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5

“趙菲妍於上周五夜間遇害。”青空從文件夾中取出趙菲妍頭麵部被砸得血肉模糊的照片,輕輕推到林微璐麵前。

先前還是趾高氣揚的林微璐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一聲仿佛被人掐住喉嚨的驚叫,猛地將照片推遠,人側身撲到經紀人懷裏:“好可怕!好可怕!!”

經紀人摟住她肩膀,不斷輕拍她手臂:“沒事,不怕,隻是照片。”

“不是說化成灰都認識嗎?”

“我們微璐是刀子嘴、豆腐心……”經紀人無奈地收起官方微笑表情。

“林小姐上周五晚十點到次日淩晨兩點之間,人在哪裏?有什麽人可以做證?”青空觀察林微璐的一舉一動,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

她從經紀人懷裏稍微撇臉瞥一眼問詢桌上的照片,又飛快地轉過臉,拚命回想:“周五……周五……”

“上周五晚上微璐在浦江市養老院體驗生活,整晚都同當班護工一起值夜。”經紀人還算鎮定,“有當晚的護工可以替她證明,養老院的監控錄像應該也記錄下了她當天晚上的行蹤。”

林微璐用力點頭:“對對對!我一晚上都在替老頭老太端茶送水換尿布,忙得腳不點地,哪裏有空跑出去殺人……”

她說到一半,忽然露出一點兒嘲諷之色來:“趙菲妍從我手裏搶走代言又有什麽意義?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經紀人輕歎,抬手摸摸她頭頂。

“暫時沒有其他問題了,我們會向養老院方麵核實你們提供的不在場證詞。”青空起身送林微璐和她的經紀人離開,在兩個人走出問詢室之際,他忽然問,“林小姐可知道趙菲妍是否同其他人有罅隙?”

林微璐駐足沉默片刻,輕歎:“娛樂圈,名利場,每個人都需廝殺出一條血路,踩著別人上位。誰知道她在工作的時候,又得罪過什麽人呢?”

連默對死去的趙菲妍和她的對手林微璐,生出一些好奇。

自石晴和趙菲妍合租的公寓內提取的毛發樣本,經過基因比對,證明死者確係趙菲妍,她生前正在為一款新上市的滋養生發洗發水拍攝廣告。該產品剛投放市場,品牌方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財力進行品牌推廣,對於新人來說,的確是一次機會,能通過密集的廣告播放獲得觀眾認可。

也難怪林微璐耿耿於懷。

“從養老院方麵證實林微璐在死者遇害當晚一直在與護工一起值夜,體驗生活。”小劉在午飯前對前來送基因檢測結果的連默說起案件偵辦進度,“可以排除她的嫌疑。”

“這條線索走不通,需要換個角度審視案件。”小劉接過連默遞來的脫氧核糖核酸比對結果,“已與死者經紀人取得聯係,吃過午飯就去找他談談。”

“問問他,死者生前,可有關係比較親密的朋友。”連默微微蹙眉。

她始終覺得從景區監控錄像上看,趙菲妍與凶手,非但熟識,還關係頗佳。兩人在深夜爬山至半山腰,趙菲妍肢體、步態全程都沒有表現出戒備抵觸,反而極其輕鬆隨意,顯然凶手並不令她防備。

“我們最初熟人行凶的思路是對的。”青空取過放在桌上的錄音錄像裝備,朝連默點頭。

“凶手行凶棄屍逃離現場,周邊道路交通攝像頭可有進一步發現?”在市局開完會回來的費隊走進辦公室,拍拍青空、小劉肩膀。

“有。”青空從桌麵上取過文件夾,拿出數張照片,“監控中心的王哥說費隊你得請他吃飯才行,為了找到這個人的行動給軌跡,他都快把眼睛看瞎了。”

費永年揮手:“案子要是告破,別說請他吃飯了,請全隊吃飯都沒問題!”

“我們可都聽見了,費隊到時候可別賴賬。”小劉朝連默眨眼睛,快,快附和我!

連默隻是疑惑地挑眉。

小劉頹然。

青空失笑,將數張照片攤在辦公桌上:“在一點二十分景區攝像頭最後一次拍到黑衣人獨自下山後,一點三十分他經過景區出租車下客點,步行至路口,沿馬路右轉。這一過程中他始終戴著棒球帽,背大雙肩包。”

青空將照片排序:“一點三十五分,同一路**通監控拍到他進入路邊公共廁所。在此期間共有兩男一女進入公廁,並先後離開。一點四十八分,又有一人走出廁所進入監控範圍,但並不是黑衣人,因道路監控攝像頭晚間清晰度和天氣因素等諸多影響,故不能斷定先後離開的四人當中,到底哪一個是凶手。”

費永年表情嚴肅:“這個凶手,很狡猾啊。”

小劉點頭:“我和青空去那個公廁實地調查過,晚上十點以後,該公廁無人看守,當天的垃圾會在晚十點前由保潔人員統一打包,次日前來上班的工作人員將垃圾袋移至垃圾車內運走。十八號早晨工作人員發現有三大包垃圾,比平時多一包,但並未放在心上,如常將垃圾袋交由環衛工人運走。”

“凶手很可能將凶器和行凶時穿的衣服,以及死者的隨身物品等全都裝在垃圾袋內,偽裝成公廁內的汙物垃圾,輕而易舉地通過環衛垃圾焚燒、填埋,湮滅證據。”

正說著話,區警官快步走進辦公室。

“費隊,小衛,小劉,連法醫,隔壁交警大隊在交通大整治行動中查獲多輛套牌出租車,其中一輛套牌出租車司機說他有一一·一七命案的線索,想以此換取寬大處理。交警大隊已經把人帶來。”

青空眼睛一亮,看向小劉。小劉臉上也露出一點兒欣色來。

他們根據道路交通監控錄像拍攝到的出租車牌照前往浦江出租車公司查找線索,但出租車公司表示當晚該號牌出租車進廠維護,並沒有載客營運,線索就此中斷,不想竟又峰回路轉。

坐在詢問室裏的出租車司機是個典型的中年男人,剃板寸頭,因常年開出租車,臉曬得黝黑,脖子上掛著手指粗的金項鏈,手腕上戴一串檀木佛珠,腰間還**著一枚玉質佛牌,一看就是浦江土生土長的老江湖。

看見青空和小劉走入詢問室,中年司機趕緊從座椅上站起來。

“警察同誌好!”一邊說,一邊自上衣口袋裏摸出煙盒來,在手心裏一磕,顛出兩支香煙,分別遞給青空同小劉。

青空擺手拒絕,小劉則示意他看看牆壁上“禁止吸煙”的標誌。

男人連忙點頭哈腰將香煙塞回上衣口袋,訕訕落座。

“我叫齊友利,今年五十二歲,本市戶籍,目前待業……”中年司機齊友利十分配合,一五一十回答問題。

“不對吧?你不是出租車司機嗎?”青空看了眼交警大隊的筆錄。

齊友利伸手擼了擼自己的寸頭:“我、我是開黑車的呀,哪裏算正經工作……”

“你倒有自知之明。”青空瞥他一眼,“據說你有案件重要線索提供,怎麽不早不晚,偏偏等到被交警查獲開套牌出租車,才想起來?”

齊友利坐正身體,苦笑:“警察同誌,你們也曉得我是開黑車的,平時看到警察都會繞道走,哪能會主動往上湊?”

小劉聞言點點頭,這倒不假。

“說吧,你有什麽線索。”

齊友利下意識去摸香煙,中途想起詢問室禁止吸煙,隻好將手腕上的佛珠取下來,攥在手裏,來回摩挲。

“十一月十七號夜裏,大概十點半,在浦江東區明珠佳苑門口,我接載了新聞裏說的那個小姑娘。她上車說要到天文台,我心裏特別納悶,還同她開玩笑說,小姑娘穿得這麽漂亮,深更半夜往山上跑,不會是有什麽想不開,要做傻事吧?”他嘿嘿一笑,“其實就是和她聊聊天,不然一個人開車一個多小時,很無聊的。”

“她怎麽說?”青空問。

“小姑娘就笑,嗔怪:‘師傅你想到哪裏去了,隻是些工作上的事。’我心裏就暗暗想,什麽工作,半夜裏穿得山青水綠去那麽偏僻的地方?又不能明著問她,隻好對她講,夜裏山上冷,應該多穿一點兒衣服,否則要吃不消。”齊友利歎息,“她就在後視鏡裏衝我笑,說謝謝師傅好心提醒。”

“她當時穿什麽衣服?”

“她穿一件黃色連衣裙,背一個小包包,”齊友利伸手比畫,“就比手掌大一點點,頂多隻能裝一部手機還有鑰匙同零錢,手臂上還搭著一條大圍巾。”

“你觀察得倒很仔細。”青空意外。

“哎呀,我們開車的,就是要會察言觀色,眼睛要毒,看人要準,什麽人可以……”齊友利說得忘形,差一點說漏嘴,猛地嘿嘿一笑,摸摸頭頂,“車開到一半外麵開始下小雨,等到景區出租車下客點,我還對小姑娘說,這麽晚回程未必叫得到出租車,問她用不用我在這裏等她。”

齊友利垂頭看一眼攥在手心裏的佛珠:“她說不用,所以她下車以後,我就開走了。等到兩天後看到新聞,我心裏老窩澀的。一朵花一樣的女孩子,我看著她下了車,結果……其實看到新聞我就想來提供線索,可是我是開黑車的,心裏為難,心思就有點恍惚,今天正正撞在交警槍口上。”

“看來我們倒要感謝交通大整治。”青空朝小劉笑了笑,隨即轉向齊友利,“她說工作上的事,你還能想起什麽?”

齊友利攤攤手:“就是些‘師傅這個年紀都還在打拚,我還年輕,吃點兒苦受兒點冷不算什麽’之類的閑談,唉……這小姑娘長得漂亮,人又和氣,長頭發在背後輕輕一搖,像畫裏走出來的一樣,想不到……”

“心裏為難,心思恍惚,都是假的,怕站出來提供線索被警方發現他是開黑車的才是重點。”將齊友利移交回交警大隊等待進一步處罰結果後,小劉撣撣手中的筆錄。

“不過他確實提供了重要線索,”青空中肯,“首先,結合死者室友石晴的證詞,她在十七號晚十點左右出門,走出大約一站路,在明珠佳苑小區門口打車,車程約一個半小時,二十三點三十九分,在案發地景區出租車下客點下車。這條時間線已經清晰。其次,石晴問死者,是不是去約會,她予以否認。假設她是不想讓室友知道自己在談戀愛,但是出租車司機同她之間不存在利害關係,她依然否認他開玩笑似的猜想,說是工作上的事。”

“你認為她的確是為了工作而在半夜上山。”小劉替青空總結。

“局領導批示,要全力盡快偵結一一·一七命案,讓市民放心,還我市著名景區一個良好的旅遊環境。”

“因此偵破重點還是回到趙菲妍最近的工作上。”青空轉向連默,“下午我們找死者的經紀人,一起去?”

連默點頭:“好。”

攝影棚是一處神奇的所在,前一秒所有人都還仿佛散漫怠惰,無所事事,下一秒便各就各位,各司其職,整個拍攝現場都鮮活了起來。

連默跟在青空和小劉身後,走進位於市中心一處地理位置頗佳的攝影工作室,底樓接待員將他們領上占據整個樓層二樓的攝影棚,放眼看去正是這猶如驚人化學反應的一幕。

半靠在座椅裏向後仰著頭任由化妝師在臉上施為的模特,驀然長身而立,卸去身上披的白色浴袍,展露出浴袍下頭一襲如同肌膚般與身體曲線貼合的煙嵐色紗裙。紗裙胸口釘著大片水晶珠粒,迤邐地沿著模特小巧的水滴狀胸線朝下散布開去,隨著她起身走動,每一個不經意的側身,水晶若隱若現在紗裙中熠熠生輝,仿佛清晨,旭日初升,嵐煙將散,露水未消的一刻。

連默手提取證箱,站在攝影棚入口一側,充滿興趣地旁觀了一會兒,看模特在攝影師的指導下,擺出各種違反人體力學的姿勢,以供拍照。

青空走出一段路,發現連默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她站在入口旁,門後的光透進來,她立在光明與黑暗的分界線上,好像稍不注意,便會隱沒在黑暗當中。

“連默!”他揚聲叫她,“快跟上!”

有短暫的瞬間,青空以為她沒有聽見,但下一刻,她拎著出外勤時片刻不離身的黑色取證箱,脫離黑暗,以輕捷的姿態向他走來,不知怎的,他便安下心來。

三人根據接待員指使,在攝影棚一側,找到行政辦公室。

行政辦公室麵積頗大,房間裏除了各種攝影器材和修選樣片的若幹電腦,在沿街靠窗的位置還放著一張行軍床。

在他們到來前,已有人先他們一步在辦公室內交談。

一個人到中年但保養得宜的女子抓著一遝A4紙不停揮舞,她近旁則站著一名黑發齊肩,穿黑色毛衣搭配牛仔褲,腳踩帆布便鞋,身材高挑的年輕女郎,微微側首,表情有些凝重,兩人對麵則是個西裝革履的青年,蹙著眉表情隱忍。

“……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公司也不想的啊!菲妍是公司力捧的新人,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前途無量!”中年婦女抖一抖手中紙張,“事情已然發生,但這屬於不可抗力,並不是我們公司違約,我們願意用其他藝人代替菲妍出演廣告,費用減半……”

青年擺擺手:“因是不可抗力緣故,所以我方並未視貴公司違約,隻是雙方自動解除合同罷了。先期投入產生的費用也不需要貴公司賠償……”

“你還沒見過琪琪,怎知道她一定不如菲妍合適?”中年婦女擺動雙手,用力阻止青年,“小許先生,您給琪琪一個機會,讓她試試看!”

又拽住站在一旁的高挑女郎的胳膊:“小貴你倒是說句話啊!”

小劉輕咳一聲,打斷辦公室內一時半刻不會產生明確結果的爭論,三人齊齊回頭,望向門口。

小劉先一步邁入辦公室,出示證件,青空與連默隨即跟上,先後出示證件。

中年婦女掃一眼三人,如獲救星,一把薅過小劉,將手裏的紙張在他眼前揮來舞去:“我們請警察同誌評評理!菲妍遇害,我們公司損失最嚴重!我們也願意換一個更有市場潛力的藝人來代替她,把廣告拍完,盡量挽回雙方的損失……”

青年小許先生歎息:“這件事,我說了不算。”

“那就找能做得了主的人來!”中年女士霸氣道。

全程保持沉默的高挑女郎看了眼明顯無意當老娘舅做調解員的連默一行人,舒展眉心:“陸姐,小許先生,我與人有約,暫不奉陪了,你們盡管在此地配合警方調查。”

她隨後轉向堵在門口的三人,微微頷首:“我已交代工作室全員配合警方調查、取證,三位警官請隨意。”

說罷,她邁著兩條媲美模特又長又直的腿,跨過行政辦公室地麵上堆放的雜物,走到一側牆跟前,推開辦公室連接隔壁房間的門,消失在門口。

青空和小劉眼看著她的背影隱沒在與牆壁同色的門後,麵麵相覷,唯有連默,眼裏露出一點兒好奇有趣來。

她原本先入為主,以為高挑女郎是與趙菲妍經紀人同來的藝人,沒想到她竟然就是浦江鼎鼎有名的攝影師貴天真。

絕少看娛樂新聞的連默都約略知道貴天真其人,她是本城一間二流大學新聞係出身,跑過社會新聞,當過娛樂記者,做過街頭訪談,不意卻發現人像攝影是她的特長,連好萊塢影星到本城宣傳走紅毯,都指定由她負責拍攝……她的故事之精彩傳奇,足可以拍一部好萊塢式的勵誌電影。

原來,這就是貴天真。

青空、小劉先對氣勢洶洶的中年女士陸安林進行詢問。

陸女士四十五歲,原是某大影視公司的經紀人部一姐,在娛樂圈可以說是有振臂一呼應者如雲的本事。不料她在外全力打拚,一個不注意,內宅失火,先生與她部門一個小助理眉來眼去,勾搭在一處,偷偷將資產轉移,然後與她離婚,一轉身便公然與小助理結婚,每天在社交媒體上秀恩愛。

陸女士大受打擊,公司裏的對手趁她焦頭爛額之際搶走她手下好幾個當紅藝人,於她而言不啻腹背受敵、雪上加霜,為此她頗消沉了一段時間。

不過陸安林絕不是那種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的人。消沉過後,她自原經紀公司辭職,還帶走了一批將紅未紅的新人,自己當起了老板,新近捧紅了一個小生同小青衣。

“菲妍是我正打算力捧的小青衣,長相出眾,性格堅韌,最要緊的是肯吃苦,哪怕角色不那麽討喜,她也願意嚐試,不像有些女明星,偶像包袱重,挑三揀四。”陸安林卸下張牙舞爪的偽裝,不過是一個為了員工四處奔走、盡心盡責的上司。

“我都給她規劃妥了,先接拍這則洗發水廣告,在觀眾心目中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然後接拍網絡劇……” 她長聲歎息,疲態盡顯,“哪料福禍相依,忽然就……”

青空向她詢問案發時的行蹤,陸女士黯然:“我當時帶著付琪連夜飛往北京,想替她爭取一個試鏡的機會……”

“我們會向機場方麵核實,如有需要,還會請你來協助警方調查。”青空與陸女士核對信息無誤,請她在筆錄上簽名後,任其離開。

“也不容易。”小劉感慨。

“誰又比誰輕鬆?”青空輕喟。

兩人轉而向等候許久的小許先生展開問訊。

小許先生上有精明能幹的父親許先生,下有一個憑借家族生意東風一躍成為名模的妹妹許小姐,相比起來,腳踏實地做事的小許先生,算不得十分出眾的人物。他這一次負責引進一款全新洗發水的宣發工作,力排眾議,選擇還是新人的趙菲妍出演洗發水廣告,麵臨不小的壓力。

“我和小趙,沒有什麽男女之情,我就是在她身上,仿佛看到自己。”小許先生抹一把臉,“來試鏡的有大公司當紅女明星,也有雖然不紅,但是非常大膽暗示願意用肉體換取出鏡機會的小模特,夾在這些人當中,她既不起眼,又顯得格外出眾。”

“你選擇趙菲妍出演廣告,會不會令她得罪了什麽人?”

小許先生搖搖頭:“如果失去一個出演廣告的機會就要殺人,那娛樂圈裏每天要發生多少命案?”

“十一月十七日晚二十三點至次日淩晨兩點之間,你在哪裏?可有證明?”青空按例問。

“十七日晚……”小許先生回憶,“倫敦國際電影節開幕在即,我們要為各大影視公司的藝人提供讚助與造型服務,所以在公司與倫敦方麵開視頻會議。”

小許先生有大把人做他的不在場證明。

“那你還能想到什麽人同趙菲妍在工作中有齟齬?”

“我並不常到拍攝現場,”小許先生因提供不了更多線索而沮喪,“我相信貴老師的能力,不想過來指手畫腳。”

青空點點頭,恐怕攝影棚裏的工作人員知道得都比他多。

青空和小劉在攝影棚先後詢問了參與洗發水廣告拍攝的工作人員,眾人一致表示趙菲妍為人和善客氣,沒有架子,很容易溝通,大家都很喜歡她。

“攝影棚裏本來就開著暖氣,幾盞燈再一照,不消片刻工夫人就熱得不行,但從來沒聽她抱怨過。”矮個子燈光師說。

“哎呀給女明星挑衣服才麻煩,嫌瘦嫌胖,嫌暴露嫌保守。”服裝師是個爽利的大嗓門,“小趙就沒那麽多話,她是衣服架子,穿什麽都好看。”

化妝師是個斯斯文文的女孩子,一邊清理手邊的化妝刷,一邊輕聲細氣地說:“趙小姐配合度高,總是早早就來棚裏化妝,不用我們大家等她到最後一刻。還總買零食給我們。”

趙菲妍獲得攝影工作室一眾工作人員的交口稱讚。

一直在攝影棚內,沿著外圍慢慢兜圈,認真旁觀拍攝的連默,忽然在一側幕布後頭停下腳步。

貴天真的攝影棚設在市中心一處老郵政大廈二樓。整層樓麵原本是用來分揀郵件包裹的,隨著快遞行業興起,傳統郵政業務日漸式微,郵政大廈底樓的郵局在幾年前宣布停業,原有業務轉至其他郵政網點,大樓因而閑置。

因大廈地理位置優越,先後有商場和餐飲店承租,但一直紅火不起來,直到貴天真將其租下。郵政大廈原本的建築格局悉數得以保留,巨大而開闊的空間僅使用可升降遮光幕布分割成若幹區域,方便數個攝影師與模特同時拍攝,也能將所有幕布拉起,形成一個縱深的拍攝場地,利用大廈原本采光良好的優勢和充滿曆史感的建築風格,拍攝極具特色的複古照片。

連默正是在兩塊降下來的深黑色幕布的間隙當中,發現一排置物架,樣子有些像雨天商場門口擺放的傘架,但上頭放置的是一整排材質不同,顏色不一的十來架三腳架。

那些三腳架有些認真收攏,以油布套仔細包覆,插放在架子上,有些則大咧咧拉得老長往架子上一立,在兩片黑沉沉的幕布之間,仿佛一隻盤踞在暗處的三腿怪獸。

連默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放下手中的取證箱,蹲下身,打開箱子,取一次性手套戴上,隨後拿出手電筒,緩步避開幕布垂墜下來的邊緣,接近置物架。

手電筒青白的光束一一掃過置物架上的每一個三腳架,鋁合金材質的三腳架映射出一片幽幽的銀光,帶有黑色亮漆塗層的三腳架仿佛意味不明的武器,冰涼冷酷。

連默停在其中一架整齊收攏、認真插放在架子上的亞黑色三腳架前。

這是一個收攏折疊之後大概有二十三英寸,相當於六十厘米高的三腳架,外有亞黑色塗層,頂端裝有固定相機的雲台。

連默剛打算趨近看個仔細,身後傳來小劉的聲音:“連法醫有什麽發現?”

不待連默回答,小劉已吹響口哨:“果然單反窮三代,攝影毀一生!”

連默不解地回眸看他,他伸手一劃拉,嘖嘖咋舌道:“這一架子三腳架,貴上萬,便宜的少說也要幾千,往這裏一擱,那就是十幾萬啊!”

青空自小劉身後探身,往連默所站的位置張望一眼:“有發現?”

連默點點頭,以手電筒光束做指引,示意兩人注意亞黑色金屬三腳架上頭的雲台,伸出戴著手套的手,用手指在雲台上方比畫形狀。

“注意這裏的形狀。”

青空、小劉一道擠進不算寬敞的幕布間隙,湊近觀察。

“我一直在數據庫中對比已知的鈍器傷傷口形狀,然而始終沒有能與趙菲妍的傷口匹配的。讓我疑惑的是什麽樣的物體會有那樣形狀的鈍角,又能對人造成致命打擊?”連默朝麵前的一排三腳架攤手,“這就是答案。”

“有什麽我可以幫得上忙的?”三人身後,貴天真的聲音不疾不徐,冷靜淡然地傳來。

三人不約而同地側身回首,看向逆光站在兩片遮光幕布間隙口前的貴天真。

她雙手半插在牛仔褲後插袋中,身姿挺拔,儀態閑適,對三人圍在置物架前沒有顯露出太多情緒,隻帶著一點兒禮貌的微笑:“這裏太暗,不方便說話,請稍等。”

她轉身朝對麵牆壁走去,按動牆上的開關,自天花板懸掛垂墜而下的黑幕緩慢無聲地向上折疊升起,在貼近頂板時“哢嗒”一聲停止。

窗外的自然光猛然灑下來,在地麵上落下木質窗欞曲折圖案的光影,斑駁如抽象主義的畫作。

貴天真返回三人跟前:“有什麽問題,請盡管問。”

青空指指連默給他看的那架三腳架。

“這些三腳架屬於你們攝影工作室?”青空指了指他麵前的置物架。

貴天真點頭:“對,大部分是工作室的,也有攝影師個人的,為了方便而放在這裏。”

她又展臂對著攝影棚深處遙遙一指:“我們庫房裏還存有各種不同型號、不同用途,新的、舊的、報廢的三腳架。”

“都有什麽人能接觸到這些器材?”

“除了專司管理庫房的兩名保管員,擱置在攝影棚裏的器材任何人都可以接觸到。”貴天真並不真像她的名字那樣,天真無知,“攝影師、攝影師助理、燈光師、布景師……任何一個在攝影棚出入、拍攝時需要用到攝影器材的人,或者在轉換場景時搬動置物架的人,都能。”

青空環視整層攝影棚,至少將嫌疑人範圍縮小到這間攝影工作室的所有員工身上。也確實如他們所分析的,隻有在工作中認識熟悉的人,才能讓趙菲妍放下防備,在深夜獨自上山赴約。

“請問,這是什麽材質的?”連默舉手,吸引貴天真的注意。

貴天真走近幾步,看清連默所指:“這款應該是法國產的液壓阻尼三維雲台,鋁鎂合金質地,野外拍攝效果非凡。”

“十一月十七日晚,二十三點至次日淩晨兩點之間,你在哪裏?有誰可以證明?”青空肅容問。

“趙菲妍遇害當晚嗎?”貴天真回想片刻,“我晚上驅車前往濕地拍攝夜景與第二天的日出同候鳥,當夜睡在車裏,全程隻身一人。”

她露出一點兒似笑非笑的表情來:“並沒有人能替我做證,假使一定要設法證明我的行蹤,大抵隻有我的車載衛星定位係統。不過,這也算不上什麽確切的不在場證明,畢竟車是可以借給別人開的。”

連默單手拿起那支三腳架,黑黝黝的架身誤導了她,三腳架的分量遠比她想象中輕,但上頭帶有兩個手柄的雲台實際則比看起來重很多,整個三腳架往雲台方向一沉。

青空眼明手快,用小臂接住三腳架。

“謝謝。”連默向青空道謝,隨後將三腳架抓穩,握住腳管,朝空中揮了揮,空中帶過一片風聲。

“帶有這種雲台的相機三腳架,應該就是凶手殺害死者時所使用的凶器。”連默將手中的三腳架小心地放回置物架上,輕輕一揮手,“恐怕每一支三腳架,都需要編號封存,帶回實驗室進行取證。”

這也同時意味著貴天真攝影工作室內的每一個員工,每一名可能接觸到那些昂貴卻又無人看管的器材的模特、訪客,都要接受問訊,逐一排查。

工作量之巨大,影響度之深遠,超乎想象。

貴天真臉上,終於透出一些異色。

連默與以諶飯後並肩在濱江觀光平台散步,小狗初一從提籃裏鑽出半個腦袋來,努力想要跳到一旁的草地上。

連默上班不方便照顧還是幼犬的初一,以諶主動擔負起照顧、訓練初一進食、定點排便,晚上下班再將初一送回連默身邊,順便約連默一起吃飯。

連默的生活裏漸漸沾染上他的痕跡,家裏有他的專屬拖鞋,書架上有他的書,多媒體播放器裏有他的音樂播放列表……兩人並未同居,可他的身影已無處不在。

“案件進展順不順利?”以諶安撫地摸摸初一的狗頭,初一發出舒服的“呼嚕呼嚕”聲。

“暫時還未鎖定具體嫌疑人,但範圍已經縮小。”連默不方便透露具體細節,“演藝行業看似風光無限,外人絕想不到其背後有多少辛酸。”

以諶輕歎,想起死去的肇瑩瑩與鋃鐺入獄的肇玲玲姐妹,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連默外套衣袋裏的手機“嗡嗡”振動,初一聽見響動,用小爪子將提籃撓得“哢啦”響。

連默笑起來:“聽到了。”

她取出手機,看了眼屏幕上頭跳出來的短消息,隨後將手機握在手裏。

“……明天下午,姑姑遺體告別。”笑容消失在連默唇邊,她輕聲對以諶說。

“我陪你參加。”以諶緊緊握住連默的手,仿佛這樣,就能給她力量。

連默想了想,點點頭:“謝謝你,以諶。”

以諶抓著她的手,揣進自己大衣口袋裏:“請我看電影,算作謝禮。”

連默眺望波瀾漸興的浦江,想向他微笑,卻終是不能。

隻有小狗初一,奮力從提籃裏鑽了出來,成功跳到地麵上,撒著歡朝草坪跑去,肥圓的背影像是一道初冬暮色裏的閃電,劃破沉滯的空氣。

北方冷氣團挾裹著大量顆粒物南下,將浦江籠罩在一層初冬的迷蒙霧霾中。

連默在實驗室中逐一將封存帶回的支架取出,刮取雲台表麵塗層樣本,采集指紋,做血液發光氨反應試驗。可疑三腳架數量頗多,因此進展十分緩慢。

近午時分,實習生賊兮兮探頭進來:“連法醫,有位信先生找。”

連默點點頭,將手邊已完成取樣、魯米諾反應的三腳架放回物證袋中密封,與仍未采樣取證的分開存放。走出實驗室,摘下護目鏡、手套,脫去一次性防塵服。

喬主任站在走廊裏,見連默背著包出來,上前拍拍她肩膀:“生老病死,世之常態,節哀順變。”

連默努力朝老好人微笑:“謝謝主任。”

喬主任擺擺手:“快去吧,下午不用回實驗室了。”

“嗯。”

連默走向走廊另一頭,足音在靜寂的走廊裏回響,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通往過去的薄冰上,現在與過去的分界點薄弱得一觸即碎。

倏忽,一隻溫暖的手,自前方伸來,抓住了她的,以諶醇厚朗然的聲音穿透往昔的重重霧靄:“我來了。”

厚重雲層將陽光盡數遮擋,天空一片灰蒙蒙,視線所到之處,隻有無盡的昏暗。

連默站在門口,望向擺滿花圈挽聯的小禮堂。

姑姑的身後事辦得十分簡薄,前來參加遺體告別,送她最後一程的人,寥寥無幾。除了孝子紀琤和外甥女連默兩個親人在場,竟隻有幾個她曾經住亭子間時一起玩到大的姐妹和三兩個下崗前的同事,姑父則從頭到尾不曾露麵。

紀琤站在前頭,聲音顫抖,勉強將悼詞讀完,向前來同母親告別的親友鞠躬致敬。主持人見機,忙宣布向遺體三鞠躬,哀樂隨後響起,親友繞場一周向遺體告別,紀琤雙眼通紅接受吊唁,致以答謝。

連默與以諶走在隊伍最後,躺在棺木中的姑姑與她隔著生與死的距離。姑姑花白散亂的頭發已被梳理整齊,凹陷脫形的雙頰不知填充了什麽,臉龐顯得飽滿許多,化了淡妝,倒比生前看起來安詳。

連默本以為人死如燈滅,前塵往事都將隨著生命的逝去而淹沒於時光深處,然而此時此刻,她才猛然明白,即使死亡也帶不走那些銘刻在記憶裏的痛苦片段,她固然可以不再恨一個死人,卻也無法做到原諒。

她將手中的**放在穿著壽衣的姑姑胸前,與以諶一起走到紀琤麵前,輕道:“請節哀。”

紀琤點點頭。

他大抵認真梳洗過,頭發終於沒那麽油膩,隻是久未剪過,發尾已經長得拖到領口處,臉色也不好,但還是強打精神,與以諶寒暄:“謝謝你陪小默過來,等下一起吃碗豆腐羹飯,請別嫌棄。”

以諶握緊連默冰冷的手,隻輕輕一頷首。

連默並不想吃什麽飯,隻是她與紀琤約定好趁今天去取父母的遺物,倒不好讓紀琤為遷就她而跳過吃豆腐羹飯的習俗。

一行人勉強在由喪葬公司安排的小飯館裏湊足兩桌,在小飯店門口,眾人將戴在手臂上的黑紗摘下,扔在熊熊燃燒的火盆裏,又一一自火盆上跨過,去除晦氣,這才落座開席。

連默內心裏並不覺得晦氣,她並不害怕死亡,同掩藏在微笑麵具下的險惡人心相比,死亡不足為懼。

臨桌幾個姑姑從小到大的姐妹已經拋開傷心情緒,熱熱鬧鬧閑談起來。

“韋芳你孫女都上幼兒園啦?!”一名染著棕色卷發的阿姨笑問,“時光過得真快!”

叫韋芳的阿姨衣著入時,保養得宜,嘴上抱怨:“可不是過得快!一把屎一把尿把囡囡帶大,送上幼兒園,她媽媽就吵著要買房,說什麽家裏房子小,囡囡沒有自己的臥室,總同爺爺奶奶睡,不利於成長。你們說,求我們給她帶孩子的時候,她怎麽不嫌房子小啊?”

另一個阿姨忙勸她:“哎呀,你管他們做什麽?讓他們花錢買房去呀!錢你們老的是沒有的,幫忙帶孩子麽也夠仁至義盡了,該享享清福了。”

“對對對!”染著棕發的阿姨附和,“你就是想不開,非要吃苦受累!讓我說啊,你媳婦要分出去過,你笑嗬嗬答應,熱烈歡送!”

另兩個阿姨七嘴八舌地開解她:“這麽拚命做啥?你看連麗華拚不拚?結果怎麽樣?老公跟小三跑了,她自己弄得中風癱瘓,什麽福都沒有享到!”

“是呀,是呀!連麗華當時是我們幾個姐妹裏長得最好看的,工作也早,收入又不少,打扮得比我們都時髦。大家都還在穿的確良襯衫,她已經穿我們現在說的雪紡料子了;我們還在紮辮子,她已經燙卷發了,樣樣要強,樣樣爭先。早早就曉得房子最值錢,為了房子同她弟弟翻臉……”

“我記得以前和我們住一個弄堂的艾艾,最看不慣她這副樣子,好幾次氣哼哼說‘恨不得把她那一頭卷毛揪光’……”叫韋芳的阿姨輕歎,“想不到反而是她,這麽早就走了。”

連默坐在以諶身邊,用調羹無意識地搗弄著碗裏的文思豆腐,聽到這裏,若有所思地抬眼望向對這一切恍若未聞的紀琤。

紀琤確然不曾留意臨桌幾位阿姨的交談,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信以諶身上,不斷找話題攀談,試圖同他建立起男人之間的友誼。

以諶對他,沒有一絲好感,隻保持禮貌,偶爾回應一句。即便如此,紀琤也似大受鼓勵。

“有你陪著小默,我就放心了。”紀琤發自肺腑。

“這是應該的。”以諶看了眼垂著頭心不在焉的連默。

紀琤不懂他禮貌之下的冷淡疏離。

連默推開碗筷,側頭問以諶:“時間不早,明天還要上班,要不然你先回去?”

以諶不及回應,紀琤倒先自責起來:“是我考慮不周!耽誤你們的時間了。我先同你們過去取叔叔、嬸嬸的物品吧。”

他隨即對隔壁桌的叔伯阿姨們起身致歉:“我和小默有事,先走一步,此地已經結過賬,叔伯阿姨們別客氣,慢用。”

中年人們和年輕人之間本就沒太多情誼,此時紛紛揮手。

“琤琤這些年全心全意照顧你媽媽,多不容易,你媽媽如今解脫了,你也該好好休息一下。早點回去吧。”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韋芳阿姨一定幫你解決。”

“你也該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麗華生前唯一擔心的就是沒人照顧你。”

辭別眾人,紀琤在前開車領路,以諶開車跟在後頭,返回市區。

連姑姑買的房子在市中心,是浦江市最早的一批商品房,房齡頗有些年頭。電梯慢悠悠上行,耳朵裏能聽得見纜線上下運作的聲音。

連默站在電梯一角,雙眼茫然地注視著電梯古樸的格柵門在樓層不斷上升時與樓板交錯透進來的光影。

她以為姑姑、姑父賣掉她家的房子,連夜搬走,一個聯係方式都吝於留下,應該是搬去某個寬敞明亮,有花園綠樹的大屋。

紀琤走到走廊居中的一戶門前,取出鑰匙,打開防盜門,將連默和以諶讓進室內。

老商品房的三室一廳格局逼仄,客廳采光不佳,不開燈顯得一片黑暗。

紀琤亮了燈,見連默和以諶無意久留的樣子,搓搓手:“你們稍坐,我去拿東西。”

連默站在客廳中間,四下環視,找不到一絲一毫熟悉的痕跡。

姑姑一家,似乎決意要把舊日通通抹殺。

沒過多久,紀琤捧著一隻紙板箱返回客廳,交到連默手上。

“小默……”他輕歎,“你原諒我媽,她也不容易。”

連默抬眼望向他,將並沒有多少分量的紙箱抱在懷裏:“謝謝你們這些年替我保管爸爸媽媽的物品。”

紀琤再怎麽想厚著臉皮粉飾太平,也無法直視連默一雙幽黑深沉的眼,他狼狽地轉開頭。

“我們不打擾你了,好好休息。”以諶摟住連默肩膀,向紀琤告辭。

紀琤將兩人送至門口,注視兩人並肩,步調出奇一致地走向走廊另一頭,輕輕歎氣,關上門。

連默坐在副駕駛座上,小心翼翼地捧著紙板箱,像捧著整個世界。

她從紙箱中找出一個斑駁掉漆的鐵皮月餅盒子,揭開蓋子,看了眼裏頭散亂擺放著的數件首飾。

“這是他們去美國第一次參加學院舉辦的年度宴會,爸爸買來送給媽媽的珍珠項鏈……”連默將一串因保養不當,已經失去原本光潤色澤的珠鏈繞在指間,嘴角浮現一朵懷念的微笑,“媽媽覺得太鄭重了些,爸爸摟著她在客廳裏轉了一個圈,說結婚時家中拮據,條件有限,沒有珠寶首飾送她,現在有機會,要好好彌補。”

“他們一定很愛彼此。”以諶放慢車速,空出一隻手來,撫摩連默臉頰。

連默眼中有淚:“是,他們深愛彼此。”

她伸手越過肩膀,輕觸自己後背。在衣服之下,那裏有處傷口,隱隱作痛。

“他們被發現時,緊緊拉著彼此的手……警方說,通過客廳地板上的血跡可以判斷,他們在中槍後並沒有立刻死亡,拚盡全力,爬向對方,死也要死在一起……”

連默閉上眼睛,那畫麵在她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回放。

以諶心疼得無以複加。

他一轉方向盤,將車駛向最近的一處公園,將車停在暮色將至的停車場上。

連默將珍珠項鏈放回鐵皮盒裏,回手抹去溢出眼眶的眼淚,努力對他露出一個比哭還令人心碎的微笑:“最後的時間,他們至少還有彼此。”

留下她一個人,獨自麵對世間人情冷暖。

以諶一把抱住她,不管紙板箱的棱角硌痛他的胸口,他隻想緊緊擁抱她,連同她的傷,她的痛,她無處言說的孤單寂寞,通通都抱在懷裏,再不放開。他想用自己的愛,換她今後每時每刻,幸福微笑……

實習生偷偷覷一眼連默臉色,又低下頭去默默將從攝影工作室三腳架上提取的眾多指紋錄入電腦,以便與工作室員工們的指紋做對比。

連默其實是極易相處的導師,從不藏私,也從未給他臉色看,或者斥責他做事不夠勤快,隻是今天圍繞在她周身的低氣壓無形中令壓力倍增。

連默不曾注意實習生的小動作,她取過一個密封袋,拉開密封條,從中取出三腳架。這支三腳架想必購置有些年頭,鎖定金屬腳管的扳扣因來回扳動太多次數,已有些微掉漆,上頭安裝的三維雲台一角的漆也有剝落,露出裏頭銀灰色鋁合金材質。

她提取指紋,填上與物證對應的編號,放在一旁,隨後將三腳架移至另一側實驗室檢驗台,取過發光氨噴劑,對準三腳架雲台和腳架部分,按動壓柄,均勻噴灑。

連默走到牆邊用手肘觸碰開關,燈光熄滅,實驗室陷入黑暗之中,隻有檢驗台上三腳架的雲台發出觸目驚心的幽藍的大片熒光,腳管上也有條條絮狀血液噴濺後被抹去留下的擦拭痕跡。

找到了!她在心裏說,重新亮起燈光,返回檢驗台,用解剖刀刮下少許雲台上的亞黑色油漆,裝入物證盒中,又拿棉簽在每一處血液痕跡擦拭取樣,封存,編號。

走出實驗室,連默把手中的油漆樣本和血液樣本遞給實習生:“幫我送到實驗室,請他們加急。”

“好的。”實習生接過數個樣本,一溜煙跑出去。

他火急火燎的背影令連默一愣,隨即搖搖頭,回去繼續對剩餘的三腳架進行采樣。

那邊青空和小劉加班加點在核實攝影工作室眾多工作人員提供的不在場證明。

趙菲妍遇害當晚在外地拍攝的工作人員首先得以排除,與她在工作上並無太多交集,又有不在場證明的人員也陸續排除嫌疑,重點懷疑對象逐漸落在與趙菲妍接觸最多的攝影師貴天真、燈光師白亮、服裝師梁心恬和化妝師聞嘉黛身上。

貴天真自陳當晚前往浦江濕地拍攝夜景,也同時坦陳沒人能證明她的行蹤。

燈光師白亮與服裝師梁心恬為彼此做證,表示當晚他們相約與幾個朋友一道唱歌,可是背景調查顯示,白亮曾因猥褻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因在獄中表現良好,出獄後被安排參加街道的技能培訓後,經街道推薦,在貴天真的攝影工作室謀得現在的燈光師工作。

“案發當晚他說在歌城唱歌直到十一點,因為喝了點兒酒,人有些暈乎,就步行了一段路程,隨手在路邊招了輛招攬生意的黑車,返回住處。他說沒留意具體時間,也沒注意自己到底乘坐了一輛什麽車,提不出更確切有力的證據。”小劉拍一拍線索板上燈光師白亮的照片,“我覺得他嫌疑很大,首先他有案底,其次他所提供的不在場證明不夠充足。因為從他離開歌城,到趙菲妍遇害,這之間有一個小時空白,車如果開得足夠快,足以使他趕到案發地點……”

“求愛不成,憤而行凶。”

“梁心恬的嫌疑呢?”費永年轉而問。

照片上的梁心恬長相如同她的名字,長相甜美,鼻梁上有些許雀斑,為她平添一絲俏皮,看不出來能做出如此凶殘的事。

“經調查,她和白亮是情侶關係,對白亮死心塌地。據工作室其他人說,她接了不少私活兒,就為能攢錢給白亮買一台價格不菲的單反相機,對白亮那是掏心掏肺。”青空看看筆錄,“而白亮有個壞毛病,喜歡對女性獻殷勤。他長得帥,嘴巴甜,做事賣力,在工作室裏很吃得開。廣告拍攝期間恰逢趙菲妍生日,他還給她送過花和價格不菲的禮物。梁心恬也許因妒成狂。”

費永年將雙手負在背後:“這個動機不算充分,但這麽多年的辦案經驗告訴我,很多殺人案的導火索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至於化妝師聞嘉黛,她也沒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小劉的視線略過線索板,“她說案發時間段她正在睡覺,沒有人能替她證明。”

所有人都將視線落在貴天真的照片上。

她年輕,因常年在野外拍攝,體質頗佳,不到三十歲已擁有一間有二十名固定員工的攝影工作室,受到時尚圈和演藝圈的追捧,對作為演員,渴望成名的趙菲妍來說,無疑是充滿吸引力的。她有能力令趙菲妍在半夜三更無畏低溫細雨,徒步上山,隻為赴她的約會。

“所有沒有明確不在場證明的人中,她嫌疑最大。”青空直言,“哪個藝人拒絕得了著名攝影師的邀約呢?哪怕半夜約在那麽偏僻的地方。何況貴天真身為女性,能使得受害者的警惕性大大降低。”

“先請貴天真來,配合我們做進一步調查。”費永年沉吟片刻,敲敲線索板,“要找到動機,但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不要驚動她。”

貴天真十分配合警方,不但如約至分局接受調查,甚至還帶來當晚她的行車記錄影像與車載衛星定位係統的行車路線記錄,並附上一周內的通話記錄。

小劉接過她遞上的U盤,並不急於驗證她的說辭,隻朝她笑了笑:“謝謝您積極主動配合我們警方調查。”

貴天真短發齊肩,野外的拍攝工作使得她的皮膚被曬成一種健康的金蜜色,五官透出一種中性的野性美,簡單的米色毛衣牛仔外套被她穿出一份利落的高定風格。

她的態度並不咄咄逼人,相反出奇克製自持。

“工作關係,我在野外拍照時,手機常保持靜音狀態,有時會錯過打進來的電話。一般在工作結束後,我會查看手機通話記錄,確保沒有遺漏重要來電。”貴天真目似清泉,透徹得仿若能倒映整個世界,又保有一份稚真好奇,“但我返回市區後恰巧遇上趙菲妍缺席當天的廣告拍攝,現場工作人員等得心浮氣躁,抱怨不斷,嫌她還沒真正紅起來先學會耍大牌。” 貴天真頓了頓,“在全組等待一小時後,我宣布收工,麻煩助理與她的經紀人陸姐聯係交涉。”

“助理回複我,陸姐人在外地,並不很了解具體情況。趙菲妍以前一直做女演員們的發替……”

“發替?”

“頭發替身。很多女演員的頭發因為經常染燙做造型,發質糟糕,在拍攝時用本人的頭發無法呈現導演或者廠商的要求,當然可以用電腦進行後期處理,但遠沒有真人拍攝效果自然。”貴天真解釋。

青空示意她接著說。

“因為以前隻是沒名氣的發替,所以她一直沒有助理。聽陸姐原來的計劃,本打算等廣告播出,替她打響名氣,接拍更多商業廣告時再幫她配一個助理。陸姐方麵回複說一時也無法聯係到她,可能是第一次擔綱拍攝廣告,壓力過大,躲起來減壓。這樣的事,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貴天真輕喟,將她的手機推向坐在對麵的青空,“因她一直沒有出現,我不得不重新安排日程,一時事忙,所以沒注意在十七日晚十點半,她曾經撥打過我的手機。”

青空看了一眼上頭的電話號碼,小劉則起身走到門口,叫住門外經過的幹警,向上級申請調取查詢趙菲妍的通話記錄。

“你對燈光師白亮可有所了解?”

“白亮?”貴天真墨長的眉微蹙,“他由社區陽光接納計劃推薦過來,試用期開始前,他明確表示已經洗心革麵,和過去的狐朋狗友徹底斷絕往來。”

“你怎麽看?”費永年問上來送報告的連默。

連默認真注視雙向鏡另一邊的貴天真片刻:“她要不是確然無辜,就是演技高超。無論肢體語言還是麵部細微表情,都顯示她所言不虛。”

“有什麽新線索?”

“三腳架上有血液反應,檢測結果已經出來,血跡屬於受害者。”連默將報告遞給費永年,“雲台上刮取的油漆樣本經氣相色譜質譜聯用儀檢測結果與在死者顱骨傷口內找到的亞黑色殘片成分完全一致。”

“可以認定凶器就是那架三腳架?”費永年向連默確認。

連默點點頭:“三維雲台的邊緣鈍角與死者顱骨的鈍器傷口也吻合,基本可以斷定這就是凶器。實驗室提取到兩組比較清晰的指紋,一組屬於貴天真,一組則屬於燈光師白亮。”

費永年陷入沉思:“白亮求愛不成,惱羞成怒,勉強說得過去。但貴天真,她有什麽動機?她已經功成名就,初出茅廬、毫無名氣的趙菲妍,對她完全構不成威脅……”

思及以精神疾病為由提起上訴、笑起來人畜無害的娃娃臉連環殺人犯詹姆斯·龐,連默聲音淺淡:“大量證據表明有高智商反社會型人格罪犯,風度翩翩,充滿魅力,他們殺人不為泄憤,隻為取樂。”

連默屈膝坐在飄窗上,懷裏抱著初一,腳邊放著一隻紅漆樟木匣子。

整整十年,當這些對旁人來說微不足道的物品,終於交回到她手上時,除了最初一刻的迫不及待,便再不曾查看,反而將它們通通裝進匣子裏。

她沒有勇氣去翻檢查看。

初一在連默懷裏用濕漉漉的鼻尖輕拱她的手臂,小狗身上柔軟的茸毛和暖融融的體溫,驅走一絲蔓延上來的寒意。連默將臉貼在初一身上,感受它輕快的心跳。

以諶捧著一大牛皮紙袋食材推門進來,身後跟著以諾。

進門換鞋後以諾直奔初一,用自己帶來的能發出聲響的玩具球、骨頭形狀的狗咬膠逗弄初一:“初一,來來來,到哥哥這裏來!”

初一瞪一雙巧克力色眼睛,分明動心,卻克製地在連默臂彎裏搖搖尾巴,沒有立刻跳進他懷裏。

連默輕笑,吻了吻初一額頭,伸手在它兩隻後腳稍微使力:“去吧。”

初一得到鼓勵,四足在連默身上一蹬,歡快地像一道灰白色的閃電直直投向以諾,以諾哈哈笑著一把接住初一,一人一犬在客廳裏玩成一團。

“幼稚!”以諶將買好的食材分門別類放入冰箱,洗手出來,看見親弟舉高手臂,引得初一不斷向上蹦著企圖去咬玩具球的樣子,搖頭失笑。

他走到飄窗邊,側坐在連默對麵,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仿佛比早晨燙。”

冬季來臨,感冒多發,連默不幸中招,頭痛鼻塞,還有點發燒,她不肯請假休息,以諶也不強迫她,隻堅持下班由他買菜做飯。

“我沒事。”連默嘟囔。

過去十年,無論病得多重,她都一個人應付下來,現在不過是區區感冒,沒必要大驚小怪。

以諶輕聲笑起來,揉了揉她臉頰:“你要給我機會,展示我過人的廚藝及細致周到的服務……”

一旁以諾一心二用,逗弄初一的同時,不忘偷聽兩人說話,這時忍不住插嘴:“小默默,不要看我哥平時總板著一副四平八穩的棺材臉,其實最溫柔體貼。”

以諶瞟他一眼,征求連默意見:“他死皮賴臉要上來同我們一起吃晚飯,你看有沒有多餘的位置給他?”

以諾忙將手裏的玩具球丟給初一,自己雙手合十,朝連默作揖:“默默,小默默,看在我孤身一人,父母出門遠遊,兄長長期在外有家不歸的份上,收留我吧!”

“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吧。”連默望了眼叼著小皮球跑回來在以諾腳邊打轉的初一,輕道。

以諾滿臉諂笑,伸出雙手趨近飄窗,想同連默握手,被以諶抬腳輕輕踹開。

“留下來吃飯沒問題,你負責洗碗。”

以諾跳腳:“小默默都沒提附加條件。”

“隨便你。”以諶在連默額角印下一吻,起身走向廚房。

兩兄弟在你一言我一語的討價還價中,一前一後走進廚房,聲音消失在廚房門後。

連默雙手環抱膝蓋,伏在自己手臂上,笑容一點點漫上嘴角。

吃過晚飯,以諾嘴裏咕咕噥噥,到底還是迫於兄長的威嚴,鑽進廚房洗碗去了。

以諶洗幹淨草莓,另將兩個獼猴桃削皮切片,一起盛在白色水果盞中,端給窩在沙發裏看新聞的連默:“多吃水果,能補充維生素和礦物質。”

轉而端出用羊奶泡軟的狗糧,放在小狗初一專用的進食墊上,初一聞見味道,小跑著奔向食盆,蹲坐下來,“呼嚕嚕”吃得歡實。

以諾圍一條白色圍裙,倚在廚房門框上,聲音哀怨:“人不如狗……”

“你可以走了。”以諶懶得理會他。

連默忽然從沙發裏坐正身體。

電視裏正播放新聞:“……新晉女演員趙菲妍慘遭殺害,著名攝影師貴天真接受警方調查……”

自艾自憐的以諾猛地來了精神,三步並作兩步,從廚房走到客廳,站在沙發後頭,半趴在沙發靠背上:“貴天真啊?絕對不可能是她啦!”

連默側頭看他:“何以見得?”

以諾聳肩:“以貴天真今時今日的成就,根本不會和這些小演員、小模特計較,她真要殺人,恐怕目標也會定在幾個有實力同她一起角逐年度國際攝影大獎的攝影師身上。”

連默陷入沉思。

“下月中旬一部好萊塢大片來浦江舉行亞洲首映典禮,早早約好她作為唯一指定攝影師全程跟拍,幾個有意在年底拍攝人像影集的演員想排她的檔期都排不進,她哪裏有工夫去同小明星糾纏?!”以諾補充,“除非警方是拿她做幌子,意在麻痹真凶。”

“她說當晚在濕地拍攝夜景,沒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連默不便透露更多細節。

以諾“哈”一聲,一拍沙發靠背:“從市區到濕地,要經過一處收費站,即使市區道路監控攝像頭沒能拍攝到清晰圖像,但收費站的攝像頭一定會拍到駕駛員!”

連默眼睛一亮,取過沙發旁茶幾上的電話,打給青空。

那頭青空正在做體能訓練,低頭躲過教練的一個勾拳,拍拍拳套,示意暫停,彎腰從扔在拳台一角的毛巾上取過手機:“喂?”

“查過收費站的監控沒有?”連默的聲音傳來,似遠似近。

青空一愣:“沒有。這就去查!”

被貴天真自己提供的“無法得到證實”的不在場證明誤導,以至於所有人都未核實當晚她是否駕車通過浦江濕地收費站。

結果監控中心調取收費站當晚的錄像,很快發現貴天真在十七號晚二十二點十三分,駕駛她的浦江牌照純黑色吉普牧馬人通過收費口,直到次日上午九點三十八分驅車通過返城收費口。

費永年屈指敲敲白板:“排除貴天真,還有白亮,梁心恬,聞嘉黛。媒體將矛頭直指貴天真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能令真凶放鬆警惕。抓緊,以請他們協助進一步調查的名義讓他們前來接受問訊,看看能否找到突破口。”

有案底的白亮首先到分局接受問訊。

他看起來有些緊張拘束,整個人呈現一種防備的緊繃狀態,在問訊椅上坐得筆直,雙手交疊擱在桌麵上,努力不讓自己的眼神遊移,回答問題盡量客觀簡短,不摻雜個人感情。

“我和趙菲妍就是一般同事關係。

“送禮物?因為是她過生日,況且工作室也不止我一個人送她禮物,大家都送,我不送不好看。

“我怎麽可能追求趙菲妍?我和她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她是大學生,又得到經紀公司力捧,我才初中畢業,不過是個給人打工的燈光師,這點兒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我隻是想趁她還沒紅起來的時候同她打好關係,萬一她將來紅了,也算是一條人脈。”

“你老實交代,十七號晚唱完歌,你究竟去哪兒了?梁心恬說她打你電話,你也不回,第二天上班人看起來萎靡不振,很沒精神。”青空逼問。

白亮沉默片刻,苦笑:“心恬說的?”

青空點點頭:“你們是情侶關係吧?”

白亮看了眼戴在左手中指上的白金男款素戒,輕歎:“是。我本來打算年底拿到年終獎,就向她求婚……”

他抬眼,直視青空的眼睛:“你們應該已經知道,我是有案底的人,當時年輕魯莽,交友不當,犯了罪,我不會推脫。但我努力改過自新了,在監獄圖書館裏看到一本攝影圖冊,使我對攝影產生濃厚興趣。出獄後在社區街道的幫助下,學習攝影技能,因為表現良好,被推薦到貴老師的工作室。”

“說重點!”青空提醒他。

“我加入工作室時,向貴老師承諾過,與過去的一幫狐朋狗友徹底斷絕往來。”白亮臉上浮現愧色,“可是十七號晚上,我食言了。”

十七號晚上,在和朋友們一起唱歌的時候,白亮收到一條短消息,來自過去的朋友。

“他比我服刑時間久,出獄後家人不願意接納他,朋友們躲避他,他日子過得挺難的,東打一份工,西打一份工,居無定所。前段時間查出得了肝病,需要一大筆醫療費……”白亮表情苦澀,“他發消息來說,看在他在牢裏還算照顧我的情分上,請我幫幫他。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去看看他的情況。我得到社區街道叔叔阿姨們的幫助,重新被社會所接納,我也希望能盡自己微薄之力,能幫他一點是一點。”

“所以你十七號晚去見這名獄友了?”

“所以他能證明你案發時間段的行蹤?”小劉問道。

“我給他留了點兒錢,第二天下班又去橋洞下麵找他,可是他已經不在那裏了。”白亮悵然,“我不想讓心恬知道我的那段曆史,我隻想和她好好地為未來而努力……”

“所以,不是你約趙菲妍半夜上山的?”青空求證。

“怎麽可能是我?!”白亮矢口否認,“倒是那天收工後,我在收拾場地的時候,看見小聞姐一邊幫趙菲妍卸妝,一邊在和她嘀嘀咕咕,神神秘秘的。”

“你沒聽到她們說什麽?”

白亮搖頭:“她們女人之間的事,我哪裏會湊上去聽?”

聞嘉黛跟在幹警身後推門進來的一瞬間,青空一錯眼,將她看成了貴天真。可等幹警閃身請她入內,青空便將兩人區分開來。

聞嘉黛與貴天真身高相仿,目測有一米六九、一米七的樣子,短發齊肩,發梢微微向內彎曲,形成好看的弧度,發尾染著一層讓人過目不忘的銀貂灰色,化淡淡的妝,穿淺藍色毛衣,外罩一件牛仔絎縫外套,搭直管吸煙褲配平底鞋,有種斯文與幹練集於一身的矛盾感。

她被讓入接待室後,朝青空和小劉微微頷首,款款落座。

小劉從飲水機接一杯溫水,放在她手邊的茶幾上。

聞嘉黛客客氣氣地道謝。

小劉打開筆錄本,青空朝她微笑:“今天請你來,是想向你進一步了解一些情況。”

聞嘉黛坐得筆直,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雙手搭在膝頭:“有什麽需要了解的,請盡管問。”

青空打開錄音錄像設備:“聞小姐與工作室的同事們,關係應該不錯吧?”

“我們工作室是個和諧的大家庭,同事們都很友愛。”

“那你對他們一定有所了解嘍?”

“多了解也談不上,畢竟就算生活在一起,也未必能全然坦誠相待,毫無秘密。”聞嘉黛輕輕側頭,帶著一點點飽經滄桑的曠達,“大家業餘就是一起吃飯唱歌,偶爾逛街喝茶的情誼。”

“這樣說來,你和死者趙菲妍也不熟了?”

“我們化妝師每天要替不曉得多少前來拍照的人化妝,做造型,全無交流肯定不可能,但要說有多熟,就有點自抬身價了。”聞嘉黛勾勾嘴角,麵上帶著些許自嘲,“除非長期與明星合作的專屬造型師,才比較有機會接觸到客戶更私人的一麵。”

青空同意她的觀點,翻看手邊資料:“你以前是平麵模特?”

“是,頗久之前。”

“也不久,才五年而已。”

聞嘉黛笑起來:“時尚行業是競爭最激烈、最殘酷的行業,用一句外國名模的話說:今天你在業內,明天你就出局了。模特這一行汰舊換新的周期太短,速度太快。我身高沒有太大優勢,長相不出眾,又不會發癡賣嗲,很快就連拍攝平麵廣告的機會都要拱手讓給新人……”

“有什麽好不甘心的?各人有各命,我現在做化妝師,賺得並不比當模特時少。”聞嘉黛聳肩。

“所以根據趙菲妍的手機通話記錄,她遇害當晚打給你的兩個電話,都是打錯了嘍?”青空語氣一轉,嚴肅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