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蒹葭

〔一〕

潘盛棠出生在農曆臘月二十三日,所謂“灶王升天”日,族中長輩認定他必有官命財運。

銀錢堆滿十三行的時代,潘家曾“盛”到何種程度?

行商是政府特許與洋人做生意的商人,在洋人們心目中就是“King’s Merchant”。潘家是行商中數一數二的家族,承攬貨物進出口,動輒數十萬銀兩之巨,承保稅餉數萬至十餘萬不等。被埃德蒙念茲在茲的“退貨”一事,亦為中英兩國商貿史上的一段佳話。

當時,潘氏承接了一家英國小公司的福建茶代理,這家小公司載著滿船茶葉去往歐洲,船舶擱淺使得茶葉在途中被毀過半,英商提出退換貨要求,隻字未提發生了事故,隻說:“茶葉質量不夠好,要求退貨並更換新茶。”這批茶葉陸續運回廣州,有的散放在麻袋和木桶裏,有的直接堆在甲板,大部分包裝都已破損連編號都看不清。潘盛棠的曾祖父潘振官略一調查便知道了真相。一千多箱茶葉,退賠數總計一萬多兩銀子,他並未猶豫,甚至一句也不為自己的商行辯駁,而是立刻裝載新茶,全數換給了英國人。

他說:“盈虧不以時論,如同陰陽兩麵,暫時吃虧,不代表將來不會獲益。總得有人飲‘頭啖湯’。既然以往從未有過這種退貨的先例,普惠行便開此風氣之先。”連東印度公司得知後都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誇讚這位中國商人的魄力和誠信。從此凡是帶有“普惠”二字標記的茶葉,在歐洲通行無阻,暢銷數十年。那家英國公司亦銘記這段曆史,在潘家敗落後,將“普惠”二字沿用到他們中國商行的名稱之中,普惠洋行之名由此而生。

十三行行商與洋人的生意關係如同水乳交融,在彼此信賴的基礎上共同創造財富,這輝煌傳奇的曆程,依舊逃脫不了晚清國運的碾壓與修理。

在當時大多數人心中,普惠行經營的絕對是正當生意:蠶絲、茶葉、布匹、瓷器……但和潘氏家族關係密切的那些英國洋行還從事著一宗罪惡的事業:鴉片。在瘋狂銷售鴉片的過程裏,白銀滾滾從中國流入了英國,貿易順差的天平發生了傾斜,在這樣的背景中,朝廷重臣林則徐領受皇命南下禁煙。而夾在朝廷與洋人之間的十三行行商,處境變得十分艱難。

有一次,林則徐要傳令給洋人,不由官方正式通告,而讓粵海關挑一個行商去傳話,那個行商便是曾經被無數中外商人視為榜樣的潘振官。他脖子上套著鐵鏈,像一條狗一樣被押著去洋人家,隻為替官府說句話:“林大人命查爾斯先生立刻進城。”這就叫“白狗食屎黑狗當災”。在抑商傳統等級森嚴的封建時代,不論清官貪官,並沒一個人給予商人真正的尊重,不論他是否富可敵國。

1841年夏天,英軍攻入廣州城下,十三行行首之一的伍紹榮代表中方去和統帥義律談判,《廣州和約》簽訂之後,英軍退守虎門之外,清廷則需於七日內交齊六百萬兩白銀,這筆巨款的三分之一,由十三行行商共同分擔,不給錢就是賣國,不給錢就必須死。

普惠行的潘家,獻出了全部家業。

廣東十三行最終被戰火付之一炬,行商們也被腐敗的官僚體製與連年的戰亂逼上了絕路。潘氏雖留有少量餘財,但家道中落卻是不爭的事實,孩童時期的潘盛棠曾在無數個冷雨淒風的夜晚,幫體弱多病的母親織布熨衣,他的曾祖父在鬱鬱中去世,洋人們在珠江的舟船上為他寫了一篇聲情並茂的悼詞,卻並不知曉這個商人的子孫正在岸上爭搶他們從船上扔下的酒瓶。

“官”這個字,曾嵌入十三行每個行商的名字裏:怡和行的伍浩官,廣利行的盧茂官,普惠行的潘振官,永和行的鄭瓊官、鄭庭官……父業子承,兄終弟及,一代又一代繼承人更替著,帶有“官”

字的商名卻延留了下來,如骨血一般珍貴,仿佛它能為行商們在夾縫中求生的命運帶來尊嚴和運氣。

到潘盛棠這一代,行商家族氣數已盡,別說商名,有的連商鋪中的算盤、鎮尺都未必留了下來。潘盛棠出生的日子很好,命主官財大運,按習俗他的名字裏更應帶有“官”字,但潘家已敗落,家業中興看起來非常渺茫,考慮到“官”字難免讓人憶起潘家昔日輝煌,惹來一番難堪,潘盛棠的父親抬眼瞧了瞧庭院中遇暖早發的海棠花,在兒子響亮的啼哭聲裏寫下“盛棠”二字。

用廣東話來說,潘盛棠自小“眉精眼企”,其祖輩在福建沿海搏浪擊風的堅韌耐性和狠勁亦深藏於性格之中。父親早逝,唯一的伯父長子早夭,盛棠兼祧兩房,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四處打零工,得貲養家糊口,每日無論如何也要掙得幾枚銅板交給母親。一百多年前,潘家祖輩是靠挑擔子賣海產、箍桶、打雜發家的,一百多年後,潘盛棠從給各個洋行跑龍套當學徒重新做起。

十四歲,他去了以船運和食糖為主業的太古洋行,做一個每個月拿四毛錢鞋襪薪的學徒,拚命自學英文,在英文寫作和對話上的造詣甚至超過洋行的許多高級經理。太古在廣東的買辦們有的好逸惡勞,有的疏於業務經營,盛棠借機參與了洋行的許多生意。航運是太古的財源命脈,盛棠不光對每一個艙位和運輸情況了如指掌,為了不誤船期,還時常通宵驗貨趕船,碼頭上進貨量極大,食糖和貨物堆成山,黑道常去碼頭順手牽羊,若被發現便幹脆實行搶劫,滋事不斷,曾有整整一年,盛棠總是遍體鱗傷衣衫破爛。

這個年輕人不嗜煙酒不好賭博,不苟言笑,給人精明卻忠厚的印象,他奔忙於海關及洋行之間,用漸趨老練的交際手腕在各色人間周旋,與此同時,經手的資金總是調度有方利上加利,這樣的人自然會得到洋行的重用。二十歲,他正式成為洋行買辦,用攢下的傭金經營福建老家的一家小小茶莊,盈利後又慢慢收購了一些散戶,逐漸給洋行供貨,洋人們從潘家的茶裏品出一種久違的香氣,打聽後才得知茶莊的主人竟是十三行“普惠行”潘氏的後人,鼎鼎有名的潘振官的曾孫。自此,盛棠更是被他們刮目相看。

盛棠有著驚人的自律,每日天沒亮就開始工作。在電話機還鮮見的年代,他通常是一個碼頭接一個碼頭、一家貨棧接一家貨棧來回地跑,了解貨物最新的價格變化,清點隨時更替的出貨清單。他是身體力行的執行者,哪怕再累,也總是擺出一副堅毅耐心的態度;寡言少語,但隻要一說話便會說到重點上,讓人心服口服。每當一個下屬磕磕絆絆地花很長時間向他匯報一件事,他嚴肅的臉龐和矍鑠的眼睛總讓人不寒而栗,他的威嚴與他的財力和權勢同時快速地生長。

二十六歲,他已是廣州商界炙手可熱的新秀。他不會錯過任何機會結識重要人物,專門有個本子記錄著和那些人物有關的一切信息,並隨時增刪和修改。很快他便能陪同洋人們參加一些重要的聚會。

萬家燈火初上之時,在**漾著華彩的珠江岸邊,人們總能看到一個衣衫清貴的年輕人,行色匆匆地奔向一個個晚宴所在地,如果能稍加留意的話,人們不難從他英俊的眉目間看到那種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快樂。二十八歲,他娶了廣東巡撫榮謙的愛女,和官府搭上了關係。

三十歲,他成為普惠洋行的總買辦,與此同時,他參與的保險、油棧、茶莊、糖廠各種外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數十年中,他為自己編織了一張龐大的財富網,將上海、廣州、漢口商界逐一滲透,他的金錢帝國漸漸崛起。

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床頭,映得枕邊的金絲忽明忽暗,因一點暖意也沒有,倒顯得如幻象一般。藥水的氣味彌漫在屋子裏,護士將針頭從盛棠手背拔出,用過的針管在雪白托盤中發出清脆響聲,真是讓人覺得寒冷的聲音。

盛棠雙目緊閉,嘴唇不時輕輕發顫,醒來後必然是大咳,又或許是咳著醒來,連著三天整個人昏昏沉沉,連意識都似乎不清楚。雲氏坐在離他最近的椅子上,不時抬手拭淚,護士臨出門前向她行了個禮,又低聲囑咐了幾句,雲氏點點頭,道:“有事我會叫你的。”待護士走了,又低低哭了起來。璟寧站在一邊,從小君手裏將一個銅暖爐接過,見母親這麽一哭,蹙了蹙眉:“媽媽,醫生都說了父親沒有大事,你這麽哭下去倒是個什麽意思呢。而且父親醒過來見你這樣,難免又會生氣。”

雲氏哽咽道:“那你讓他醒來,哪怕醒過來朝我們撒氣也好啊。

他要再醒不過來,隻怕這潘家就沒我們娘兒仨的位置了……”

“您這是說什麽呢。”璟寧不耐煩道。

“我想跟你爹爹單獨待一會兒,你們先出去。”雲氏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愣怔怔地凝望著丈夫,璟寧見她這樣,歎了口氣,將暖爐塞進父親腳下的被子裏,帶著小君離開了。

門剛一被關上,雲氏悲哀的麵容頓時變得平靜而冰冷,炯炯發光的眼睛在盛棠臉上停駐了小會兒,見他依舊沉沉昏睡,便飛快地移向別處。

他們早就分開住多年,這間臥室,她也是近幾日才來得勤一些。

這個房間被改造成了和洋行一模一樣的辦公室,無非就是多了張床而已,家裏除了盛棠,沒有誰可以在這間屋子裏停留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即便是那個看似最被鍾愛的長子。洋行倒是每天有人會來,多半是華賬房裏的高級人員,要麽就是律師或是財務,他們來給盛棠匯報公事,同時聽他指揮去做一些事情。但說實話,盛棠幾乎是足不出戶就幫洋行完成了一項巨額收購,對,就在這屋子裏,他做完了對啟潤商行的所有調查工作。

他是怎麽辦到的呢?

現在這個屋子又多了一個功能,它變成了一間大病房,有著齊全的醫療護理設備。書桌上的幾個電報機電話機不再響了,怕耽誤病人休養,潘大少爺做主拔掉了所有的電話線。盛棠奄奄一息躺在**,呈現出一個老人能呈現的一切弱勢和難堪,時光剝離了他身上的威嚴和暴戾。

雲氏站起來,像一隻動作靈敏的母貓逡巡在房間四處,悄無聲息地翻檢尋找。她找了不止一天了,隻要有機會待在這間屋子裏,待避開眾人,她都會下意識地去翻一翻找一找,盡管她也不知道究竟要找什麽。

潘盛棠似乎也不像是個會提前寫遺囑的人,財產對他來說意味著一切,他可舍不得提前將它們安排給別人,且他似乎一直覺得自己不會死,他太惜命。再惜命又如何,還不是像現在這樣,跟個死人一樣睡在**。

雲氏直覺這間屋子裏,一定藏有潘盛棠的秘密。昨天她找完了書櫃,裏麵全是厚厚的賬簿,她看得很累也很快,一無所獲。今天她翻完了抽屜,但依舊什麽也沒找著。潘盛棠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商人,六親不認唯利是圖,在這間屋子裏幾乎找不到一絲半點和他的家庭生活有關的東西,連照片都沒有一張。這間屋子就是一個辦公室,一個病房,或許也是一個停屍房,但就不是一個家。

雲氏疲憊地坐在皮質沙發上,真心地流下淚來,一邊哭一邊罵,聲音很低,因為**那個半死不活的人依舊震懾著她,但她真是怨啊,眼淚停都停不住:“你死就死癱就癱,也不讓我有個準備。跟了你這麽多年啊,一點好處你都不念著我,心裏隻有你的那些錢。好吧,挺屍了吧,錢又有什麽用?能給你換回幾口順暢氣兒?你那麽恨你那原配老婆,不是活活逼死了她嗎?現在人家給你生的兒子可算是出息了,可以替潘家當家了,順順當當拿走你的錢,高興了吧?要死就趕緊去死,去見見你那死女人,瞧她怎麽笑話你!”

哭累了罵累了,她方站起身來,朝盛棠的床邊走過去,習慣性地低頭看了看,這一看隻差點把魂兒給嚇沒了。

因為潘盛棠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正定定地瞧著她。

雲氏雙腿發軟,顫聲道:“老、老、老爺!”

盛棠咳了咳,一口痰悶在嘴裏,轟隆隆作響,雲氏膽戰心驚之下竟忘了給他遞痰盂,隻在那兒僵立著。

盛棠含糊著道:“口渴。”

雲氏回過神,扶著盛棠吐了痰,用毛巾給他擦嘴,再倒水給他喝。盛棠整個人無力地倚在她手臂上,能感覺到他在顫抖,雲氏小心問:“老爺什麽時候醒的呀?”

盛棠轉頭又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雲氏最怕他這樣看她,看得背脊發麻,他啞著嗓子說:“就這麽怕我死?把眼睛哭成這樣。”

雲氏淚流滿麵道:“老爺啊,這幾天我真是擔心得不得了,我和孩子們哪裏能離得開你啊。”

盛棠緩緩躺下,閉上眼睛:“嗯,我知道。”

雲氏殷勤地給他掖被子,又將他腳下的暖爐換了換位置:“老爺冷不冷?”

盛棠搖搖頭:“我睡了多久?”

“昨晚您吃完藥後就沒醒過,現在都下午兩點多了呢。”

“一天又快過完了,時間過得如此之快。”盛棠幽幽地道,他的聲音雖然微弱,但氣息平順,顯然有了明顯好轉。雲氏一顆心七上八下,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我去把寧寧和阿暄叫進來!他們要知道你醒了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他們這兩天一直不眠不休陪著你呢……”

“阿琛呢?”盛棠問。

“他……”雲氏臉一冷,“一直在洋行。埃德蒙讓他暫時做代理總辦,就隻你病倒那天才在家裏待了一會兒。”

“給他打個電話,說我醒了。”

〔二〕

璟寧抬起頭,從銀川那雙明亮眼睛裏中看到自己委頓的容色,她獨自在樓道裏已坐了許久,腦子裏空洞洞的,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走到了身邊來。

他柔聲道:“回學校去,這裏沒你什麽事,父親不會有大礙的。

二弟呢?”

“媽媽讓他去找邵伯伯了。”

銀川在心裏冷笑了一下:“看來是怕我分家,去找靠山了。”

“大哥哥,你忙完了?”璟寧問道,他這三天基本上都不在家裏,她一直擔心他太過操勞,因為他看起來這般清瘦。

銀川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道:“你不用在家裏待著,這裏有我,有你媽媽和二哥,別把你的正經事耽誤了。”

她被“正經事”這三字弄得臉上一紅,又不太敢確定他的意思,便看著他,他的眼神很平靜,倒不像是失望,更像是因為放棄了什麽而顯得簡單純粹。他曾說希望她過得幸福,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這樣的期許,但她並未覺得輕鬆,甚至為兩人變得愈加明顯的隔膜感到隱隱難過。

“要走就趕緊走,去你想去的地方,讓那個人為你安排。現在是個機會,但這個機會並不是你待在家裏就能抓住的。”

“你……真的同意我走?”她麵上浮起懷疑。

他的語氣十分堅定,就似說出來要逼得他自己也相信似的:“是的,我想要你現在離開漢口,我希望你能幸福。”然後迅速移開目光,徑自走向盛棠的房間。

璟寧震了震,看著他的背影,覺得整個身子都是僵的。過了一會兒,雲氏從走了出來,臉色焦慮,璟寧以為父親有什麽事,孰料母親卻怔忡地來了這麽一句:“你爹今天會不會立遺囑?非讓我把你大哥叫回來,肯定有古怪。”

璟寧由衷覺得反感,生硬地道:“我要回學校去。”

雲氏瞪著她:“父親一會兒找你怎麽辦?分家沒你的份兒,你連哭都來不及。”

“我不會為這種事哭。”璟寧說,“媽媽,我不在乎。”

雲氏氣得臉都白了,冷笑了一聲:“你不在乎,是因為你用不著操心!越不在乎,越有人苦心為你謀劃爭取,什麽都不用做卻什麽都會有,這就叫命好。你就什麽都不管吧,讓你娘我苦命一輩子,操心一輩子。”

璟寧忍著淚道:“如果是家產,真的不需要為我爭。我現在隻求能短命死了,這樣媽媽就省心了。要真的有我那份家產,我心甘情願給媽媽,但父親要是不分給我,我也沒辦法。可惜了,我現在就是不敢死,怕痛怕麻煩,還膽小舍不得,可見我是個自私自利的禍害。媽媽不如每天上香的時候求老天爺早日把我收了去,不讓你為我吃這份苦,就當白生了我這個女兒。”

雲氏萬料不到她竟說出這麽一番話,直刺得眼淚在眼睛裏直滾。

璟寧見她這樣,畢竟還是心痛,走回去伸出雙手擁抱她,雲氏的心登時就軟了,摟著女兒啜泣起來,這時盛棠的房門從裏麵被人輕輕關上,雲氏心中越發地慌,她知道潘家的兩個當家人在開始談話了,這一次談話,或許會改變這個家族所有人的命運。

樹影淩亂,窗外風聲如潮,月光在大地上急速流淌。

銀川關上門,走到窗前的位置坐下,麵向盛棠,燈光映在盛棠暮色沉沉的臉上,他的瞳仁中折射出虎紋一般的光影:“阿琛,想不想聽點過去的事?”

銀川道:“您若有力氣就說,若沒力氣,就不必說了。”

盛棠恍若未聞,淡淡一笑:“敏萱在和我定親之前,廣州名流才俊,都爭著搶著去榮家提親,連鄭庭官也親自托媒人去過榮家。當時,大半個西關都是鄭家的,鄭庭官的生意在海外也做得很好,我和他比起來,從輩分到實力上都差了不少。但你母親並未動心,一來她心高氣傲,鄭庭官家中已有妻妾,她自然不願意去和人共事一夫;二來,你外祖父剛到任廣州時,我替榮家做過不少事,敏萱和我認識在先。我對敏萱一見傾心,可惜她是個真正的閨秀。”

銀川緊抿嘴唇,呼吸漸漸急促。

盛棠沉浸在回憶之中,目光朦朧:“一個閨秀,是不會輕易表明她的心意的,哪怕她愛一個人愛得要死,也隻能將秘密深藏於心。這真是害了我也害了她。直到她嫁給我,我都不太確定是否出自她真正的意願,她那麽年輕,又那麽漂亮,怎麽會看得上我呢?而我……潘家曾落魄過一段時間,我發跡的經曆和暴發戶其實沒什麽區別。當她蹙眉的時候,沉默的時候,我總會感覺到和她有段遙遠的距離,盡管我很努力地做生意掙錢,努力躋身到廣州的上流社會,但這距離並沒有因此縮短。她就像一個華美的花瓶,一件貴重的衣服,我看著喜歡,想要,費盡心力得來了,卻是用不得也穿不起。怕摔碎了花瓶,衣服穿到身上又覺得不合身,想扔掉又舍不得……你說我中不中意她?也許。可要是我真的不愛她,我又怎麽會那麽看不開,做出那麽多有違心性的事情?慶功宴上,你讓歌女唱的那首竹枝詞是我寫給敏萱的,你能想象嗎?我這樣一個人,也會給心愛的女人寫情詩。”

“她心裏隻有你。”銀川切齒道,“她到死都想著你。那首竹枝詞,她臨死都念著。”

盛棠吃力地背轉手,撫了撫腰後的靠墊:“說來也很諷刺,娶她的時候發誓要待她如珍寶,可實際上,我卻把她逼死了,她自殺過不止一次。第一次,就是在我出賣她的那天晚上……”

他忽然覺得有點頭暈,珠江江畔的屐聲帆影在眼前若隱若現。

嬌美的年輕妻子,纖小的雙足踏上花船甲板,船身晃**不易站穩,他小心翼翼扶著她進了船艙,她坐下,朝他溫柔一笑以示感謝,這頓時令他的心被無邊悲傷占據,以致無法直視那張皎潔的麵龐。敏萱澄澈的眸子波光輕閃,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他突然深深吻在她柔軟唇上,她嚇了一跳,手掌抵在他胸口,一向矜持的她對他的唐突向來有些抗拒,他頓覺灰心,隻說:“我去辦點事,你等我片刻。”

她溫順地答應了,他趕緊轉身欲走。

“盛棠!”她喚了他一聲。

他停下腳步,她羞澀地垂下頭,像個無措的孩子:“我有點餓。”

他應以一笑:“我帶馬蹄糕回來。”

她紅著臉點點頭,他無可抑製地想流淚,心中壁壘差一點垮塌,一狠心快步出了船艙。

是哪家在唱:

“落花滿天蔽月光,這一杯附薦鳳台上,綺殿陰森奇樹雙,明珠萬顆映花黃……啊,啊,輕舟遠去山萬重啊……又是哪家敲起了鼓。

篤鏘,篤鏘……輕舟去啊……人隔萬重山……”

水聲悠悠,雞蛋花散發馥鬱香氣,月光淒迷,當他終於遠離河岸,最後一次回頭,透過茂密的荔枝林已難以分辨她究竟在哪一艘船上。珠江上的民船成百上千,雕梁畫棟般的花艇亦多得數不勝數,船裏的男男女女或縱情狂歡,或生離死別,紅塵凡事,都由著江水無聲載著流向遠方,融進覆於天際的墨色煙雲。

三十萬銀兩次日便入了賬,潘盛棠如願成為普惠洋行的總買辦,族人們大擺酒宴,慶賀潘家大倌在洋行華賬房坐了首席。

何仕文在清晨將榮敏萱接回了家,而鄭庭官當天就離開廣州去了南洋。

在稟報情況的時候,何仕文眼中掠過淚意:“鄭庭官坐在船頭,穿著一件單衣,神情極是狼狽,見我來了,他方叩了叩艙門,對裏麵說:‘潘夫人,你家裏人來接你了。’夫人低低應了一聲……我進去一看,她衣衫上全是水。原來昨晚鄭庭官支開船家,怕夫人逃跑,就將船劃到江心,夫人,夫人還是趁他……趁他沒留神,投了江。幸虧還是被救了起來。”

起初,不論敏萱做出多麽過激的事,盛棠都完全諒解。他懇求過她的原諒,盡力解釋過:鄭庭官在生意上是如何咄咄相逼,失去普惠洋行這個機會對於潘家有多麽大的損失,潘家好不容易重拾當年十三行時代的威望絕不能功虧一簣,他待她仍會和以前一樣……她根本聽不進去。聽不進去沒關係,他想他會一如既往愛她。他甚至帶她住到郊外別墅,遠離塵囂,近半個月形影不離,這對一向勤勉工作的他可是件極不容易的事。可敏萱性格大變,她不再逢迎任何人,再沒有了溫順,潘家親族並不知其中原因,隻認定這官家小姐傲氣驕縱有失婦德,他們厭惡她,詆毀她,而她根本不屑於辯駁。就這麽過了一年,連盛棠也覺得沒意思了。逃避屈辱與內疚的最好辦法就是遺忘,他也受不了每一次麵對她時自己的樣子,那種訕訕的模樣。

盛棠更加沉迷於生意,商業上的成功如兌了蜜汁的蛛網,讓他在貪戀甜頭後,陷入無可逃脫的旋渦。對於一個充滿野心的男人來說,有什麽不可以拿來交易的呢?遠大前程擺在眼前,其餘的全都可以看開。他輾轉於上海、漢口、寧波等地,甚至遠赴國外,將敏萱獨自留於家中。直到他娶了側室的消息從漢口傳到廣州,敏萱大受刺激,終於平生第一次彎下她的傲骨,寫信懇求他回家。他欣喜萬分地回去,再後來,她懷孕生子——他曾想當然地認為孩子是他的。

在這一段短暫的安寧日子裏,有些許時刻,尚能尋覓到一絲宛如新婚的溫馨,但這就像一層薄冰一樣脆弱,表麵之下潛伏著動**與懷疑的渦流。風暴輕而易舉地就來了,這一次,它摧毀了一切。

盛棠也覺得好笑,為什麽自己的人生中會有榮敏萱這麽一個角色。他如此理性聰敏,意誌堅強,完全可以忽略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不過就是一個女人,哪個富商缺過女人?她是官家小姐又如何?

該從榮家得到的他早已得到,在廣州凡是有頭腦的生意人都很清楚一個道理:“交官窮,交商富,交了賭徒輸褲子,交了和尚幾道素。”

凡是和官府相交,賠錢折本是普遍的結果,要曉得見好就收。榮敏萱高貴身份的利用價值並不長久,榮家一敗,這價值也就沒了,他潘盛棠頂著榮家女婿這個身份,還平白擔了不少風險。

但她依舊是他不能自持的例外,一看到她,盛棠就覺得七情六欲貪嗔癡毒全被勾了出來,她是他的冤家和禍害。

在發現她暗自與鄭庭官私通後,盛棠在突然間就如釋重負。不願意深想其中因由,不去想自己拒絕對流放在外的嶽父施以援手曾讓她多麽失望傷心。選擇痛恨比選擇癡愛更容易,選擇占有與摧毀比選擇放手和寬容更輕鬆。為了錢出賣她,是他平生最大的恥辱,他覺得不再虧欠她的感覺很好,不再低她一等的感覺更是美妙,她的背叛超脫了他對她的罪,他終於清白了,而她滿身髒汙。

一切就簡單了許多。他可以毫無愧色地折磨她,淩辱她,冷落她,享受高高在上的驕傲;他也可以放手實施對鄭的複仇與攻擊,直到走到最決絕殘酷的一步……記憶是凝固的,零散的,淩亂的。舉重若輕的線條,縹縹緲緲的碎片,輕描淡寫地在心裏劃過來劃過去,陳舊的傷口溢出了新鮮的血,但傷口的主人,已能無視它帶來的痛,自虐般地撒上嘲諷的鹽。

盛棠嗬嗬笑了起來,聲音嘶啞破碎,他漫不經心地道:“如果你是我,當知道心愛的女人在背地裏和仇人私通,你愛如珍寶的孩子,有可能是奸夫的孽種,你會怎麽做?”

銀川雙手冰涼,鋒利的目光直視著他:“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但未必不會處在我當年的境地。”

“沒有可能。”

盛棠又是嘿嘿一笑:“一輩子很長的,可不能打包票。如果有一天能看到你和我一樣,應該會非常有趣……”

銀川眉峰一挑:“您的精神好多了,不會是回光返照吧?”

盛棠一聲長歎,好似萬般無奈:“我還是抓緊時間說點正事吧。

阿琛,在這三天裏,你為我做了哪些安排?”

〔三〕

銀川道:“洋行在查華賬房的舊賬,大多是你親自經手的一些生意,我沒有權力拒絕,也不能對他們有所隱瞞,所以,我把你背著他們做的事,全都告訴了他們。他們很有收獲。埃德蒙終於知道,那個一直以來在他麵前表忠心的人背地裏可發了不少橫財,他氣得差點犯了心髒病。”

盛棠平靜地點點頭,說道:“他心髒是不好,想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倒還覺得十分有趣。”

銀川的眸光閃了閃,像暗夜的星火:“前幾年你用洋行的錢大量收購公債的事也被抖出來了,都在算這筆賬呢,就等著本息一並合計好,拿著證據到法院去告你。若說對你做安排,應該輪不到我來吧?”

盛棠向他招了招手:“過來點,我耳朵不好,聽得費勁。”

銀川走過去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麵無表情。

“緊張嗎?”盛棠掃了他一眼,不待他回答,接著道,“完全不必。我現在就是個廢人,你怕什麽?”

“有什麽好怕的,我又不會坐牢,我又不是廢人。”

盛棠孔孔孔地大咳了一陣,直咳得額頭冷汗直冒,肩膀直哆嗦。

銀川平靜地看著他:“是你怕了吧?”

盛棠喘息稍定,歎道:“在商場這大半生,見過多少人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今天出盡風頭,明天落魄失魂。說實話,對現在這樣的結果我並不意外。可我這老朽之身,已然病入膏肓,扛不過牢獄之災啊,若在這兩天死了倒好,要是沒死,念在我好歹對你有養育之恩的分上,要不你來代我受此一劫?”

銀川道:“我自該好好報答你的養育之恩,所以假如你真進了牢房,我保證不會讓你跟何仕文一個下場。何仕文是怎麽死的?吞筷子卡死的?我讓人天天喂飯給你吃,你根本用不到筷子,這樣行不行?”

“謝謝了,真是想得長遠周到。不過今天的談話好像有點怪,我一時半會兒還不習慣。”

“說實話我也不太習慣。咱們慢慢來,不用急。”

“難為你了,一直忍到今天。”盛棠的目光一瞬都沒有離開銀川的臉。

到了這個份上,所有的往事都不再是秘密,所有的問題也都有了答案,縱然表麵依舊能做到談笑自若,但兩個人的目光裏都激**著一團烈火。

盛棠閉上眼睛,習慣性地用食指指節敲了敲眉心,一下,兩下,三下……然後他睜開眼睛,微微一笑:“你不希望我死的,對吧?”

“你的債還沒還完,老天爺也還沒給你一一清算夠呢,怎麽會讓你死呢?”

盛棠抬了抬眉毛:“孩子,底牌亮得太早,小心遭教訓。聽我一句勸,以後還是穩重些好。說句不中聽的話:你還年輕,老天爺做事的風格你不懂。”

銀川的呼吸漸漸急促,嘴角卻浮起笑。

盛棠語重心長道:“老天爺最愛戲弄的就是我們這些商人,你想,商場上哪有公道可講?”

銀川亦點頭:“沒錯,若真指望老天有公道,你怕是早就變成鬼了。”

“可不是,我非但沒變成鬼,還活到現在,把仇人的兒子養成這麽個人才。”

銀川無聲地一笑:“當年為什麽不把我殺了?”

盛棠反問:“去年發大水,你又為什麽要救我?”

“我還沒得到想要的結果。”

盛棠又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一件極開心的事:“真不愧是我**出來的好兒子,行事作風跟我一模一樣。”

銀川回應以沉默。

盛棠笑了一會兒,覺得口中幹渴,側過身子去拿床頭櫃上的水杯,無奈手使不上力,杯子剛拿到手便滑落到床下,灑得枕頭和地板上都是水,銀川坐著一動不動,看著他在那兒折騰,盛棠亦無所謂,舔了舔嘴唇,慢慢躺倒,長籲出一口氣,依舊是有氣沒力地道:“敏萱死前留血書說你是我親子,我選擇了相信。當年我若真確定你是鄭庭官的兒子,是不會留你的。”

銀川平靜無波的眼中泛起一絲漣漪:“哦,那什麽時候確定了呢?”

“剛剛。所以我才說你底牌亮得太早。可惜了,這麽多年,我真的把你當親生兒子養。”

寒意從銀川背脊緩緩爬起,眼前這個老人雖然眼睛半睜半閉,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兒,但依舊有種淩厲的煞氣。

盛棠道:“可以理解,年輕人嘛,即便再謹慎,覺得要贏的時候總還是會忍不住要炫耀一番,更何況這些年你如此勤奮刻苦,沒掐準勝算是不會輕易兜底的,我估計你也是憋不住了……好吧,按理我似乎沒有跟你談價錢的能力了,但今天你能耐著性子坐在這兒,自然是因為我還有些用處。告訴我,你要我做什麽?”

“當年你施與別人的一切,慢慢地會全數回到你身上去,你奪走的東西,我也會讓你連本帶利還回來。”銀川的眼角輕描淡寫地掃了一下床頭櫃上的果盤,“打個比方,就好像你當年吃了一個不該吃的蘋果,而我今天要做的,無非是讓你把蘋果樹都給吐出來。”

盛棠的眼睛陡然睜大,有一瞬間,他非常想攥住銀川的喉嚨,將它一寸寸捏碎,又或者剜下那雙已毫不藏匿鋒芒的眼睛,讓它們無法這樣有恃無恐地藐視自己。但這隻是一瞬間的念頭罷了,他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他屏息了一會兒,平複下胸口如千萬根針亂紮一般的痛意,啞聲道:“你……”

“其實這些對你來說應該都不算什麽,最難的時刻你不也挺過去了?真是諷刺,賣掉妻子換押金才有了當買辦的機會,數十年對洋主人忠心耿耿,不也像條喪家犬一樣被攆出了局?”

盛棠隻覺喉中腥鹹**一湧,適時地抬手掩住了嘴,一道熱意猛地溢在手心,指縫間滲出血跡。銀川生起微不可察的憐憫,去拿了一張毛巾遞給他,盛棠接過,擦擦手又擦擦嘴,唇角始終帶有的那抹笑終於斂去。

銀川打開放在一旁的公文包,取出一疊文件:“這裏麵有一頁是埃德蒙的親筆信副本,他已向上海和倫敦總部請示讓你退休,董事會每個人都簽了名——洋行是真正放棄你了。這個就給你留做紀念。”

聽到這兒,盛棠臉頰的肌肉輕輕抽搐了一下,銀川慢慢欣賞他表情的變化。

阿喀琉斯之踵,堅不可摧的半神也有致命軟肋。對於潘盛棠來說,洋行的信任就是他的軟肋,由彼此的信任及數十年的合作搭建起來的契約,竟然也如此不堪一擊。

契約是什麽?對於商人來說,契約所係無非也是利益。商人無利不往,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利字被拆開,一邊是“禾”,一邊卻是“刀”。為了讓埃德蒙向潘盛棠揮下這一刀,銀川已籌謀了許久。

“另外兩份,一份是股權轉移協議,一份是我們真實關係的聲明。潘家的房產、地產和外莊生意我一分不要,我隻要你和璟暄在洋行的所有股份。如果沒有異議,請在上麵簽下你的大名。”

“那就太不理智了。你和埃德蒙拆夥,不妨和我搭夥,沒了洋行的位置也不妨礙你在家養老。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損失點錢算什麽,總比坐牢好吧?難不成真要我派人去牢裏給你喂飯?我是真想留點餘地的。”

盛棠道:“拿走股份,就是全盤抹掉了我這三十一年的心血,我看你還是殺了我好,或者再多說幾句話氣死我,別留什麽餘地了。當年我就是留了餘地沒殺你,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你這三十一年是靠出賣我母親換來的。你謀害我父親,趁鄭家無人主理生意,零敲碎打連蒙帶騙弄走了多少錢,你應該也有數。別把自己說得好像挺仁善的,你可能一度心軟放了我,但你從來都沒有放下過懷疑和試探。你信心滿滿,即便我就是仇人之子,你自恃也有手段弄死我,在弄死我之前,你還有本事讓我為你潘家賣命掙錢。”

“真是聰明,我都不曉得該怎麽誇你了。”

“所以你不能死啊。我父親是你的大恩人,你還沒有報完恩呐。

我不會告訴大家你是個無恥的殺人凶手,我會對他們說,你為了報恩收養了我,鄭家的大恩大德你這輩子都沒忘,所以把我當親生兒子一樣愛護教養,現在你老了,要死了,我也已長大成人,你決定公開我的真實身份,把屬於我的那份事業放放心心交托給我。”銀川的笑容如冰封江麵掠過的春風。

盛棠似並未被這番話刺傷,而是忽然沉默了一下,像想起了什麽久遠的事,表情有些恍惚,也有點傷感,難以用確切的語言來形容。

銀川在心中加強了戒備,猜測這個老狐狸是否又在籌謀什麽毒辣的計劃,盛棠卻艱難地坐起身,伸出手:“給我吧。”

銀川遲疑了一瞬,將文件遞給了他。盛棠揉了揉眼睛,一麵翻看一麵說:“埃德蒙怕是不會輕易就被人說動,你定是花了大錢。”

到這個時候,銀川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自控力,回答道:“我送了他一些銀行的股份。”

盛棠抬了抬額頭,示意他解釋。

銀川的笑容凝成一道鋒芒:“富興銀號月底會正式成為銀行,我是大股東之一。資本……是我去倫敦找來的。”

盛棠將文件放下,微笑著,慢吞吞擊了幾下掌:“好,幹得好!”

他唇上僅存的一點顏色此刻已褪得幹淨,顯得幹枯慘白,而眼睛卻炯炯發亮,像一條瀕死的蛇,已無力攻擊,卻還保持著冷酷的驕傲:“當年鄭庭官一死,我聯合數個商行,花了兩年時間才將鄭家搞垮,以為大敵終於除去,沒想到老天爺還是留了一手。鄭庭官留下了錢,而我留下了你的命,讓你們這場翻身仗打得如此漂亮!”

“要筆嗎?”銀川晃了晃手裏的鋼筆,盛棠伸手接過,在每處需要簽字的地方簽下自己的名字,白發蕭索,手腕微顫。簽完,他輕聲道:“看著現在的你,就像看到三十多年前的我自己。處一隅之地,以一己之身,阿琛,你現在一定很寂寞。”

“也對,你和我不一樣。因為我是潘盛棠,你是你。你像我卻又不是我。”

“也許吧。”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荒謬。”

“……”

“我們兩人之間有沒有可能嚐試一下和解?”

“和解?”

“到此止步,堂堂正正做人,學會放手,放開那些你不應該有的東西,那些東西是有毒的,把它們還給我,我是在欲望裏迷失了心性的人,已經習慣了它們的毒性。而你不是我。阿琛,停下來吧,我願意在今天跟你做個了斷,你重新開始,會有一個更長遠更適合你的格局。將這段恩仇放下,你原諒我,我也原諒你。”

一種令人驚異的超然出現在潘盛棠臉上,讓銀川覺得可笑,也覺得危險:“若是原諒,你應該去問問我死去的母親和父親,問問他們這個詞究竟有什麽意義。而且我並沒有什麽需要你原諒的。”

盛棠苦笑道:“也對。我們之間何談原諒這一說。”眼中光影閃了一閃,“但在我們這場仗裏並無所謂輸贏,至於各自的下場,其實還真得聽老天爺的。”

銀川將文件收好,淡淡道:“那隻有等著瞧了。”

“把家裏其他人叫進來吧,一個人也別落下,包括傭人。你的真實身份確實是時候該公布了……你讓我怎麽說,我就怎麽說。”

銀川無比懷疑地看著盛棠。

盛棠微微抿著幹枯的嘴唇,鄙夷地搖頭:“即便我對他們胡說八道一番,你又能損失什麽呢?要不我來猜猜你現在還顧忌什……”

“我沒顧忌,也不害怕。”銀川打斷道。

“那麽……阿琛,再見。”盛棠似笑非笑,慢慢躺下,閉上了眼睛。

〔四〕

公開身份的事進展得比想象順利,銀川為此有不太好的預感,但這預感並未給他任何提示。也許潘盛棠沒說錯,他確實太年輕,眼光勢必會被當下所困,被仇恨和欲望所困,看不長遠。

那天的混亂在他的記憶裏並不特別深刻,雲氏試圖談判什麽,璟暄是在怎樣震驚的狀態下發怒離開的,雲升又是如何興高采烈加意逢迎,他都沒有過心。他隻記得,相比其他人的反應,璟寧卻異常平靜,神情簡直算得上冷漠,她偏著頭看著一側桌上放著的座鍾,眼睛盯著那搖動的鍾擺,一句話也沒說。

窗外的風刮得很大,玻璃窗將淩亂的光線反射進屋裏的天花板,隻要樹一動,亮光就會不停地晃來晃去。怕打擾盛棠休息,銀川等人移步去書房繼續商量,璟寧皺了皺眉,反身回了自己房間,雲氏接連叫了她兩聲,她充耳不聞。

一直到深夜,銀川都處在一種躁動和不安之中,因心力交瘁,累到極點反而無法睡眠。他起身走出臥室,在這棟生活了十數年的房子裏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廊上的水晶壁燈上蒙著一層水汽,牆上的畫、窗戶的棉質窗簾,散發著無比熟悉的味道。廚房裏值夜的傭人在準備次日的食物以及盛棠要服用的中藥,複雜而窒悶的氣味。銀川下樓,走進了書房,打開窗戶大口嗅聞花園裏的青苔氣息。

“大哥哥。”她輕輕叫他。

不知道為什麽,他竟失去了轉身的勇氣,好在璟寧隻是站在門口,並未走進來。

之前她一直臥在客廳沙發裏發呆,昏暗的光線中從小到大的記憶變得鮮活生動,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在這間客廳,她見到了那個眼睛大大的,長得非常漂亮卻愁眉苦臉的小哥哥,她故意跑過去奪走他的玩具,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也是想逗他開心,她還借機親吻了他,這是她最能逗人快樂的辦法,後來他果真笑起來。

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這麽久遠的事都依舊記得,因為這記得,所以她非常難過。因為這記得,所以當聽到他走去書房時,她會心潮起伏,會忍不住悄悄跟在他的身後。

銀川終於轉過來,璟寧怔怔地凝視他。

他腳步一動,她立刻擺了擺手,低聲道:“別過來。”頓了一頓,解釋道,“你瞧,即便要跟你說句話我都忍不住想哭,你一過來,還怎麽得了呢?”

銀川無言以對。

在這難言的靜寂中,他們遙望對方的麵容,不約而同地發現了彼此某些相似的氣質:從內心深處透出的安寧與倔強,微抬下巴時,在眼神中隱隱窺到的暴風驟雨,魅影一樣的熾烈執著。

她在突然間懂得了他的痛苦,一種令她恐懼的痛苦,連同危險,正慢慢地從心底爬上來。她本能地想逃,而他飛快地奔過去將她拽住,不由分說地往裏拉,關上了門。

她驚懼萬分,而他身子微微弓起,將她困在牆邊,彼此近在咫尺,呼吸相聞宛如飲下熱酒。

他的目光壓迫過來,他的眼眸濃黑如墨,激**著烈焰,呼嘯著狂風,又如絲絨一般溫暖。

這是一個男人在看他的愛人。

這麽多年,在她記憶中他一向對她無所不應,要什麽就給她什麽,不論她輕辱他還是罵他惱他,從來都心甘情願地承受,這是為什麽?為什麽璟暄同樣是她的哥哥,甚至血緣上更親,卻從來都不曾像他這樣對她好過。

為什麽?

其實她早已察覺,隻是隱隱的羞恥和不安讓她不願意深想,念頭一觸及那隱秘的禁區便自覺逃開。此刻他們離得這麽近,他的目光陌生卻又不陌生。他一直都是這樣看她的,他的目光很久很久以來就是這樣!

纖長的手指,微涼的溫度,像風撥開了一潭靜水,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璟寧心跳加快,頭重腳輕,用手抵住銀川不讓他接近,卻抵不住他眼中驟閃的光芒。

來不及了。

她的唇被他捕捉。

不能呼吸,像在夢中從高空墜下,一直墜入深淵,虛浮慌張沒有極限。那個駕馭著她的人卻無比地輕鬆,他的手遊走在她的身軀每一個曲線,力道強硬,不知饜足;他的唇控製她,帶動她,有力,平穩,擊碎她的攻防,讓她混亂的思緒宛如窗外被秋風搖撼的月光。

然而在這世上除了複仇他還有什麽呢?茫茫的人世間是因為還有一個她,才不覺得孤零零的啊。一切向往與寄托,深藏心底的對溫暖的渴望,全在她的身上……怎麽能眼睜睜看著她愛上另一個男人呢?

任思緒信馬由韁,他沉醉於她的溫度和芳香,加大了力道,似要用盡這一輩子的力氣去擁抱她,害怕雙手一鬆親吻一停,她就逃了。

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淚水沾濕,她不是假的,不是幻夢,她就在這裏就在他懷中,可要怎樣才能永遠地將她留在這裏?

臉頰驟然一痛,是她奮力掙脫,一巴掌重重甩到了他臉上。

她顫聲道:“你是想逼死我嗎?”

銀川如夢初醒,鬆開雙手,理智恢複後,人仍在戰栗著。

璟寧雙手抱肩蜷縮成一團,身子慢慢蹲下,瑟瑟發抖,像一隻被狂風暴雨打落在地的小鳥。

“小栗子……”

“別再這樣叫我……”璟寧以手掩麵,艱難地控製著情緒,“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不管你是潘璟琛還是鄭銀川,你都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大哥哥……你是……”

銀川眼眶一熱,喉嚨中就似梗著一塊石頭,生硬地說道:“知道我有多麽累嗎?這麽多年我是那麽的辛苦,你一定是知道的,小栗子……”

她搖頭,帶著強烈的羞恥:“求你了,不要再這樣叫我,我害怕你這麽叫我,就當可憐可憐我吧……過去你對我再好我都可以坦然接受,但是現在不行了。你叫我小栗子是錯的,你剛才那樣對我也是錯的。即便我和你同在這個家,也是錯的。”

她咬咬牙,不再看他一眼,開門踉蹌離去,不理會他正在經受怎樣一番折磨,不去管他內心有什麽在碎裂坍塌。

銀川怔怔地站著,前方仿佛憑空多出了一片汪洋,將她隔絕在他永不可企及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