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

假期

旅行大巴在兩側是赤紅色山崖的山間夾道上緩慢地前進。山間公路路況不佳,時有顛簸,大巴司機向乘客們解釋說,前幾天下過一場大雨,從山上衝下來不少泥沙土石,影響了路麵的平坦。

然而這並不妨礙連默欣賞窗外大好風景的心情。

主任給了她一個星期的年假,費隊也勸她不要急著回來上班,出去散散心。她從善如流,很是認真地研究了一番主任給她的那一遝旅遊手冊,挑來選去,揀了西北人文風情濃鬱的青海西寧作為自己的目的地。

不相幹的信以諾比要出來旅行的連默本人還要勁頭十足,在一個驢友網站上千挑萬選,幫連默報名參加了一個自助旅行團。

“況哥和我核實過團員的信息,還是比較可靠的。”信以諾笑嗬嗬,哪怕陳況隻是吩咐他跑腿去買瓶水,他都樂顛顛的。在他看來,若非陳況有前頭連環殺人碎屍案還未正式結案無法脫身,他一定會陪著連默往青海走一趟。

連默向以諾表示感謝。以諾擺擺手,隻差拍胸脯說一句“這是我應該做的”了。

一周後,連默背上簡單的行囊,登上飛往西寧曹家堡機場的航班。

自助旅行團一共有八名團員,一對新婚小夫妻,一對二度蜜月的中年夫妻,兩男一女三名公司白領,以及連默。他們以團體名義定了機票和酒店,還預定了旅遊觀光巴士,費用平攤,行程相對自由。

經過三個小時的飛行,飛機平安降落在西寧曹家堡機場,一行人由機場大巴送往事先預定的國際酒店,填妥資料入住房間,已是晚上八點了。

小夫妻在去往酒店的路上已經表示要去見識見識青海高原上的夜市,三個白領也有同樣意願。中年夫妻則說上年紀了,要先進房間裏補覺,回複體力。

連默微笑著對小夫妻和三個白領說:“你們去逛夜市吧,我要先進房間,打電話回去報平安。”

出發時,前來送機的青空再三叮囑,說是費隊交代的,叫她到了目的地,無論早晚,一定要先打電話給他報平安才行。

小夫妻自然無所謂,倒是三個白領略顯失望。他們本打算和連默湊成兩男兩女的小團隊,同進同出,可是見連默並不和他們一樣打算,也隻好作罷。

八個人遂在酒店房間前的走廊上道別。

連默刷卡進入房間。她原本可以和女白領住一個雙人標準間的,但是信以諾公子哥慣了,給她訂了獨立的一間,反而女白領和兩個男同事一起住了三人間,在酒店的西翼一側。一對小夫妻的房間在連默對麵,中年夫妻則在連默隔壁。

連默放下行囊,轉進浴室,洗手洗臉,洗去旅途帶來的疲憊後,這才坐在床邊給費永年打電話。

電話那頭費永年的聲音顯得有些空:“……安全到了?好好玩……不用惦記工作……多拍點兒照片回來……”

連默聽得微笑:“是,好,一定。”

“早晚涼,多帶件衣服在身邊。不要不舍得花錢,出去就痛痛快快地玩,我給你報銷……”費永年又似不放心的老頭子,連連叮囑。等連默都一一答應了,這才放心地收線。

連默放下電話,打開酒店房間裏的電視,停在青海當地介紹旅遊風光的頻道上,自己取了幹淨的個人用品,進浴室洗漱。

酒店房間裏有巨大的雙人按摩浴缸,連默撒了一把浴鹽,放了滿滿一浴缸熱水,將自己浸泡在浴缸裏。當皮膚接觸到微微發燙的熱水時,連默發出舒服的歎息聲。五星級酒店的按摩浴缸和家裏的淋浴房,真心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啊。

連默將肩頸靠在按摩浴缸的頭枕處,愜意地伸展四肢,享受浮力和水流按摩帶來的全身放鬆。

這樣安靜無人的時刻,全然陌生的城市,連默放縱自己想起危機解除的那一刻,陳況的擁抱。

陳況的胸膛熾熱滾燙,緊緊地壓迫她的臉頰,仿佛要將她狠狠擠進血肉中去。她透過他的胸口,聽見下頭劇烈的心跳。

那一刻的陳況,和她記憶中從容鎮定的陳況,判若兩人。

二十四小時留院觀察結束,陳況來接她出院。他沒開那輛惹眼的路虎攬勝極光,而是開了一輛四平八穩、空間寬敞的商務車。連默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著他微微抿著嘴唇,英俊的側麵,忍不住問他:“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陳況瞥了她一眼:“我拜托老費,在你的項鏈裏裝了信號發射器。”

連默愕然。

陳況緩聲向她解釋,他直覺擔心參與偵破此案的她的安全,所以才做了這樣的決定。

又慢慢對她說,上午信以諶在美國與他聯係,告訴他謝易然改頭換麵,通過渠道獲得新身份,並且從加大洛杉磯分校退學,轉而學習醫護專業,他就有九成把握,這次的連環殺人碎屍案的嫌犯,就是四年前的同一個凶手。當天下午老費得到下麵分局的消息,說有人持詹姆斯·龐的護照,帶女人住進度假村,他就和費永年一道前去進行抓捕。

哪料度假村的服務員替他們打開獨立度假別墅的大門,辦案人員衝進房間,卻不是什麽殺人碎屍的場麵,而是一對男女正在翻雲覆雨。將兩人隔離開來,分別進行問訊才知道,男人根本不是登記的護照上的詹姆斯·龐,而是一個在會所裏跟在有錢公子哥身邊蹭吃蹭喝的幫閑,無意中撿到裝有詹姆斯·龐的護照和度假村預定回執及大量現金的手包,他一時起了貪念,就將手包據為己有,帶著自己的女朋友到度假村來過一把有錢人的癮。

在度假村撲空的時候,他就有預感,凶手調虎離山,使他們將人手和注意力都放在度假村的西貝貨身上,凶手卻直奔真正的目標而去。他當即打開跟蹤器的信號接收裝置,開始在屏幕上搜索她的位置。隨後想起信以諶說起過的國家歸還給龐家的房子正在傳來衛星定位信號的區域,當機立斷飛車趕去。

陳況說的時候,不疾不徐,可是連默能想象得到當時的情況到底有多緊迫。

“我還沒來得及向你道謝。”連默輕聲對陳況說。

陳況空出一隻開車的手,在她頭頂摸了摸:“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然後精神飽滿地回來上班,就是對我最好的感謝。”

連默在大按摩浴缸裏緩緩睜開眼。他說得對,好好地、重新精神飽滿地回到工作崗位,是對所有關心她的人最好的感謝。

次日早晨,自助旅行團的八人在酒店用過早餐,便開始自由活動。他們的行程一共十天,前五天都沒有固定行程,大家可以按自己的喜好自行安排,後五天則在當地預定了一輛旅遊觀光大巴,遊覽著名的西寧古八景。

新婚小夫妻吃完早點,和大家打過招呼,就卿卿我我地摟腰挽臂,一同離開酒店。

中年夫妻則說打算乘火車去青海湖,在那邊住一晚,看青海湖的夜景和次日壯麗的日出,問三個白領和連默,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三個白領裏明顯是拿主意的那個女孩兒一笑,說是不去給二度蜜月的兩人當電燈泡,中年夫妻也不強求,先一步整裝出發了,留下連默在內的四個人。

叫曹貝妮的女孩子笑眯眯地注視連默:“一個人玩多沒勁兒?你看大家都一組一組的,你要不要和我們一組?大家都是年輕人,應該會有很多共同語言的。”

連默想了想,還是婉拒了她的好意:“我腳程很慢,恐怕會拖累你們的行程。”

曹貝妮兩番遭拒,雖然麵上沒有顯露出來,但心裏總歸是不快的,輕哼了一聲,起身就走。兩個同行的男士,姓傅的高個子直直追了上去。人稱小宋,戴著眼鏡很斯文的男子向連默點了點頭,表示曹貝妮比較喜歡熱鬧,性格比較直率,請連默別放在心上。

連默微笑搖頭,小宋這才大步追上在電梯口跺腳的曹貝妮和安撫她的小傅,三個人拉拉扯扯地進了電梯。

連默倒沒覺得什麽,能保持率直的性格,也是一種幸福。在餐廳又小坐片刻,細細將早晨下樓吃早飯時順手從服務台拿的西寧旅遊手冊翻看了一遍,連默這才回房間,取了自己的錢包證件,帶好一應物品,出門。

西寧素有西海鎖鑰、海藏咽喉之稱,是絲綢之路與唐蕃古道的必經之地,又是西北交通要道,更是邊陲軍事重地,自古以來少數民族眾多,也形成了多宗教並存的局麵。

連默打算為自己的第一天,安排一趟西寧各大宗教寺廟之旅,第一站選在藏語稱為袞本賢巴林,喻為十萬獅子吼佛像的彌勒寺的塔爾寺。

一個人的行程,悠閑且毫無負擔,不必擔心走得太慢而脫隊,累了就停下來歇一歇,喜歡的風景就駐足多欣賞片刻。

連默在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的塔爾寺流連整日。塔爾寺在曆朝曆代都擁有尊崇的宗教地位,寺內典藏有大量珍貴的文史資料與佛教典籍,以及其他方麵的學術著作,可謂一座巨大的文化寶庫。至於其每年定期舉辦的佛事四大法會和其他宗教活動,則更是遠近聞名,吸引大量海內外信徒來朝。

連默並不信教,但是寺廟莊嚴神聖的氣氛總能感染得遊人肅穆屏息,生怕驚動了神佛。

近晚時候,連默搭了一隊德國自由行遊客的車,返回市內。

一車德國遊客通通金色頭發金色眉毛瓷白皮膚紅紅臉頰,湊近了甚至能看見皮膚上細細的金色茸毛。路上枯燥,他們便在車內大聲唱起民歌來。連默不諳德語,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麽,可是歡快的歌聲仍感染了她的情緒,她坐在司機身旁的發動機蓋上,和著節奏輕輕拍手。

待車進了市區,連默就打算下車,哪料明顯是一家之長的大胡子老先生不放心連默一個女孩子,執意叫司機將連默送到國際酒店門口,這才和她道別。一車男女老少通通笑嗬嗬地朝連默揮手,隨後小巴士絕塵而去。

連默目送一車人,站在傍晚的天光中微笑。

這大抵就是旅行中最大的樂趣了吧?遇見熱情的陌生人,彼此幫助,然後在人生的路口道別,各自去往不同的明天。

回到房間,連默放了半浴缸熱水,墊了塊毛巾坐在浴缸邊上,將走了一天,微微有些腫脹的雙腳泡進熱水裏,然後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

明天還是找個風景優美的地方,閑坐,喝茶,看風景吧,連默在心裏說,她果然還是適合慢悠悠窩在一處的消閑方式啊。

等緩過走了一天的疲乏來,連默下樓,打算去逛著名的夜市。

從塔爾寺回來的路上,小巴士司機告訴連默,晚上的西寧夜市,是來西寧旅遊的人絕對不能錯過的。司機說起夜市裏的美食時眉飛色舞,質樸簡單的言語,卻能勾起人最原始的對食物的欲望。

連默微微垂著頭,看著手裏的旅遊手冊,打算按圖索驥,去介紹裏提及的夜市,尋找最正宗的當地美食。

旁邊有人卷著舌頭問她:“姑娘,伴遊要不要?一晚一百元嘞!”

連默揚睫婉拒:“不要……”

卻看見信以諶輕笑著站在酒店門口的石獅子邊上,手指勾著肩膀上的抽口背包。

“信以諶!”連默不是不驚喜的。

你怎麽來了?她以眼神問。

信以諶一邊伴著連默走下酒店正門台階,一邊說起此來的目的:“我們信氏每年都會將收益中的一部分捐出,在西北沙漠化日益嚴重的地區植樹造林,以保持水土,防止水土流失加劇。前幾年種的防護林和經濟林已經初具規模,這次來主要是查看林木的病蟲害防治工作,然後商談後續資金投入的。其次嘛,是來碰碰運氣,看有沒有人需要伴遊……”

連默笑起來,難得開玩笑道:“一晚一百太貴了!”

“那打對折好了,五十!”信以諶走在連默外側,護著她不被來來往往的行人撞到。

連默笑得眉眼彎彎,這身價跌得也太快了。

因有信以諶做伴,往夜市去的路也顯得沒有那麽長,仿佛隻走了一會兒,就看見喧嘩熱鬧、人聲鼎沸的夜市一條街。

閃爍的霓虹燈管組成醒目的招牌,阿拉伯語與漢字的組合充滿了濃鬱的西北風情,烤羊肉的香味隨著夜風飄得老遠。

有英挺如同異國模特的維吾爾族青年在夜市路口支了一溜烤架,賣阿拉伯烤肉,炭火的輕煙與烤肉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俊朗的麵容,顯得神秘又迢遙,引得不少女客駐足,買烤肉的同時不忘與他合照。

連默與信以諶走過那熱鬧的烤肉攤,兩人相視而笑。

烤肉好吃與否,並不重要,遙遠的西北夜市上,英朗青年的容顏才是返回都市叢林後最值得回味的風景。

夜市人流如織,擁擠非常,有高大壯漢一轉身不小心擠得連默一個趔趄,以諶忙伸手拉住她手腕,至此再不放開,一路都牽著連默的手。

“走吧,我每次都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還從未好好感受過西寧的風土人情。林業局的幾位接待人員介紹說夜市裏有兩家館子,是當地老饕都會光顧的。”

“哦。”連默呆呆任他將她牽在手裏,往夜市深處走去。

以諶將連默帶到一家門麵不大,看起來極不起眼的小館子裏。小館子門裏門外統共六七張桌子,已經坐滿了客人。老板夥計忙得腳不點地,嘴裏嘰哩咕嚕全是回語。

以諶上前去,對老板說是林業局馮局長介紹來的客人,老板百忙之中指揮小夥計從後頭抬出一張小折疊方桌,支在外頭已經擺滿了桌椅,幾乎無法落腳的人行道上。

有豪爽的西北漢子調侃:“老馬,不是說沒位子了嗎?哪裏又變出來的啊?一看是小姑娘就要什麽有什麽了是吧?”

“這是早就訂好的,你別起哄!”老板也不惱,隻管手腳麻利地掇兩張塑料圓凳給以諶和連默坐。

連默聽得抿嘴笑。

沒多久,嘴唇上頭生著一層細細的黑色小胡子的夥計從館子裏端出兩盞湯頭紅亮的茶來送到兩人跟前。

連默取過茶盞小小地抿了一口,輕“噫”一聲。

這茶入口竟是鹹的。

先頭那西北漢子坐在連默斜對麵,聽見了,哈哈笑起來:“小姑娘不懂了吧?這可是我們西北特有的,你到別處去,都沒這樣的茶喝。”

“有什麽講究嗎?”連默好奇。

“嘿嘿,小姑娘你可問對人了!”與漢子同桌的食客紛紛說,“他可是我們西部文化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別的本事沒有,專會研究吃喝玩樂!”

漢子一擺手:“小姑娘別聽他們瞎說!來我們大西北,吃的多是牛羊肉,少蔬菜水果,吃飯時喝一盞茯茶,驅寒消食,還能促進人體新陳代謝,提高免疫力!”

似怕連默不信,伸手指了一圈在座的食客:“你看,我們一個個是不是都特別壯實?”

“小姑娘要像我們這樣又粗又壯,非哭鼻子不可啊!”有人與他唱對台戲。

包括連默在內,眾人都大笑起來。

那漢子也不以為忤,隻執起茶盞,喝了一大口:“人毛(沒)錢鬼一般,茶毛(沒)鹽水一般,小姑娘懂了毛(沒)?”

連默大力點頭,表示懂了。

稍後老板送上一盤熱氣騰騰的手抓羊肉,大塊大塊的羊肋排透出西北特有的粗獷豪放,空氣中氤氳著羊肉特有的膻味兒,盤邊放著一把鋒利的英吉沙黑鋼小刀,黃銅手柄上的紅寶石與綠寶石在夜色下幻映出獨特的光芒。

老板用不算純熟的普通話連比帶畫地告訴兩人,用小刀將肋排上的肉切割下來,用手抓著蘸取醬料吃。

“這樣最好吃了!”老板把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處,湊在嘴邊,做一個吃的動作。

信以諶想要動手割肉,卻被連默伸手接過刀去:“我來。”

“那我就等著吃肉。”他微笑,並不和她搶。

連默將英吉沙小刀持在手中,微微掂一掂分量。是一把好刀,連默細細地以拇指指腹感受了一下刀刃,其鋼色純且正,刃口鋒利,是把難得一見的好刀,絕不是坊間售賣給遊客們的工藝品樣子貨。

連默一轉手腕,適應手中小刀的重量,隨後對著羊肋排斜著入刀,剔下上頭的羊肉,留下幹幹淨淨的一根羊肋骨。

對麵幾個漢子看了,有人忍不住揚著嗓子叫一聲“好”。

“老馬!快來看!這小姑娘用刀的手勢不比你差啊!是個用刀的老手!你還說用刀除了你家婆娘和大姑娘,女人裏沒人有比得上你的!”

以諶也大是好奇。

一柄三寸長的黑鋼小刀,分量不輕,泛著冷冷的刀光,可是連默執在手裏,遊刃有餘,毫不拖泥帶水,竟是帶著一股平素從未有過的颯爽之感。

老板聞言過來圍觀,看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小姑娘的手法挺純熟的嘛!”

信以諶聽了,胸中生起一股與有榮焉的自豪。

隔壁桌的漢子也抬手取過自己桌上的小刀,以同樣的角度入刀剔肉,然後探過頭來與連默剔過肉的肋排骨對比:“小姑娘剔得不是一般的幹淨啊!”

“小姑娘連茯茶是什麽都不知道,這一手刀工卻很可以嘛。在哪兒學的這一手啊?”

連默想了想:“小時候龍門客棧看多了……”

幾個漢子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這小姑娘有趣,我喜歡!老馬!給她上一碗咱們正宗的青稞酒,雖然萍水相逢,但這姑娘對我胃口,哥哥我請小姑娘喝一杯!”

“哪能隻給人家姑娘上酒啊?還有她男朋友呢!”馬老板取了青稞酒出來,給連默以諶滿上,“來來來,喝一杯青稞酒,消病又免災。”

以諶本打算替連默擋了這杯酒的,不料連默先一步端起酒杯,托著杯底,四下敬了一圈,一仰頭,一幹而盡。

以諶歎息,伸手拍拍她後背。

傻姑娘,今晚有得你好受了啊……

早晨醒來時,連默有片刻的茫然,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

但這樣的狀態隻維持了短暫的數秒,便宣告結束。

連默起身,慢慢走進浴室裏刷牙洗臉。

沁涼的水潑在臉上,她便徹底地醒了,昨夜一碗青稞酒落肚後的行止,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裏。連默雙手捂住臉頰,用力壓一壓。

到底是夜色太美,周圍的人太熱情豪放,還是,身邊的那人太溫柔縱容?

令她放下心防,拋開所有壓抑在深處的情緒,一意高歌豪飲。

連默深憾自己沒有睡一覺醒來把荒唐事悉數忘卻的本事。

中學時偶爾參加同學生日聚會,有女生喝紅酒摻蘇打水,喝得爛醉,當眾寬衣,跳進遊泳池裏,與陌生男同學激吻,一眾同學圍在泳池邊上尖叫吹口哨,更有人取出攝像機來,錄下全過程。該女生最後濕淋淋醉醺醺被人送回家去。次日神清氣爽挺胸抬頭來上課,一副全然忘記昨夜事的樣子。

當時連默就覺得此女必成大事。

果然她如今已是好萊塢一線女星,慣演身材豐滿的金發尤物,男朋友換過一任又一任,最近的新聞是她嫁給了女神的前任老公。

可惜連默記性太好,昨夜的事連細節都曆曆在目。

從浴室出來,果然看見沙發上堆著各色各樣的西寧特產,疊得整整齊齊的藕荷色長毛提花毯,一卷顏色鮮豔絢麗、質地柔軟細密的毛氆氌料子,一張嵌在粗獷木質畫框內臨摹唐卡的絨毛畫……饒是一向冷靜從容如連默,也不由得搗額一哂。

她昨晚如同購物狂附體,吃完手抓羊肉出來,一路又唱又笑,經過每個賣紀念品的小攤都不肯放過,務必要停下來和攤主討價還價,然後問信以諶:好不好看?攤主必然會笑嗬嗬地說給女朋友買吧,他就會笑著摸一摸她頭頂,付錢,買下來。

連默鴕鳥地想:幸虧夜市裏的紀念品都不是什麽價格離譜的貴重物品。她仔細回憶了一下,好像並不曾跑進珠寶店指著黃金鑽石獅子大開口……

瞥眼看見最上頭的毛氆氌料子上,以一枝西寧當地特有的華福花壓著一張酒店的便箋。

連默拈起金黃色如同一輪朝日的花朵,取過便箋。

信箋上頭是幹淨利落的字體:我回去了,祝你接下來的旅途愉快。信以諶。

連默垂頭輕嗅還帶著朝露的鮮花,隨後微笑。

一枝花,便足以驅散所有煩惱,真好。

到樓下餐廳吃早點的時候,連默碰見新婚小夫妻。兩人如同連體嬰般黏在一處,互喂對方。

看見連默,嬌嗲女郎掩嘴輕笑,朝她眨眼睛:“我們早上看到了哦!”

連默揚睫,不明所以。

女郎小聲地說:“你一個人出來玩,男朋友不放心了吧?”

連默笑笑,並不解釋。

為人老公的就把老婆的手捉過去,啄吻,不讓她繼續追問。

第三天晚上,中年夫妻和三個白領先後回到酒店。

連默從酒店遊泳池回房間的時候,在電梯裏碰到他們。中年夫妻看起來有點累,一起靠在電梯裏的扶手上。曹貝妮有點不高興的樣子,微微噘著嘴。小傅一心一意地哄她開心。

“我們回房間休息一下,待會兒去逛夜市,好不好?”

“不要!”曹貝妮甩了甩手。

“那……聽說晚上有篝火晚會,你想不想去看看?”小傅再接再厲。

“這兩天玩得挺累的了,我們還是先緩過乏來再說。夜市和篝火晚會,明天再看也來得及。”小宋手裏提著不少東西。

連默靜靜站在三人後頭,有點奇怪,曹貝妮顯然並不真心喜歡小傅小宋,偏偏又和他們一道出來旅行。兩個成年男子倒也心甘情願任她支使。

電梯停在樓層後,曹貝妮哼了一聲,跺腳走出電梯,小傅尾隨而去。小宋用手臂微微壓住了電梯門,等中年夫妻和連默都走出來,這才放開手。

中年夫妻朝小宋點點頭,相互攙扶著回房間去了。

連默覺得氣氛尷尬,隻管默默地進自己房間,先打電話報平安,又再一次向費永年保證不會在旅行中苛待自己。

次日自助旅行團包的觀光旅行巴士準時到酒店門口前來接他們一行,在接下來的五天當中參觀著名的西寧古八景。

雖然說隻是八個人的小團,集合上車,也還是用了不少時間。中年夫妻和連默到得最早,小夫妻次之,曹貝妮三人來得最晚。曹貝妮一上車就將草帽往臉上一蓋,打算全程睡覺補眠。臨開車時,新婚太太想起自己的太陽鏡忘記帶了,又喊了司機開門,讓丈夫跑回去取,一去一回又耽擱掉不少時間。

等正式出發,已經接近十點。

巴士駛出西寧市區,朝西寧北山,最著名的懸空寺景區而去。

隨著城市被漸漸拋在身後,蒼莽嶙峋的紫紅色山體驀然映入眼簾,赤色的岩壁,忽隱忽現的洞穴,連綿起伏的峰巒,無不向人昭示著丹霞地貌特有的壯美。

連默戴上耳機,任民歌《半個月亮爬上來》的旋律空靈地響起。

車行到北山腳下,司機停車,表示車不能再前進了,上山需要步行,即刻有當地人上前來表示願意帶路。小傅上前去討價還價一番,談好了價錢,當地導遊就領著他們一行八人,直接越過景區收費口,進山。

導遊是個皮膚黝黑、個頭不高的精瘦漢子,穿著長袖T恤軍綠色長褲,脖子上係一根紅色方巾,走起路來仿佛腳下生風。講話的時候帶著一點兒不算太濃重的西北口音。

“我們首先參觀的是山腳下的靈官殿。說起靈官殿,始建於明朝洪武年間。供奉著道教護法,鎮山神將王靈官。王靈官不得了啊!赤麵長髯,慧眼金睛,金甲紅袍,威風凜凜……”導遊盡職盡責地解說,可惜除了連默,餘人都聽得不甚仔細。

導遊見隻有連默全神貫注,遂將連默引為知己,向她細細指點。

“其實原本的靈官殿早在連年烽火中燒毀了,如今的這座殿宇,是一九一五年重新捐資修建的。”

又說:“他原也不是什麽好人,神仙列傳裏記載,他先是一個愛吃童男童女的大惡人,後被天師虛靖真人的弟子薩守堅用三昧真火焚燒成火眼金睛,又隨著薩守堅改惡從善,這才做了護法神將。”

連默聽得津津有味。

連環噬童的惡魔,也可以棄惡向善,最終成為教派護法,這大抵隻有宗教神話故事中才有。

沿山路而上,導遊又向他們介紹如同兩尊金剛般突出在外的山崖。紅褐色的崖體被風吹雨打,山水衝刷,剝蝕成奇特的形狀,後經古人的能工巧匠雕琢成露天佛像。站在佛像腳下仰望,隻見金剛雙目微閉,悲憫地俯瞰紅塵,似早已將俗世裏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不言,不語。

中年太太十分虔誠,似有三跪九叩一路頂禮膜拜上山的打算。

中年丈夫想勸她別這麽認真,勸不動她,隻好放棄。

都市女郎曹貝妮對中年太太這種舉動十分不屑,打鼻孔裏哼了一聲。小傅忙殷勤地問她渴不渴,想不想喝水。小宋遂從背包裏取了礦泉水出來。

新婚太太先是好奇地跟著三跪九叩了幾次,然後就向丈夫撒嬌:“膝蓋好疼。”

“膝蓋疼?來,我背你!”丈夫當即微微屈膝彎腰。

連默看得發噱。

等上了陡峭的半山腰,導遊告訴連默,這就是著名的九窟十八洞了。

“……所有的山洞都貼著峭壁開鑿而成,洞中有洞,洞洞不同。”導遊站在棧道上,指著遠處的洞窟對連默說,“可惜年久失修,珍貴的壁畫雕像都在逐漸風化剝落,已不對遊客開放多年。隻能在這裏遙遙地看一眼,想象當年的盛況。”

連默垂頭望去,在淩空的棧道上,恰能看見露天金剛的頭部和下頭渺渺茫茫的眾生。

導遊提醒眾人小心腳下,慢慢地走過棧道,從露天金剛的另一側鑽出來,鑽進一個陰涼的洞窟中。

沒等連默在洞窟裏看個仔細,就聽見後頭傳來刺耳的尖叫聲。

導遊一驚,回身不見其他幾人,趕緊叮囑連默:“你在這裏別動,我去看看,馬上回來。”

說完,他身手靈巧地鑽出洞穴,小心翼翼地走過棧橋,沿來路循聲而去。

連默在原地等了片刻,聽見遠遠嘈雜的人聲,還是決定跟過去看看。

等她慢慢蹭過棧橋,找到聲源,隻見亂哄哄一群人圍在一處,中間傳出號哭聲,將後頭上山來的人堵在一截貼著崖壁開鑿的山道上。

連默微微踮腳,才看見中年太太跪坐在地上,抱著丈夫的頭,中年男人頭部鮮血淋淋,已看不出生命跡象。

出於職業本能,連默知道,自己的假期,到此結束。

連默坐在西寧當地派出所的接待室裏。

作為家屬的中年太太首先被派出所裏的幹警請進辦公室去。連默注意到有膚色健美,麵孔上兩團高原紅的女警一直坐在中年太太身邊,握著她的手,始終輕聲安慰她。

中年太太在最初激動得號哭過後,一直處於不住抹淚追憶往日甜蜜的狀態中。

由於事發突然,他們又是以自由旅行團的形式組團參觀景點,所以派出所幹警出於謹慎,將他們一行人都帶了回來。

導遊大抵是認識其中的一名幹警,在派出所大廳裏用方言快速地交談。

新婚小夫妻挨坐在一起,兩人的手緊緊握著,仿佛這樣才能驅散直麵死亡帶來的寒冷。曹貝妮白著一張臉,雙眼發直,一副沒有從血淋淋的場麵中恢複過來的模樣。小傅輕聲安慰她,她也不予理會。小宋則從頭到尾地沉默著。

連默蹙眉。

她當時分開人群,表明自己是醫生,隨後上前檢查。

中年人已經失去生命體征,可以斷定為死亡。由於人多擁擠,導致現場雜遝,連默隻來得及注意到中年人的頭部左側有明顯的撞擊傷,其他的還有待進一步屍檢,才能確定死亡原因。不過以連默的經驗初步推定,應該是外力撞擊導致顱腦出血而死亡。

這是最讓連默疑惑的地方。

中年人走在依山開鑿的曲折棧道上,必定小心翼翼,按理說不會有那麽快的速度和那麽大的力度撞在崖壁上,被造成如此巨大的傷害,終至殞命。

可是如果說這不是一件意外事故,又是誰有時間和動機,做出傷人害命的舉動來?

連默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健美的女警陪著哭哭啼啼不停抽噎的中年太太從辦公室出來,有一張國字臉的民警站在門口,對著接待室裏問:“哪位是連默?請跟我來。”

連默忙站起身來,隨國字臉民警走進辦公室去。

國字臉警官請連默落座,自我介紹姓潘,又比對最初的筆錄:“連小姐是醫生?”

“法醫。”連默當時在分開人群時的確表明自己的身份是醫生,隻是沒有說明自己是什麽醫生罷了。

潘警官不由得抬頭看了連默兩眼,見女孩子清清秀秀一張素麵,濃密黑發束在腦後,看起來那樣年輕,想不到竟是一名法醫。

“連法醫能不能說說當時的情形?”潘警官問道。

連默向他詳細地講述了他們從酒店出發到北禪寺遊覽的經過:“導遊和我在參觀一處洞窟的時候,聽到後麵有驚叫聲,導遊讓我等在原地,他去看看。但是我出於職業本能,還是跟了上去。我看到有人圍在一起,死者的妻子跪在地上,雙手抱著死者的頭在痛哭。我上前檢查,確定他已經死亡。從聽到尖叫,到我前去檢查,這中間不超過兩分鍾。”

潘警官一邊微微點頭,一邊做記錄。等連默講完她所知道的事情經過,他停筆,問:“死者和他妻子,在你們旅行途中,有沒有爭吵等異常表現?”

連默回憶片刻,隨即搖頭。

中年夫妻的感情在她看來還不錯,兩人一起以旅行的方式二度蜜月,還跑去青海湖看日落日出,走得累了會相互扶持依偎,很令人羨慕。

“你們一行人中誰和死者有矛盾嗎?”

連默細細回想,再次否認。

潘警官拿圓珠筆在筆錄本上“嗒嗒”拍了兩下:“在死者的死因還沒結論前,還請連醫生暫時不要離開西寧,如有需要,警方還會請你前來協助調查。”

“好的。”連默表示理解。隻有在排除他殺可能以後,他們一行人才可以離開。

等連默從辦公室出來,辦案民警又將新婚小夫妻請進辦公室去。

見連默出來,曹貝妮回過神來,低聲對連默說:“他們都問了些什麽?”

“就是例行詢問,不用緊張。”

曹貝妮白著臉:“緊張?就是覺得晦氣!好好的出來度假,沒想到碰上這種事!剩下的假期都泡湯了!”

小傅忙執了她的手溫聲安慰她:“這事和我們沒關係,他們不過是照章辦事,問完了我們就能走了,還可以繼續玩的。”

她一把甩開小傅:“有人死了,誰還有心情繼續玩?!”

小傅也不覺尷尬,隻一笑,好脾氣地耐心安撫:“好好好,不玩了,在酒店裏看看電影,吃吃美食,也一樣。”

小宋半垂著頭,雙手交握,保持沉默。

沒多久小夫妻也從辦公室裏出來了,曹貝妮、小傅、小宋三人被叫進去接受問詢。

年輕妻子依偎在丈夫肩膀上,拍著胸脯對連默說:“太可怕了,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你膽子真大,還敢上去檢查,我在旁邊看著嚇也嚇死了。”

連默輕輕挑眉,微笑:“死人並不可怕。”

年輕妻子一愣,隨即理解連默話中的含義,一張俏臉頓時白了。

年輕的丈夫握住妻子的手,直視連默雙眼,代妻子解釋:“她膽子小,並沒有別的意思。”

連默轉開頭,微哂。

死亡有什麽可怕?

死亡是必然的歸宿,無論善惡。

掩藏在微笑麵具下的險惡人心,比死亡更令人恐懼。

費永年和陳況坐在陳況家的客廳裏,相對小酌。

酒是費夫人秦青提供的,十八年陳尊尼獲加金牌蘇格蘭威士忌。

當年事,秦青雖然不是參與辦案的人員之一,卻是被案件所引起的連鎖反應波及的人。在事業蒸蒸日上的當口,被人無端誣陷貪汙公款,接受連番調查,雖然事後查明是遭人陷害,但她努力工作爭取到的職位已經花落他人,她也不甘心在一個資曆經驗都不如自己的人手下工作,終於辭職而去。幸而她業務能力強,又熟練掌握英語,很快就在剛籌建成立的一家小型外資企業找到了工作。老板看中的就是她在國有企業的工作經曆,借助她對政策的了解,很快就在本城站穩腳跟,迅速步入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