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02

這瓶金牌威士忌就是旅行紀念品之一。

秦青本來開玩笑說等到兩人金婚時打開來喝,可是一聽說連環殺人碎屍案的凶手被擒獲,案件雖然還沒有進入司法程序,但取證階段已經結束,這次證據確鑿,再不會令真凶逍遙法外。她立刻就將酒取出來,交給費永年。

“去吧,我知道你們兩兄弟有很多話想說。”她把酒瓶塞到費永年手裏,推他出門。

費永年臨走之前,在妻子臉頰上大力一吻。

隨著舊案得破,一切籠罩在他們生活裏驅之不散的陰霾悉數冰消雪解,露出清晰的麵貌來,他又重新煥發出了他們相識相戀時的那種青春的活力。

來到陳況家,前來開門的陳況與他相視一笑。

他們有太多話想說,可是真到了這一刻,千言萬語,也不能表達這四年來他們所經曆的和承受的。到最後,不過付之一笑。

費永年把自己帶來的熟菜交給陳況,自己開了酒,兩人就坐在客廳裏,一邊喝酒看電視,一邊閑聊。

“……我有幾年沒好好放假了,這次要認認真真地休個年假,和秦青到馬爾代夫或者毛裏求斯這樣遠離人群和俗事的地方去度假,沒有手機和電腦,隻有我們倆……”費永年放鬆地伸展手腳,靠在沙發裏。

陳況朝他舉杯:“預祝你和嫂子假期愉快。”

“你有什麽打算?”費永年知道比起他來,陳況的心結更甚。

“我?”陳況笑笑,“我暫時沒什麽太具體的打算。也許——會去美國走一趟吧。”

前女友一家移民去了美國,他曾經前往他們在本埠的舊宅,房子已經出售,裏麵住著新搬來的業主。他說自己是年家的舊友,有要緊的文件想交給年家。新業主便給了他一個美國西海岸小城安納海姆的地址,說原房主交代過,一年內如果有什麽信件包裹寄到他們的舊址,麻煩他們轉寄美國。

這些年他從未試圖聯係前女友,不想讓往日不堪的回憶驚擾到她。但現在,也許他真的應該去安納海姆走一趟,將往事徹底了結。

這時電視裏播出的一則新聞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

“……西寧北山煙雨景區一位來自申城的遊客昨天下午在遊覽九窟十八洞時發生意外,當場死亡……警方正在調查死因……”

連默正在西寧!費永年和陳況心裏齊齊閃過這個念頭,遂一同抬頭望向電視,恰看見連默的麵孔在鏡頭裏一閃而過。

費永年坐正身體,放下酒杯。

“你不便走開,我跑一趟。”陳況鎮定地對費永年說。

兩人步調一致地站起身來,陳況回房間去取自己的證件和錢包,從大衣櫃裏拽出一隻迷彩色旅行拎袋,已可以出發。

“我回局裏去和當地警方聯係,了解進展,我們隨時保持聯係。”費永年和陳況一起出門,一人往機場,一人往市局,背道而馳。

潘警官放下電話。

稍早時候,申城市警察局核實了連法醫的身份,並表示會積極配合調查,盡快將其他旅行團成員的背景調查資料傳真過來。他將事情大致經過對申城警方做了說明,表示隻要排除他殺嫌疑,包括連法醫在內的一行人就可以繼續假期了。

事件目前看起來像是單純的意外,旅行團的成員表麵上與死者都沒有直接或者間接的關係。但是——潘警官摸摸自己的方下巴,在死者死亡前後的這段時間裏,除了連法醫和導遊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其他人的不在場證明都不太站得住腳。

死者妻子表示她一路三跪九叩,丈夫等得不耐煩,就一個人先往前走了。等到她追趕上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頭破血流倒在棧道上了。

年輕小夫妻則彼此證明他們一直都在一起,沿路拍了不少照片,照片中基本上都是妻子在風景前做剪刀手的留影,也有不少兩人的合影自拍。兩人均表示沒注意死者,等聽到死者妻子的尖叫,他們循聲往回走了一段路才發現的。

三個白領的敘述就比較耐人尋味。

曹貝妮說她走得累了,因而坐下來休息,等小傅去找小宋要水喝。

小傅說小宋走得太慢落在後麵,曹貝妮又渴又累,他就往回走,找小宋取礦泉水和輕便折疊椅,來回都經過案發地點,當時死者還活著,正在慢悠悠向前走。

小宋則表示他背著大包小包,所以走得比較慢,小傅來找他要東西的時候,他又停下來翻找了一會兒,又用相機幫曹貝妮拍了許多風景,以供她回去後在自己的微博裏使用。他的單反相機記憶卡中的照片也佐證了他的說辭。

所有人看似都沒有殺人動機,現在隻有等法醫的鑒定報告出來,才能決定是進一步調查,還是以意外死亡定論了。

連默坐在酒店陽台上,微微閉著雙眼,感受高原上清晨的陽光灑在身上的暖意。

她的腦海裏一直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卻總是在她將要抓住的時候,堪堪溜走。連默想,這一定很重要,即使隻是在混亂中的匆忙一瞥,她的大腦仍將之深深記住,努力地提醒她,希望她引起重視。

門鈴響起的時候,她正試圖在腦海中重建當時的場景,並從中找到答案。

聽到鈴聲,腦中的情景瞬間煙消雲散。

連默微微懊惱地起身從陽台上回到室內,去給來人開門。

門外,是風塵仆仆的陳況。

“你怎麽來了?”連默不是不意外的。

才走了信以諶,陳況又來了。

好像人人都不放心她的樣子。

陳況笑笑:“我渴了。”

“哦。”連默忙側身讓他進門。

陳況來到房間裏,將旅行拎包放在玄關處的衣櫥內,自去洗手。然後看見連默匆忙跑進浴室來,將洗幹淨掛在浴簾竿架上的碎花純棉**收走。

陳況忍了笑,隻垂著頭做毫無所覺狀。待他洗幹淨手出來,連默已經泡好一杯酒店提供的袋泡綠茶。

“謝謝。”他坐在茶幾旁邊,喝一口熱茶,這才問連默,“一切還順利嗎?”

連默搖搖頭,有人死去,總談不上順利。

“警方那邊進展如何?”

連默攤手。由於不是她的案件,所以隻能在酒店裏坐等屍檢報告。

“警方可限製你出入?”

“這倒沒有,隻是暫時不能離開西寧,以方便調查。”

“如此……”陳況放下茶杯,長身向外,“走吧。”

“去哪兒?”連默一愣。

陳況微笑:“去現場。”

連默忙抓過背包,帶上手機相機,小跑步跟上陳況。

他們在底樓大堂遇見新婚夫妻,兩人看到高大的陳況陪著連默,露出訝然的表情。

年輕妻子等連默陳況的背影消失在酒店轉門外,才對丈夫說:“我還當她是孤芳自賞的清高呢!原來也不是什麽好人,比那個曹貝妮還不如。曹貝妮至少把追求者放在明處,大家公平競爭,輸的人也心服口服。你看她,前腳送走一個,後腳就又迎來一個……同交際花有什麽兩樣?!”

丈夫好聲好氣地安慰她:“本來就是萍水相逢罷了,知人知麵不知心,你當人人都像你這麽純真熱情?”

妻子被哄得展顏而笑,兩人又摟在一處回房間去了。

連默不知道自己被人議論,隻與陳況在酒店門口上了出租車,直奔北山懸空寺而去。

“詹姆斯·龐醒來以後,在醫院的病**供認了所有罪行,現在隻等走最後的司法程序。”陳況在車裏向連默說起連環殺人碎屍案的後續進展,“不過他的律師表示他願意做活體器官捐獻……”

連默沉默了片刻。

願意做活體器官捐獻,意味著至少在一段時間內,他不會被執行死刑。

他奪走了至少六條生命,現在以活體器官捐贈的方式,來獲取寬大處理嗎?

可是對於死者而言,正義得不到伸張,就什麽意義也沒有。

陳況望一眼連默沉肅的側顏:“他不會再次逃脫法律的製裁。”

像詹姆斯·龐這樣的人,隻有借助麻醉劑和金錢及甜言蜜語才有勇氣殺人,真把他關押在窮凶極惡的殺人犯紮堆的高度戒備的監獄裏服刑,無異於將一隻小白兔放在狼群裏,能否生存下來,都是個疑問。

連默點頭表示知道了。

陳況話題一轉:“來西寧幾天,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好吃的東西介紹?”

連默頓時來了精神,將自己去遊覽過的藏傳佛教格魯派大寺塔爾寺、東關大街伊斯蘭教清真大寺和教場街基督教堂一一向陳況做了詳細的介紹,最後不無憾然地表示:“可惜北禪寺還沒上到寺內,就出了事。”

陳況好笑地拍一拍她肩膀:“等一會兒看完現場,我陪你去寺裏。”

連默大力點頭:“好呀,好呀!”

陳況忍不住,還是伸手摸摸她頭頂:“乖。”

陳況和連默在北山腳下下了出租車。連默一眼就看見昨天出事時為他們做導遊的當地人。

導遊也看見了連默,忙迎上來,熱情地招呼兩人。

“昨天沒玩痛快,今天接著玩?還是我給你帶路吧,隻收你們一半錢。”導遊覺得陳況頗對他胃口,高高大大,身無贅物。來旅遊就是全身心感受當地的風土人情,而不是拿著相機一路狂拍以表示自己到過風景名勝。

“行,麻煩大哥了。”陳況爽快地取出錢包,將費用遞至導遊手中。

導遊將鈔票塞進自己的腰包裏,一邊向連默眨眼睛:“我說姑娘,你男朋友一看就是個漢子,說話爽氣。我前陣子接待過兩個自駕遊的土豪,幾百塊錢的費用也斤斤計較,特別毛(沒)意思。”

連默一抿嘴,想笑著說大哥你誤會了,陳況卻一把挽了她的手,與導遊閑聊起來。

“棧道一定很危險吧?”

“有幾處是挺嚇人的。不過我們每天都要上下幾次,也習慣了,閉著眼睛都知道哪裏能走,哪裏不能走。”導遊一拍胸,“除了不對外開放的那些洞窟和棧道,這山上沒有我不熟悉的地方。小姑娘昨天哪兒沒玩著的,盡管說,我帶你們去!”

連默抬頭看了一眼陳況徹夜趕來,冒著青虛虛一片胡楂的下頷,輕問:“就是昨天看的九洞十八窟我還沒看完,大哥能不能再帶我去看看?”

導遊想了想:“成!沒問題!”

既然小姑娘不介意那段路上死過人,他又有啥好介意的?再說民警不是也已經拍過照,取過證,又繼續向遊人開放那段崖壁回廊了嗎?

三人重走昨天一行九人走過的山路棧道。

導遊因和連默介紹過北山的風景名勝人文曆史,這會兒搜腸刮肚,向兩人說起古人是如何開鑿崖壁上的棧道回廊的。

“當時北魏的匠人們,先在山崖上架起木柴,燒起旺旺的火,將岩石燒烤得火熱滾燙,然後趁熱往岩壁上潑冷水。大桶大桶的冷水潑上去,火燙的岩石頓時就炸裂開來,形成又深又長的裂縫。石匠們接著用大鐵釺、鐵錘把已經酥鬆的岩石鑿碎了運走,周而複始,就這樣一點點在懸崖峭壁上,開鑿出洞窟回廊來。”

連默佩服古人的智慧與堅韌,不過仍有疑問。

“用這種方法固然能開山鑿壁,但是岩石已經碎不成形,開鑿出來的洞穴壁麵結構也遭到嚴重破壞,如何還能在洞窟內雕琢佛像?”

“喲嗬,想不到小姑娘還是個內行!”導遊驚訝地回頭上下打量了連默幾眼,“我可不能瞎說糊弄你了。聽說洞窟是用了更複雜精細的方法開鑿的。”

導遊連比帶畫:“先這麽縱向在岩石上鑿出幾條深槽來,再橫向那麽鑿幾條,等都鑿好了,再往裏釘入大鐵楔子,合眾人之力往下撬。就這樣一點點開鑿出需要大小的洞窟來。”

連默肅然起敬。

這時陳況輕輕握一握她的手肘,朝前方揚一揚下巴。

連默循示望去,從他們所站的位置,恰能看見警方昨天在死者倒地的位置做的標識。

北山九窟十八洞是沿著山勢開鑿出來的,連接這些洞窟的崖廊與棧道同樣依山而建,隨著山體的凹進凸出,棧道和連廊也曲折起伏。走在山勢凹進的棧道上,時常能將凸出山崖間的崖廊看得一清二楚。

陳況上山沒多久,就發現了這個問題。越接近事發地點,這個現象就越明顯。他和連默這時身處的棧道,幾乎與前麵一段崖廊呈平行的U字型。在平行的兩條棧道上,可以清清楚楚地望見對麵遊人的一舉一動,死者正好被發現倒在對麵的崖廊上。

“你趕到現場的時候,是什麽情形?”在不能查看警方問詢筆錄的情況下,他唯有先問連默,以便盡可能地還原事發時的場景。

連默閉上雙眼,仔細地回憶當時混亂場景中的每一個細節。

“……我趕到的時候,死者的妻子跪在地上,抱著死者的頭部。死者……頭東腳西被抱在妻子懷裏。新婚夫妻……站在上首,曹貝妮和小傅在他們身邊,小宋在下首。”

陳況迅速在腦海裏重建了事發時的情景,指一指隻能勉強容兩個人並肩行走的棧道,隨後與連默一起慢慢走向事發地點。

“死者被妻子抱著,頭東腳西地躺在崖廊上,新婚夫妻和曹某傅某從死者前方路段返回,宋某從後方追上,形成前後圍觀之勢?”

連默點點頭。

陳況蹙眉。排除連默和導遊作案的可能,假使這是一件凶殺案,那包括妻子在內的其餘六人,全都不能排除嫌疑。

連默腦海裏有什麽努力地要掙脫出來:“還有一件事……其時場麵混亂,人多口雜,我記得我看見了什麽,可是一轉眼就……”

由於沒來得及細看,那樣事物沒能留下明確清晰的印象。

然而連默相信,一定是一件極要緊的事物,否則她的大腦不會竭力想要讓她回憶起來。

“沒關係,這可以慢慢想。”陳況安撫連默,又向導遊攤手,“抱歉出了這樣的事,我有點兒好奇。”

導遊表示理解:“每天帶著不同的人上山參觀,也不是天天都能碰上這樣的事。說實話,我也挺好奇的。從北禪寺山門下的天梯開始一路三跪九叩上山的遊客倒不少,但是遊覽九窟十八洞的時候在曲折的棧道上一路三跪九叩的不多見。”

“為什麽?”陳況問,連默則“啊”一聲。

導遊一笑,露出滿口潔白牙齒:“看來小姑娘明白了。這開鑿修建在山壁上的棧道,本來就不寬敞,又年久失修。要是人人都這樣三跪九叩地上山來,一方麵增加了不必要的負擔,另一方麵也影響了後麵遊客上山的速度。”

“說起來,死者妻子在行三跪九叩禮的時候,是右腳先行,叩頭的時候,手心朝上。”連默說起自己偶然回身時,注意到的事。

導遊摸了摸下巴:“小姑娘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了。”

由於其他人對他的講解興趣寥寥,自顧自分散開來,所以他一直和連默走在一起,並講述北山煙雨的來曆典故。但是作為收費領遊客上山的導遊,他還是會時不時回頭注意一下其他幾個人的。所以他是瞥見過死者妻子行三跪九叩禮的動作的。

“有講究?”陳況垂頭問麵色略顯困惑的連默。他對求神問道的這些一向不感興趣,也沒什麽研究。

“嗯。三跪九叩禮是有講究的。據《周禮》記載,早在周朝時,就有向天地君親師行三跪九叩禮的,是拜祭神明時所行的至尚禮節,需左腳先行,右腳隨後,一跪,三拜。如是三番,才是三跪九叩大禮。清朝時候非但對天子要行三跪九叩之禮,連朝貢之國的使節亦需行此大禮。羅刹國和歐羅巴來的使節不願向清朝皇帝下跪行禮,幾乎引發外交危機。”

“還有這樣的事?”導遊詫異。

連默輕輕頷首:“所以死者妻子行的,不是正確的三跪九叩大禮。如果她是一個真正的信徒,想要禱告祈福,那她不應該行相反的喪事之禮。”

導遊抱一抱手臂,不知道是山風吹在身上覺得冷了,抑或是被鬼神一說所驚。

陳況沉吟,隨後朝兩人微笑,握了連默的手:“走吧,我們上寺裏參觀去。”

導遊從善如流。他看出來了,眼前這個男人才是掌握參觀節奏的那個人。

陳況連默參觀北山懸空寺回來,已是傍晚,兩人在酒店的餐廳裏吃過飯,陳況就接到費永年的電話。

“用了些時間,把死者陸向陽的家庭和財產情況都查了查。我把傳真一式兩份,一份發到當地派出所,一份發到酒店了。其他人的大致信息也都在上麵。你和連默研究研究。”費永年心情不錯的樣子,語氣輕鬆,仿佛恢複了青春活力。

陳況在這頭笑起來,那種沉重的大石壓在心頭數年,有朝一日倏忽卸下的感覺,他能想象得到。

“你陪著連默直到事情解決再回來吧。”費永年在那頭朗聲一笑,“算是我請托你的,我們親兄弟,明算賬。”

陳況也不同他客氣:“沒問題。”

“還有,你嫂子說前兩天在電視上看美食節目,正好介紹青海當地的特產,你看有什麽好吃好帶的,帶幾樣回來給她解解饞。”

“老費你不說我也會帶。”

陳況掛斷電話,就看見一旁連默眉眼彎彎的微笑表情。

“看我和你們費隊打電話很好笑?”陳況挑眉。

“沒有啊!”連默忍一忍,“就是覺得你和費隊感情真好。”

這話真是充滿了歧義啊……陳況失笑,站起身來:“走吧,我們回去研究資料。”

兩人在酒店前台取了傳真上樓,在走廊上剛好遇見出門來的小夫妻。年輕太太一副柔弱的樣子靠在丈夫肩上,無視連默和陳況。先生則朝兩人頷首:“她忽然有點兒高原反應,我帶她去看看有沒有醫務室,要兩片止痛片。”

連默動一動嘴唇,想告訴小夫妻緩解高原反應的辦法,年輕太太卻已經嬌聲呻吟著催促丈夫快點走了。

連默無奈。被人討厭了啊……

陳況大手一伸,撫一撫她的後腦勺:“走,回房間。”

“哦。”連默隨即把如何緩解高原反應的事拋在腦後。

回到酒店客房,陳況和連默先後進浴室洗手,當兩人抹幹淨手在沙發上落座時,彼此相視一笑。

陳況拿過傳真,與連默分頭翻閱,隨後發現許多有趣的細節。

死者陸向陽五十六歲,在申城經營連鎖美容美發店,名下擁有中高檔美容美發店十餘家。妻子麥超英,五十七歲,是公司的財務總監。兩人都是申城人,至今沒有子女。陸向陽是家中幼子,哥哥當時接父親的班,參加工作,成為一名冶金工人。而他作為次子,不能再接父母的班,所以一氣之下,不顧父母勸阻,上山下鄉,當知青去了。隨著那十年結束,知青出現了一次大返城浪潮,他趁機從窮山惡水的農村回到城市。

陸向陽回城以後,家裏的哥哥已經結婚,兄嫂和父母一起擠住在一室半戶的老公房裏。兄嫂住裏間,父母住外間,中間拉一條床單隔開,家裏已經沒有他落腳的地方。他無處可去,恰好有人介紹對象給他,他就匆匆與妻子麥超英結識並結婚,住在身為獨生女的麥超英家裏。

麥超英的父母在弄堂裏開了家理發店,陸向陽先跟著嶽父學理發修麵的手藝,待出師後,嶽父嶽母就退休頤養天年,由他接手經營理發店。當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地,陸向陽抓準了商機,為追求時髦的年輕人理燙電影和雜誌中的新潮發型,由此賺取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他意識到,人們為了追求美和潮流,所願意花費的金錢與精力是無窮的,便將弄堂理發店逐漸擴展成如今的美容美發連鎖店。

陸向陽無疑是成功的,妻子麥超英在家是他的賢內助,在外是他的左膀右臂,兩夫妻胼手胝足,創下如今這偌大家業。若說兩人有什麽遺憾,大抵就是人到中年卻沒有孩子了。由於家大業大,周圍頗有幾個遠近親戚,想讓他們過繼自家的孩子,以繼承陸向陽的事業。

但是陸向陽考慮了一段時間,在前年年初明確表示不會從親戚處過繼子女,包括他哥哥嫂子在內的陸家親戚非常不滿,覺得他是要便宜妻子麥超英家的人。

相反,麥家顯得非常平靜。雖然陸向陽是靠嶽父嶽母的理發店發的家,但到底還是他和麥超英一手打拚出的產業,要怎麽處置,是他們兩夫妻的事。

是為了錢嗎?陸向陽一死,由於沒有子女,所以妻子麥超英是唯一財產繼承人,也將是他死亡的唯一受益人。

但是——陳況敲了敲沙發扶手,耐人尋味的是,年初陸向陽去了趟美國,從美國回來後,他購買了一份人身意外保險,受益人是一個叫黃家妹的人。

黃家妹,是誰?

連默也在看資料。

一張薄薄的紙,便可以訴盡生平。

曹貝妮,二十七歲,未婚,申城人,祖籍皖地,父母離異,她隨母親一道生活。財經大學畢業,在日資企業當翻譯。

小傅,二十八歲,一樣未婚,皖地人,大學畢業後在申城幹過兩年物流,現在在曹貝妮任職的日資企業擔當物流代理課長。

小宋是小傅老鄉,大專學曆,憑借小傅的關係,應聘在公司裏做物流課員。

表麵上看起來,小傅對曹貝妮的追求攻勢比較明顯,有種勢在必得的意味。小宋純粹像是兩人的跟班,端茶倒水的跑腿角色。然而連默不止一次注意到,曹貝妮對小傅表現得頤指氣使,從不假以辭色,反而不算太多的幾次和小宋交流,十分和顏悅色。

連默琢磨不透這錯綜複雜的男女關係,轉而去看新婚夫妻的資料。

新婚夫妻的經曆就簡單許多,兩人都是申城人,丈夫二十五歲,妻子二十三歲,兩人就讀同一所大學,女方畢業工作了一年,兩人就結婚出來度蜜月了。

從資料上看不出太多信息,和死者唯一有交集的,就是曹貝妮等三人都是皖地人,死者陸向陽則上山下鄉去過皖地。

“有什麽發現?”陳況和她交換手上資料。

“暫時沒有。”連默遞過她已經翻閱過的傳真,取過陳況的那份。

過不多久,兩人幾乎同時抬起頭來:“黃家妹!”

陳況與連默的頭湊在一處,從各自的資料裏翻出一頁來,展示給對方看。

陸向陽購買的一年期人身意外保險,最高可賠付五百萬元,年底即將到期,受益人是黃家妹。而曹貝妮的母親,恰恰也叫黃家妹。

這顯然不是巧合。

“我去給老費打電話。”陳況站起身來,將茶幾上的傳真都收攏在一起,折好收在口袋裏,“你陪我在外頭跑了一天,早點休息。”

說完揣著傳真大步離開。

連默托腮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

有陳況在的時候,整個酒店客房顯得十分充實,即使他一言不發,也讓人覺得心安。他一走,原本靜謐的房間,一下子變得空曠寂寥起來。

這念頭令連默一怔,忙伸手拍拍自己臉頰,暗道果然累極,所以開始胡思亂想。她起身洗漱上床睡覺。

酒店的床都放置在靠窗的位置,躺在**,透過幹淨的巨大玻璃窗,能看見外頭的漫天星鬥。西寧的天空低垂,仿佛隻消一伸手,就能觸碰到墨藍色的夜。當城市的燈光漸次熄滅,剩下的,是滿天繁星織成的河。

連默就在星光中慢慢睡去,陷入夢境。

她知道自己行走在夢中。

周身是一片朦朧煙雨,所有的景色都仿佛披著一層輕紗,若隱若現。白日裏雄渾壯闊的丹霞地貌,這時依稀都帶上了江南才有的薄薄水汽,讓人伸手去觸,卻又觸不可及。

連默循著記憶前行,山道崎嶇,她被裹在輕霧裏,回首已不見來時路。

忽然煙鎖霧罩的前方傳來驚叫,她無暇細思,循聲奔跑,來到驚叫聲的源頭,一眼望見被抱在妻子懷裏的陸向陽。中年人已經死去,似睜似閉的雙眼還帶著一絲對人世的眷戀,雙手半握著。

連默猛然從**坐起身來。她終於想起來了!她摸過床頭的手機,在看見淩晨四點的時間後,頓坐在**。

大家都還在睡覺啊……她又輕輕將手機放回床頭櫃上,慢慢鑽回被窩裏去,隻是睡意了無地望著外頭的天空,星子漸漸隱去,天光一點點亮起來。

吃早飯時,陳況對著連默的臉細細看了看:“昨晚沒睡好?”

“我想起來現場的一條重要線索,當時太忙亂,一轉眼就把這件事忘了,昨晚終於回憶起來。”連默將牛奶杯放下,“其時死者手裏握著兩小瓶藥,一瓶是口服基因治療癌症的藥物,一瓶是阿片類止痛藥……”

陳況將手邊的一碟迷你三明治推到連默跟前:“邊吃邊說。”

連默取過一塊三明治,咬了一口,為其間滋味不俗的芥末蛋黃醬輕“噫”了一聲,接著繼續對陳況道:“口服基因治療藥物是未來基因治療的發展趨勢,能大大降低成本的同時也可以減輕病人的痛苦。但是這項技術在國內還處於創新試驗階段,並沒有在臨床進行實驗。不過美國一家私營生物技術公司基泰銳已經研製出可以口服的藥丸,用通過消化道直接給藥的方式取代過去傳統的靜脈注射和肌肉注射,解決了注射基因藥物造成的定位困難、無法控製有效治療劑量和強烈的不良反應等副作用……”

“所以?”陳況微笑著傾聽,等她停下來才問道。

“所以,死者肯定是患有某種難以通過手術和放化療治愈的癌症,這才轉而前往美國尋求治療的方法。”連默將迷你三明治咽下肚去,“以他的健康情況,國內保險公司不會受理他的投保,或者即使受理,他在已經患有重大疾病的情況下,也無法獲得高額賠償。因而他才購買了人身意外保險。”

陳況點點頭,他相信連默作為法醫所具備的專業見解。

“陸向陽是否虛弱到可能自己失足摔倒致顱內出血死亡的程度?”

連默回想與死者短暫的相處時間內他的行為表現:“這我無法妄下結論。”

至少他沒有很明確地表現出虛弱痛苦的症狀。

“吃完飯,麻煩連醫生陪我走一趟派出所,行不行?”陳況征求連默意見。

“沒問題。”連默又拿起一塊三明治,然後起身,“走吧。”

陳況哈哈笑,端過連默沒喝完的牛奶,一仰頭將半杯牛奶喝個精光:“走吧。”

連默沒在同喝一杯牛奶的問題上糾結,她的心思全在陸向陽的死因上。

兩人到派出所沒多久,國字臉的潘警官就出來接待兩人。

潘警官一邊與陳況握手,一邊引兩人朝辦公室去:“昨天已經和申城的費隊長通過電話,費隊長說連醫生的業務能力很強,我們這兒的法醫正好剛畢業沒多久,經驗不足,還請連醫生幫著一起看看屍檢報告,有沒有什麽遺漏之處。”

連默表示不敢當,她也是主任手把手帶出師的,知道一個新手會麵臨諸多問題。

三人在辦公室落座,潘警官取出屍檢報告來,遞給連默。

外地遊客在景區身亡,無論是意外事故,還是人為造成,對當地的旅遊業難免造成影響,所以局領導十分重視此事,所長接獲通知,要全力偵辦,盡早得出死因,排除他殺嫌疑。

在潘警官與陳況寒暄的工夫,連默將屍檢報告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當地法醫的屍檢做得很仔細,報告寫得很詳盡,有不規則的頭皮複雜裂傷,創緣顯示挫傷痕跡,創口有組織纖維連接,未有完全斷裂。顱骨凹陷骨折,創口有泥沙和細小岩石顆粒,其有機物和無機物與北山岩石相同,可以斷定就是在北山九窟十八洞事發地點造成的,符合鈍器損傷或者頭部撞擊外物造成的傷害。死者胰腺有密度不均勻的腫塊,邊緣呈分葉狀,可見低密度壞死。

連默已經基本判定陸向陽患有胰腺癌的事實,但她還是問潘警官:“死者的隨身物品中,可有阿片類止痛藥和進口治療癌症的藥物?”

“確實有一瓶吃了一半的嗎啡,另一瓶藥,我們還沒確定是什麽。”潘警官有點兒佩服地望了連默一眼,這小姑娘看起來斯文安靜,可是一開口,就知道是真正的行家。

得了癌症,沒有子女的有錢中年男人,一份即將到期的高額人身意外保險,收益人並非結發妻子,而是不相幹的女性……看起來,一時還不能完全排除他殺的可能啊,連默抬頭望向潘警官和陳況。

潘警官昨天已經收到費永年發來的傳真,他也注意到其中頗不尋常的幾點,遂叫幹警進來,交代他去將死者的妻子和曹貝妮請來,協助調查。

陸夫人麥超英來到派出所,聽警方問起丈夫生前的健康狀況,她哽咽著表示,丈夫的確得了胰腺癌,但去年年初去美國,接受了最先進的基因藥物治療,病情得到了控製,身體狀況最近一直不錯。這次出來旅行,也是丈夫提出來的,也征求過醫生的意見。

“他還說等這次回去,我們就去收養個小孩兒,等孩子大了,也可以孝敬我們,給我們養老……”麥女士說著說著,悲從中來,又痛哭起來。

“你知道你先生買了一份高額人身意外保險嗎?”潘警官一邊遞了兩張紙巾給麥超英,一邊繼續問。

陸太太一愣,搖了搖頭。

“那你知道不知道這份保險的受益人是黃家妹?”

陸太太聽見黃家妹的名字,一張微微哭腫了的臉倏忽猙獰起來。

“黃家妹?!他買的保險的受益人是黃家妹那個臭女人?!”麥超英猛地從椅子裏站起身來,如同捍衛地盤的母獅一樣在室內來回踅步,“他死得好!死得活該!”

竟然連掩飾都不肯再多掩飾一下。

陸太太猶如一頭困獸,絕望之餘,怒氣衝天,渾身上下簡直可以看見有形的火焰在熊熊燃燒。

“枉我聽說誠心誠意地祈禱,菩薩就會靈驗,還一路三跪九叩地上山!”麥女士咬牙切齒地咆哮,“他就不配我對他這麽好!”

連默與陳況對視一眼,麥女士若不是演技太好,就是盛怒之下口不擇言。

初看起來,陸太太是的確不知道丈夫買了保險,還將黃家妹寫為受益人。而且她也不知道同遊的曹貝妮是黃家妹的女兒,否則以她這聽見“黃家妹”三個字都忍不住火冒三丈的樣子,如果知道曹貝妮是黃家妹的女兒,如何能像無事人一般同處?

但是也不能排除麥女士演技格外精湛的可能。

國字臉潘警官隻微微錯愕了一秒鍾。他原本以為失去丈夫的陸太太悲傷痛苦不已,需要好好安慰,輕聲細語地問話,不料隻消三個字,傷心的未亡人即刻變身為暴走的霸王龍,露出張牙舞爪的真麵目來。

在勸阻兩次不見效果後,潘警官的濃眉一蹙,提高音量:“麥超英同誌,請你冷靜!這裏不是你家,可以任由你大聲喧嘩。”

作為死者家屬的麥女士三天來都被人小心翼翼地對待,溫聲和語地安慰,這時讓潘警官這樣一聲斷喝,倏忽如泄了氣的皮球般萎靡了下來,一屁股坐進椅子裏,伸出雙手,捂住早已青春逝去的臉,“嗚嗚嗚”地痛哭起來。

“……他上山下鄉回來,要工作沒工作,要住處沒住處,家裏父母兄嫂嫌棄,外頭狐朋狗友走避,誰會伸手幫他?人人都等著看他笑話!如果不是街道裏的阿姨知道我家就我一個女兒,我爸媽不舍得讓我嫁出門,想找個願意住在丈人家的女婿,哪會把他介紹給我?”麥女士的聲音由高亢漸漸低落,“我爸媽把生意通通交給他,從沒拿他當外人。我在家照顧父母,料理家務,在外招呼客人,管理賬務,除了沒給他生個孩子,我哪一點對不起他陸向陽?!”

“黃家妹和你丈夫是什麽關係?”潘警官冷聲問。他還當隻有他們西北婆娘潑辣呢,不料江南婦女也一樣凶悍。

真說起來,便同其他故事一樣俗不可耐。

陸向陽上山下鄉,到窮鄉僻壤的皖地,一介十幾歲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城裏學生,既不會種地,也不會養豬,擱哪兒都遭白眼。幸虧他認識字,就在當地的學校裏給學齡兒童啟蒙,教小孩子們認字。

當時農村人不重視學習,認為能識幾個字,會做算數就行了。女兒是要嫁人的,更加沒必要浪費錢米送去學校。但這不能阻止女孩們向往知識的一顆心,總有那麽幾個女孩子偷偷地給陸向陽送地瓜送雞蛋,就是為了能多認識幾個字。

這些女孩子中間,就有一個叫黃家妹的。

黃家妹比陸向陽小兩歲,在十五六歲的年紀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胸脯飽滿鼓脹,一張臉被太陽曬出兩團紅暈來,即使穿著最土最破的土布棉襖,看起來也鮮豔生動得讓人想咬一口。

青春期欲望萌動的陸向陽也真的撲上去咬了,將黃家妹徹徹底底地咬了個幹淨,將她從女孩子變成了一個女人。

然而知青返城的浪潮襲來,再青春再熱情似火的少女也阻擋不了陸向陽回城的步伐,他拋下黃家妹回申城了,隨後經人介紹,和麥超英相識並結婚組成家庭,將皖地山野間飽滿的肉體拋諸腦後。

但黃家妹不是個甘於被人拋棄的農村女孩,她有心計有手段更有膽量。她以前偷偷自陸向陽寫給父母的信的信封上抄下他申城家裏的地址,悄悄溜上往申城寄送返城知青物品的火車,來到申城,手持地址,一路打聽,找到陸家。

她並沒有說自己認識陸向陽,隻說是從皖地來,留在當地的知青托她給陸向陽帶封信。接待她的是陸向陽的嫂子,一見是個穿著土氣,整個人土頭土腦的鄉下姑娘,遂輕飄飄地告訴她,陸向陽已經不住在這裏,結婚住到嶽父家去了,並給了她一個地址,讓她自己去找。

黃家妹一聽,心就涼了一半,但還是按著地址找到陸向陽。

陸向陽這時候新婚,和妻子正是蜜裏調油的階段,一見黃家妹就取了五十元錢趕她回皖地去。她接過錢,轉身離去,卻沒有回鄉,反而拿這點兒錢在申城住了下來。先是找到一份城裏人不屑做的清潔工工作,然後與人結婚,在申城安定下來。隨後又憑自己的一股狠勁兒,攢錢開了裁縫店,專門幫人打樣子,漸漸有了點兒錢,也懂得打扮自己了。

過了大約有十年的樣子,陸向陽事業越做越大,應酬漸漸開始多起來。一次在外吃飯,偶然重遇黃家妹。她當時才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青澀褪去,展現出一個女人成熟性感的風韻。陸向陽把持不住,和她舊情重燃。

“誰知道是不是偶然遇見的?!”麥女士說到這裏,簡直睚眥欲裂,“要不是他嫂子不小心說起來,我還要被蒙在鼓裏不知多久!”

“陸向陽後來向我保證他和黃家妹徹底分手了,我這才沒和他離婚!想不到他又和她攪和到一起去了!”麥女士聲音不由自主地升高,“他生病的時候照顧他的人是我,每年陪他應酬他家的那些蝗蟲一樣的親戚的人也是我,即使這樣,他還是惦記那個臭女人!!”

在場的三個人,無一能安慰這個悲傷又憤怒的女人。

請走陸太太,潘警官朝連默陳況笑笑:“看來還要請曹小姐走一趟才行。”

曹貝妮是黃家妹的女兒,而且從她的年紀推斷,也不能排除是陸向陽女兒的可能。陸向陽買了巨額人身意外保險,受益人是黃家妹,並沒有直接寫曹貝妮的名字,無非是曹貝妮與他沒有血緣關係,或者是出於保護女兒的目的。

但,曹貝妮知道嗎?

保單還有兩個月就到期了,如果到時候陸向陽還健在,巨額賠付就會落空,黃家妹什麽也得不到。

這,會是動機嗎?

曹貝妮是由小傅小宋陪著一起來的。

看得出來她有些忐忑不安,小傅一直握著她的手喁喁細語,小宋則一如既往地安靜沉默。

潘警官請曹貝妮進辦公室訊問的時候,她三步一回頭地望向小傅小宋,表現得很慌亂。

“曹小姐,請坐。”潘警官關上辦公室的門,隔絕外頭的聲音與視線。

曹貝妮慢慢坐進稍早陸太太坐過的椅子裏。

“曹小姐,今天請你來,主要是有些事想向你求證。”潘警官將傳真執在手裏翻了翻,“這次參加自助旅行團,是誰的主意?”

年輕女郎一愣:“誰的主意?我媽媽吧?我媽老家要征地,她和我爸回去處理,她說我一個人在家待著家裏要弄得一塌糊塗,所以替我報名參加自助旅行團……”

“那你的兩個朋友呢?”

“他們聽說我要放年假來旅行,就跟著一起報名了。”女郎有些苦惱,“這和調查有什麽關係嗎?”

她還有好多景點沒去,而假期卻已經結束在即。如果不能及時回公司去銷假,在如今就業環境這麽差的背景下,她擔心職位不保。

“在來旅行之前,你和死者陸向陽認識嗎?”

曹貝妮一聽,到底還是無法控製地流露出一絲慌亂來:“不認識。”

“你知道令堂認識陸向陽嗎?”陳況忽然插口道,“你知道他以令堂為受益人購買了高額保險嗎?”

曹貝妮滿麵震驚:“什麽?!”

又喃喃自語道:“所以他才會對我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

“他說了什麽?”潘警官敏銳地捕捉到她的低語。

曹貝妮咬了咬嘴唇:“在九窟十八洞遊覽的時候,我走得累了,小傅叫我休息休息,他往回走去找小宋要便攜折疊椅和礦泉水。我一個人站在棧道上,他……陸先生慢悠悠地走過來,很奇怪地望著我。”

她當時覺得特別莫名其妙,所以就瞪了他一眼。

他不以為忤地微笑,來到她跟前,伸手想要撫摸她臉頰,幸虧她機警,一下子就閃開了,並且怒聲說,你老婆就在後麵,你想做什麽?老不要臉!

陸向陽聽了,竟然還點點頭,說是挺不要臉的。

“我覺得他是老不正經,不願意理他,就打算先往前走。他就在我背後自言自語地說,不會讓我再吃苦,會讓我以後衣食無憂。笑話!我爸我媽從來就沒讓我吃過苦,我現在的日子也過得很好,哪需要他一個老男人跑來對我說這些?我就算是缺錢缺愛想不開找人包養,也不會選他這種老頭子好吧?!”曹貝妮漲紅了臉,胸脯一起一伏,帶著年輕女郎特有的朝氣和美麗,“後來小傅返回來,我們就繼續往前走。我嫌這些話聽了惡心,也沒和小傅提起。再後來姓陸……陸先生就出事了。”

曹貝妮握緊雙拳:“我就知道這些,真的!”

“誰能證明你說的這一切?”潘警官步步緊逼地追問。

“小傅能證明!”曹貝妮一雙眼睛晶亮,閃著遭人質疑後的怒火,氤氳著一點點委屈的水汽,令人不忍心繼續追問,“他拿著折疊椅和礦泉水回來的時候,姓陸的還活著,又恢複成一派偽君子模樣。”

潘警官打開辦公室的門,叫女幹警陪曹貝妮去另一側的休息室,又請有些坐立不安的小傅進來問話。

小傅在潘警官炯炯有神的雙目逼視下,沒等他多問,就把當天發生的事又重述了一遍,證實了稍早曹貝妮的說辭,他從小宋那兒要了輕便折疊椅和礦泉水返回曹貝妮身邊時,陸向陽還活得好好的,就站在棧道上,看起來沒有什麽不妥。但是曹貝妮則顯得有些不快,不願意支上折疊椅在原地休息,一味催他快點走。

將小傅也請出辦公室後,潘警官瞥了一眼仍坐在外頭長椅上等待的小宋,拍一拍問訊筆錄:“這過了三天時間,他們要串供,早就串好了,問也問不出什麽來。”

陳況微笑:“我看也未必,老潘你方便不方便演出戲給他們看?”

潘警官的國字臉上浮起笑容:“怎麽演?”

陳況上前去與潘警官咬耳朵,潘警官邊聽邊連連點頭,到最後忍不住拍掌:“好!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隨後一轉身,走出辦公室去安排了。

陳況則返回連默身邊:“等一會兒還要麻煩連法醫,向大家普及一下法醫學知識。”

說到這裏,他朝連默眨一眨眼睛。

連默怔忡一秒,隨即恍然大悟,點頭:“沒問題。”

大約一小時後,事發當日在場的所有人,都被請到派出所的多媒體會議室。待眾人落座,潘警官打開會議室的投影儀,將案發現場呈現在眾人眼前。

連默一看,不由得微笑。潘警官選的人別說還真有幾分神似。

皮膚黝黑精瘦的“導遊”陪著烏黑頭發紮成一束的“連默”走在前頭,新婚夫妻在稍後些的位置拍照,“曹貝妮”站在旁邊休息,“小傅”往回走去找“小宋”,行經“陸向陽”身邊。“陸向陽”等“小傅”走遠了,遂上前去與“曹貝妮”搭訕 。

這時“陸太太”正在遠遠的地方三跪九叩,而“小宋”則端著相機在拍風景。

“小傅”取了東西回來,“陸向陽”已經倒在地上,旁邊站著驚慌失措的“曹貝妮”,連忙拉著她離開現場。

曹貝妮“謔”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派胡言!為什麽我要殺一個不認識的人?!”

“不認識?”潘警官指一指自己手中的調查資料,“你母親是黃家妹……”

潘警官的話音未落,坐在一邊木呆呆的陸太太猛然抬起頭來:“什麽?她是黃家妹的女兒?我就說她不正經,年紀輕輕的就在兩個男人中間周旋,晚上還睡一間房!原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和她那個不要臉的媽學的啊!”

麥女士字字句句都似淬了毒的刀劍,毫不留情地往曹貝妮身上紮去。

曹貝妮到底年輕,沒什麽豐富的詞匯,隻紅著眼睛,蒼白地回擊:“你才不正經!你全家都不正經!”

兩個女人眼看就要吵起來,看得新婚夫妻目瞪口呆。

潘警官大力咳嗽兩聲,將話題帶回來。

“因為死者以你母親為受益人,買了巨額人身意外保險,一旦他因意外去世,你母親將獲得五百萬元的高額賠償金。但是保險即將到期,死者尚好好地活著,你母親就什麽也拿不到。所以你在旅行途中想製造陸向陽意外死亡的假象,好幫助你母親獲得這筆巨額賠償金。”

曹貝妮漲紅了臉:“我在來旅遊之前,甚至不認識這個人!”

“正因為你在旅遊前都不認識他,才會讓警方排除你的嫌疑,進而去關注錯誤的嫌疑人。”潘警官一伸手,示意連默上場。

連默走上前來,先向諸人表明自己法醫的身份,又指了指現場的圖片,最後示意扮演陸向陽的警察站起來。

“這位警察的身高體重與死者相仿,假設這裏是棧道,寬約七十厘米,勉強夠兩個人並肩行走。崖壁上的血跡顯示死者所站的位置非常靠近岩壁,以他的身高,在這個距離失足撞擊岩壁,如果不是施加了相當大的外力,是無法造成這麽嚴重的腦外傷的。”

連默又示意警察向外走兩步:“隻有當他站在棧道外側,失足向內摔倒,撞擊崖壁的重力加速度才有可能造成重大傷害。但此時,崖壁上的血跡位置應該非常靠近地麵。”

當幹警的手觸到曹貝妮手腕的刹那,一直沉默的小宋猛地站起身來:“是我殺了那個老東西,不是妮妮!我看到那個老東西想對妮妮動手動腳,一時氣不過,趁周圍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找他理論,誰知道他竟然笑嘻嘻地說,他和妮妮的關係我不會懂,他們的關係誰也切不斷!我當時聽後,失去理智,信手推了他一把……”

一時間滿室皆寂。

良久,潘警官歎一口氣,指示幹警將小宋帶走,留下其餘人,去審問小宋去了。

曹貝妮怔怔站在原地,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怎麽會是小宋?不會是他……”

小傅試圖摟住她的肩膀安慰她,卻被她一把甩開:“小宋是你的好朋友啊!你難道一點也不關心他?!”

說著就往外跑。

小傅歎一口氣,到底還是追了上去。

陸太太冷哼一聲:“三心二意,勾三搭四!”

她已經被接二連三的打擊刺激得口不擇言。

陳況拉住連默的手:“此間事了,我們走吧。”

假期尚餘兩天,陳況問連默有沒有什麽地方想去的,連默搖搖頭。

“我總覺得這其中還有疑點。”連默坐在酒店的陽台上,對站在她身邊俯瞰風景的陳況說。

“什麽疑點?”陳況回身,伸展雙臂,懶散地靠在陽台欄杆上。

連默咬著嘴唇,苦苦思索。

陸向陽此人,能將小小一家弄堂理發店,發展成如今的連鎖美容美發院,可見其人還是胸有丘壑的,並不是一個莽撞的人。

但是他在麵對曹貝妮和怒氣衝衝的小宋時,言談舉止都令人深深厭惡,然而他完全可以向曹貝妮和小宋解釋清楚,不必用那麽模棱兩可的言辭。

除非……連默抬頭望向陳況,一雙眼睛中充滿驚詫。

“你想明白了?”陳況微笑。

“曹貝妮不是他的女兒!”這是連默最先想明白的。

如果曹貝妮是他的女兒,他絕對不忍心多年未能相處的親生女兒親眼目睹他的死亡。恰恰相反,曹貝妮一定是黃家妹和前夫的孩子,所以陸向陽才能毫不猶豫地站在崖廊上對她說那樣一番莫名其妙的話來。

他在極力惹怒曹貝妮,希望以她率直的脾氣,會被當場激怒,做出推搡他的舉動來。但曹貝妮是被父母嬌養大的,雖然脾氣比較壞,可是她連罵人的話都說不了幾句,更做不出伸手推搡陌生人的舉動了。她一等小傅取了東西來,就催著小傅趕快走。

陸向陽當時一定很失望。

然而小宋站在U字形棧道的另一邊,目睹了這一切。他默默喜歡曹貝妮,以為陸向陽對曹貝妮有不軌之心,遂趁左右無人,過去理論。陸向陽把握機會,表示自己和曹貝妮關係密切,小宋一時被氣昏了頭,用力推了他一把。

黃家妹老家土地征地,黃家妹和前夫回去處理,留下女兒一人在家也不放心,索性讓她出來旅行。陸向陽趁機也報了同一個旅行團,計劃好了要讓情敵的女兒作為結束他生命的推手。

這樣,他可以給舊情人黃家妹五百萬,保證她的後半生,也結束自己承受病痛的生命。

他全都算好了。

“我們一點兒證據也沒有。”連默輕輕說。

陳況歎息一聲,蹲下身來,將她慢慢攬在懷裏,落一個吻在她頭頂:“傻女。”

連默垂睫,靠在他寬厚的胸膛上。

是啊,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