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爐膛

〔一〕

星月貨輪是一艘舊船,船齡已經過了二十年,它三年前停航,一直放在碼頭的倉庫裏,直到今年才重新讓它出現在江邊。次日清晨,和璟寧分開後,子昭順道返回武昌這邊的碼頭,看著在江水薄霧中輕輕起伏的小貨輪,感慨萬千。

這是父親給他的十八歲生日禮物。當時他在柏林,父親給星月輪拍了一張照片,寄給他。子昭隨手就將照片夾進一本書裏了。“大鈞”對於年少的他來說,確實是“大鈞”,它太重了,重得讓他一想起來就要畏懼。他從來沒想過將來要和父親一樣一輩子和輪船打交道,可還是入了這一行,第一次學開船,開的就是星月貨輪。

貨輪是橡木的船骨,船幫凹凸不平,散發濃烈的瀝青味兒,因船肋粗大,看起來十分笨重,當它行在江上,卻是非常敏捷平穩。子昭記得剛剛來碼頭,老船長藍師傅一見他就給了他一個冷笑。

“好個漂亮少爺!”藍師傅抱著肘。

這個船長身材瘦長,凸目方臉,脾氣很暴躁,在大鈞是最受敬重的老字輩,道群要他當子昭的師傅,教子昭開船,讓他熟悉碼頭及與貨運有關的一切。其實子昭小時候也曾坐過他的船,有次過年,道群將大鈞的老字輩請到家中吃飯,藍師傅還抱過子昭,誇過他機靈。但他似乎並不喜歡現在的子昭光鮮油滑的模樣。

子昭並不生氣,嬉皮笑臉地將襯衣一挽,亞麻色馬甲脫了扔到一邊,噔噔噔進了船艙,手裏晃**太陽鏡,用鏡腿敲了敲船舵:“聽說要當你徒弟得會喝酒,雲裏霧裏開著船好過癮。今兒我來拜師,需要喝多少?”

藍師傅麵無表情道:“小伢,別處玩去,小心弄髒了你的漂亮衣服。”

船工們卻開始起哄,有兩三個好事的抬了一壇酒進來,將兩個碗擺在桌上。

子昭手一抬:“再拿八個碗。”

眾人訝異,子昭一笑:“湊足一米,一米一米地喝。給我滿上!”端起酒,不喘氣連喝了八碗,麵不改色。見他喝得就跟拚命似的,旁觀的眾人漸漸安靜了下來,怕出事,卻又不敢攔阻。子昭喝完一輪,待要再滿上,藍師傅抬手搭在他胳膊上:“小伢,我問你,船工為什麽要喝酒?”

“驅潮氣,壯膽子。”

“嗯,你還沒喝迷糊,我再問你,你可知星月號這個名字的來曆?”

子昭眼光灼灼,微笑道:“二十一年前,父親和您開著這艘船夜行瞿塘峽,大雨不絕,過夔門的時候,江上在下雨,但左側山峰上卻雲開一線,露出一星一月。見此奇景,父親大是振奮。後來,船平安到了巫山靠岸,曙色微露,大雨驟停。父親接到電報,得知我母親那晚順利生下了我,於是給我取名子昭,寓意坦**光明;更將這艘貨輪取名為星月號,以紀念那次險境重重卻有光明護佑的夜航。”

藍師傅的臉色溫和了一些:“可是船舊了,快開不了啦。”

“新的動力設備已經買來了,我會帶人組裝好,星月號再用二十年都沒有問題。”

藍師傅眉頭一動:“你會裝機器?”

“這是我的專業。”子昭笑容燦爛。

每天,他天沒亮就會來到碼頭,不在乎衣衫變得潮濕,不在乎皮膚和頭發上散發出機油味,工作的時候認真專注,毫無浮躁之氣,但當工作結束,他必然會跑到洗澡間將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換上體麵的衣服,照樣是西裝筆挺,油頭粉麵。藍師傅從其他人口中得知,這小子在追求漢口潘家的大小姐。

半個月後,星月號終於煥然一新,正式試航那天,子昭對藍師傅神秘兮兮道:“一會兒有個姑娘要來,您給瞧瞧。”

其實來了不止一個姑娘,但藍師傅一眼便看出子昭說的是哪一個:明眸皓齒,三分嬌氣七分矜貴,好看得不得了,眼神裏卻有股奇特的勁兒,怎麽說呢?成千上萬人在這碼頭來來去去,富貴的貧賤的,藍師傅見得多了,卻是第一次從一個富家小姐眼中看到灑脫任性的江湖氣。在漢口碼頭,這樣的氣質會讓人心生親近。大少爺的確有眼光。

“師傅,怎麽樣才能讓船走得穩些,我怕寧寧不舒服。”

一向看起來對什麽都滿不在乎的孟大少,那天非常緊張,牙關緊咬,握在舵上的手都在發顫。

藍師傅看著船艙外的江水:“讓船走得穩,既看你開船的手藝,看船是不是好船,還得看老天爺的臉色。老天爺心情好那自然好,老天爺要跟你過不去,你就得硬扛,一個浪頭打過來,挨不過去,還得順著它走。”

再會開船的人,也避免不了風暴來襲,正如世事萬端,變故陡生,永遠會超乎人的想象。

婚約解除的事,藍師傅是知道的,他憐惜子昭,因為這孩子把苦痛全憋在心裏,每天早上還是雷打不動地來碼頭。星月號改裝後將承擔往川江運輸的任務,正式運營前尚需試驗一段時間,與此同時,子昭成了大鈞的總經理,孟道群則隻擔任董事長的職務,子昭成為了他名副其實的接班人。

那些日子裏,子昭一口酒都沒喝,他是怕自己借酒澆愁一發不可收拾。在某個深夜,他不眠不休地守著工人修理一個出故障的設備,藍師傅卻遞給了他一瓶酒。

“去甲板上坐坐。”

子昭沒接話,也沒有動。

藍師傅笑道:“連機器零件都要時時上點油,更何況人?鬆活鬆活總是沒錯的。走吧。”

秋月當空,疏星相伴,澄江靜如練。江岸停靠的船舶投下巨大的陰影,在月光下顯得深不可測。

藍師傅抽著煙,緩緩道:“其實二十一年前那天晚上,除了老爺,船上其他人誰都沒有看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子昭一怔:“難道他看錯了?”

藍師傅搖頭:“當時真的很險,大家的心氣兒都頹了,隻有他一直鎮定自若。後來我在想,或許因為他想看到那點亮光,所以就看到了吧。

人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有點念想還是很管用的。這星月輪這麽舊了,為什麽還留著它?你父親要買一百艘比它好的船,也不是沒能力。”

子昭喝了口酒,眼中炯炯有光。

“老爺為什麽要留著星月輪,大少爺應該知道。”藍師傅看著子昭。

江水渾厚的脈息仿若在敲擊著心靈,子昭的眼睛漸漸濕潤:“父親想讓我知道,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要放棄希望。他心裏的信念,在艱險路途上看到的光,希望我也能看到,希望我能讓它們延續下去。父親想說,星月輪能穿過險境,大鈞能,我也能。”

藍師傅拍拍他的肩:“人生在世,如果什麽風浪都遇不到,永遠都平平靜靜的,又有什麽趣味可言?你是漢口船王的兒子,生來就是要和風浪打交道的,所以一定要挺住,我等著看你領著大鈞乘風破浪呢。”

子昭心潮洶湧,仰起頭,將瓶中的酒一飲而盡。

藍師傅飽經滄桑的臉龐露出慈愛的笑容:“少爺,苦痛憋在心裏,不是江上人的做派。想喝就喝想罵就罵,想要什麽,就大大方方地去爭取。不論輸贏,也不管最後得到與否,關鍵是看自己有沒有盡力。”

子昭淡淡一笑:“有的事,即便盡力也無法挽回了……”

“管什麽結果?能受天磨是鐵漢,盡力而為,是漢子就不能當逃兵。”

晨光慢慢在起變化,將黑暗驅逐,雲層厚重的天空裂開縫隙透出玫瑰紅,江麵霧氣蒸騰,此起彼伏的汽笛聲喚醒了江城,也將子昭從回憶中喚回。風吹過來,脖際發間香澤微聞,是璟寧留給他的氣息。

他心中**漾著寬憫的柔情,更有種失而複得的慶幸。

上早班的職員已在辦公室裏準備報關的表格,見新任的總經理步履矯健走進來,忙站起問好。子昭平時漢口和武昌兩邊都跑,按說碼頭的工作隻是船業全部業務的一小部分,但現在特殊時期,從輪船的機械設備管理,到運輸、貨物進出口報關,甚至裝貨卸貨等雜事,他也都會過問。

貨上了船,如何裝、該裝多少噸,是大有學問的。道群曾告訴過子昭,一家日本洋行就曾在裝貨上隱瞞重量,壓死了工人。“商人掙錢,天經地義。但大鈞要有良心和風骨,一定要善待自己的工人。”

子昭記住了父親的話,因而尤為謹慎,每天都會去碼頭一趟,很快,碼頭上上下下從普通職員到搬運工人,都與他熟絡了。

船工們在江堤上吃早飯,子昭步出辦公室,穿過廊橋,工人們跟他熱情地打招呼,其中一個特意遞給他一碗熱騰騰的糊湯粉,子昭笑著接過,靠在欄杆上埋頭就吃,狼吞虎咽中抬起頭,見藍師傅端著一碗麵,似笑非笑看著他。

“師傅,”子昭擦擦嘴,笑道,“早啊!”

“你昨晚沒回家。”藍師傅攪了攪麵,挑起一筷子放進嘴裏,慢吞吞道,“陳伯來我這兒找,我說我們的孟大少爺去礄口那邊看設備了。”

子昭哦了一聲,並不做什麽解釋,順手看了看表,道:“我還真得去趟礄口,那個買主不像是內行,好設備落他手裏隻怕可惜了。”

“心疼?”

子昭聳聳肩:“心疼沒有用,誰讓我們缺錢呢?再說機器又不是美人兒,難不成我還能抱著睡覺不成。”

藍師傅知道他心結已解,哈哈大笑:“你這小子!”

子昭展顏,露出明亮笑容。他去星月號看了看,盯著工人檢查船艙,這艘以舊改新的小貨輪不日就將重返險峻的川江。子昭隨意地擦了擦衣袖上蹭到的機油,沒有意識到這種曾經距離他無比遙遠的生活,已不知不覺成了每天經曆的日常,真是造化弄人。

可這世間最恒久不變的規則卻是:一切都在變化中。為人力所不能掌控的變化被稱作“無常”,無常是操控世事的能手。

1930年到1932年之間的經濟衰退是國際性的,對於中國來說,更憑空增加了一點令人更為恐慌的因素:天災,戰亂,混亂不堪的政治。從九·一八事變到一二·八淞滬戰役,經濟上的頹勢加快了速度。從天津、河北到長江流域水患連連,秋收無著,冬耕停滯。政府不顧民命,與美商聯合傾銷麥糧,國內糧價被壓,農民糶一石穀,做不了一件衣服。

百價狂跌,市景蕭條。尚未從1931年洪災中恢複過來的漢口,依舊是華中地區現金的集中點,錢的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隻會越來越殘酷,越來越慘烈。為了錢,三大洋行會聯手摧擊大鈞船業;為了錢,普惠洋行會暗中運作對啟潤商行的收購,而它內部也在發生著巨大的變動;為了錢,朋友頃刻成為敵人,敵人也能轉瞬變成朋友。

為了錢,什麽出人意料的事都會發生。

〔二〕

普惠洋行收購啟潤商行的最後一道手續終於完成,對於盛棠來說,頗有臨淵而立的悲壯。

盛棠給普惠洋行做買辦超過三十年了。三十年,他統籌各商行,將麵粉、棉紗、呢絨、布匹、桐油、蔗糖、皮貨、豬鬃、大豆等數不勝數的貨物送入了普惠洋行的倉庫以及遠洋的貨輪,又將洋煙洋酒、珠寶、洋布帶到了中國居民的日常生活中。他對貨物的鑒別力和行市的判斷,曆來為洋行高層欽服,源源不絕地進出口貨品,化作洋行巨額的利益,也鑄就了潘家豪富的基石。

在地位與財富之上,盛棠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數十年彈指一揮間。

他天生就會運籌算計,以精克自信,做生意穩重踏實,絕不做風險大的投機買賣,隻要是和錢有關的事,他事必躬親錙銖必較,從不假手旁人,包括妻兒,因此,他在財富積累的過程中幾乎沒有遭遇過大的損失。

所有的損失都是看似意外發生的。比如二兒子被綁架後損失的那筆巨款,這是盛棠無法掌控的。但這件事也讓他更加小心防範,防微杜漸。世道凶險,他自己也差點被匪徒暗算,為了盡可能杜絕這樣的危險,他能做到連續兩年大部分時間都閉門不出,變成了漢口洋場最神秘古怪的商人。

誰都清楚,潘盛棠謹慎到了一般人無法想象的地步,因而當他重新步入眾人視線,不顧洋行幾乎絕大部分股東的反對運作收購啟潤商行時,許多人都被他這個冒險之舉震住了。

在別人的眼中,或許覺得他潘盛棠年紀越老越剛愎自用,沒有誰會清楚他心中有多麽恐懼。在盛棠看來,世上的事無非隻有兩件:一件是他自己的事,一件是老天爺的事。他隻能將自己的事做到盡善盡美,老天爺的事他做不了主:比如天災人禍,眼前蕭條的經濟,以及洋行不可逆轉的下坡路。

買辦是什麽?既要買,又要辦。買,是采買貨物,辦,是運作金融、運輸、倉儲等事宜。作為總辦,則要完全兼具“買與辦”的功能,隻買不辦隻辦不買,都是失職。農業哀鴻一片,談不上收成,也就無從采買,桐油產量也不高,需求又大,這是普惠洋行盈利的大項,但盛棠手中的業績其實很差。金融紊亂,進出口生意時有時無,身為總買辦,具有為洋行效忠的“崇高義務”,為挽救頹勢必須采用一切必要的措施。洋行的資金收入陡然降低,是讓盛棠不寒而栗的事情,他更怕自己作為買辦首領的權威煙消雲散。於是他開始反省自己在商業上諸多的謹小慎微,得出結論:他一直以來的保守,對於這充滿變數不斷發展的市場真是越來越不適用了。

一連串的問題在他腦子裏翻來覆去,最終迎來引發突破的一個:“如果收購一個有實力的跨國商行,開辟一些新的業務,會不會讓死水一潭的普惠洋行有點起色?”

啟潤商行原本是盛昌洋行名下的小商行,起先代理的是綜合業務。盛昌是美資洋行,受美國金融危機影響,加上遠東的自然災害,生意一落千丈。啟潤商行兩個最重要的大股東便跟盛昌買走了它全部的股權,將商行從盛昌分割出去,做起了獨門生意,他們另辟蹊徑,開始代理東南亞一帶的煙草及亞洲小國的黃金業務,財力及實力漸漸壯了,反而讓商行在蕭條的大環境裏殺出了一條生路。

這幾年,埃德蒙接到不少收購的邀約,大部分都來自分崩離析的盛昌洋行。英資和美資洋行亦敵亦友,盛昌洋行走下坡路的時候,啟潤是率先脫離盛昌的商行,像一匹烈駒充滿了生命力。商行的總經理兼董事長克勞福德兄弟是美國南方人,對中國的生意之道可以說一竅不通,卻希望拓展在中國內地的業務,這就需要有一個可靠牢固的提攜者,在一次酒會上,他們主動向埃德蒙提出了讓普惠收購啟潤的建議。

埃德蒙當晚就給盛棠打了電話,讓他分析這件事的利弊,調查啟潤的資金狀況,評判收購的可行性。

這是一段漫長的秘密流程,個中艱辛一言難盡。度過了無數焦慮無眠的夜,盛棠的身體也接近油盡燈枯,熬到最後掀開幕布之時,將這個大項目的原委坦然告知各大股東,他還需要麵臨從洋賬房到華賬房幾乎一致的責難與懷疑。

他們振振有詞:潘盛棠弄來了一個所有人搞不懂又不是真正需要的生意,煙草另說,這是普惠原本就有的業務,但黃金?這年頭怎麽玩黃金?大筆的錢投進去,需要時間才能看到盈利,在盈利之前資本是凍結的,根本無法作為!

“我們需要錢來變錢,它帶來的必須是利益,我們不應該用錢去買虧損的風險。”洋賬房的大班詹姆斯很明確地表達了態度,“潘先生現在是在向我們展示一個他一無所知的市場,招攬來一些我們可能既不了解也不會喜歡的客戶來建立一項他完全不擅長的業務。我可以想象,這將會是在錯誤的時間因為錯誤的原因做下的愚蠢的決定。”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這些洋人哪裏會懂。普惠洋行是一匹老馬,也很有可能變成像盛昌洋行那樣的死馬,不冒險搏一把,就會放過一個能讓它起死回生的大好機會,而這樣的機會能有幾個?盛棠拚盡全力抓住了這個機會,頂著巨大的壓力去爭取,為此不惜用自己在華賬房的錢墊付了一部分收購所需的資金。

合約簽下,整個漢口商界都為之一震。其他洋行的會計所立刻就幫普惠算了筆賬,從業務規模上來看,普惠洋行達到了自百年前創立以來的五倍。如果說風險,普惠應當投入了超過300萬的資金,但啟潤帶來了幾乎是相等的賬麵價值,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資金投入的風險。從長遠來看,促成普惠與啟潤的合並,依舊並未遠離普惠洋行一貫的理性經營手段,合並之後的益處應該會隨著時間更多地顯露出來。他們不得不承認,這次並購背後看起來低調沉默的動手者,確實是讓人忌憚的厲害人物。

當克勞福德與埃德蒙含笑握手,共同迎向閃爍不斷的鎂光燈時,一臉病容的盛棠將自己隱藏在了一個不明顯的角落,安靜得像個影子。

“潘盛棠先生是普惠洋行最大的功臣,也是我們最忠誠的朋友與親人。”埃德蒙對記者說。

聽到這句話,盛棠的眼角忽然有了一點淚意,火焰似的跳了跳。

銀川站在他身旁,關切地道:“父親,找個地方坐一坐吧。”盛棠擺擺手。

銀川道:“總算塵埃落定了,您沒有白辛苦。”

盛棠平靜地道:“之前瞞著你,不要怪我。啟潤是個搶手貨,在沒有十拿九穩之前,泄露一點點內容都會有大風險。”

“我明白。”

盛棠看了他一眼,寬慰地笑了笑。

銀川將聲音放低了一些:“詹姆斯眼見您現在威望這麽高,也想要巴結您呢。月中他會在德明飯店組織一個中式酒宴,以洋賬房的名義宴請華賬房的高層,您來坐首席。”

盛棠板起了臉:“簡直胡鬧!我坐首席,埃德蒙先生坐哪裏?”

“這也是埃德蒙先生的意思,說您辛苦這麽多年,洋行應該表達一下謝意。”

“不能不講規矩,再怎麽也得讓總董坐首席去。在德明辦中式酒宴?這幫人真會亂來。”

“您放心,有我幫著安排。”銀川道,“一定會非常得體。”

盛棠麵上終究還是揚起了一絲振奮之色:“讓家裏人也都去,很久都沒有這麽值得慶賀的事了。”

“寧寧在武昌,那天估計要上課,肯定趕不回來……”

盛棠厭惡地一揮手:“沒說有她。”

〔三〕

臨近黃昏時,璟寧和琪琪等人從學校走出來,意外地發現見銀川站在校門口,有半月沒見到他了,他好像瘦了不少。他朝她們揮揮手,胳膊上環抱的幾個紙袋重新換了換位置。

女孩子們對視了一眼,露出俏皮的笑意。

走到近前便聞到了香味,方劉二女笑著跟銀川打招呼,璟寧則探頭瞅了瞅他手裏的袋子,裏麵是麻糖、花生、瓜子,還有熱乎乎的糖栗子。

璟寧笑嘻嘻道:“大哥哥,你是不是看上琪琪還是程遠啦?想追求哪一個?她們倆都有婆家了的喲。”

銀川斥道:“再瞎說,我立時就走。”

璟寧向他做了個鬼臉,銀川見她一掃前些日子的陰鬱頹廢,竟是異樣的明豔照人,心念一動,臉色登時沉了下來。方劉二人以為璟寧亂開玩笑得罪了這斯文傲氣的潘大少爺,倒覺得不好意思,頗有點尷尬。

璟寧見銀川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自己,心中不免有些異樣,從他手裏將那幾袋點心交給兩個女伴拿著,讓她們先回住處,然後朝銀川賠笑道:“大哥哥是來陪我吃晚飯的,對吧?”

銀川本想發作兩句,見她嬌聲俏語,隻得道:“栗子是給你買的,想讓你趁熱吃,你卻給了別人。即便人家會給你留著,涼了的又怎麽能吃?”

璟寧笑靨如花:“那再帶我去買唄!”

這宛如一切煩惱煙消雲散的模樣,讓他的心一點點冰涼,他很清楚地知曉能讓她轉瞬間就變成這樣的人會是誰。當即不再說什麽,沉默地走向停在前方的黑色別克車,璟寧跟著過去,銀川忽然頓住腳步,回過頭來,兩道目光寒如冰雪,說:“你跟孟子昭和好了?”

她點點頭。

“多久了?”

“八九天吧。”璟寧反問,“難道大哥哥不為我高興?”

銀川一笑:“你高興我就高興。”可這笑意比他的表情還要冷,看起來言不由衷。璟寧本來很好的心情忽然間變得極差,臉色也有點不好看了。銀川瞧了她一會兒,打開車門坐進去,將車發動。璟寧猶豫了一瞬,還是上了車坐到了他身邊。

他有點心神不寧,開車走了一段路,卻是漫無目的沒有方向。陽光變成一道道細密的線條,在車窗上劃來劃去,他烏黑的發和睫毛被映成了淡淡的金色。

璟寧見路越走越荒,忍不住問:“我們這是去哪裏?”

銀川回過神,索性將車在路邊停下,道:“我記錯路了。你現在餓嗎?要是不餓的話,我想在這兒稍微歇一下。”

璟寧道:“我不餓。大哥哥是不是很累?要不你眯一會兒。”

“嗯,我是累了,很累。”銀川轉頭看向窗外。

空氣裏漂浮著郊外燃燒秸稈的煙火氣,落日將西方天空映紅,東邊的天空卻如水墨點染般灰藍。一行秋雁飛過,鳴聲依稀。

他說:“後天晚上有個宴會,父親讓家裏人都去,我幫你推掉了。”

“反正我也不想去,去了也指不定很尷尬。謝謝你。”璟寧感激道。

銀川轉過臉看她一眼,臉色疲憊,但比剛才溫和了許多。璟寧心中一動,問:“你來找我,就是想跟我說這件事?”

銀川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不,其實你是想來安慰我的吧?不是你幫我推掉的,是父親不想讓我去,是不是?”

銀川聳聳肩:“你並不需要我的安慰了。”

“大哥哥!”

“別叫我大哥哥!”他的音調猛然提高,怒聲吼道,“我不想當你的大哥哥!從來就不想!我再也不想了!”

“可你隻能是!”璟寧大聲道,明澈的眼中閃動著執拗,而他的目光裏卻流淌著痛苦和失望。他們對視著,都不再回避彼此的目光。

“子昭原諒了我,我向他坦白了一切,他依舊原諒了我。大哥哥,我不懂你在生氣什麽。是因為我跟子昭和好了嗎?不是你讓我去找他的嗎?”

“我隻是不希望你有遺憾,”銀川眉頭微蹙,搖著頭,“我、我原本以為……”

璟寧淡淡一笑:“你覺得他會嫌棄我一輩子?你料定了他不會原諒我,你讓我去找他,隻是想讓我死心?”

他一怔,她說中了他的心事。

“你想讓我死心,然後乖乖聽父親的話嫁給徐德英。”她的語氣越發尖刻,“你說要幫我,其實隻是在騙我。你怎麽可能幫我!”

他氣極反笑:“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又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不當我的大哥哥,那你想當什麽?”璟寧尖利地反問,“你心思一直很細密,小時候瞞著爹爹在外麵掙錢,你骨子裏和爹爹一樣是個商人!你也想把我推到徐家去,讓潘家得到政界的扶持。你和爹爹一樣這麽想的!我告訴你,潘璟琛,沒人能主宰我這一輩子的幸福,你和爹爹都不能。我不是你們的工具!我隻愛孟子昭一個人,你別想拆散我們,我已經是他的人了,我連心帶人都是他的!”

周遭一切聲響仿佛都消失了,隻剩下可怕的寂靜。

她以為他會打她,但他沒有,他隻是看著她,又好像不是在看她,眼中有一團光,是一種比怒火還要讓人害怕的光芒。

她從未這麽近距離地凝視他,這感覺非常陌生,讓她無比慌亂。

是他的模樣變了嗎?他憔悴了嗎,他老了嗎?不,從小到大她就知曉他是漢口最英俊的男人,他隻比以往更俊秀齊整了,黝黑的眼珠宛如深深的潭水,修長的眉毛,白皙的皮膚,宛如雕琢的明晰輪廓。但是,這張臉上寫滿了失望與哀傷,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難過。

心中掠過割裂一般的感覺,她不敢確定是不是疼痛,但它顯然讓她放下了她的強硬,隻剩下了軟弱。

璟寧慢慢垂下了頭,輕聲道:“大哥哥,對不起。”

他輕聲說:“小栗子,要是你永遠不長大該有多好?隻要不長大,你就不會說剛才那樣的話了。”

這句話終於刺痛了她,晶瑩的淚珠從她眼中緩緩落下。

他看著她,說:“我會為了潘家的利益出賣你?你就是這樣看我的?你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一刀捅到我心裏的人。”

“不,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傷你,也不想讓你覺得不開心。”

她拚命搖頭,不敢看他,“我的心很亂,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我……每天都不好過。”

銀川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念頭,心中一直有個聲音在叫囂:“告訴她,告訴她一切,告訴她你的身世,告訴她你愛她,你比任何人都要愛她,告訴她你的一切痛苦憤怒和絕望都是有緣由的,這世間唯獨她是你的親人,是你眷戀的最重要的一切!你可以帶她離開,離開那些煩惱,離開那些最不堪的往事,甚至離開……”

他驟然停下了妄想。

離得開嗎?父母的血海深仇還報不報?多年的忍辱負重還要不要一個結果?他回答不了,更何況他根本無法對她完完全全坦白。而當他將手放在她的肩上,當她惶惑地抬起頭看著他的時候,他也頓時失去了勇氣。

告訴她又如何?她眼裏盛滿了對另一個男人的愛,而他卻從沒有機會走進她的心,像竊賊一樣藏匿著對她的一切情感。

告訴她之後會怎樣?也許會永遠失去她。

話終於說出口,已換了另一番內容:“孟子昭是怎麽打算的?

他……能不能為你負起責任?”

“下個月他要去歐洲,說是為了生意上的事,”她有點不安地道,“他要我跟她一起去,已經在準備手續了。”

“你答應了?”

“我不想再待在漢口,不要留在不好的回憶裏。”

銀川一顆心輕飄飄的,倒是沒再覺得心痛了,他坐直了身子,將車重新發動。

“大哥哥,你是這家裏最疼我的人,也是最懂我的人。大哥哥,如果這一次我能有機會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你忍心讓我放棄嗎?”

璟寧懇切地道。

銀川看著前方,盡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最近洋行事很多,父親不會有閑心來幹涉你。要做什麽就抓緊做,但你記住,我能力有限,不會幫你,但也不會阻止你。”

“你說的是真的?”她濕漉漉的眼中閃過一絲懷疑的光芒。

“是真的,”他看了她一眼,“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心希望你幸福,而現在我最關心的是你肚子餓不餓。”

〔四〕

德明飯店一樓到二樓的宴會廳全被包下,每個角落都擺滿了花卉:蝴蝶蘭、月季、芍藥,甚至有黃水仙,這些花在秋意漸深的漢口很罕見,也異常昂貴。旋轉樓梯至二樓中間的小平台巧妙地改裝成一個戲台,後置樂器及座椅,幾位琴師已端然就座。詹姆斯和銀川早到了一個小時,負責接迎賓客,待璟暄引著盛棠夫婦步入門廳,詹姆斯朝琴師做了個手勢,輕快明亮的迎賓曲頓時響徹廳堂。

銀川向詹姆斯一拱手,以欽佩的語氣道:“難為大班懂我們的廣東民謠,真是細心周到,博學有才。”

詹姆斯笑道:“你不幫我請來這廣東班子,我怎麽能細心周到呢,怎麽能顯出博學有才呢?”

銀川一笑,朝盛棠等人走了過去。璟暄見他走來,興奮地道:“大哥你好厲害!一個洋人開的飯店,生生被你弄成廣東會館的樣子。了不起,厲害!”

銀川沒接話,隻看向盛棠,笑著問:“父親可滿意?”

盛棠板著臉,眼睛裏卻是喜悅的神色:“詹姆斯愛胡鬧,你也跟著胡鬧。不像話。”

銀川殷勤地說:“哪裏是胡鬧,今年臘月就是您的六十大壽,我是提前練個手,給您熱熱場子。”

盛棠歎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我都六十了,老了啊!”

“您可一點也不老。”

一樓門廳入口處陳設著一個巨大的紫檀屏風,鑲嵌著玉石葉子和灑金梅花,似能讓芝室流香。繞過屏風,坐北朝南橫放兩桌,作為首桌,縱向分為兩列,每列各九桌,擺滿了各式珍饈。耳邊南音環繞,侍者們全是廣東人,男的臉龐輪廓分明,女的膚色如蜜頗有風韻。潘家是漢口買辦中最有名的廣東幫,這場席辦下來,一見而知潘家人表麵雖是客,實則為主人。

見此,盛棠這才向銀川點了點頭,露出一絲讚許之意,又囑咐璟暄一會兒坐到邵慈恩那桌去,好生應酬一下。雲氏陪他們站了一會兒,也自去找相熟的女眷們說話去了。很快,華賬房的買辦們全都到齊,洋賬房的大班和高級經理、啟潤商行的重要人物也全部到場,埃德蒙最後入場,盛棠上前迎接,堅辭首席之位,恭恭敬敬地讓給埃德蒙,待埃德蒙不得不笑著坐下,他方謙遜地坐到埃德蒙身邊,銀川與詹姆斯則坐在首桌的末席位置。

菜已上好:佛跳牆、珊瑚百花鮑、花膠燉北菰、蒸石斑、鮑身燴魚翅、焗龍蝦、豉油膽蒸老虎斑,再有風沙雞、避風塘排骨、燒鵝……葷的素的,煎的炒的,燉的燴的,燜的拌的,一一看來,沒有一樣不是廣東做法。

埃德蒙對盛棠笑道:“潘先生把洋行當作家,我們也當潘先生是家人,今天就跟著潘先生一起吃一頓家鄉菜。”

盛棠側過去,向他欠身一禮:“多謝埃德蒙先生厚愛。”

普惠洋行如此放低姿態為一個華經理辦這麽一場慶功宴,還真是破天荒頭一次。盛棠環視四周,所有人都麵帶笑容,有的是諂媚的笑,有的是觀望的笑,有的是不屑的笑,有的是憨厚的笑,有的是不問世事的笑,有的是咬牙切齒的笑……他對這些笑早已見慣不驚,正如同三十多年的艱辛與不堪如塵煙掠過眼前,一片蒙蒙過後,已翻不起一絲波瀾,可他心裏有種空,怎麽也填不滿,有道疤,時不時就會疼。這一種悲哀,是不知道為什麽就走到了這裏,一回頭,白茫茫空****,看不到退路。

埃德蒙緩緩起身,做開場致辭,盛棠的思緒遊離,眼睛有一點模糊,他低頭看著青花酒杯中清澈的酒漿,那裏麵仿佛**漾歲月流年,如夢點塵緣;再抬頭,目光恢複清晰,那一張張笑臉背後暗藏了多少恩怨與奸狡?他忽然緊張起來,心想一會兒自己得代表華賬房說兩句,準備好的詞兒可千萬不能忘了:“諸位,盛棠不才,從前清至今在普惠洋行華賬房做事三十一年矣,真是歲月如飛。當年華賬房艱難起家,洋行委盛棠以重任,盛棠深感知遇之恩,戰兢惕勵,不敢有一日懈怠。人生就是一門事業,若不做好事業,生之何益?若隻投心名利,生之何益?若不做艱難之事,生之何益?若不盡職盡責服務於集體,生之何益!……”

他被自己感動了,微紅了眼眶,抬起手擦拭了一下眼角。咦,不對啊,廳堂裏何時變得這麽安靜了?他雖壓根兒就沒將剛才埃德蒙說的話聽進去多少,卻立時察覺了異樣,轉過頭,埃德蒙恰好正朝他看過來,目光非常奇怪。

埃德蒙向盛棠微笑著點點頭,道:“啟潤並入了普惠,它的華賬房也會與我們的合並,華賬房自然是以潘先生為首,但謝、邵、閔、許四位老字輩華經理,以及潘璟琛副總辦這樣的青年才俊,還有啟潤商行的劉璋、周少普二位精英,也應該加入董事會。為了公平起見,我已請示倫敦總部,由總部擬好了漢口這邊董事會成員增加的新流程,各位即將加入董事會的同仁的資質,也會有一個重新評定的過程,但我可以保證,花不了多少時間。總而言之,漢口普惠洋行的高層一直需要注入新的思想新的血液,這是我和潘盛棠先生在這次並購之前就達成的共識。潘先生,您說是嗎?”

盛棠從遊離的幻想中清醒過來,陷阱,他想到了這個詞。埃德蒙已不信任他,不光不信任,還將他作為了假想敵。埃德蒙現在聯合了其他人,一起站到了他潘盛棠的對立麵。

盛棠是普惠洋行唯一的華人董事,手裏的股權雖占華賬房資本的一半,但卻是普惠總資本的極微小的一部分,絕大部分股份依舊掌握在英國人手中。盡管如此,這微不足道的權力卻是盛棠一點點用血汗和心力在這三十年中累積而成的,對於代表華人利益的華賬房來說也意義非凡。讓這麽多華人進入普惠的利益核心,如同將一柄利劍分拆成了幾塊廢鐵,讓他們各拿一塊,但已再不是武器了。此刻盛棠在華賬房已失盡人心,沒有了真正和他同仇敵愾的夥伴,對於埃德蒙來說,借此時機,再沒有比華人自相殘殺更有效的退敵之法。

真是一場卸磨殺驢的盛大表演。

席間響起一陣嗡嗡的低語聲,盛棠緩緩看過去,將不同的表情盡收眼底:雲秀成一臉羞辱訕色,是因為埃德蒙要提拔的華人裏,壓根兒就沒有他的份兒;謝濟凡依舊是雲淡風輕;邵慈恩眉開眼笑,帶著意外之喜後的感激;閔百川得意洋洋;許靜之好像還沒回過神,當然也有可能是裝的;剩下那兩個啟潤的人盛棠並不關心,他的目光最後落在銀川臉上,銀川正好坐在他對麵,安靜得像塊冰。

埃德蒙示意盛棠也講兩句,盛棠輕輕擺手:“老夫一貫口拙,哪敢獻醜,還是讓大家早點開席要緊。”

“你可是普惠洋行的明星,若不說兩句,隻怕大家都不敢提筷子呢。”埃德蒙滿臉堆笑,目光卻有種逼人的淩厲。

盛棠站起來,端起酒杯:“那我就和埃德蒙先生一起敬各位一杯酒,祝普惠洋行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這話寓意多重,眾人聽了,都莫名地感到一陣寒意,倒是啟潤商行的人因新來乍到不明白普惠中盤根錯節的關係,以為這不過是一句尋常祝願,率先舉起酒杯站了起來。於是,所有人也都拿起了酒杯,站了起來。

“幹杯!”盛棠朗聲道,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剛一坐下,喉間有熱流湧上,急促呼吸想將之壓下去,卻不料氣一躥,立時引起幾下劇烈的咳喘。埃德蒙“擔心”地看著他,柔聲問:“潘先生,你還好嗎?”

盛棠擠出笑來:“不要緊的。”

杯盞碗筷聲中,樂師一揮手,琴師奏響揚琴,緊接著笛子和胡琴跟上,旋律由急到緩,過門之後,一個歌女嫋娜地走上小戲台,婉聲唱道:“不養春蠶不織麻,荔枝灣外采蓮娃。

蓮蓬易斷絲難斷,

願縛郎心好轉家。”

這是清末流行於廣州的竹枝詞,由這蜜色肌膚黝黑雙眸的粵女吟唱而出,仿佛帶來了一陣南國的熏風。盡管在場多數人都聽不懂廣東話,但這婉轉甜美的歌聲依舊讓緊張的氣氛緩解了許多。

盛棠端起一杯茶正準備喝,當歌聲響起的時候,他的手便頓住了,胸口起伏,目光移向戲台,似在尋找著什麽,但顯然,他什麽也沒有找到。他麵色鐵青,抬手指了指銀川,嘴角詭異地一斜,像想說什麽,或者已經說了什麽。他的嘴唇在動,隻是沒有誰能聽清他口中的言語。

銀川關切無比地站起來,繞過桌椅朝盛棠走去。

一步,又一步……戲台那邊傳來的歌聲愈加清晰:“荔枝灣外夕陽沉,荔枝灣下野水深,

郎過泮塘莫折藕,

藕絲寸寸是儂心。”

就在這旋律中,銀川走到盛棠麵前,雙手做出扶他的姿勢:“父親您找我?”

盛棠的手不耐煩地一拂,似嫌他多話,銀川姿勢優雅地側了側,麵露微笑,低頭在他耳邊道:“父親,下一首是母親最愛的曲子呢……”

盛棠猛地攥住他的手臂,借力站起,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這時遠處琴師重重一個揉弦,胡琴調子一轉,歌女曼聲唱道:“亭亭水,荔子香,修篁碧,相思長。

晚鍾伴夜潮,

離情暮複朝。”

盛棠胸口起伏,像是要深深呼吸,結果一吸氣,肺部猛地一抽搐,手一鬆,整個人往後便倒,銀川待伸手拉他已來不及,他的背脊在黃花梨椅上斜斜一磕,轟一聲悶響刺耳。盛棠幾乎是仰麵朝天、連人帶椅僵直而沉重地栽倒在地。

整個大廳一片混亂,所有人都站起來,所有人也好像全都被嚇住了,連一向鎮定的謝濟凡也顯得駭然震驚。

銀川定了一瞬,屈身將盛棠扶起,焦急萬分,大聲叫人來幫忙。

謝濟凡冷眼旁觀,比任何人都知道這一刻是這個年輕人期待已久的,但他發現,銀川的目光平靜得如同早已將此幕預演了千遍萬遍。

對於剛才發生的一切,包括埃德蒙那番話,謝濟凡並沒有多少心理準備。銀川顯然私下裏和埃德蒙進行了某種合作,瞞過了所有人,包括他。謝濟凡暗道這孩子隱忍謹慎做事周密,隻怕已無人能出其上。事情的發展往往超過想象,銀川焦灼的表情與冷靜的雙眼顯得如此分裂,讓謝濟凡百感交集。他曾非常希望銀川能早日變得這樣審時度勢冷酷精明,但當終於親眼見證其蛻變,卻無一絲一毫喜悅之意,反而覺得悲哀,甚至自責。也許是無常改變了原本的心意,無常讓一切都在變動之中。

毀滅,重生,推倒,調整,不論是誰都免不了被無常裹挾衝擊。

人生就是一個無常之火燒灼的爐膛,誰都不會預料到自己的命運將在其中被鍛燒成什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