歸置收拾,大管家何仕文在一旁微笑看著,並不出言幹涉,站了一會兒,自向雲升問了問府裏的情況。

盛棠很疲憊,眼睛裏血絲密布,先把三個孩子叫到身旁,挨個問了問學業,才上樓補覺去了。璟琛看著他的背影,神色甚是擔憂,雲氏安慰道:“臨行前他陪著你幾房叔伯喝了幾杯,你知道的,廣東那邊大晚上都還在吃飯,他好久沒回去了,不太適應,上了船後就不太舒服,不過也沒什麽大事,讓他歇會兒。”

“嗯。”璟琛微笑道,“母親也辛苦了。”

雲氏坐在沙發上,溫柔地注視著正在箱子裏翻找禮物的女兒,璟暄則在鏡子前試穿母親在廣州給他定製的新衣服,洋服是兄弟倆一人兩套,璟琛因要出國,雲氏還特意為他買了個厚實的大皮箱。璟琛見她麵色疲乏,便勸她也去休息,雲氏笑說:“離了你們這麽久,如今就這樣看著,哪怕不說話,心裏也是安逸的。阿琛,喜歡我給你買的箱子嗎?是老匠人的手藝,結實好用,又還好看,連洋人也買的。”

“謝謝母親,我很喜歡。”璟琛微笑道。

“媽媽,這是什麽神仙?”璟寧從行李箱中拿出個五寸大小的瓷人兒:一個胖乎乎的小老頭,做員外打扮,手裏捧著一個如意。

雲氏笑道:“是佛山的陶瓷,我見它精巧可愛便買了,一套三個,是福祿壽三星,你手裏拿的是福星,箱子裏還有兩個,是壽星和祿星。”

璟寧哦了一聲,果然從箱子裏又翻出兩個憨態可掬的瓷人兒,一並放肘彎裏抱著走過來,雲氏囑咐道:“小心小心,別摔了。”

璟琛伸手去接,璟寧抓起胖乎乎的福星要往衣兜裏揣:“這個我喜歡,我拿走了。我不做官,也暫時當不了老太太,那什麽祿和壽就給你們隨便誰吧!”

雲氏臉上騰地變色,斥道:“快打嘴巴,說什麽呢!”抬手在她嘴邊打了打,“哪有這麽咒自己的。”

璟寧的話完全是無心而發,她想了想,也覺得說得不對,空出右手在母親絳色衣角摸了摸:“我摸摸紅就沒事啦!”

“以後說話一定要長點腦子,曉得忌諱!”雲氏瞪了她一眼。

“知道啦!”璟寧笑嘻嘻地說。

這時璟暄走過來,嘴裏說道:“什麽好玩東西?我瞧瞧!”一彎身子,手肘在妹妹肩上一撞,福星砰的一聲落到地板上,碎成了兩半。

屋子裏頓時鴉雀無聲。

雲氏的臉色極是難看,指著女兒怒聲道:“你瞧你,瞧你幹的好事!”又看看璟暄,氣得眼角都紅了,“你們兄妹倆真是,什麽時候才能讓人省心,啊?!”

璟暄強嘴道:“不就是個小擺設,再買一個配上不就行了,也值得媽發火。”

璟寧木愣愣的,想著自己剛剛才說不要“祿”和“壽”,如今連“福”也碎了,這兆頭可當真不好,咬著嘴唇半晌不吭聲。璟琛見她蔫蔫的模樣,把碎片拾起,對雲氏道:“老天爺和神佛菩薩不是那麽小氣的,怎麽會跟小孩子計較?母親,別擔心了。”不知為何,心裏一熱,湧出一句話,“若是寧寧有什麽災禍,自有我替她擋著。”

璟寧心中一熱,抬起頭凝視長兄,怔怔不語。

雲氏歎了口長氣,說道:“你總是這麽懂事!”

璟暄見氣氛緩和,將沙發上剩下的兩個瓷人兒收好,嬉皮笑臉道:“媽,不要怕,大哥剛才說了,我和寧寧有什麽災禍有他來擋。”

雲氏說:“不長良心的東西,你大哥又不是廟裏的哼哈二將,即便是,也差你一個跟他做伴。”

璟琛微笑道:“二弟,我說的可是給寧寧擋啊,你不算在內。”

璟暄捶了捶胸口,假哭道:“太傷人了!”

雲氏撲哧一笑,璟寧愁眉苦臉道:“我不想有災禍,更不要大哥哥為我擋。媽媽,我們想點什麽辦法吧。去教堂?還是去寺廟?做個法事行不行?”

雲氏給女兒抹了抹額前蓬鬆的劉海:“過兩天我們去歸元寺祈個福,消消災。”

支開兒子和女兒,雲氏把璟琛叫到身旁,囑咐道:“這段時間你們三個得注意安全,潘家不是很太平,我和你父親提早回來,也是因為擔心。”

璟琛驚道:“難道出了什麽事?”

雲氏幽幽地說:“潘家的老宅都被燒了,還不算出事?那件事倒也罷了,你父親該處理的都處理了,現在餘下的才是真正的麻煩。”

璟琛迷惑不解,失笑道:“潘家人都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哪會惹什麽麻煩。”

“真是傻孩子呀,怨不得你父親總是不放心你。”

璟琛心裏一動,也不過笑了笑。

雲氏蹙著眉,好像憋了許久似的,掏心掏肺地說道:“這全天下最容易惹麻煩的,不就是生意人?官非、匪患,哪一件生意人躲得掉?當年富甲廣東的鄭庭官,不就是敗在這兩件事上頭?老宅失火,你父親剛到廣州,就收到有人寄的子彈,把我嚇得半死!”

璟琛臉上變色:“子彈?這可真是有點嚇人了!”

“潘家生意越做越大,在漢口是外來人,在你們廣東老家又招人嫉恨,朝我們打歪心思的人多得是,有什麽意外的?你父親當年買了那輛車後來又賣掉,不就是為了盡量低調些,不要太過招搖引來禍患。後來那輛車賣給誰了你可還記得?”

璟琛赧顏笑笑:“我那時不過四五歲,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雲氏撫著天鵝絨窗簾垂下的流蘇,緩緩說:“我這一心急,腦子就亂了。唉,輾轉來去,其實最後是賣給了鄭家,也恰恰是因為它有著全廣東第一號牌照,又是廣州的第一輛汽車,太過引人注目,鄭庭官最後被連車帶人給劫了,橫死在荒郊野嶺,鄭家不也就接連敗了嗎?我和你父親現在擔心的也就是這樣的事情。”

“母親和父親顧慮得是。”

雲氏看著他:“琛兒,這段時間好生照料弟妹們,把他們管住別亂跑,即便去哪裏,你都一定要陪著,有你在我好歹能安心一些。”

“母親盡管放心。”

說這麽多,其實雲氏是有私心在裏頭的。她雖待璟琛親厚,但畢竟親疏有別,真正顧念的也還是自己生的那兩個孩子,不過這個潘家長子算是懂事的了,從小到大對兩個弟妹無微不至,有時候璟暄璟寧犯了錯,他也總是挺身而出為弟妹代受責罰。雲氏又看了璟琛一眼,見這少年垂首而立,恭敬謙卑,宛然便是多年前初見時那個乖巧聽話的小男孩模樣,不知為何,心中竟隱隱升起一絲歉疚。

〔二〕

潘盛棠午睡之後習慣在花園的露台喝盞茶,璟琛早就在那兒候著了,盛棠走過來的時候,璟琛正拿著把剪子,認真修剪著紫檀方桌上的一小盆基及樹,刀口映著陽光,很鋒利,而執著剪刀的少年又是那麽溫柔俊美,尤其是那雙清澈的眼睛,從側麵看,真如水晶般透亮深邃。桌上另置有茶船,茶房四寶亦早就備好,當日的報紙熨得平平展展放在一旁,盛棠駐足片刻,輕輕咳嗽一聲。

璟琛聞聲,放下剪子,轉身麵向父親恭敬行了個禮。

盛棠坐下,看了看那個小盆栽,微笑道:“每次看到它,總想起我們的嶺南老家。你呢?阿琛,想回去看看嗎?”

“那邊夏天太過濕熱,還是這裏好,天氣跟人一樣,有分明的個性。”

“嗯,有道理。”

“父親請稍坐片刻。”璟琛從懷中掏出一張幹淨的手帕,將桌上的碎枝抹到裏麵,倒入不遠處的垃圾簍中,再去裏間屋子裏,洗了手走出來,坐到盛棠對麵,將衣袖輕輕挽起,一麵在小風爐上燒水,一麵笑道,“福建茶園前天來了人,這是新進的永春佛手。”

盛棠點點頭。

水開了,璟琛淋洗茶碗,衝茶斟茶,動作幹淨利落,姿態更是美好,盛棠凝視了他一會兒,將目光移開,聞了聞茶香,感歎道:“廣州已經很熱了,這裏的春天卻好像才剛剛開始。”

“前些日子一直在下雨,不免涼了些,可父親一回來,天就晴了。”璟琛粲然一笑,日影搖晃,晴光耀眼,可林木鬱鬱蔥蔥,掩住了塵囂,他不自禁吟道,“濃蔭滿地清似水,嵐氣當襟靜如人。”

盛棠抿了口茶,緩緩道:“你文縐縐的樣子,讓我又是喜歡,又是犯愁,琛兒啊,有時候我就想,你這孩子究竟隨我哪一點呢?”

璟琛不明白他為何突發此語,愕然地看著他。

盛棠側首,眼睛微微眯起,觀察著兒子的表情:“你哪一點和我最像?你自己知不知道?”

少年目澄如水,接過他遞來的茶杯,為他重新斟茶,忽然輕聲一笑。

“笑什麽?”盛棠眉毛一揚。

璟琛用拇指、食指和中指穩穩端住茶杯,清亮的茶水將滿未滿,一滴未灑,他將茶杯緩緩放置盛棠麵前:“就這一點像。”旋即抬頭,眼中滿是笑意,“父親,這十多年,我一直在一件事情上下功夫,而這件事情恰好是父親最最擅長的。”

“哦?說來聽聽。”

“一個字:穩。”

盛棠似乎很高興:“那你的功夫下得怎樣?成績如何?”

“兒子遠不及父親萬一,還要更加努力。”

“為什麽要單挑這一件事下功夫?”

“兒子資質愚鈍,能學到一樣就算一樣,學好了,就是莫大的福氣。

父親曾說過,一個真正明白‘穩’的含義的人,就是最令人忌憚的人。”

“小孩子家,想讓誰忌憚呢?”

“兒子不想讓誰忌憚,隻想和父親一樣,穩重、踏實……無所畏懼。”璟琛嘴角輕揚。

盛棠低頭喝茶,忽而笑了笑:“好,很好。可惜你不屬意從商,倒是可惜了。”

說到這裏,璟琛就不好再接話。

盛棠道:“我從來不反對你讀書,你祖父當年也曾讀書萬卷,下南洋、去歐美,精通多國語言,在商界也是個大才子。我隻是希望你能明白,讀書固然好,但不能沉迷進去,一定要學會從書本上抬起頭,看看周圍你生活的這個世界,學會務實,知道自己今後應該往哪個方向奮進。我不願意看到一個年輕人混混沌沌,一味地排斥自己不喜歡的事物。”

璟琛小聲說:“其實,我覺得是生意在排斥我。在洋行那幾個月,真是用了心要去學去做的,可隻能怪自己沒有天分,待一個月,不如二弟在那裏玩一天懂得多。”

盛棠深沉的眼睛在他寧靜的臉上掃了掃:“秀成還是那樣經常帶著璟暄去洋行?”

璟琛笑道:“不,不,很少。就父親去廣州後,舅舅讓二弟下學後去玩了玩,二弟高興得不得了,回來說見了大世麵,還說我們普惠以後要做珠寶生意呢。”

“這家美國洋行想在內陸掙點錢,就來找了找我。不過英國人一向看不慣美國人,我們潘家跟盛昌這樣的美資洋行太熟了的話,保不定英國東家不高興,所以這件事情暫時要保密,免得多生是非。你弟弟管不住自己的嘴,這毛病可大可小。你要多告誡他。”

“是!”

喝完了茶,璟琛正收拾,盛棠忽然道:“為什麽一直不問我老宅的事情?”

璟琛的衣袖輕輕一顫。

盛棠拍拍他的肩:“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你心裏怎麽想的。你母親那幾間屋子沒有事,即便有事,我也會讓它們恢複原樣。她的東西,你小時候的衣物玩具,也都在那邊好好收著,沒有人亂碰。”

嘉樹清圓,一陣微風吹過,帶來一絲涼意,璟琛的腦海中漂浮著一些零散的影像:小小的孩童,在母親陪嫁的一張雕花大**玩耍,那張床真大啊,大步三進,精致的隔扇分出門廳,往裏走先看到妝台,到最裏頭才是床榻,越往裏越香,是濕熱的空氣烘出暖暖的肌膚之香,他趴在枕上,看到年輕的母親披散一頭濃密的秀發,袖子半挽著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慵懶梳妝,偶爾回頭朝他微笑,如塘中豔麗的芙蕖。

**靠裏一側全是他的玩具:木車,小刀小劍,小算盤,甚至小皮球,他用胖胖的小腳踢著皮球,皮球飛到雕刻著神仙與祥雲的床壁,反彈到他的懷抱中。這張大床就是他的國,有母親在,他就像包在堅實鬆果中的鬆子那般安全踏實,有母親在,他就是王子,即便隻擁有這一個角落可以玩耍,也快樂如在天堂。可後來王子長大了,卻漸漸意識到這一切的背後有一個現實到殘酷的原因,那是一種同屬於他和母親的,涼到骨髓的孤單,與寂靜。

這孤單與寂靜,與眼前這個人,他的父親,有關卻又無關。

璟琛輕聲說:“她曾經一直等著您,一直等,等到死。”

宛如被灼燙了一下,盛棠的眉頭一蹙,有一瞬怒意閃過,可眼前這張年輕精致的臉龐,又分明似與記憶中芙蕖般的女子重合,他的目光變得柔軟。

“我那時小,可我什麽都知道。”璟琛直視著他,嘴唇的輪廓漸漸清冷。

“還在怨恨我?”盛棠微微抬頜。

璟琛重新收拾起茶桌,一邊收拾一邊緩緩道:“母親曾經告訴我,她未嫁之時,外祖父對她說:人若不好,不如不許。她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兒,也是最受疼愛的一個孩子,外祖父的意思就是倘若她今後要嫁的不是良人,還不如不嫁,娘家養她一輩子。可母親依舊嫁給了您。”他抬起頭,淡淡一笑,“母親到死都沒有怨您,到死都把您看作良人,父親您說,我又為何還要怨恨呢?”

盛棠心底五味雜陳,眼中掠過的一絲傷痛,映在少年星閃如焰火的目光中。雖然被掩飾得很好,可依舊沒有逃過璟琛的眼睛。他是痛的。這麽多年過去,他依舊是痛的,如同璟琛自己一樣,盡管他們心中的痛或許並不相同。

父子倆默然以對,誰也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何仕文過來通報:“老爺,佟爺來了,在書房候著。”

佟爺的名字叫佟春江,是漢口同袍會的首領之一。

會黨公口之設,原為舉全國義士之力推翻清朝,可惜門檻甚低,各色人混雜,良莠不齊,名為共和的國家,是本不應容納末流之弊的,如今弊端逐漸顯現,民眾不免頗有怨言。可這佟爺和其他黑道流氓人物有些不太一樣,此人頭腦精明,言辭溫文爾雅,更像個斯文士紳,十來年前支持過武昌首義,民國後,民間幫會亂流居功自傲、招搖滋事,佟爺卻適時表明了態度,與軍政府主動拉攏關係,幫他們擺平各種大小亂子,同時花重金興學義教,支持慈善事業,背地裏又在租界各巡捕房培養著極大勢力。如今他已經算歸隱狀態,但依舊是黑道白道都認的重要人物。

而現在盛棠竟然請這個人到家裏來。

盛棠定定神,站了起來,臨去前忽然回頭。

“阿琛。”他像他小時候一樣叫他的名字。

“嗯,父親。”

“你啊,太年輕了。”盛棠笑著拍拍他的肩,轉身離去。

璟琛漠然站立,眸光一掠園中的暮春盛景,習慣性地淡淡一笑,可這笑容轉瞬即逝,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冷靜似乎讓他自己都厭惡了,於是他拿起剪子,重新修剪那個小盆景,刀口與堅硬枝幹磨出脆響,傳入耳中,終帶來一絲快意。

第二天起,潘公館門口的保衛就多了許多,有幾個據說就是那佟爺的手下,法租界的巡捕則時不時會在公館外頭轉悠,哪怕盛棠帶著雲氏遛個彎兒去附近的德明飯店喝下午茶,可能不經意間,就有個巡捕從某個拐角走過來,一麵含笑著打招呼,一麵有意無意地跟在後頭。

璟琛早有心理準備,倒也沒什麽,唯獨與蕙蘭單獨接觸的機會少了,但在璟寧的鋼琴課上,兩個人總還是有機會照個麵。活潑頑皮的璟暄和璟寧則大受約束,每天除了學校便是待在家裏,提出抗議卻反被責備,連寵愛他們的雲氏都不站在他們那一邊。

璟暄私下極是不滿:“也不過就是上海鬧點事,這邊風平浪靜的,值得這樣小題大做?”

盛棠對於家中加緊防衛一事,給出的理由隻是說時局動**、小心為上,這個理由,是大家都不得不認的。而恰恰在幾天前,上海一家工廠的日本大班打死了一個工人,惹了眾怒,學生和工人開始鬧事,上海租界的巡捕抓了好些人,漢口這邊聞風,氣氛也有些緊張。

潘家是行商,從乾隆年間起,就一邊應付官府,一邊和洋人打交道,一口通商時期是賺得盆足缽滿,可自《南京條約》一簽定,中國開始五口通商,廣州這個大商埠就從此開始走下坡路,十三行商人在官府與洋商的夾縫間艱難求生,鹹豐七年,英法戰艦炮轟廣州,將海皮的十三行商館燒得一幹二淨,潘家人不得不白手重來。商人對時局的變化總是敏感的,更何況曆經動亂跌宕的潘家人。因而璟暄和璟寧雖年少,卻並不是渾然不曉事,璟暄也無非是抱怨兩句而已。

〔三〕

星期日,南洋煙廠外的空地上,早早就熱鬧了起來。草莽藝人支起了台子,賣小吃的小販做起了生意,風日晴好,柳花撲麵,空氣中漂浮濕潤的暖香,那是江城特有的香氣,充滿草木生發的蓬勃生命力,混雜著蔥油餅、麵窩等各式小吃冒出的香味,滿當當的市井人情。

這一切都讓璟寧快樂,而有一個人卻好像並沒有她那樣的好心情。

“挑完了沒有?”男孩站在璟寧身後,局促地左瞧右瞧。

璟寧半蹲著,在一個小販的竹簍中挑著一些小玩意兒:木葫蘆、木梳子、紅線墜兒、花布錢包,挑好了,就放在膝上搭著的花布手帕裏,白皙的額頭微微冒出了汗,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被陽光染成了霞色,她說:“馬上,馬上。”

孟子昭極不耐煩:“煩人。”

璟寧慧黠一笑:“飯還嫩著,就多煮一會兒,煮老了就好了!”

她放肆地嘲笑他的口音,孟子昭很生氣,卻隻是冷笑,忽然伸手就要彈她的鼻梁,璟寧一張口:“我咬!”

他慌忙把手挪開,璟寧哈哈大笑,繼續在竹簍中翻選著。孟子昭略上前一步:“哼,你今天算計了我,我可是記著賬的。”

璟寧沒吭聲,她的頭發不似往日在學校編成緊緊的發辮纏在腦後,而是披散著,用一根緞帶係在額間發線之上,濃密柔順,發尾微微卷曲,在陽光下茸茸地閃著光。他終還是飛快地伸手在她額上敲了敲,很輕,她也沒反應,他便又敲,璟寧抓起一把木雕小玩意兒塞進他手裏:“謝謝你,這些送給你,再等等我好不好?聽話。”

他說得沒錯,她確實算計了他。

她應了他母親的約去他家玩,恰好借此擺脫父母兄長的約束,宛如脫了籠的小鳥,連帶著這平日在學校裏的小對頭,在她看來也順眼了許多。

孟公館是在循禮門附近的一個兩層小洋樓,房子半新不舊,是漢口再普通不過的那種小洋房,可璟寧進了大門,剛走了幾步,便覺察到一絲不尋常之處。房子是很普通,可是花園卻與另一家的花園緊密相連,連外牆都不曾有一個,花園中有亭台樓閣,曲水流觴,也有戲台、閣樓和長廊,往北看去,更有一個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湖中置有精致的假山綠植,鬱鬱蔥蔥,宛如一個小島,單看這個花園,若說富麗的程度,比潘家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另一戶人家,以前璟寧曾經坐車路過,父親告訴過她,那是漢口鼎鼎大名的“劉園”,漢口的地王就住在那裏,那位劉老板,當年在黎元洪麵前說了這麽一句:“都督創建了民國,我創建了漢口。”

就是那樣的一個人物,漢口一大半的地皮都曾是他的。那麽,孟家的花園為何會和他的花園連在一起呢?

璟寧訝異極了。

進了洋樓,屋子裏的陳設簡樸卻不失雅致,孟太太先笑著迎上來,璟寧向她行禮問好,孟子昭慢吞吞走過來,見了璟寧,也不過冷淡地說了句:“嗯,來了啊?”

孟太太瞪了他一眼:“又裝模作樣?要我揭你的底嗎?”子昭咳了咳,極勉強地走到母親身旁,孟太太又道:“你的禮貌到哪裏去了?快跟潘小姐問個好。”

孟子昭似乎拿母親很沒有辦法,抿了抿嘴,隻好重新道:“你好,潘璟寧,歡迎你到我家做客。”

“這才乖嘛!”孟太太笑道。

孟子昭俊秀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媽媽,瞻瞻剛才找你呢。”

“蘭兒呢?不是有蘭兒哄著他嗎?”

“不知道上哪兒去了,瞻瞻剛才要從**爬下來。”

“你不早說!”

孟太太急急地便往樓上去了,不忘叮囑兒子好生招待潘小姐。

“坐吧。”孟子昭故作老成地指了指沙發。

璟寧也不客氣,坐下問道:“你家的花園怎麽跟劉園是合一塊兒的啊?”

孟子昭把果盤推到她麵前:“劉爺爺這兩年炒地皮欠了債,花園和這房子是他去年抵給我家的。我弟弟這段時間愛咳嗽,江邊的房子太潮了,所以才搬了過來。”

璟寧抬臉看了他一眼,見他不像開玩笑,倒不知如何接話,便又問道:“琪琪和程遠呢,不是說也要來嗎?”

孟子昭把一隻手懶懶放在沙發扶手上,似笑非笑看著她:“她們為什麽不來,你去問她們唄,反正人家沒來,你倒來了,還來得這麽早。”

璟寧不跟他一般見識,她此時也有自己的打算,不再理他,端詳起牆上一幅畫框中的照片。照片中,一個幹瘦的穿官服的老頭旁,站著一排穿洋服、卻拖著辮子的人。璟寧正打量著,孟太太抱著瞻瞻下樓來,笑道:“中間那個是李鴻章李中堂,左邊第四個是隨著他搞洋務的盛宣懷盛大人……”

不待她說完,璟寧笑道:“伯母,那右邊第六個,是不是就是子昭的祖父,鼎鼎有名的漢口船王孟老先生呢?”

孟太太笑道:“璟寧眼力真好!這麽舊的照片了,你也看得出來。”

“子昭的眼睛和孟老先生很像,有精神,有氣度,亮得很!”

這句奉承話在孟太太聽來十分受用,單手摟著璟寧的肩膀,親熱地說:“真是個甜嘴兒的姑娘,我要再有你一個這樣的女兒就好了。”她懷中的瞻瞻笑嘻嘻伸手抓了抓璟寧的衣袖,璟寧任由他攥著,摸了摸他的小臉,笑著說:“伯母,我要有個瞻瞻這樣可愛的弟弟就好了。”

“好啊好啊,你要是當我的幹女兒,瞻瞻就是你的弟弟了。”

孟子昭大聲咳嗽了幾下,打斷了她們的對話,孟太太含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璟寧一眼,璟寧覺察到什麽,小臉蛋不禁發熱,心念一動,笑道:“伯母,你們的花園好漂亮,我能去看看嗎?”

孟太太便叫孟子昭陪她去,又吩咐下人把點心水果都端過去,她自己卻不湊上來了,微笑著目送兩個孩子往花園走去。管家陳伯一直候在一旁,見狀笑道:“太太,現在打這主意有些早了吧?都還是小不點呢。”

孟太太給瞻瞻理著衣領,微笑道:“潘家是漢口如日中天的大買辦,我們孟家又是吃航運飯的,兩家要真成了一家,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陳伯啊,你可不知道,越是小不點才越好打主意,我看這兩個孩子處得不錯。隻要孩子們高興,大人也就跟著高興,這廣東人嘛,說是不好打交道,其實也好打交道的。對吧?”

“您說得沒錯。”陳伯笑道。

花園再漂亮,璟寧的心思卻完全不在那兒,走到湖邊略站了站,問道:“這花園真是人家抵給你家的?”

子昭一愣:“我騙你做什麽?別說這花園,就園中的戲樓子、茶室,也都給我們家用了。”

“那我們可以從這裏一直穿過去?”

“那是自然,兩家的門是通的,隻是平時我們為了對劉爺爺表示尊重,從不曾在他家的門進出而已。”

“我如果想去那邊看看,不妨事吧?”

“你要看就看唄。我可不是你的跟班兒。”

“那你在這兒等著我,我轉轉就回來。”璟寧巴不得他這麽說。

她借機擺脫了他,直奔劉園正門附近的南洋煙廠。以前天氣好的時候,璟琛就常常帶她和璟暄去那裏的集市看雜耍吃小吃,前幾日逃學在家,本可以出去,偏生天氣不好,自己身體又不舒服,可真是憋壞了。七繞八拐,向兩個花工問了問路,總算還是摸到了劉園的正門。劉家的門房見到這陌生的漂亮小女孩,隻以為她是孟家的親戚,還向她熱情地行了個禮。璟寧心中大樂,正要邁出門,卻聽門房又道:“孟大少爺,這是要去哪裏啊?”

璟寧暗道不好,頭也沒回,加快步子便跑,卻聽身後急促的腳步聲,手臂一緊,被人給拽住。

“敢耍我?你跑了我跟我媽怎麽交差啊?”孟子昭額頭上全是汗水,估計是追了她有一會兒了。

璟寧順勢挽住他的胳膊:“我就想去買點小東西,方琪琪過生日,要送她禮物。你陪我去吧,買了就隨你回來。”

她主動湊過來,他卻不好意思了,她早就看穿了他的性子,果然,他輕輕把胳膊掙脫了,歪著腦袋道:“從小販那兒買禮物送同學,小氣得可以。”

璟寧完全沒有不好意思,大步大步往前走,一麵走一麵說:“方琪琪去年送我的梳子就是在這兒買的,還哄我說是好東西,哼,一塊錢就可以買四個。今年肯定漲了價,算起來我現在買來送她,還虧了呢!”

孟子昭驚愕無比,瞪大了眼睛。

璟寧適時地接著說道:“我得多買點,去了學校比照店子裏的價錢便宜三成賣出去,就能賺回來啦。嘻嘻,我把我下家都找好了,有好幾個人要買呢!你也可以看看有沒有什麽可以賣給你那些狐朋狗友。”

子昭簡直駭然:“潘璟寧,我服了你。”

“服了吧?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麽?”

璟寧得意地說:“我四歲就會掙錢了呢。”

她煞有介事地告訴他,很小的時候,家裏便教他們兄妹三人靠雙手勞動掙錢,漢口的夏天多雨潮濕,台階下牆壁上有許多鼻涕蟲,父親用一文錢收購一條小蟲子,她和兩個哥哥就都很有積極性地去抓蟲子,裝在瓶子裏交給管家何叔叔,何叔叔再去向父親換了錢給他們,二哥抓得最多,大哥哥抓得最少,她排第二。

“咦呃!”孟子昭發出漢腔濃重的感歎,撫胸皺眉露出厭惡的表情,但璟寧眼睛一彎,淺淺地笑了下,見到這般甜美的笑容,他情不自禁跟著笑了。

璟寧低頭清理挑選好的小玩意兒,回想起幼年的往事,心中一陣溫馨。

其實真正的秘密,是璟琛,她的大哥哥。

蟲子抓得最多的人其實是他,他送了好些給她,分了一部分給璟暄,剩下的卻並沒有交給何叔叔,而是賣給了中藥鋪子,賣的價錢遠遠高於她和二哥掙的錢的總和。這是她和大哥哥之間的秘密,因為每次大哥哥掙了錢,總是會悄悄帶她出去玩耍,給她買好吃的零食,包括她最愛的炒栗子。大哥哥支走傭人,帶著她走出租界,一路走,一路給她講故事,三個故事剛剛講完,就到藥店了。然後,她看著大哥哥跟那些藥鋪掌櫃討價還價,伶牙俐齒,神采飛揚,簡直讓她歎為觀止崇拜不已,她甚至覺得等大哥哥長大了,或許是會比父親還要厲害的大商人。

回去的路上,她問:“大哥哥你還背我嗎?”

“哈哈,哥哥掙了錢,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好不好?”

他們坐上黃包車,在透明清澈的光影之中快樂穿行,一路上大哥哥少有的開懷,給她哼廣東小曲,講笑話,逗得她咯咯直笑,路過長春街,湖北話還很生澀的大哥哥忽然半立著身子,探出去朝路邊一個牽著哈巴狗、穿著日式衣服的男人叫道:“碶(吃)了你的狗子!”

日本男人茫然地看著他,小狗憤怒地大叫,大哥哥哈哈笑起來。

她覺得十分好玩,也湊過去大叫:“吃了你的狗子!”

他們鬧成一團,黃包車夫忍俊不禁:“你們這兩個小伢快坐好,真是太調皮了!”

她笑得喘氣都困難,小臉紅撲撲的,他把她緊緊摟在懷中,撫了撫她的眉毛:“小栗子,高興嗎?”

“高興!”

他剝了一顆栗子,送到她嘴裏,明亮的眼睛一閃一閃。

“不許跟任何人說啊,這是我們的秘密。”

“嗯!”

漸漸長大,大哥哥有些變了,能與她共享的秘密也越來越少了,可那天他喂她吃的炒栗子又甜又暖的滋味,他溫暖的懷抱和那清脆響亮的歡笑,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四〕

選好了東西,璟寧掏錢交給小販,子昭其實早早地就把手伸進衣兜,想了想,還是任由她付了錢,解釋道:“不是不想給錢的啊,你自己說了,這些是你送我的。”

璟寧白了他一眼:“婆婆媽媽,女裏女氣。”

孟子昭目中掠過怒色,立時就要發作,最後卻隻是咬了咬嘴唇,悶聲悶氣說:“潘璟寧,你但凡對我客氣點,我都不會那麽討厭你。”

璟寧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他這話,隻在一瞬間迅速地回想了一下。

他們的學校是漢口唯一的一所男女同校的中學,男生多,女生少,學生所在的家庭多半非富即貴,也有少數普通人家的孩子。孟子昭一向不太低調,每日中午的夥食是由仆人單從家裏送來的,而璟寧則是與其他同學一起吃學校的飯菜。某日午餐,孟家的仆人照常送飯來,幾個開小灶的公子哥兒坐在專門的一張桌子前,燒豬蹄、粉蒸肉、燒鴨子、武昌魚擺了一桌,全是好菜,貧寒人家的孩子就不免往那張桌子瞅,眼神裏真是什麽滋味都有,有個小姑娘朝他們看了一眼,被孟子昭看到,他就向人家招了招手,或許是好意,但璟寧聽著他的語氣卻覺得不舒服。

孟子昭笑嘻嘻說:“別看啊,來吃吧,坐這兒來。”

小姑娘尷尬得快哭出來了,璟寧怒道:“千萬別去,我爹對我說過,吃得越好人越笨,隻長肚子不長腦子。”又補了一句,“飯桶的成績多半很差。”

子昭大怒,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因為他的學業確實不太出色。

從那天起,他就總是跟她作對。

此時,孟子昭的眼睛裏除了不忿,竟然有一絲委屈,璟寧看著他,輕聲說了句:“其實我對你並沒有惡意。”

也許他沒有聽見,因為他已經轉身快步往前走,璟寧加快腳步追上他,他側過頭看她:“幹什麽?”

“怕跟丟了。”

“你那麽能幹,跟著我幹嗎?”

“我是你家客人啊,我要丟了,你交不了差啊。”她笑盈盈地說。

“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又不是不認路。”他雖這麽說,神色已緩和了許多。

有悠揚的胡琴聲傳來。

是一對賣藝的祖孫。衣衫襤褸的老人費力地拉著琴,唱戲的小女孩一張小臉用廉價胭脂塗得通紅,頭發往後紮成一束,緊得露出細白的發線,璟寧看著都替她覺得疼。女孩時笑時哭,偶爾做出煙視的表情,白白的小手比出妖嬈的姿勢,她的口音很重,璟寧聽了好一會兒,才琢磨出戲詞:“……東風化作西北風,萬貫家財,金管玉笙,難為她,魂斷啊,魂斷瓜州……”

小女孩唱著,唱著,似要用盡她瘦弱身軀中所有的力量,可願意聽的人卻不多,她並沒有多少觀眾,唯獨璟寧被淒涼的語調打動,心生荒寒,眼眶濕潤。小女孩見她看過來,便與她認真對視,更加賣力地唱,璟寧安靜地聽她唱完這一出《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待要鼓掌,掌聲卻提前響起,原來是孟子昭,他一邊鼓掌一邊大聲叫道:“好聽,唱得真好!再來一個!”

璟寧向子昭微微一笑,也大聲鼓掌叫好,人們漸漸圍了過來。喧鬧的聲響之中,她和他的心卻平靜如湖,上麵飄飄灑灑的是莫名的心意,如靜美的花朵,連帶適才因這天涯漂泊的歌聲引發的憂傷,也漸漸地逝去了。

他難得用這種懂事體貼的語氣跟她說話,為掩飾羞澀,她隻是目不斜視地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他卻又折回來,說:“喂,我不知道你想吃什麽,要不跟我一起去?”

他目中確有一絲為難的意思,她還是隨著他去了,賣小吃的攤子離得較遠,她跟在他身後慢悠悠走著,看著他挺直的背脊,和他烏黑的發梢晃動的陽光,嘴角帶著不自覺的笑意。

買了一包麻糖一包炒栗子,這一次,子昭搶著付了錢,他一手一包零食,很得意的樣子,她便任他得意,自在地從兩個袋子裏拿吃的,吃完麻糖吃栗子,他笑她:“饞貓!飯桶!”這是言語上小小的報複,她卻沒有生氣。但當他們走回那賣藝人所在的地方,人群已散了,拉胡琴的老爺爺和唱戲的小女孩不知到哪裏去了。漂泊的、人生的戲台子,幕還沒有張,唱戲的看戲的,突然間消失不見。

“人呢?”子昭訝異道,問一旁修鞋的小販,“剛才那個唱戲的小姑娘呢?”

“走了,老頭子剛才咳了血,小姑娘扶著他去瞧病了。”

璟寧心中頓時有種被突然抽空的感覺,悔意和難過襲上來肆意翻卷,讓她窒息難言,眼中登時湧上淚水。

“你怎麽哭了?”子昭急道。

“我還沒給他們錢,”璟寧哽咽著說,晶瑩的淚珠顆顆滴落,“去買東西的時候我應該先把錢給他們的,我真不好!”

“你別難過,是他們自己走的,你不用怪自己。”他用胳膊夾住兩袋零食,勻出一隻手掏出手帕,遞給她,“誰讓他們自己走了呢?”

璟寧沒接,大怒道:“你是傻子嗎?剛才沒聽到嗎?老爺爺咳血了、生病了!什麽叫誰讓他們走了?如果不是你叫我去買吃的,我就能把錢給人家,你這個沒有同情心的飯桶!”

孟子昭臉色煞白,冷笑道:“是,是,我就是個飯桶,隻有你這臭小妞才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好心的人!”手一揚,將兩袋零食摔到地上,又從衣兜中將她送給他的小東西抓出來扔了,小葫蘆、木雕小花生,撲撲騰騰打在璟寧綠色的小緞鞋上。

璟寧低下頭略看了片刻,忽然抬起頭,伸手用力推了推孟子昭的肩膀,恨聲叫道:“討厭鬼!我討厭你!”

孟子昭毫無準備,被她推得連退兩步,怒道:“你還敢動手,竟然還敢動手?!”站穩後隻想怎麽教訓她一下,可男孩子是不能打女孩子的呀,他向前兩步,一隻手捏成了拳頭,卻隻是捏成了拳頭而已,別的動作就不敢有了,滿肚子的怨氣不知如何發泄,驀地,他仰天“啊”地怒喊了一聲。

他不過十三四歲,還是男童嗓音,這一聲怒吼發出來,簡直是清脆嘹亮,璟寧擦了擦眼淚,隱隱覺得好笑,一時呆呆地看著他,神色複雜之極。他吼完,猶不解氣,見她含著淚似笑非笑看著自己,終是按捺不住,一把拉過她,低下頭,在她粉白的臉蛋上咬了一口,雖沒太用力,但依舊落下了淺淺一層牙印,他見她瞪大眼睛張開小嘴的驚愕樣子,氣登時就散了一半,昂著頭道:“還敢說我女裏女氣的嗎?

“啪!”

她臉上有了牙印,他臉上卻有了掌印。她將手裏提著的包裹一扔,電光火閃的又一巴掌甩來,他急忙躲,可這小妞兒卻用力撲了過來,直把他撲得收勢不住仰跌到地上坐下,撞翻了修鞋匠的木箱子,零件活計散了一地。

璟寧揪住他的領口,這才大聲哭了:“混蛋,敢欺負我!沒有誰敢欺負我,你這個苕貨!”嗷嗷地哭喊著,握著小拳頭狠狠捶他,孟子昭捂著臉躲來躲去。

周圍的人見這兩個衣著體麵的小孩竟然打起架來了,都笑著相勸,卻並不動手將他們拉開,隻當看一出好玩的鬧劇。子昭羞慚不已,用力推開璟寧,爬起來就跑,璟寧追上去扯住他衣服不撒手,一麵扯一麵用腳踢,踢得他褲子上全是鞋印。

“潘璟寧,給我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就打你了哈!別以為我不敢……”

“苕貨!”

“我真打!”

“飯桶!”

“臭小妞兒!”

他用力扒開她的小手,作勢要嚇她一嚇,卻見一人撥開人群走過來站在他們中間,抓住他的手臂往上一提,秀雅的臉龐冷靜如冰:“孟少爺,打女孩子可不是世家公子的風範啊,令尊沒有教過你嗎?”

孟子昭抬起頭,他認得這人,那是潘璟寧的哥哥,潘家的大少爺潘璟琛。他頓時頹了。

“我沒有,我隻是……”他一時不知如何解釋,囁嚅了起來,“我隻是……是她先動的手,我並沒有打她!”有些擔心璟寧惡人告狀,孟子昭把目光急切地落在她身上。

“寧寧,怎麽回事?他是不是欺負你了?”璟琛放開子昭,看著妹妹。

璟寧卻沒有回答,臉上的表情十分奇怪。

她一雙手背在身後,嘴唇微顫,大眼睛哀懇似的眨了眨:“大哥哥……”

“嗯?”

“我……”她咕噥了幾個詞,他沒聽清。

“什麽?”璟琛矮下身子,把耳朵湊近她。

璟寧哭腔濃重,輕聲說:“我褲子破了。”眼淚又流了下來。

璟琛一驚,往她身後一看,果見她臀後的褲子不知被什麽東西劃了一道,裂開到後膝,往外翻著,她兩手捂在身後,雖能遮住一些,卻依舊能看到裏麵粉色的小褲衩和雪白粉嫩的皮膚。

暮春天氣,已經熱得似在初夏,大家隻都穿著單衣,璟琛沒外套可以脫下來給璟寧披上,本能地站到她身後擋住別人視線。孟子昭探頭探腦地看過來,璟琛不免有氣:“又要做什麽,孟少爺?還嫌亂子不夠多?!”

孟子昭沒說話,忽然咬咬牙,一顆顆解自己襯衫的扣子,璟寧見他這樣,立時意識到什麽,想把眼睛捂著,可捂了眼睛就不免要光屁股了,無奈之下,隻好趕緊把眼睛閉上。

孟子昭脫下襯衫,扔到璟寧身上,大叫道:“臭小妞,給你遮屁股!”裸裎著瘦瘦的上身,在人群發出的笑聲中,在璟寧爆發的羞憤哭聲中,他雙手抱肘,漲紅了一張臉,跑了。

璟寧當然也能預料到他將麵臨孟太太多嚴厲的責備,可她並不為此擔心,她在想,他那張討厭的臉蛋上,說不定也會和此時的她一樣,在悄悄浮起一絲笑呢。

那天的影像牢牢印刻在她的記憶當中。她會一直記得,她曾透過瑩瑩的淚光和那些影影綽綽的人群,看到孟子昭逃離的背影,那般鮮活,那般的熱鬧,像她曾經彈過的小步舞曲,輕快又明朗。雖然她在哭,可隻有她自己知道,那淚水中並無一絲一毫的悲傷。那是最黃金的歲月,所有嬉笑爭吵,所有淚水歎息,都是快樂的,喧鬧的,明亮的。憂傷是與這些情愫毫無關係的,憂傷,隻能在歲月的另一頭,遠遠地窺視他們。

璟寧狼狽地把衣服圍在腰上,將襯衣的袖子擰成一個結,不經意間抬頭,見到兄長不太愉快的臉色,她便擦擦淚,老實地低下頭。

直到上了車,司機將車開到了大道上,璟琛方看了她一眼:“在家怎麽調皮任性都可以,今天是在別人家做客,你一個女孩子,鬧得褲子都破了,別人怎麽看你?怎麽看我們潘家的教養?”

她用那雙哭得紅紅的大眼睛看著他,轉移話題:“大哥哥,你怎麽會來接我?你怎麽會知道我在市集上?”

她並未意識到自己臉頰右側有一小圈淺淺牙印,印入了他的眼中。璟琛的瞳孔微微一縮,有微芒在其間閃過:“你們是因何鬧起來的?”

璟寧把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他雖然聽著,卻有些心不在焉,隻是當她說到那可憐的賣藝人時,目光變得漸漸柔和:“你是個善良的小姑娘,是個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璟寧心中一動,這句話似曾相識,有一絲幽涼的意味,如同他此刻的目光,讓她琢磨不透。見她呆呆的,他忍不住伸手,想觸摸她的臉頰,卻又被什麽力量凍結了,將手收回,從身邊拿過一個小包裹,放到她腿上:“這是你扔掉的,你們打架的時候,我幫你拾起來了。”

那是她在貨攤上買的小玩意兒,他一樣樣拾起,把手帕上的灰塵拍打幹淨,給她重新包了個包裹,她並沒有注意到。

汽車駛過那些他曾和她一同經過的街巷,街巷還是以往的街巷,隻是記憶總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模樣。或許總有一天她會把一切都忘了,而他則不得不忘。

南洋煙廠外的市集,他曾是第一個帶她去的人,或許她早已不記得了吧。但知她如他,在聽孟夫人說起她和孟子昭不知道跑到哪裏去玩了之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裏。

第一次帶她來的時候她還小,約莫三四歲左右,他有時抱著她,有時背著她,有時讓她像一隻快樂的小鴨子,晃晃悠悠跟在自己身後。他是個孤僻的孩子,向來將心事深藏,隻有對著這可愛的小妹妹,才能偶爾露出率真性情的一麵,隻有對著她,他才能快樂地開懷大笑。

璟寧隻要一見著衣著襤褸的人,尤其是老人,必生哀憫之心,她湊過小嘴,在璟琛耳邊悄聲說:“大哥哥,我們給那羅漢爺爺買點吃的吧。”

她去過歸元寺,在她小小心靈中,那蓄著發、著僧衣的老人,像極了她曾用小手數過的一個羅漢,所以她稱他羅漢爺爺。璟琛背著她,回過頭見到她淚汪汪的眼睛,非常感動,忍不住在她胖乎乎的小臉上重重親了一口,說:“我喜歡小栗子,小栗子是善良的小姑娘,是個很好很好的小姑娘!”

他去買了兩個大白饅頭送給那個“羅漢爺爺”,僧人接過,謝了一聲,然後看著他們,用澄淨的雙目安詳地打量。

璟寧問:“羅漢爺爺,你走了很多路嗎?”

僧人笑了笑,點點頭。

璟寧指他的鞋:“你的鞋破了。”

僧人又笑,又點了點頭。他雖然憔悴,卻並不肮髒,身上透出漿洗衣服的水香。

“羅漢爺爺,你是從哪裏來的呀?”

“我從南京來的,小姑娘聽過南京嗎?”

璟寧搖搖頭,濃密的額發被風吹亂了,璟琛一直站在一旁,伸手給她理了理頭發。

僧人看了看璟琛,又看了看璟寧,神色平靜如水。

“南京好玩嗎?”

“以後小姑娘也許會去的,去了就知道了。”僧人慈祥地說,目光落在璟琛麵上,“小先生定是知道南京的。”

璟琛微笑道:“南京有鳳凰台,我們這兒有黃鶴樓。鳳凰台上鳳凰遊,長安不見使人愁……昔人已乘黃鶴去,煙波江上使人愁。這兩個地方,兩處風物,都讓人犯愁!”

僧人莞爾一笑。微風掠過,將他身旁的包袱吹得露出一角,裏麵有畫筆和紙張。僧人告訴璟琛和璟寧,他從南京一路行來,逢到一座廟,便停留一段時間,他略有些畫技,停留那幾日,便幫廟裏修補畫卷和佛像。

“所以啊,小姑娘,我不是羅漢,不過我倒是畫過不少羅漢呢。”僧人對璟寧說。

璟寧悄悄拉了拉璟琛的衣襟,璟琛低頭看她,她用目光示意他看看僧人滿是補丁的鞋。於是璟琛從兜裏拿出了一枚銀元,那是他將鼻涕蟲賣給藥店攢的“私房錢”,他恭敬地把銀元放到僧人身邊桌上,低聲說:“請您收下,這是我和妹妹的心意,您拿去買一雙好走的鞋。”

他白皙的臉紅透了。這種施舍是讓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的,因為他生怕對方會覺得自己有什麽輕賤之意,於是將璟寧抱起,說:“寧寧,我們回家吧。”

“羅漢爺爺再見!”璟寧向僧人揮手道別。

“小姑娘、小先生,且請留步,”僧人側身打開包裹,將筆墨紙硯取出,說道,“你們贈我食物和盤纏,我沒有什麽好回贈的,便給你們畫一幅畫,算作回禮吧。”

僧人研墨,鋪好一張一尺左右的白色粗紙,微一凝思,在上麵勾勒幾筆。

清遠的山,寬闊的江流,一葉扁舟,似是從高處俯瞰,那小舟在山水間,顯得孤獨渺小。僧人又想了想,在天空的位置加了一行秋雁,畫完,回首看著兩個孩子,說:“我年歲大了,筆調難免過於淒清,於你們是不宜的。北雁南飛,大雁循著暖和的去處過冬,冬盡春來,便又回到它們的故土,畫裏有了它們,便熱鬧些了,意思也好了。”

“那麽,”璟寧指著那行大雁,“這些鳥兒是在回家的路上,還是正在離開家去南方呢?”

“小姑娘可以隨意想。”

“我希望它們回家!”璟寧大聲說。

那幅畫一直由璟寧保存著,後來不知怎麽就找不著了,可璟琛卻一直忘不了僧人在畫上題的幾句詩:大舟有深利,滄海無淺波,

芳草得歸遲,

春雨落長河。

似乎是讖語,在預示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