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4

阿治臉上閃過自責內疚的神色,把捏碎的香煙扔在發財樹花盆裏:“我隱約聽見馮鵬對莛莛姐說,既然她不願意接受他們的追求,他們也勉強不了,想請她喝一杯酒,山水從此不相逢,祝她幸福美滿。我當時沒想太多,隻覺得如果他們真放棄糾纏莛莛姐,喝一杯酒算什麽。”

“然而事實並不隻一杯酒那麽簡單。”連默輕聲接口。

“是……”阿治閉了閉眼睛,以此平複內心不斷翻湧的痛苦,“等我將酒桌收拾妥當,殘酒、垃圾分類扔進垃圾桶,從後巷回到酒吧,隻看見馮鵬、錢一帆一左一右攙扶莛莛姐走出酒吧的背影。我追上去想攔住他們,可是錢一帆回身威脅我,讓我不要多管閑事,否則……他能使我在浦江混不下去。在我稍一猶豫的工夫,他們就架著莛莛姐離開了。”

在場所有人幾乎都能想見,解莛莛被帶走之後的遭遇。

阿治垂頭,用腳尖踢了踢後巷彈格路的青石塊:“之後兩天,莛莛姐沒來上班。老板即使再看重她,也不會任由她在小長假生意最紅火時無故曠工,趕緊從外頭高價聘請一位花式調酒師回來撐場,又打電話給莛莛姐,說她大概覺得自己無可替代,搭架子想乘機要求加薪,沒門!”

沒人關心解莛莛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以至於不能前來上班。

“莛莛姐再沒有回到酒吧來,反而是馮大、錢二過不幾天,若無其事地又來酒吧喝酒,被守在酒吧外頭好幾天的莛莛姐的男朋友撞見,上前找他們理論,一言不合,雙方在酒吧前大打出手……”

“等一下!你說解莛莛的男朋友和馮、錢二人在酒吧前大打出手?”青空想起馮鵬姐姐提及弟弟與人在酒吧內與人打架,兩人都受了傷,“你確定是解莛莛的男友?”

阿治肯定地點頭:“曾經有幾次淩晨下班,他來接莛莛姐,我正好看見,所以我認得他。”

“你有沒有帶證人的照片?”連默低聲問小劉警官。

“帶了,你要?”小劉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取出文件夾。

“請他辨認一下,這些證人裏,有沒有解莛莛的男朋友。”

小劉將文件夾打開,向阿治一一展示證人照片,他看見其中一張照片,伸手一指:“他!他是莛莛姐的男朋友!雖然發型打扮有變化,但是他沒錯!”

連默緩聲問:“你可知道解莛莛是否有姐妹?”

阿治一愣,隨後頷首:“聽莛莛姐提起過,在老家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她那麽拚命工作賺錢,一方麵是要結婚,另一方麵是想供妹妹上大學。”

青空與小劉對視一眼,一直纏繞在這件雙屍命案中的疑點,漸漸被解開,隻不知連默的問題,與案件有什麽關聯?

服務員盧蓓蓓與調酒師戴添榮收到傳喚,兩人一同來刑偵隊接受問訊。

年輕的蓓蓓還未從發現死者的衝擊當中徹底恢複過來,麵色蒼白憔悴,走路腳下虛浮。戴添榮麵露擔憂,幾度想伸手攙扶,到底還是忍住了。

青空與小劉將兩人分別請入不同的詢問室,青空與區警官負責詢問戴添榮。

青空朝戴添榮宣讀權利義務告知書後,說:“今天請你來,是有些事情,想向你深入了解一下,以便厘清整個案件的時間線索,請你如實回答……”

戴添榮顯得有些緊張拘束,還沒等他作答,門被人敲響,隨即被由外而內推開,小劉探頭進來:“小衛,來一下。”

青空對區警官點點頭:“我去去就來。”

兩人轉而來到另一間詢問室隔壁的觀審室,透過雙向玻璃,旁觀對盧蓓蓓的問訊。

盧蓓蓓麵孔雪白,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大概因為高燒剛退沒幾天,整個人顯得荏弱蒼白,楚楚可憐,同案發當天上午一絲不苟的服務員裝束形成鮮明對比。

她雙手捧著水杯,安安靜靜地坐在問訊桌後麵,在回答關於年齡和籍貫的問題時,乖巧得像個學生。

“家裏還有什麽人?”費永年看了眼麵前年輕的女孩子。

“還有我媽媽。”她垂眼輕聲說。

“父親呢?”

盧蓓蓓抬起眼來,帶著點兒防備:“他們早已離婚,他從來沒管過我媽和我,在家那幾年,不是喝酒賭錢,就是回家對我媽拳打腳踢,嫌她沒別人會賺錢養老公!”

費永年看得出她眼底的氣憤,不再糾纏這個問題:“戴添榮和你是什麽關係?”

“戴大哥?”盧蓓蓓愕然,“我們是同鄉,俱樂部的工作是戴大哥給我介紹的,他一直把我當妹妹一樣看待,我們還能有什麽其他關係?”

費永年笑了笑:“你直接說同事關係啊,解釋這些做什麽?”

小姑娘一噎。

“那你認不認識戴添榮的女朋友——”費永年從麵前的文件夾中取出解莛莛的照片,推到盧蓓蓓跟前。

盧蓓蓓放開合在掌心裏的一次性水杯,用手指將解莛莛的照片按住,緩緩拉到自己身前,細細凝視片刻,搖搖頭:“沒見過,不認識。”

“沒見過?”費永年提醒她,“你再仔細看看。”

“確實不認識。”盧蓓蓓堅稱。

“不認識啊……”費永年朝一旁做記錄的丁警官笑了笑,“現在的年輕人,記性還不如我們好。”

說罷又自文件夾中拿出一張照片攤在盧蓓蓓眼前:“那解莛莛的父親解岩生,你總認識吧?”

那是一張中年男子站在犯罪嫌疑人身高尺前拍攝的照片。中年男子穿一件灰色棉衫,外罩橘紅色背心,皮肉鬆弛,雙眼無神,麵相頹然,然而仍能看出年輕時英俊的樣子。

盧蓓蓓看到中年男子的照片,雙手下意識地放到問訊桌桌麵下去,咽了兩回口水,整個人不自覺地呈現出自我防衛的反應。

“你入職時雖然隻填寫了母親的資料,但根據你戶籍所在地警方協查反饋的信息,你父親,正是戴添榮女友解莛莛的父親。你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費永年用手指輕敲桌麵,“如此,你還是不認識解莛莛?”

盧蓓蓓抿緊嘴唇,不答話。

“你又怎麽解釋,解莛莛在兩年前每個月匯款一千元至你賬戶的事?”費永年將從銀行獲取的解莛莛明細賬單拍在盧蓓蓓麵前,“不認識的人會堅持每個月給你匯款,一匯就是四年?!不認識的人會給你母親購買城鎮醫療保險?不認識的人會在一起合影?!”

隨著證據一樣樣擺在桌麵上,盧蓓蓓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看起來隨時會暈倒似的。

“你再說一遍你不認識她!”費永年麵有威色。

盧蓓蓓終於崩潰,將所有證據攬在胸口,淚如雨下。

“認識!我認識!她是我姐,是我姐!!”

站在觀審室雙麵玻璃後的青空與小劉,齊齊轉向靜靜站在一旁的連默。

“你怎麽知道她們是姐妹?”

連默望著詢問室中抱著解莛莛資料痛哭流涕的盧蓓蓓,輕輕解釋。

“遺傳基因之所以神奇,是因為會在家族成員之間留下鮮明烙印,父母子女,兄弟姐妹,甚至遠隔數代的親人,五官與麵部結構之間,仍保有無法忽視的相似點:一樣的眉骨,相同的顴骨,如出一轍的鼻子……”

“杜曉蕾和解莛莛也很像……”小劉不解。

連默揚揚下巴:“當時我並沒有聯想到受害者之間的關係,直至看見馮鵬與女朋友和杜曉蕾、解莛莛的照片,她們存在明顯共性:皮膚白皙,額頭飽滿,鼻尖挺翹……馮、錢二人追逐的,都是這一類型相貌的異性。由此我想,盧蓓蓓一定具有吸引他們的特征,這才令他們在俱樂部鬧事要求她進去陪酒。線索板上盧蓓蓓的照片證實了我的猜測,並且,提供給我另一條線索——”

連默伸手隔著雙麵鏡指了指盧蓓蓓的下巴:“她和解莛莛下巴中間都有一條縱向的下巴溝,雖然並不明顯,但這是一種父係遺傳特征。兩個祖籍一樣,又有相似的五官結構,還擁有相同父係遺傳特征的人,有親緣關係的可能性非常大。”

“所以你讓我們深入調查她與解莛莛之間的聯係。”青空陳述道。

連默點點頭:“現在,可以去詢問另一位‘證人’了。”

戴添榮在聽聞盧蓓蓓已向警方承認與解莛莛之間同父異母的姐妹關係之後,仿佛有一瞬間的釋然,他緩緩向後,靠在椅背上,始終緊繃的肩部肌肉放鬆下來,雙手搭在大腿上,嘴角甚至帶著一點兒笑意。

“是我殺了那兩個畜生,”他十分平靜地承認,“隻可惜沒能親眼目睹他們在痛苦中死去的模樣。”

不必青空審問,戴添榮便麵上含笑,一五一十地將犯罪事實交代清楚。

他與解莛莛,都是單親家庭的孩子,他母親嫌棄父親是隻會埋頭種地的泥腿子,在他三歲時拋下丈夫兒子,同人跑了。

解莛莛的遭遇,比他更淒慘。

解莛莛的父親生得極英俊,當年是十裏八鄉數得著的美男子,鎮上照相館櫥窗裏都掛著他的彩色照片做招牌。因為實在長得太好看,家裏從沒讓他幹過一天重活累活,從小到大全都是家中姐妹替他分擔家務和農活,養成他好逸惡勞的習性。

解岩生初中畢業,遊手好閑地在遊戲機房混到十八歲,家裏姐妹相繼出嫁,他就聽從父母安排,草草結婚,次年生下女兒莛莛。他不事生產,閑來不是跳舞打牌,就是喝酒賭錢,把家裏當成免費賓館。如果女兒在他睡覺時啼哭,將他吵醒,他會不由分說痛揍妻子一頓。後來索性連家也不回,幹脆與人在外同居,回家就是向老婆要錢,不給的話拖過女兒便拳打腳踢。

解莛莛在父親的家暴陰影中長到四歲。

解岩生回家要錢不遂,妻子終於鼓起勇氣拒絕他,說要存錢給女兒讀書,他一怒之下操起板凳掄向妻子,她閃避不及,被砸得頭破血流。解岩生見勢不妙,轉身逃了,還是四歲的解莛莛跑去找隔壁鄰居向戴添榮父子求救,將昏迷的母親送到醫院去。

在鄉下,男人打老婆是司空見慣的事,可是把老婆打得半死,靠鄰居送到醫院去急救的,到底還是少的。

莛莛媽出院後與解岩生離婚,帶著女兒回了娘家。

解岩生次年再婚,又生了個女兒,便是盧蓓蓓。他惡習不改,仍然喝酒賭錢,不如意就耍酒瘋揍老婆打女兒。左鄰右舍哪怕聽見哭聲,也沒人願意前去阻止他。

“莛莛說,她第一次看見蓓蓓時,蓓蓓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她家門口,天已入秋,她卻還穿著短袖,光腳穿一雙塑料涼鞋。”戴添榮憶起女友,眼神溫柔痛惜,“莛莛看見蓓蓓露在袖子外的胳膊上,青青紫紫全是新舊瘀痕,氣得快要發瘋。”莛莛認下蓓蓓這個妹妹,讓她進屋,給她洗臉洗手,找出自己的舊外套給她穿上,又讓她在家裏吃了飯,才將蓓蓓送回去。

蓓蓓媽已經被解岩生打得麻木,女兒跑出去沒回來吃飯,她木然不知,見女兒由莛莛送到家,她也隻如一具行屍走肉。

自那以後,蓓蓓隔三岔五會跑去莛莛家。莛莛可憐這個與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有好吃的總會留給她,輔導她做功課。

“莛莛的學習成績,一直是年級前十名,可她為了早點賺錢養家,放棄考高中,選擇讀職校,她媽媽氣得一邊用雞毛撣子抽她,一邊痛哭。”戴添榮無奈地搖搖頭,“她職校畢業,來浦江闖**,在一次同鄉聚會上碰見,我們就此重逢,漸漸彼此心生愛慕。”

青空可以想象兩個身在異鄉打拚,又多少同病相憐的年輕人,如何彼此依偎取暖,抵抗冰冷的現實。

“後來她爸爸因為拖欠賭債不還,債主上門討債,他在推搡中失手打死人,被判了刑……”戴添榮說起解岩生的下場,表情冷漠,“蓓蓓媽媽受了刺激,變得瘋瘋癲癲的,一時見人就笑,一時又逢人便打。莛莛不忍心看蓓蓓受苦,出錢資助她讀書。”

在戴添榮的記憶裏,解莛莛是他平生所見的最美好的女孩兒。

“眼看蓓蓓就要畢業,我倆也有點兒積蓄,打算回老家結婚……”戴添榮直直望向青空,雙眼赤紅,“莛莛卻被兩個畜生奸汙……”

他捏緊雙拳,手背青筋畢露,仿佛一頭受傷的野獸,聲音裏帶著痛苦地嘶吼:“他們玷汙了莛莛,像打發妓女般甩下一信封現金,揚長而去!”

“所以你才去酒吧外蹲守,找馮、錢二人算賬。”青空聽明白前因後果。

戴添榮點頭:“他們……毀滅了莛莛的靈魂,她說自己不幹淨了,配不上我……她怎麽會不幹淨?!不幹淨的是那兩個畜生!!”

戴添榮猛地用拳頭敲擊桌麵,小劉出聲安撫他:“別激動,慢慢說。”

戴添榮稍微平複情緒,將雙手放回大腿上,麵無表情:“我打了那兩個畜生,回到住處,發現莛莛離開我們借住的地方,隻留下一紙訣別書。她說她沒辦法麵對汙濁不堪的自己,請我代她照顧蓓蓓,今生訣別,來生再續。”

他彎下腰去,雙手捂住麵孔,肩膀微微抖動,良久,才抬起頭來。

“此後我再也沒見過莛莛,每當聽見發現無名女屍的新聞,我都祈禱那不是她。蓓蓓……執意不肯繼續完成大學學業,她和我一樣,想找到莛莛,隻要有一線希望,就不放棄。”

他將蓓蓓介紹進自己工作的俱樂部,方便就近照顧。

“我想過要報仇,可是我更想找到莛莛……”

“是什麽使你做出殺人的決定?”青空問,“因為他們對盧蓓蓓的糾纏?”

戴添榮苦笑:“我答應過,要代莛莛好好照顧蓓蓓,哪承想他們陰魂不散,又來騷擾蓓蓓!姓馮的還口口聲聲說以後有的是機會,總能讓姓錢的得償所願……我不能讓他們再毀了蓓蓓!”

“就為了這句話?”青空疑惑。

“是。”戴添榮供認不諱。

“他們沒認出你?”

“他們有錢人哪裏記得住我們這些給他們服務的人?”戴添榮冷嗤,“我端著兩杯添加了致命劑量催情藥的雞尾酒,站在他們跟前,他們都不認得我。”

“你從何途徑獲取催情藥?”

“俱樂部酒吧老板私下向客人兜售違禁藥物,這並不是什麽秘密。我很輕易就能拿到他放在酒吧暗格裏的催情劑。老板曾經說過,這藥無色無味,一滴助興,兩滴使人欲仙欲死,三滴便人事不知。”戴添榮嘴角劃過譏誚,“我在他們最後要求我調製的雞尾酒裏加了半瓶料,親手端給他們。”

“酒吧老板沒發覺藥少了?”

“我又倒進去一些純淨水,後來一見俱樂部裏死了人,警察來調查取證,老板害怕被搜查出暗格裏的違禁藥物,偷偷都倒進馬桶,用水衝走了。”戴添榮聳肩,“替我省了不少事。”

小劉見他毫無悔意,不由得問:“當初為什麽不報警?”

“報警?莛莛不願意麵對世人加諸她身上的異樣眼光,也不願意連累蓓蓓被人指指點點……”

“你寧願去同他們打架,甚至殺死他們,也不肯報警,將他們的惡行公之於眾,交由法律製裁。”小劉一針見血地指出,“你私心裏,已經認同她受到玷汙,不再幹淨如初,又怎麽能讓她有勇氣和你共同麵對可能的風言風語,一起走下去?”

戴添榮一愣。

小劉卻已將記錄得整齊幹淨的筆錄推向他,示意他仔細看一遍有無出入,簽字確認。

戴添榮望著筆錄出神,久久不肯落筆。

“盧蓓蓓知不知道,馮、錢二人是傷害她姐姐的罪魁禍首?她有沒有參與到你的複仇行動中?”青空驀然追問。

“沒有!蓓蓓根本不知道他們!”戴添榮大聲反駁,“我下定決心動手的那晚,她甚至都不當班!”

“所以你早有計劃要殺死馮鵬、錢一帆,隻不過兩人對盧蓓蓓的強烈企圖刺激了你,使你化計劃為行動。”青空平鋪直敘,“你並非臨時起意,而是經過周密的計劃。你調的酒故意沒有達到最佳水平,因為你算準了他們會挑剔你的調酒水平。你為自己製造機會,親手將死亡之酒端到他們眼前。即使這次不成功,也還有下一次,總有一次會成功。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送上,反而沒人懷疑酒杯中的催情劑是你加進去的,馮、錢二人過往的所作所為很容易令人以為是他們自己服下催情劑和偉哥以圖增加快感,結果不小心服藥過量。”

戴添榮沒有試圖否認,在他痛失至愛的那一日,他的世界便已經崩塌損毀,餘生不過是用來複仇的苟活罷了。現在他已殺死仇人,了無遺憾。

他平靜地在筆錄上一筆一畫簽下他的名字:“我的所作所為,與蓓蓓無關。”

“真同那個女服務員無關?”信以諾賴在臨江苑不肯走,捧一罐爆米花半趴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滿心八卦地問。

“目前沒有證據顯示她參與戴添榮的複仇計劃。”連默坐在餐桌前剝毛豆。

能在月底將這件雙屍命案偵結,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大家可以安心邁入新年倒計時。

“想不想知道馮大、錢二究竟為什麽如此癡迷於奪愛遊戲?”以諾從沙發上翻身坐起,撲在沙發靠背上,麵向連默問。

連默抬頭看他一眼,想了想,捧場地問:“為什麽?”

“我的線人告訴我,他們留學時曾在當地結識了一個跳芭蕾舞的華裔女孩,兩人一同對她展開追求,女孩同馮大、錢二往來過一段時間,但最後還是選擇嫁給剛自南加大畢業還在找工作的青梅竹馬的戀人。”

連默想起線索板上馮鵬與女郎並肩,臉上滿上燦爛笑容的合影,輕歎:“愛情,多少罪惡,假汝之名。”

以諶坐在連默對麵削芋艿,回頭看了眼弟弟:“大好周末,你沒有其他安排?”

以諾搓搓手:“我能有什麽安排?沒有,沒有!如今我洗心革麵,要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四好青年。”

“連默有什麽計劃?”以諶又問連默。

“除了約好到費隊家吃飯,並沒有什麽具體計劃,就是睡懶覺,聽音樂,看書吧。”

節假日之於連默,從來都是寂寞的代名詞。越是人潮洶湧、舉國歡慶的時刻,越顯得她孤身一人,寂冷淒清。

以諶推開削到一半的芋艿,從旁取過毛巾擦擦手,隨後握住連默的手腕,緊一緊手指:“那麽,預留出一天給我,應該不存在太大問題,是不是?”

連默不明所以,卻還是在他的注視下點點頭:“好。”

以諾忍不住吹口哨,雙手拍打沙發背:“約會!約會!”

以諶不堪其擾,瞪他一眼:“燒啤酒鴨還缺一罐啤酒,你閑著也是閑著,跑一趟吧。”

以諾扯過風衣胡亂穿上,在玄關處換鞋時嘴裏不住咕噥:“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到底還是乖乖出門買啤酒去了。

連默半垂著頭,繼續剝豆子,嘴角漾起一絲不自覺的微笑。

第二章

舊歡

進入十一月,浦江揮別纏綿長達一周有餘的陰雨,終於迎來久違的晴好秋日。

整座城市都仿佛隨著天氣一同安寧美好,法醫實驗室迎來難得的閑暇無事時光。

連默趁雙休日在臨江苑整理打包自己的物品,準備搬家。她的個人物品並不多,除去大量專業書籍和唱片,不過是些簡薄的四季衣物。

她在臨江苑這處整層江景公寓已借住兩個月,早先便打算搬走,不再叨擾,隻不過一時沒找到理想的新居。

上個周末,以諶領她前往一處尚未公開發售的新樓盤看房。

樓盤就在以諶帶她看風景吃小龍蝦熱狗卷的那處親水平台旁邊,一梯兩戶,麵積不算大,但房型合理,兩臥朝南,精裝修,可以即刻拎包入住。

新樓盤雖然不像臨江苑可以看見浦江最美的一段江景,但對岸老工業區線條硬朗、高低錯落的建築群,別有一番後工業時代的況味。

“此處由家父公司投標承建,可以內部認購,價格合理,如能一次付清房款,還可獲得額外優惠,附贈停車位。”以諶鼓勵連默購置屋宇,“這一片區域有很大升值空間,錯過可惜。”

樓盤附近設施齊全,交通便捷,連默不是不心動的,可是——“我沒有太多積蓄……”

即使是內部認購價格,也遠超她的財務能力範圍,以她的收入,每月還貸以後,大抵就隻好喝西北風了。連默戀戀不舍地最後看一眼窗外的風景,轉身打算離開。

以諶微笑,到底沒忍住,放任自己伸手摸了摸她頭頂。

“本私人民間借貸機構可以向你提供為期五十年的無息貸款。”他眼角帶笑,映著落地窗外秋日豔陽下江水的粼粼波光,令人沉溺其中。

連默望著他的眼。

他笑容漸深:“說‘好’。”

“好。”連默被他蠱惑,呆呆說。

以諶輕笑,垂首親吻她額角:“契約成立。”

連默糊裏糊塗變成有房一族。

房間另一頭,以諾上下打量一件擱在皮箱最上層、小心翼翼套在防塵罩裏的小禮服,嘖嘖咂嘴,挑剔地搖頭。

“小默默,這件禮服款式過時,質地十分一般,看尺碼也不合身,你還留著做什麽?”

連默聞言回身,望向叉腰站在皮箱旁邊的以諾,聲音淡淡道:“因為是家父家母送我的畢業舞會禮服……”

隻是他們永遠無法親眼看著她穿上漂亮的裙子,參加學校舉辦的畢業舞會,她也沒能穿上他們千挑萬選的小禮服參加期盼已久的盛大舞會,一切幸福美好的時光,都戛然而止於那個安靜的下午。

以諾愣在當場,有片刻張口結舌,不知如何應對。

以諶捧著一箱書從他身後經過,用肩膀撞他:“去幫我把剩下的書按照擺放順序裝箱。”

以諾如蒙大赦,往書房疾步而去。

連默放下手邊歸整大半的法醫學資料,緩步走到暗色印花皮質旅行箱前,彎下腰取過象牙白色綴古董蕾絲的及膝小禮服,深深凝視,神思迢遙,良久,才輕輕放回皮箱裏。

她並不怪以諾。

“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為數不多的物品裏,承載最多回憶的一件。”連默輕聲對以諶說,“寄托著他們美好的期許與憧憬,我舍不得扔。”

以諶想安慰她,卻又害怕觸及她的傷心事,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連默的手機恰在此時響起,她取過手機接聽:“好……保護好現場,我馬上過來……”

她掛斷電話,無奈地環視收整過半的物品,頗歉然地對以諶一笑:“有案件,我得趕過去,剩下的東西隻能等回來再整理……”

以諶以一個膝蓋頂住捧著的紙箱,騰出手來揮了揮:“工作要緊,快去吧。”

望著連默抓過軍綠色風衣快步出門,消失在電梯門後,以諶忍不住揚聲:“信以諾!”

以諾從書房探出半個頭來,不見連默,隻見兄長臉色不善,遂嘿嘿訕笑,後背貼住牆壁,緩緩朝門口方向挪蹭,一邊嘴裏不住為自己辯解。

“我年少無知,無心快語,小默默都不怪我……”

待挪到玄關前,便一鼓作氣衝出門去,連腳上的拖鞋都不記得換,留給以諶一個火燒火燎毛躁的背影,

以諶苦笑,好想踢他的屁股,怎麽辦?!

連默無心欣賞山間雲蒸霞蔚的秋色,拎著取證箱氣喘籲籲爬上半山,信手拂去一片落在肩膀上的金黃色銀杏樹葉。

站在高處的小劉眼尖看到她:“連法醫!”

在山路石台階上站定圍觀的遊客自覺讓出一條道來,供連默通過,隨後又在她身後如同紅海,自動圍攏。

連默仰望站在她上方的小劉,又回頭看一眼烏壓壓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路人,暗暗歎息,現場這麽多人,證據恐怕已被汙染。

“連法醫,手!”小劉倏忽伸出手來。

連默稍一愣神,青空也從上方探身:“要正常爬山到達這個平台還有不少路,我們拉你上來吧。”

連默點點頭,先將取證箱遞上去,隨後伸長雙臂踮起腳尖,由青空、小劉一左一右抓住她的上臂,齊齊用力向上拉,她借力在山石上一蹬,被兩人拽到上方微微凸出於山體的平台上。

申城地處平原,此處是城內海拔第二高峰,實則垂直海拔也不過百餘米。山頂建有一座天主教堂和一個小天文台,是浦江一處著名旅遊景點,每逢節假日,都有不少遊客前來登山遊覽。

連默此時所處的位置是建在半山一處供遊人歇腳休息的平台。平台兩麵連通山路小徑,一麵靠山,一邊微微懸於山體之外,往下望正是連默剛才站著的上下山必經的青石山路。

平台靠山一麵,自山體中破石而出,斜斜長出一棵粗壯的銀杏樹,樹下有石桌石凳,方便遊客在此小坐。

秋天的山風拂過,金黃色的銀杏樹葉撲簌簌隨風飄落,鋪滿青石桌麵。

一具屍體半靠在銀杏樹樹幹上,向左側垂著頭,雙臂攤在身體兩側,雙手拇指扣在掌心,微微握起拳頭,身上落滿樹葉,顯然在此陳屍已有一段時間。

上午的陽光斜斜地透過重重樹葉枝丫,落在平台上,形成一圈圈斑駁的光影,襯得整個場景有一種血腥淒厲的美。

連默穿上一次性防塵鞋套,戴上手套,慢慢接近屍體。

十月末數日纏綿的秋雨,將平台地麵澆得濕透,即使放晴,石板地麵仍濕漉漉的,落葉被來來去去的人踩踏,很快被踩爛,已很難分辨出清晰的腳印。

現場被破壞得讓人頭疼。

小劉向她介紹大致情況。

發現死者的是一對趁天氣晴好帶孩子出來踏秋的年輕夫妻。大抵因為早早起床驅車前來景區拍日出,又要爬山,孩子不一會兒就覺得累,便坐在推車裏,由父母推行上山。

一家三口途經平台,坐下來想休息片刻再向山頂進發,不料卻發現樹下半躺半靠著一個人。兩夫妻先前隻覺得好奇,地上又濕又冷,躺在那兒能舒服嗎?可等夫妻倆有說有笑,喝水、吃點心、自拍,連番動作結束,那人始終一動不動,毫無聲息。年輕丈夫覺得有些不對頭,大膽上前探察,駭然發現樹下靠著的,分明是一具死去多時的屍體。

幸而當時孩子已經累得睡著,並不曾受到驚嚇。

兩夫妻趕緊打電話報警,又試圖維護現場,奈何隨後陸續登山上來的遊客多半對他們的阻撓不以為然,覺得他們在大好周末開這樣惡劣的玩笑實在敗壞遊興,最終導致現場來來去去留下不少人的足跡。

“現場都拍照固定證據了?”連默問。

小劉點點頭:“證人在清晨六點二十七分發現死者隨即報警,接警二十分鍾後景區派出所警察抵達現場,維持秩序,我們趕到後第一時間拍照存證。”

連默走到屍體旁邊,垂頭俯瞰屍體。

被秋雨打濕的樹葉落在死者頭上、身上、腿上,如一層織錦毯子,將死者掩蓋在下頭。

連默蹲下身,從取證箱裏拿出一支筆,稍微撥開死者身邊的落葉,露出埋在下頭的幾縷頭發。頭發由鋒利刀具整齊鉸斷,脫離人體,即便沾有血跡,但光澤仍在,烏黑油亮,像上好的絲線。

將這幾縷頭發裝進透明物證袋密封編號後,連默微微欠身查看死者。

帶著雨水露氣的落葉黏在死者頭麵上,讓人看不清他的五官,隻能隱約透過黃葉交疊的縫隙看見底下已經凝結的斑斑血跡,顯示出他生前遭受過怎樣的痛苦磨難。

“屍體已出現輕度屍僵,根據昨夜溫度,初步判斷死者死亡時間在昨夜二十四點至今晨三點之間,死者頭部有幹涸血跡,推測生前可能遭受重擊,具體死亡時間和死因還需解剖後才能確定。”連默站起身,對青空與小劉道,又遙遙指一指死者垂在一旁的頭部,“他頭部受到擊打,後被人剃去頭發……”

“何以見得是在擊打受害者頭部後才剃掉了他的頭發?”青空質疑。

連默將裝有頭發的物證袋遞給青空:“如果是在擊打受害人之前剃掉頭發,落在地麵上的發絲不會像現在這樣同血液黏結在一起,而應該四處飄落。”

“那也可能會在死者受到擊打時沾上血跡。”小劉假設。

連默舉手,假意敲打小劉頭部,在觸到小劉額頭前停下,又猛然掄起手,再度朝他麵門砸去。

“像這樣,在敲擊的時候,血液會隨著擊打物呈拋物線狀向外甩出,落下的血跡由近而遠會呈現出由大圓而漸漸變小的橢圓狀血滴痕跡,與證物上的血跡不符。”

連默四下環顧,有些遺憾。一夜細雨衝刷後,混亂的現場無法找到未遭破壞的血液痕跡。

屍體運回法醫實驗室,實習生一邊和連默一道將黏附在屍體上的落葉一一取下裝進物證袋密封,一邊不住嘀咕:“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浦江十一月日均最低溫度隻有九攝氏度,看天氣預報,昨夜今晨最低六攝氏度,她是怎麽做到在大半夜隻穿一條裹身包臀窄裙,足蹬高跟鞋爬上半山的?”

連默垂眼注視仍處於屍僵狀態、頭麵部血肉模糊的女性屍體:“要麽是她的抗凍能力超乎尋常,不然就是於她而言,美麗比健康更重要。”

“作為女人,能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去爬山,想必是她很喜歡的人。”實習生側頭看一眼女死者,“不料卻葬送卿卿性命。”

摘去落葉後露出死者頭部多處外力所致的傷口,一處在左眉骨靠近左側太陽穴,另幾處都集中在死者左側頂骨接近冠狀縫的位置。連默拉過解剖台旁的電子放大鏡,凝神查看黏附有大量血塊的傷口,隨後朝實習生伸手:“鑷子。”

實習生遞上尖嘴鑷,連默接在手裏,小心翼翼地將鑷尖探進其中一處傷口,緩緩取出一片嵌在顱骨傷口間的殘片,抬高手在燈下細細觀察。

“你看看,覺得像什麽?”連默向實習生招招手。

實習生湊過來,就著連默的手,細看片刻:“好像油漆……”

連默點點頭,將亞黑色殘片裝進一個小物證盒中,肯定他的結論:“確實很像,不過仍需要送實驗室進一步檢驗以獲得確切答案。”

“我這就送過去!”實習生自告奮勇。

感應門左右滑開,青空走入解剖室時,連默正在為屍體開顱。

偌大一間解剖室裏隻有她一人,通風換氣用的排氣扇持續運轉,發出不易察覺的“嗡嗡”聲,與連默手持圓鋸切割顱骨而產生的高頻噪聲混在一起,在人聲寂寂的高挑空間裏,顯得有些嘈雜。

連默半垂頭,戴著耳機、護目鏡與口罩,雙手穩穩擎著圓鋸,緩慢而堅定地切開顱骨,有細微的白色粉末在空氣中未及散逸,便如同輕煙被解剖台左右的大功率吸氣孔吸走。

青空站在門邊駐足,靜靜注視連默片刻。她瘦削的身體裏似蘊含強大力量,讓人心生敬畏。

當連默關掉圓鋸放在一邊,些微用力取下死者的頭蓋骨,青空走到她身側問:“目前有什麽結果?”

“你知道嗎?哈佛大學有科學家研究指出,節食減肥可能會影響智力,導致智商與注意力下降。”連默摘下耳機,答非所問。

“所以她可能是笨死的?”青空忍不住聯想。

連默抬頭看他一眼,複又垂首,伸出戴一次性醫學手套的右手,以食指指向死者**在空氣中的大腦特定區域:“看這裏。”

青空彎腰探頭,細細瞅了兩眼:“有問題?”

“看到顳葉與頂葉的紫紅色腫塊了嗎?”

青空點點頭。

“這是外力導致腦挫裂傷形成的急性硬腦膜下血腫的典型症狀,正常人在血腫達到五十至一百毫升已會造成顱腦損傷導致死亡。”連默用下頷指指屍體,“死者腦部共有三處這樣的血腫……死亡原因正是急性硬腦膜下血腫。”

“三處?”

連默取下手套,走到一旁醫學影像顯示器前,調取稍早拍攝的X光片。

受害人的傷口在灰階顯示器上,顯得更觸目驚心。

頭骨左側有多處形狀奇怪的鈍器傷,處處入骨。

連默又按住青空肩膀,稍稍施壓,使得他不得不退後半步,一屁股坐在醫用顯示器前的轉椅上。

“當受害人遭到第一下重擊後,踉蹌後退,跌坐在地,背部靠在樹幹上。”連默逼近青空,再度揮手。這一次她的手臂由上到下,“在受害人失去反抗能力後,凶手多次擊打她的頭部,力氣一次比一次大,直到凶手覺得夠了,才停下來……”

連默返回屍檢台前,稍稍抬起屍體一側肩膀:“屍體後背與腿部屍斑也顯示受害人一直保持半靠半坐的姿勢,直至死亡。”

“可有受到性侵?”青空旋轉腳跟,滑動轉移,靠近連默。

連默搖頭:“沒有跡象表明她曾遭受過性侵。”

“能判斷得出凶器是什麽嗎?”青空相信連默的法醫檢查結論。

連默搖頭:“目前推測是一種有鈍角的重物。”

“確定死者身份了嗎?”

連默攤手:“已提取死者指紋與血液樣本,指紋在指紋庫中沒有匹配,血樣送檢結果還未出來。”

她取過放在一旁的物證袋,裏頭裝有一件原本是鮮明亮黃色、現在染滿血跡與地麵汙漬的連衣裙,以及死者的貼身衣物,另有一雙鞋麵沾有泥汙、後跟蹭掉好幾處皮的淺口紅底高跟鞋。

“這是受害人僅有的物品,其中沒有手機、錢包、證件和貴重物品,看來凶手將所有能辨識她身份的東西悉數帶走。”連默向青空展示高跟鞋後麵剮蹭的痕跡,“看,她曾經躺坐在地麵上,幾度試圖站起來,但未成功,凶手沒有給她機會活著離開。”

“有進一步結果盡快通知我。”青空走出解剖室。

連默望著青空的背影,俶爾微笑,重新戴好耳機,走向屍檢台,準備做進一步解剖。

“貝多芬曾經說過:即使是最神聖的友誼裏也可能潛藏著秘密,但是你不可以因為你不能猜測出朋友的秘密而誤解了他。那麽你呢?”她溫柔地取過解剖刀,手腕懸停在屍體上方,“你又藏著什麽秘密?”

青空回到樓上辦公室,拖過一片空白的線索板,用白板筆在上頭寫下“無名氏”三個字,隨後將死因、推測死亡時間、案發時間、可能凶器等線索一一標注。

他剛放下筆,小劉氣喘籲籲地走進辦公室,一把拿起辦公桌上的保溫杯,擰開杯蓋,一仰頭“咕嘟嘟”喝掉大半杯,隨即“呸呸呸”地朝杯中吐出幾顆枸杞,隨後一屁股坐進座椅裏。

“事情辦妥了?”青空接過他手中的保溫杯,走到飲水機跟前,幫小劉續滿一杯水,重新塞回他手裏。

小劉一拍胸脯:“根據上級要求,先取得宣傳處領導同意,再獲得副局書麵簽字批準,然後交回宣傳處……”

“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費永年站在辦公室門口,感歎。

“不能辜負費隊的信任!”小劉咧嘴。

臨下班時,連默收到法醫實驗室加急血液檢測報告,浦江市局數據庫內沒有與死者血樣匹配的數據信息。

連默將檢測結果帶到樓上刑偵隊辦公室:“除已知顱腦外傷導致硬腦膜下血腫,死者身上隻有幾處擦傷,總體而言是相當健康的女性。”

“死者應該認識凶手。”青空接過報告,邊看邊對連默和小劉說,“對方才能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從正麵襲擊。”

“也許是男女朋友之間產生爭執。”小劉猜測。

“那她男朋友可真是嬌小玲瓏。”連默一本正經地吐槽。

青空一愣,然後忍了笑:“也不能排除凶手是女性的可能。”

連默點頭同意。

小劉看看連默,又看看青空,忽然歎息,上前一步勾住青空肩膀:“晚上有沒有安排?沒有的話,一起去吃烤肉吧!我家附近新開了一家巴西烤肉自助餐廳,兩人同行,一人享受半價優惠。”

“不帶你女朋友去?”青空納罕。

“帶她去吃自助烤肉不劃算!”小劉揮手,“胃口本來就小,還專挑蔬菜水果吃。”

青空聽得哈哈笑。

“連法醫要不要一起去?叫上朋友。”小劉問。

連默微笑婉拒:“我還要回去整理東西,準備搬家。”

“找到新住處了?”小劉好奇,“到時候叫上我們,出不了苦力,但我們喊得了口號啊!”

連默認認真真地點頭:“好。”

小劉與青空勾肩搭背走出辦公室,遠遠傳來他的嘀咕:“我在開玩笑,開玩笑啊!”

費永年走到連默身邊,與她並肩而立,注視青空和小劉有說有笑地走遠,不由得感慨:“年輕真好!”

連默輕笑:“是。”

費永年轉頭看了眼她的認真臉,失笑:“你也是年輕人,不要像我們老人家一樣總待在家裏,要多多參加集體活動才對。”

連默微微側首,想了想,說:“我是話題終結者,有我在,很容易冷場。”

費永年有片刻無語望天,最後伸出大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真是傻孩子。”

驅車返回臨江苑,連默再度在門口遇到表哥紀琤。

臉圓圓的紀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來,眼鏡架在鼻梁上因缺少顴骨肌肉支撐,時不時滑落,一件藍灰色夾克衫穿在他身上顯得空落落的,左臂用別針係著一截黑紗。

連默雖早有心理準備,也不免心下黯然,曾經那麽風風火火潑辣霸道的姑姑,這樣走完她五十八年的人生。

姑姑對她但有十分不好,對兒子便有十二分好。

“節哀。”她低聲對紀琤說。

紀琤的眼淚“唰”一下,如同開閘般,湧了出來。

連默有幾秒手足無措,隨即輕歎:“我們到江邊走走吧……”

紀琤將眼鏡推到額頭,胡亂用手抹一把臉上的眼淚:“謝謝你,小默。”

連默與他慢慢朝江邊走去,隔著半臂之遙的距離,她能看見大概好幾天都沒有仔細梳洗過的紀琤油膩黑發間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白發,肩膀上落著一層頭皮屑,通身透著沉沉暮氣,仿佛一夜之間老去。

深秋傍晚,江風獵獵,吹得人冷透骨髓,連默卻似渾然不覺。

“姑姑的身後事……”

“已經請殯葬公司代為全權打理,”紀琤縮著肩膀,擤擤鼻子,“我媽生前別無他求,隻希望我們兄妹能好好的,彼此守望相助……”

連默垂睫,自嘲一笑。

當年她由父母雙全備受寵愛的獨女,乍失怙恃,變成父母雙亡的孤女,不得不寄人籬下,在姑姑姑父眼皮底下討生活的時候,他們何曾想過她是否需要有人同她“守望相助”?

紀琤沒留意連默的神情,自顧絮絮叨叨:“我答應了媽媽,等把房子賣掉,分你一半。雖然與你現在住的房子比起來,實在是很不起眼的數目。”

他總覺得有錢闊少肯把整層價值千萬的江景房給表妹住,很說明問題,誰會無緣無故把千萬豪宅給別人住?

連默無意再多費口舌向他解釋,也不願他繼續糾纏這個話題:“我想先拿回爸爸媽媽留下的、本屬於我的物品。”

紀琤胡亂點點頭:“應該的,你看什麽時候方便?”

連默輕喟:“等大殮結束,我們再約時間吧。”

紀琤神色惶然中透出一絲歉疚。當年外婆去世,母親急吼吼將外婆的貴重物品都收攏在一處裝在隨身包裏悄悄藏起來,生怕遺漏一件便宜了連默的樣子,現在回想,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對不起……”紀琤訥訥不成言。

連默擺擺手:“你多久沒好好睡過一覺了?快回家休息吧,姑姑的身後事還要靠你主持。”

紀琤木然地應了一聲,轉身慢慢離去。

信以諶推開門,偌大一層公寓裏的燈全都熄著,靜悄悄的,毫無人聲。夜色初上,窗外浦江兩岸靡麗的光影照進屋內,映得淺白地板色彩斑斕。

他一眼望見連默側坐在飄窗上,頭輕輕抵著玻璃,細瘦無依的樣子令他心中微微一痛。

他放下手中提籃,大步走到飄窗前,伸手摟住連默肩膀,將自己的胸腹輕輕靠在她後背上,下巴壓住她頭頂:“我回來了。”

“走吧,今天我們先把你的書和唱片搬去新家,再吃一頓豐盛的晚餐,算是我送你的暖房禮。”以諶拽起連默,“我來搬箱子,你幫我拎菜籃子。”

連默望著玄關處的複古菜籃,臉上終於露出一點兒笑顏:“這麽大一籃子菜?”

以諶將放在客廳一角裝滿書籍的兩個紙板箱疊在一起往外搬:“總要有魚有肉才像樣。”

連默將提籃挎在臂彎,帶蓋的橢圓竹籃內忽然傳出低低的“嗷嗚”聲,連默不由得一愣:“信以諶……”

“怎麽了?”以諶搬著兩箱書湊到她身邊。

“這裏麵裝著什麽?”連默指一指傳來陣陣響動的菜籃子。

以諶輕笑:“打開看看。”又帶些懊惱似的,“明明說好可以睡三個小時。”

連默疑惑地揭開提籃虛合的蓋子,在油紙包著的大塊牛排與魚之間鑽出一隻灰白相間的幼犬,嗷嗚叫著,瞪大圓滾滾的冰藍色眼睛,用濕漉漉的鼻尖不停地拱著油紙包。

連默眼裏閃過亮光。

“這才是送給你的新居暖房禮,朋友說已經排過便喝飽奶,起碼能睡三小時,結果它迫不及待要見你,提早醒了。”以諶隔著連默肩膀,探頭望向虎頭虎腦的小狗,微歎,“脾氣這麽急,不知道像誰。”

連默伸手,小心翼翼地撓撓幼犬耳朵,小狗好奇地轉動腦袋,試圖用舌頭舔她的手指,連默趕緊收回手:“我還沒洗手。”

“走,我們趕緊帶它去新家!”以諶用肩膀蹭蹭連默,“我朋友交代說醒來就要喂食,是我考慮不周,東西都提前送到那邊去了。”

連默先以諶一步走向電梯,一邊垂頭安撫提籃裏“嗷嗚、嗷嗚”叫喚的小狗:“別急,這就帶你回家,找東西給你吃。”

她站在電梯門口,按亮下行鍵,驀然回頭,朝以諶輕輕揚睫:“還等什麽?我們走吧。”

以諶的眼猛地掠過亮光,那光仿佛能穿透黑夜,他笑應:“來了,來了!”

隨後他追上她,側首看她細聲對小狗說話,稍早的寂寞孤冷,通通被電梯門關在他們身後。

以諶捧著紙板箱,眼角滿是溫柔。

公司裏有個女文員,專司管理圖紙檔案,是一位香港女作家的狂熱擁躉,凡是女作家的小說,悉數購買收藏;戴女作家屢屢提及的奢侈品牌珠寶;小說裏提及的國家,她全都走了一遍……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偶有一次他去檔案室調取資料查看,在門外聽見她對辦公室同事說,如果有人肯用世界換她微笑,天涯海角她也願意同他去。

當時他隻覺得女孩子的浪漫真是不切實際。

然而這一刻,連默側顏嘴角那一抹小小笑紋,倏忽令他省悟:他願以世界,換她一個微笑。

“應該的,分內事嘛。”王警官笑了笑,始終頭也不回,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的整片監控牆的特定區域。

屏幕上是事發當晚至案發早晨命案現場及周邊道路的監控畫麵,數個顯示器呈現多個不同角度街道車輛川流不息的景象。

青空的視覺受到衝擊:“王哥,你們每天盯著這些監控實時畫麵,也不輕鬆啊!”

王警官聳聳肩:“世界上哪裏有真正輕鬆的工作?即使看起來光鮮亮麗的職業,背後也有不為人知的艱辛。”

青空豎起大拇指:“王哥看得透徹!”

王警官沒接話茬,忽然將全副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格顯示器上,定格,倒退,回放,隨後招呼青空,指給他看:“這裏,昨夜二十三點三十八分,景區山腳下出租車下客點,一輛載客出租車停車,女乘客在二十三點三十九分下車。你看,乘客基本符合死者的衣著打扮特征……”

“王哥你是怎麽做到在這麽多畫麵中辨識出來的?”青空覺得不可思議。

“我們監控中心的計算機有最先進的算法,可以通過輸入關鍵詞,過濾掉不必要的畫麵,最大程度查找所需的信息。”王警官頗為自豪,“這套‘天網’係統可以精確捕捉並識別車牌和人臉,準確率大大提升。”

青空看了眼回放畫麵中穿一件裹身連衣裙,踩著高跟鞋自出租車上下來的長發女郎:“還有其他角度更清晰的畫麵嗎?”

王警官搖搖頭:“因為是夜間拍攝,加之晚間有零星降雨,濕度大,影響能見度和畫麵清晰度。”

青空一捶自己掌心:“那能不能看清出租車的車牌?”

王警官放大畫麵:“這個角度看不清楚,需要調取周邊道路交通監控錄像,有結果通知你。”

“謝謝王哥!”

青空返回辦公室,與小劉交換彼此掌握的信息。

“各分局和派出所都未接到與死者年齡、外貌、體征符合或者相近的女性失蹤的報告,”小劉看了眼牆上的石英鍾,“也許是因為從案發到現在還不足二十四小時。”

“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很難推測具體動機,”青空站在線索板前,在死者照片邊上寫下“財、色”兩字,打上大大問號,“但從凶手行凶時的殘忍手段看,這不是一樁臨時起意的**殺人案,倒像是經過周密計劃後的預謀殺人。”

“古往今來,一切凶殺,全脫不開錢財情色。”小劉輕歎。

青空在線索板上標注時間線:“景區監控錄像看得怎麽樣了?”

“正要同你說。”小劉坐在辦公桌後,將桌上的顯示屏轉往青空方向,“景區上山無須購買門票,向遊客免費開放,隻有山頂天文台需要購票入內。因此主要監控攝像頭多集中在山頂天主教堂與天文台附近,山路隻在幾個主要路口設有監控探頭。”

“有人與她同行?!”青空大步走到小劉辦公桌前,“很可能就是本案的嫌疑人!看得清長相嗎?”

小劉敲敲桌麵:“此人的確非常可疑,全程戴一頂黑色棒球帽,穿黑外套,背一個大號黑色雙肩包,由始至終低著頭,監控探頭沒能拍到其正臉,隻有一個十分模糊的側麵。”

“案發現場觀景平台的監控呢?”

“可惜,那裏的攝像頭恰恰被幾個上山來玩的搗蛋鬼用皮彈弓打壞了,景區已經報修,但還未修複。”小劉遺憾地一拍大腿,“怎麽偏巧就壞了呢!”

青空臉色凝肅:“還有其他畫麵嗎?”

“再有便是零點五十七分、一點二十分,同樣位置監控攝像頭拍到黑衣人獨自下山。”

“基本已可以肯定與死者一起上山的黑衣人就是本案凶嫌,”青空走回線索板前,寫下“黑衣人”三字,又將死亡時間精確到零點三十一分至五十七分之間,“把這幾段影像截取下來,交給監控中心,看看王哥能不能交叉比對,發現他的行動軌跡。”

小劉肅容點頭。他們所發現的每一個線索,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將成為影響案件偵破的關鍵,不容半點馬虎。

一個年輕生命的消逝,不過在短短二十六分鍾的時間裏,而找到殺害她的凶手,卻不知要花費多少時間、人力、物力,有些案件終將成為懸案,長久地等待,等待有一天,真相揭曉,真凶落網。

連默縫合死者空洞的胸腔,輕輕將白色罩布蓋在她早已冰冷僵直的屍體上,推進停屍房嵌在牆上的不鏽鋼冷藏庫,緩緩關上門,拉下門閂。

回到辦公室,她辦公桌上的電腦正根據死者三維立體掃描數據重塑死者遭受撞擊的頭部模型。

早前出爐的血液報告,警方數據庫中並沒有能與之匹配的信息,現有證據無法進一步辨認受害者身份。

死者是誰,仍然成謎。

法醫實驗室軟件能通過掃描死者頭骨,對其麵部進行重塑,並模擬其青少年、中年、老年的麵貌變化,隨後通過傳統媒體與新興網絡媒體的力量,希望有市民能在看到死者麵部三維模擬圖像後,協助警方辨認死者身份。

當電腦屏幕上依次出現女死者三個不同年齡段容貌的模擬圖像時,其美麗的五官令連默輕歎:“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在一旁整理筆記的實習生抬起頭來:“我知道,我知道,濟慈,對不對?!”

連默輕笑,抬起左手,拇指食指貼近:“非常接近,但還差一點點,是葉慈。”

連默在硬幣落在玻璃罐裏的脆響聲中將死者容貌的三維模擬圖像發送給樓上的小劉和青空。

傳統媒體與分局在社交網絡官方賬號一齊發布無名女屍的三維重建頭像和其生前所穿著衣物的照片,請求大眾協助辨認無名女屍的公告後不久,熱心市民便紛紛打電話來提供線索。

篩查眾多明顯不符的信息後,其中一通電話引起青空和小劉的注意。

“……好像是我的室友趙菲妍。”電話那頭的女聲怯怯的,帶著些許不確定。

“可否提供更確切的信息幫助我們確認她的身份?”小劉循循善誘,“比如你室友的年齡、身高、體重、職業等,以及你多久沒見過她了?”

“菲妍是替身演員,才大學畢業,剛開始幹替身這一行,身高能有一米七幾吧,反正在女孩子裏屬於長得特別高的,體重應該一百斤出頭,我前兩天還聽她嘀咕著要減肥,要將體重控製在一百斤……”彼端的年輕女孩回憶,“我已經兩天沒有她的消息了,我看到新聞,有點擔心她,可打她電話一直沒人接。”

青空與小劉對視一眼,小劉繼續煦聲問:“你最後一次見到趙菲妍是什麽時候?”

“是……大前天,十七號晚上,我們一道在小區樓下吃小火鍋,吃完飯將近九點,我們回家,她洗澡換衣服出門。”女孩子有些自責,“我還多嘴問她,這麽晚穿這麽漂亮出門,是去約會嗎?她就笑了笑,說有點兒事。想不到……”

青空向小劉點點頭,小劉用和緩的聲音問:“請問你有沒有時間,方不方便來辨認一下?”

那頭沉默片刻,遲疑道:“我要上班,請假出來有點兒難度,下班以後可不可以?”

“可以,沒問題。”小劉一口答應。

將近六點,一名身高中等,紮馬尾辮,穿粉色毛料大衣的年輕女郎由接待處的民警引至刑偵隊辦公室。

“石晴,你好!我就是同你通電話的劉警官。麻煩你了,這邊走。”小劉看了眼胸前掛著訪客證,麵帶忐忑不安的女郎,伸手引導她走向電梯。

石晴搖搖頭,跟上小劉,搭乘電梯抵達地下一層法醫實驗室。

實驗室大部分工作人員已經下班,大半辦公室熄燈關門,隔著門上豎長的玻璃望進去,無人的辦公室黑沉沉一片。

石晴下意識靠近小劉,小劉半托住她的手肘:“沒事,我會全程陪同,你隻要看一眼,辨認一下死者的身份。”

年輕的石晴微微點頭,勉力讓自己克服對死亡的本能恐懼,在小劉的陪伴下,來到停屍房門前。

感應門無聲地左右滑開,停屍房內明亮柔白色的燈光照在整排嵌在牆體內的不鏽鋼儲屍櫃上,泛起冷冷幽光。

小劉將手掌輕輕抵在她後背,給她勇氣:“隻看一眼。”

石晴胡亂點點頭。

連默與青空已等候在停屍房,見小劉帶人前來認屍,青空朝連默頷首,連默輕輕轉動儲屍櫃門閂,打開不鏽鋼櫃門,拉出停屍床。

青空放緩聲音,問:“準備好了嗎?”

石晴覷一眼頭發烏黑,麵孔雪白,鎮定如常的連默,暗暗吸一口氣,點頭:“準備好了。”

連默伸出雙手,輕輕捏住白色罩屍布兩角,向上揭開,下拉到屍體肩胛處,露出死者一片死灰色的臉來。

石晴隔得老遠望了一眼,便猛地側過頭去,整個人微微顫抖:“……是她,是菲妍。”

“能肯定嗎?”青空問。

石晴臉色煞白,因戰栗而牙關“咯咯”作響:“我不會認錯,就是她。”

連默將罩屍布重新蓋好,將停屍床推回儲屍櫃,關門落閂,跟在證人和青空他們身後,走出停屍房,關閉停屍房光源和自動感應門,將亡者們,留在冰冷的世界,等待塵歸塵、土歸土的那天到來。

經過石晴辨認,死者確係與她合租同住的室友趙菲妍,一名替身演員。在十一月十七日晚九點,兩人吃過晚飯,回家洗澡換衣服後,約十點鍾出門,便再也沒有其任何消息,直到她看到警方發出的協助辨認無名女屍的公告,此時距離她最後一次見到趙菲妍已超過四十八小時。

“趙菲妍這麽晚出門,一夜未歸,你不覺得奇怪嗎?”青空遞一杯熱水給麵色仍然蒼白的石晴。

“他們做演員的,經常日夜顛倒,拍夜場戲更是司空見慣,有時候去外景地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也是有的,我起初並沒有放在心上……”石晴捧住水杯,任水汽蒸騰,氤氳她的雙眼。

小劉將辦公桌上的餐巾紙盒推到她跟前:“趙菲妍有男朋友嗎?”

石晴想了想,搖搖頭:“好像沒有。她頭腦十分清醒,一直說娛樂圈是靠一副好皮囊吃青春飯的,要是紅不起來,很容易就被淘汰,所以想趁青春正好,努力拚一次,暫時不想談感情。她還說,女人沒有自己的事業,空有一個外人看來美滿的婚姻,不過是水月鏡花,都是假象。”

在一旁垂睫把玩取證箱拎把,等待前往死者住處搜集提取證據的連默倏忽抬眼,望向石晴。

石晴感受到連默的目光,含淚輕笑:“菲妍和我不同,我沒有遠大誌向,隻想找一個理想的好男人結婚生子。她有野心,也有執著和毅力,可萬萬沒想到……”

這時費永年闊步走進辦公室,揚了揚手中的搜查令:“加急替你們申請到搜查令,抓緊時間!”

“是!”青空和小劉齊齊響亮回應。

連默驅車,跟在青空和小劉的警車後麵,來到死者與石晴合租的高層公寓房內。

石晴有點不好意思:“抱歉,家裏比較亂。”

“沒事,你是沒見過男生宿舍。”小劉安撫她。

“趙菲妍住哪一間?”青空來回看看一南一北、一大一小兩間臥室,問。

石晴指指朝北的一間:“菲妍說她作息不定,在家的時間也不多,所以把朝南的主臥讓給我,她住朝北的次臥。”

“這兩天還有什麽人進出過她的房間嗎?”

“應該沒有,除非在我上班後有人來過。”石晴想走過去開門,被小劉攔下。

連默穿上一次性防塵鞋套,戴上手套,走至次臥門口,伸手按住門把手,輕輕下壓,“哢嗒”一聲,門鎖開啟,稍稍一推,門便開了。

迎麵而來一股門窗關閉幾天後形成的濁氣,隨著門開後形成的氣流湧了出來,窗簾半開半合,透進一片暗沉的天光。

趙菲妍的房間比客廳裏稍微整潔一些,至少沒有扔得到處都是衣服,隻在床腳處搭著件毛衣和一條牛仔褲。

石晴踮腳朝臥室裏張望:“那就是我們吃晚飯時菲妍穿的衣服,她說吃完火鍋身上全是味道,一定要洗了澡換一套新衣服才出門。”

連默拈起粘在米色毛衣上的一根頭發,小心將之裝進證物袋中,密封編號。

小劉與青空在十平方米大小的臥室裏翻找,沒有發現死者的手機、錢包等物品,但在她的充當梳妝台用的寫字台抽屜裏找到了她的筆記本電腦和移動硬盤。

小劉試圖啟動筆記本電腦,卻發現電量已經用盡,無法開機。

連默伸手,默默遞上證物袋。

“那她在生活中有沒有什麽敵人?或者最近和什麽人產生過糾紛?”青空繼續引導石晴回憶。

石晴咬咬嘴唇:“敵人……菲妍說娛樂圈沒有真正的朋友,大家常常為一個角色爭得頭破血流,視其他人為絆腳石,誰會真心對誰好?每個人都是潛在的敵人。至於糾紛,她最近剛從一個十八線小明星手裏搶走一個廣告代言,那小明星氣不過,打電話來騷擾她,算不算?”

石晴口裏的十八線小明星生著一張網紅臉,個子不高,打扮時髦,十一月中旬仍穿破洞牛仔褲,露出兩個膝蓋。名氣不大,架子不小。她對自己的到來沒能在刑偵隊引起萬眾矚目的效果感到不滿,微微抬高嗓音,迭聲說時間緊迫還要回去看劇本。

小劉取出筆錄本:“那我們就抓緊時間,不兜圈子了。”

她的經紀人態度倒頗客氣,不停朝青空和小劉微笑,主動遞上名片,又歉然地解釋:“微璐最近正在讀劇本,進養老院當護工體驗生活,行程排得比較緊湊。她一聽說警方需要她協助調查,百忙之中無論如何也要抽時間親自過來。”

網紅臉林微璐冷哼一聲:“認識,怎麽不認識?!化成灰我都認識!”

經紀人連忙朝她使眼色,又客客氣氣地替她辯解:“大家都是新生代演員,有些競爭是難免的。”

林微璐一把撩起自己長發的發尾,仿佛將一把黑色絲線攥在手心裏,心不在焉地撥弄來撥弄去:“她怎麽了?她搶我的代言,我搶她的角色,天公地道。她不是這麽沒品吧?為這麽點兒小事,驚動警方。”

經紀人頻頻對她眨眼睛,她故作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