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2

連默朝屍體二號一擺手:“就會腫脹充血,好像死後**。”

實習生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淡定從容:“原來如此。”

一旁青空與小劉撇過臉去,免得小實習生覺得尷尬。

兩具年輕男性的屍體被運至市局法醫實驗室,由連默簽收,分別放在兩張屍檢台上。二號死者仍包覆在裹屍袋中,一號死者的屍體則赤條條地躺在連默麵前。

連默手持解剖刀,注視著躺在聚光燈下的死者。

看得出他平時經常健身,也注重外表,他年輕健壯的軀幹肌肉結實,發型精致,濃長眉毛修剪過,指甲光潔幹淨,帶著一種養尊處優的意味。

“……性別:男,推斷年齡約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身長五英尺——”連默頓一頓,“身長一百八十厘米,體重八十二點七公斤,發育良好,無營養不良……”

實習生在一旁奮筆疾書,記錄她對死者的初步體表檢查。

連默拉低一點聚光燈,拇指中指握住解剖刀刀柄,食指抵住刀背,朝死者鎖骨下方、肋骨上方的肩窩柔軟處,穩穩落刀。

刀尖毫無阻礙地戳破皮膚脂肪肌肉。空氣中排風扇運作時,發出單調枯燥的細微“嗡嗡”聲,連默心靜如水。

青空與小劉來到解剖室時,正看見她自一號屍體切開胸大肌、向下翻在身體兩側並已取出肺髒的空洞胸腔向外移出心髒稱重。

“有什麽發現?”青空走近屍檢台,注視連默小心翼翼地剪開心包,檢查其內壁與心外膜,隨後謹慎提取其中血液,密封編號,等待送往實驗室進一步化驗。

“初步判斷為急性心肌梗死並發休克導致死亡。”連默將心髒做病理組織切片,隨後將一顆本應該年輕鮮活的心髒浸沒在福爾馬林中,加蓋密封。

“這麽年輕就心肌梗死?”小劉詫異地問,“死者才二十九歲……”

“已確認死者身份?”連默抬眼望向小劉。

小劉用下頷點一點躺在解剖台上的兩具屍體:“從俱樂部獲悉兩人的確切身份,這兩個都是本城赫赫有名的花花公子。”

“另一個死者的死因能確定嗎?”青空接口問道。

連默微微聳肩:“從二者基本相同的死亡時間與死狀判斷,死因大致相同,不過仍需要通過解剖才能斷定。”

青空不由得擰眉。

兩名死者俱是浦江頗有名頭的小開,平日仗著家中有錢,無所事事,遊手好閑,頻繁出入於各種聚會派對,換女伴速度堪比換衣服。這樣兩個人,哪一個死了,都會引起不小的轟動,更何況一時竟一道死了兩個,死狀還如此不堪入目。

這邊廂警方還在調查,那邊廂謠言已經甚囂塵上,各種離奇版本在社交網絡上迅速流傳開來,夾雜著大量真真假假的爆料,令人難以判斷真偽。

“能否確認是自然死亡還是他殺?”青空輕瞥一號死者的屍體,真是死了也不讓人太平。

“兩個年輕精壯的男子,事前無任何征兆,在同一時間以相同方式死亡的概率……”連默轉瞬報出數字,“基本可以排除自然死亡的可能性。”

青空捏一捏眉心:“有進一步結果隨時通知我。”

連默揮揮手,表示知道了。

青空與小劉一前一後走出解剖室。

連默望一眼青空頎長結實的背影,複又垂頭繼續解剖屍體。

青空,好像有些變了。

連默說不出所以然來,她的注意力轉瞬又被眼前的屍體吸引。

死者肝髒有異於常人地腫大,與他保養得宜的年輕外表並不相稱。連默取出肝髒,稱重切片,將取出的肝髒浸泡在固定液中,切片則準備做進一步病理檢查。

她回身靠近屍檢台,俯瞰年輕的死者。正處於人生最好的年華的軀體仿佛還帶著一絲餘溫,如非空洞敞開的胸腔昭示著生命已經凋謝的事實,她隻會以為這不過是一場難以醒來的長睡。

“生如白駒過隙,此身乃是草芥,任死神隨意收割……”連默自打開的屍體腹腔中取出回環疊積的大腸,堆疊在電子屍體髒器秤上稱重。

實習生對連默突如其來的自言自語已經習以為常,接茬道:“這個我知道,莊子,對不對?”

連默手上動作微頓,隨即微笑:“莊子確實有類似觀點,不過這出自拜倫的唐璜。”

實習生做捶胸狀,一手食指拇指比出很接近的手勢:“隻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什麽東西隻差一點點?”費永年渾厚的聲音傳來。

“費隊!”實習生驚喜地叫,“你回來啦!”

費永年笑眯眯地走進解剖室,手捧一隻紙盒:“回來了!這是給你們帶回來的紅糖年糕和椰汁板蘭糕,上飛機的時候還是熱騰騰的。”

實習生樂嗬嗬道謝,上前去接過點心盒子。

費永年闊步走到屍檢台旁,站在連默身邊:“我剛放假回來,就聽說出了雙屍命案,可有的你們忙了。”

“度假可遇見什麽趣事?”連默笑了笑,轉而問道。

前段時間連環碎屍案告破,真凶認罪伏法,費永年了卻一樁多年心事,終於有閑情逸致放下煩冗俗事,偕妻子秦青往海南度假。

費永年搖搖頭:“哪裏有什麽趣事!拎著行李住進酒店,站在陽台便能看見青山碧海,椰林沙灘,每天我和你嫂子就是睡到自然醒,吹海風,食海鮮,手牽手在沙灘漫步……到第三天你嫂子就嚷著無聊想回家了,要不是訂房時已經直接扣款,我們大概第四天已經返程。我倆天生勞碌命,閑下來反而渾身不適意。”

連默失笑。

費永年見她臉色如常,並無不同神色,輕聲問她:“陳況……有沒有同你聯係?”

陳況赴美一周後,在他去海南度假前,曾與他有過一次通話。

電話彼端的陳況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充滿希望的開朗。陳況說前女友年冉晴的情況比他預料中的還要糟糕,他輾轉與年爸爸、年媽媽取得聯係後,獲得探視年冉晴的機會。

年冉晴住在安納海姆郊區的一家康複療養院裏,年爸爸委婉地告訴他,女兒自從當年飽受驚嚇之後,精神健康狀況一直時好時壞,始終沒能恢複到理想狀態,還數度自殘,嚇壞家人。他們怕她做出進一步傷害自己的行為,隻能忍痛將她送進康複療養機構,希望借由心理治療,幫助她擺脫往日惡魘。

“隻是事與願違,冉晴在療養機構接受治療兩年,並沒有好轉跡象,”陳況的情緒有刹那低落,隨即又振作起來,“不過我去探望她時,她第一時間認出我,還同我聊起婚禮籌備的話題……醫生說她能記起以前的事,是她願意走出過往陰影的表現。”

陳況表示他要留在美國,同年爸爸年媽媽一起,配合醫生,幫助年冉晴恢複健康,重新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享受她原本應該擁有的幸福人生。

費永年當時很想問他一句:那連默呢?可到底還是將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咽了下去。以他對陳況的了解,深知當陳況獲悉前女友重度抑鬱的現狀之後,絕對無法心安理得地回來,當作一切都沒有發生,繼續同連默來往。

隻是——

“連默並不是能輕易投入感情的人,你明明喜歡她,做出追求的舉動,令她對你敞開心扉,又這樣不告而別,對她不公平。”費永年歎息,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意弄人吧?“請親口告訴她,不要讓她從別人嘴裏得知你的決定。”

陳況短暫地沉默之後,答應他:“好。”

聽見費隊問及陳況,連默淡淡頷首,言簡意賅:“嗯。他說短期之內不會回來,祝我工作生活一切順利,勿念。”

費永年一時不曉得說什麽好,默然良久,末了拍一拍她肩膀:“周末來家裏吃飯,喜歡吃什麽盡管點,別同我們客氣。”

說完不給連默拒絕的機會,大手一揮:“就這麽愉快地決定了!”

然後大步走出解剖室。

連默回頭望著費永年的背影消失在解剖室門外,複又垂頭繼續解剖屍體。

費永年走進刑偵大隊辦公室,將兩大袋度假帶回的土特產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振臂招呼同事們來瓜分禮物:“不是什麽貴重禮物,隻不過是一些當地土產,人人有份,大家別嫌棄!”

同事們嘻嘻哈哈地上前來接過小禮物,紛紛打趣。

“費隊還是頭一回度假帶禮物回來給我們啊!”感動有之。

“年哥向嫂夫人申請了多久才批下來預算啊?”不乏調侃。

“費隊這是私藏小金庫了吧?”更有疑問。

費永年哭笑不得,瞪眼:“職業病犯了是吧?”

眾人也不怕他瞪眼睛,笑著一哄而散。

費永年叫住青空、小劉:“我一回來,就聽說局裏讓你們負責雙屍案,調查得如何?有什麽進展?”

小劉苦臉:“兩名死者人際關係混亂,死前正在俱樂部包房內舉辦派對。通過調取俱樂部監控錄像,確定當晚除了他們邀請的客人十三位,還有俱樂部工作人員四人,共計十七人進出過案發現場,提取指紋與生物痕跡的工作量巨大,尚未取得實質性進展。”

“死者在包房內舉辦交換伴侶的亂性派對,”青空攤手,這些富家子弟的世界,他實在無法理解,“俱樂部服務員都簽訂有保密協議,無律師在場,半句話都不肯多說。”

“有律師在場,也沒見提供什麽有用的線索。”小劉托腮,“人人推說不知道、沒看見,一個口風緊過一個。”

費永年微微眯眼,青空和小劉年輕,缺乏辦案經驗,但對工作充滿熱情,就像當年的他和陳況。這樁雙屍案涉及本城好幾個有頭有臉的人家,稍有差池,他們就將麵對外界施加的巨大壓力……

“通知家屬了沒有?”費永年問。

“才正式確認兩名死者的身份,還沒來得及通知家屬。”小劉將兩名受害人的照片打印出來,以磁鐵吸附在案件線索板上。

“這樣,先去通知家屬,了解兩人生前可有仇人,看能否從中找到嫌疑人。青空,回來以後再仔細看一遍監控錄像,盡可能清晰辨別出案發當晚參加派對的賓客。有一個是一個,口頭傳喚請他們帶好律師,來局裏接受進一步問訊。若有人不願配合,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開傳喚證強製傳喚就難看了。不妨明確告知,隻有盡早破案,才能轉移媒體記者的注意力。案件偵破時間拖得越久,挖掘出來的細節就會越多。我們秉持職業操守,能做到不對外透露案件信息,卻無法控製輿論走向。”費永年轉念之間已有決定,“小劉,俱樂部可還在正常營業?”

“因為發生命案,業已責令其在調查期間停業整頓。”小劉匯報。

“你跑一趟,找負責人,請對方員工配合調查。唯其如此,方能幫助警方早日破案,俱樂部才有望早日重新開門營業,避免更多的經濟損失。”

小劉一捶自己掌心:“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我這就去辦!”

說罷一溜小跑,像一陣風刮出辦公室。

“謝謝費隊指點迷津。”青空朝費永年敬禮。

費永年寬厚的手掌在他肩膀上用力一拍:“謝什麽謝!誰不是這樣由師父手把手帶出來的?去去去,好好破案!周末叫上小劉,來我家吃飯。”

青空被他拍得肩膀一栽,人卻笑起來:“是!”

青空與刑偵隊區警官先前往死者馮鵬住所,酒店式公寓的大堂經理在青空與區警官出示證件後,將兩人引至馮鵬的房間。

大抵是從朋友圈中知悉馮鵬遇害的消息,馮鵬的母親與另外兩名子女已先一步抵達公寓,與青空區警官前後相隔大概不過等一部電梯的時間。

馮母顫抖雙手,幾番嚐試,都沒能將電子門卡對準感應器,與此同時,青空和區警官在大堂經理的陪同下,先後走出電梯。

馮母聽得響動,循聲望來,看見大堂經理陪著兩名英氣勃勃的青年向她走來,心頭那點兒懷疑煩亂,頓時由三分變九分。等到兩人走到她麵前,向她出示證件,母子連心,馮母本能地意識到……兒子真出事了!頓時整個人朝後倒去,青空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扶住,隨後體貼地將她交由兩名子女攙扶。

與馮母同來的是馮鵬的姐姐和弟弟,兩姐弟情緒還算穩定,姐姐馮菲摟住母親肩膀,弟弟馮鯤則接過母親手中的門卡開了門,請青空他們入內。

馮鵬長期租住在金融區五星級酒店式公寓內的一套江景房裏,透過陽台的三麵落地玻璃窗,近可觀光影流離斑斕的江景夜色,遠能眺金融區高聳入雲的亞洲第一高樓,地理位置極佳。

房間在警方到來前已經被酒店式公寓的服務員清理打掃過,房間內的垃圾桶空空如也,浴室中換下來的髒衣服也被送走清洗,整套足有四百多平方米的房間幹淨得一塵不染。

打扮得貴氣非常的馮母坐在沙發中,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

青空清清喉嚨:“抱歉……”

聽到這兩個字,馮母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馮鯤微微垂著頭,伸手來回撫摩母親後背。

長女馮菲忙取出細麻手絹,交到她手裏,馮母用手絹壓住眼角良久,才紅著眼抖著聲音問:“大弟……怎麽去的?”

“目前還在調查。”青空不忍直視一個母親強忍痛苦的雙眼,轉而望向馮菲,“令弟最近是否與人結仇,或者有齟齬?”

馮菲看一眼泣不成聲的母親,咽下歎息:“大弟心地不壞,就是比較愛玩,又結識了幾個劣友……”

“什麽幾個?!”馮母驀地爆發,猛地攥緊手絹,“就隻有那個錢一帆!要不是看在老錢是你爸的生意夥伴的情分上,我早就不讓大弟和他往來了!這麽多年他惹的禍還少嗎?哪一次不是拖著大弟一起給他背黑鍋?!大弟也是耳根軟,姓錢的一對他嬉皮笑臉賠小心,就原諒他了!”

“媽,現在說這些做什麽!”馮菲無奈地遞眼色給弟弟,“你快勸勸媽媽。”

馮鯤看起來是個孝子,接到姐姐示意,遂不住小聲安慰母親。

等母親情緒稍微平靜些,馮菲這才繼續道:“因為錢一帆的關係,大弟無形中恐怕得罪了不少人。太久遠的,我也記不得,不過大約兩年半前大弟和錢一帆曾與人在酒吧內打架,場麵鬧得相當不愉快,大弟的臉都被人打得破了相,錢一帆好像傷勢更重一些,當時我們都勸大弟報警,可大弟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算了吧。那之後錢一帆倒確實頗消停了一段時間,後來就不再拖著大弟泡吧,多半到俱樂部活動了。”

馮家母子三人再提供不了更多信息,來來去去,話裏話外,無非是錢一帆帶壞了馮鵬。

青空與區警官征得同意,在公寓內進行一番搜索,也並沒有什麽可供幫助的線索。告辭之前,青空看著公寓一麵照片牆上,在馮鵬各種登山、滑雪、衝浪的照片中,有一張馮鵬與一個妙齡女郎相擁燦爛地笑麵鏡頭的合影,信手用手機拍下。

辭別馮家母子三人,區警官在下樓時慨歎:“年紀輕輕,開跑車住豪宅,又無人約束,家人還當他是天真純良的小白兔……”

兩人繼而前往錢家。

已經成年的錢一帆仍與父母同住,和作為馮家長子,被父母寄予厚望,曾悉心栽培、獨立生活的馮鵬不同,錢一帆是次子,上頭還有一個能力不凡的哥哥,父母對次子最大的期許是人生一帆風順,並不指望他繼承家業、開疆擴土。

青空、區警官在浦江罕見的一處園林大宅院的前廳見到錢一帆的父母、兄嫂,在場的還有錢家的律師。

青空看見律師,不由得點點頭:“黃律師,又見麵了。”

黃律師苦笑:“唉……又見麵了。”

相比馮母的激動失態,聽到二兒子死亡的消息,錢父錢母則冷靜得多。錢母握緊丈夫的手,對稍微年長些的區警官道:“我們一定配合警方調查,希望能盡早查清一帆的死因,如果……不是意外,請務必抓住凶手,還一帆一個公道!”

當青空再一次問及錢一帆有沒有與人結仇的時候,錢父搖搖頭。

“一帆年輕不懂事,得罪人也是有的,但那都是鬧著玩,哪裏就到要害他性命泄憤的地步?”隨即深深歎息,“還不是跟在馮家大弟身後,整天被他當槍使?!”

馮、錢兩家不約而同將兒子的問題歸咎於對方。

在錢家沒有獲得太多有用的信息,但錢家明確表示願意盡全力配合調查,律師向警方出示錢一帆最近一次的體檢報告和他名下私人財產的全部信息,以及他同馮鵬共同成立的文化公司的業務內容與賬目。

“如果有什麽需要知道的,請與黃律師聯係。”錢一帆大哥送青空二人出門。

青空走出大宅,回首望一眼坐落在寸土寸金的浦江的這座大宅,無法想象在其中生活的一家人,在關上門後,究竟會以怎樣的心情麵對兒子、兄弟的死亡。

下午回到刑偵隊,青空坐在辦公桌前反複查看監控錄像,並根據現場筆錄,設法聯係當晚的派對客。

然而與派對客們取得聯係卻並不順利,青空遇見職業生涯中前所未有的重重阻力。

錄像中辨識度最高的新晉當紅小生的私人電話始終處於無人接聽狀態,青空堅持不懈地撥打該號碼足足半個小時後,才由其助理接起,開口便是一通劈頭蓋臉的嗬斥。

“萬哥拍了一晚戲,好不容易才睡著!有什麽事非得這個時間打電話來騷擾萬哥?!”

青空啞然兩秒,才肅聲向對方表明身份:“請讓萬友華接電話。”

對方“哈”地怪笑一聲:“騙子騙到我們萬哥身上來了!我們萬哥身正不怕影子斜,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種詐騙電話可嚇不倒我們萬哥!”

不等青空說明情況,小生的助理又連珠炮似的嗆他:“當我們不知道騙子會打電話冒充公安局,號稱有所謂重大刑事案件需要協助調查,然後趁機竊取銀行賬號和密碼,盜取錢財嗎?!告訴你,你找錯人了!”

說罷不給青空絲毫反應時間,結束通話。

望著座機聽筒,青空臉上有瞬間茫然,當他再度嚐試撥打萬小生的號碼,發現對方已經關機。

全程目睹青空被直斥“騙子”的鄰桌羅警官笑得打跌:“小衛你還是跑一趟,親自送傳喚證過去,比較有效率。”

青空無奈地點點頭。

連默下班,驅車回到住處,遠遠望見頗有幾日未曾出現的信以諶撐一把巨大的黑色雨傘,站在樓下,正同下著大雨還出來遛狗的樓下鄰居聊天。

鄰居在秋日大雨滂沱的傍晚穿一件及膝雨衣,露出一雙不畏秋涼的小腿,手裏牽著狗繩,另一頭拴著一條同樣穿及膝雨衣的巨大的阿拉斯加雪橇犬。

大狗一雙冰藍色眼睛溫柔又美麗,安靜地站在主人腳邊。

連默停車推開車門,信以諶上前一步,將大傘遮在她的頭頂,聲音溫柔帶笑:“你回來了。”

連默點點頭,注意力放在阿拉斯加犬身上,移不開眼。

狗主人擼擼狗頭,朝連默點點頭,同信以諶道別,一扯狗繩,牽著大狗跑進雨幕當中。

以諶望一眼站在車旁凝視阿拉斯加犬遠去的背影久久不肯回神的連默,笑問:“喜歡狗?”

“以前……家裏養過一條……”連默收回視線,聲音低回。

她借住在信以諶的公寓裏,平時獨來獨往,甚少接觸樓上樓下鄰居,要不是今天恰好遇見,她都不知道原來樓下養著一條大狗。

“喜歡就養一條,反正房子空間足夠它撒歡。”信以諶提議。

連默想一想,搖搖頭:“雪橇犬實在不適合拘束在都市的公寓裏頭,我也沒太多時間照顧。再說,我不能總住在你這裏。”

連環碎屍案告破,試圖通過威脅她達到替兒子開罪目的的凶手家屬也已在接受調查,自顧不暇,哪裏還有精力來尋她的麻煩?是時候搬離信以諶寬敞舒適的江景公寓了。

以諶撐傘護著連默走進門廳,收了傘與她一道搭電梯上樓:“沒關係,在你找到理想的住處之前,可以一直住在這兒,房子本來空著也是空著。”

“謝謝!”連默微笑。

兩人回到公寓,趁連默換鞋進屋換洗的工夫,以諶將手中大傘插在門邊的青花山水象腿瓶中控水,隨後脫去外套搭在玄關壁櫥衣帽架上,挽起袖口,自去廚房冰箱裏查看存貨,準備親自下廚做晚餐。這時弟弟以諾打電話給他。

“以諶,讓默默發一條進門碼給我!”

“有事?”以諶關上冰箱,淡淡問。

“天大的事!”以諾語氣誇張。

“知道了。”以諶掛斷電話,征求從臥室換了衣服出來的連默的意見,“能不能發驗證碼讓以諾上來?”

連默頷首,探身從放在沙發上的背包裏取出手機,發送進入小區和公寓電梯的驗證碼至以諾手機。

沒過多久,以諾穿著濕答答的風雨衣,手裏拎著一提四層朱漆食盒,走進門來。他將手裏的食盒往站在門口迎他的以諶懷裏一推,脫下直往下滴水的風雨衣,朝門邊的象腿瓶瓶口裏隨意塞兩塞,踢掉腳上的帆布鞋,也不穿拖鞋,就直直跑進客廳裏,大呼小叫地召喚連默:“連默!默默!小默默!”

真不想承認這幼稚的家夥是他弟弟,以諶捧著手裏沉甸甸的食盒,撇開頭去。

“以諾。”對以諾的熱情,連默回以簡單的問候。

以諾對她的冷淡不以為意,更似沒有注意到兄長恨不能他即刻消失的眼神,隻管朝兩人勾手指:“可吃過晚飯?沒吃過的話,正好一起啊!”

又語氣活潑狀似不經意地對連默賣弄:“本城唯一米其林三星餐廳的菜色,在我看來也不過如此,今晚隻得請你們將就一頓。”

以諶歎氣,提醒道:“你不是說有天大的事?”

“啊!對對對!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對默默說!”以諾一拍額頭,“邊吃邊說吧,磨刀不誤砍柴工。”

連默拿眼神詢問以諶:這句話是用在這裏的?

以諶搖搖頭:別睬他,他小學沒畢業。

以諾才不理會兄長與連默之間的眉眼官司,一手拽了兄長,一手拉住連默袖口,將兩人拖往餐廳。

“去洗手!”以諶忍無可忍,一指客用衛生間。

以諾嗬嗬笑,將兄長和連默推往餐廳,自己一旋足跟,跑去洗手。

待他洗完手出來,以諶已經將四層食盒內的涼菜熱炒、點心湯羹通通取出擺在餐桌上,又另拿幹淨碗筷一一擺放整齊,與連默在長餐桌一端麵對麵坐好,隻等他落座。

以諾毫不客氣地坐上上首主人位,欠身伸長手臂去夾遠端的豆豉蒸雪蟹腳,嘴裏不住嘀咕:“明明曉得我愛吃蟹,還把蟹放得那麽遠!”

以諶隻當沒聽見他的抱怨,朝連默笑了笑:“嚐嚐看,喜歡的話下次帶你去店裏吃。”

待連默夾了雪蟹腳到自己麵前的碗裏,以諶才將整盞豆豉蒸雪蟹腳稍微往以諾的方向推了推:“坐好,越來越沒樣子!”

以諾聞言一窒,麵帶悲色,這還是不是親哥?!

以諶在他開口控訴前眼風輕掃:“還不說你天大的事?”

一筷子夾走半數雪蟹腿,以諾強忍滿腔悲憤,咬一條蟹腿在嘴裏:“聽說馮大、錢二雙雙這個了?”他豎起大拇指,然後將拇指朝下比畫,“樣子還極其難看?”

以諶放下筷子:“這種事不可胡說。”

連默揚睫望向據案大嚼的以諾,聲音疏淡:“你怎麽知道?”

以諾覺得這一眼仿若有形的風霜刀劍,刮在臉上,令人皮膚生疼,不敢造次,隻嘿嘿訕笑:“我自有消息渠道。”

連默點點頭,垂頭繼續吃飯,並不追問。

公子哥兒的圈子就那麽大一點,警方處置案發現場時俱樂部內仍有不少會員,消息不可能被封鎖,傳開來隻是時間問題。

以諾悄悄拍拍胸口,暗暗想以諶真是品味獨特,放著滿世界溫柔體貼、嬌俏可人的女郎不愛,偏偏喜歡木知木覺又冷淡犀利的連默,真是替他掬一把同情淚。

以諶卻不打算輕易放弟弟蒙混過關:“還不痛快交代?”

“其實……”以諾咽下嘴裏的蟹腳,“馮大昨天的派對也邀請我參加了。”

連默全副注意力由麵前的鹹蛋黃流沙包轉移到以諾身上。

被兩個人四隻眼盯著,以諾忙舉起一隻手,指天立地發誓:“我同馮大、錢二一班人早就不大往來,他們瘋起來太荒唐,何況我答應老爸老媽要認真工作,重新獲得他們的信任。”

以諶輕哼:“算你識相。”

以諾抹一把額上並不存在的虛汗,朝兩人擠眉弄眼:“此事在朋友圈中已傳得沸沸揚揚,各種內幕消息滿天飛,形形色色的知情人爆著不同的猛料,看得人眼花繚亂。”

“都爆了些什麽料?”連默好奇。

“我給你看!”以諾從後褲袋中摸出手機,打開社交應用,點開朋友圈,將手機遞給她,“馮大、錢二交遊廣泛,平時振臂一呼,應者如雲,想不到恨他們的人竟如此之多,嘖嘖!”

“全是些狐群狗黨。”以諶總結,“你能和他們保持距離,爸爸媽媽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那是當然!我現在全盤接手況哥的工作室,在他去美國期間打理相關事宜,可是忙得很呢!”以諾有小小得意,話音方落,才猛然意識到不妥,往連默方向瞟去,見她全神貫注在他的朋友圈,仿佛並沒有注意到他的話,才輕籲一口氣,對以諶眨眼睛,“我想起來還有事,先走一步!手機小默默你留著慢慢看,看完交給以諶就好!”

說罷“噌”地自椅子上站起身來,跑到門口趿上鞋,抽出象腿瓶裏以諶的大黑傘,奪門而出。

以諶看得直搖頭。經過這麽多事,以諾好似比以前成熟懂事,逐漸與舊日一群酒肉朋友疏遠,但行動之間,仍透著那股熟悉的幼稚。

“有什麽發現?”他起身繞過餐桌,來到連默身邊,一手撐著桌沿,半彎著腰湊在她肩頭問。

“很多有趣的理論與推測,”連默將手機交到以諶手中,“堪比推理小說。”

以諶接過弟弟那金光閃閃得讓人無法直視的手機,慢慢拉動社交應用頁麵,看不多久,忍不住駭笑:“這麽不負責任的言論,他們竟然敢隨意發表,恨不能傳得全世界都曉得,是不是傻?!”

有人自馮大、錢二的朋友圈截取兩人日常勾肩搭背共同進出的照片數張,排列在一起,用照片講述一個富二代的斷背故事,隱晦地指稱兩人實為一對同性戀人,因為害怕家長反對,無法得到世人的認同,所以假作花花公子遊戲紅塵,用以掩蓋他們的真實性取向。這也就是為什麽馮大、錢二交情甚篤,一道獵豔,卻始終沒有女朋友的原因。

這位還算是客氣的,另一位言之鑿鑿,說兩人因為向家長“出櫃”表明同性戀人身份遭到雙方家長聯手鎮壓,試圖以斷絕經濟來源為手段迫使他們分手,兩人不堪忍受,相約雙雙服毒自殺。

兩條原創,無數轉發、點讚、評論、回複,將朋友圈攪得血雨腥風。出來撇清與兩人關係,以免被人安上“同性戀”標簽的有之;蹭熱度站出來證明馮大、錢二之間確實存在曖昧不清的關係的所謂朋友亦大有人在;更有曾與馮大交往過的女性痛陳錢二寫支票給她,讓她離開馮大,不要妄圖糾纏馮大嫁入豪門……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以諶不由得搗額,忽然不敢想以諾涉嫌謀殺的那段時間,他的朋友圈裏會是怎樣一番情形。

連默聽得嘴角抿了一絲冷凝,側頭想一想,指出症結所在:“社交媒體,用戶所求的無非是關注度,現在有大事件發生,死者顯然不可能活過來替自己申辯,對他們稍微有點兒了解,能接觸到他們的朋友圈,又對死者毫無一點兒尊重的人,利用死亡蹭熱度,甚至以此得利,並不稀奇。”

難得連默有談興,雖然話題仍離不開死亡,以諶內心卻有難以言喻的開心。

“也不是全無發現。”連默微微斜身,靠近以諶,伸出纖長食指,示意他將頁麵下拉,然後指了指昵稱為“愛美麗今天也要開開心心的”的用戶發布的一條最新動態。

“愛美麗今天也要開開心心的”用一張年輕女郎落日餘暉中的半身剪影做頭像,點進個人相冊,看見的大多數都是精美圖片配以心靈雞湯式的動態。隻得臨近中午在滿朋友圈爆料與追思時刻,她靜靜發了一張起泡酒碰杯的圖片,輕描淡寫地道:死便死了吧,反正也不是什麽好人。

照片下麵有零星幾個人點讚。

以諶為連默纖細白淨的手指有片刻分神,她的指甲剪得短短的,修得光潔圓潤,像一片珠貝,透出淡淡的粉色。離得近了,他還能聞見她身上清清爽爽的生薑洗發水和消毒肥皂的味道,不免有些心思浮動。

“你認識她嗎?”連默抬眼問。

聽見連默詢問,以諶收斂心神:“我同以諾的朋友圈沒有太大交集,想知道什麽?讓以諾告訴你。”

連默看一眼以諾坐過的椅子:“請他明天往局裏走一趟吧。”

以諶笑起來:“麻煩費隊壓一壓他的氣焰,免得他得意忘形。”

自接手陳況的私人調查工作室,以諾便如同兩肋生風,進出行色匆匆,見到父母就撒嬌耍賴,一會兒說維持工作室運行所費不貲,要求解凍銀行卡;一會兒又說需要購買先進設備,哥哥可以為了追求女孩子而花巨資設立實驗室,他為況哥對他的信任而花一點兒錢令工作室能有更好的發展無可厚非。

連默不明所以,認真點頭答應:“好。”

以諶眼裏滿是溫柔笑意,伸手摸摸她頭頂:“辛苦你了。”

萬友華戴著墨鏡和口罩,穿一件有大風帽的迷彩風衣,等助理從車上下來撐開巨大黑傘,這才下車,隨後三兩步躥進公司大門。守候在大樓外的娛樂記者們一擁而上,試圖拍到一張清晰的照片。

萬友華的經紀人伸開雙臂幾乎快要仰麵躺在擁擠的人群身上,試圖用他不到一米八卻接近兩百斤的體重架起一道人肉隔離欄,嘴裏不住高聲說:“大家不要擠,不要擠!我們萬萬有個重要的見麵會要開,等開完會之後,一定留出時間來給各位記者老師拍照!”

“聽說警方傳喚萬友華,是不是真的?”人群裏有一個粗獷的聲音問。

經紀人臉上露出詫異的表情,義正詞嚴地問:“聽說?聽誰說?大家不要輕信外界的傳言,我們萬萬是遵紀守法的藝人!”

在經紀人一人獨擋群記的時候,萬友華走進公司會客室,脫掉風衣,摘掉墨鏡,取下口罩,露出上著薄妝也掩飾不住的黑眼圈和煩躁神色。

一早已經等在他公司裏的青空與小劉自會客室的沙發上起身,兩人向他出示證件,表明來意。

萬友華疲憊地伸手擰一擰眉心,暗自懊惱。

他如今演藝事業如日中天,商演、代言費用動輒千萬,為此他和團隊一直苦心塑造他積極陽光、潔身自好的形象。可他也是人,也有欲望,又不想沾手女粉絲和充滿野心的女藝人,所以才會偶爾參加馮大和錢二這兩個富二代舉辦的派對。派對上有不少簽署過保密條款的派對女郎,專門負責陪有閑有錢的客人尋歡作樂。他萬萬沒想到,馮大和錢二忽然就在派對上離奇死亡,而他恰恰也在派對上,因此將自己牽連進命案當中。

跟在他身邊的助理連忙上前給他按摩太陽穴,同時連連自責:“兩位警官,對不起!對不起!昨天上午是我接的電話,當時萬哥好不容易才睡著,我真的當成是詐騙騷擾電話,這才……您看,我們萬哥一知道真是警方辦案,把今天上午的拍攝都推遲了,就是為了能配合警方調查。”

青空與小劉對視一眼,青空負責問話,小劉負責取出錄音設備,一邊錄音一邊做書麵記錄。

“萬先生前天晚上九點至昨日零點,是否在——”青空詢問萬友華案發時間是否在案發地點。

萬友華並不回避他的問題:“我的確在馮鵬舉辦的派對現場,不過因為我有一場夜場戲要拍,所以十二點剛過我就離開派對,趕去片場了。我走的時候,馮鵬和錢一帆都還活得好好的。”

青空點點頭,他的說辭與俱樂部監控錄像上的時間標記相吻合。

“你離開時,派對上除了馮、錢二人,還有什麽人在現場?”

萬友華雙手合十,抵在鼻尖上,閉上眼睛回憶片刻,隨後露出一絲苦笑:“好像還有幾個女模特,名字我也記不得,不過給我看照片的話,應該能認得出來。”

“我們萬哥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劇本台詞看一遍就全能記住。”助理在一旁替他做證。

“當晚的派對上,有沒有發生什麽不同尋常的事?”青空繼續問道。

萬友華努力回憶片刻,聳肩:“好像錢一帆發酒瘋,想叫一個服務員進來陪他喝一杯,但那個服務員恰好沒來上班,錢一帆頗覺沒麵子,把領班叫進包房裏,讓她必須把人找來。這算不算不同尋常?”

青空微微蹙眉:“那後來人來了沒有?”

萬友華攤手:“自然是沒來,領班好說歹說賠不是,還額外贈送了一輪酒水,錢一帆才作罷。”

青空對小劉點點頭,小劉收起記錄本和錄音設備。

“萬先生,暫時沒有什麽問題了,如果你再想起什麽來,請與我們聯係。”他留下聯係方式,與小劉告辭出來。

兩人因穿著便衣,走出萬小生公司的辦公樓,擁在門口的娛樂記者也無人注意他們。直到上了車,小劉一邊拉保險帶,一邊回身望一眼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大廈前門,問青空:“你相信不相信他的話?”

“萬友華?”青空輕嗤,“他現在急著撇清和馮、錢二人的關係,自然是把自己摘得越幹淨越好。他離開後監控錄像顯示還有數人進出過現場,基本排除了他作案的可能。”

“想不到看起來挺幹淨磊落的藝人,私底下生活如此混亂。”小劉感歎。

“誰又能保證自己毫無秘密呢?”青空發動汽車引擎,“接下來去俱樂部!”

俱樂部往日賓客如雲的盛況不再,別墅區鐵門緊鎖,一眼望去以前泊滿豪車的停車場此時空****的,車道環島中央捧著陶罐的大理石**噴泉不再噴灑水花,在日頭下幹巴巴得可憐。

青空將車停在鐵門前,按下對講器,表明身份來意,數秒鍾後,緊閉的鐵門緩緩左右滑開放行。

一路上他緩緩道出俱樂部苦衷:“要維持這麽大一個俱樂部的運營,每天開銷所費不貲,這一停業整頓,我們老板手下一班百十來號員工,工資要照發,場地維護費用一點也不比營業的時候少,否則重新開業的時候,高爾夫球場、遊泳池一塌糊塗,會員們要抗議的。”

青空瞟一眼看起來頗敦厚穩重的中年男人,不搭他的話茬,問:“嶽經理是部隊出身吧?”

嶽經理笑了笑:“看出來了?當了十五年誌願兵,身體狀態不如從前了,雖然舍不得,還是轉業到地方上。我也沒什麽其他技能,這不就隻能當個保安經理。”

“前晚昨晨發生的事,嶽經理怎麽看?”

“我當時不在場,不便評論,不過我們老板交代過,務必配合警方調查,盡早結案。”嶽經理表情誠懇,語氣誠摯。

接駁車停在一排白色平房跟前,嶽經理向青空二人介紹:“這是我們的員工宿舍,案件發生後俱樂部立刻約束員工,當天當值的工作人員都暫時不能離開,隨時等待接受警方問訊。”

青空與小劉隨嶽經理走入宿舍,進門處寬敞的門廳裏寂寂無人,往裏頭走幾步,一間員工休息室裏傳來喧鬧聲。

“都是年輕人,既不上班,又不讓他們出去玩,憋得狠了,就聚在一起打打牌。”嶽經理無奈地解釋。

青空點點頭:“沒關係,找一間安靜些的房間,請那天的幾位工作人員過來吧。”

“沒問題!”嶽經理效率極高,先將他們請進一間小會客室,為兩人送上礦泉水,隨後轉身出去找人。

小劉看看麵前茶幾上流線瓶身的幽藍玻璃瓶裝進口礦泉水,感歎:“看人家這副氣派!難怪一瓶水都要賣一百塊!”

青空忍笑:“不控訴奸商?”

“反正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那些人傻錢多的群體。”小劉聳肩。

兩人閑聊的工夫,一名三十歲左右,穿白襯衫黑長褲,剪一頭精致齊耳短發,十分幹練的女子敲門進入小會客室。

“請坐。”青空指了指茶幾對麵的沙發。

女子將短發掖進耳後,落座,在回答完關於姓名、年齡、籍貫、家庭住址等問題後,自陳是俱樂部案發當天當值的領班。

“我這一周上晚九點到次日早九點的夜班,所以從馮先生、錢先生到俱樂部之後直至……我都在。”

“你能把當晚馮鵬、錢一帆到達俱樂部之後發生的事,詳細說一遍嗎?”青空將錄音器推向領班齊妙彤。

“客人和女伴你是否認識?”青空問。

“因為當時他們有不少人,我隻認識其中的萬先生和米先生,以及雙胞胎茉莉姐妹。”齊領班略略遲疑,“雖然我們是會員製俱樂部,但是會員帶什麽人來,我們也無權過問。”

青空點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他們一進入拜占庭套房,就叫服務員進去點酒水小吃,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不到十二點的時候,服務員忽然跑來對我說,錢先生一定要讓盧蓓蓓進去陪他唱歌,不然就要到大廳裏裸奔……”看起來頗精幹的齊妙彤咬了咬下嘴唇,“我們俱樂部畢竟不是風月場所,也從來沒有讓女服務員進套房陪酒的先例,我當時就讓當班的服務員先穩住錢先生,我去想辦法。”

“盧蓓蓓?”小劉揚一揚做記錄的手,“是發現死者的服務員嗎?”

齊妙彤頷首:“是她。她當天晚上不當班,待在宿舍裏。” 她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我請示經理,經理同我看法一致,不同意讓服務員去陪酒,至少我們不能從中牽線搭橋。”

青空和小劉對視一眼,沒想到這家俱樂部上至經理,下到領班,倒都是明白人。

“後來呢?”

“後來我親自去了一趟套房,就盧蓓蓓不當班無法陪唱一事向錢先生道歉,錢先生聽後特別不高興,一把推開換了薄紗在跳舞的茉莉姐妹,撕開上衣嚷著說蓓蓓不給他麵子,讓他在朋友麵前下不來台,要說到做到,去大堂裸奔。”齊妙彤微微垂下眼簾,掩飾她的不屑,“最後還是萬先生出麵從中勸說,錢先生才打消裸奔的念頭。為安撫錢先生的不滿情緒,我特地關照吧台,下一輪的酒水全由俱樂部請。”

“馮鵬當時有什麽反應?”青空覺得錢一帆大鬧俱樂部要求女服務員陪唱,作為派對主人之一的馮鵬不可能毫無反應。

“馮先生一向客氣,見我為難,讓我不必理睬錢先生,說他喝多了發酒瘋而已,讓我多擔待。”齊妙彤談及馮鵬,聲音裏的情緒平淡很多,“之後我回辦公室稍微眯了一會兒,大概有兩小時吧,樓層服務員通過對講機說二樓已經消停下來,大家都可以去休息了。”

“盧蓓蓓和錢一帆很熟嗎?”青空轉而問道。

齊妙彤輕嗤:“怎麽會?蓓蓓七月剛剛應聘來上班,錢先生這兩個月總共隻來過三次,即使蓓蓓每次都恰好當班,也才幾麵之緣而已。小姑娘實在是可憐,哪見過這種事?嚇得直哆嗦,昨天晚上就發起高燒,幸好她舍友發現得早,及時送醫,這會兒正在醫院裏掛鹽水。醫生說她受驚不輕,需好好靜養。唉……”

兩人稍微整理手頭所得信息後,傳喚接下來的證人。

前後兩名服務員的回憶與領班大同小異,沒有太多出入。

“請再好好回憶一下,當晚可發生過什麽事?哪怕有一點你覺得和平時不同,也許都能幫助我們破案。”青空引導樓層服務員回憶。

年輕的圓臉姑娘眉頭緊鎖,表情顯得十分猶豫:“要說有什麽和平常不同的地方……也不知道客人將吧台調的酒退回去要求重調,算不算?”

“為什麽退回去?”小劉不解。

“大概因為齊姐沒同意讓蓓蓓去套房陪錢老板唱歌,錢老板心氣不順,覺得事事都不稱心,一會兒嫌空調不夠冷,一會兒又嫌吧台調的酒味道不夠純正,‘像馬尿一樣難以下咽’!” 圓臉的樓層服務員模仿錢二的口氣,“等調酒師端著重新調好的酒前來賠禮道歉的時候,他還不依不饒地將調酒師罵了一通……”

“這大概發生在什麽時候?”

圓臉姑娘撓撓耳根:“大概一點鍾,我當時又困又累,恨不得找個角落一坐睡上一覺,還得進拜占庭收拾錢老板打翻的酒水。看吧台的格蘭特那麽高大的一個男人垂著頭任由錢老板罵得狗血噴頭,心裏挺難受的。”

最後進入小會客室接受問訊的是調酒師格蘭特,他本姓戴,叫戴添榮,雖然努力融入都會,但仍改不了淡淡的鄉音。他生就一張娃娃臉,理著最流行的改良莫西幹頭,戴一副黑框平光眼鏡,同樣穿白襯衫黑褲子,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可一報年齡,竟然已經三十二歲。

談起案發前被死者錢一帆當眾痛罵的事,他點頭承認:“錢先生確實把我調的酒退回酒吧,還表示味道不純正,難以下咽。經理當時也在,立刻吩咐我再調一杯酒,親自送上去,向客人道歉。”

“你調的酒真那麽難喝?”小劉停筆,問。

戴添榮笑了笑,露出臉頰上深深的酒窩和兩顆微尖的犬齒,使一張娃娃臉更顯討喜:“每個客人味覺口感都不相同,同樣的酒,馮先生便說味道不錯。我做酒保也將近十年了,什麽樣的客人都見過,有些人發起酒瘋來,確實十分難看,不還嘴由他罵幾句也就過去了。”

變相證實圓臉樓層服務員的說辭。

“那之後呢?”青空開始覺得錢公子真是神憎鬼厭的人物,想讓他死的人大概不是一個兩個。但馮鵬呢?聽起來像是脾氣還不錯,為什麽也死了?是附帶傷害,還是他才是目標?抑或真如朋友圈的傳言那樣,兩人之間的禁斷之戀不被家人所接受而齊齊赴死?

調酒師聳肩:“我回到吧台,按照錢先生要求的比例,第三次用伏特加混合杜鬆子酒、龍舌蘭、白蘭地、威士忌和白朗姆調了兩杯‘明天’,由服務員送上去,這一次沒有退回來。”

格蘭特無奈地笑:“畢竟客人至上。”

訊問完所有當晚當班並進出過案發現場的員工,青空與小劉仍由保安經理驅車送至停車場,二人取了他們的車駛離俱樂部。青空自後視鏡中看著中年男人遙遙目送他們離開的身影,覺得案件越發撲朔迷離。

連默接到青空電話時,正在等血樣檢測報告。

“現在可以將死亡時間精確到淩晨兩點至三點。”連默取過屍檢報告,比對她得出的死亡時間。

俱樂部提供的監控視頻上,萬友華的的確確在午夜零點剛過離開派對現場,那之後有兩名俱樂部服務員和五男四女先後進出過房間。淩晨兩點半,最後兩個年輕女郎相伴離開,再沒有人出入,直至案發,早晨前來打掃衛生的樓層服務員發現馮大、錢二的屍體。

“看起來最後離開房間的兩個人有很大嫌疑。”青空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有些遙遠。

連默來不及答複,敲門聲伴隨信以諾浮誇的聲音自門口傳來:“小默默!開不開心?意不意外?”

信二少手裏提著一個顏色粉嫩的西餅禮盒,不請自入,大步流星走進連默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在連默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辦公桌上,將紮著粉藍色緞帶蝴蝶結的禮盒往連默跟前一遞:“喏,老字號和平飯店新鮮出爐的蝴蝶酥,我可是動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令一位排隊的老阿姨點頭同意勻我一份。來來來,搭配牛奶咖啡,味道……”

連默取一支案頭筆筒裏的記號筆,默默捅一捅以諾臀側。

以諾笑嗬嗬地用力拍拍她肩膀:“哎呀,小默默你還同我這麽生分,我好傷心!”

嘴上說著,到底還是從辦公桌上跳下來:“走!陪我一起找費隊去。”

連默很想問“我可以說不嗎”,人已經被以諾拉起來走出辦公室。

地下一層法醫實驗室平素安靜無聲的深長走廊上,忽然變得熱鬧起來,信以諾一路走一路伸長頭頸,同整層樓辦公室裏的人打招呼。

“安法醫婚假休完了?祝你新婚快樂喲!”

“小李你為什麽要躲著我?是我太英俊了你怕自己無法抗拒嗎?”

“喬主任今天氣色真好啊哈哈哈!”

老好人喬主任在辦公室裏嗬嗬笑,朝以諾揮手:“來找小連玩啊?”

……連默忍不住拿手捂住眼睛,也許這樣就可以假裝看不見。

來到樓上刑偵隊辦公室,信以諾展顏露出一口白牙,直奔費永年辦公桌前:“費隊,找我什麽事?隻要我辦得到,定效犬馬之勞!”

費永年正在看市局下發的工資改革細則,聞言抬頭望向笑容燦爛的以諾和與他同來的連默:“誰說我找你?”

以諾一愣,豎起左手拇指朝肩膀後頭指了指:“以諶……”

他瞪視自己金光燦燦的手機片刻:“怎麽不早說?”

“你沒給我機會。”連默頗覺無辜。

以諾一噎,接過手機,十分配合:“要我做什麽?”

“可否聯係到‘愛美麗今天也要開開心心的’?”連默問他,隨後向費隊簡單講述在以諾朋友圈看到的內容,“大量無責任猜測轉發和沉痛悼念中,她這短短十幾個字和其下的數個讚,顯得十分意味深長。”

費永年合上手邊文件,放入辦公桌抽屜裏,伸手示意以諾把手機給他看,半晌,他將手機交還以諾:“能不能聯係得上這個愛美麗?”

以諾注視“愛美麗今天也要開開心心的”頭像良久:“我和她……不太熟,不過我認識下麵點讚的家夥。”隨即又壓低聲音,“他們這些人,圈子裏難免有些不太好說的事,貿然請她協助調查,她未必肯配合。”

“你有什麽好辦法?”費永年似笑非笑地問。

以諾勾勾手指:“不如我以辦追思會的名義,舉辦一場私人聚會,邀請馮大和錢二的生前‘好友’參加。這種聚會場所,酒水免費供應,點心精致可口,音樂輕柔低回,氣氛迷離恍惚,人們最易放鬆警惕,能聽到很多不為人知的八卦。”

“你有什麽要求?”

“我能有什麽要求?沒有沒有!”以諾連連擺手,“協助警方早日破案是公民應盡的義務。”

“那就麻煩信先生了,我們到時會在現場布置人手,還請信先生配合。”費永年拍板。

“哪裏、哪裏,不麻煩、不麻煩!”以諾嘿嘿笑,來回搓搓手打包票,隻差沒立正拍胸脯,“保證圓滿完成費隊交代的任務!”

信以諾是說幹就幹的脾氣,自刑偵隊辦公室出來,拖著連默一陣風般回到地下一層法醫實驗室她的辦公室中,毫不見外地替自己從休息室的咖啡機接了一杯清咖啡,往靠背椅上一坐,兩條長腿翹在辦公桌一角,捧著手機,嘴裏嘀嘀咕咕:“明晚……於……路八十八號……舉辦追思會……請……前來參加……共飲一杯……同憶故友……”以諾滿臉壞笑,手指揚起落下,“發送!”

他朝連默晃了晃手機:“我再建一個聊天群,將馮大和錢二生前要好的狐群狗黨都拉進來,請他們幫忙出謀劃策,一傳十,十傳百,追思會當天保管場麵隆重又不失熱鬧。”

隆重又不失熱鬧……連默想了想那場景,不由得輕喟:“往遭喪的家去,強如往宴樂的家去,因為死是眾人的結局,活人也必將這事放在心上。有一種喜樂,歌聲鼓舞我們去工作……”

以諾眨眨眼,麵露茫然:“什麽?”

連默揮揮手趕他離開:“沒其他事就去準備追思會吧,我要工作。”

以諾隻覺得她又瘦又小,滿身寂寥。

馮、錢二人的追思會,在城中一處別墅內舉行,酒水點心無限供應,現場有五人樂隊演奏柔和哀婉的輕音樂,大屏幕上不停播放馮、錢二人的影像資料,從二人剛出生尚在繈褓之中,到二人蹣跚學步、青蔥歲月、海外求學……每一階段都有他們勾肩搭背笑容燦爛的合影。時不時有人跑到大屏幕下頭的小舞台上,取過話筒,回憶馮大和錢二的生平,高舉酒杯,喊一聲“敬他們”。

看起來,不像追思會,倒像兩個無憂無慮的公子哥兒的生日派對。

連默與以諶聯袂而來,到場的時候,正有個打扮俏麗,染一頭粉色長發的年輕女郎,略帶著些鼻音地講述馮鵬怎麽在她時裝周受前輩排擠時鼓勵她、幫助她,聲情並茂,引人入勝。

以諶一到,便遭人拖住不放,連默指了指吧台,示意他盡管應酬,她到那邊等他。以諶無奈,隻得一邊寒暄,一邊注視連默不緊不慢地穿過人群往樂隊對麵的吧台走去。

麵對吧台裏琳琅滿目無限量提供的酒水和酒保殷殷的笑臉詢問,連默禮貌地拒絕他推薦的雞尾酒,微笑:“一杯礦泉水,謝謝!”

在美國讀書那幾年,她看過太多在聚會派對上喝得爛醉、儀容盡失的醉態,也見過不少宿醉醒來後悔卻已經太遲的痛苦絕望。她始終記得提醒自己在陌生環境不可飲酒。

酒保大抵見怪不怪,取出幹淨酒杯,自身後冰櫃裏鏟一勺冰塊,“丁零零”倒進杯中,隨後開啟一隻綠色玻璃瓶身的礦泉水,注入水杯中,透明玻璃杯轉瞬有細密氣泡騰起。

連默接過酒保遞過來的水杯,輕啜一口沁涼的氣泡礦泉水,抿唇體會氣泡在口腔裏“嗶剝”崩裂的奇異感受,一旁有個略帶沙啞的女聲輕笑,與她搭話。

“明智的選擇。”

連默循聲望去,看到吧台轉角半隱在一株室內植物樹蔭中的身影。

擁有一個豆沙喉的年輕女郎緩步走出樹影,朝連默舉一舉手中同樣冒著細細氣泡的水杯:“想不到竟遇到同好。”

女子緩步走近她,連默看清她剪著一頭短發,化濃重的煙熏眼妝,烈焰紅唇,穿一襲藏青色重磅真絲低領連衣裙,在她行走間某個不經意的角度,可以窺見低低領口內火紅色的蕾絲胸衣,如同她的嘴唇般,仿佛一抹燃燒著的火焰。

女郎來到連默身側,與她碰杯,“叮”一聲脆響,引得酒保朝她們望來,隨後又垂頭繼續擦拭酒杯。

女郎抿一口礦泉水,背對吧台,一手手肘輕輕抵在吧台上:“我是克芮絲。”

克芮絲朝小舞台方向揚揚下巴,那邊正有戴眼鏡的青年回憶馮鵬仗義疏財,出資幫助他創業的往事:“把姓馮的描述得仿佛聖人,你信嗎?”

連默搖搖頭:“我隻是信以諾的客人,其實與他們不熟。”

克芮絲望著連話筒都拿不穩,手直哆嗦的眼鏡青年,“咕”地笑出聲來:“看他那副沒骨氣的樣子!知道的是死了有‘提攜之恩的恩人’,不知道的還當他死了親爹呢!”

她口氣裏有毫不掩飾的惡意,倒讓連默有些佩服。畢竟大多數人、大多數時候,信奉死者為大,所有善惡都隨著肉體與靈魂的逝去而消散,再沒人會過多追究死者生前的功過是非。死後哀榮,無非是做給活人看的。

克芮絲也不管連默接不接茬,自顧自冷笑:“信二少倒是念舊,還給這兩個禽獸辦追思會。其實這滿堂賓客裏,有幾個是真正因為馮大、錢二的死而傷心難過的?!”

她染著紅絲絨色指甲油的手往別墅內指了一圈:“屈指可數。”

連默並不接口,她知道克芮絲此時也並不要人同她一唱一和,她需要的是一個陌生人、一雙善於傾聽的耳朵,聽她內心埋藏許久不吐不快的秘密。如不在今天這個場合說出來,往後再說,便沒有任何意義。

果然克芮絲輕哼:“一個個都刻意把他們塑造成善良正直、充滿愛心的紳士形象,沒一個人願意站出來揭發馮大和錢二的真麵目!仗義疏財!呸!”

連默放下手中的水杯,兩人身後的酒保假意專心擦玻璃杯,實則支起耳朵,全神貫注聽牆腳。

克芮絲一仰頭將杯中氣泡漸消的礦泉水喝得涓滴不剩,仿佛這樣才能熄滅她胸中的熊熊烈火,隨後回手將玻璃杯往吧台上一放,酒保趕緊替她又倒滿水。她接過水杯,緊緊捏在手心裏,仿似隻有這樣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不將杯子砸向前頭的大屏幕。

“就是他,女朋友被馮大和錢二下藥,兩個人一起將她糟蹋了,她不敢對父母說,怕兩個老人家無法麵對這樣的醜事,隻能對著男朋友哭訴。他倒好得很!的確去找那兩個畜生理論去了,結果人家一人給他一百萬……他哪裏還管女朋友受沒受到侮辱?!樂嗬嗬拿著兩百萬封口費,美其名曰創業基金。”

連默看一眼哭得情真意切的眼鏡男,輕道:“這種事沒有證據,不能隨便亂說。”

克芮絲“哈”一聲:“沒有真憑實據,我會平白無故冤枉他們?說他們的名字都嫌髒了我的嘴!”

“願聞其詳。”連默做洗耳恭聽狀。

克芮絲卻住了口,上下仔細打量紮馬尾辮穿一件黑襯衫搭鐵灰色吸煙褲配平底鞋的連默,半晌,她挑眉笑問:“你不是記者吧?”

連默失笑:“才想起來問我的職業,會不會有點晚?”

連默低問:“為什麽早沒有人揭露他們?”

“揭露?”克芮絲苦笑,“誰會信?!他們有錢有勢,身邊從來都不乏主動獻身的女伴,哪裏用得著用下三爛的手段?說出去,隻會自取其辱。”

連默輕歎。即使時光逾越百年,這社會對女性也百般苛刻,哪怕受到傷害,也總有人在第一時間跳出來指責質問她們為什麽不自愛?然後充滿惡意猜測地低語:

“怎麽不侵犯別人,偏偏侵犯她?是她自己不檢點,送上門去的呀!

“穿得那麽花哨暴露,不就是勾引男人的嗎?

“活該!搞不好是她上門送外賣不遂,倒打一耙呢!”

那些竊竊私語能將人推向深淵。

“也許終於有人決定不再忍受。”連默望著自人群中慢慢向她所在的方向靠攏過來的以諶。

克芮絲轉了轉眼珠,笑容燦爛:“那麽,我會祝她好運!”

說罷她放下酒杯,輕輕伸個懶腰,朝連默揮手,款步向出口走去:“看著一群人裝模作樣地哀悼兩個人渣,真是令人作嘔。”

連默注意到靠近派對出口的青空遙遙朝她頷首,微笑著將手中的水杯放在吧台上。酒保取回玻璃杯,臉上帶著些欲言又止的表情,最終什麽也沒有說,隻是默然。

連默與以諶自追思會出來,回到停在別墅不遠處的麵包車上,取下身上的監聽器,交給負責在車上監聽的小劉。

“都錄到了嗎?”

小劉點點頭:“都錄到了,很清晰!”

轉而向以諶道:“今晚麻煩信先生和連醫生一起加班,真是辛苦你們了!這裏有我繼續守著,你們先回去吧。”

連默與以諶同小劉道別,兩人下了車,並肩走在浦江夜涼如水的初秋裏,司機驅車緩緩跟在兩人身後十米處。

別墅私人車道兩側的懸鈴木在路燈映照下樹影婆娑搖曳,他們的身影縮短又拉長。連默注視腳下被一場秋雨打落的半黃樹葉,忽然覺得手心一暖,垂眼看見她的手被以諶溫暖的手握住,他身上的暖意源源不竭地傳來。

“可收集到有用的信息?”他似渾然不覺身旁連默轉瞬即逝的無措,溫聲問。

“嗯。”如克芮絲所言屬實,那這兩個人實在是作惡多端,死有餘辜,連默頓一頓,輕喟,“犧牲自己人性中的光明,換取對他們的懲罰……”

“犧牲人性光明,墮向黑暗深淵的人,也將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以諶將連默的手握緊,“夜裏冷,上車吧,我送你回去。”

次日上班,連默在午餐時從小劉那裏得知青空在尾隨克芮絲離開追思會後立刻追上她,向她出示證件,直言想向她了解兩名死者的情況。

克芮絲神色晦暗:“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拆散過多少對夫妻情侶,但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他們追求刺激的過程中,被他們聯手摧毀。她從未對他們假以辭色,一直明確拒絕兩人的追求,她那麽憧憬和男朋友步入婚姻的殿堂,結果他們追求不遂,竟然趁她男朋友帶她參加公司聚會之機,往她飲料中下藥……一起迷奸了她,過後往她身上扔幾千塊錢,嘻嘻哈哈說不能虧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