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梅

〔一〕

他的母親,死的時候身邊隻有他一個人,仆人們是勢利的,多年來男主人和女主人聚少離多,早被他們看在眼裏,心裏對那停屍**的女子雖然憐憫,但亦有一絲輕蔑。

其實那個時候父親應該也悲慟過。在母親去世一個月後,有一天夜裏,他看到盛棠在母親最愛的花園中,扶著太湖石,哭得撕心裂肺。那又怎樣?死去的人再也回不來,遺落的時光永不會再倒回。

廣州的夏天是悶熱潮濕的,遺體需要馬上裝殮,人們捂著嘴不敢上前,他才五歲,眼淚汪汪站在一旁,緩緩上前,從衣兜裏拿出手帕,在亡母的臉上輕輕擦拭。

周圍有許多人在圍觀,他們隻是在圍觀。

但他們驚住了。

死去的女主人眼窩中滲透出一種薑黃色的**,那是屍體開始腐爛的跡象。可這個平時很沉默膽怯的小男孩,卻用手帕將這些**輕輕擦去,擦得一絲不苟,就好像擦幹淨了,他的媽媽就會活回來一樣。

他等著,等著,母親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男孩回轉頭,慢慢向仆人們跪下,說:“求求你們,幫幫我吧,求求你們!”

家中的總管何仕文比潘盛棠先趕回來,正巧遇到這一幕,在同樣的震驚過後,他快步跑過去將小主人抱了起來,讓他倚著自己,撫著他小小的、顫抖的背脊柔聲安慰:“少爺乖,少爺別難過,何叔叔回來了,何叔叔回來了,你爹也快回來了!乖啊,別哭啊!”

直到那時他方大聲號啕起來,聲音極度嘶啞,就似已經哭泣過無數個日夜一般,可口中卻依舊說的是:“求求你們,幫幫我!幫幫我吧!”

那些往事,好像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而記憶的回聲,卻依舊震得他頭痛欲裂,於是他決然地將之打斷。

璟琛叫來服侍璟寧的丫頭小君,命令道:“把小姐的東西收好,帶她回屋睡覺。”

璟寧見他背身離去,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小嘴一斜,怒聲吼道:“討厭,我討厭你!”

他的步子倒是頓了一頓,然後突然轉身走回來,璟寧瞪著他,明明已經被他的神情嚇住了,卻還是固執地做出死守殘壘的模樣。璟琛走到近前,直視著小姑娘,一字一句地說:“潘璟寧,你要再這麽任性下去,我便不管你。不想去學校不要緊,讓何叔叔給你找個家庭教師,你在家愛怎麽玩就怎麽玩,跟我再沒關係。”

“我做錯什麽了?我怎麽任性了?你從來都不罵我的,我討厭你!討厭你!”

他看著她涕淚滂沱的小臉,神情淡漠:“隨你便吧。”轉身上樓,再不猶豫,璟寧放聲大哭。

雲升在偏廳聽到他們的吵鬧,跟了上來,璟琛一向尊重他,見他默默在身後跟著,便回轉身來看著他,隻是臉色略顯陰沉。

雲升琢磨了下措辭,柔聲勸慰:“小姐是任性調皮了些,但平日裏她跟您是最親的,您又素來疼愛她,從沒有這麽發過火,她小姑娘家,大少爺就別跟她一般見識嘛。”

璟琛黯然一笑:“你覺得我在使性子?父母如今不在家,二弟也在舅舅那裏,正是因為我平日和這妹妹最親,我才能趁現在使一下性子。”

雲升微微一怔,從他的話中聽出一絲淒苦,竟不知該如何勸慰。

璟琛倒似輕鬆了些,笑了笑:“放心,明天我會好好哄一哄她的。”

雲升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溫言道:“大少爺……慢慢就好了,隻要按照您所想的去做。”

璟琛的目光安靜如秋水,輕聲道:“雲大哥……平日裏你沒少幫我的忙,我雖愚笨,但因有你的襄助,少走了不少彎路。總而言之,謝謝你。”

雲升心中微微一動。

這個大少爺,在潘家的三個孩子裏,論聰明智慧,並不是最出挑的一個,加之自幼喪母,雖是嫡長子,畢竟沒了親娘照拂,總歸比另外那兩個孩子少了依傍。如今他對自己如此看重,論情理肯定也有分拉攏的意味,但細想起來又何嚐沒有一絲可憐之處。念及這裏,便溫然一笑:“大少爺的心意,雲升自然是明白的。以後有什麽要支使的隻管吩咐,小的願效犬馬之勞。”

璟琛點了點頭。

潘璟暄回到家已是深夜,沿著台階上了二樓,見長兄的臥室房門微開一線,透出燈光。他悄聲上前,推開門走了進去。

璟琛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臉朝著門,頭微微垂下,似在打盹兒,但聽到腳步聲便立時抬起了頭,璟暄知道他一直在等著自己,心中過意不去,訥訥地叫了一聲:“大哥。”

璟琛並無責備他的意思,指了指他手中的紙袋子:“裏麵是什麽?”

“給小栗子買的炒栗子。”璟暄說著不由一笑,見大哥眼中亦露出了笑意,暗暗鬆了口氣,把紙袋往桌上一放,拉出張椅子隨意坐下。

“父母不在家,你們倆都不把我當回事,所有的囑咐全拋在腦後。一個不上學,一個從學校早退,還這麽晚回家。”

“大哥別生氣,以後我不會了。”

璟琛俊秀的眉毛微微蹙起:“你自然不會了,爹過兩天就回來了,我治不了你,他能治你。”

璟暄一聲哀歎。

璟琛揮揮手:“快去睡吧,我沒心思跟你說話,炒栗子你自己吃,涼都涼了,即便熱了也不好吃,寧寧那麽挑嘴。”

璟暄卻不起身,把頭仰在靠背上,輕聲說:“大哥,知不知道我今天開了個大眼界。舅舅帶我去洋行,正好碰到盛昌洋行以前的董事維斯頓先生。”

“盛昌?”璟琛露出不解之色。

“沒聽過?”

“聽倒是聽過,隻不過不太熟。”

“你對生意不感興趣,自然不熟了。中國人和洋人做珠寶生意,多半就是通過這家洋行。”

璟琛訝異道:“他來咱們普惠,莫非……”

璟暄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等爹回來你就知道了,以後普惠多了一個進項了,哈哈。”打開紙袋,拿出個栗子剝來吃了,讚道,“甜,真甜!”說著把一雙眼睛四處看。

“別看了,茶是涼的。”璟琛說。

“口幹。喝涼的也行。”璟暄伸手拿茶壺。

“等一會兒。”璟琛站起,出去叫下人燒水熱茶,回過來坐下說,“小栗子今天不舒服,你要再出點狀況,我的麻煩就大了。”

“別信她,裝的,我今早出門的時候她還活蹦亂跳,這丫頭就是不想上學。”

“別的管不了你們,飲食上的事我總能說得了話吧?”

璟暄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於是也不再說什麽,剝了好幾個栗子,卻不吃,都堆到大哥那邊去,不一會兒,雲升親自送了一壺熱水上來,見兄弟倆促膝談心,隻笑著說了一句:“兩位少爺早點休息。”放下水便走了。

璟琛從書桌裏找出茶葉罐子,取出兩個茶杯,璟暄一麵剝栗子一麵說:“那美國人今天拿了好些珠寶的樣品過來,有好些都是古董,中西的都有,據說有的還是清廷皇室的珍品。”

“嗯。”璟琛往杯裏撒著茶葉。

“他們從前清就一直跟中國人做生意,以前也在廣州,和鄭家也是舊交,如今鄭家早就敗落了,這盛昌卻又來和我們套近乎。”

璟琛淡然一笑:“風水輪流轉,生意場上更是如此,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維斯頓先生今天還講了一個軼事,說那鄭庭官……”

滾燙的水汽騰地冒起,璟琛的手指被燙得一縮,他甩了甩手指,側身拿起一張幹淨帕子隔著壺柄,緩緩將熱水倒入杯中。

璟暄在茶煙中滿足地半閉著眼睛:“全天下就大哥屋裏的茶是最香的。”

“這話不對。潘家主業為茶,我也不過是沾自家的光而已。你屋裏的茶和我的不一樣?”

“不一樣,我覺得不一樣。”璟暄陶醉地淺啜一口。

“繼續說,那美國人講了什麽有趣的軼事?”

璟暄續道:“維斯頓先生說,當年有個英國大班缺銀錢周轉,從鄭家的永和行借了不少錢,結果有一年不景氣,英國大班破產了,到最後總共欠了永和行七萬兩銀子,根本還不了債,困在廣州回不了家,潦倒不已。後來鄭庭官知道了,把那英國人叫了過去,說:‘你五年前與我做生意的時候,是個勤懇老實的生意人,如今也隻是不走運而已。銀錢之事,本不算什麽大事,我相信你,回家去吧。’然後當著那人的麵,把借據撕了個粉碎。七萬兩銀子啊,一艘船裝滿了貨,也不過值十萬兩而已。這事兒在洋商中傳了二十多年!”

璟琛摩挲著適才被燙得發疼的手指,感慨道:“鄭家豪富至此,可惜大廈傾頹,片瓦不存,如今也就隻幾個洋人能記得他們的一絲半點。”

夜風拂動窗簾,暖暖的燈光在桌麵搖曳,時而熱情,時而冷靜。

兄弟倆喝著茶聊著天,不知不覺把一袋栗子都吃完了。

次日清晨,璟暄倒是自覺,吃過早飯便趕緊上學去,璟寧卻把房門關著,誰也不讓進,璟琛在她門口站了一會兒,皺眉走開。

〔二〕

茂密的梧桐樹下,兩個老人在下棋,攻守鬥殺間,卻有一番安詳寧靜,俊秀的少年坐在台階上,身旁放著一摞書,一隻腿微曲,手臂閑適地搭在上頭。

蕙蘭走近時,璟琛兀自安安靜靜看著老人下棋,一雙眼睛被陽光映射得清澈如水。

“你來了……”蕙蘭含情脈脈地低語一聲,一縷紅暈襲上白嫩的臉頰。

璟琛看過來,露出燦爛笑容。

他們穿過深深的裏弄,在堆砌的雜物之間行走,他走在前頭,不時幫她把伸出的衣架拂開。蕙蘭低著頭,一顆心在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跳動。

行至敞亮處,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門前的籬笆纏繞著爬山虎,青石缸中存著雨水,幾個陶瓷小花盆放在洗衣台上,種著桃色的鳳仙花。

“這樣過來,也不怕你家裏人知道。”蕙蘭一麵從手提袋裏掏鑰匙,一麵略帶著嗔怪地說。

“我來還你書,順便把我妹妹的學費交給你,他們能說什麽?隔了一條江,誰能跟我這麽遠?”

“你怎麽曉得我會這時候回來?”

“猜的,今天曇華林這裏有講經課,我猜你肯定會去。”璟琛微笑道,目光落到她手中的一本聖經上,眉毛一揚,得意地道,“果不其然,被我猜中了。”

蕙蘭斜睨他一眼,將門鎖打開,正要推門,璟琛的手卻先前一步伸了過去將門一推,順帶連著她也一並推了進去。

屋裏暗,她有一刹那什麽也看不見,隻聽見門輕輕一響關上,整個人便被他擁住,他的手如蛇一般蜿蜒而上,解開她的衣襟。

眼睛漸漸適應了屋子裏的光線,明暗交替的光影中,他的臉龐向她慢慢逼近,她聞到如雨後樹林一般的清香,眼前一雙眼睛如此明亮,眼睛的主人則像在西方神話中讀到的精靈,她忍不住摟住他的脖子,他頷首親吻在她唇上。

她性子寡淡,未曾料到竟會遭遇這番鏡花水月的浪漫,纏綿輾轉,那般天真未泯,卻又盡見機心。他匍匐在她身上,呼吸深重,火熱的體溫烘烤著她,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迷戀身邊這個少年,迷戀他內在的冷峻,克製的粗野,迷戀他的一切。

光線像一綹綹絲絨穗子,在昏暗的角落輕輕地刷掃。她輕輕撫摸他烏黑濃密的發,輕聲問:“小琛,你睡著了?”

“沒有。”他抬起身子,手臂伸過去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極輕地歎了口氣。

“怎麽了?”蕙蘭愛憐地問。

“真想永遠這樣……”

“傻孩子。”

“你總說我是孩子,”他修長的眉毛蹙了蹙,深黑的眼眸閃閃發光,“也不過比我大個三歲而已,哼,我……”他忽然湊到她耳邊,小聲咕噥了幾句。

她不由紅了臉,過了許久,輕聲說:“慢慢來吧。家業和學業是最要緊的,我們來日方長啊。”她忽然有一點傷感,“其實我隻希望你能好,隻要你好,不論我們在不在一起,我都會快樂。”

他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下:“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你是潘家的大少爺,你父親包括你的家族,都對你寄予了重望。我真怕耽誤你。”

璟琛沉默,似在認真思考,過了許久,帶著肯定的語氣道:“其實我也想好好做一番事業,可是我的心真的不在那些生意上。說來也奇怪,我的性子和家裏人都不太一樣,尤其是和我二弟,他的聰敏機警,處事的大方與周到,遠在我之上,而且他也有做生意的慧根。

這兩年,都是我父親和繼母緊趕慢趕地催著我去洋行,我捅了多少簍子,惹了多少笑話,但凡有個正常心智的人,眼見著這般景象,早就羞慚萬分了,更何況我?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隻愛看書,做點讓自己覺得自在的事兒,一想著要跟別人說話,有時候還會犯怵。蕙蘭,我和你其實一樣,有個當老師的誌向,一輩子和學問打交道,教書育人,難道就不算一種出息嗎?”

蕙蘭沒有說話。

璟琛微微側過頭:“怎麽,你不同意?到這時候還不明白我的心麽?”

“我明白,我明白的。”她將他拉入懷中,嘴角帶著笑,“你想和我廝守,我怎麽會不明白?”

他又歎了口氣。

“哎呀呀,不許你歎氣!”蕙蘭揉了揉他光潔的額頭。

璟琛淡淡一笑:“其實他們早就對我不抱什麽指望了。不過也好……二弟比我更有能力擔起家業。”

睡了一小會兒,他們梳洗了一番,出外找了一家精致小館吃午飯。

璟琛年紀雖輕,言行舉止卻沉穩謙和,是世家公子的風度,蕙蘭低頭攪著咖啡,嘴角一直帶著笑,璟琛戳戳她額頭:“想什麽這麽高興?”

她抬起頭,戲謔笑道:“潘大少,聽說當年廣州城第一輛汽車和第一棟有升降梯的房子,都是你們潘家的,是也不是?”

璟琛給她加了點紅茶,眉目平和,雲淡風輕地道:“珠江邊那麽多富甲巨商,潘家算不得有多了不起。”

蕙蘭哧地一笑。

璟琛解釋道:“那時候人出門還是坐轎多,買了那輛汽車,隻圖了個虛名,一年多後就賣給了一個洋人,我家人並沒有真正坐過幾次。至於那有升降機的房子……”他臉上忽然有了一絲憂傷的神情,“那房子是消夏時住的,建在山裏,從門廳到大屋要走許多石階,我母親纏過足,行走不便,父親心疼她,便在那裏裝了那個升降機。”

蕙蘭知道他母親早已過世,後悔提起這個話頭。璟琛卻很平靜:“我父母當年很恩愛,可惜天命難違,緣分不由人。不過母親若是在天有靈,見到我們一家現在如此和睦幸福,應該也會欣慰。”

蕙蘭緊緊握住他的手:“一定的。”

璟琛回到漢口,到常去的那家文具店與雲升會合,剛邁進店門,那兩個年輕學生竟也在裏麵,向他行禮道:“潘少爺。”

雲升忙介紹道:“這就是林秀才的兩位小友。”

璟琛露出笑容,拱手一禮:“小弟見過兩位學長。”

兩個學生亦趕緊回禮,貌極恭謙:“多謝潘先生仁義相助。”

他們的年紀比璟琛還稍大個一兩歲,淡定自持,談吐不卑不亢,自我介紹了一下,一個叫李南珈,一個叫於素懷,均家境貧寒,時常在校園與當鋪間跑動,所幸學業甚優,獲得了獎學金。

璟琛很為他們高興,叫雲升備車,要邀請他們去茶樓品茶細聊。

李南珈話不多,聽璟琛說去喝茶,笑著搖了搖頭,於素懷婉拒道:“潘先生,我們此次來,隻是為了表達我們對您真誠的謝意。您仁義襄助我們求學,我們便更應珍惜每一寸光陰,也不能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

說著,從衣兜裏拿出兩個信封,鄭重交予璟琛手中:“這裏麵是我和南珈親手寫下的借據,我們會盡力將您借給我們的錢盡早歸還,也請潘先生放心,我們一定會精進學業,不負您的一片心意。”

李南珈插口道:“潘先生,我們是用您送的鋼筆寫的借據。”

璟琛心生欽敬,不再客套,微笑道:“那我祝兩位學長學業有成,閑時寄封書信給小弟,潘某能結交你們這樣的朋友,真是莫大的榮幸。”

於李二人告辭,璟琛站在文具店的門口目送,直到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如流的人群,方緩緩轉身。

雲升臉上似笑非笑,璟琛問:“怎麽了?”

“您回家就知道了。”

“寧寧?”

“還會有誰呢?”

回到家,小君愁眉苦臉迎上來:“大少爺,您可回來了。”

“還在鬧別扭?”璟琛眉頭一皺。

“一上午都沒從屋子裏出來,什麽東西也沒吃。”

璟琛板著臉上樓,小君跟著他上去,敲了敲璟寧的屋門,一開始裏頭沒聲兒,過了一會兒就聽見帶著哭腔的回應:“走開,別煩我!”

“出來!”璟琛道。

裏麵本來有細細的哽咽聲,聽他一出聲,立刻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璟琛接著道:“你跟小君鬧別扭算什麽?出來,有什麽就跟我說。”

裏麵依舊沒有聲音。

“我有鑰匙。”

璟寧仍然不出聲。

“開門了啊,你自己看著辦。”璟琛轉頭對小君道,“去書房,裝信紙的書櫥第三格,一個銀盒子裏有鑰匙。”

“是!”

璟寧忽然大聲道:“不許進來!不要你進來!”

璟琛背著手,嘴角露出笑,過了一會兒,接過小君遞過來的鑰匙,把門打開,輕輕一推。

璟寧本站在床邊,呀的一聲驚跳到**,鑽進了被子裏,連頭帶臉蒙住。璟琛走過去一把將被子掀開。

“別裝了。”他笑著伸手,要把她扯起來,突然怔怔愣住。

小女孩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臉色青白,額頭上全是冷汗。

他大驚,摸了摸她顫抖的肩膀:“寧寧,你怎麽了……”

璟寧哭了起來,用小手推攘他,他這才發現她睡裙下的紅色痕跡。

“哎呀……”小君低聲驚呼,突然滿臉通紅,看著璟琛,尷尬不已。

“我要死了,別管我!”璟寧哭著,他緊緊抓著她的手,這溫暖踏實讓她越發難過,她奮力掙脫,紅紅的大眼睛怒視他,“現在我要死了,你高興了吧!”

“不會的,你不會死……”他輕輕摩挲著她頭頂的發,眼神溫柔,她像小狗輕輕顫抖,極可憐的模樣。

小君去拿了換洗衣服,他輕輕放開她,對小君說:“你一會兒跟小姐說說。”

小君囁嚅:“大少爺……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要不我去叫我媽,我媽……”

璟琛登時無語。

“去洗一下。”他輕輕推了推璟寧。

璟寧偏就強起來:“不去!你不跟我道歉我就不去!我要死在這裏,你們誰都管不著!”

“好吧,我錯了。”

“你怎麽錯了?”

“昨天不該罵你,對不起。”

“那你為什麽歎氣?你心裏不願意道歉的,你不覺得你錯了,我知道!”她嗚咽著申斥。

他用手指拭去她的淚水:“對不起,我錯了,再也不會惹你難過了。你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我一會兒再跟你好好賠禮,行不行?”

“今天我不想上學去!”小姑娘抓住機會,立刻得寸進尺。

璟琛抬頭望向天花板:“中午都過了,還上什麽學!”

他坐在床邊,怔忡不寧,不清楚小君有沒有跟她解釋,小君自己也隻是個不懂事的黃毛丫頭,又能說出什麽所以然來?繼母不在家,遇到這些女孩兒家的尷尬事,真是讓人頭疼。

等了一會兒,璟寧從浴室出來,換了身衣服,慢吞吞走到他麵前坐下,垂著頭,烏黑的頭發閃著柔和光澤。

沉默了片刻,還是他先開口,指了指她書桌上的托盤,說:“吃飯。”

她不愛吃麵包皮,他便將吐司四周的硬皮撕掉,用柔軟的瓤兒蘸了熱牛奶遞給她。她接過,小口小口嚼。

他安靜地看著她,輕聲說:“那銀鎖……是我母親的。”

“我不知道。”璟寧眼圈一紅,“我之前不知道的。我以為她的東西都在廣州……這是我在庫房裏搜到的。”

“我不是怪你,昨天我確實心情不好。平日就是怕看到它想起我母親,所以才收起來放進了庫房。老家失火了,很可能我母親留下的所有東西都沒有了。”

“對不起,大哥哥……我以後不會再碰它了。”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我不想讓你難過。”

“嗯,我知道。庫房的鑰匙在我身上,你怎麽進去的?”

“那天家裏換梳妝台,雲升出去的時候忘了關門。”

“以後不要隨便進去了,裏頭灰塵多。”

“我不會再去了。”她從衣兜裏將銀鎖拿出來,放到他掌心,“這是你最珍貴的東西,還給你。”

他沒有接,凝視著她的小臉,輕聲說:“送給你吧。”

“可是……”小姑娘露出很懂事的表情。

“那好,我把它放回去。”璟琛於是伸手。

她猛地把小手往回一收, 將銀鎖又揣進衣兜裏, 小聲說:“嗯……我覺得還是我來保管比較好,你放心,我會好好愛惜的。”

璟琛嗬嗬一笑,揉了揉她的腦袋。

璟寧看著他,忽然說:“大哥哥,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個人有你對我這麽好了。”

“傻話。父親母親呢?你二哥呢?他們對你沒我好?”

璟寧憨憨地笑了。

他心中漾起一陣漣漪,卻不知這漣漪催起的是溫暖還是莫名的淒楚,見她臉色不太好,擔心道:“肚子還不舒服嗎?來,多喝點熱的。”

璟寧捧著杯子乖乖喝熱牛奶,輕輕在椅子上挪了挪位置,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坐得不舒服,又挪了挪,抬起頭,見他怔怔地看著自己,奇道:“怎麽了?”

璟琛低下頭,拿起一片吐司撕著皮,輕聲說:“怎麽這麽不愛去學校?誰欺負你嗎?”

璟寧哼了一聲:“誰敢欺負我?不過有個討厭鬼罷了。”

他無心管這些小孩子間頑皮鬥氣的事,淡淡一笑。

〔三〕

次日,雲秀成帶著十五歲的女兒雲琅來到潘公館。璟琛正聽雲升匯報當日晚飯菜式,秀成走進來,笑著打斷:“別張羅了,我帶你們出去吃。”

璟寧立刻拍手叫好,璟暄則連問舅父出去吃什麽,秀成沒急著回答,對女兒道:“怎麽不叫人,非要我拉你過來的,現在卻成了個啞巴。”

“誰說要過來啊。”雲琅俏麗的鵝蛋臉上露出惱意,纖纖素手揪著衣裙的一角,鑲著水鑽的領子閃著微光,她緊張地瞅了璟琛一眼,低低叫了一聲:“大表哥。”

璟琛溫柔一笑:“雲表妹。”

“我呢?”璟暄嬉皮笑臉道,“這丫頭眼裏隻有她大表哥一人。”

雲琅走過去拉著璟寧的手,說:“俄租界那邊新開了一家番菜館,我爹說帶我們去那兒吃。”

“好吃嗎?”璟寧道。

“舅舅選的館子,味道自是不用說的。”璟琛說著,再次溫和地看了雲琅一眼,雲琅眼中滿是喜悅。

璟琛親自開車,秀成坐在旁邊,璟寧、雲琅和璟暄則擠在後座,一路歡聲笑語。

秀成問:“阿琛,定的什麽時候去英國?”

“七月初就出發,坐船要許久呢。”

“路程不近,你暈船嗎?”

“不暈的。珠江邊出生的人會暈船,說出去就成笑話了。”

“瞧我這記性!”秀成輕輕捶了捶額頭,忽又訝異道,“咦,我怎麽記得好像你去年就說要留洋去,為什麽今年才走呢?”

璟琛無奈地笑道:“父親非要我再晚一年去,一拖再拖,他知道我並不太願意學經濟,對我留洋本是不讚成的。其實我現在心裏也還是懸著呢。”

“那你學什麽?”

“就隻想學語言,報的英文係。”

秀成點頭道:“你是長子,你父親對你很上心,舍不得你嘛。”

“我還年輕,不想太早就定下這輩子要做的事情,舅舅,說不定到時候還得靠您幫我勸勸父親,萬一臨了他又反悔不讓我走。”

秀成正色道:“求學是件大事,年輕人嘛,也該有些自己的主張。我站在你這一邊,支持你!”

璟寧大聲反對:“千萬別聽大哥哥的,最好他再晚兩年出去!”

又補上一句,“這也是為雲姐姐好!對吧雲姐姐?”說著朝雲琅擠擠眼。

雲琅垂下頭:“我聽大表哥的。”

璟寧瞪著眼睛:“你不是舍不得他走嗎?那天還紅著眼睛說呢!”

“誰這麽說了?”雲琅又羞又急。

“我作證,有人為這事還哭了鼻子!”璟暄笑著插嘴。

璟琛開著車,微笑不語。秀成的目光在他俊美的側臉掃了掃,這少年膚色白皙,睫毛深長,俊朗中透出秀氣,隻有眼角的輪廓分明,有著典型嶺南人的特質,顯得親切溫和,而這溫和中完全見不到一絲風霜氣,正是年富力強、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模樣。雲秀成心想:這孩子說自己是廣東人,倒也沒什麽錯,潘家是乾隆年間就從福建遷往廣州的,他母家雖是地道的湖南籍,但也在光緒年間定居嶺南,這樣貌應當隨他母親多一些。

番菜館在俄租界,廳堂寬闊,裝潢華麗,因剛剛開業,門口擺著好幾個大花籃。秀成早訂好了位子,侍者將一行人引至二樓靠窗的空位,從有著精致雕花的大窗向外望去,暮色中隻見一片高大繁密的梧桐,映著紅色磚牆之上的夕陽之色。

就座前,雲秀成微微屈身向鄰桌的幾個客人打了個招呼,對方是一中年紳士和一個女眷,帶著兩個小孩,大的那個十三四歲左右,小的那個估計不到三歲。那紳士神情慈祥友善,向秀成微笑還禮。璟寧本玩著雲琅適才摘下的珍珠耳環,隨舅舅的目光看過去,小臉卻突然一板,彎彎的眉毛皺了皺。

雲琅問:“怎麽啦?”

璟寧撅著小嘴道:“有個討厭鬼!瞧,就是那個油頭滑腦的男孩子,我們一個學校的,叫孟子昭,頂煩人的一個家夥。”

雲琅見那小男孩眉眼秀氣,白淨斯文,穿著白色襯衫,領結打得規規整整,小背脊挺得溜直,完全是個乖孩子模樣,於是轉頭瞅了眼表妹,心中暗笑:說不定你自己淘氣去煩人家倒是真的。

“那位孟先生,我在洋行見到過。”璟暄對身旁的璟琛悄聲道,後者沒有應聲,像是沒有聽見。

倒是雲秀成輕聲回了一句:“那是大鈞船業的掌門人,說是漢口的船王也不為過,和我們普惠向來有往來的。你哥哥對生意不感興趣,自是不熟了。”

璟琛正看著菜單,好像這才意識到他們在和自己說話似的,抬起頭歉然說:“不好意思,舅舅,您說什麽?”

秀成哈哈一笑,說:“我說,這家的主廚是從哈爾濱請來的名廚,一會兒咱們得好好嚐嚐他拿手的白汁牛排。”他似乎很高興,聊起漢口他熟悉的幾家西餐館,如數家珍,哪家的廚子是從“萬家春”

挖來的,哪家又學著上海徐氏的“美麗華”,配上客房廳堂戲院,做得跟中餐館一樣,菜卻一般般;又說起有一次被盛棠帶去上海公幹,突發奇想要去小館子嚐嚐,還真在北四川路找到一家破舊的小館,一份雞蛋色拉也不過七角錢,黑麵包兩角五分一個,一塊錢就夠兩個人吃飽了,後來幹脆每天都在那館子裏吃,吃的花樣換來換去,一周下來花的錢也不過二十多塊。

璟暄藏不住話,脫口道:“舅舅,我爹一向摳門,他是舍不得花錢才帶你去找小館子。”

秀成和雲琅都笑了起來,璟琛瞅了一眼璟寧,見她心不在焉,不是以往風格,不免有些奇怪。

菜一道道上來,味道粗獷濃烈卻不失美味,璟寧有點恍惚,碗裏的湯剛喝兩口,眼睛就忍不住往鄰座瞟,那一頭孟子昭目不斜視,彬彬有禮,渾無學校裏頑皮樣兒,她想起他往自己書桌放蟲子,將惡心的鼻屎搓成小丸子放進藥瓶送給女生,不由得冷笑:“裝得可真是人模狗樣。”

雲琅在她耳邊戲謔道:“幹脆過去坐一塊兒,眉來眼去算什麽呢?”

“我哪有?”璟寧憤然道,手中的小叉子不住地戳著盤中的牛肉餅。

“寧寧,”璟琛修眉微蹙,提醒她,“別沒個吃相,惹人笑話。”

璟寧忙低頭,安安靜靜地吃了一會兒,眼角又瞥到那邊去了,侍者正撤著餐碟,孟子昭身旁的那個兩歲小男孩不知為何哭鬧了起來,女眷哄著:“瞻瞻不哭,不哭,唉喲,羞人哦!”

小娃娃舞著手,哭得四座皆驚,食客們都好奇地把目光投過去,卻聽那女眷斥道:“昭昭,誰讓你把那麽多胡椒灑在弟弟湯裏?”

“我沒有!”孟子昭申訴道。

瞻瞻哭著用小手指向子昭:“哥哥!哥哥!”

“小滑頭!還想狡辯。”孟先生在孟子昭額頭上敲了一記。

孟子昭啊地叫了出來,眼睛滴溜溜轉著,適才溫雅文靜的小公子,刹那間變成了一個頑童。

璟寧哧地一笑,心道:“現形了吧?哈哈。”

吃完飯,一行人去大堂取衣服,不久孟家人也下了樓,雲秀成輕輕拍拍璟琛的肩膀:“走,跟我去打個招呼。”

璟琛暗暗訝異,要是往常,秀成多半是叫著二弟,但這次卻把璟暄支到外頭去等車,對孟先生介紹他:“這是我大外甥,潘家今後的頂梁柱!”他聲音洪亮,絲毫不掩飾對璟琛的欣賞,引得大廳中其他客人好奇地看過去,雲琅何嚐不以英俊倜儻的大表哥為驕傲,此時心裏更是美滋滋的。孟先生亦讚道:“真是一表人才的小夥子。”

璟琛很不好意思,低聲道謝,見許多人朝自己看過來,神情甚是局促。

璟寧無聊地坐在長椅上,用小手描摹茶幾上青花瓷瓶的花紋,忽然肩膀微微一痛,有什麽東西砸了過來,再骨碌碌滾到腿上,原來是一顆彩色糖紙包好的水果糖。

“潘家小妞,”孟子昭站在麵前,兩手交替著把幾顆水果糖擲來擲去,“不是說生病了嗎,好得這麽快?瞧你今天吃這麽多,是裝病逃學吧?”

璟寧怒道:“我吃得不多!不像你這樣的飯桶!”

“牛排,肉餅,麩皮麵包,小蛋糕,椒鹽雞塊……”孟子昭一樣樣回憶,“對於一般小妞兒的食量來說,你才是個很稱職的飯桶。”

璟寧萬料不到他不聲不響竟然注意到自己吃了多少,很有些驚奇,但他的譏誚卻讓她大怒,漲紅了臉,將水果糖用力朝他扔過去,孟子昭笑嘻嘻接住,又擲還回來,不偏不倚擊中她的右肩,落在她手裏。

“生什麽氣呢?你不在學校,我天天為你擔心,誰讓你是我的小情……啊呀!”

他突然慘叫起來,原來是孟太太走過來揪住他的耳朵,向上一提:“就知道你愛在學校欺負同學,今天算是被我抓了個現行!還不快給潘小姐道歉。”

“什麽潘小姐……小妞一個……啊!”孟子昭兀自強嘴,孟太太手越發使力,他不得不屈服,臉皺成一團,“好了,對不起,密斯潘!媽媽,放手,放手!我疼!”

璟寧看著他狼狽的樣子,輕輕跺腳,哈哈大笑。

孟太太把兒子手裏的糖全給了璟寧,笑道:“潘小姐,以後昭昭要再欺負你,你隻管來我這兒告狀。”

“謝謝伯母。”璟寧笑靨如花。

孟太太打量著她,很是喜歡:“昭昭平日裏太過淘氣,肯定給你添了許多麻煩吧?要不這個禮拜日,你叫上幾個要好的小朋友到我們家來玩,我給你們準備好吃的,行不行?”

“好啊,那一言為定!”

“寧寧,車來了。”是雲琅在門口叫她,璟寧忙向孟太太告辭,朝愁眉苦臉的孟子昭擠了擠眼睛,轉頭間,見璟琛跟在舅父身後走出來,她連忙跟了過去,手中緊緊捏著那幾顆糖,琢磨著到學校裏好好把孟子昭的醜態宣揚一番,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就是你說的那個討厭鬼?”待她走近,璟琛問。

璟寧嘻嘻一笑:“如今是個倒黴鬼啦。”

“給我吃一顆?”璟琛指了指她手中的糖。

璟寧莫名地猶豫了一瞬,很快,笑著拿了一顆糖遞給哥哥。

“跟你開玩笑呢。”璟琛卻沒有接,對身邊的雲琅笑道,“我這妹妹最愛吃甜的,以後沒準跟那些白俄女人一樣,變成大胖子。”

雲琅撲哧一笑。

璟寧待要分辯幾句,這時從旁邊忽然躥出一人,璟琛忙探過身子擋在她麵前,那人直直撞在他胳膊上,把他撞得往後踉蹌兩步,那人回頭,是個麵黃肌瘦的中年人,文員打扮,口裏連說對不起,著急忙慌地跑了。

“大哥哥,你沒事吧?”璟寧急道。璟琛搖搖頭,雲琅掏出手絹要給他擦衣服,他手一抬似要阻攔,想了想,還是任由她拿手帕子在自己胳膊上掃了掃,雲琅雙頰暈紅,向他嫣然一笑。

〔四〕

夜色昏昏,他斜靠在床前,翻閱著手中的相冊。相冊裏第一張是他剛出生時照的相片:戴著虎頭帽,穿著小襖子,是個眼睛很大的胖娃娃,年輕的母親抱著他,那時她大概隻有十七八歲,神色安詳,秀美的雙眼帶著盈盈的笑意,嘴唇描成一點紅,黛眉如畫,發髻油亮,佩戴著精致的銀飾。

一頁頁翻下去。

三歲:照了一張全家福。父親著深色洋裝,俊逸英挺,是個強勢自信的男人,母親柔弱溫柔,雖然有著罕見的美麗,但在父親麵前卻顯得局促謙卑。而小小的他,第一次穿上小西服,帶著憨憨的笑容,將身體靠在母親的腿上。

四歲:還是全家福,那張照片很特別,父親抱著他,他因而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而母親眼中卻是說不出的疲憊。這張相片照下後不久,母親生了一場大病,不久後去世。

六歲半:母親已去世近兩年。依舊是一張全家福。母親坐的那個位置被另一個女人取代,而他的身邊也多了兩個孩子。三個小孩站成一排,璟寧拍照前哭鬧過,鼻子是紅的,可惜照片上看不出來,她鼓著腮幫子,氣咻咻的,還是他把她哄好的,那時他已經學會了懂事以及隱忍。

他們曾按一種最流行的姿勢拍過照,他側立最左邊,單手叉腰,臉朝著正前方,二弟站中間,同樣的姿勢,隻是把手搭在他肩上,妹妹最右,把手搭在璟暄肩上,可惜她個子太矮,要微微踮起腳才行。這個姿勢滑稽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因為他們還穿著不知道是哪一國的水手服,戴著水手帽,帽簷後垂下兩條飄帶,水手服沒有女裝,璟寧打扮得像個小男孩。

照片洗出來,璟寧說:“我們是三個傻瓜!”

她伸手要把他手中的照片撕掉,他卻把手高高揚起,不讓她得逞。

其實要說可笑,應該是他最可笑才是。那年他都十三歲了,已經算個小大人了,按理是不該拍下這麽幼稚的相片的,豈止是幼稚,簡直蠢不可及。可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將這張相片好好地保存至今。

十三歲……如今,連最年幼的璟寧也已經十三歲了,成了一個動人的少女,慢慢地她將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女人,像綻放的花朵。

“叮……叮……”

一隻飛蛾循光而來,在琉璃燈上盲目地飛撞,發出輕輕的響聲,他抬起頭看了它一會兒,眼眸中泛起沉沉的浪。

他起身走到盥洗室,牆麵往裏嵌了一個小壁櫥,放備用的洗漱用具,窄小而封閉,璟琛將小櫥子裏的燈拉亮,然後回到臥室,關掉了臥室的燈。

飛蛾很快循著光線飛進了盥洗室,璟琛跟著它走進去,將盥洗室的燈關掉,於是飛蛾便立刻飛進了有光亮的小櫥子裏,不停盤旋,繼而停在壁上稍作休息。璟琛將小櫥子的燈繩一拉,登時一片黑暗,他飛快將小櫥子關上,繼而不慌不忙分別打開盥洗室和臥室的燈。

夜很靜,靜得能聽見那隻飛蛾不停撞著門的聲音,一下,一下,再一下,因為它透過縫隙看到了光,所以不懈地撞著,但它再也進入不到其中,隻能被黑暗慢慢吞噬。

璟琛躺到**,將相冊擲到一邊,待那細弱的撞門聲完全消逝,他也酣然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