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鴛錦

〔一〕

盛棠用餐巾擦了擦嘴,鼻翼輕輕翕動了一下,正在吃飯的其他人立刻很知趣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頭看他,知曉緊接而來的會是他劇烈的咳嗽。

他似要將血咳出來,黏液在胸腹間滾動起伏,鑽入肺部,又飛上喉管,聲音不光難聽,且相當影響食欲,每個聽到的人都覺得惡心甚至覺得疼痛。

璟寧微微蹙眉,手悄悄撫上胸口,她有點想吐,卻隻得強自抑製。她並沒有如其他人那般用亦真亦假的關切目光凝視盛棠,而是轉過頭去看著窗外,天沒有黑完,霞色還留著,一隻灰喜鵲在窗台上跳來跳去,翅膀映著一點點忽明忽暗的夕陽的餘光。

盛棠盯著她,清了清嗓子,說道:“這兩天挑個時間,跟徐家人見一麵。”

她回過頭來,一時沒反應過來父親話中的意思。盛棠抿了口紅茶,沙啞著聲音道:“潘家世代清白,這件事一定要處理得妥妥當當,不能留一點口實。”

世代清白。銀川聽到這四個字,不禁在心裏冷笑。

“那個徐德英傷好了嗎?”璟暄小心地問。

銀川看了一眼璟寧,說道:“還沒出院,但已經無恙了。”

璟寧的嘴角輕輕往上斜了一斜,冷笑道:“這麽說,你們現在可以為我討還公道了,可算是老天爺開了眼。”

雲氏聞言一嚇,連忙給她使眼色。

盛棠額頭的青筋頓時凸起,璟寧見到,臉上反而流露出一種戲謔的好奇,盛棠見她神情自若,渾無悲痛自責之色,頓時勃然大怒,更多了幾分莫名的憎恨。真是詭異,此刻他似乎已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如何疼愛這個嬌女,忘記了她的美麗可愛曾多麽讓自己驕傲。眼前的這個女子,從頭到腳都寫滿了他潘盛棠的羞恥,他每次心情稍微有些起伏,便總能很快將怒氣轉移到她身上。

盛棠指著璟寧, 厲聲道: “ 以後這裏沒有你的位子, 給我滾開!”

璟寧一聲不吭站起,銀川拽住她,沉聲道:“吃完飯再走。”

“你敢護著這個孽障?!”

“她是我的親人。”銀川站了起來,冰冷的眼睛直視盛棠,“父親要攆她,我不同意。”

璟暄亦站了起來:“父親,我也不同意。”

盛棠極怒反笑,看著雲氏:“他們都要反了,你呢?”

雲氏坐立不安,左顧右盼,哪裏敢發一言。

璟寧緩緩垂下了頭,目中淚光隱隱。

不是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境況了。父親對自己厭惡到了頂點,這樣發作已不是一次兩次。她從母親的臉上看到不甘的屈辱和軟弱的愛憐,她能猜到母親的顧慮。其實她也明白,一直愛護著自己的大哥與家中其他親人是完全不同的,他有獨立的事業,以後更會有他的家庭,他的生活今後未必會和自己相關。可二哥呢,母親呢?不論從錢還是生活上,他們幾乎完全依仗著已經變得無比陌生的父親,若因為自己的任性造成潘家分崩離析,她倒是大不了撒手而去一死了之,可母親和二哥怎麽辦?她死了連被他們懷念的資格也沒有。

可是,假如真的可以去死,死都死了,還在乎這麽多做什麽?

父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隨著他日漸老去,身邊的人與事越來越不由他掌控,他毫無顧忌地發泄著怒氣。璟寧並不太清楚父親平日的生意究竟是如何運作經營的,但她和這家裏所有人一樣非常清楚他的為人,他像舵一樣堅定務實,算盤打得很清楚,有極強的掌控欲,不論是對於人情、金錢、利益,或者麵子。他現在這樣,隻能說明他堅如磐石的心以及他的金錢帝國,全都在瓦解。

父親又在咒罵什麽,璟寧完全聽不進去了,她讓自己沉浸在一種奇異的恍惚裏,去聽外麵的風聲,去想象銀杏樹的葉子慢慢變黃,落葉堆砌,踩上去會發出一種清清楚楚的破碎的聲音。

然後她便清醒過來,明了自己此刻並沒有死的資格,也沒有恍惚的資格。她極小聲地清了清嗓子,逼回一說話便可能會流下的眼淚,盡力表現出無比的謙卑和示弱:“父親,我是您的骨肉,是您的女兒,從小到大您一直都那麽疼我愛我。千錯萬錯,您就一點都不願意原諒我?您就不願意給我一次改錯的機會?”

盛棠蹙眉看著她,沉默了許久,旋即一聲長歎,痛心疾首道:“改錯?如果還念著這個家對你的恩情,就好好聽從安排嫁到徐家去,別不明是非不知好歹。徐家世代簪纓,也算是名門,你嫁過去並不算委屈。時日長了,看你對潘家還能做多少貢獻,再談原不原諒你之類的話。”

璟寧的臉抽搐了一下,似笑似哭,盛棠看得心煩,將餐巾扔到桌上,離席而去。

“他瘋了。”

這三個字,在留在桌前的人腦中都過了一遍。

璟暄憤憤地道:“我妹妹是人,不是用來交換的東西。今天犧牲她,明天就會輪到我們。絕不能聽父親的。”

聽到這句話,璟寧終究還是沒忍住,淚水奪眶而出,雲氏握住她的手,無奈地歎了口氣。

“我來想辦法吧。”銀川道,“寧寧,不要害怕,有我在。”

璟寧擦了擦淚:“我不嫁給徐德英。”

“不願嫁,就不要嫁。”銀川說。

“我想離開漢口。”

“你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璟寧唇角一翕,笑了一下。

銀川心中巨震。這是他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這樣的笑容,如此淒然無望,如此蒼涼哀婉,竟像極了他死去的母親。

之後一段時間,不知道是不是銀川在盛棠麵前央告起了作用,又或者是盛棠忙於事務無心過問,和徐家見麵的事並沒再提起。學校開課,因新校舍尚在修建中,璟寧與劉程遠住到劉家在東湖邊的一處宅子裏,不久方琪琪為圖熱鬧也搬了過去。兩個女友約莫知曉璟寧與子昭鬧翻的事情,卻不敢多問原因,璟寧自也一句不提。璟暄偶爾會過江來,給妹妹送點吃的玩的,璟寧問起大哥,璟暄道:“他負責應付父親,父親忙起來,就不會找事煩你。”

沒課的日子,銀川會讓素懷過江來,接璟寧回漢口,知她不願在家裏多待,隻要他有空,便會帶著璟寧四處逛逛。

“好些了嗎?”他總是關切地問她。

她會回答:“好了一點點。”或是給他一個微笑,但大多時候她隻是麵無表情裝作沒聽見。

心情得到的舒緩與治愈,歸功於刻意的遺忘與麻木。有一天黃昏,璟寧獨自坐黃包車從學校跑到了輪渡碼頭,她驚喜地發現,自己心裏那種空**與針刺般的痛苦竟然消失了,碼頭與孟家關係緊密,以前每逢過江坐船就是她最生不如死的時刻,可現在她竟然不痛了,也不再去想那個人了。

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

可以後怎麽辦啊。漫長的人生,不確定的將來,讓她茫然無緒。

當老師?做學問?連方琪琪都考慮以後即便結婚也不要耽誤做學問。

程遠也道:“女人一結婚,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了。我要留一點屬於我自己的事,即便我當了別人的妻子和母親,也不會放棄它。”

“為什麽呢?”璟寧問。

“為了提醒我們自己,雖然身為女人,但在人生中扮演的角色不應該僅僅是妻子或母親。”

璟寧點頭,同時發現一個殘酷的現實:她失去了自己,不知道什麽事才是屬於自己的事。與孟子昭的戀情夭折之後,以往的興趣愛好再也無法令她得到快樂,她甚至開始厭惡音樂,厭惡她曾深愛的鋼琴。

怪誰呢?難道怪那個仿佛人間蒸發了的人嗎?

一想起他,她便丟失了自己。

黃昏的江麵鋪著豔麗的霞光,每一艘船行過,絢麗的色彩就變幻一次,絕不會重複。璟寧假想孟子昭就在某一艘船上,他也在思念著她,於是強烈的悲傷與思念洶湧而至,讓她無法呼吸。他桀驁的表情熱烈的愛撫,鼻息的溫暖與唇間的溫馨,他滿含愛戀的言辭,他的憤怒和悲傷,帶著疼痛與甜蜜,在她的記憶中亂竄。

“讓我見見他吧。”璟寧雙手合攏,將下巴放在上麵,閉目祈禱,如同當年在寄宿學校時,法國嬤嬤領著她看著聖母像時那樣虔誠,她是實在沒有辦法,才隻能祈求原本在她心中可有可無的上帝,那個看似掌管著造物命運的神秘的力量。

“求求你了,讓我見見他吧,我是實在舍不得啊,我舍不得他啊,求求你了……”

江風將她的長發吹得輕輕飄動,堤壩上的欄杆浸著水汽,濕了衣袖,但璟寧並不覺得冷。遠處江麵傳來馬達聲,一艘小貨輪從漢口的方向開過來,依稀是子昭在夏天帶她坐的那一艘。

“他會在上麵嗎?”

璟寧踮起了腳,睜大眼睛,想看清楚甲板上有沒有人,但她隻隱約看見一排排堆得好幾米高的木箱子,她從係在船頭作標誌的藍色小旗辨出這的確就是子昭的那艘星月貨輪,一顆心怦怦亂跳,難道自己的祈求終於被上帝聽到了?

小貨輪並沒有朝碼頭靠過來的意思,隻在江中稍停了停,便掉頭回了漢口。璟寧腦子裏嗡的一聲,渾身熱血上湧,用力揮舞手臂,大喊:“孟子昭!孟子昭!你過來!你把船開過來!”

貨輪越行越遠,過江的大輪船緩緩開過,正好將它遮擋住,也不知是小貨輪駛得太快還是輪船太過龐然,當江麵終於恢複了空曠,隻餘浩淼煙波時浮時沉,天色已暗,對江碼頭一列船舶暗沉的陰影已經糊成了一團。

璟寧急得放聲大哭。她從小到大任性恣意,受盡寵愛,想要什麽就要什麽,從未有任何不如意之事。可如今她才發現,年少時所經的一切美好,都宛若即將食藥之前的蜜糖,甜在前,苦在後,成人之後最重要的一課,沒想到竟是“求而不得”。

〔二〕

這一年秋天,對於漢口商界來講,是名副其實的多事之秋。九月十日,大鈞船業與民生公司共同商討川江航線合並的消息開始陸續見諸報端,這預示著大鈞很可能會因為這個利好消息,而暫時免於被惡意壓價收購。

很快,孟氏將大鈞在川江上的分公司全部以高價賣給了民生公司,而民生則將其在漢口的重要碼頭以合作使用的形式無償轉給了大鈞,這條消息隨著一張合照登上了漢口商界新聞的頭條。照片上,孟道群父子與四川船業大鱷盧作孚坐在一張圓桌前,桌上擺著重慶的特產鹵鵝,三人笑容滿麵,神情輕鬆。眾人恍然,原來孟道群並未病倒,而是悄無聲息地去四川尋來了一個大幫手。

盧作孚的民生公司,是川江上聲勢漸起的一條巨龍,早在與孟氏合作之前,他便著手收購川江上零散的航運公司,所謂化整為零,這些小公司將財產以高價賣給民生,盧作孚眉毛都不抖一下,照單全收,而原來公司的人員也全部接收,量才錄用,如此一來不禁擴張了勢力,也得了人心。這一次收購孟氏在川江的分公司,顯然是雪中送炭拉了孟氏一把,讓大鈞獲得了資金用來救急,同時在漢口的碼頭上也減少了消耗,增加了庫存。民生從孟氏獲得差不多十五艘輪船,其川江上最大的對手日清、怡和等洋行立刻由盈轉虧。數十年來,由這些洋行掀起的商戰開始至今,川江航運這隻“肥鵝”,終於由中國的航運公司獨吃了,這算是民生公司和大鈞船業在困境中艱難揮出的一記重拳。

一天,銀川去了一趟武昌,將孟道群欲在私宅設宴款待盧作孚的消息告訴了璟寧。

他們並肩坐在長椅上,這是學校最安靜的一個地段,眾花漸凋,唯桂花開得密密簇簇,珞珈山近在眼前,密林高聳,蓊蓊鬱鬱地映著爽淨的藍天,秋葉五色繽紛。

銀川道:“劉家、方家等華商都接到了邀請,程遠和琪琪她們肯定會去玩的,你何不跟著一塊兒?那個人肯定在。”

璟寧沒說話,眼睛卻閃閃發光。

銀川將手中紙袋子遞給她:“這是在你學校附近買的麵窩,還是熱的,你吃一個吧。”

璟寧覺得發膩:“我吃過飯了,你吃吧。”

銀川點點頭,用油紙托著,三兩口就吞嚼了一個,吃完一個又拿起一個,璟寧微笑道:“連吃相都沒有了,洋場出的是紳士,可不是魯丈夫哦。”

“從起床到現在跑了四五個地方,一口東西沒吃。”

“這麽拚命幹什麽,是生意重要還是身體更重要?”

“你開心更重要。”他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

璟寧忽然有些不自在,過了一會兒,移了移身子,坐遠了一點,四圍隻剩風吹樹葉的聲音。銀川低下頭,慢慢將紙袋揉成一團,捏在手中。

兩人沉默了許久,銀川瞥了璟寧一眼,輕聲道:“寧寧,你今天的衣服很好看。”

璟寧一笑,低頭撫了撫藕色衣襟,那上麵繡著一小朵黃水仙:“是佟夫人給我做的。”

“佟夫人?”

“嗯,就是上次吃飯時遇到的佟爺的夫人啊,抱著個小娃娃,你認得她的呀。”

“哦,”銀川恍然大悟,又覺得甚是奇怪,“你們倆怎能談得到一塊兒?”

璟寧微笑道:“她想識字,又對我們學校好奇,來找我,我就帶她四處逛了逛。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兒,比我還小兩歲,卻勤快懂事多了,手又巧,模樣也好,還開了一家成衣店。”

銀川忍不住道:“她怎麽能跟你比?”

一陣風吹過來,桂花紛紛落下,璟寧將落在身上的桂花掃在手掌裏,隨意拿手絹包著,站了起來:“大哥哥,我一會兒還有課呢。”

“哦,我也有事要忙。”銀川亦站起。

她送他到西門,看著他瘦削的背影,心中掠過一絲酸楚。

就像背後長了眼睛,知道她在目送他,他轉過身來,朝她擺了擺手:“回去吧,別耽誤上課。”

“謝謝你……告訴我那個消息,總之……一直以來……謝謝你,大哥哥。”

銀川不耐煩道:“說這些做什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璟寧坦言以告,目光澄澈清明,“從小到大,你對我那麽好,我不知道該怎麽回報;而一直以來我的任性給你帶來的許多麻煩……我也不知道如何償還。”

努力構築的堅定,正在被她一點點擊碎,他突然有了一種想放棄的衝動。其實那牢牢盤踞的執念,那不可言說的痛苦,若真能放下,又未嚐不好。

他凝視著她的小臉,輕聲說:“你不必跟我說客氣話,而且我也有很多做得不對的地方。現在隻要你能高興,怎麽都好。”

次日下午,璟寧坐輪渡回到了漢口。

孟家晚宴結束,酒會剛開始不久,她算著時間到孟家門外,程遠已在院子裏等候。

“子昭在嗎?”璟寧快步走到女友身前。

“跟我哥他們聊著天呢。”程遠拉著璟寧的手,兩人並肩往大廳走去,“一會兒有舞會,全是年輕人,長輩們都換地方了。”

璟寧嗯了一聲,程遠覺得她的手很涼,忍不住說道:“不曉得你們之間究竟有什麽過節,但想著你的性子,你不說我們也就不問。今天孟子昭看起來有點怪,就跟打了雞血似的,精神得不得了,眉毛都快飛起來了,就算他現在是大鈞的總經理又如何,毛頭小子一個,有什麽好神氣的呢?寧寧,是不是他在你麵前耍威風,被你看不慣,你們便吵架啦?”

“不是,他沒跟我耍威風。”

“我聽我爹講,孟家最近挺不容易的,生意上遇到很多困難,今天子昭再怎麽跋扈你也別跟他鬧,體諒他一點,等他緩過勁兒來,會念你的好。”

“我不會跟他鬧的。”

“他若委屈你,你也別理他。”

“我不怕委屈。”

程遠滿腹狐疑地看著璟寧,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由這嬌小姐說出來的。璟寧抿著嘴唇往客廳看去,燈火明亮,在衣香鬢影中尋到了孟子昭。他果真神采奕奕,臉頰紅潤,英氣逼人,穿著筆挺的洋服,頭發梳得光光的,不時放聲大笑,極為開心的樣子。璟寧心中忽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懼意。

他肯定早就知道她會來,不光如此,他現在在排斥她。

“子昭!”她鼓起勇氣快步朝他走過去,也不知是從哪裏尋來的勇氣,令她以這麽一種歡欣振奮的語氣喊他的名字。子昭身邊的人都是他們熟識的幾個朋友,見她過來,都退開幾步,笑道:“這下好了,管你的人來了,我們得識趣讓一讓。”

子昭笑道:“是知道我一會兒會贏錢,認慫想溜吧?”倒也不待那幾位回應,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滿臉都是笑,“哦,你來了?”

乍一聽到他的聲音,簡直如在夢中,她怔怔看著他的眼睛,他眼中沒有絲毫笑意。

子昭轉身叫來侍者,從托盤裏取了一小碟蛋糕給她。璟寧接過,輕聲道:“子昭,我們談談吧。”

他冷淡地道:“還有什麽可談的呢?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

她的心一沉。

“有些事你並不清楚,我們能換個地方說嗎?這裏不合適。”

“我倒覺得挺合適的。還是你認為你要說的話,有什麽不合適的地方?”

這一如既往的尖利刻薄,倒些許緩和了一點她心中的痛苦,她隨他走出大廳,走進樓道西側的小廳,那是平時孟夫人喝下午茶的地方,陳伯很敏捷地跟了過來,子昭本擬關門,見陳伯背身而立,不遠不近站在門口,便將門敞著,轉身對璟寧道:“有什麽就說吧。我還要招待客人。”

她將蛋糕碟放在一張小桌上,抬頭看著他,一字一句道:“孟子昭,我的心從沒有變過,一直沒有變。”

他蹙了蹙眉,目光變得幽深:“那對不住了,我的心變了。”

“你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在給你們家那張紙上已經寫得很清楚了。上麵怎麽寫的,我就是怎麽想的,就是那個意思。”

“我不相信。”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今天我沒有任何想跟你作對的意思,也不想和你在這兒爭執。”他壓低了聲音,“我找不出時間和精力在這裏跟你演恩恩怨怨的戲碼。”

她眼圈兒登時就紅了,淚水盈盈,表情卻執拗堅硬:“之前你對我說的那些話,就不作數了嗎?”

子昭看著她,笑了一下:“誰先不作數的?”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一寸寸淩遲著她的驕傲,但她倔強地為自己辯駁,她向他伸出了手,以懇求的姿勢:“那件事的發生並非出自我的意願。我隻能說我很後悔,恨不得死。可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凝視著她,眼中有光芒在浮動,然後他歎息了一聲,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其實他的手也是涼的,也和她一樣在輕輕顫抖。肌膚相觸的這一瞬,璟寧覺得所有的委屈與痛苦都煙消雲散。

“手上的傷是怎麽回事?”子昭輕聲問,摩挲著她掌心的傷痕。

“被燭台刮的。”

“一定很疼吧。”

她吸了吸鼻子,微笑道:“現在不疼了。”

“那就是了。長痛不如短痛,什麽傷都會好的。就當是一起做了一場夢吧。”

她愣住了,不可置信看著他,子昭飛快地放開了她,說:“回家去吧。”

他知道她不會撒潑吵鬧,因為她是那般要強。但他離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她麵向他直直站立著,眼神一如既往的任性單純,一如既往的倨傲,但滿臉都是淚,無聲的淚,其實淚水的流動何嚐是有聲音的?但他感受到那一顆顆珠淚滾落時的孤獨和寂靜,如同墮入虛空,探手四圍,卻尋求不到一絲一毫的依附。見他看過來,她將嘴角揚起,依舊是她獨有的不認輸的表情。

然後她就朝他奔了過來,那一刻子昭覺得血液好像從腳底直竄上了腦門。璟寧跑到他身前,擦了擦眼淚,用一種近乎偏執的語氣道:“就一天,孟子昭,就陪我一天。”

“你究竟要我怎樣!”他咬牙切齒地說。

“明天十一點,在我學校西門等我,你如果不來,我就去跳東湖一了百了。”

“愛跳不跳!”

“姓孟的臭小子,我說到做到你信不信?反正我下課後就會去那兒找你,你要是遲到了或是不來,我就去死。”

他氣急敗壞:“都他媽打算尋死了,你還上什麽課!我還得等你上完課!什麽道理!”

“我就是喜歡,你管不著!”

他瞪著她,但不知道為什麽,卻被一種極為複雜的感覺激得啼笑皆非。璟寧斜斜瞥了他一眼,雪白的小臉在燈光下粉雕玉琢,子昭覺得簡直不可思議,這小妞現在竟然是這麽一副勝利的表情。

荒謬!

他嘴唇剛剛一動,璟寧已轉身走出了門。

〔三〕

次日,沒有早一分鍾,也沒有晚一分鍾,孟子昭準時出現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璟寧已經先到了一會兒,亭亭地隱在樹蔭下,穿著灰色薄羊毛大衣,雪青色的長袖連衣裙,她刻意打扮過,腳上的一雙白色高跟鞋看起來也是嶄新的。光亮的頭發披在她肩上,風吹得額發紛舞,她也懶得去撩。

“跑什麽?額頭上都出汗了。”璟寧說,遞給子昭手帕,他並不接,問:“去哪兒?”

她將頭偏了偏,看著遠處的湖水:“我們就從這兒繞過去,沿著湖邊走走。”說著伸手就要挽他的手臂,子昭退後一步,躲開了。

璟寧冷笑道:“嫌髒還是怎麽?”

他猛地將她拽近身旁,恨恨道:“別逼我發火!”她的胳膊被他攥得發痛,眉梢眼角卻盡是笑意,借勢靠在他肩頭,惹得從西門進出的學生頻頻側目,子昭沉著臉想推開她,卻怎麽也沒狠下這心,她像一枚浮萍頑強地附在青石之上,那麽單薄那麽瘦,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跑。

默默走了一會兒,路邊梧桐樹上鳥雀喳喳,幹枯的果子落在地上,子昭終究找了個機會將手臂從璟寧的糾纏中抽了出來。她輕聲道:“孟子昭,今天我們能不能和以前一樣要好,裝裝樣子也行,就當是應付我也行。”

沒有得到他的回應,璟寧側過頭去,眼前是清晰開闊的湖麵,映著高大的懸鈴木和楓樹、榆樹,時光恍惚回到夏日的趙氏花園,但時已不再,人也已經變了。他和她都很清楚。

璟寧說:“磨山那邊的銀杏葉一定黃了。”

子昭依舊沉默。

她不管他,接著說下去:“要是在大晴天,可以有一點風,風不能太大,讓銀杏葉金燦燦的一片片地落下來,那樣才最好看。我其實不太喜歡秋天,風吹得讓人心裏難受。”

“嗯。聽你的。”他終於開口。

璟寧不解地抬起頭,子昭俯視著她的臉龐,說:“聽你的,今天我們就像之前一樣要好。”

她展顏一笑,重重地點頭。子昭的心一抽,被那一雙明眸中的盈盈淚意深深刺痛。

不知道走了多遠,路上已看不到什麽行人,滿耳都是湖水拍岸的聲音和鳥語聲,清新的水汽和植物的香氣彌漫四周,放眼望去,隻有幾艘漁船停在湖中央,小小的幾彎陰影,隱隱約約,晃晃悠悠,就仿佛憑空被放置在那裏的虛浮的布景。接近正午,陽光終於突破雲層,湖色變得蒼茫縹緲。璟寧望著遠處山巒安靜的曲線,小嘴微斜,露出晶亮的牙齒,好像在笑,又或許是想到了什麽。

子昭的手動了動,片刻後,抄進了衣兜裏。

“孟子昭,我的手很冷,怎麽辦?”她捕捉到他的反應,沒有放過他。

“好,那我們就找個地方吃點熱的東西。”

這並不是她想要的回應,她是想讓他拉著她的手。璟寧眼中終於掠過沉沉的失望,緩緩低下了頭。

兩人就在湖邊漁村找了個小飯館,讓店家煨了罐雞湯,做了紅燒魚。璟寧細嚼慢咽,挑魚刺挑得分外小心,子昭看著極不耐煩,將魚臉肉熟練地一分,夾起來放在她碗裏。她一聲不吭地吃,吃得很慢,就像是在拖時間。沒吃兩口,子昭看了看表,起身說道:“我去把車開過來,你先慢慢吃。”

她臉上漸漸布滿陰雲,子昭懶得多話,徑自離去,走回大學的北門取了車,又沿著從環湖的公路開回小飯館,這麽一來一回,花了快半個小時。

璟寧已經吃完了,獨自立在湖邊,裹緊了大衣,雪白纖細的手指捂著領口,長發被風吹得飄飄揚揚。他還沒走近,她已察覺,轉過身來,俏臉蒼白,烏黑的眼珠子裏滿是嘲諷:“就等著你攤牌呢。一天都還沒過完,想說話不算話了嗎?”

“你下午不上課?我送你回去吧。”

“我現在又不想上課了。退學也可以。”

“你沒必要這樣。”

“是啊,以前你上趕著追求我,現在我倒貼著來纏你,你得意了吧?”

子昭嗤地一笑,眼神卻十分幽涼:“我可沒什麽好得意的。不過潘璟寧,你這兩天的表現,太不像你的作風。”

“我就是這樣,想怎樣便怎樣。”

“你想怎樣我並不想管,也不想關心。”

“我知道你不關心。見你這紅光滿麵的樣子,就知道你從來就沒有關心過誰,你隻關心你自己。”

子昭平靜地看著她,緩緩道:“沒錯,我的確隻關心我自己。”

“那一開始為什麽要答應我?為什麽還是來了?”

“好歹我們也算一起長大,做朋友總可以的。走吧,我送你回去,你要回學校還是回家?”

璟寧清了清嗓子:“我沒福氣當你的朋友。我自己走。”

子昭看著她:“別強了,陪你來自當送你回去。”

“沒必要!你滾!”

子昭蹙眉,卻還是笑了笑:“你還是老樣子,行,想怎樣就怎樣吧!”

璟寧從衣兜裏掏出一個東西,遞過去:“還給你。”

子昭看了一下,紅色的絲絨盒子,像一團火燒著眼睛。他接過,想也沒想就扔進了湖裏,淡淡道:“你不要的破爛玩意兒,我拿來做什麽?”

璟寧轉頭看著湖水,漣漪一圈圈散開,她看著看著,一滴淚落了下來。

子昭轉身就走,大概走了十餘步,就聽到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悶響。這聲音他估計一輩子都不會忘。那種絕望,空洞,奪人魂魄的聲音,化成了尖銳的痛,直紮進了心底。他返身衝到湖邊,波紋淩亂地**著,暗沉的湖水已然將璟寧吞噬。

“潘璟寧!”他嘶聲呼喊,縱身躍入湖中。

就像是掉進夢魘,虛虛實實地撕纏,刺骨的寒意,冰涼的窒息,渾濁的光。她就這麽藐視他,明明知道她是他的命,偏要輕賤自己,明明知道她死了他也活不了,偏要死給他看。他拽到了她的手,那隻柔軟的小手不再用力抓住他了,她決定放棄他了。該死的家夥,他簡直恨透了她,卻又深深覺察到了她的痛,體會到她的苦。是的,他恨她,但他更恨自己,是他將她逼成了這樣。

璟寧身上的大衣濕透了,身子極沉,子昭費了很大的勁才將她托起來,飯館的老板和一個夥計聞聲跑過來幫忙,將璟寧拖上岸,再將他拉起來。

子昭跌坐在地,看著那可憐的人兒像條瀕死的魚蜷縮在地上,但還好,她尚留有一絲微弱的呼吸,子昭回過神,雙手用力摁壓她的胸口,將嘴唇印在她冰涼的唇上,呼喚她。

“醒醒,你快醒醒!潘璟寧!醒過來!”

他的聲音裏已帶著哭腔,腿是軟的,手卻更加用力,怕她疼,卻更害怕她不再醒過來。幾分鍾後,璟寧用力幾聲長咳,吐出了嗆進腹裏的水,急促地喘息起來。好心的飯館老板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張棉布被麵,遞給子昭:“湖水很冷,趕緊給姑娘擦擦。”子昭顫著手接過,將璟寧濕透的大衣脫下,用被麵把她裹著,將她扶起來擁在懷裏。

圍觀的人多了起來,指指點點地議論:“造孽哦。”

“富貴人家的小伢,為什麽這麽想不開?”

“有吃有穿的還要尋死……”

璟寧渾然不在意,皺著眉頭,雙手握成拳抵在自己胸口,呻吟道:“我心口痛……子昭,我的鞋也掉了,是新的鞋子……”

子昭牙關打著戰,眼睛通紅地吼道:“潘璟寧,你怎麽這麽混賬!怎麽能這樣對我,真是個混賬女人!”

璟寧揚起臉,欣賞他的表情,小嘴微微一撇:“討厭鬼,就知道你繃不住。”

他想扇她一巴掌,手抬起,卻久久打不下來,狠狠吸了一口氣,將她拽得站起,璟寧光著一雙腳,被他踉踉蹌蹌地拖著走,一直拖上了車。

汽車一路疾馳,繞來繞去,似行在沒有盡頭的漫漫長路,璟寧靠在座椅上,渾身因寒冷篩糠似的抖,臉上卻有一道道熱流劃過,是眼淚不停地落下來。汽車駛上一個斜坡,再向一側一轉,停下。她被他推推搡搡地弄進一棟小洋樓中,他就像根本不管她會不會痛,用力拖著她,拽著她,璟寧一開始一聲不吭,往裏走了幾步,忽然用力掙紮,偏偏倒倒往外跑,子昭三兩步就趕上去,臉色鐵青,將她攔腰一抱大步上樓。

隻剩下喘息聲與擂鼓般的心跳。

他踢開一間屋子的門,厚重的窗簾被震動得飛起一角,陽光火一樣燒在窗上。他將她扔到**,不待她起身,撲過去壓住。他要懲罰她,也懲罰自己,但到最後卻化作了熾熱的吻,釋放出積蓄已久的怨恨,和對她的歉意、愛戀和追悔。

屋裏很冷,她的身體也很冷,但很快就被他烘熱了。他捧著她的臉,望著她,兩眼熠熠閃光,然後他低下頭,溫柔地吮吸她臉上的淚,宛如暢飲愛的甘醇。是的,他愛她,透過了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他愛她,愛她任性的身體,頑強的靈魂。所有童年的往事、青春的快樂沛然作雨,撲麵而來,她朝他仰起臉,手指伸到了他的紐扣上,他捉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放進他的襯衣裏,滑過了他光滑緊實的皮膚。她將他抱住,撫摸著他的肌膚,那般用力,甚至能撫摸到他骨骼的輪廓。他貼在她肩頭的嘴猛地壓緊,然後,他輕輕褪去了她的衣服。

多麽難以置信,多麽的陌生,又多麽的熟悉,就像早已經彼此擁有過,千遍萬遍。

“子昭……”她哽咽著摩挲他的臉龐,身體因筋疲力盡而加劇的痛楚,消解於他的愛撫。

“你知道你是我的命,所以就這樣蔑視我!”他喃喃道,濕潤的眼睫觸碰著她的頸窩,他知道她會任由他擺布,就像他任由情感拓開了一切束縛。

完完全全地結合,就像從未有過分離,連靈魂都共屬於彼此。這一刻她變成了柔軟卻又不可摧毀的藤蔓,將他嚴密地纏繞包裹,他則是搖撼的烈風,怎麽也不肯停歇。同樣年輕的身體,他如此強硬,她卻這般柔軟,他們天生一對,他們彼此擁有,享受著這跌宕與暈眩,讓愉悅與痛苦電火流光般在身體裏交替竄動。他凝望她布滿紅暈的臉龐,看到她整個人都被光芒點亮起來,是那般皎潔嬌豔,他選擇緊攥著那光芒不放,直到與內心的欲望達成完全的和解。

窗外又在下雨了,雨聲是那般節奏平穩,那般輕柔。雨聲浸透進了這場癲狂,再侵入了他們的夢中,像一台收音機,短暫的白噪音之後,響起了讓人釋放的旋律。

火柴輕響,隨著火光飄來一縷淡淡的硫黃味。

“該死!”他低低罵了一句。

璟寧睜開睡眼一瞧,微光中,子昭裹著張薄毯子蹲在壁爐旁小聲地倒騰著,爐中木柴似乎早受了潮,他弄了半天才點著,木柴燃燒,劈啪有聲,終於散發出溫暖的熱氣,他這才滿意地站起來。

璟寧心裏甜蜜又酸楚,但見他的模樣實在有些滑稽,忍不住哧的一聲笑出來。子昭轉過身,胳膊不小心在壁爐的角上撞了一下,痛得臉一皺,他將肩上的毯子摔到一邊,斥道:“一見我受罪就開心,這世上再沒人比這潘小妞對我更狠!”向她走過去,**的身軀在柔和燈光映照下健美挺拔,璟寧趕緊背過身,咕噥道:“能讓孟大少爺受罪,說明我本事不小,我當然開心得不……啊!”她尖叫了一聲,原來子昭噌地鑽進了被子,將胸膛緊貼在她背後,又將冷冰冰的手捂在她胸口,璟寧掙紮,子昭緊箍不放,她一動也不敢動了。

“子昭,我們說話吧。”她輕聲說,“一直說到天亮。”

他撫了撫她的肩:“我累了。”

她便轉身,伏在他胸膛乖乖闔上眼睛:“那就睡覺。”

他摸摸她長長的睫毛,說:“我回來的當天,去找過徐德英。”

璟寧沒吭聲,隻是身子顫抖得厲害,子昭低頭,吻她背部依舊隱約可見的疤痕:“潘璟寧,我從來就不管你究竟做了什麽發生了什麽。我要的是你的心。說這話你也別想歪了去,我的意思是你的人和心我都愛,不管怎樣都愛的,從見你第一麵的時候就愛,愛了這麽多年了啊。”

她咬著嘴唇,淚水浸濕了他的胸膛。

他久久地注視著她,目光中滿含痛苦:“我去找徐德英,不是為了要他證明什麽。我隻是很生氣,我恨徐德英害了你,也恨我自己沒有保護好你。我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可這簡直就是個笑話。我非但沒有保護好你,沒有為你討還公道,反而傷了你的心。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可是我真的無能為力。”

〔四〕

他不會忘記那一天,急怒攻心,理智燃盡,他要去找徐德英拚命,幾乎想也沒想便將阻攔自己的父親用力推開,明明聽到老人跌倒在地的悶響,他就是狠心得連頭都沒有回。

他也不會忘記徐德英鎮定異常的眼神。其實也可以理解,這個剛從鬼門關挺過來的人,連死都不怕,又怎麽會害怕他?徐德英從病**坐起身子,臉上毫無愧色,淡定得像個絕對的勝利者,即便當自己衝過來扼住他的脖子,讓他完全無法呼吸的時候,他眼中的神色也沒有絲毫改變。

“你這個混蛋!你怎麽不死?!”子昭目眥欲裂。

徐家的下人撲過來將他拖開,徐德英漲得紫紅的臉方重新回到失血的慘白,他扶住床邊輸液的鋼架,用力喘氣道:“如果能讓時間回轉,我倒寧可自己死了,隻要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時至今日我還能做什麽?我不會再死了,我隻會麵對現實。”

子昭顫聲道:“你算計她,害了她。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她隻會恨你。麵對現實,什麽現實?你毀了她,知道嗎?混蛋!”

“孟子昭,我根本不在乎她恨不恨我,我如果已經得到了她,隻會好好守護她。而你呢?除了到我這兒鬧,還能做什麽?你撇下你孟家的一攤麻煩事,到我這兒鬧有什麽用?”

這癱坐於病床的男人,滿眼刻薄不屑,一臉犀利嘲諷,哪裏是當年那個木訥老實、任人欺淩的可憐蟲?他吩咐攔住子昭的幾個人退下,叫站在一旁嚇得抖抖索索的小護士離開,待病房裏隻剩下他們二人,他艱難地彎下身子,從床邊一個櫃子裏取出一個牛皮包,掏出一疊紙,然後向子昭用力一拋。

德英道:“我家想盡一切辦法截住所有可能外放消息的通道,才讓這件事能夠銷聲匿跡,不被人亂做文章。我的聲譽不值一文,可她那麽驕傲,那麽要強,怎麽受得了報紙潑髒水。是,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有罪,但是孟子昭,我拚盡全力去彌補了,以求不再造成更壞的後果。因為我愛璟寧,我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愛她!孟子昭,你不配跟我爭,你不配,不配!!”他的嘴唇因胸腔急促的起伏變成病態的青色,氣急敗壞,聲音越來越大,“我知道你們所有人都會放棄她,家族、金錢、事業,你們會為了這些放棄她,但我不會!你們都不配得到她!全都不配!”

他胸下的傷口浸出了血,而在他劇烈的咳嗽時,口中亦噴濺出鮮紅的**,染得雪白的被子點點斑斑。

子昭捏緊了拳頭,身子發顫,德英繼續冷笑:“孟子昭,以前你多麽威風,想欺負誰就欺負誰,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但我告訴你,你就是一個成天隻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一點屁用也沒有!你能為璟寧做什麽?你知不知道,拍下照片的記者,就是你打過的那個日本人?你都不曉得他有多得意,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你的未婚妻和我做了醜事!你也去找他嗎?像今天這樣,衝過來打衝過來罵?你這個沒用的廢物紈絝!”

“住口!”子昭臉色蒼白,生平第一次,在麵對這個從小就被自己輕視的人,他心中充滿了挫敗感。

德英道:“你說是我算計了璟寧,但我要說,是命運算計了我們所有人。你不能做主,璟寧不能,我也不能。這是命!我現在能做的隻有一件事,就是不再讓她受到傷害,我忍住不去找她,不去求她寬恕,潘家對徐家開出的條件再狠,我拚了命也會滿足他們。子昭,你不能再為璟寧做什麽了,潘家一心要替洋行擊垮你們孟家,這都是擺在明麵兒上的事,你們怎麽可能還會成為一家人?”

“你究竟想說什麽?”

“是潘家人授意那個日本人寄出來的照片,孟家徐家幾乎同時收到,起的作用各不相同,但都會對潘家有利。說到底,還是洋行在算計我們中國人,一家的私事,變成了商場爭鬥的道具。潘家捏準了我們兩家人的心,料定我們各自會做些什麽:你會陣腳大亂,讓孟家雪上加霜,我呢?徐家被人捉住把柄,為了顧全名譽,我們自然會為了璟寧,像狗一樣任潘家驅使。利字當頭,有些人為了利益不惜犧牲親人的名節聲譽,以前我不信,現在卻是實實在在看在了眼裏。孟子昭,若說後悔,我唯一後悔就是被感情衝昏了頭腦,利用了璟寧對我的同情,讓我和她都成了任人擺布的棋子。”

子昭顫聲道:“我不相信。”

“隨你信不信。我也可以告訴你,璟寧從來沒有想過要背叛你,這真的隻是一場意外。”德英神色慘然地搖著頭,“我根本沒有想過,喝下那兩杯酒,我就鑄成了大錯。”

子昭閉了閉眼,覺得心是空的。

在沒回家之前,子昭認為自己隻是一個失敗者,回到家後,他發現他成了一個罪人。

父親在他離開的時候昏倒了,是他讓父親摔倒在地的。

道群病重的消息被孟家人死死守著,不敢向外泄露一絲半點,子昭硬著頭皮代替父親處理大鈞的事務,數日後道群的病情終於好轉,子昭眼見著老父憔悴不堪的病容,萬分痛悔,跪在了床邊。

道群渾濁的眼中露出淚意,隻含含糊糊地說:“我不怪你……”

子昭流下淚來。孟夫人看著他,臉色黯淡,目意卻十分堅定:“你父親不怪你,我也不怪你。但是昭昭,現在你錯了,你不該哭,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哭不會讓你父親好起來。陳伯,把筆墨拿來。”

“不……”他忽然無比惶然,想哀求,卻知此刻自己沒有哀求的資格,隻道,“寧寧是無辜的!”

“無辜?”孟夫人平靜地說,“什麽是無辜?你長這麽大,讀了這麽多書,快替媽媽解釋一下它的意思。你覺得害得父親現在這樣,你算不算得上無辜?害得船業少了頂梁柱,你算不算無辜?沒錯,我和你爸爸都不怪你,但我們的諒解與你是否無辜是兩碼事。昭昭,現在你告訴我,潘璟寧哪裏無辜了?”

說話間,陳伯已將紙順好,研完墨,潤了筆遞給孟夫人。孟夫人沉思片刻,輕輕抬腕,退婚書是需要鄭重書寫的,孟家隻有她能寫出與道群神似的筆跡,下筆之前,她無比平靜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兒子,自然知道這一刻他的心會有多痛,清楚自己即將落下的每一筆都將如鋒刃刺入兒子的心。但她毫無選擇。

孟夫人歎了口氣,凝視麵如死灰的長子,說道:“昭昭,你要記住,人的一生會為許多事操心,但作為一個男子漢,必須要在這些事裏挑出重點。我希望你能懂得舍棄。”

子昭不懂什麽叫舍棄,他知道自己不會舍棄,但不得不拒絕見璟寧,拒絕聽她懺悔,拒絕給她機會,在拒絕她的時候,他被迫放棄了那個已成過去的自己,放棄了那個飛揚跋扈的傻子。

此時,當她就在他懷中,肌膚的溫度是如此真實,他那些細如纖毫的掙紮和不得已,他的負疚與罪愆,如何說與她聽?

燈光昏黃,子昭仰麵看著天花板,黯然地說:“以前的我,為了你把一切拋下都不會覺得可惜。可現在……寧寧,你就像一個我無法再向往的奢侈品。”

他怒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什麽時候覺得你下賤卑微?”

“我就是這麽想的,我隻想告訴你我不會對你死纏爛打。”

他坐起身,蹙起了眉。

“孟子昭,我知道你剛才想說什麽。”

“你不知道!”他憤然說。

璟寧也坐了起來,手環繞過去,擁著他:“你想說,你擔負著責任,擔負著家業。你的父母兄弟,大鈞那麽多員工,他們全都需要你。如果現在為了我拋下他們,你會看不起你自己,你覺得我也不會真正愛那樣的你。”

她早就看進了他的心。如此理智決斷,這般條理清晰,讓他驚歎,又無限地傷感。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將她攬入懷中。

“冷不冷?”

“不冷。”

“潘璟寧,下午你說冷,我很後悔沒有抱你,後悔沒有握你的手。”

“我知道你後悔。”

“你什麽都知道。”他吻了吻她的額頭。

“是的。”她輕聲說,“我什麽都知道。”

木地板上放著一盆蝴蝶蘭,紫紅色花瓣因缺水微微卷曲,紫藤覆蓋了窗外的紅磚牆柱,到春天會開滿花朵。這棟房子原是孟家準備給他們倆做新房的,為的是方便璟寧在武昌這邊讀書。然而婚約取消,自然也就沒有再繼續添置新物件。不過子昭在武昌的碼頭這邊工作的時候,偶爾也會住在這裏。

璟寧抬頭凝望他,顯得溫順又謙卑:“我現在很知足了。”

“我不知足。我不想和你分開。”

“子昭,為了知道你的心,我就像個賭徒押上了所有的自尊和勇氣,這是我最後的一次任性,我是懂得見好就收的。從今以後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至於其他的,就順其自然吧。隻要同在這人世間,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就不算分開。”

他的雙臂滑過她的後背,手撫摸她的臉龐,將她拉近:“潘璟寧,你比我想象的更堅強也更現實。”

“隻有這樣你才會更愛我,才會更舍不得我,隻有這樣你才會更有出息。”她的淚水晶晶亮亮,嘴角卻帶著笑,“我不過是在成全我自己。”

這話說得毅然又淒涼,他捧起她的臉,正色道:“去你家求婚的時候,我發過誓,‘天地可證,此情不渝’,退婚是我暫時屈從母命不得已為之。但潘璟寧你給我記住,我對你的感情至死不會變。我會為我們的將來努力,我會為你努力。”

“嗯。”她臉上滿是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