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手足

〔一〕

1925年,春天,十七歲的潘璟琛從夢中驚醒。

淡淡的涼意襲來,他的發頂鋪了一層細密雨珠,收攝心神,他看著窗外那條通向花園的小徑,那裏空無一人,隻有茂密幽深的花木與紗籠般的霧,天上飄著春雨,水汽幽浮。

他輕輕拭去臉上和發上的雨水,將被風吹開的窗戶重新關好,玻璃上映出一個少年郎輪廓分明的俊秀麵龐,目光幽深,如夜色下的深海,暗湧潮汐。

“大少爺……”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男仆雲升探進了半個身子,關切地看過來。

璟琛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歉然一笑:“睡著了,胳膊肘不小心碰翻了茶碗。”

雲升叫來丫鬟進書房打掃,自己去重新斟了杯茶放到桌上,柔聲說:“這幾天您忙得腳不沾地,好不容易能喘口氣休息一會兒,還窩在這書房裏看什麽書啊。回屋子裏歇息去吧。”

璟琛苦笑道:“人不機靈,再不勤勉一點,爹就更不會放心了。”

雲升笑道:“老爺對誰都不放心,唯獨對大少爺是最放心的。”

璟琛端起茶喝了一口,掏出懷表看了看:“翟老師來了吧,寧寧起床沒有?”

“小君守著呢,聽了您的話,肯定不會讓小姐睡過頭。”

外麵隱隱約約傳來鋼琴聲,璟琛偏著頭聽了聽,鬆了口氣。

雲升說道:“這年頭,人們做事大多隻求做個表麵功夫,隻有大少爺,實打實不摻一點水分,闔府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裏讚不絕口的。”

璟琛臉上微微一紅。

雲升到底比他略長幾歲,雖隻是個仆人,應付的人與事卻都比他多了許多,知道這少爺年輕臉嫩,經不住誇,便不再多言,說道:“您睡會兒覺去,要做什麽事情的話,說好時間,我來叫您便是。”

“不睡了,我還要再看會兒書。”

茶幾上散落著一些書籍,有幾本是學堂的英文課本,雲升看不懂那些洋文,不過斜放著的那本書他倒是認得的,封皮上印著“斷鴻零雁記”幾個字,是流行的小說,看來翻閱過很多遍,書頁都褶皺了。

璟琛把椅子上的課本拾起收好,壓在那本小說上麵。

雲升道:“大少爺既然要學習,我就不打擾了,有事您叫我。”

璟琛修長白皙的手指緊張地摩挲著茶幾的邊角,點了點頭。

雲升欠身一禮,轉身出了書房,替他輕輕合上了門。

鋼琴聲斷斷續續傳來,光陰在雨聲和樂音中緩緩碎裂,少年的目光漸漸清冷。

書房是公館南側單辟出的一棟宅子,由一條蜿蜒的長廊和主樓相連,橫隔一個花園。

驚蟄過了,藍白相間的鳶尾花剛剛綻放,在雨水的滋潤下顯得清新秀美。不過這個花園最美的時候其實是在夏季,四處都是茂盛的玫瑰藤,噴水池旁也有一個玫瑰園,五月初開始,玫瑰就會陸續綻放,全是法國進的名種,淺粉、深紅、淡紫、鵝黃、雪白,競相爭豔,宛如霓虹。

雨停了,下人們清掃著台階下的積水和落葉。璟琛在長廊中行走著,見有幾棵常春藤順著玫瑰花台的頂端鑽出,枝條已經攀援到主樓的奶白色泰山磚上了,便叫來一個下人,囑咐說:“把藤子砍了,小心它們鑽壞了玫瑰花,弄髒牆。”

那下人去拿了鉸枝的工具,璟琛站在那兒看仆人們把那些多餘的藤蔓都鉸了個幹淨,方點頭道:“嗯,這樣就好,父親最不喜歡看到牆上爬滿枝枝蔓蔓。”

眾人都道:“大少爺真是心細!”

璟琛微笑:“何叔叔不在,我幫他多留點心,免得他回來數落大夥兒。”

傭人們笑道:“大少爺最體恤我們了!”

他是潘家的嫡長子。

潘家的先祖,在明末清初時隻是福建海邊一個普通農家,有一年遭逢海難,傾家**產,生計無從著落,又逢戰亂,於是舉家遷往廣東,從編草席、箍桶、賣海產開始,做起了小本生意。潘家人性格穩重,頭腦機靈,在商業上有天賦,一百年後,他們在廣州十三行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商號:普惠行。

十三行,並不隻是十三個商行。有人說這個名字沿襲的是明代舊稱,鼎盛時期多達幾十家,衰落時也不過隻有四家,不管是怎麽一個稱呼,十三行是當時中國政府唯一特許與洋人做生意的商行。

乾隆年間,清廷為了將對外貿易控製在它認為合理的範圍內,防止洋人尋釁滋事,頒布上諭,隻開放廣州一地作為對外貿易的港口,全中國所有沿海城市的貨物匯聚廣州一地,幾乎全世界主要國家運來的貨物也都隻能從這裏開始流通,通過十三行轉發到內陸各省。自此,十三行獨攬中國的外貿八十五年。

潘家起於十三行的黃金時代,彼時廣州商界迎來暴富的空前時機,搏殺激烈,有實力的商號紛紛脫穎而出。潘家的普惠行在獲得一定資本後,在老家福建買下了大片茶園,先從和瑞典、美國的商人做小筆茶葉買賣開始,一步一步,幾乎壟斷了廣州所有茶葉外貿的生意,之後,又幫東印度公司代理糖和絲綢。然而,鴉片戰爭後,十三行受到重創,大部分商行都破產倒閉,普惠行在風雨飄搖中亦沒能幸存。

光緒末年,長房的潘盛棠繼承了家族生意,趁砂糖價格暴漲,兼之歐洲各國對食糖的管製相對放鬆、食糖需求大量增加,通過不斷地買入賣出,聚斂了大筆財富,為家族生意迎來新的契機。

潘璟琛是潘盛棠的原配夫人榮氏所生,璟琛四歲半的時候,榮氏因病撒手人寰。潘盛棠匆匆趕回廣州為亡妻料理喪事,對妻子多年疏於照料,他心中是有愧疚的,自此開始茹素。一年後,為了家族生意的發展,潘盛棠帶著璟琛從廣州搬到了漢口。

潘璟琛從小就愛看一些雜書,這或許是他唯一的缺點,因為不把心思放在生意上,可是致力商業的潘家人極度不容許的。璟琛涉獵的書籍多是小說,他記得一個法國作家說過這樣一句話:“每一筆巨大的財富背後,是深重的罪惡。”

雖然並不認為他所在的家族獲得財富是因為將靈魂出賣給了魔鬼,才取得超乎常人的能力,比一般人更善於欺詐、掠奪和傾軋,畢竟那些都是人的本性,既存在於繁華地,也如疫病一樣,流行在貧民窟。隻是那句話,總讓他對他所處的環境有一種警惕和疏離。

〔二〕

漢口的潘公館在法租界,是一棟精致的白色建築,隱沒於茂密的榕樹和香樟樹林之中,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神秘世界,外麵的人根本無法看到裏麵的小橋流水,花圃池湯,無法想象它是多麽豪華富麗。

草木散發著撩人的氣息,灰藍肚皮的野鴿子在上麵踱著步,細雨透過枝梢上已漸漸深濃的綠意灑在地麵,天地間織起一道輕盈曼妙的紗籠。

剛搬來那天也是一個春天,也如今天這樣下了一場細雨,花園還不如現今這般規整,現在想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璟琛曾在一棵茂密的榕樹下發現一叢野生的黃水仙,水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曾經,每年的春節之前,母親會攜著他的小手去花圃,看著家裏的啞巴花匠吳叔將一棵棵已經冒出綠芽的球根從濕潤的泥窪中剜起,用清水洗淨,放置於青花瓷的小甕之中,母子倆一起數著日子,等待清香的花朵依次綻放,花開得最多的時候,就是父親回家過年的時候。

這種生長在陸地、顏色金黃的水仙花,璟琛還是第一次見到。

黃水仙的花朵比以往見到的水仙花大了許多,沒有香味,像燈盞發出熒熒的光芒,照著孤清的小男孩。雨水透過藤蔓滴落下來,男孩把腦袋埋在膝蓋中,沉重呼吸。

盛棠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輕聲喚他,他小心翼翼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抬起頭。

“你媽媽如果還在,也不願意看到你傷心。等你長大了,跟著我一起做生意吧,男人有了事業,心就會更開闊,心一開闊,就不會再傷心了。”

他仰望著那個男人,男人的眼角似乎有淚光,又或許隻是雨水。

盛棠撫了撫他的小腦袋:“人這一輩子變數很大,誰都不能預知將來,也無法改變過去。孩子,我們都要慢慢去習慣,去接受和以往不一樣的生活。”

璟琛聽話地點了點頭。

不一樣的生活很快就開始了,家裏來了新成員。

在此之前,璟琛並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也並不知道弟弟妹妹的母親,將取代他死去的母親,成為潘家的女主人。生活的變故迅疾而來,讓幼小的他無從準備,更不知如何應付。

但他是懂事的。盛棠發了話,要他尊重愛戴新媽媽,他就必須乖乖地當個好孩子,因為他知道如果母親還活著,必不會容許他忤逆父親,而作為潘家長子,一言一行都不能有任何差池。

他觀察著來客,帶著一種如夢初醒的複雜情緒,隱藏著畏懼和不安。

雲氏,他的新媽媽,湖北女子,一個纖細秀美的女人。膚色明淨,神情溫和可親,語聲清脆,每句話的尾音會嬌柔地拖一拖,她朝璟琛微笑,璟琛的臉紅紅的,把頭低下,一個穿著黑色洋服的男人笑著說:“阿琛不好意思呢。姐夫,明天我帶著這小哥倆去洋行裏轉轉,阿琛第一次到漢口來,正好讓他熟絡熟絡。”

“還這麽小,就別帶他們去洋行了,學本事也得懂事了才能學。”

盛棠向璟琛招招手,“過來。”

璟琛走過去,盛棠道:“這是你新媽媽的弟弟,是我在漢口最得力的助手和好兄弟,你該叫舅舅,去行個禮吧。”

璟琛輕輕行禮,聲音低如蚊吟:“舅舅。”

雲秀成拍拍他的肩頭,稱讚道:“真是斯文的孩子。”

盛棠溫然地笑笑,忽然又似想到了什麽,輕輕歎了口氣。秀成了然般感歎道:“如今廣州的親戚那邊,怕是少有機會再來往了吧?”

盛棠點點頭:“他母親家的人早就走的走散的散,即便我在廣州,也難得聚在一起了。不過我現在能常在這孩子身邊了,也算能彌補些許。”

雲氏插話道:“我必會像待親生孩子一樣待他的。”

璟琛局促地站在他們中間,雙手緊張地放在衣兜裏,怯怯的黑眼睛小心觀察著每一個人的表情。他已經發現,除了大管家何仕文是從廣州老宅跟來的,大部分的傭人已經不是舊人了,這一天,雲家也帶了幾個傭人過來。

窗外是雨後明媚的陽光,門外一切都似帶著一團光暈,從那團光暈中,朦朦走來幾個人影:兩個年長的女仆牽著兩個粉團兒似的孩子從外麵走了進來。

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還有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她走路走得搖搖晃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著盛棠招了招,嬌嬌地叫:“爹地,爹地!”

盛棠微笑道:“阿琛,這是你的弟弟妹妹,現在你有玩伴了,高興嗎?”

璟琛大為愕然。他的弟妹們,原來都這麽大了。起初他以為父親找新媽媽,也不過是最近這一兩年的事,可是如今看來,父親原來早就在漢口安了家。那麽,他和亡母在廣州的家又算什麽呢?

他隻怔立了片刻,便快步走到靠窗的方桌旁,桌子下有他裝玩具的小箱子,他蹲下將它慢慢拖出來,打開,拿出心愛的玩具汽車,然後走到那個陌生的小男孩麵前,父親說那是他的二弟,叫璟暄。

璟琛將小汽車放到小男孩手中,說:“弟弟,送給你玩。”

在場的大人們愣了一刹,回過神後,紛紛連聲稱讚。

弟弟大大方方地向大哥哥道了謝,把自己帶來的兩套積木和一套古董錫兵也貢獻了出來,說要和大哥哥一起玩。兄弟倆一見麵就如此親和,大人們更是滿意了。雲氏則為表親近,在繼子的臉頰上輕輕吻了吻,璟琛一怔,不待反應過來,一隻小手掌忽然用力在他腰間推了推,把他和雲氏隔開,緊接著一張粉色的小臉擠了過來:“不許不許!不許親親!”

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兩歲的潘璟寧穿著一條白色的小紗裙,袖口有著藍色褶皺,輕軟烏黑的頭發披在肩上,發頂束了一條天藍色緞帶,紮了一個誇張的蝴蝶結,她推他的時候,蝴蝶結耷拉下來,蓋在她厚重的劉海上,遮住了彎彎的眉毛,她甩了甩腦袋。

她有一雙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原本是帶著怒氣的,在與他的目光交匯之後,眼神慢慢變成了好奇。

“咦!”她說。

“寧寧,這是大哥哥,不要沒禮貌。”雲氏輕聲斥責,璟琛已經低著頭默默走到一旁。

小女孩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大哥哥”,他在那邊站著,委委屈屈的樣子。

她悄聲問母親:“他的媽媽呢?”

雲氏低聲說:“大哥哥沒有媽媽了,不要惹大哥哥傷心,知道嗎?”

璟寧含糊地唔了一聲,似懂非懂,璟琛悄然抬眸,看著她,小女孩掙脫母親的手,在客廳裏歡跑起來,並拒絕再讓老媽子牽她的手,她發現了屬於她的全新的樂園,要獨自去探險。

她朝那個裝玩具的箱子跑了過去,半跪在繡著金色花朵的地毯上,從箱子裏找到一個銀質小秤擺件,用小小的手指挑起了秤杆,銀盤與秤砣撞擊,發出剔透清脆的聲音。

璟琛咬了咬嘴唇,心微微一抽,那是盛棠送給他的生日禮物,是他曾最喜歡的玩具,他飛快地看了一眼周圍的人,他們都用寵溺的眼神看著那個小女孩,於是他隻有緘默。

還是盛棠心思細致,皺眉說:“寧寧,這是大哥哥的東西,沒有他的允許不能亂碰。”

璟寧看都沒看父親一眼,用一隻小手拖著秤盤,另一隻手則調皮地把秤砣撥弄得晃來晃去,忽然爬了起來,舉著小秤走到璟琛跟前,眨了眨大眼睛:“給我嗎?”

她的笑容並沒有攻擊性,隻有著清澈見底的單純。

其實給或不給,這家中所有的玩具,從此也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了。於是他點頭。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小女孩把玩具放到地毯上,踮起腳,將小小的雙臂環繞在他的腿上,再伸手拽拽他的衣襟,他彎下身子,她身上有股甜甜的香氣,撲撲地飛過來。她嘟著小嘴,勾勾小手,示意他再近些,他便聽話地湊過去,她伸臂摟住他的腦袋,圓圓的眼睛如兩汪清泉,映著他愣怔的表情,冷不防她的小嘴已在他臉頰啵地親了一下,她眼睛眯起,拍著小手快樂地道:“哦哦!獎勵!”

眾人哈哈大笑,目光裏帶著濃濃的暖意和鼓勵,璟琛也忍不住笑了,盛棠看了他一眼,那是自榮氏去世後,這個孩子第一次露出笑臉。

孩子們一起玩耍,天晴的時候在花園裏曬太陽踢皮球,陽光照在草坪上,茵綠的草尖觸碰腳背,那時璟琛還是個穿著背帶褲和格子襯衣的小男孩。

兩歲半的潘璟寧坐在小推車裏,腿上搭著法蘭絨小花毯,手裏捏著一根狗尾巴草,每當有白色小蝴蝶飛過,她就把小草舉矮一些,生怕幹擾它們的飛行,閃閃的目光安靜地追隨過去,可蝴蝶卻總是調皮地飛到麵前逗她,她急忙把小腦袋藏著,也無非隻是藏在扶手的下麵,悄聲說:“躲起來,躲起來,躲起來!”

哥哥們稱呼這推車裏的娃娃為“公主”“丫頭”“娃娃”“毛毛”“小妞兒”“豆豆”,使用了一切可愛的稱謂,璟寧心情好的時候,便一律用微笑點頭來回應,或者幹脆拍著小手開心地喊:“啊哈!”

和風輕拂,女貞花像細雪飄落,濃豔的法國玫瑰罩著一團柔光,夢境般的光影。三個孩子分食一塊栗子蛋糕,因為大人叮囑不能讓他們吃太多甜食,所以每個人都隻能吃一點點。璟寧想獨占蛋糕上的栗子顆粒,可哥哥們卻不給,因為怕她消化不了,引得她不依不饒憤怒哭喊:“栗子!小栗子!我的小栗子!”

可是栗子沒有吃成,她最後卻被叫作了“小栗子”。

“壞!壞!”小栗子的小腳在推車裏亂蹬,一隻鞋掉了下來。

她越生氣,兩個哥哥越高興,老媽媽們也逗她:“誰壞?”

小女孩大叫:“壞!壞!”指著站在兩側的男孩。

“你說她好不好玩?”璟暄笑著問,不顧她的反抗,抓起她濃密的頭發揪作一團,“衝天炮!”

“二少爺真是促狹,總捉弄妹妹!”老媽子們笑罵。

“令人發指!”二少爺學著管家何仕文嚴肅的語氣,將妹妹的發辮指向兄長,“真是令人發指!發指啊!”

璟琛笑著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璟寧急得站起來,使得推車的滑輪輕輕動了動,璟琛扶住她胖胖的小身子,她朝著他鼓眼睛,顯得很委屈,璟琛便柔聲哄她,撫平她蓬亂的頭發,又拾起小鞋子,給她小心穿上,小腳丫上溫暖的肌膚真似融融的陽光。

“大少爺疼妹妹,真好!”老媽子紛紛感歎,隻有丫鬟阿梅在一旁冷著臉,眼神鋒銳。

阿梅是當年榮氏的陪嫁丫鬟,璟琛被她帶到三歲大時,她曾辭過一次工,那一次是為了回老家照顧臥病在床的寡母。璟琛的生母去世後,阿梅又主動回來照顧璟琛的起居生活,雲氏他們搬來後不久,阿梅尋了個因由再次辭了工,盛棠原本不允,理由是少爺需要一個得力人照顧,可阿梅堅持,說雖然新夫人很賢惠,必會好生待大少爺,但自己顧念舊主,言辭間難免會對新夫人有失分寸,主人有雅量不計較,但少爺小姐們說不定會因此不痛快,盛棠便沒有阻攔。

她走得很幹脆,沒有絲毫留戀。下人們議論說是大少爺跟新夫人一家過於親近,讓這個姑娘冷了心,換作是誰心裏也會不自在,好歹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走的時候大少爺連送都不送一下。

大少爺隻是坐在自己的小**,神色平靜,床下有一雙髒髒的籃球鞋,以前它們總是阿梅親自拿去洗。

璟琛不覺得有什麽難過的地方,潘家的新夫人對他如同親生子一般關照,他應該奉之如嫡母,倘若自己能和異母兄妹的關係和美,那就更是錦上添花。

他從來都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三〕

璟琛最愛和二弟一起去看小栗子睡午覺。

暮春的正午,小女孩蜷縮在母親的懷裏,腿上搭著她心愛的小花被,小腦袋向後仰著,長長的眼睫輕輕顫動,眉頭一皺一皺。

她愛鬧,哪個下人都哄不了,午睡的時候隻能由母親親自帶。

兄弟倆邁著輕巧的步子進屋,有幽香輕籠,室外的陽光一束束投射到窗簾上,微風一吹,形成無數朦朦的光圈,像個頑皮的小孩,一拳拳揉在上頭。

雲氏懶懶地斜靠在床邊,臉上是掩不住的疲乏,輕聲說:“琛兒,你來抱著你妹妹,她差不多睡熟了,一會兒放**便可以,我去花園透透氣。”

璟琛鄭重地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個又輕又軟的小家夥。

雲氏起身,伸了伸懶腰,緩緩走出屋子,璟琛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掠過一絲奇怪的感覺,那在室外光線襯托中顯得曼妙柔美的背影,竟似曾相識。調皮的璟暄待母親一出門,就走過來惡作劇般在妹妹臉蛋上虛做了個抓撓的手勢。

璟琛連忙要擋,璟暄卻嘻嘻一笑,低頭在妹妹額頭親了一口。

璟琛怒視了他一眼,低首凝睇,臉色已經溫柔,懷中的小女孩如此柔軟輕盈,帶著縷縷甜香,像有一年他和母親逛公園,在荷花池邊買的一個棉花糖,也不知道加了什麽顏料,粉粉的像一朵雲,又像一朵花。

其實他也想親一親她,不知道那滋味是不是像棉花糖那麽甜,正想著,閑不住的璟暄又伸手去解她頭上的蝴蝶結:“我給重新綁個好花樣。”

璟琛阻止,已然來不及,蝴蝶結散開,幾縷頭發滑到璟寧眉上,她小鼻子一皺,緩緩睜開水汪汪的眼睛,露出微微的惱意。

她午睡被人打擾,必是要大鬧一番的,兄弟倆都有一瞬屏息。

璟暄做好了撂下攤子逃跑的準備,璟琛則在腦子裏苦思如何收拾殘局,孰料璟寧仰起臉迷蒙地看了他一會兒,隻是把小手換了個位置放著,攥緊了什麽東西,然後朝他胸膛一側身,繼續睡去了。

溫暖的呼吸輕柔地噴在他的胸口,她粉嫩的小手裏握著一把勺子。

他們的餐具按專門的尺寸和花樣定做,璟寧的勺子是粉色的花,可她偏不喜歡,要搶大哥哥的藍花勺子,璟琛便把勺子送給她了。那幾天她走到哪裏都捏著它,好似一個戰士握著兵器。

璟琛不禁微笑,聽二弟在耳邊悄聲道:“你知不知道她哪裏最好玩?”

“不想知道。”

他一瞬不瞬看著妹妹,隻希望她安然甜睡。

“小栗子腳上有小漩兒!”璟暄說。

“什麽?”

“漩兒!渦渦!”

他的好奇心終被勾起,看著弟弟小心翼翼掀起花被,露出璟寧光光的小白腳。

那是多麽美麗的一雙小腳,雪白晶瑩的腳背,粉嫩的小腳趾彎出最俏皮的形狀,胖胖的,如蓮藕一般,腳踝處有一條細細的褶皺,恰在這褶皺旁邊,有個無比可愛的小圓渦。

“你看!”璟暄說。

於是璟琛就盯著小圓渦看。

有漩兒不稀奇,因為他的小栗子是個胖娃娃,但他並不確定是不是所有的胖娃娃都擁有這樣惹人愛憐的小圓渦。

璟暄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小圓渦上,撓了撓。

璟寧依舊呼呼大睡,但她粉紅色的腳趾突然輕輕晃動了一下,璟暄又撓,腳趾又動了動。

“像不像……”璟暄笑得吃力,壓著嗓子,“像不像狗兒?狗兒做夢的時候也是這樣一抽一抽的。”

再怎麽忍耐,璟琛此時也已經笑得臉都皺了,雙手兀自還一動也不敢動地抱著璟寧,心中十分焦躁。好在璟暄不願死坐著,偷跑到父親房間裏去搜尋好玩的東西去了,不再繼續騷擾他們。

璟琛左右瞧了瞧,莫名地心跳變快,周圍沒有人,除了他和這酣睡的小公主。

他鼓起勇氣,生平第一次變成了一個調皮的男孩,將璟寧小心放到**,學著璟暄剛才的樣子,伸出一根手指,慢慢伸向她腳上的小圓渦,撓了撓。

可愛的小腳趾微微晃動,光滑的指甲泛著柔光。

璟琛四處看了看,悄悄地,悄悄地,低下頭,在那隻胖嘟嘟的小腳上印下了一吻。

絲潤的皮膚觸感,像夏日清晨的蓮荷,帶著一點點日光的溫度,那麽的靜謐、安寧和溫馨。

他怔怔地發了會兒呆,將小被子給璟寧蓋好,指尖拂過她光潔的小額頭,他輕聲說:“謝謝你,小栗子……”

何仕文有時候會帶他去百貨公司買玩具,他總是先為妹妹挑選。

有一次,他在櫥窗裏看到一個穿著蓬蓬裙的布娃娃,金色的頭發,忽閃忽閃的大眼睛,他將布娃娃帶回家送給了她。

“貓貓頭!”璟寧摟著娃娃,立刻給它取了個奇怪的名字,“你是貓貓頭,貓貓頭!”

她像小媽媽一樣給貓貓頭梳頭發,換洗衣服,走到哪裏都會讓它陪伴她。四歲時她開始獨自睡覺,是貓貓頭為她驅散了恐懼。璟琛偶爾會逗她,假意奪走貓貓頭,然後把它藏起來,惹得她滴溜溜地四處尋找。

她可憐兮兮地央求:“大哥哥,貓貓頭呢?”

璟琛便問:“貓貓頭長什麽樣?”

她做出溫順乖巧的表情,小手指勾著裙邊,偏著小臉靦腆地笑。

璟琛繼續問:“貓貓頭凶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她就學小老虎齜牙咧嘴,啊嗚啊嗚叫,小手向前一抓一抓。

“貓貓頭睡著了呢?”

她馬上向後仰著腦袋,閉上眼睛,微張著小嘴表演打鼾。

他哈哈大笑,把洋娃娃還給她,她將娃娃緊緊護在懷裏,告誡道:“貓貓頭要藏起來,別被大哥哥找到!”

他點了點她嘟嘟的小臉:“哈哈,它躲到哪裏都會被我找到。”

有一次她被璟暄吵了瞌睡,為了表明她的午睡是值得所有人重視的事情,她又哭又鬧,非要母親將調皮的二哥趕走,璟暄故意賴著不走,她便蹬掉小被子,在**滾來滾去地哭,最後上氣不接下氣,呼吸都困難,雲氏見她認了真,隻得將璟暄拉走,又把璟琛叫去哄她。

璟琛將地上的貓貓頭拾起來放在枕頭上,璟寧像隻小狗趴在**,背上全是汗,大夏天,她隻穿著一件白色小褂和一條短短的四角褲,藕節似的小胖腿被竹席印出了痕跡。

他坐到床邊去,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你踢了二哥,還踢了媽媽,這麽不乖。”

她不理他。

“你還扔了貓貓頭,瞧,貓貓頭很難過,說小栗子好狠心,對小朋友不好。”

“嗚嗚,嗚嗚。”她又哭了起來,聲音已經沙啞,小腳不耐煩地蹭著床單。

“小栗子凶巴巴的,又愛哭,我還是把貓貓頭帶走吧。”

他將手伸到枕邊,她急忙將布娃娃摁住,不讓他拿走,抽抽噎噎地坐直了身子,皺起眉頭,像做錯事一般露出愧意,頭發毛茸茸披拂在肩上。也許她也覺得遷怒心愛的小朋友是不對的,過了一會兒,她抬手揉了揉哭得紅紅的大眼睛,拉過小被子給貓貓頭蓋上。

他微笑,拍拍她的小腦袋以示獎勵:“好吧,小栗子這麽聽話,說明還是個很好的小姑娘。你和貓貓頭一起睡覺吧。”她淚眼汪汪的,委屈地撅著小嘴,胖胖的小手臂卻伸過去自然而然摟住他的脖子,這是要他哄的意思,他隻得調整坐姿,手扶著她溫暖的背脊,鼻中盡是小女孩熱乎乎的香氣,她在他肩頭蹭了蹭,不一會兒便睡著了。他這才扭過臉,認真地看肩上睡著的孩子,那張小臉是多麽的美,潔淨純真,就像剛剛來到人世間一般。他看著看著,被震懾得惶恐。

念及自己的童年,除了與母親有關的回憶,便隻剩下這樣的點點滴滴,就像衣衫單薄前行在冬日的旅人,本能地貪戀春天陽光的溫度。

時間迅疾逝去,如今他已經十七歲,到了該學著料理家族生意的年紀。潘盛棠早就有意讓他出入洋行,他似乎並不太感興趣,勉強去見習了幾天,卻是穩重有餘,聰慧稍欠,遠不及二弟機敏,但盛棠頗愛他的踏實穩重,常說自己這個大兒子雖然在做生意上天分不夠,但有他和諸位長輩提點,必會厚積薄發。

璟琛提早完成了中學的課程,天天在家補習英文,為出國留學做準備,與此同時幫著大管家何仕文料理公館的家事,從點滴開始學起,雖然並不出彩,倒也中規中矩,沒出什麽差池。

一周前,廣州的潘家老宅意外失火,殃及主屋及幾間廂房和一間庫房,盛棠心覺蹊蹺,便帶著何仕文前去查看,順便處理一些老家的事務,雲氏自然也跟著丈夫一道去了。漢口這邊的生意由雲秀成暫時代為管理,而家務事,就全盤交給了長子。

〔四〕

鋼琴課結束,潘璟寧和翟蕙蘭一起出了琴房,她看到她的長兄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穿著柔軟的白色衣衫,溫潤的光線中,姿態從容,眉目如畫。

他把笑容投給她身邊的鋼琴老師:“我妹妹今日有沒有調皮闖禍?翟老師隻管跟我說,等父親回來,我去替她討果子吃。”

璟寧假裝嗔怒,朝他做了個鬼臉。

蕙蘭嫣然微笑道:“潘小姐今天格外用功,之前落下的進度也都補上了,大少爺不必擔心。”

“她說不舒服不去學校,我怕她是使詐貪玩,便把您叫來督促著她練琴,肯安心學就好,這幾日父母都不在家中,我生怕她給我闖禍。”

璟寧撅起了小嘴:“翟老師,哥哥從來都不把我往好了想。您幫我說說他,他最喜歡您了!他就聽您的話。”

翟蕙蘭也不過隻二十出頭,聽璟寧這麽一說,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璟琛嘴角微揚,目光融融地落在她臉龐。

車早在外麵停好,雲升提了一盒點心送出來,璟琛接過,雙手遞給蕙蘭:“這是廚房裏新做的桃酥和蛋糕,給翟老師拿家去嚐嚐,若是喜歡,便打個電話過來,我著人送到府上去。”

“大少爺客氣了。”

璟琛替她合上車門,蕙蘭這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他一雙深邃的眼睛凝注過來,讓她心跳加快。

他輕聲說:“明天翟老師有沒有時間?”

“有……”蕙蘭脫口道,“有……有什麽事嗎?”

璟琛溫和一笑:“上次借給我的書看完了,想給你送去。”

蕙蘭輕輕點了點頭:“我明天一直都在學校。”

“那我中午去找你。”他一直在微笑,笑容實在很蠱惑人,蕙蘭別過頭,不再看他。

璟寧目送車子漸漸行遠,拽著璟琛的胳膊笑道:“翟老師很中意你呢,一見你就臉紅,娶了她做老婆吧!”

“你學校外頭賣醬肘子的大師傅見了我也臉紅,難不成我也娶他做老婆?”

“那是他喝酒喝的!不過也好,大哥哥娶了他,天天有醬肘子吃。”

璟琛低頭瞅著她那張調皮的小臉:“盡胡說八道,等爹回來,我告訴他你逃學!”

“我哪有逃學,真的是不舒服!肚子痛。”

“少來。你和阿暄一樣,趁著爹娘不在家就想瞎胡鬧。好歹那一位被我拽去學校了,隻有你賴在家裏搗亂。”璟琛轉身往回走,璟寧依舊拉著他的胳膊不放,打趣道:“大哥哥,我發現你好像又長高啦,真是越來越玉樹臨風,英俊瀟灑!”

璟琛沒有應聲。

雲升在後麵提醒:“小心水窪子。”

適才的雨下得不小,鵝卵石小徑兩旁都有積水,非得走中間才行,若兩個人並排走,免不了有一個會一腳踩進水裏,果然不一會兒,璟寧一雙新的軟緞鞋子就濕了。

璟琛便要掰開胳膊上那雙小手,璟寧卻索性攬著他的腰,笑道:“你背我!”

“不怕羞!”

“反正你以後就要走了,我也不會煩你了,就再背我一次兩次又算得什麽?”她語聲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

雲升笑道:“小姐舍不得大少爺,大少爺便依了她吧。”

璟琛皺眉:“她最近越發胖了,上次我隻背一會兒就喘得慌,算是吃了教訓。”

璟寧瞅了瞅雲升,又瞧了瞧璟琛,小臉一板,悶頭就往前衝,直踩得水花四濺,璟琛歎了口氣,追上去把身子一矮:“上來吧。”

璟寧輕盈回轉身,一躍而上,摟住他的脖子,鞋子不小心蹭到他整潔的衣服上,他不以為意,將她的雙腿輕輕抬了抬:“別亂動,小心被萬年青刮著。”

背著她走了幾步,璟寧忽然歎息著說:“你能帶我一起留洋去嗎?”

“你還這麽小,父親舍不得讓你出去的。”

“我馬上就要十三歲了!”

“哦喲,多大的歲數喲。”

“大哥哥,你替我求求爹爹吧,他最聽你的話了。”

璟琛微微回頭,正好碰到她粉嘟嘟的小臉,她圓圓的大眼睛離他那麽近,澄澈的目光裏充滿依戀,他柔聲道:“去彈曲子給我聽吧,我有些累了。”

“你究竟去不去求爹爹?”她不依。

“我答應你,好不好?別亂動。”

璟寧把腦袋貼在他的背上。

她是潘家的公主,父親的明珠,集全家人的嬌寵一身。兩年前突發奇想要學鋼琴,父親便在主樓的一樓為她專門辟出一間琴房,打通了三間起居室。

天雖然是陰的,但琴房裏不點燈依舊很明亮,屋子朝西,為了保護好璟寧的視力,拓寬了外牆,將窗戶全部改成敞亮的玻璃窗,從早到晚都有自然光線透進。房間裏有不少書籍,各色童話和冒險故事,還有上百冊小女孩喜歡的畫冊拚圖、從意大利購回的紙張精美的琴譜,這些東西中則有大部分是璟琛親自給妹妹訂購挑選的。

雨停了,花園裏彌漫著輕霧,籠在蔥翠的樹木和鮮豔的花朵上,從長窗看去,如一幅水彩畫,璟寧把目光移到琴鍵,吸了口氣,坐直了身子,抬起雙手,輕緩放下,琴音潺湲而出。

璟琛本坐在一旁用手帕擦拭著畫冊上的灰塵,驀地停下動作,抬起頭。

她一向頑皮,此時卻顯得非常鄭重,就好像正在做她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一般。而那旋律,那旋律是如此的美妙輕靈。

璟琛想:我該怎麽形容它呢?香氣,沒錯,就是香氣。

璟琛怔住了,直到她一曲彈畢,轉過身,笑吟吟地看著他。

“你……竟然已經彈得這麽好。”

“真的嗎?”她很高興,笑得像一朵小小的玫瑰花,“你很少誇我呢。”可不待他解釋,搶著補上了一句,“那自然是因為我優點太多,你不知道該怎麽誇罷了。”

璟琛莞爾一笑:“這曲子叫什麽名字?”

“本來是首提琴曲,叫《愛之憂愁》a,我把它改了改。”

a 《愛之憂愁》(Liebeslade又譯為《愛的憂傷》),是著名奧地利小提琴家和作曲家弗蘭茨·克萊斯勒青年時期創作的小提琴曲,按維也納民謠風格的圓舞曲作成,以婉轉的風格表現了愛情帶來的痛苦與甜蜜,後成為世界名曲。著名鋼琴家、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亦曾將此曲改編為鋼琴曲。克萊斯勒在1923年曾到中國演出。《愛之憂愁》這首曲子,在1925年前後,人們隻知道克萊斯勒是它的演奏者而非創作者,直到數十年後,克萊斯勒本人才承認以《愛之憂愁》為代表的不少作品是他親手創作的,理由是:“年輕時想以小提琴家而不是作曲家成名,但當時小提琴演奏節目表十分單薄,為了擴充曲目不得不親自譜寫樂曲,但剛出道籍籍無名,不會有人請我去演奏自己的作品,於是托詞說是從古老圖書館和博物館搜尋出來十八世紀一些作曲家的不為人知的手稿。其實我一直在說謊。”

愛之憂愁。

這四個字從小女孩口中說來,卻天真愉悅,他凝視著那張嬌豔的小小臉龐,走過去,情不自禁伸出手掌,在她厚重的劉海上輕輕按了按。

“再彈一遍,我還想聽。”

“嗯!”

時間靜止了,沒有過去沒有將來,隻有當下,心湖漣漪微動的當下。他沉浸在一種難得的安謐之中,有那麽一瞬,甚至覺察到一絲近似甘甜的感覺,縱然它迅疾地變成了苦澀,變成透心涼。

他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接阿暄,你休息下。”

音符戛然而止。“我跟你一起去!”

“在家待著,我帶豆腐腦回來。”

璟寧剛想說“我不吃豆腐腦”,他已經快步走出琴房。

然而璟暄被雲家的人接走了,說是去了洋行。

“那我們直接去雲家?”雲升說。

璟琛有點猶豫:“父親和母親還沒回來,舅舅是長輩,我這樣唐突地過去,倒是顯得不懂禮數。不去為好。雲升大哥,你說對不對?”

如此誠意征詢意見,顯然是頗為看重自己,雲升不免得意,點點頭:“大少爺說怎麽,便怎麽吧。”忽想起一事,說道,“今天下午有兩個學生伢拿了一封薦書來找老爺,正好那時您在琴房,我原讓他們直接來找您,但他們好像不太好意思,放下薦書便走了。”

“武昌的程舉人。”雲升將薦書取出遞給他。

璟琛拆來看了看,歎了口氣:“果真被我猜中了。他們已經考上了英國的大學,學費是有津貼補助的,隻缺旅費和生活費。程老夫子是武昌的名士,他舉薦的寒門子弟,人品學業自然不會有錯的。父親若在家,必會盡力支持。不過……”思忖片刻,微微一笑,“既然父親不在,這件事,我便幫他辦了。”

“大少爺的意思是?”

“錢我來出,走我的賬,平日裏我自己省著用就是,反正除了買書也花不了什麽錢。”

雲升笑道:“您真是個仁善人。明天我就叫他們來拿。”

“不。應該把錢給人家送去,他們雖然出身貧寒,但既是讀書人,就要多給一分尊重。”璟琛認真地說。

路過歆生路,璟琛去一家文具店買了兩支鋼筆,讓店家仔細包好,交代雲升次日給那兩個學生作為禮物。文具店就在普惠洋行旁邊,高大的米白色建築,陽光照在屋角,像波浪灑在礁石,濺得四處都是光芒,璟琛眯了眯眼睛,低下頭快步離開。

晚上過了飯點璟暄都沒有回來,璟琛也沒有再打電話去雲家,自和妹妹一起用了晚飯。

飯後在起居室休憩,璟寧抱出她裝玩具的小箱子,放在茶幾旁的波斯地毯上玩過家家。璟琛在閱讀間隙抬頭,見她煞有介事地打扮著“貓貓頭”,給它穿裙子、係蝴蝶結,又將他去年送的一串項鏈比了比,係在貓貓頭的脖子上,也許覺得項鏈不足以將它打扮得漂亮,便在首飾盒裏認認真真挑選。小女孩哪有什麽真正的首飾,也不過是父母兄長送給她的玩具珠串罷了。

璟琛看得有趣,微笑著把書放下,但很快,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他起身走過去,從箱子裏拿起一根銀鎖鏈。

璟寧轉過頭,急忙要搶,璟琛站直了身子,把手高高抬起。

這是極精致的小銀鎖,雕刻有牡丹和蝙蝠的紋飾,穗子是銀質的花果和小魚,叮叮當當發出清脆的聲音,銀鎖背麵刻有四個字:天長地久。

“是我的是我的!誰找到就是誰的!”璟寧的小臉急得通紅,“這是我找到的,還給我!”

璟琛沉默了許久,把銀鎖鏈放回她雪白的小手心,回到沙發上坐好,重新拿起書翻看。

璟寧偷偷瞄了他一眼,伸了伸舌頭,過一會兒又回頭瞅瞅他。他低著頭,長長的眼睫垂下,掩住了目光。

“大哥哥……”璟寧小聲說,“你生我的氣了嗎?”

璟琛搖了搖頭。

璟寧咯咯一笑,撲到他膝上,伸手去翻他的書:“你在看什麽?”手剛碰到書的一角,璟琛就猛地將書往沙發上重重一擲,她的小手扶在他膝上,駭然地瞪著他,他眼神裏是她從未見過的鋒銳和厭惡。

璟寧愣了,淚珠登時在眼眶裏打轉兒,她發愣的樣子其實很可愛,嬰兒肥的臉蛋兒像紅紅的蘋果,可他卻跟自己較起了勁兒,轉開頭不看她。

她自小就愛跟他強,總是跟他反著來,他知道她是沒有惡意的,她這樣做,隻是因為知道他寵愛她。

小時候背唐詩,她背著手,搖頭晃腦背誦:鵝,鵝,鵝……先生教錯了,教成了“曲頸向天歌”。於是他便主動糾正她,是“曲項向天歌”,還拿出書來指給她看。她卻瞪著眼睛故意說:“我不聽你的,就不聽!”他從不生氣,知道過後她會悄悄改過來,她嘴裏說不聽他的,卻總是最聽話。

她什麽都搶他的,從他平時吃飯的勺子,到他的玩具、書本、手帕,他不以為忤,因為在心裏早已認定自己什麽都願意給她。他一向慣著她,寵著她,從沒有一絲一毫違背過她的心意。可是今天除外。

那是母親留給他的東西,那根銀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