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

Orestes

連默駕車,跟在信以諶車後,慢慢駛離自己住了三年的老式小區。門口的保安一邊升起欄杆,一邊與她告別:“連小姐也搬走啦?”

連默向他點點頭。

“要是有連小姐的快遞或者信件包裹送來,我們會給你發短消息的,你放心。”憨厚的年輕人還沒染上城市的市儈氣息,非常熱情地對連默說道。

“謝謝。”連默誠心誠意地道謝。

連默搬走,表現得最為不舍的,大抵隻有隔壁兩個年輕姑娘了。

賢珍與明竹頭一天見有連默的同事來幫她打包物品,不由得大驚,跑到門口來問連默:“姐姐要搬走嗎?”

連默百忙中對門口的兩個女孩子頷首:“嗯。”

明竹露出失落的表情來:“難得碰到姐姐這麽和氣溫柔的鄰居,想不到沒多久姐姐就要搬走。”

賢珍拉一拉明竹的手腕:“姐姐現在忙,我們別給姐姐添麻煩,我們去買點兒菜,晚上請姐姐吃飯,算是謝謝姐姐這段時間對我們的照顧。”

隨後也不等連默拒絕,就拉著明竹跑開了。

來幫連默打包的費永年夫人秦青將連默裝好箱的書拍照,然後合上紙板箱,用封箱帶仔細地貼合,直起身略蹙眉:“這兩個女孩兒和你很熟?”

連默苦笑。她並不太善於拒絕格外熱情的人,如果麵無表情不能令對方退卻,她就隻能禮貌地等對方自感無趣,自行疏遠。

秦青雙手撐著後腰,坐到飯桌旁的椅子上:“來,阿姐有話和你說。”

連默看了一眼費永年,費大隊長扭頭,表示他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徑直把連默的折疊腳踏車塞進車套裏去。連默隻好乖乖走到飯桌邊,站定,像等著老師訓話的孩子。

秦青拉起連默的雙手:“小默啊,你自己獨居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些壞人是很有欺騙性的。法製節目裏不少罪犯都麵目清秀心狠手辣。”

連默大力點頭,表示知道了。

青空恰好從陽台上將茉莉花捧進來,聽見秦青的話,連聲附和:“嫂子說得再對不過!”

連默微笑。她從西寧銷假回單位上班,主任趁中午吃飯的時候,陸陸續續將連環殺人碎屍案的進展告訴她,說法院已經受理此案,確定在年後開庭,到時候檢方會請她出庭做證。說完主任仔細觀察她的反應,見她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這才繼續說:“案件證據確鑿,不過他家裏想為他做精神鑒定……”

連默當時聽了,並沒有覺得十分意外。

詹姆斯·龐無論出於何種理由殺人,他的神誌雖然清醒,但心理必定是扭曲的。

然而兩天後的傍晚,連默回家後停了車,卻被一輛黑色林肯城市轎車堵在樓下門廊前頭。有穿黑色西裝製服的司機下車來,為連默拉開車門。

“連小姐,請上車。”司機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

連默遲疑。

後座上一位保養得宜的中年女士微微探出頭來:“連小姐請放心,我沒有惡意。何況有這麽多人看見你坐上我的車……”

連默環顧四周,果然小區裏不少吃過晚飯出來散步和跳廣場舞的老伯伯老阿姨,或明或暗地將視線落在她身上,後頭有被林肯車堵住路的汽車車主在不耐煩地按喇叭催促。

“連小姐,我非常有耐心,你假使不上車,我可以一直讓司機把車停在這裏,直到你上車為止。”中年女士微笑,眼底卻是不容拒絕的冰冷顏色。

連默聽得後頭一連串的汽車喇叭聲,忙低頭彎腰上車,坐在中年女士對麵。

司機關上車門,返身繞過車頭,坐回駕駛室,發動引擎,將汽車平滑如水地駛出小區。

中年女士一直在把玩自己手腕上一圈碧綠如森海的翡翠手鐲,同時上下細細審視連默,像在考慮從何說起。

連默出於謹慎,並不出聲。

中年女士輕笑:“還未自我介紹。我姓龐,單名一個娟字。當然,不是戰國名將龐涓的涓。”

連默抿唇,隱然不語。

中年女士仿佛也無意強迫她開口,反而說起不相幹的事來。

“你猜我哥哥叫什麽?叫德公。從起名就能看出,我父親對他的期望是很高的。而我,不過是繼室養的,可有可無的孩子,隨便起個娟啊芳啊的名字,可以上戶口就行了。”龐女士聲音低柔,眼神卻如一把刀,輕輕沿著連默的臉型遊走,“緊要關頭,我父親腦子裏想的,隻有前妻留下的孩子,我母親和我,是死是活,他全不在乎。我至今都還記得母親被人剃著陰陽頭,扒光衣服,胸口掛一塊牌子,上書‘牛鬼蛇神’四個大字遊街的情景。有時候我覺得她撐不過去,會就這麽丟下我,去尋求解脫,可她到底還是撐過來了。”

見連默抿緊嘴唇,龐女士輕笑:“看我,年紀一大,就愛回憶這些不相幹的事。女人啊,再柔軟無助,可是一旦做了母親,都會努力讓自己變得堅強起來。她們可以變成狼,變成獅子,捍衛自己的孩子。”

說著,龐女士伸手來握連默的手。

連默微微一縮身體,避開了龐女士的肢體接觸。

龐女士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忘記說了,我是詹姆士·龐的母親。”

連默當時覺得自己手臂上的汗毛通通立了起來。

“別緊張,我請連小姐來,隻是想讓你明白,我兒子並不是一個壞人……”說到這裏,龐女士深深歎息,“我和他父親,是政治婚姻。我年輕時在文工團當群舞演員,他是機關裏前程似錦的幹部,組織安排我和他結婚,我就和他結婚,沒有說‘不’的權力。結婚以後,他很快得到升遷,而我則懷了孩子,轉而在文工團做行政工作,孩子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重心。”

龐女士說到這裏,意味深長地看了連默一眼:“居家過日子,還是要找一個事業心沒有那麽重,懂得生活情趣的人。像我,嫁了個做領導的,他還未做到多高的位置呢,已經忙得三五天都說不上一句話了。陪在我身邊的,始終都是兒子。他從小安靜體貼,也不知道究竟像誰……總之,他從來不是個讓人操心的孩子,給他一本書,一套積木,他可以一個人在那裏安靜地待很久。他讀初中的時候,我二度懷孕,當時已經施行計劃生育政策,那個孩子我沒辦法留下,隻能人工流產。在我坐月子期間,他和他父親大吵了一架,我在房間裏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你想問為什麽?因為他父親帶了女人回來,我在客房臥床修養,他們就在主臥室裏亂搞……”

龐女士苦笑:“看,再光鮮的婚姻,內裏也有這樣那樣見不得人的齷齪事。我兒子從那時候起就恨他父親,兩父子常年不說一句話。我開始隻當他是青春期叛逆,後來才發現,我想得太簡單了。”

連默動動嘴唇,卻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對勾引老男人、對老男人持有特殊好感的女孩子表現出濃重的敵意,甚至不惜做出傷害她們的反常行為,是在他高二那年出現的。家裏保姆的女兒放假來家裏玩。他父親為了表示自己親民親善,對那小姑娘態度非常好。女孩子嘛,仗著自己年輕漂亮,見主人家客客氣氣的,難免有點輕骨頭,渾身像沒骨頭,動輒愛往他爸爸身上靠。講話也沒遮沒攔,喜歡拍拍打打嘻嘻哈哈,恰好讓詹姆斯看見了……三天以後小姑娘從二樓摔下來,當場昏迷不醒。當時家裏隻有他們倆,我和他父親都不在家,保姆也出門買菜去了。保姆因為這事,辭工回家去照顧女兒了,當時誰也沒懷疑他,畢竟他和小姑娘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後來類似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我和他父親才開始懷疑他。所謂家醜不可外揚,他父親礙於仕途,向我道歉,說他錯了,希望獲得兒子的諒解。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沒想到他隻是把這種破壞的衝動壓抑下來,直到上大學的時候,他又一次撞破他父親的醜事……”

龐女士攤手:“他殺人固然不對,可是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子兒女,卻還是在老男人身上使手段,破壞別人家庭的女人,她們難道不該死嗎?她們害得多少家庭支離破碎。詹姆斯沒有傷害過任何一個無辜的人,他殺的都是那些該死的妓女!”

連默注視著龐女士眼中瘋狂的顏色,忽然明白,其實她在幼年親眼目睹母親被人剝光衣服遊街的那一刻起,內心已經充滿了仇恨。而這樣的仇恨已經融入骨血,不知不覺影響了她的下一代。

“詹姆斯並沒有傷害你,不是嗎,連小姐?”龐女士冷靜下來,“我希望你出庭做證的時候,能考慮到這一點。”

這時連默的手機響起,來電的人是陳況。

龐女士微笑著示意連默盡可以接電話。

“連默,怎麽不在家?”陳況的聲音透露出一絲焦慮。

“我在……”連默望望車外的街景。

“我知道你在哪裏,告訴請你上車的人,讓他立刻放你下車!會有人去接你。”陳況沉聲對連默說。

結束通話後,連默對龐女士道:“麻煩讓我下車,謝謝。”

“他父親雖然下台了,身體也不大好,可是我還有些人脈。所以,連小姐,希望你能考慮考慮我剛才說的話,考慮一個母親的心情。”龐女士在讓司機停車後,驀然按住連默準備推開車門的手,最後對連默說。

她的手濕冷滑膩,如同伺機而動的毒蛇,令連默不寒而栗。

十分鍾後,站在人行道上的連默,等到臉色微凝的信以諶。

接到陳況的電話時,信以諶剛開了一瓶紅酒,打算聽聽音樂,獨自小酌。

信氏以建材起家,一點點由建築工程的小分包商,逐漸發展成有能力參與大工程項目的投標,承攬大型建築工程的總承包商。信父一直以此為豪。

“商機遍地都是,可是能抓住商機,從而發家致富的,隻有少數那麽一批人。”老爺子說到得意處,將胸脯拍得山響,“我!信浦生!就是其中之一!”

待發達以後,信父並不熱衷購買奢侈品。在他看來,奢侈品無非是牌子響亮,功能和地攤貨真心相差無幾。信父也不炒股票,他曾很鄭重地與長子信以諶做過一番深入的交流,表明他覺得股市瞬息萬變,充滿風險,他自己無意入市弄潮,但不介意給長子設立一個戶口,由他自行處理。

信父最大的愛好,是買房。在房屋限製購買令下達以前,信父以妻子和兩個兒子的名義,在本城和老家購買了多處房產,其中便包括由信氏承攬施工建材的高級住宅小區臨江苑的兩套整層江景房。

臨江苑的業主非常注重個人隱私,車輛進出小區都需經過電子眼掃描登記,訪客需持有業主發出的訪問密碼才能進入底樓和登上電梯,每個密碼隻能使用一次,安全係數非常高。城中許多權貴人物都選擇在臨江苑安家。

信父很得意地對夫人說,等將來有了孫子孫女,和官二代、軍二代、富二代、星二代一起長大,從小就積累豐富的人脈,總不會吃虧。

信以諶當時在一旁聽得啼笑皆非。

二老想得也太遠了。

可是現在回憶起來,他都會忍不住微笑。也許是時候,找一個女孩子,分享彼此的生活,生兩個可愛的孩子,陪伴他們長大。

腦子裏這樣的念頭才方生出,電話就響了。

他取過電話看了一眼,上頭顯示“陳況”,他遂接聽電話。

彼端陳況的氣息有點粗,仿佛長時間奔跑過:“信先生,連默沒有按時回家,我看了下她的位置,在臨江大道,靠近臨江苑的路口,我有事脫不開身……”

不等陳況請托,信以諶已放下手中酒杯:“我離臨江苑很近,我去吧。”

結束通話,他取過車鑰匙和外套,下樓驅車往臨江苑。車程十分鍾後,他果然在靠近小區的人行道上看見連默的身影。

“連默!”信以諶在夏末的街燈慘淡的燈光中輕喚她的名字,“上車。”

連默乖乖地拉開車門,坐在他身旁。

“吃過飯沒有?”

連默搖頭。

“你先打個電話給陳況報個平安,我帶你去吃飯。”信以諶笑笑,將車駛離路口。

連默想起電話裏陳況焦慮的聲音,略帶歉意地撥電話給他。

“我沒事,信先生接到我了。”

“我聽人說你被一輛黑色林肯接走了。是誰?”陳況有自己的線報,一聽說連默被人從家門口接走,他就進入高度緊張狀態,偏偏手邊正在調查的嬰兒失蹤案又在緊要關頭無法走開,隻好請信以諶出麵。

連默略一遲疑,還是實話實說:“是詹姆斯·龐的母親。”

陳況在那頭沉默一秒:“我知道了,你晚上回家把門窗都關好,自己注意安全。”

信以諶等連默結束通話,才狀似不經意地問:“罪犯的家屬騷擾你?”

連默點頭。理論上,她是不應該被犯罪嫌疑人家屬找到並私下接觸的。龐女士說她在本埠還有些人脈,顯然並非虛言。

信以諶顯然也聯想到了這一點,麵上不顯,心裏卻有了計較。

他帶連默去隱在僻靜的老式洋房內的謝公館吃飯。

公館門口的領班一見信以諶偕連默下車,忙揮手讓人代為泊車,一邊引兩人朝裏走。

“信先生今天幾位?”

“就兩位。”

“還是以前二樓靠窗的位子可好?”領班周到地問。

“好的。”

領班引兩人乘坐老式電梯,上了二樓,將他們領至靠窗能看見外頭陽台上開滿細密夜來香的座位。

空氣中有夜來香的濃鬱芬芳,令連默分神。

信以諶見她頻頻望向陽台上累累綴綴的黃綠色花朵,不由得一笑:“喜歡的話,就出去看看,反正上菜還有一段時間。”

連默眼睛一亮,隨後起身往陽台上去了。

領班朝信以諶微笑:“這位小姐看起來與眾不同。”

信以諶笑而不語,隻注視著連默在陽台上彎著腰,仔細地觀察如同瀑布一般垂下來的花枝,和上頭繁星般細密的花朵。

領班心領神會地向他推薦當季的特色菜肴,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欣然離去。

信以諶也起身走到陽台上,問連默:“想不想種?讓老板送你一盆。”

連默搖搖頭:“家裏已經種了茉莉花。”

她的精力有限,一盆茉莉花已經任其自生自滅,不想再帶一盆夜來香回去,她怕茉莉花會覺得自己厭棄了它。

“美好的事物,並不是每一樣都要擁有,這樣靜靜地欣賞也很好。”

“那……等下送上來的禿黃油撈飯,我一個人吃,你在一邊看?”信以諶笑謔。

“那個……”連默呆呆地望著信以諶,這不是欺負人嗎?

信以諶哈哈大笑,挽了連默的手臂:“走吧,這裏的禿黃油撈飯稱得上是本埠一絕,保證你吃了還想再吃。”

他拉開椅子,待連默落座,這才坐在她對麵。

“本店老板最拿手的便是做一桌不重樣的蟹宴,又因老板本身姓謝,遂人稱謝公館。雖然一年四季生意都很好,但每到陽澄湖大閘蟹開捕的季節,生意就更加火爆。別家的禿黃油是用蟹殼熬製的,他家卻是用一雌一雄整隻膏滿黃肥的蟹身熬的蟹油,和以高湯和不摻雜一絲蟹肉的純蟹粉,小火燜燉出來的,充滿了大閘蟹的精華。然後用最好的有機東北長粒稻花香米,擱在陶罐裏用山泉水燜熟米飯,盛在瓷白如玉的飯碗裏,澆上一大勺禿黃油……”

信以諶說得自己都饞了,望著對麵連默亮晶晶的雙眼:“我點了加量禿黃油,膽固醇什麽的都是浮雲!”

連默聽了,點頭如搗蒜。

是是是!美食當前,膽固醇算什麽?

禿黃油撈飯一送來,兩人便埋頭在美味當中。

“現在還不是蟹最肥最壯的時候,十一月秋風一起蟹腳癢,那才是吃蟹的最佳季節。到時候帶你來吃最好的陽澄湖大閘蟹。”信以諶笑吟吟地對吃得兩腮鼓鼓,麵上全是滿足顏色的連默說。

連默隻管點頭。油汪汪鮮芳馥鬱的禿黃油在前,對於日常總是吃食堂和自己的家庭小炒的人來說,享受美食才比較要緊。

吃過晚飯,開車的信以諶不能喝酒,遂飲了一大杯薑棗茶驅寒。連默則喝了一杯老板自釀的桂花釀,綿甜的桂花釀下肚,整個人都暖洋洋起來。

結賬從謝公館出來,信以諶驅車送連默回所住的小區,將車停在她家樓下:“你上去收拾幾件日常衣物和用具,我在樓下等你。”

連默用眼神問:為什麽?

“這裏進出的人員太複雜,不安全,你暫時先住到別處,等案子塵埃落定,再決定是不是要住回來。”信以諶很堅決,大有你不收拾東西下來,我就在樓下等一夜的意味。

連默思及龐女士眼中並不掩飾的威脅顏色,遂點點頭。

稍後費永年的電話也打過來,問明情況,他也讚同信以諶的做法。

“叫他把地址發給我,我叫你嫂子過去陪你住幾天。”費永年說得斬釘截鐵,不容連默反駁。

“哦。”連默無奈,所有人齊齊當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綿羊。

信以諶隨即將臨江苑的地址發給費永年,自己則帶連默回到臨江苑的江景套房。

他名下臨江苑的房子一直空著,家裏蓉姨每隔一周過來打掃一次。他不止一次對阿姨說不用這麽辛苦,阿姨卻說如果不來打掃,萬一有人要住進來,那清潔工作就是大進宮了。

現在想想,還是蓉姨有遠見啊。

當電梯門左右滑開時,信以諶在心裏暗暗道。

屋內隻有一股久無人居住的冷清味道,卻並不髒亂,沒有灰蓬塵起。

待連默放下手上的小行李包,信以諶招手叫過她,手把手教她如何設置密碼,又如何生成訪客密碼發送到訪客的手機上。

“密碼被底樓大門和電梯讀取過後就失效了,不能重複使用。現在我已經把你的手機設為屋主,即使我來,也要從你的手機獲取訪客密碼。”信以諶看著連默額角毛茸茸的碎發,“我等陪你的人上來再走。”

其實他想留下來,陪她說一夜話。即使不說話,隻靜靜地坐在落地窗前,一起看著外頭開闊的江景,也好。

隻是,下次吧,他對自己說。

現在她說不上驚魂未定,但心思到底混亂起伏,他不想增加她額外的精神負擔。

休息天,費永年帶著妻子秦青,又叫上青空小劉,一起到連默的住處幫她把東西通通打包裝箱。

青空聽說詹姆斯·龐的母親不知道從何渠道打聽到連默的住址,堵在門口把她載走,致使連默不得不暫時搬進信以諶提供的住所,便一陣扼腕。多好的機會啊!就讓他這麽不知不覺地錯過了。

青空歎息。做警察就是這點劣勢,隨時隨地都有案件發生,時刻都處在待命狀態,任何時候都有出警的可能。在家人需要陪伴的緊要關頭,卻恰恰在外出警,沒辦法伴隨在家人的左右。

可是——要他放棄自己熱愛的事業,僅僅為了追求一份感情——青空自忖,他終歸沒有那麽瀟灑,說放就放。

沒人注意他的糾結煩惱,費永年忙著和小劉把裝有連默藏書的大紙板箱搬到電梯口去。秦青一邊將連默冬天穿的大衣套進防塵袋裏,一邊交代連默,取出來穿之前記得先拿到陽台上曬一曬,殺蟎除濕。

等到一切都整理完畢,費永年夫妻和小劉坐一輛借來的皮卡先行駛往臨江苑,青空則留下來,與物業樓組長做一些必要的交割工作。連默的房子是向物業租的,如今一年租約尚有兩個月才正式到期,連默不打算轉租出去,遂打算空置一段時間,等租約到期,再考慮是續租或者退租。

物業管理的兩個大媽老早就聽說住在8號樓702室的女孩子出入有豪車接送,還是不同的男人,心中的八卦之火早已不可遏製地熊熊燃燒。隻是連默為人比較低調,並不喜歡四處張揚,作息也不很規律,她們想打聽也無從入手。這時年輕英俊的青空到物業來請物業將水電煤氣暫停,大媽們簡直笑得合不攏嘴。

一個頭發花白打扮時髦的大媽熱情地接待了青空,還額外泡了杯伯爵袋泡紅茶請他喝。另一個大媽從大檔案櫃裏找到8號樓702室的資料,兩人頭湊在一起看了一會兒,時髦大媽笑著問青空:“租約還沒到期呢,小連就搬走啦?這一申請空置房停水電煤氣,到時候想回來住一天兩天可就麻煩了。”

青空向大媽一笑:“近期不會回來住,阿姨您不用擔心。”

兩位大媽被青空笑得老心亂跳:“是打算結婚了?到時候不要忘了給我們發喜糖啊!”

青空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辦理好空置手續,停了水電煤氣,拿到蓋有物業公章的回執,從兩位熱情的大媽處脫身。一看時間,已來不及去臨江苑將回執交給連默。

最近市裏接連發生兩起嬰兒失蹤案件,兩個嬰兒都在自己家中無故失蹤。家屬心急如焚,警方也非常重視,全力以赴,務求在最短的時間內破案。畢竟幾個月大的嬰兒,離開父母的時間越久,越難以找回。更要緊的是,如看護不當,小小嬰兒很容易夭折。所以他必須回刑偵隊,隻怕費隊和小劉也已經在趕回刑偵隊的路上。

連默換了新環境,並沒有覺得不適應。

恰恰相反,信以諶的這套江景房住起來太愜意,太奢侈了。

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寬闊的浦江景致,從日出到日落,直至夜幕降臨,所有風景都收入眼底,一覽無遺。寬敞的客廳配備有頂級發燒音響的大電視,書房裏有占據整整一麵牆壁的書架,天文地理,政治經濟,藝術攝影,分門別類地排放整齊,簡直像一座小型圖書館。

中午下午陽光正好的時候,坐在書房的飄窗上,捧一本書,手邊放一杯熱巧克力……連默在心裏說,這完全是神仙般的生活!

她一邊反複提醒自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邊毫無抵抗力地窩在飄窗上,悠閑散漫地度過整個下午的時光。

身為房主的信以諶,並不似她以為的那樣,時時來訪。他隻在她搬來的第一天,禮貌地送來一個包裝精致的小巧水果籃,裏頭裝著七八樣進口水果,每種隻有一個:“怕你吃不掉,所以先拿了一點兒。有喜歡吃的,下次告訴我,我叫人整箱送來。”

又對連默說:“樓上的業主姓潘,為人比較熱情活潑,喜歡在家中開派對,你若是嫌吵,可以去視聽室,隔音非常好。樓下的業主是一對新婚夫妻,到歐洲度蜜月去了,一時不會回來。有什麽需要維修或者處理的,盡可以打物業電話。”

他說得非常詳細,連一些尋常人不會注意到的小細節都不錯過。

“謝謝。”連默對信以諶說。

他聞言微笑:“醫學檢驗中心落成在即,到時還要請你多提專業意見才是。”

連默粲然一笑:“沒問題。”

周一連默上班,聽說嬰兒失蹤案已經取得進展,青空小劉帶著兩個失蹤嬰兒父母的基因樣本,連夜搭乘飛機趕往外地。當地才剛成功端掉一個拐賣嬰幼兒的犯罪團夥,有犯罪成員交代,當地警方解救的八個孩子中,其中有三個嬰兒是從浦江偷來的。

聽局裏的同事講起,能端掉這個家族犯罪團夥,完全是靠陳況抓住了其中在申城負責接收轉移嬰幼兒的中間人。

最新傳來的消息令大家都感覺鬆了一口氣。

如今一個家庭多數都隻有一個孩子,一對夫妻失去新生兒的打擊,有時候是毀滅性的。自責沒看好孩子,相互指責對方疏於照料,彼此悔恨爭吵,終日以淚洗麵,最終崩潰的例子屢見不鮮。現在孩子有找到的希望,就如同在毀滅的深淵裏忽然亮起一團火,前麵的路充滿了光明。

臨近中午時,報警台接到報警,說是工人小區8號樓701室傳出惡臭,上下鄰居敲門無人應答,物業不想擅自破門而入,遂打電話報警。

接警後十分鍾,工人小區所屬派出所的幹警到場,與小區保安在物業的見證下合力撞開701室的門,映入眼簾的景象令即使已經當了十多年片警的老警察也忍不住捂住口鼻躥到門外。

701室的客廳地板上,躺著一具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

兩名片警在反應過來以後,當即拉起警戒線,請一切不相幹的人士離開,以免破壞現場。在等刑警前來調查取證的同時,片警問是誰打電話報的案。

701室對門的兩個女孩子怯怯地舉手說:“是我們打的電話。”

“說說當時的情形。”片警采集一手資料。

賢珍握緊了明竹的手:“我們昨天晚上下班回來已經聞到怪味,但是……平時並不往來,也不好過問。我當時以為是榴梿的臭味,沒怎麽在意。今早去買菜的時候,聽見電梯裏兩個阿姨說樓道裏一股怪味道,臭得不得了。”

賢珍頓了頓,有些難以啟齒地看了看片警。

“沒關係,你繼續說。”片警約略知道她是怕人知道她多管閑事。

“我買菜回來,走出電梯,仔細一聞,覺得這臭味不像是榴梿。又想起電台裏總是說煤氣泄露會有臭味,就打電話給物業。物業的人上來後,也說有股怪味,可是他們不願意撞門,可是萬一有人煤氣中毒呢?所以……我就打了報警電話。”

“你做得很對!要提高安全意識。以後碰到類似的情況,打電話找警察是最好的方法。”片警安慰賢珍。

沒過多久,刑警也上來了,在現場拍照並采集樣本。

大約半小時後,接獲任務的連默帶著實習生走出電梯。

賢珍和明竹眼睛一亮:“姐姐!”

從現場采集完樣本的兩名刑警對才到的連默一笑,遙遙朝走廊另一頭點點下巴:“那兩個嗲溜溜的小姑娘,是連醫生的妹妹?”

實習生在後麵摸著下巴衝連默直笑。

連默有些無奈地搖頭:“是兩個以前的鄰居。”

“叫起人來好親熱的,”兩人低聲模仿,“警察哥哥……”

實習生聽得渾身一抖,不由自主撫一撫手臂。

“我先到現場取證。”連默在心中歎息。賢珍明竹,兩個女孩子在都市中打拚,覺得伸手不打笑臉人,逢人就叫哥哥姐姐,人家就不會看不起她們,會善待她們。可是她們不懂,有時候都市裏的人總是自成一個圈子,她們想融入這個圈子,不是甜甜地叫幾聲哥哥姐姐就能達到目的的。

連默彎腰越過警戒線,穿上一次性鞋套,戴上手套,接近躺在客廳正中地板上的屍體。

鄰居太太腫脹變形的臉出現在她的視野內。

她躺在一隻套冰箱用的大塑料袋中,全身布滿褐色的腐敗綠斑,屍體已經呈現出高度腐敗。由於套冰箱用的大塑料袋並不密封,所以腐敗氣體逸出,導致空氣中充滿腐屍的惡臭,又從同樣密封性能極差的門縫中散逸到走廊的空氣當中。

連默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檢視塑料袋,注意到刑警已經在上麵取過指紋。鄰居太太如同一大塊腐肉般躺在那裏,平時的氣焰早已經連同生命一起化為烏有,空餘一具龐大的軀殼。她穿著平時進出買菜常穿的綠地碎花短袖襯衫,相同材質的花短裙褲,一雙眼睛蒙著一層死灰的蔭翳,凸出在眼眶外頭,本就寬厚的嘴唇朝外翻著,顯得十分怪異恐怖。

屍體運回法醫實驗室,靜靜躺在驗屍桌上。

拍照存證以後,連默戴著一次性手套袖套圍裙,以及一次性護目鏡和塑料麵罩,這才取過剪刀,慢慢將充滿腐敗氣體的塑料袋剪開。

空氣中霎時間全是腐臭味,強力換風的獨立通風係統也沒辦法將這股腐屍味頃刻排走。

連默拿剪刀慢慢剪開黏連在腐爛屍體表麵的衣物,緩慢而堅定地將之從腐屍皮膚上移除,放到一邊。

實習生在一旁麵無表情,默默記錄。

室內一時除了屍檢台的強力抽風聲和解剖刀劃開皮肉的聲音,再無其他。

連默歪頭看了一眼再也無法鄙視冷嗤的鄰居太太。

“這讓我想起以前參觀過的科莫多巨蜥。”連默對著高度腐敗的屍體輕道,“它們體型龐大,但是行動非常迅速,奔跑起來時速甚至能達到二十公裏。然而它們很少通過奔跑獵捕食物,通常它們都是靜悄悄地潛伏在獵物會經過的地方,無聲無息地等待,一旦獵物進入攻擊範圍,就猛地撲上去,一口咬住獵物。你知道它們從不清潔口腔嗎?”

實習生搖頭:“顯然沒人敢替它們刷牙。”

連默一哂:“自然界中很多動物都懂得清潔自己的口腔,比如鱷魚,作為肉食動物,它的齒縫裏嵌滿了肉屑殘渣,時間一久,就會腐爛滋養蛆蟲,所以鱷魚很喜歡燕千鳥落在它嘴裏,在口腔裏來來回回地走動,剔除牙縫裏的肉渣,將口腔清理得幹幹淨淨。科莫多巨蜥則不然,它們不在乎自己嘴裏散發出腐臭,恰恰相反,正是這種口腔環境,使得它們的唾液中含有多種致命的膿毒性細菌。獵物一旦被巨蜥咬上一口,即使當時僥幸逃脫,也最終會死於痛苦的敗血症。”

“所以它們其實是用自己的口水殺死獵物……”實習生總結道。

連默笑起來:“這麽理解也沒錯。它們會耐心地等待獵物痛苦地死去,然後慢吞吞地享用自己的美餐。如果吃不掉,就找個地方埋起來,等需要的時候再扒出來,繼續吃。”

“銅腸鐵胃。”實習生對食腐動物敬佩不已。

待做完屍檢,連默和實習生將屍體移交至太平間。

鄰居太太死狀極為淒慘,凶手在她胸腹部連刺三十餘刀,刀刀命中要害。連默推測最初幾刀已經致命,後麵的那三十刀每一刀都是在泄憤,是典型的**犯罪。

辦案刑警接到屍檢報告後,很快鎖定犯罪嫌疑人,正是鄰居家的先生。

連默覺得這幾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鄰居先生人瘦瘦的,一向沉默寡言,兩人之間劇烈的爭吵往往隻有太太一人高分貝的謾罵,而他隻偶爾低聲回兩句,然後引發鄰居太太新一輪更激烈的叫罵。

連默早就懷疑,一個人怎麽能忍受婚姻走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可是,以這樣的方式,結束毫無幸福感的婚姻……手段太過慘烈。

聽辦案刑警說鄰居先生非常平靜地承認,是他在上周四晚上,因和妻子發生爭執,一怒之下,用家中廚房裏的長柄西瓜刀刺死了妻子。兒子當時去同學家了,他找借口支兒子到爺爺奶奶家住幾天,自己則想方設法處理屍體。但小區裏人多口雜,他還沒來得及想到妥當的方法將屍體移走,已經被鄰居發現並報警。他願意認罪。

“他說他終於能得到解脫。”辦案刑警說此案的破案速度前所未有地神速。

連默卻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被所有人遺漏了。

下班後信以諶約連默一道去吃正宗印度菜,連默在等菜的間隙,向信以諶說起自己的疑慮。

“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覺。”

信以諶很喜歡聽她用柔緩而略略帶一點點微涼的聲音,講述工作中的見聞。他想大抵說出去也沒人相信,為了能理解她的世界,他最近購入大量法醫學書籍,閑來無事便讀一點。

連默略苦惱。

警方已經掌握動機,也取得鐵證。

整幢樓乃至整個小區都知道他們夫妻感情不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有時甚至上演全武行。而凶器上則沾滿了他的指紋,洗衣機裏還有沾滿死者血跡的髒衣服。

整個案子看來確係鄰居先生所為,但令連默想不通的是:“他已經忍受了她那麽多年,無時無刻不在爭吵,已然成為家常便飯,是什麽導致他忽然再也無法忍受下去?”

“你有沒有將疑問向辦案刑警說起過?”

連默搖頭。她的專業領域是屍體檢驗,幫助警方破案,而不是幹涉警方辦案。

“我建議你向貴局的費隊長陳述自己的觀點。”信以諶對連默微笑,“在我和費隊長有限的幾次接觸中,覺得他是一個剛正不阿又有職業操守的人,相信他會重視你的看法。”

由費永年出麵,比連默出麵要妥當得多。

“嗯。”連默聽後點點頭。

次日,連默趁午飯的工夫,在食堂裏和費永年將她不明的疑點說了:“能不能再次審問嫌犯,問他幾個問題?”

“謝謝你,費隊。”連默微微鞠躬。

費永年忍住了沒讓自己伸手摸連默的後腦勺:“我們作為人民警察,本來就是要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你有這樣的疑問,我們就要把疑問查清楚。你願意和我說,證明你信任我,這是好事。去吧去吧。”

等連默轉身進電梯下樓去了,他才和慢慢踱步過來的主任說:“這孩子好像從上次的事裏緩過來了。您看,這幹勁兒多足!”

主任聞言一樂:“說得好像你自己年紀多大似的!你也才三十出頭,正是大好年紀,別總學我老人家。”

費永年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嗎?

下午青空送連默到分局刑偵隊的看守所,在監控室裏旁觀辦案刑警提審鄰居先生。

屏幕裏,鄰居先生穿一件藍灰色布衣,外麵罩一件橘色背心,剃了個平頂頭,整個人顯得很平靜。當兩名負責審訊的警員提問姓名性別年齡時,他都一一作答,並沒有流露出抵觸反抗的情緒。

其中一名幹警看了一眼記錄板上的問題,麵無表情地問他:“你上次交代說案發當日是和妻子發生爭執,一怒之下失去理智,所以用刀刺死了妻子。具體說一說,當時是為了什麽發生爭執的?”

鄰居先生一愣,隨即又平靜地供述道:“就是那些日常瑣事,鞋子沒放好,東西沒擺整齊,不爭氣之類的。”

兩名幹警對視一眼,這和當時他的供述並沒有出入:“你一共刺了妻子幾刀?”

“我當時太生氣了,胡亂捅了好多刀,沒數過。”他的聲音沒有一點情緒上的起伏,就是平鋪直敘,仿佛在講不相幹的人和不相幹的事。

“你是怎麽刺死你妻子的?”負責主審的幹警覺得這是多此一問,“演示給我們看看。”

鄰居先生坐在審訊椅裏,手上戴著手銬,聽警察讓他演示一遍殺人的過程,又愣了愣。這次他愣神的時間比較久,久到兩名幹警都察覺到了。

“怎麽,做得出這麽殘忍的事,下得了這個狠手,讓你演示給我們看,反而沒勇氣了?”另一名警察諷刺道。

鄰居先生咬了咬牙,用一隻手模仿持刀的動作,連著手銬上的另一隻手,在空氣中揮舞了幾下:“就這樣。”

“就這樣?你是正麵麵對死者,還是麵對死者的背部?當時死者是站是坐?”

鄰居先生徹底回答不上來了。

“不是他。”監控室裏的連默肯定地說。

青空點頭表示同意。

這件案子是分局刑偵隊負責辦理的,他作為市局刑偵隊的刑警不便越俎代庖,但他相信分局的這兩位刑警的專業素質,他們一樣會發現這些疑問,並加以追查。

“死者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如果他和死者麵對麵站立,像他自己所演示的那樣揮刀刺下,刀口應該以斜角刺入死者體內,而不是像屍體上那樣的垂直刺入。”這些她都詳細記錄在屍檢報告上了,警方如果不是過於自信鄰居先生一定就是凶手,不會忽視這些細節。

“走吧。”她輕聲對青空說。她的任務已經完成,剩下的就交由刑警們來處理吧。相信他們會重新審視證據,尋找真正的凶手。

但在連默心裏,真凶已經呼之欲出。

她為自己得出的結論感到悲哀。

她希望自己的直覺是錯的。

小兒子黑了瘦了,可是人看起來比他們出門前精神不少。

這是信氏二老在歐洲連考察市場帶旅行遊玩,一去半年,回到家裏看到兩個兒子,腦海裏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長子以諶從小老成持重,做事有條不紊,不必大人操心。幼子則和大兒子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仿佛所有頑劣的基因都讓他一人繼承了去,招貓逗狗,惹是生非,總少不了他。

這回惹上命案,他們遠在歐洲,其實是收到了消息的。但思及小兒子從來的脾性,也知道若是再不讓他吃些苦頭,往後還有的是要跟在他屁股後麵替他收拾爛攤子的時候。如今他們還健在,但是有朝一日辭世以後,誰還會事事處處替他著想?長子以諶嗎?哪個兄弟有義務扶持另一個兄弟一輩子?即使以諶肯,他將來的妻子也未必願意。

二老如此一思量,就強忍住回國的衝動,繼續他們的歐洲之行,隻是偶爾與老友黃偉榮律師互通消息,了解事件進展。得知以諾洗清嫌疑,又老老實實安分守己地在黃偉榮律師事務所做助理,這才長出一口氣,一顆心落回原處。

信以諾一見父母回來,歡呼一聲,撲上前一左一右摟住二老肩膀:“爸,媽,你們有沒有帶禮物給我?”

信浦生一板臉,信母則拍拍他手背,滿目慈愛:“帶了,怎麽能忘記給你帶禮物?”

信二少爺聞言側首在母親臉頰大力一吻:“還是老媽對我最好!”

又附在母親耳邊,絮絮叨叨地告狀,說哥哥以諶如何霸道,如何獨裁,停了他的信用卡雲雲,要母親務必替他主持公道,好好教訓以諶,盡早還他經濟獨立大權。

不待信母答話,信浦生冷哼一聲:“我看你活蹦亂跳,以諶應該沒把你怎麽樣才是。經過這麽多事情,還沒學乖?!”

以諾擠眉弄眼,下巴壓在母親肩膀上嘿嘿笑。

信以諶在一旁接過司機拎進來的行李,並不為自己辯駁。告狀這種小兒科的事,也隻有以諾做得出。

“走,我們兩父子去書房說話,讓他們娘兒倆慢慢八卦。”信浦生拍拍長子肩膀。

信以諶將行李放在門廳的沙發旁,隨父親進書房去了。

父子二人在書房裏將這半年間公司的發展,未來的走向,歐洲行的收獲一一做了交流,一直談到蓉姨敲門叫兩人吃飯,這才暫時告一段落。

席間,信母問兒子:“聽你弟弟說,你有女朋友了?”

以諶淡淡揚眉,瞥了以諾一眼。

以諾一挑眉,做出一副“我不怕你,老媽會給我撐腰”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此番被牽涉進命案,母親見他平安無事,也許就算了,可是父親必然是要和他算賬的。他先拋出哥哥有女朋友的重磅消息,保管讓二老的注意力悉數轉到老大身上去,他自己則可以趁機全身而退。

以諶微笑:“還不是女朋友,隻是比較欣賞的女孩子……”

沒等他將話說完,以諾便來拆他的台:“媽你不要聽他瞎講!他臨江苑的房子都給人家住了。”

信母一聽,眼睛“叮”一下亮了,大兒子把買來做婚房的臨江苑江景房都給對方住了,這還不是女朋友?

連信父都來了精神:“以諶,你弟弟沒亂說吧?”

“女孩子多大年紀?做什麽工作?人品怎樣?家庭背景如何?”信母迭聲問,“什麽時候帶她來吃飯?”

信以諶苦笑。他除了知道連默的姓名職業,覺得她品格良好外,其他問題還真答不上來。

信父見兒子一問三不知的樣子,又深信長子的為人,直覺認定小兒子在瞎扯,遂怒瞪以諾一眼:“這也是可以瞎說的?你自己男女關係混亂就算了……”

“什麽叫‘我自己男女關係混亂就算了’?”以諾不幹,與老父頂嘴。

“你爸不是這個意思,以諾你別誤會。”信母安撫小兒子。

以諶悠然吃下最後一個蟹粉小籠包,說一聲“我吃完了”,丟下臉紅脖子粗的弟弟,朝父母略略點頭:“我還有事,出去一趟。”

他上樓取了外套與車鑰匙,一邊下樓,一邊聽著餐廳裏以諾哇啦哇啦的辯駁聲,嘴角泛起一絲微笑。

不必他禍水東引,以諾自己就會跳出來,替他引開父母的注意力。

以諶在十月末的夜色裏驅車奔馳,不知不覺就將車子開到臨江苑門口。

月色朦朧,臨江的風裏帶著一點點氤氳水汽,他坐在車裏,望著小區裏點點的燈光,忍不住打電話給連默。

“……喂……”以諶聲音低沉溫柔,仿佛怕驚動沉睡中的公主。

“信以諶?”電話那頭連默聽出他的嗓音。

“嗯。吃過晚飯沒有?”

“吃了兩個杏花樓的豆沙包,喝了一碗甜酒釀。”連默向他說起自己的晚餐內容。

“營養不夠。”他輕笑,“你出來吧,我帶你去夜市吃。”

連默靜默兩秒,道一聲“好”,結束通話。

以諶隻在車裏等了不到十分鍾,連默就從小區門口走出來。如水般涼冷的夜色裏,她穿著一件灰色印有貓咪圖案的連帽衛衣,配一條牛仔褲,腳踩一雙跑步鞋,看起來就像是打算晚上出門運動的路人。

然而以諶知道,在這如鄰家女郎般隨意的表象之下,是一個怎樣堅定與冷靜的靈魂。

他恰恰,被這樣的靈魂所吸引。

以諶帶連默去市中心最有名的夜市吃消夜。

“市政府有整治這條夜市街的打算,想將之規劃打造成正規的美食一條街。以後也許就吃不到這條街上有名的黑暗料理了。”他自然而然地挽起她的手,穿行在食客如織的夜市裏。

連默想起他們在西寧夜市的那一晚,不由得露出一點兒笑容來。

兩人選了一家生意極火爆的海鮮燒烤排檔,站在長長的一條人龍中排隊等位子。

空氣中飄浮著孜然、蒜蓉、辣椒經由炭烤發散出來,混合在一處的獨特香味兒,使得食客們心甘情願駐足,花大把時間等待。

“你的問題,向費隊反映過了?”以諶站在連默外側,護住她不被行人擦撞。

連默點點頭:“反映過了,也得到了解決。”

鄰居先生既然不是凶手,那麽凶手自然另有其人。能讓鄰居先生心甘情願為其頂罪的,除了兒子,還會有誰?

警方旋即在鄰居家兒子讀書的高中,經由校方配合,帶走他至警察局進行問訊。那滿臉痘痘的少年一開始還在狡辯,但當警方出示犯罪現場的模擬動畫,演示凶手是怎樣行凶的時候,少年開始崩潰。警方進一步向他證明他父親不是凶手的時候,他的心理防線徹底瓦解,向問訊他的刑警交代了弑母行凶的全過程。

那其實是個很尋常的周四傍晚,他放學回家,母親已經下班回來,父親還沒到家。他躲在自己房間裏做作業,心裏卻惦記著同學給他的一個網站地址。同學說那個網站裏有好東西,保管他看了不後悔。他隱約知道同學說的“好東西”是什麽,早就抑製不住內心的好奇。他等了半天,聽到母親在廚房裏開始燒飯的聲音,估計她一時不會進來查看他的學習進度,就偷偷打開電腦瀏覽器,輸入同學給他的網址。

網頁上跳出許多不堪入目卻又令人血脈賁張的圖片,下麵還有不同類型的視頻。正處在青春期的少年如何能抵抗得了這樣的**?他毫不遲疑地點開其中一個視頻,一看究竟。

正當他看得入神的時候,母親忽然拿著西瓜刀推門而入,問他:“要不要吃塊西瓜……”

他來不及關閉頁麵,視頻中男女媾和的畫麵瞬間被母親看個正著。

連默想起錄像裏那個平時安靜的少年來。

信以諶看見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驀地伸手攬住她的腦袋,將她的臉頰輕輕壓在自己肩膀上:“累了?那我的肩膀借你靠一靠。”

連默呼吸間充滿了他身上好聞的織物柔軟劑味道,忍不住皺皺鼻子,把心底那點兒低落的情緒拋開:“謝謝。”

隨著詹姆斯·龐交代認罪,案件細節逐一浮出水麵,往日其父其母憑借身居要職而幹預調查的事實也遭到媒體披露,令大眾嘩然。

如今兩人都在接受警方問訊,一切大白於天下。

輿論壓力令得當年一力主張放走詹姆斯·龐的負責人引咎辭職,堅持不懈最終將之抓捕歸案的費永年與陳況則獲得遲來的表彰。

然而陳況並沒有流露欣喜顏色,他在塵埃落定的時候,決定前往美國。

費永年到機場為陳況送行,見一旁還有信二少爺在,倒也不是很意外,隻挑了挑眉。

陳況與他握手,拍打彼此肩膀。

“打算去多久?”費永年問陳況。

“不知道。”陳況承認自己毫無把握,“總要見到她過得幸福吧。”

倘使她過得很幸福,他也不必再去打擾。反之,他會告訴她,真正的犯人已經伏法,過往陰霾已經散去,請她也放下舊日傷痛,重拾快樂。

費永年意味深長地看一眼走到一邊打電話的信以諾:“陳況,有時候機會稍縱即逝,不會在原地等你。”

陳況隨著他的視線望向講電話講得眉飛色舞的信以諾,露出一點點笑來:“我知道。可我欠她良多。”

他沒辦法自顧自放下往事,追求新的人生幸福。他欠她結束噩夢、解除心靈束縛的那把鑰匙,欠她重拾往日飛揚自信的一句咒語。

費永年咽下歎息,他如何會不知道陳況的愧疚?

“前往洛杉磯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航站樓登機提示以中英雙語開始廣播,“……航班現在開始登機。請攜帶好您的隨身物品,出示登機牌,由7號登機口登機。”

“祝你一帆風順,心想事成!”費永年握拳,捶陳況肩窩,“去吧!”

陳況微笑,朝尚未結束通話的以諾揮揮手,拎起背包大步走向登機口。

以諾與費永年一道目送陳況的背影消失在登機口內,喃喃道:“我總覺得,況哥此去,短時間不會回來。”

費永年睨一眼信二少爺的側臉,覺得這個看起來遊手好閑的富二代直覺精準得有些出人意料。他腦海裏念頭方起,便見信以諾握一握拳頭,振臂自言自語:“況哥將調查工作室托付給我,我絕不能辜負況哥對我的期望,加油加油加油!”

連默接到陳況由總機轉至她辦公室的越洋電話時,正坐在辦公桌旁埋頭吃午飯。

盒飯由實習生自食堂帶回,香嫩鮮滑的花菇燉雞,綿糯入味的燜茄子,清甜爽脆的醃脆瓜,盛裝在半透明餐盒內,外頭套著印有好心情圖案的防熱紙套。

連默從辦公桌抽屜內取出裝有環保筷的烏木盒子,自裏頭拿出筷子,邊吃飯邊看卷宗。她手頭有樁陳年舊案的法醫複核鑒定報告需要完成,證據鏈看似完整,一環緊扣一環,卻又有自相矛盾之處,令她一時隻恨自己沒有三頭六臂的神通。

當接起電話,聽到陳況的聲音,連默眼裏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開口道:“嘿……”

“吃過飯了?”陳況問,帶著一絲不放心。

“正在吃。”連默看一眼吃了過半的盒飯,用筷尖戳防熱套上的波紋,在上頭留下一串省略號似的痕跡。

“隔著電話,我都能聞見飯香。”陳況輕歎,“到美國不過三天,已格外想念國內的飯菜。”

連默微笑出聲,仿佛平靜湖麵上微風吹起一片細細漣漪:“事情辦得可順利?”

彼端陳況沉默兩秒,隨後朗聲說:“暫時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不過我不會輕易放棄。”

“加油!”連默說完斂聲。

她從費隊那裏知道當年的事,終於將缺失一角的拚圖還原完整。

“陳況重情重義,為此再沒有同人談過戀愛,他心裏一直覺得對前女友的遭遇負有責任,滿懷虧欠。”費永年替陳況惋惜,“這件案子,不但耽誤了他的前程,也將他的感情生活摧毀殆盡。”

費永年用力擺手:“他此去是想要與過去告別,開始新生活。”

連默伸出右手,越過左肩,輕輕觸摸肩胛骨下方微微凸起的傷疤。

過去,並不是那麽輕易就能與之告別,從此不再糾纏的。

“你注意安全,三餐要定時,別同老費客氣,叫他請你吃飯,”陳況絮絮叮囑,“工作永遠後續有來,萬勿廢寢忘食,勞逸結合才好。”

“嗯。”連默輕輕應道。

“不多說了,你快去吃飯,免得涼掉。”陳況率先掛斷電話。

連默持著“嘟嘟”作響的聽筒,靜默片刻,將聽筒放回電話基座上。

陳況沒同她說起歸期,她也未與他道過再見,就好像兩個人,明知此去將一別經年,誰都舍不得說一句“再見”。

連默站起身走到地下一層連接地麵的一排透氣天窗跟前,仰望窗外。

室外有鳴蟬,停在辦公大樓後頭的懸鈴木上,極力地振動腹部,發出高亢聲響,隻為吸引雌蟬與之交尾,為它漫長卻又短暫的一生譜一曲嘹亮的歡歌。

連默側耳傾聽,聽見生命轉瞬即逝,聽見長夏將盡,秋日欲來。

第一章

摯愛

服務員蓓蓓檢視自己身上的製服,沒有發現不妥之處,又正一正腦後的圓髻,這才將工作車上的物品清點一遍,隨後簽到與夜班同事交接班,開始她這一輪早班。

簽到時夜班同事嘉美將夜班記錄本與鑰匙移交給蓓蓓,朝她眨眼睛努嘴巴,說別墅東翼隻有拜占庭套房昨晚有一場派對狂歡,需要打掃。蓓蓓聽後點點頭,知道至少早晨的工作量不會太大。

蓓蓓推著擺滿幹淨替換物品的工作車,走在深長的走廊上。整幢別墅似沉浸在睡夢中的巨獸,悄無聲息。偶有聲響也轉瞬便靜默下去,並不能驚醒沉睡中光怪陸離的野獸。厚軟的地毯吸收了她的足音,隻有清潔車的萬向輪在調整方向時發出的細微金屬摩擦聲陪伴她踽踽前行。

她來到拜占庭套房門前,見門外“請勿打擾”指示燈並未亮起,遂彎曲右手食指,以食指關節有節奏地敲門三下,隨後朗聲用中英文問:“服務員,我可以進入房間嗎?”

套房內一片沉寂,無人應答。

蓓蓓等待片刻,見沒有人回應,再次敲門,仍然無人應門,她便從係在腰間的圍裙兜內取出服務卡,刷開房門。

蓓蓓推開一小條門縫,一股混雜著煙味、酒味和體味的怪味兒撲麵而來,像一隻有形的手猛地襲向鼻腔。她強忍打噴嚏的衝動,一手按住門把手,另一手第三次敲門,並表明來意。

拉著遮光窗簾的室內一片暗沉,靜寂如同黑夜。

蓓蓓輕手輕腳走入套房,一路小心翼翼地用外腳背側推開客人丟擲在地上的酒瓶,為自己清理出一條路徑,來到落地窗前,在黑暗中踅摸片刻找到遙控器,伸手按動開關,厚重的窗簾緩緩左右滑開,外頭的天光水銀傾瀉般照進室內。

她推開窗,一股微微潮冷的空氣猛然灌了進來,將房間裏混濁難聞的氣息衝淡。

蓓蓓深吸一口氣,這才返身開始收拾打掃工作。

套房地上除了酒瓶、話筒,還淩亂地扔著不少個人物品,蓓蓓一邊彎腰將主人棄之不顧的輕薄紗麗撿起,一邊腹誹:這些有錢人實在滑稽!連羅馬帝國和東羅馬帝國恐怕都分不清楚,更別說弄明白拜占庭與土耳其之間的異同了。鋪幾塊波斯地毯,放一張阿拉伯圓床,綴一頂亮閃閃的帳子,便好意思叫拜占庭套房。

蓓蓓將男士女士們遺落的領帶與丁字褲歸集在一處,準備稍後交給領班,起身抬眼之間,無意中瞥見輕煙般綴滿水晶珠管的紗帳有一角未曾拉好,露出一線縫隙,剛好可以看見圓**的**軀體。

蓓蓓微愣,趕緊又垂下眼去,畢恭畢敬地致歉:“抱歉打擾您的休息,我稍後再來打掃。”

青紗帳內毫無反應。

蓓蓓躡足打算離去,心頭卻又覺得不妥,猶豫數秒,到底還是返回床邊,伸手打算將那一角輕紗拉好,免得其他工作人員進來撞見客人赤條條的模樣。

蓓蓓腦海裏閃過老家祠堂裏停靈待葬的死去老嫗的麵孔。她猛然向後退了兩步,一腳踩在還沒來得及收走的酒瓶上,整個人踉蹌著朝後跌倒。她揮舞雙臂,在空中亂劃亂抓,然後“嘭”地摔在地毯上,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硌著了,鑽心地疼。

她不顧後背與腰臀處的疼痛,連滾帶爬地站起身來,逃出套房,努力不讓尖叫衝破喉嚨。

外頭一道閃電撕破天幕,驟雨倏忽傾盆而至。

浦江的秋天,來勢如同眼前這場大雨,又猛又疾,猝不及防。

連默站在本城頗有名的頂級私人俱樂部別墅門廊下頭,收起雨傘。侍立在一旁的門童立刻上前接過她的傘,替她掛在門邊的傘架上。

身後同樣淋得半濕的實習生猛打噴嚏,一邊喃喃說抱歉。

連默朝門童微微頷首,拎著現場勘查工具箱快步走入底樓大廳。

由停車場到大樓短短幾十步路,雨水已將她製服的藏青色直管長褲褲腳打得濕透,甫一進入開著冷氣的別墅中庭,行走間濕冷褲管貼附在小腿上,涼意入骨,連默不由得打一個寒戰。

她行至高挑開闊的中庭,環顧別墅精致低調的優雅裝潢,不意外地看見被兩名刑警限製在別墅西翼偏廳接受身份核實,暫時不得離去的工作人員與俱樂部會員。

聚在一處三三兩兩低聲交談的人群因她與實習生的到來,有片刻鴉雀無聲的沉寂,仿佛整個世界瞬間被定格,隨即又活了起來,若無其事地交頭接耳。

背後有腳步聲由遠而近,衛青空的聲音傳來:“連默!”

連默下意識轉身回頭,一張幹燥溫暖的棉線毯子兜頭罩過來,披在她肩背上。

她一手揪住毯子兩個邊角,來不及致謝,青空已連連擺手:“現場在二樓,跟我來。”

“……”實習生後退一步,用力擤鼻子,嘀咕,“差別待遇。”

兩人跟在青空身後,搭乘複古電梯,上到俱樂部二樓。

“此地一樓是公共區域,對所有會員開放,二樓則較為私密,為俱樂部會員提供私人定製服務。”青空在前頭引路,抓緊時間向連默介紹案情,“今早有服務員進入包間打掃衛生,發現兩名死者,俱樂部立刻報警。”

“現場可保護起來了?”這是連默唯一關心的問題。

青空重重歎息:“服務員將房間打掃過半,恐怕現場已遭破壞。”

連默擰眉:“這樣啊……”

有警察站在二樓過道廳為一個穿服務員製服,半垂著頭看不清眉目的女孩子做筆錄,聽到電梯鐵柵門拉開的響動,女孩子飛快地抬起頭來瞟了一眼,很快又垂下頭去。

拍照取證和固定證據的工作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見青空陪連默進來,刑偵大隊小劉警官朝兩人招招手:“連醫生,這裏!”

連默繞過一側地板上被淩亂丟置還未被收走的啤酒瓶與話筒,謹慎地避開一團拋在床腳下的被子,接近房間正中央輕紗半籠的巨大金色阿拉伯圓床。

綴滿晶瑩剔透水晶珠粒的輕紗在室內明亮的光線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若非紗帳一角已經撩起,連默很難在第一時間注意到**兩具**精壯的年輕男性屍體。

兩具男屍一人四仰八叉正麵朝上,一人五體投地正麵朝下,以截然相反的兩種姿勢橫在充滿異域風情的圓**。

連默將法醫勘查箱放在床邊鋪有金銀絲交織的波斯地毯的地板上,測取兩具男屍的肝髒溫度,初步推測兩人應該死於午夜十二點至淩晨四點之間,在實習生接過肝溫計後,微微傾身在其中一具屍體上方,趨近觀察。

她注意到正麵朝上的死者口鼻周圍有少量白色泡沫,同時嘴唇與指甲床發紺,下身處有一攤穢物。

連默繞到圓床另一邊,蹲下身,視線與床麵持平,檢視正麵朝下的死者口鼻,果然同樣發現嘴角有些許白沫。

實習生適時地遞上物證提取棉簽,連默分別就兩名死者口腔與鼻腔內的白色泡沫取樣,裝入獨立保存盒,再放進物證袋內,密封並編號。

連默站起身,自勘查箱內取出便攜式多波段光源,示意在現場執勤的刑警拉上套房窗簾並關上燈,隨後打開多波段光源,朝**一照。

幽幽光線映得眾人臉色一片慘淡,也照出巨大阿拉伯圓**處處肉眼可見的熒光痕跡,正麵朝上的死者下體更是如同黑暗中的一點燭光,熒亮奪目。

執勤刑警重新亮燈,一號死者檢查取證完畢,由現場刑警裝進裹屍袋中,等待運回法醫實驗室進行解剖。連默朝實習生招手,示意她同她一道將正麵朝下的死者翻過來。

“好沉……”實習生用手掌推動死者肩膀,發出感歎。

“死者身高目測五英尺九英寸,體重大概兩百磅,根據重力公式,至少要施加八百八十牛頓的力,才能移動死者。”連默雙手掀動屍體一側大腿,與實習生一同用力,將死屍翻過身來,“沉很正常。”

實習生指著屍體:“連、連醫生……”

“嗯?”連默不明所以。

“這……”實習生發現周圍刑警包括站在近處的青空、小劉都麵色如常,仿佛司空見慣,忙清清喉嚨,力持鎮定,“這難道是傳說中的……不倒?”

她一邊采樣取證,一邊向明顯被傳言誤導的實習生解釋:“眾所周知,心髒是有脊椎動物身體內最重要的器官,在收縮、舒張跳動過程中推動血液流經身體各部分,循環往複,維持人體正常功能。一旦心髒停止跳動,血液將無法經由心髒產生的壓力輸往全身。此時重力開始施展魔法,血液在重力作用下,將慢慢聚集到身體位置最低的部位。男性倘使以站立或者正麵朝下的姿勢死亡,並保持這一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