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3

向來從容鎮定如連默,聽得小劉轉述,臉上都不由得浮現怒意。

“她說好友當即就將男朋友找來,男方怒氣衝衝去找兩人理論,最後卻帶著兩百萬元現金支票回來,低聲下氣地勸她不要報警,還是算了吧。畢竟事情傳出去,對她不利,他雖然不介意,可是他爸媽會怎麽看她?老家的人會怎麽議論她?他可以帶著錢和她去別的城市重新開始。”小劉匪夷所思,“一個男人,怎麽可以如此無恥?!”

連默推開麵前的餐盤:“不過是向金錢出賣了自己的良知骨氣罷了。”

小劉歎一口氣:“聽說那個女孩子離開浦江,目前在南方一座小鎮幼兒園當老師。”

吃過午飯,連默收到實驗室送來的報告。實驗室在送去檢查的血樣中檢測出超高濃度的西地那非與亞硝酸異戊酯,而在現場酒杯內提取的**殘留樣本中同樣檢出亞硝酸異戊酯。

實習生站在她身後探頭與她一道看報告,半晌,吹一聲口哨:“有錢人的世界!”

“結果與死者肝髒切片顯示的中毒反應一致。”

連默合上報告,往樓上辦公室找青空,不料撲空。

“他們出差,去小鎮找當事人核實信息。”費永年接過連默帶來的報告,翻了兩番,“兩名死者生前服用過偉哥和……”

他指一指亞硝酸異戊酯:“催情藥?”

連默輕輕頷首:“劑量相當大,與西地那非同時服用足以造成兩名健壯的成年男性血壓猛然急降,在短時間內引起休克,進而心髒驟停,導致死亡。”

費永年眉頭緊蹙:“年紀輕輕,吃什麽偉哥?!”

連默搖頭:“死者肝髒腫大,有中毒反應,切片顯示兩名死者生前有服用亞硝酸異戊酯的習慣。但這一次服藥過量,是自主攝入還是遭人下藥,屍檢無法給出答案,要靠你們進一步調查。”

費隊拍拍連默肩膀:“昨晚辛苦你,走,我陪你去找老喬,讓他批準你早點下班。”

連默失笑:“費隊……”

連默被喬主任轟小雞般趕出來,讓她提早一小時下班,站在停車場上,她有片刻茫然。

滾滾紅塵,隻身一人,竟無處可去。

有刹那衝動,連默想打電話給以諶,念頭在腦海裏轉一轉,最終還是壓下去。她緩緩開車駛離,驅車在還未到下班高峰時的馬路上漫無目的地轉悠,良久才發現自己下意識中還是朝著臨江苑的方向前進。

十字路口等紅燈的片刻工夫,連默半伏在方向盤上,暗暗苦笑,原來,她竟已將那裏當成家了嗎?

說不清內心深處到底在別扭什麽,忽然便不想那麽早回去。綠燈亮起,連默扭轉方向盤,在路口左轉,駛往距臨江苑不遠處的菜場。

菜場裏人來人往,有中年阿姨接了剛放學的孫女,一肩替紮馬尾辮穿白棉T恤、藍色運動褲的小姑娘背著沉重的書包,一手牽牢她白胖可愛的手,一邊傾身挑揀蔬菜攤上的綠葉菜,又時不時側頭征求孫女意見。

“囡囡想吃雞毛菜還是西蘭花?”

小女孩兒正在啃一個肉饅頭,聽見“西蘭花”三個字,眉心一皺,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要吃西蘭花!我要吃卷心菜!”

“好好好!阿娘買卷心菜給你吃!”中年阿姨口氣裏滿是縱容,“囡囡還想吃什麽?”

“我要吃紅燒雞翅、清蒸鱖魚、椒鹽排條!”小胖妞迭聲說。

“曉得了!”

祖孫二人在前頭有說有笑,連默不知不覺跟在她們身後,流連二十分鍾,購買許多食材。待走出菜場,她看看手中大大小小數個手拎袋,忍不住微微搖頭。

將食材放在後座上,連默這才驅車回到臨江苑。在門口刷卡準備進門時,門衛室裏值班的中年保安探出頭來:“連小姐,有你的訪客。”

連默意外。自發生詹姆斯·龐將她綁架,其母威脅“請”她做有利於兒子的證詞,費隊當機立斷讓她搬家後,她的住處一直對外保密,分局內也隻有少數人知道她如今借住在信以諶臨江苑的房產中。

與門衛室相鄰的訪客接待室的門此時推開,一個滿月臉戴眼鏡的年輕男子遲疑中帶著些許驚喜地喊她:“小默!”

連默聞聲,倏忽揚睫,一雙眼直直望向他。

男子被她的目光刺得倒退一步,卻還是鼓起勇氣,直麵她:“小默,你讓我們找得好苦。”

後頭有人短促地鳴笛催促,連默斂神:“有什麽話,上車再說吧。”

“哎!”胖胖的年輕人連忙拉開車門上車。

連默將車停在樓下,想了想,輕聲道:“我目前暫住在朋友家中,多有不便,就不請你上去坐了,紀琤。”

紀琤圓臉上露出一點點失望的神色,轉瞬即逝。他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沒關係,能找到你,我已覺得萬分慶幸。”

連默指了指樓前的花園:“我們去那邊講吧。”

她沒辦法和紀琤在車廂如此狹小幽閉的空間中相對而坐。

“好,都聽你的!”紀琤點頭如搗蒜。

兩人一同來到花園,坐在鑄鐵靠背長椅上,齊齊望著麵前水浪輕拍堤岸的浦江,一時默然。

連默是與紀琤無話可說,而紀琤則是不知從何說起。

沉默良久,紀琤才仿佛重新拾回語言能力,清清喉嚨,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心虛:“我們找你整整十年了……”

連默不由得哼笑一聲,並不接茬。

紀琤尷尬地搓搓手,動動身子:“當年拆遷買房的時候,我在外地讀大學,家裏發生的事,一概不知,也鞭長莫及。等到放暑假回浦江,木已成舟。我爸我媽忙於裝修,外婆病得厲害,我幾乎整個假期都在醫院陪她老人家……”

“謝謝你,琤哥,陪祖母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連默凝視紀琤。無論如何,他對老人家是好的,她知道。

紀琤隻覺得她烏沉黝黑的雙眼裏透出的光似能剝開他的皮肉,將他的內心完完全全袒陳在陽光下,讓他那些不能說、不可說的心思無所遁形。

他和連默都清楚,事實遠非他口中那般輕描淡寫、冠冕堂皇。

紀琤苦笑:“我媽……中風癱瘓,已經臥床兩年,這大半年精神狀態尚好,話也比以前多些。今早看娛樂新聞,無意間看到你和你男朋友……”

連默麵無表情,內心充滿疑問。娛樂新聞?她和男朋友?

紀琤是了解她的,忙取出手機,打開瀏覽器,翻娛樂新聞給她看。

連默大致瀏覽一遍,果然是娛樂新聞,大意是眾多娛樂明星出席信二少為馮、錢二人舉辦的追思會,小編無意中發現信大少偕女友共同參加,追思會後二人攜手散步,並一同返回位於臨江苑的千萬海景房,疑似已同居雲雲,還配有兩張清晰度不錯的她和以諶肩並肩自別墅走出來隨後同車返回臨江苑的照片。

紀琤見她無意解釋,隻當她默認與信以諶的關係,支吾道:“我媽說她也不曉得還能撐多久,這些年你下落不明,我們沒能好好照顧你,她心裏一直覺得愧對舅舅、舅媽……”

話說到這裏,紀琤難掩傷心:“她怕自己時日無多,想見見你和你男朋友,說要把當年舅舅、舅媽留下的東西都交給你,那些是你的嫁妝……”

往事驀然湧上心頭,連默忽然不想再聽下去。她正打算起身走開,手機鈴聲響起。連默接聽電話,以諾的大嗓門傳來:“小默默,給我通行碼!”

連默從無一刻似現下這麽歡迎以諾。

收到通行碼驅車進入臨江苑的以諾遠遠就看見坐在江邊的連默,隨後才注意到她身邊還有別人。以諾向上推起車門,從跑車上跳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長椅跟前,一手按在椅背上,笑嘻嘻地問:“小默默,怎麽不帶朋友上去坐?怕被以諶看見?” 又轉臉肅容,“我是信以諾,小默默的小叔子,您是?”

連默啼笑皆非,出聲介紹:“是我表哥,紀琤。”

“表哥?哎呀,表哥你好!不知道表哥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以諾主動隔著鑄鐵椅背,一把抓住紀琤的手,熱情地連連搖動。

連默忍無可忍,伸手屈指在以諾手肘上輕彈,他“嗷”一聲觸電般放開紀琤,曲起手臂,回瞪連默,委屈:“小默默!”

連默不理會以諾的瞪視,輕輕對紀琤點頭:“你說的事,容我考慮考慮,再給你答複。”

紀琤還想再說些什麽,但最終隻是一歎,從上衣口袋裏取出名片,遞給連默:“我等你消息,就先不打擾你了。”

說罷識趣地先行離開。

以諾望著他圓墩墩的背影,一手輕撫下巴:“你們表兄妹……長得一點相似處也無。”

以諾幫連默將汽車後座上大袋小袋的食材拎下來,兩人一道上樓,連默由得他在客廳裏斜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自己則進廚房去處理雞翅與鱖魚。過不多時聽見以諾在客廳裏喊:“以諶要上來!”

“幫我發個通行碼。”連默在煎雞翅油星微濺的“劈啪”作響間回他。

以諶上樓來,門一開,便看見弟弟以諾大剌剌半癱在沙發中,雙腳擱在沙發扶手上,翹得老高。以諶在玄關換拖鞋進屋,用手中公文包一拍以諾穿著豔橘色襪子的腳:“坐沒坐相!”

以諾腳心吃痛,縮回腿,拿遙控一指以諶:“我要告訴小默默你欺負我!”

以諶不理會他,脫下外套搭在沙發靠背上,解開襯衫袖扣,向上挽起袖口,走向廚房。走得近了,他停下腳步。

廚房內,連默正在埋頭做菜。一頭張揚的烏黑長發此刻悉數綰在腦後,用一條素色手帕固定,手帕兩角左右支棱著,似兩隻兔耳,安靜可愛。

即使在滿是煙火氣的廚房裏,她的背影也透著一種有條不紊的沉靜從容,“劈劈啪啪”四處迸濺的油星並不令她花容失色、手足無措。她手持鍋鏟靜靜等鍋中動靜漸消,一手握住平底鍋鍋柄,一手快速翻炒,又將平底鍋一送一顛,一個完美翻麵,一蓬火光躥起,隨即香味飄散開來。

以諶趨近連默身後,張望平底鍋裏的手撕包心菜:“看來今天沒有讓我一展身手的機會了。”

連默聞言回頭,鼻尖堪堪擦過以諶穿著白襯衫的胸膛,她微微朝旁側身:“喬主任提早放我下班,順路買了一點兒菜,今天就由我下廚。水平有限,請多多包涵。”

以諶才要說話,客廳裏以諾煞風景地高聲問:“什麽東西這麽香?!”

以諶失笑:“要不要幫忙?”

連默想了想點頭:“拍幾顆蒜,再切點兒香蔥香菜末兒吧。”

兩人在廚房,一人炒菜蒸魚,一人拍蒜切蔥,鍋鏟刀案聲之間偶爾交談,外頭以諾賊忒兮兮地又將腳翹在沙發上,一個人無聲悶笑,隻覺大哥終身大事恐怕八字已有了一撇,父母一時半刻便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來幹涉他的感情生活,到時他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以諾想得正得意,廚房裏以諶和連默已在做掃尾工作。刀具擦洗幹淨重新插回刀架上,鍋鏟與平底鍋用熱水一衝,拿無紡布廚房紙抹幹淨,沿牆壁一一掛好,廚餘垃圾通通送進垃圾處理器。隨後兩人洗手,布置碗筷,端菜上桌。

以諶替連默拉開椅子,待她坐定,才揚聲招呼弟弟:“以諾,洗手吃飯!”

以諾笑眯眯走進餐廳,仿佛沒看見哥哥以諶拍他身邊餐椅的動作,樂顛顛徑直坐到連默身邊,挑釁地朝以諶一揚下巴:“我剛才遇見一個人,你猜是誰?”

“誰?”以諶取過湯勺,盛一小碗酸辣湯放在連默麵前,“涼一涼再喝。”

以諾伸長頭頸:“原來不是盛給我喝的啊?”

又看一眼完全不提紀琤其人的連默,嘿嘿一笑:“那我就不告訴你我遇見了誰!”

連默瞥他一眼,對他的欲言又止,視而不見。

以諾夾過一個煎得金黃香酥的雞翅,咬一大口,表情誇張地驚歎:“小默默想不到你人美心善廚藝好,我以後來你這裏搭夥可好?”

以諶抬手盛一碗湯,放在他麵前:“偏你話多,快喝吧!”

連默看以諾笑嗬嗬接過酸辣湯,轉瞬就被以諶引得轉移了話題,兩兄弟即使拌嘴也和樂融融的樣子,抿嘴微笑,努力壓抑內心深處幾欲噴薄而出的苦澀哀傷。

吃罷晚飯,以諾賴著不走,一邊對連默做的香煎雞翅、清蒸鱖魚讚不絕口,一邊邀功:“我出的主意不錯吧?有沒有獲得什麽有用的線索?我這算不算得上積極配合警方破案?破案之後,能不能獲得一麵錦旗?我可以掛在況哥的辦公室裏招徠客戶……”

以諾猛然收聲,眨眨眼。

連默不以為意:“已經查到線索,正在核實當中。錦旗之類的,你得問費隊。”

以諶從玄關衣架上取下以諾的風衣,兜頭蓋腦地罩在以諾頭上:“天色不早,你可以回家去了。”

以諾從頭上拽下風衣,抱在懷裏,向連默道再見,隨後換鞋,風一樣走了。

以諶歎息,自茶幾上取一個橙子,在手心裏揉幾揉,剝開來遞給連默:“他口無遮攔慣了,你別放在心上,我回頭罰他寫兩千字檢討。”

連默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得肩膀微顫:“他會不會記恨我?兩千字是否太多?”

對於連成語都用不恰當的以諾,兩千字檢討,大抵是很讓人苦惱的懲罰了吧?

以諶見連默露出今晚第一抹發自肺腑的笑容,隻覺得夜色都為之溫柔。

“不會,接著再告訴他,因為你替他求情,所以改為一千五百字檢討,他會對你感激不盡。”以諶坐在沙發另一側,朝連默微笑。

連默輕笑,親兄弟之間彼此毫無顧忌地相親相愛、拆台調侃,真好!

以諶稍坐片刻,幫連默將餐廳收拾幹淨,餐盤碗筷都放進洗碗機內,叮囑她早點休息,告辭離去。

連默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帶走房間裏的所有光與熱,有那麽一瞬間,想叫住他,請他留下,別讓她獨自一人麵對這偌大的空間和洶湧而來的回憶。

可最終,她隻是默默地任房門“哢嗒”一聲,輕輕合攏。

連默靜靜蜷縮在沙發一角,戴著耳機,雙手緊緊環抱膝蓋,仿佛這樣才能汲取足夠的溫暖,以抵抗來自過去黑暗的侵襲,不讓自己墮入無盡的寒冷深淵。

整排落地長窗外是浦江燈光璀璨的長夜,載有巨大廣告屏的遊船緩緩穿行於兩岸之間,霓虹閃爍,光影流離,癡迷於這靡麗景色的人的夜晚,才剛剛開始。

連默沉浸在耳機內巴赫B小調彌撒曲悲傷沉重的旋律中,唯有如此才能阻止她剖開早已結痂的傷口,將往事血淋淋地從看似愈合了的空洞中扯出來,翻檢舔舐。

青空與小劉連夜從江南小鎮核實信息趕回來,來不及歸家,先到刑偵隊向費永年匯報。二人兩腮都有新生的胡髭,青虛虛一片。小劉嘴角冒出一個紅亮腫包,顯然上了火。

“基本可以證實‘愛美麗今天也要開開心心的’提供的線索的真實性,她的女性友人杜曉蕾現在確實在水鎮幼兒園當老師,我們前去調查時,她說看到馮鵬、錢一帆橫死的新聞,料想到也許會有人找她了解情況,所以已經做好充分準備。”

青空思及在水鎮的一間茶室裏,端坐在他們對麵,剪著刻板齊耳短發,戴厚重亞克力框眼鏡,穿襯衫長褲的年輕女子,與‘愛美麗今天也要開開心心的’提供給他們的照片中那個高挑纖長、梳丸子頭、穿輕紗連衣裙的女孩子,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她用冷硬偽裝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仿佛這樣便能將過去與現在隔絕,一切醜陋罪惡都不曾發生。

小劉從公文包裏取出兩個物證袋,隔著物證袋,費永年勉強能看出其中一件物證像是一條去年很流行的薄荷色薄紗裙,還有一件則是肉色**。

“那女孩子……”小劉輕歎,“稍微懂一點兒法律,可惜當時沒有報警,隻把馮、錢二人迷奸她之後她身上所穿、沾有二人精液的衣物保存了下來。”

“杜曉蕾說她知道還有其他受害女性,她們都害怕這社會加諸她們身上的異樣眼光而選擇沉默隱忍……”青空補充,“她提供了另一位同樣受到馮、錢二人強奸的受害者的姓名。”

“現在看來,這兩個人,絕不是他們朋友圈裏所顯示的那樣,是陽光正直、熱情友善、仗義疏財的五好青年,反而有不少令人發指的行徑。”費永年略略沉吟,“有沒有可能,是有受害者因自己的遭遇而心生報複,伺機尋仇?”

“不排除這種可能。”

“先將物證送去實驗室,盡快提取上頭殘留的生物樣本進行比對,”費永年當機立斷,“聯係其他案發當晚在場的證人,取得口供,尋找蛛絲馬跡。另外要盡快找到杜曉蕾說的另一位受害人,我們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線索。”

“是!”

兩人將物證交到連默處,由她簽字確認。

連默戴上手套,從一號物證袋中取出柔煙般輕軟的薄荷色裙子,攤在檢驗台上。

紗裙在真空壓縮袋中存放得久了,又塞在物證袋中被帶回來,顯得皺巴巴的,原來有細細襇褶的裙擺如同亂麻。連默示意實習生將實驗室的照明關掉,叮囑眾人戴上護目鏡後,取出黑光燈懸在薄紗裙上方,隻見黑暗中裙擺上顯現出星星點點的噴射痕跡熒光斑。另一件二號物證肉色**在黑光燈下顯示出來的熒光斑更密集,大片銀白色痕跡表明**曾被用來擦拭物體。

室內照明再次亮起,連默取下護目鏡:“還要做進一步檢測才能知道兩件衣物上的可疑斑痕到底是什麽,我會盡快給你們檢測結果。”

“麻煩你了。”青空與連默道再見。

小劉看一眼格外客氣的青空,又看一眼仿佛毫無所覺的連默,內心暗暗歎息。當時陳師兄擺明喜歡連默,大家也樂見其成,青空對連默的暗自傾心,便無人留意,隻有他隱隱感覺到一些。怎料陳師兄忽然遠赴美國探望前女友,連調查工作室都移交給信二少打理。他總以為青空會趁機展開追求攻勢才對……難道是不想乘虛而入,更願意公平競爭?

青空率先走出實驗室,小劉趕緊朝連默擺擺手,跟上他。

實習生站在連默身旁,注視她用剪刀一一剪下薄軟紗裙和**上沾有可疑斑痕的數個織物樣本,又仔細用放大鏡逐寸檢視紗裙同**,拿鑷子自紗裙內襯上取下一根嵌在網紗經緯間的人體毛發。

“如果最後脫氧核糖核酸比對結果一致,那這兩個人也算得上死有餘辜了。”實習生感歎,見連默再次提取織物樣本,不免好奇,“不是已經取過樣了?”

“在兩名死者的血液樣本中檢出超過人體承受範圍的高濃度亞硝酸異戊酯,使我懷疑在這兩件舊衣物上,是否也會檢測到其他殘留成分。”連默小心翼翼地取樣,編號,交給實習生,“送去實驗室,做精斑、脫氧核糖核酸與氣相色譜分析。”

“得令!”實習生捧著樣本離開法醫解剖實驗室,將之送往樓層另一側的檢驗鑒定實驗室。

連默雙手撐在檢驗台邊緣,俯瞰曾經輕柔美麗的裙子似一塊被丟棄的抹布,退去光鮮靚麗,隻餘千瘡百孔的破敗陳舊,一如衣服的主人,被傷害,被辜負,被遺忘……

她輕輕將薄荷色薄紗裙與肉色**折疊好,分別裝回物證袋中,放回案件物證箱內。

下午兩點,一對打扮精致、身材高挑的雙胞胎姐妹走進分局大門,兩人身後還跟著她們的經紀人,在門口接待處表示收到傳喚證,前來接受問訊。民警將三人引至刑偵隊,由青空接手。

小劉上前請蓄著胡須英倫打扮的經紀人到一旁接待室稍坐,經紀人一挺胸:“我是茉茉、莉莉的經紀人,我有權在場。”

小劉笑了笑:“目前隻是警方傳喚協助調查,你想太多了。”

經紀人一噎,還待反駁,小劉已經走出接待室,還體貼地替他拉上了門,徒留他在接待室幹瞪眼。

在問詢室內,青空與小劉搭檔,對雙胞胎姐妹花沈茉、沈莉展開問訊。

茉莉姐妹在回答完關於姓名、年齡、籍貫、職業等問題後,妹妹沈莉從鱷魚皮手提包中取出銀色香煙盒,懶洋洋地問:“我可以抽煙嗎?”

不等小劉回答,姐姐沈茉扯一扯她手臂,努嘴示意她抬頭看。

問訊室的牆壁上貼有醒目的“禁止吸煙”標誌。

沈莉抖動肩膀甩開姐姐沈茉的手,將煙盒粗魯地用力塞回手袋中,不耐煩地嘟囔:“有什麽話快點問,我早晨五點才拍完照,現在困得要死!”

“不會占用二位太多時間,”青空朝旁看一眼問訊室的雙麵鏡,有種預感,費隊和其他人都在注視著他們,“我們隻想向二位了解十月二十二日晚,兩位是否參加了馮鵬、錢一帆在安帝曼別墅俱樂部舉行的私人派對?”

茉莉姐妹對視一眼,大概心中明白,既然警方“請”她們來談話,想必是掌握了確鑿的證據,不是她們扯謊就能抵賴的,兩人點頭,齊聲回答。

“是的。”

“說說吧,當晚還有什麽人參加這場‘特別’的派對?”青空加重語氣,進一步問。

茉莉姐妹彼此對視,你一言我一語,報出好幾個名字,其中包括當紅小生萬友華。兩人提供的派對賓客名單與萬友華所說的和警方已經掌握的,基本相同,並沒有太大出入,可以認定當時確實就隻有這些人在場。

青空淡淡瞥一眼因無煙可抽而不停拉扯皮包鎖鏈,顯得有些煩躁的沈莉,微微後仰將座椅朝後稍微移開一點,金屬椅腳在水泥地麵劃過,發出尖細刺耳的金屬刮擦聲。

突如其來的動靜令沈莉塗有閃鑽亮片指甲油的手不由得一抖,手包不慎掉落,包裏的東西“嘩啦啦”撒了一地。剛才還懶洋洋心不在焉的沈莉先是一愣,隨後猛地起身撲向散落在地上的物品,甚至無心看一眼她的名牌鱷魚皮手袋。

小劉停下正在做記錄的筆,蹲下身,想幫她將東西收拾起來,沈莉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小劉眼疾手快,從一堆煙盒、手機、口紅、眼影之類的物品中,撿起一個拇指長短的小小玻璃瓶,裏頭裝有小半瓶可疑的白色粉末。

小劉用拇指食指捏住瓶子上下兩端,沒有立刻還給沈莉,站起身朝她搖了搖玻璃瓶:“這裏麵裝的,是什麽?總不會是洗衣粉吧?”

沈莉一愣神的工夫,姐姐沈茉伸出手拉起她,輕輕將她按坐在椅子上:“這個瓶子不是我妹妹的,攝影棚人多物雜,有可能收工時拿錯了東西。”

沈莉聞言忙不迭點頭:“對對對!這不是我的東西!”

“那……”小劉作勢要開門將玻璃瓶遞給門外的警察,“在瓶蓋內側應該也檢不出你的指紋或者DNA對嗎?”

饒是自進門以來一直鎮定從容的沈茉也慌了神,終於忍不住剜了妹妹沈莉一眼,隨即輕歎:“兩位警官想知道什麽?我們姐妹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們隻想了解你們當晚在派對開始直到離開這段時間的所見所聞,畢竟你們是死者生前最後接觸過他們的人。”青空說,“你們也許能給我們提供有用的線索。”

姐姐沈茉聞言仿佛鬆了一口氣,輕輕握住妹妹沈莉的手,沈莉這一次沒有甩開她,隻是用力咬住豐潤的嘴唇,仍頗為緊張。

沈茉微微側頭,接著便從她們姐妹二人接到經紀人分派的任務開始巨細無遺地講述事情經過。她語速緩慢,中間還時時停下來回憶,但講得非常有條理。

茉莉姐妹隻有初中學曆,從老家出來到大城市打工。姐姐沈茉想腳踏實地,找份朝九晚五的固定工作,能夠脫離壓榨女孩兒供養老家父母兄弟的環境她就知足了。妹妹沈莉嬌氣,吃不得苦,不願意端盤子站櫃台,嫌沒出息、不好聽。最後兩姐妹憑過人的身高與年輕姣好的容貌,一道應聘進一家小有名氣的經紀公司當模特。

模特市場競爭激烈殘酷,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風光稍縱即逝,真正能闖出一番事業的人鳳毛麟角。兩姐妹在這一行摸爬滾打兩年,也沒混出什麽名堂來,除了給一些不算有名的服飾品牌拍拍產品型錄,參加一些商務樓宇的開業儀式,為各類展覽站站台,再沒有更好的資源。

更糟糕的是,妹妹沈莉還結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引得她攀比之心日盛,動輒要買名牌手袋、輕奢首飾,隔三岔五要在社交圈曬旅行美照。沈茉的收入大半拿來支付日常開銷,還要節省一部分寄回老家去。妹妹非但不懂得體恤她的辛苦,花錢大手大腳,一點兒積蓄也無,還時常反過來伸手向她要錢,兩姐妹之間矛盾日漸加深。

恰在這時,一向嫌棄她們不夠放得開的經紀人替她們接下一樁伴遊的活兒。

“隋哥說,是兩個出手十分闊綽的有錢公子哥,想找一對雙胞胎姐妹花,陪他們參加變裝派對。他暗示我們,兩個有錢人喜歡玩一些別出心裁的花樣,但是伴遊一次的收入,抵得上我們辛辛苦苦工作半年的所得,讓我們別那麽傻,和錢過不去。”沈茉自嘲地笑了笑,“我心裏猶豫,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陪他們參加什麽派對就有大把錢賺?!隋哥就笑話我們倆是土包子,有快錢不掙,眼裏隻盯著小家敗氣的幾塊銀圓。”

沈茉握住妹妹沈莉微微顫抖的手不放:“小莉早就心動,被隋哥的激將法一激,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

沈茉厭煩了成日跟在妹妹後麵替她打算,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想這一回攢夠一筆錢,就同沈莉拆夥,兩姐妹以後各走各路,彼此眼不見心不煩,因此也就順勢答應。

到約定好的十月二十二日晚上七點,經紀人隋哥送她們與馮鵬、錢一帆會合,先在米其林兩星餐廳吃飯,隨後兩人分別乘馮、錢二人的跑車抵達別墅會所。

馮、錢已事先為她們準備好服裝,兩套都是自頸部纏繞下來堪堪遮住胸部後在背後打結的薄紗上裝,下頭是露臍薄紗裙的款式,裙腳綴著一排小小金鈴鐺,走動之間“丁零”作響。她們穿上如煙似霧的薄紗衣裙,內裏完全**,由錢先生示意,站在房間裏一塊豎有鋼管的小舞台上隨著音樂起舞。

“陸陸續續前來參加派對的男人,誰都可以在我們身上捏一把,摸一下……”沈茉神色漠然,眼裏卻閃過屈辱的光芒,“錢先生甚至還放言,哪位客人要是看中我們姐妹,盡管把我們都帶進‘後宮’賞玩。”

一直不言不語的妹妹沈莉終於仿佛抵不住恥辱感,垂下頭去,將臉掩藏在發絲間,微微發抖。

沈茉咬咬牙,咽下滿腔屈辱:“開始氣氛還好,參加派對的客人有些在燈光昏暗的角落與同伴卿卿我我,還有些純粹隻是來放鬆一下,喝酒唱歌,騷擾我們的人並不多……直到錢公子開始發酒瘋,非要讓會所的一名女服務員來陪他唱歌,不然就到大庭廣眾之下裸奔。馮先生一開始還拉著他,後來見他不依不饒,鬧得厲害,索性不理會他,任由他折騰。”

之後發生的事與萬友華的回憶一致。

錢一帆不肯善罷甘休,吵著非要讓主管把女服務員叫來。

“那名女主管言辭頗客氣,但態度很堅決,說員工並不當班,她無權要求對方趕來加班。又表示願意由俱樂部請一輪酒水以示歉意。”沈茉聲音裏泛著些許佩服,“錢先生頓時惱火起來,橫挑鼻子豎挑眼,場麵十分難看。萬先生試圖勸他,他還嘲笑萬先生:‘你算什麽東西?!不過是個戲子!’後來大概也意識到話說得有些過分,便過去攀住萬先生的肩膀,對領班說,今天看在萬先生的麵子上,算了!”

沈莉輕輕顫抖著靠在沈茉身邊,小聲地吸吸鼻子,沈茉緊了緊妹妹的手。

“鬧得這麽凶,氣氛尷尬,萬先生沒過多久,借口要趕拍夜場,提前離開。錢先生嘴上說算了,到底心氣不順,連砸了好幾杯酒,又把調酒師叫上來,劈頭蓋臉痛罵一頓,才消停下來。”

客人們見此情形,陸續尋機告辭,隻有她們姐妹作為馮、錢二人的女伴,不得不留下來。

“調酒師按照錢先生的要求,又調了兩杯雞尾酒送上來,錢先生喝了一口,哈哈笑著對馮先生說,看,經過我親自**就是不一樣!又‘啪啪啪’用力拍了調酒師臉頰好幾下,嘲笑他,‘不要以為調過幾年酒便是行家了。’我看那調酒師脖頸上青筋突突直跳,強忍著才沒有還手痛揍錢先生一頓。馮先生大概也看出來了,上前拉開錢先生,又掏出鈔票塞在調酒師的手裏,讓他出去,然後將錢先生一把拽坐在**,笑眯眯說:發什麽瘋?鬧得這麽難看做什麽?把人嚇跑了就不好了。以後有的是機會,總能讓你得償所願。”

“這話是馮鵬說的?”青空追問。他一直以為吵嚷著要讓盧蓓蓓陪唱是錢一帆的意思,馮鵬隻不過是沒有極力阻止他而已,可現在聽下來,倒好像馮鵬才是從中起主導作用的人。

沈茉輕輕點頭:“是,是馮先生說的。錢先生那時好像酒勁兒過了,撒氣也撒夠了,或者是馮先生的話勸到了點子上,他忽然笑起來,同馮先生碰杯,嘀咕了一句:你說得對,以後有的是機會,不急於一時。”

一直垂頭不語的沈莉伸手環抱自己**在短袖連衣裙外的雙臂,整個人不停簌簌發抖。

青空和小劉對視一眼,沈莉這明顯是成癮反應。

沈茉握緊了妹妹的手,緊到指關節發白:“他們喝完酒,就邊脫衣服,邊讓我們姐妹過去給他們……脫褲子。我起初不肯,馮先生沒說什麽,隻似笑非笑地半躺在**,錢先生又開始發脾氣,嘴裏罵罵咧咧,譏諷我既然出來賣,還裝什麽貞潔烈女!”

那一刻的屈辱,令沈茉不堪回首,可更加不堪的是還要將之毫無保留地示於人前:“莉莉為我辯解,說茉茉為人古板,兩位老板別介意。錢先生從褲袋中取出兩粒封裝在鋁膜中的藥丸,給馮先生一粒,他自己一粒,往**一躺,任由莉莉將他們兩人脫得精光。”

沈茉閉了閉眼睛,腦海裏兩人的麵孔閃過。錢一帆雙手枕在腦後,大剌剌仰臥在**,用腳將沈莉踹開。馮鵬微笑著拍拍巨大得足可以同時睡五六個人尚且綽綽有餘的大床,溫和地朝她招招手。

“來。”

她躑躅不前,馮鵬臉上表情不變,臉色卻有些泛紅,嗤笑:“想輕輕鬆鬆賺大錢?總要令我們都快活了,才能體現出你的價值。”

沈茉看了眼被踹得跌坐在地毯上的妹妹哀求的眼神,思及不時來電催她們給家裏寄錢去的父母,終於咬牙上前。

“大概因為吃了藥的關係,兩個人折騰得特別厲害……”沈茉沒有詳細描述過程,“後來,他們一前一後臉色發白,相繼倒下,我試圖叫醒他們但沒有成功,以為是最後那杯烈酒調製的雞尾酒的酒勁混合助興藥的後勁上來了,就和沈莉換回自己的衣服,離開套房,自行回家。”

“沒給你們錢,你們就離開了?”小劉懷疑。

沈茉看著再也堅持不住眼淚鼻涕直流的妹妹,深深歎息。

“隋哥在臨行前交代過,他們出手大方,而且每次都給現金,不走公司的賬。我在房間裏找過一遍,沒有找到現金,幹脆拿了他們的車鑰匙,離開別墅後在馮先生的車裏找到裝著現金的小健身包……”

“你在房間中翻找的過程當中,就沒驚動死者?或者發現他們有什麽異樣?”青空提出疑點。

沈茉眼神遊移,最終輕聲說:“中間有人抽搐過,我嚇得停了一會兒,看到馮先生好像要吐的樣子。我怕他們中途醒來看見,就將撩起的床帳全都放下,還讓沈莉關掉所有燈,用手機當照明……”

小劉對青空點點頭,她的陳述側麵印證了服務員早晨前去打掃時室內一片漆黑的證詞。

“接著說。”小劉用筆敲了敲筆錄本,“有什麽不能說的?!”

沈茉苦笑。是,事已至此,還有什麽是不能說的?

“離開別墅前,我用打車軟件叫了一輛專車,等我在停車場找到馮先生和錢先生開來的跑車,從馮先生車裏找到現金,那輛專車也到了。上車時我留意過,當時是兩點四十分。”

連默透過雙麵鏡留意到問訊室裏茉莉姐妹確認兩人證詞後,先後在筆錄上簽名,沈茉尚算鎮定,沈莉的手已抖得不成樣子,勉強執筆寫下自己的名字。

“我進去提取一下兩人的口腔上皮細胞,盡快與現場采集的生物證據做比對,以驗證兩人的說辭是否屬實。”連默拎起放在一旁的生物物證采集箱,準備前去提取樣本,旋又頓足,“沈莉出現明顯戒斷反應……”

費永年點點頭:“他們知道該怎麽做。”

連默遂不多言,自觀審室出來,推門進入問訊室,戴上手套,打開采集箱,取出兩根獨立包裝樣本采集管,拿取樣棉簽先為沈茉做了口腔上皮細胞采集,封裝並做好標記後妥善放入采集箱內保存,隨後來到沈莉身邊。

沈莉整個人攣縮抽搐,鼻涕眼淚令她臉上描摹精致的妝容糊成一片,同沈茉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此時已毫無美感,全然看不出稍早走進問訊室時的神采。

連默接近她並試圖讓她配合取證,然而沈莉已陷入渴求藥物而不得的瘋狂境地,驀然朝連默撲來,張口便咬。

在沈茉的失聲驚叫中,一直在旁警惕著的青空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擋在連默身前,把連默護在身後,同時用另一隻手全力推開撲上來的沈莉。

小劉則趁機繞到沈莉背後,扭住她雙手手腕,反剪扣在她背上。

狂亂中的沈莉力氣大得驚人,拚命掙紮,守在門外的警察進來與小劉一起才將她控製住。

青空回頭望了眼連默,見她麵孔雪白,雙唇微抿,輕問:“沒嚇到吧?”

連默搖頭:“我沒事,可咬到你?”

青空收回手,垂頭看看袖管上頭一絲口水印子,長歎:“咬到衣服了……這可是我上周新買的外套啊!”

小劉將沈莉交給同事帶走,返身回來聽見青空歎息,勾住他肩膀:“應該感謝這件外套,替你抵擋了那來勢洶洶的一咬。”

“必須贈它一麵錦旗才行!”青空聞言笑道。

“謝謝你,青空……”連默回神,朝與小劉勾肩搭背的青空道謝。

“同事之間,無須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青空伸手拍拍她膀臂,微笑,“其實我注意到你已經做好準備要捏住她下頷,阻止她咬合,我那是反射性動作。”

小劉聽得一捶他肩膀,邀功都不會!

青空笑眯眯的,上前撿起混亂中掉落在地的筆錄本:“走,向費隊匯報新進展,再總結一下目前所有收集到的線索。”

連默垂眸。她再不善交際,也明白青空從嚐試走入她的生活,轉而同她拉開彼此的距離。

陳況也好,衛青空也好,無一例外,終將離開。

連默拎著物證采集箱自問詢室出來,經過刑偵隊辦公室時,恰見小劉用筆點了點解莛莛的照片:“馮、錢二人在男女關係上,作風很不正派,喜歡玩奪人所愛的遊戲,並且手段比較惡劣。除了已知受害者杜曉蕾之外,僅僅知道兩人奪愛遊戲中的另一受害者叫解莛莛,目前隻了解到她曾經在‘觸碰’酒吧當過兩年調酒師,後來辭職離開本埠。進一步情況仍在等她原籍警方的協查回複。”

連默留意到杜曉蕾與解莛莛五官有幾分相似,都生著飽滿額頭,長一雙晶亮杏眼,鼻尖挺翹,嘴唇豐潤,頸項纖長,有一種溫潤古典的美。

一旁馮鵬與年輕女郎粲然而笑的合影同解、杜二人的照片在線索板上形成等角,如隔參商。

有什麽東西在連默腦海中一閃而過,旋即消失無蹤,無跡可尋。她拎著物證采集箱,下樓將生物樣本送往實驗室。

離開實驗室時,她的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在燈光明亮寂靜無人的走廊裏形成一陣回聲。連默取出手機,看了眼屏幕上的陌生的本城電話號碼,接聽。

彼端是一個喘息哽咽的聲音,帶著惶然焦急。

“……默默,我媽快不行了……”紀琤在電話那頭吸吸鼻子,“看在我們從小同喝一瓶汽水、同吃一個冰激淩的情分上……請你來見她最後一麵……”

連默沉默良久,就在紀琤以為她會拒絕的時候,她淡淡問:

“在哪家醫院?”

紀琤喜出望外,連忙報上醫院地址與病床號:“你到了打我電話,我下來接你。”

連默率先掛斷電話。

原來至死不見,也不過是年少時的氣話,真到生死別離的一刻,她到底還是不忍心拒絕見上最後一麵的要求。

連默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在下班之前打電話給以諶。

“抱歉,今晚臨時有事,無法和你一起去聽演奏會了。”

接到連默電話時,信以諶正在整理工作台上的圖紙、報表,同時應對不請自來坐在他對麵喋喋不休的弟弟以諾。

信氏實驗室在協助警方破獲案件的同時,逐日成為本城最先進的具有專業檢驗技術和權威鑒定資格的私人檢驗機構,他從中窺見生物科學技術同生物工程的龐大應用市場,正著手規劃信氏生物製藥,目前一切初具雛形。

以諶接起電話,聽見連默的聲音,朝以諾豎起右手食指,示意他暫時靜音。

“什麽事?要不要我陪你?”以諶問。

他總覺得自那天晚餐之後,她便情緒低落,整個人置身於拒人千裏之外的保護罩內,好像變回那個他最初認識的連默——冷靜、疏離、封閉。

以諶望著就壓在工作台燈座下的兩張匈牙利音樂教父李斯特世界巡演唯一一場國內鋼琴演奏會的門票,瞥一眼坐沒坐相的以諾,輕道:“來回路上注意安全,演奏會以後還有機會。”

在得到連默肯定的答複後,以諶結束與連默的通話,將兩張演奏會門票從台燈座下抽出,遞給以諾:“我有報表沒看完,你找個朋友一起去吧。”

以諾連連擺手:“我才不要聽!悶死人!”

以諶收回門票:“送你學鋼琴真是爸媽回報率最低的投資。”

以諾嘿嘿笑,諂媚地往工作台前一湊,一手摸著下巴,一手彈琴般用五根手指輪流敲擊台麵:“想想小默默也是可憐人,被親人如此傷害,難得她還能好聲好氣的,換作我,休說客客氣氣,好臉色都不會給他一個。”

“你想表達什麽?”以諶太了解弟弟以諾。

以諾聳肩攤手,對以諶“有話快說,沒話再見”的冷臉不以為意:“小默默沒對你說她那天見了她表哥?”

以諶挑眉。以諾見哥哥並不接茬兒,十分做作地歎息,朝後靠回椅子裏:“唉……看樣子你還不知道啊……”

以諶懶得再聽他賣關子,垂頭,翻閱報表。

得不到哥哥以諶的關注,卻又有一肚子八卦,以諾到底還是忍不住,半趴在工作台上:“她表哥也好意思找來!他們一家對小默默做的事,真是人神共憤!他是怎麽做到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小默默麵前的?”

人神共憤?以諶早懶得糾正以諾亂用成語,但這個詞還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翻看表格的手。

以諾將他調查獲悉的關於連默的過往,一股腦講給以諶聽。

連默的父親是大學教授,上有寡母同一個姐姐。寡母帶著他們住在石庫門一套隻有七平方米的亭子間裏,靠為人駁衣服樣子改衣服尺寸,將一雙兒女撫養長大。連姑姑為家裏的生計,十六歲初中畢業考進職校,十八歲便進工廠當工人,用自己的工資和母親的收入一道供連父到大學畢業,留校任教。原本也是極和睦的一家人,直到連姑姑結婚。

小小一間亭子間,哪裏容得下老少兩代四口人?連默父親設法申請到教工宿舍,隨後將寡母接去同住,把亭子間讓給姐姐姐夫。過了兩年,他與同校講師相戀結婚,學校在最後一批分房福利時,分給兩人一套兩室一廳的教師公寓房。年輕的連教授夫妻帶著老母親入住新房,次年女兒連默出生。一家人歡歡喜喜。連姑姑的兒子紀琤彼時已經三歲。姐弟兩家人關係還不錯,紀琤暑假裏常常住到舅舅家,一住便是個把月。

兩家關係急轉直下,發生在連默十五歲初中畢業時。連父連母被大學公派至美國做交流訪問學者,考慮到女兒的教育,夫妻兩人決定將她一同帶往美國,寡母暫時請連姑姑照顧。連姑姑當時已經下崗,本就覺得亭子間狹小、逼仄,兒子大了都還沒有獨立空間,要是再接母親來照顧,更加沒有輾轉騰挪的餘地,心中老大不快,可是又不能拒絕照顧母親。

之後連默隨父母前往美國,在美國完成高中學業。在她高中畢業前夕,連教授夫妻雙雙遇害,警方一直沒有找到凶手,還未成年的連默扶棺回國。

“因尚未成年,作為她父母遺產共同繼承人的祖母和姑姑,順理成章地成為小默默的監護人。”以諾自鼻管裏噴氣,為連默抱不平,“住在她家裏,一邊用著她父母的遺產,一邊嫌棄屋子小,人多事雜,表兄妹都大了,生活太不方便,用冷暴力逼得她在考入本城基礎醫學院法醫學係之後,就一直住校,寒暑假以打工為由,絕少回家。”

以諶終於抬起頭來:“原本的亭子間呢?”

以諾一拍大腿:“氣人就氣人在這裏!她姑姑、姑父將亭子間租出去,對外說多點兒收入好供外甥女讀大學!”

以諶放下報表,麵色冷然:“也挑不出理來。”

“還有更加氣人的!後來石庫門拆遷,她姑姑一家獨吞了包括小默默和她祖母應得的全部拆遷款,隨後將她父母的那套房子掛牌出售,用售房款與拆遷費在近市中心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商品房!小默默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充滿童年回憶的地方,就這樣失去了!”

以諶默然。他總想等連默願意向他敞開心扉,談及過往,卻不知道她經受過如此深重的傷害。

以諾氣哼哼:“大抵小默默祖母在這件事上,並不能做主,胸中鬱氣難消,不久便生病去世。她當時正讀大二,出席祖母葬禮之後,同姑姑一家就徹底斷絕往來。想不到時隔多年,她表哥還有臉找上門來。”

“總不會無緣無故,知道是為了什麽嗎?”以諶無心再看圖紙表格,將之通通推到一邊。

“嘿!人在做,天在看!”以諾透出一點兒幸災樂禍的神色,“大概壞事做絕,老天都看不下去。小默默姑父用買房剩餘的錢款炒股,最後血本無歸;她姑姑同人合開美容院,結果合夥人卷款潛逃,剩她姑姑一個人麵對前來要求退卡的顧客……”

“想讓連默幫忙渡過難關?”以諶難得地露出一絲怒色。

“那他們臉皮還沒厚到如此地步。”以諾揮揮手,喘口氣,“講得我口幹舌燥!”

以諶起身到一旁飲水機接一杯溫水遞給他:“喝吧。”

接過水杯,以諾眉開眼笑,一仰頭牛飲而盡:“還是大哥你這裏的水甘洌。”

以諶掃弟弟一眼,以諾識趣:“剛說到哪裏了?啊,對,連默姑姑沒錢退還顧客,被美容院顧客圍堵推搡,一時承受不住,中風癱瘓。”

當時場麵混亂,連姑姑中風倒地後,迫切想要拿回自己充值卡內錢款的顧客以為她假裝暈倒博取同情,好借機逃走,因而不肯散去。等到有人看出連姑姑不似裝相,好像真撐不住了,猶豫著提出要不要叫救護車時,已貽誤最佳救治時間。

丈夫無情無義的行為無疑對癱瘓在床的連姑姑是雪上加霜的打擊,健康狀況急劇惡化,人時常處於半昏迷狀態。

“想求得憐憫與寬恕?”以諶冷哼一聲,按熄工作台燈,長身而起,“走吧。”

“走?去哪裏?”以諾裝相。

以諶挑眉,居高臨下俯視以諾:“憑你的本事,竟沒查出她姑姑住在哪家醫院?”

“沒好處的事,做起來沒有動力。”以諾鼓起勇氣,對上以諶充滿壓迫感的眼神。

以諶微笑:“黑皮抄,允許你隨便撕走一頁。”

以諾想起載滿自己從小到大犯的錯、出的醜的黑皮記事本,自椅子上跳起來,得寸進尺:“兩頁!”

繞過工作台,以諶經過弟弟身邊,伸手拍拍他肩膀:“我想查,自己也查得到。”

說罷取過掛在門邊衣架上的外套,朝總經理辦公室外走去。

以諾一愣,隨即追上他:“大哥,親兄弟何必算得這麽清楚?不然一頁半,一頁半!”

“一頁。”以諶不理會他的討價還價。

“好好好!一頁就一頁!”以諾妥協,一邊跟在兄長身後嘀咕,“我這算不算中國好弟弟?為促成哥哥戀情,公器私用。”

以諶拿眼角餘光斜他一眼:“感動中國!”

連默跟在紀琤身後,走入病房,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看見躺在病**的姑姑,她有一瞬間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記憶中的姑姑,身高中等,皮膚白皙,燙一頭在當時相當時髦的波浪卷發,穿料子不好但款式新潮的衣服,永遠風風火火,中氣十足,得理不饒人的樣子。而眼前的中年婦女,頭發花白散亂,油膩膩地披在枕頭上。因已無法自主進食,全靠輸液維持營養攝入,整個人瘦得脫形,隻剩一把骨頭,眼眶怪異地凸出。

連默來時,她恰好醒著。

紀琤上前,替母親將病床微微搖高,輕輕附在她耳邊說:“媽,默默來看你了。”

連姑姑的眼神由最初的昏沉茫然,慢慢變得清醒起來,她轉動混濁的眼珠,朝連默望來,喉嚨裏發出“嗬嗬”聲響,手指不斷顫抖。

臨床病人家屬不停探頭探腦朝他們張望,嘴裏還不住打聽:“小紀,你女朋友啊?”

“是我表妹。”紀琤對臨床家屬點點頭,隨後將兩床之間的隔離簾拉上。他強忍眼淚,麵向連默,“我媽這兩天已經無法說話,水米不進,清醒著的時間越來越短,就是撐著這口氣,想見你一麵。”

連默走近一些,並不說話。

紀琤微微側頭,臉在肩膀上來回蹭一蹭,蹭去眼角的眼淚,強顏一笑:“太久不見,媽你還認不認得出默默?”

連姑姑眼中的光慢慢暗淡下去,喉間仍不住“嗬嗬”作聲。

紀琤領會母親的意思,一手握住她枯瘦的手,一手伸向連默。

連默不為所動,紀琤臉上露出一點兒哀求之色來:“默默……”

往事如浮光掠影,在連默腦海中一一閃過,曾經有多開心快樂,失去時就有多悲傷難過。姑姑的所作所為,則在她人生最黑暗寒冷的時刻,兜頭澆來一盆冰水,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直刺心間的利刃。

那些傷口從未痊愈,輕輕觸碰,便汩汩向外流血。

“……我要照顧外婆,照顧小琤,還要打兩份工,哪裏有工夫照顧她?

“外婆睡一間房,小琤睡客廳,她要睡哪裏?我總不能讓她睡衛生間吧?她和小琤都大了,表兄妹兩個洗漱穿衣多不方便?!

“什麽?住校?!不回來過年?人家會怎麽想我?!我不是要被人家戳斷脊梁骨,說我怠慢你?你這小囡心怎麽這麽壞?

“你翅膀硬了,不把我們長輩放在心上,隨便你!有本事你一輩子也不要開口求我們!別說是我們做長輩的不肯搭把手幫你的忙。”

……

連默閉了閉眼睛,將回**在腦海中的聲音揮去,終於走到床邊。

紀琤垂頭對母親露出笑容:“媽,你放心,你交代的事,我全都記得。”

他拉住連默的手,與母親枯瘦的手疊在一起,一道合在自己掌心裏。

“我媽說,她對不住弟弟、弟妹,對不起你。”

連默想抽手扭頭就走,可紀琤合緊了掌心:“我媽已經立好遺囑,我們現在住的房子,等她過世以後,有一半歸你所有。嬸嬸的珠寶首飾她都一件不差給你留著,你什麽時候有空,我給你送去。”

連姑姑“嗬嗬”兩聲,紀琤連連點頭:“你放心,我曉得,不會忘記。”

他轉而對連默說:“媽媽的意思,是從今往後,我們表兄妹相依為命,但有你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你不是孤零零一個人,還有我這個娘家哥哥。”

連默看著一臉誠懇的紀琤,又望了眼聽完兒子一番話,明顯平靜許多的姑姑,縱有千言萬語滿腹,最終也不過化成一聲輕歎。

“讓姑姑好好養病,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紀琤見她沒有一口回絕,暗暗高興,服侍筋疲力盡的母親平躺下,打算送連默下樓。

“你留下來照顧姑姑吧,我自己下去。”連默婉言謝絕。

紀琤也不強求:“我們電話保持聯係。”

連默辭別紀琤,走出病房。幽長的走廊充滿消毒水味道,偶爾有病人扶著四腳架小心翼翼、顫顫巍巍地走過,整層樓充斥著盤旋不去的死亡氣息。

連默一刻都無法多做停留,悶頭上電梯,下樓。

正值晚飯時間,有身材頎長高大的男青年在門口飲水機處打開水泡方便麵,然後返回急診留觀室,坐到一個年輕女子的病床邊,滿臉溫柔地將她叫起來準備吃麵。

兩人的側臉映入連默眼裏,刑偵隊辦公室線索板上的照片自她記憶裏走馬燈似的飛快閃過,一直縈繞在她腦海中卻又飄忽不定、難以捉摸的碎片終於形成一條清晰脈絡。

連默快步走出急診大廳,朝停車場走去。

當看見一手提一個大牛皮紙袋,微笑著站在她的汽車旁邊的以諶,連默的鼻尖倏忽一酸。

他濃密的黑發被秋日傍晚將雨未雨的水汽微微打濕,一縷頭發落在額上,顯得年輕隨意。他向她伸出手,笑容加深。

“我來得不早,也不晚,剛剛好,沒有錯過你。”

連默聞言,怔怔落下淚來。

以諶一愣,迅即上前摟住她肩膀,手掌溫柔地按在她頭上,側首輕輕用臉頰壓住她頭頂:“乖,不哭。”

這三個字卻似撥動連默心底最細最難以觸及的弦,勢要將她這些年隱忍的委屈通通發泄出來般,她無聲地,不管不顧地,靠在以諶肩膀上,放任自己縱情流淚。

眼淚順著眼角滑下,沿著臉頰滴落在以諶肩膀上,溫柔的眼淚轉瞬間滲透進他的開司米外套和襯衫,洇在皮膚上,那麽熱又那麽冷,仿佛烙印在他心裏。

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停車場痛哭,並不引人側目,這裏每天都有太多太多生的歡欣與死的沉重在不斷上演。

以諶任連默哭了個夠,這才一手捧住她的臉,以拇指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水,輕吻她額角:“我回去要記下這重要一刻,免得你將來賴賬不承認。”

剛哭得鼻尖通紅的連默啞然失笑:“謝謝你沒把這狼狽的一刻拍照存證。”

以諶假意遺憾:“啊,失策!”

他將連默讓到副駕駛座上,替她關好門,把手上的牛皮紙袋放在後座,自己開著連默的小排量油電混合汽車,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載著她來到濱江一處建築工地旁的觀景平台上。

工地已幾近完工,腳手架拆除大半,地麵的建築垃圾與多餘的建築材料正由土方車陸續運走,一切顯得忙碌而有序。

由平台望出去,是寬闊的浦江。夜幕低垂,江麵一片平靜,偶有江鷗展翅掠過水麵,對岸的建築在暮色中形成一片高低錯落的剪影,一切靜謐又安然。

以諶側身從後座取過牛皮紙袋,取出裏頭的小保溫袋,打開,拿出兩個卷得緊緊實實的錫紙卷,將其中一個遞給連默。

“公司在這附近承接工程,我偶爾會過來看看進度,忙裏偷閑坐在車裏,吃個三明治,欣賞欣賞風景。”他聲音低沉溫和,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謝謝你今天陪我一起吹吹風、看看景。”

剝開錫紙,裏頭是夾著飽滿小龍蝦肉與大量芝士和番茄的長麵包,上邊擠著厚厚一層芥末沙拉醬。一口咬下去,鮮美彈牙的小龍蝦肉和濃鬱的芝士同清爽的番茄由刺激的芥末沙拉醬在口腔裏中和出奇特的美味,直衝腦門。

連默“嗯”一聲,簡單到近乎粗陋的包裝內,包卷著的熱辣熱狗,意外地好吃。

以諶眼裏漫過疼惜,另遞上一瓶插好吸管的溫熱鮮奶。

連默吃得全然不顧形象,沙拉醬從指縫裏漏出,便抬高手將醬汁用舌頭舔幹淨,一點兒也不肯浪費。

一場痛哭實在消耗她太多體力。

“慢慢吃,我這條麵包也給你。”以諶輕撫她後背。

一條小龍蝦熱狗卷落肚,又喝掉半瓶鮮奶,胃裏的滿足感令連默輕輕打了個飽嗝。

以諶輕笑起來,指一指她嘴角:“有芥末醬。”

連默伸出舌尖輕舔唇角:“還有嗎?”

以諶忽然傾身,越過兩人之間的排擋,一手摟住連默後頸,不給她閃避的空間,將她半壓在車門上,隨後親吻她另一邊嘴角,低喃:“這裏……”

他的掌心火熱,貼在她頸後,令她動彈不得;他的吻輕如蝶翅,卻灼熱火燙,剝奪她所有感知,隻剩唇角那一處……

這蜻蜓點水般的一吻,輕柔得不可思議,好像足有一生那麽漫長,卻又短暫得無跡可尋,毫無預兆地開始,突如其來地結束。

以諶放開連默,摸了摸她烏亮的頭發,隨後發動引擎,驅車駛上回家的路,任由她呆呆坐在副駕駛座上,一手輕撫嘴角,兩眼空茫,思緒抽離。

他目視前方寬闊的道路,微笑。

實驗室將杜曉蕾提供的生物樣本檢測結果送至連默辦公室,她看過檢測報告,連忙將報告交往刑偵隊,正遇見青空和小劉準備出發。

在排除馮大、錢二“奪愛”遊戲受害人之一杜曉蕾和其男友的作案嫌疑之後,警方的調查重點落在另一名受害人解莛莛身上。解莛莛目前下落不明,隻知道她曾在“觸碰”做過兩年調酒師,離職之後便再無音訊,青空和小劉決定到酒吧了解情況。

“一起去?”青空接過檢測報告,問。

“好。”連默點頭。

生物樣本檢測證實杜曉蕾的貼身衣物上確實有馮鵬與錢一帆二人的精液,而那條薄紗裙上殘留的酒漬裏則含有高濃度甲烯二氧甲苯丙胺。一丁點甲烯二氧甲苯丙胺已能令人產生強烈的幻覺和極致的喜悅感,而這樣高濃度的,則足以使人喪失意識,對發生過的事毫無印象。

“正常人絕不會服用如此高濃度的甲烯二氧甲苯丙胺。”青空指出。

“是。杜曉蕾很可能在不能清醒表達自己意願的狀態下遭馮、錢二人迷奸。”

下午四點的酒吧內光線昏暗,即使通風做得再好,空氣裏也沉澱著前一晚酒客留下的嗆鼻煙味與酒氣,久久不散。

清潔工提著吸塵器,來來回回地打掃地麵,兩名酒保在吧台內為晚上開門營業做準備。

吸塵器工作的轟鳴聲掩蓋了青空一行推門而入時門簷上掛著的銅鈴被觸及後發出的“丁零”脆響。

三人繞過堆疊著座椅的酒桌,走往吧台,其中一名酒保察覺有人走近,頭也不抬,一邊擦拭酒杯,一邊說:“我們六點才開始營業。”

青空、小劉齊齊向兩名酒保出示證件:“想向你們了解一些情況。”

連默認出其中一名酒保正是那名追思會上的調酒師。

調酒師顯然也認出連默,他放下手中酒杯,臉上有釋然與解脫的神色:“我們到外麵說吧。”又朝另一名酒保小聲道,“阿傑,這裏麻煩你一個人先頂一頂。”

他領三人穿過吧台旁邊的過道,推開門,來到酒吧後巷。這個時間的酒吧一條街後巷空無一人,零零散散地停放著幾輛電動車與腳踏車。

他在一盆被人丟棄在門口、無人照料的發財樹前站定,在口袋中摸索半天,取出香煙來,可到底也沒點燃,隻夾在手指間。

“我叫許治裘,大家都叫我阿治。”

“你知道我們為什麽來了解情況?”青空問,小劉在一旁記錄。

阿治點頭:“其實,那天在追思會,我已經有話想對這位警官說。”

隻是場合不對,稍一猶豫,便錯過機會。

“你認識解莛莛。”連默輕道。

“是,我認識莛莛姐。”阿治半垂著頭,凝視手指間的香煙,“她比我早一些在‘觸碰’當調酒師,因為長得漂亮,又能調一手好酒,老板很看重她,酒客也格外喜歡找她攀談,請她調一杯我們酒吧的招牌特製‘觸碰’……”

阿治的神色懷念中帶著惆悵:“莛莛姐脾氣好,有時候客人醉酒鬧事,她總能三言兩語化解,教我們這些後輩調酒也全無保留,要不是發生了那件事……”

“發生什麽事?”青空追問。

“莛莛姐當時已經有一個交往三年的男朋友,聽說打算過年回家領證結婚。結果馮鵬、錢一帆和幾個朋友到我們酒吧來,兩個人同時看上莛莛姐,對她展開熱烈追求。送花、送禮物都是小意思,他們還經常請酒吧客人喝酒,消費額都算在莛莛姐身上。”

“解莛莛有什麽反應?”

“莛莛姐不勝其煩,再三表示她已經有男朋友,很快就要結婚,請馮和錢不要再糾纏她。”阿治將香煙捏成一團,“我記得特別清楚,那是兩年前的五一假期,酒吧晚上生意火爆,馮鵬與錢一帆照例來酒吧向莛莛姐獻殷勤。那一天他們留到特別晚,臨近打烊都沒離開酒吧。當時我在吧台外麵收拾酒桌,莛莛姐在吧台整理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