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6

聞嘉黛一愣,回想片刻:“我晚上睡得迷迷糊糊,好像是接到過電話,沒說幾句就掛斷了……”

“既然你同她不熟,趙菲妍在半夜打電話給你,你不覺得奇怪?”

“她也許隻是不小心撥錯號碼。”聞嘉黛挑眉,“我並不能左右別人的行為。”

青空再度認同她的說辭:“那以你對同事們‘有限’的了解,你覺得誰和趙菲妍私下裏有矛盾?”

聞嘉黛皺眉,苦苦思索。

“你們老板貴天真會不會對她有反感?”青空引導地問,“畢竟趙菲妍以前一直都隻是替身,擔綱拍攝廣告還是第一次,拍攝進度一直不理想,總是達不到貴天真的要求。兩個人又都是自我表達意識比較強的人……”

“不是天真!”聞嘉黛猛烈地反駁,“誰都可能,但絕對不可能是天真!”

這時接待室的門被敲響,區警官推門探頭進來:“小衛、小劉,貴天真已經帶到三號審問室。”

青空與小劉齊齊回頭。

“我們馬上就來。”小劉合上筆錄本,揚聲回應。

“好。”區警官退身。

洞開的接待室門外,連默戴著手套,拎著一個裝在大號物證袋裏的髒汙得不像話的黑包經過,物證袋底部已經積聚了一攤混濁的不明**。

聞嘉黛下眼瞼肌肉不自覺地跳動。

青空轉回頭,朝聞嘉黛一點頭:“凶手棄置在公廁垃圾袋內的物品已經被幹警們從麵積為三百六十公頃,日處理近萬噸生活垃圾的填埋場找到。”

“有位參與尋找的女民警甚至被熏到暈倒。”小劉感歎,“希望能從被找到的物品中提取到凶手的指紋。”

青空站起身,俯瞰正襟危坐在沙發上的聞嘉黛:“不知道會不會與貴天真的指紋相匹配?”

“不會的。”聞嘉黛倏忽一笑,人不再繃得筆挺,十分放鬆地靠在沙發背上,眉眼之間染上一縷不以為然,“怎麽會是天真?她才不會把這種小演員放在心上。”

“哦?”青空複又坐下。

小劉重新打開筆錄本:“那是誰?”

“是誰?”聞嘉黛似笑非笑,“你們不是已經抓到我了嗎?”

她懶洋洋的,眼神裏充滿了得意,與稍早那名看起來斯文又幹練的女郎,好似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為什麽?”青空不解。

“因為她蠢。”聞嘉黛嗤笑。

“蠢就可以成為你殺人的理由?”青空目光微冷,“那你得殺多少人?”

“她那麽蠢,卻能獲得天真的全部注意力,被天真稱讚,被天真鼓勵……”聞嘉黛喃喃自語,眼神中透出一絲悵惘,“而我陪在天真身邊這麽多年,她的眼裏卻漸漸不再有我的存在。”

小劉瞠目。

青空起身,叫進站在接待室門外的幹警:“帶她去三號審訊室,看好她,別讓她做傻事。”

“是!”年輕幹警進門,將嘴角含笑的聞嘉黛帶出接待室。

“所以,是情殺?”以諾努力不讓自己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算是吧。”連默輕歎。

“這腦回路……”以諾詞窮,“真是與眾不同。”

以諶端出三杯紅棗核桃露,先遞給連默一杯,然後塞給以諾一杯。

以諾低頭聞了聞:“我不喜歡吃紅棗。”

“不喜歡別喝。”以諶坐在連默身邊,伸手摟住連默肩膀,“案件告破?”

“嗯。”連默內心並不覺得輕鬆。

這件殺人案的動機,既簡單,又複雜。

因為一個字:愛。

凶手聞嘉黛深愛貴天真。

她說,她本來是職業前景日薄西山的平麵模特,原本屬於她的廣告代言被新生代網紅臉取代,她隻能淪為網紅臉的人肉背景,胸中的委屈與不甘,如同熊熊燃燒又無處宣泄的火焰。直到遇見前來拍攝的貴天真。

取代她的新人模特有資源,有人脈,可是卻遠不如她懂得對鏡頭的把握。

“天真不厭其煩地指導她,還對她說,看看你身後的模特,她這樣笑起來才甜美。”聞嘉黛談及往事,麵帶甜蜜微笑,“第二天拍攝時,現場化妝師因路上車禍而遲到,導致遲遲無法開機,我自告奮勇,提出願意先替大家化妝。別人都不太相信我的化妝技術,隻有天真,毫不猶豫地讓我試試。”

聞嘉黛的眼神如夢似幻,陷入對過往的回憶。

“天真說我有一雙巧手,能化腐朽為神奇,說我有做化妝師的潛質。”

因為貴天真的這句話,她毅然決然地卸下模特身份,轉行成為化妝師。為了匹配這個身份,她甚至不惜遠赴美國,前往全美排名前五的美妝學院學習化妝造型,隻為得到貴天真的肯定,能在貴天真攝影工作室團隊中占有一席之地。

隨著時間的流逝,聞嘉黛對貴天真的癡迷非但沒有消退,反而越陷越深。

“我嫉妒那些資質平平,又蠢又笨,卻獲得她溫柔對待的模特!他們隻是年輕,仗著一張漂亮臉蛋,絲毫不用付出努力,就能獲得所有人的關注!”聞嘉黛嫉妒成狂,“可是,趙菲妍不應該對天真示好!天真是我的!”

導火索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

在廣告拍攝期間,貴天真很照顧新人,願意在動作、神態等各方麵指導趙菲妍,甚至親自做示範,教她怎樣麵對鏡頭才更好看,又稱讚她有一頭充滿生命力的美麗頭發,完全不用做後期電腦特效,就可以達到廣告要求。貴天真這種敬業又不盛氣淩人的態度顯然令初出茅廬的趙菲妍對她產生好感和依賴。

“一結束拍攝看回放的時候,她就會跑到天真身邊,挽著天真的胳膊或者抱著天真的腰,下巴壓在天真肩膀上,態度親密到讓我恨不得衝上去拽開她!”聞嘉黛眼中漸漸升起癲狂之色,語氣卻出奇冷靜,“可是,我不能讓天真生氣,不能留給天真一個壞印象,所以,嗬嗬嗬,我要想別的辦法,讓她在我們之間消失。”

聞嘉黛並不僅僅是想想而已。

她在收工為趙菲妍卸妝時,假傳消息給趙菲妍,說貴天真約她晚上在山上拍攝一組夜景人像,又表明自己也會一起去,讓趙菲妍不要聲張。

“免得讓其他模特心生妒忌。”聞嘉黛得意地笑,“我還告訴她,天真在戶外拍照時從來不接電話,有什麽事到山上見麵再說……可惜這個蠢女人就是忍不住要打電話!”

趙菲妍不知道是心中沒底,還是想再確認一下,不但給貴天真打電話,還連打兩個電話給聞嘉黛。

“不過不要緊,她最終還是抗拒不了成為天真的人像攝影模特的**,前來赴約。”

聞嘉黛笑出聲來:“我穿好黑色長風衣,紮好頭發,戴著棒球帽,背著裝有順手從工作室帶出來的三腳架的大包,和她在山腳下會合。她一路都在問我,像她這樣剛出道沒多久的演員,給貴老師當人像攝影模特的一定不多吧?我實在厭煩聽她聒噪,就在半山停下來。她一直問,一直問:貴老師怎麽還不來?”

聞嘉黛姿態放鬆,可眼神中的怒火出賣了她:“我對她說,先化妝,天真馬上就到。她將圍巾裹在腰間,嘻嘻哈哈說早知道山上這麽冷,就穿牛仔褲了。”

聞嘉黛沒有給她更多機會,她抽出放在背包裏的三腳架,猛然揮向趙菲妍。

趙菲妍沒有任何防備,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她又掄起三腳架,朝趙菲妍頭頂狠狠地砸了好幾下,直到她胸中的那團怒火得以宣泄。

趙菲妍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冷潮濕的石板地上時,聞嘉黛取出剪刀,將她的長發亂七八糟地剪了下來,連同她的隨身物品一起塞進背包,帶下山,留她在微雨飄零的寒夜,獨自等死。

聞嘉黛冷靜地步行至路邊的公廁,脫去棒球帽和風衣,將之與塞著趙菲妍物品的背包一道裝進事先準備好的黑色塑膠大垃圾袋內,唯獨將三腳架揣在外套內,仔細擦拭幹淨,次日帶回工作室,趁眾人不注意,放回置物架上,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上班下班。

以諶摸摸連默頭頂:“所以你拎在手裏的黑色背包,隻是詐一詐她?”

連默瞪大眼睛:“怎麽可能?!刑事訴訟法有‘僅憑口供不能定案’原則。雖然她的供述是重要的定罪依據,但仍需要有完整的證據鏈支撐她的認罪供述。民警們確實是從占地三百多公頃、數噸重的生活垃圾中找到那個已經被汙水浸透的黑色背包的,其中有趙菲妍的手機,還有大量被剪下來的頭發……我從趙菲妍的油蠟皮小鏈條包表麵提取到數枚帶血的指紋,悉數屬於聞嘉黛。”

以諾搓搓自己手臂:“這個女人好恐怖!”

連默垂睫,啜一口紅棗核桃露,如煙般歎息:“佛曰: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啊?”以諾摸摸耳朵,不懂。

以諶輕撫連默臉頰:“辛苦你了。”

容忍我的蠢弟弟。

一旁小狗初一跳上他膝頭,“嗷嗷”叫著,仿佛應和。

窗外的陽光灑進室內,照得客廳裏一片暖洋洋。

第三章

陳痛

接到貴天真發來的邀請函,連默有些意外。

案件偵結,貴天真洗清嫌疑,回歸正常生活,連默將相關證據歸宗保存,便將此事拋開。唯有報紙社會版、娛樂版連篇累牘地報道著名攝影師工作室女化妝師為情殺人的新聞,偶爾會提醒她,曾經手調查過一個年輕演員的死。

連默以為她和貴天真的世界已沒有交集。

隻要無事就一定前來蹭飯的以諾一手撈起初一抱在懷裏,一邊往沙發旁的茶幾上瞟。

“咦?貴天真人像攝影個展開幕酒會邀請函?”以諾拈起茶幾上被壓在其他信件、報紙下頭,隻露出大半角的信封。

自從接手陳況的私人調查工作室,他就養成留意小細節的習慣。

“細節決定成敗。”以諾說得一本正經。

憑他對八卦充滿好奇的天性和充足的資金、廣闊的人脈做支持——以諶說父母見幼子終於從花天酒地、不學無術的生活中清醒過來,願意投身到私人調查領域,感動得開香檳慶賀,又撥一筆款項給以諾,支持他的事業——調查工作室的生意大為火爆。

連默正在拖地,聞言拄著拖把手柄站直身體:“你知道?”

以諾誇張地搖搖手中的信封:“好萊塢大片來浦江亞洲首映前的一波造勢宣傳,一票難求!”

連默眨眨眼,不懂其中關聯。

以諾抱著初一向後倒,栽進身後的沙發裏:“一個充滿個人魅力,作品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著名攝影師,舉辦一場令人矚目的個人攝影展,隨後影片方宣布邀請她在電影主創人員來浦江宣傳期間,全程跟拍,將會由她的鏡頭記錄獨一無二的幕後故事,呈現給觀眾們。”

連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以諾不由得將下頷壓在初一腦袋上,不管初一扭動身體掙紮,“哧哧”笑:“你帶以諶一起去呀,保管大開眼界。”

初一掙脫他的懷抱,跳下沙發,跑到連默腳邊,圍著她打轉,視米色毛絨絨的拖把頭為和它爭寵的對手,弓起背自喉嚨裏發出“呼嚕嚕”的聲音,捍衛它在女主人心目中的地位。

貴天真的個人攝影展就在她的攝影工作室內舉辦。

將起分隔作用的幕布通通升到天花板,老郵政大廈寬闊敞亮的樓層被原原本本展示在眾人眼前。充滿中式風情回環曲折的木質窗欞,飽經歲月滄桑斑駁的粉牆,曆經無數次踩踏漆水剝落露出底下原本木色的長條地板……每一個未經修飾的細節都在講述著這幢建築的故事。

個展開幕式酒會設有一個小小的紅毯,然而眾多明星的到來早已引得各路記者蜂擁而至,將大樓門口圍得水泄不通。

連默由以諶伸手環護通過紅毯時,被兩側不斷閃亮的閃光燈晃得有片刻眼前一抹黑。

由古舊的老式電梯上到二樓,她默然片刻,才低聲嘀咕:“眼睛都要閃瞎,由衷佩服明星們每天麵對鎂光燈。”

以諶輕笑,微微垂頭,在她耳邊說:“所以明星們愛戴墨鏡。”

連默用力點頭:“有道理。”

以諶要忍一忍才沒伸手摸她的頭。

連默出門前在以諾指導下,將兩鬢長發擰麻花似的卷成一股,由兩側相對並在腦後,拿黑色橡皮筋紮在一起,垂在腦後,看起來清新可愛。

“小默默認真打扮一下,絕不輸給任何女明星!”以諾不吝讚美。

連默卻並無自覺。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長得美,更未試過憑一副皮囊吃飯。

但她在貴天真的作品裏,看見那些隱藏在出眾皮相之後的靈魂。

貴天真的鏡頭似有奪魂攝魄的異能,透過她的眼,將明星們不為人知的一麵,定格在照片上。

連默站在一幅黑白人像前,駐足良久。

坊間出名豁得出,以諧星麵目示人的女明星,直麵鏡頭,平時誇張的爆炸頭被微微卷曲的短發取代,光裸纖細的肩膀好像承載著太多甩不脫的重壓,以鼻梁為分界線,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黑暗。

連默在她眼睛裏看見平靜之下洶湧壓抑的暗流。

用滑稽詼諧的表演帶給觀眾歡樂的女演員,努力隱藏自己痛苦悲傷的真實一麵。

她的鏡頭令人無處可逃,原形畢露。連默想。

一個頭戴棒球帽的人走到連默身邊,與她並肩注視照片,片刻工夫後,來人回臉仔細看了看連默,隨後驚喜地輕呼:“摸摸!”

接著整個人在原地一跳,蹦到連默身上,雙手摟住她脖頸,雙腳環在她腰上,像一隻猴子一樣吊在連默身上。

站在不遠處的以諶本能地想上前,卻被兩名一看就是保鏢性質的健壯外籍男子攔住。

連默茫然地望了眼以諶,無奈地垂睫瞪向掛在她身前的人。

“摸摸,是我!”來人騰出一隻手來,摘掉頭上的棒球帽,露出金燦燦的一頭金發。

連默腦海裏即刻想起中學時偶爾參加同學生日聚會,有女生喝紅酒攙蘇打水,喝得爛醉,當眾寬衣,跳進遊泳池裏,與陌生男同學激吻,一眾同學圍在泳池邊上尖叫吹口哨,更有人取出攝像機來,錄下全過程。該女生最後濕淋淋醉醺醺被人送回家去。次日神清氣爽挺胸抬頭來上課,一副全然忘記昨夜事的樣子。

“是默默,不是摸摸。”連默有些無奈,輕拍她臀部,“克萊爾,快下來,我吃不消。”

兩人已引起旁人注意,有觀展者發出意外驚叫:“克萊爾·戴斯蒙德!”

金發碧眼的尤物克萊爾·戴斯蒙德穿一件緊身黑毛衣,罩一件灰色超大號廓形大衣,配著黑色窄管長褲和帆布鞋,戴著棒球帽的樣子像一個尋常的外國觀光客,可當她摘下棒球帽,立刻在個展現場引起一陣**。

已有人頻頻向掛在連默身上的克萊爾行注目禮,有幾個明星顯然準備過來打招呼。

作為主人的貴天真適時出現,拯救連默於眾目睽睽之下。

“連法醫,戴斯蒙德女士,歡迎兩位撥冗出席開幕酒會,我辦公室裏有一瓶匈牙利托卡伊阿蘇精華貴腐酒,產自1983年,兩位可有興趣共飲一杯?”

克萊爾碧綠如海的眼眸一亮,從連默身上跳下來:“摸摸,我們多年不見,當浮一大白!”

連默點點頭。

由貴天真引路,三人走向她的辦公室,克萊爾的兩名保鏢不遠不近地綴在她們身後。

以諶遙遙注視連默不再緊繃的步態,放下心來。

貴天真將連默和克萊爾領進辦公室:“抱歉,辦公室裏有些亂。”

然而三個女孩子的姿態都愜意從容,並沒有人真正在乎辦公室裏的雜亂。

貴天真果然從一個辦公桌側邊的櫃子裏取出一瓶裝在盒子裏的貴腐酒,又從飲水機附近找來三個幹淨馬克杯,為每人倒一點兒酒。

三人碰杯,連默朝貴天真揚了揚手中的馬克杯:“祝攝影展成功!”

“謝謝!”貴天真微笑,“我還有客人要招呼,兩位請隨意。”

在走出辦公室之前,她稍稍猶豫,請求連默:“在離開前,能否留些時間給我,我有些事情,想與連法醫私下討論。”

“好。”連默點頭承諾。

貴天真這才走出辦公室,由連默與克萊爾獨處。

克萊爾·戴斯蒙德凝視連默片刻,衝上前一把抱住她:“哦,我可憐的摸摸!”

連默不再試圖糾正克萊爾的發音,隻抬高手臂,免得馬克杯中的葡萄酒灑在兩人身上。

“不是下周才來浦江宣傳?”

“可我想先了解一下攝影師。”克萊爾狡黠地眨眼。

時光仿佛倒流。

前一晚喝醉酒的美麗少女,在考試時用腳抵在連默座椅腳蹬上,以摩爾斯密碼向她尋求正確答案。考完試,她也是這樣朝連默眨眨眼睛,笑著轉換至下一節課的教室。

“發生在你家的事,我很抱歉。”克萊爾緊了緊自己手臂,然後放開連默。

連默搖搖頭:“你準備在浦江逗留多久?”

“我偷偷給自己預留出一小段假期,既然遇見摸摸,當然要充分利用這短暫的假期,和你聚一聚。請帶我去吃最傳統的本地美食,看最有特色的風景……當然還要告訴我,你同你高大英俊充滿保護欲的男伴之間的羅曼史。”克萊爾用肩膀撞了撞連默肩膀。

連默失笑,與克萊爾交換電話號碼和社交應用賬號,相約吃飯,克萊爾這才心滿意足。

克萊爾身份曝光,在攝影展上稍作應酬,便由兩名保鏢掩護,迅速自攝影工作室另一頭的消防通道離開。

連默與以諶多停留片刻,兩人向貴天真告辭,貴天真親自送他們上電梯。

電梯下行至二樓和一樓的樓板之間,貴天真按下暫停運行鍵,電梯懸停在半空中。

“很抱歉以這種方式私下討論。”貴天真微微遲疑,“也許隻是我多心,但趙菲妍遇害,嘉黛認罪後,我腦海裏一直不斷回憶,工作室發生的另一件意外事故。”

“請講。”連默全神貫注。

“事情發生在三年前,剛獲得大賽冠軍的曲苒,接拍一則奢侈品廣告,收工後不慎失足從消防通道樓梯跌落,導致頸椎骨折,高位截癱,至今癱瘓在床,生活無法自理。”貴天真眼裏流露出一絲脆弱,“她從昏迷中清醒後,一直說高跟鞋打滑,才導致她站立不穩,從高處摔倒滾落台階,但當時場麵混亂,沒人注意過她的鞋,事後也沒找到那雙高跟鞋……”

連默了然:“你懷疑並非意外?”

貴天真點頭承認:“當時嘉黛已經是我工作團隊固定成員,但我沒法肯定。”

她不想冤枉聞嘉黛,為她增加罪名,可是她也希望能還給癱瘓在床的曲苒一個真相。

“當時可曾立案?”

“沒有,隻有保險公司理賠調查員曾到現場調查。”

“我會查閱當時調查員的現場報告,看能否從中發現疑點。”連默按下恢複運行鍵,電梯繼續下行,“不過我無法保證最後結果。”

克萊爾挽住連默手臂,兩人走進浦江市中心僅存的明代園林。

身材健碩的大塊頭保鏢保持三五步距離,不緊不慢地跟在兩人身後。

晨光熹微,霧氣繚繞浮沉,不少中老年人在園子裏九曲橋前的廣場上晨練。

“這真有趣!”克萊爾看得入迷,甚至躍躍欲試,試圖加入晨練人群。

有正練扇子舞的阿姨熱情地伸手拉克萊爾加入她們的行列,克萊爾好奇地模仿阿姨們的動作,將一式蘇秦背劍活生生演繹成仙人指路,尤不忘朝連默勾手:“摸摸,一起來!”

幾個阿姨笑著招呼連默:“小姑娘,一道來!”

連默微笑搖頭。

克萊爾興致勃勃學了片刻,學到出一頭汗,這才盡興,回到連默身旁,一把勾住連默臂彎,另一手摘下棒球帽,執在手中輕搖。

“實在太好玩了!”她的金發在破霧而出的陽光裏熠熠生輝。

連默瞥一眼她額角的薄汗,指了指不遠處吊腳飛簷、黛瓦朱欄的茶樓:“我請你吃點心。”

克萊爾笑出一口白牙:“我今天的三餐就全拜托你了,摸摸。”

連默望了眼漸漸熱鬧起來、大批遊客還未到來的園林,微笑回答:“好。”

兩人走進茶樓,在臨水的一麵軒窗前落座,保鏢坐在兩人隔壁一桌。

吃早茶的老先生老阿姨們對好萊塢新生代女演員毫無了解,並沒有人對著克萊爾拿出手機來。

連默做主,點了桂花拉糕、蝦仁春卷、蟹粉小籠並眉毛酥四色點心,又另要了小餛飩同菜泡飯。

老字號國營茶樓的服務意識實在一般,勝在環境優雅,耳朵裏聽著食客們用浦江方言喁喁交談,連默與克萊爾一邊欣賞窗外風景,一邊品嚐地道本幫點心。

蟹粉小籠令克萊爾讚不絕口:“以前能受邀到你家中吃飯,簡直是最值得拿來誇耀的事,每個在你家吃過飯的同學都說希望能在你家常住。韓國來的銀熙在校園集市時拿出來的永遠是泡菜,你還記不記得?你每次都能帶來不同的點心,你們的攤位總是大受歡迎!”

連默笑著點點頭,而克萊爾和她的好友隻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即使她們的攤位隻出售再尋常不過的檸檬水,也有大把男生願意光顧。

“十二年級的盧克,你還有印象嗎?”克萊爾滿眼期待地問,“球打得很好,又高又大的那個盧克。”

“記得。”連默沒有讓克萊爾失望,“是他教會我開車。”

連默在學校算不上社交達人,但因為學習成績實在出色,有大把同學願意同她組隊學習。頗有幾個男同學為引起沉靜的連默的注意,做過些令她至今難忘的事,盧克是其中之一。

他在她鋼琴演出結束後上台送花,一張生著雀斑的臉漲得通紅,鼓起勇氣親吻她的臉頰;為幫助她通過駕駛課考試,開著他父親的寶馬接她去練車;在不良女生放學後攔住她,企圖欺負她時出麵替她解圍……

“在畢業時返校日舞會上,他還問起過你。他現在是一名生物工程師,已婚,有兩個女兒。”克萊爾輕歎,“他都已經有兩個孩子了!”

迢遙時光深處的高大男孩子,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啊……連默感慨萬千。

晚上,充當一天向導,帶克萊爾走遍充滿風情的浦江大街小巷之後,連默與克萊爾道別。

在告別之際,克萊爾極力邀請連默參加三天後舉行的電影的亞洲首映禮。

“帶上你高大英俊的男朋友!”克萊爾朝連默眨眼睛,“他要能通過我的考察才行!”

連默失笑:“我該怎麽向他介紹你?嗯?考試時抄答案結下的牢固友誼?”

克萊爾哈哈大笑:“對!這樣的友誼才牢不可破!”

克萊爾與連默擁抱告別,望著她在兩個保鏢陪同下融入夜色中的背影,連默唇邊的微笑,始終未散。

回到家,推開門,客廳裏的燈亮著,似在等她這個歸人。

小狗初一聞聲從沙發上跳下來,衝到門口,朝連默猛搖尾巴。

連默彎腰,捧著它胖乎乎的腦袋,撓撓它的耳朵:“初一有沒有想姐姐?”

“它站在窗口一晚上,每每有車經過,都會輕聲哼哼。”以諶放下手中看了大半的書,起身迎向連默,“初一很乖,不會亂叫,對不對?”

初一伸出舌頭,舔了舔連默手心。

連默將初一抱在懷裏,把手中紙袋遞給以諶:“請你吃夜點心。”

以諶接過紙袋,打開往裏一看:“凱司令的栗子蛋糕?謝謝!”

他伸手摟住連默頸背,親吻她眉心:“你洗手,我去衝兩杯熱巧克力。”

連默洗手換上居家服出來,看見初一蹲在茶幾前,吐著舌頭,滿臉對熱巧克力的垂涎和被勒令不許喝巧克力後的隱忍。

以諶小聲同它商量:“等姐姐來了,可以給你吃一口栗子蛋糕。”

“嗷嗚!嗷嗚!”初一叫喚兩聲。

“好,兩口,不能再多,你已經超重!”以諶鄭重其事。

十點,初一已經睡去,圓滾滾的身子蜷在狗窩上,爪子下麵搭著以諾買給它的骨頭狗咬膠,耳朵偶爾掀動,仿佛在夢裏飛奔。

連默洗漱完畢,躡手躡腳經過初一身邊,手裏捧著樟木匣子。

匣子放在壁櫥裏半月有餘,她一直沒勇氣打開來,認真翻看整理。

可是,這一整天與克萊爾相處,令連默回憶起太多美好往事。

至少,在一切戛然而止劃上休止符之前,時光微甜,每分每秒都是幸福滋味。

連默坐在床邊,將樟木匣子放在床尾腳凳上,輕輕開啟黃銅鎖扣,打開匣蓋。

絲絲縷縷樟木特有的木香從匣中透出,匣蓋上四角雕花的鏡子映出連默的臉。第一層擺放首飾的格層隨著匣子的打開,向上升起,珍珠項鏈,老銀胸針,樣式老舊過時的金戒指,嵌著芝麻粒大小鑽石的玫瑰金耳釘,小小一枚可以別在頭發上的水鑽皇冠……大抵因為看著不起眼,又或者不值錢,最終被留了下來,交到她手裏。而父親後來買給母親的一克拉鑽戒、外祖母留給母親的金絞絲手鐲等貴重珠寶首飾,悉數不見蹤影。

格層下頭空間裏,裝有兩本相冊和一本她的日記。

因為保存不當,堆在姑姑家陽台的角落裏經風受雨,無論相冊還是日記,都已泛黃,甚至還有被水浸濕過的跡漬。

連默取出其中一本相冊,輕輕翻開。

映入眼簾的第一張就是她和父母作為訪問學者到達美國後,站在由學院提供的住宅前的草坪上,拍攝的合影。

父親年輕英俊,母親溫柔美麗,她站在兩人中間,左手挽著父親,右手挽著母親,三個人臉上都帶著克製的微笑,可是眼睛裏的興奮、憧憬、忐忑出賣了他們。

前途充滿不可預期的未知,但因為一家人在一起,一切艱難阻礙都顯得無關緊要。

翻到第二頁,照片裏的她第一次去上鋼琴課,身穿一件藍色連衣裙,外套米色針織開衫,鋼琴老師表情嚴肅,說像她這麽大才開始學鋼琴,有些晚了。想成為鋼琴家恐怕很難,陶冶情操則沒有問題。

“原來你還會彈鋼琴!”床墊一沉,以諶坐到連默身邊,將下巴壓在她肩膀上。

他頭發微濕,圓領居家服下頭是他緊實的胸膛。

連默看著照片中自己緊繃的嘴角和硬邦邦的肢體,嘴角浮現懷念的微笑:“學習對我來說,難度不大,最苦惱的是要在短期內掌握熟練的英語聽說讀寫能力,還有至少要會演奏一種樂器。”

“原來我的默默是一個學霸!”以諶口氣與有榮焉。

連默輕笑出聲:“頭兩個月過得尤其艱難,在學校很少開口講話,木呆呆地坐在教室裏不敢回答問題。父母沒收我的所有中文書籍,強迫我使用英語聽說讀寫,也不允許我看中文國際頻道。”

連默將頭靠在以諶胸前,控訴:“你相信嗎?他們寧可讓我看幼稚的英語卡通片!”

以諶想象少女連默坐在客廳裏,鬱悶地盯著電視裏吵鬧不休的動畫片的樣子,哈哈大笑,胸膛震動。

連默老臉一紅,翻到相冊下一頁。

鏡頭記錄下她穿著青色泡泡袖裙子,臉上畫著彩繪,參加她人生的第一個萬聖節派對。照片背景中有金發的克萊爾·戴斯蒙德,打扮成墮落天使的她正在和她當時的男朋友走過門廊。

即使隻是泛黃褪色照片中一抹模糊的背影,克萊爾都美麗得仿佛在發光。

“她真美,是不是?”連默輕歎。

“在我心目中,你最美。”以諶輕吻連默耳郭。

輕輕的吻落在她耳尖,像風拂過發梢,有點癢,有點灼熱。

他扳過她的肩膀,親吻落在她額角眉間,小心翼翼,溫柔,滾燙。

連默閉上眼睛,生澀地抬頭親吻他的下巴,他新生的胡髭刺得她的嘴唇微痛,激得她往後一縮。

以諶卻不給她退縮的空間,猛然收緊手臂,將她鎖在自己胸膛前。

一切來得猝不及防似一場永無止境的風暴。

初一跳上腳凳後一躍蹦到他身邊的一刹那,以諶便醒了。

他伸長手臂,將站在腰腹上分量不輕的初一撈在懷裏,一手手指輕豎在唇邊,做一個噤聲的手勢。

初一歪著頭,似懂非懂,疑惑地在他身上嗅來嗅去,又探頭去看睡在他身邊的連默。

以諶輕手輕腳起身,抱著初一走出臥室,將它帶進廚房,放在最初裝它來的提籃裏。

初一在喉間“呼嚕”一聲。

以諶自冰箱裏取出羊奶,用小奶鍋加熱,然後將狗糧盛在食盆裏,倒入加熱過的羊奶。等狗糧被羊奶浸透發軟,他才把食盆放在初一跟前。

初一從提籃裏探出身來,埋頭吃得歡快,偶爾抬起頭來咂嘴,嘴邊沾著一圈白色羊奶胡子。

以諶趁初一老老實實吃飯的工夫刷牙洗漱,換上便服,為初一套上犬繩,帶它下樓散步,順便到小區裙樓新開的點心店買小鍋生煎。

排隊時有中年阿姨同以諶搭訕。

“出來遛狗啊?”

以諶微笑點頭。

“這麽喜歡小動物,一定也很喜歡孩子吧?”

以諶垂頭看了眼乖乖站定在他腳邊的初一,但笑不語。

“那你有沒有女朋友啊?沒有的話……”阿姨對他上看下看,滿意得不得了。

“謝謝,我已有以結婚為目的的交往中的女朋友。”以諶打斷阿姨。

中年阿姨憾然若失。她觀察這青年好幾天,他進出開一輛低沉內斂的黑色汽車,牌子她不認得,有一天悄悄取出手機拍下來給女兒看,女兒說是一部名牌高端總裁轎車,起碼兩百多萬。

阿姨當時便覺得這開豪車住在小區最好門牌裏的年輕人簡直是再好沒有的女婿人選。連候了他幾天,好不容易找到機會攀談,結果……

以諶並不曉得中年阿姨迂回曲折的心思,他滿心要在連默起床前買到早點。

新開的小鍋生煎店生意火爆,一清老早已排起長隊。

老板秉持老法製作生煎,一客六隻碼在小鑄鐵鍋中,用足油,擱在一字排開的火爐上,一次隻有十小鍋,但客人心甘情願在寒冷冬日的早晨在此等待。

剛出爐的生煎上頭撒著碧綠生青的香蔥末和點點黑芝麻,襯得生煎雪白暄軟,下頭脆底金黃酥香,隔得老遠都能聞見香味。

中年老板臉頰上刻著歲月的痕跡,手腳麻利地將要打包的生煎盛在油紙袋裏,一邊叮囑打包的食客當心燙,一邊問:“要不要醋?”

以諶捧著油紙袋,牽著初一回到家裏。

屋裏靜悄悄的,初一乖覺地在門邊地墊上蹭蹭爪子,然後撒腿跑進客廳。

以諶眼裏有笑,把還熱燙的生煎放在飯桌上,轉身進廚房洗手,熱牛奶,切水果。

一切準備妥當,他走到臥室門前,伸手輕輕敲門。

“該起床了。”

聽見聲音,連默睜開眼,有片刻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她循聲望去,看到晨光裏以諶半靠在門框上,穿一件細藍白條圓領毛衣,閑適地罩著藏青色外套,黑色牛仔長褲襯托得他雙腿頎長筆直,頭發微微散亂地落在額角眉梢,英俊得令人窒息。

淩亂狂野的記憶潮水般湧入腦海,連默閃了閃睫。

以諶走到床邊,俯身親吻她臉頰,順手將她從鬆軟暖和的被窩裏拉起來:“快起來洗臉刷牙吃早點。”

他意態自然得仿佛他們已經曆過無數這樣的早晨。

連默被他推進浴室。

她站在浴室盥洗台前,牆頭燈映得鏡子裏沐在一片暖光中的她臉色紅潤。

初一在浴室外頭抓門,將門撓得“哢嗒”響。

連默嘴裏一邊嘟囔著“初一乖,姐姐馬上就好!”一邊刷牙洗臉,隨後取過鏡子下方架子上的甘油,擠出兩滴,合在手心裏稍微捂熱後,均勻塗抹在臉上。

連默彎腰抱起它:“你又胖了。”

初一歡快地“嗷”一聲。

以諶笑著從她手裏接過初一:“先吃早飯。”

吃過早飯,換衣服出門上班的連默望了眼同樣準備出門的以諶,欲言又止。

以諶摸了摸她頭頂。

“別煩惱,我們順其自然。”他漸漸懂得她內心深處的恐懼,她害怕成為別人的負累,害怕終有一天會失去,“我這麽英俊又有格調的男朋友,是不會撒潑打滾要你負責的,那屬於碰瓷,對不對?”

內心糾結如連默,都不由得失笑:“好,我們順其自然。”

以諶微笑。她笑了,多好!

歲末,大抵宵小們也集中衝刺業績,以便能風風光光回家過個好年,扒竊與入室盜竊案件激增。

分局警力被集中調配,為各大機場車站等人流集中地增設警力,加強巡邏與安檢力度。

連默手頭有兩具屍體等待解剖。一具來自浦江養老院,是位九十歲壽終的老婆婆,但家人認定老人身體一向健康,沒道理突然辭世,為此大鬧養老院,堅決要求屍檢;另一具則是稍早在廢置工廠發現的、裝在密封舊柏油桶內、被酸液毀損得麵目全非的無名屍骨。

實習生跟在連默身後,在她揭開蓋在去世老婆婆身上的白色屍布的瞬間,輕歎:“衰老真是可怕,曾經年輕緊致的皮膚經受不起歲月的磋磨,保養得再如何精心,也抵擋不住強大的自然規律。鬆弛的肌膚和老年斑終將出賣真實年齡。”

連默垂頭看一眼橫陳在停屍**的老人,她幹癟的胸脯也曾飽滿,滿是褶皺的臉皮也曾光滑。

想象她風華正茂時的模樣,連默取過一旁架子上的手術刀:“不必害怕老去,身體的力和美是青春的好處,至於智慧的美則是老年特有的財產。”

實習生側頭想了想:“我大概比較膚淺,還是更愛好顏色。”

連默輕笑:“誰不愛好顏色呢?”

連自持如她,都被以諶的美色所惑。

實習生注視連默眉眼溫柔地將解剖刀刺入老人失去光澤毫無彈性的肌膚,仿佛生怕驚動逝去的靈魂。

臨近下午五點,青空、小劉交接班回到刑偵隊。

小劉一臉疲憊神色,往靠椅裏一坐,雙手攤在扶手上,兩條腿伸得筆直。

“終於能歇歇腿!”小劉長歎一聲。

青空坐在椅子裏雙手捶腿:“得向隔壁交警大隊的戰友們致敬!他們的工作看起來平凡枯燥,可是風裏來雨裏去的,比我們辛苦多了。”

隨後走入辦公室的區警官摘下頭上的帽子,笑吟吟問:“吃不消了?”

連默與區警官前後腳,聽見他打趣,小劉“唉唉”叫著要讓費隊請吃飯才能消解一天的疲勞。

至於另一具被酸液損毀嚴重的屍體:“通過骨齡檢測,死者為年齡應在四十五歲至五十五歲之間的中年男性,沒從事過重體力勞動。通過拍片能見下牙槽骨兩顆鈦金植入物,是兩顆種植牙。”

“種植牙?”費永年沉吟,“說明死者具有一定經濟能力,對自身形象比較在意。”

連默點頭:“在正規醫院內植入的種植牙鈦釘每顆都有唯一編號,我會起出死者身上的植入物,希望找到其上編號,以便能與我市醫療數據庫進行交叉對比。”

費永年接過屍檢報告,放在辦公桌上,走出辦公室,揚聲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早點回家,好好休息,未來幾天的專項整治還有一場硬仗在等待大家。”

小劉撐著扶手從靠椅上站起身來,自製服裏摸出一份對折在一起封麵花花綠綠的刊物揚手扔向連默:“連法醫,接著。”

青空眼明手快,伸手在半空中截住,抓在手裏攤開看了一眼:“《星尚周刊》……你什麽時候看起娛樂八卦周刊來了?密切關注明星八卦,才能和女朋友有共同話題?”

小劉輕啐:“我哪裏需要靠關注明星八卦來取得和女朋友的共同話題?你看看封麵標題!”

青空細看一眼五花八門的明星照片下的一排本期主題,隨後將刊物遞給連默。

連默從青空手中接過八卦刊物,封麵上是近期宣布分手的一對明星情侶,兩人昔日甜蜜的合影被圖片編輯器修改,中間出現一道閃電狀撕裂缺口,碩大醒目的標題印在照片上頭:金童玉女三年情斷,各尋新歡另築愛巢。

“毫無經驗的初戀是迷人的,但經得起考驗的愛情才是無價的。”連默歎息。

“馬爾林斯基。”青空默念。

“再往下看!”小劉幾乎頓足。

連默視線下移,在多條明星情感變化的標題之下,馮鵬、錢一帆的照片在眼部打著黑色粗線馬賽克,一旁的標題聳動地寫道:他們做了什麽,竟招致殺身之禍!

連默翻至內頁,娛樂小編在故弄玄虛的標題下所做的報道,與尚在走司法程序還未宣判的案件真相,驚人地接近,幾乎還原事件發生的完整經過。

兩名有錢公子哥愛而不得,進而發展出來的變態奪愛遊戲;被他們聯手迷奸卻又無法尋求正義的受害者;為愛而隱忍多年終於找到機會複仇的受害者男友……

“堪為八卦雜誌中的一股清流!”小劉揮手。

連默抿嘴,輕輕放下雜誌。

對罪行的隱忍,就是對罪犯的縱容。

新接手的無名男屍令連默倍感棘手。

屍體被發現棄置在浦江以西老工業區的一處廢舊廠房內的一個柏油桶中。

因原本屬於工業用地,絕大多數地塊或多或少都有水土汙染問題,存在土壤重金屬含量超標情況,導致這些早已人去樓空的廠房長年得不到進一步改造,逐漸雜草叢生,成為堆積各種垃圾的堆場,拾荒者與流浪漢在其間來來去去,人員進出十分複雜。

就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名長期靠撿拾、出售廢舊金屬維持生計的拾荒者在其中一個倒閉冶煉廠的車間裏,發現幾隻柏油桶。

拾荒者上前逐一打開柏油桶蓋子查看,驚恐地發現其中一隻桶內竟是一具屍體。他運走其他柏油桶,將藏有屍體的那個留在原處,可事後怎樣都無法安心,最終打電話報警。

警方接報後前往拾荒者說的地點,果然找到藏有屍體的柏油桶,但現場已在拾荒者運走其他廢舊鐵桶時遭到破壞,目前為止,隻有一具被強酸破壞消解得差不多的屍體。

屍體在運到法醫實驗室,從柏油桶中取出時,頗費了一番工夫。

連默與實習生兩人先戴著護目鏡、口罩,為柏油桶拍照,隨後再將桶內**排至玻璃瓶內,最後兩人戴上工業橡膠手套,將骸骨從桶中移至屍檢台。

在強酸作用下,死者的毛發、皮膚、肌肉和軟組織等已經腐蝕消解,如果柏油桶沒被拾荒者發現,屍體在強酸溶液中浸沒時間足夠久的話,也許終將隻餘一桶不明酸腐**,根本無從得知曾經藏有一具屍體。

“世界上不存在天衣無縫的犯罪,真相總會大白於天下。”連默垂頭看了眼屍骨,“我們隻是需要一雙能發現蛛絲馬跡的眼睛。”

受到強酸破壞,死者的脫氧核糖核酸的互補堿基對之間的氫鍵斷裂,連致密骨中的DNA也已完全裂解,無法提取。唯一可能提供死者身份信息的種植牙鈦釘編號在與本市醫療數據庫交叉對比後沒有找到與之匹配的記錄,連默開始向全國醫療記錄數據庫進行比對,但麵對如此龐大的數據海洋,計算機也需要時間。

與此同時,青空和小劉來到老工業區流浪人員收容救助站點。

臨近歲末,不少被救助的流浪者已返回原籍,隻有少數人仍留在救助站裏。發現屍體的拾荒者樊大牛就在其中。

他洗了澡,換上一身由救助站員工提供的舊棉衣,看起來精神不少。手腳也沒有剛被警方找到並送來時那麽髒汙不堪。

青空、小劉找到他時,他正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爛糊麵,蹲在救助站中庭的階梯上,一邊吃麵,一邊同人閑聊。見到二人,他趕緊把碗裏的爛糊麵“呼嚕嚕”吃得一幹二淨,將碗往旁邊地上一放,用袖口抹抹嘴,站起身來,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緊張。

“哎!哎!”樊大牛點頭如搗蒜,兩隻手相對抄在棉衣袖籠裏,“我那天連續踅摸了好幾間舊廠子,啥也沒撿著,心裏有點兒失望。這不快到年底了,我想做一票大點的生意,有錢沒錢的,好歹能回家過年。”

青空點點頭,沒有打斷他。

樊大牛似得到鼓勵,手攏在袖子裏搓搓手臂:“那一片兒工廠,早被人搜刮得差不多了,能拆下來賣錢的全都拆下來了,我就想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一點兒值錢的東西,找不到,我也沒有損失。”

樊大牛的想法很簡單,大家都說那一片廠區好東西早被人搜刮光了,所以大家都不往裏頭去,也許就還剩下些什麽值錢的呢?

他一個人摸進工廠,外頭的破磚爛瓦他看不上,就往工廠車間裏去。

工廠早已人去樓空,高挑空曠的廠房車間野貓野狗出沒,還有野鳥在廠房鋼梁屋頂上築巢,聽見人聲,野鳥撲棱棱振翅飛走,倒把樊大牛嚇了一跳。

“雖然是白天,裏頭也黑漆漆陰森森的。”他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肩,“車間裏車床、軸承早都抬走了。聽說廠子虧損,發不出工資,上頭讓工人拿廠裏的物資回去抵現金,值錢的銅錠、纜線和零件,都輪不到我們拾荒的來,早多少年就被哄搶一空……”

青空和小劉對視一眼,他們沒經曆過這些,真不曉得一個工廠的沒落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就對自己說,再往裏走走,就走四百米,一個標準跑道那麽遠,要是再沒找到什麽值錢的,我就回頭。”樊大牛歎了口氣,“結果走出兩百米,從一個車間穿過一道門,進入另一個車間,就看到十好幾個柏油桶!”

他從袖子裏抽出手來,用力揮了揮:“十好幾個啊!一個品相好點兒的柏油桶,能賣五十塊呢!”

“接下來你做了什麽?”青空在他陷入一次能掙五六百元錢的興奮前問。

“跑啊!我就撒腿往前跑,這樣的機會可不多!那十幾個桶成色都挺新,一看就是哪家不缺錢的用完了懶得處理,就往這旮旯一扔完事兒!”樊大牛至今回想起來仍搓著雙手開心不已,“我過去一個一個桶查看,其他十三個桶都是空的,隻有一個桶裏頭有東西,我當時就想今天算是賺著了!”

樊大牛說就用隨身帶著的撬棍,將密封的柏油桶蓋給撬開了。

“我的個娘啊!那蓋兒一打開,可把我嚇壞了!”他的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那味兒難聞死了!我想這要是什麽毒氣就慘了,就用手捂著鼻子嘴巴,迅速地往裏頭看了一眼。誰知道、誰知道竟然、竟然是個死人!”

“哎!哎!”他朝那邊點頭哈腰,“好的,好的!”

又回過頭來:“你們說晦氣不晦氣?我又把那蓋子蓋回去。想趕緊離開那兒,可是想想有這十幾個柏油桶的錢不賺,心裏又挺不甘心,最後就打電話叫熟識的小貨車司機來,幫我一道把那十三個空柏油桶都運走了。”

“小貨車司機肯出這把苦力?”青空懷疑。

“說好了賣柏油桶的錢分他一百塊。”樊大牛嘿嘿笑,露出兩排被煙熏得焦黃的牙。

“他就不問為什麽還剩下一個?”小劉懷疑。

“問!怎麽不問?!我告訴他裏頭是工業有毒廢料,不跟這一車走,下回專門找回收工業廢料的車走。”樊大牛歎口氣,“我賣了柏油桶,得了五百來塊錢,吃了頓好的,可心裏總不踏實,晚上一閉眼就想起那桶裏的死人……想來想去,第二天我就報警了。”

“你能帶我們去現場,重演一遍發現屍體的經過嗎?”

樊大牛諂笑:“不去行不行?”

青空和小劉齊齊盯住他,他連連點頭:“去,我去還不行嗎?”

青空開車,樊大牛坐在車後座上,指引他和小劉兩人,往曾經一座座噴煙吐霧的鋼鐵巨獸的舊址駛去。靠近交通工具主幹道的工廠大部分已經拆除,種上花草樹木,成為城市綠化帶中的一角。

青空注意到主幹道因為常年有重型集裝箱卡車經過,路況糟糕,路麵坑坑窪窪的,道路兩邊都有道路養護隊在施工,重新鋪設柏油。

“小劉,你看。”

“我看到了。那些柏油桶是怎麽來的,倒能解釋得通。”

警車轉進樊大牛指引的小馬路。隨著警車越往裏開,道路越偏僻,曾經廠區與廠區之間相鄰的小路早已荒廢,兩旁人行道雜草叢生。

“這裏,就是這裏!”樊大牛朝一處圍牆缺口嚷嚷。

老舊無人的廠房被棄置多年,圍牆年久失修,已有多處破損缺口,這一處尤其大,目測能有四五米寬,塌倒的磚石、水泥塊散落在缺口周圍,上頭已長滿生命力旺盛的野草,在初冬的寒風裏堅韌地掙紮求生。

缺口前攔著一道警戒帶,有民警在此執勤。在青空和小劉出示過證件後,民警放行。

小劉環視一圈四周,問民警:“附近沒有監控嗎?”

民警搖搖頭:“這裏的工廠不是破產倒閉,就是關停並轉,早沒有值錢物品,誰也沒想過要在這裏架設監控……”

小劉點點頭。

樊大牛領著兩人,沿著圍牆往裏走。

“這兒!我就是從這兒進到第一個車間的。”他連說帶比畫,“然後從第一個車間出去,到了第二個車間。”

廠區地麵滿是塵土,人走過留下一串清晰腳印。

“你來的時候,有這些輪胎印嗎?”

“我想想……好像有,又好像沒有,實在記不起來了!”樊大牛幾乎抓破頭。

“沒關係。”青空取出手機,撥打連默電話,請她來現場采集證據。

荒蕪廢棄的廠房令與連默同車來的實習生慨歎。

“想不到本城還有這樣的地方!”

連默覷一眼路邊瘋長的野草和殘破的圍牆,輕輕一哂:“隨著後工業時代到來,傳統製造業逐漸沒落,原本依附工廠而生存、生活的人們散去,留下這些失去生命力的空洞建築,無人問津,終於成為野生動植物的樂園。”

“如果能像倫敦泰晤士河南岸的泰特現代美術館,保留舊廠房的建築外形和空間格局,將之改造成具有鮮明特色和視覺衝擊的藝術場館,那該多棒?”實習生嘀咕。

“即使隻改造這其中一家工廠的廠房,周邊環境也需要同時予以改善。單隻這些舊址的水土無害化處理和修複,都是不小的工程。所費不貲且不說,還要令這大片老工業區適宜人類憩息,全部工程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

兩人齊齊默然。

連默將車停在案發工廠外的小路上,向執勤民警出示證件,在他的指引下,循著先頭青空、小劉他們一行三人的足跡,來到發現屍體的荒置車間內。

樊大牛蹲在車間一角抽煙,見連默帶著實習生進來,忙站起身將煙蒂丟在地上,拿腳狠狠碾了兩碾,衝兩人點頭哈腰。

小劉朝他一擺手:“暫時沒有你什麽事,你再仔細想想,看看還能想起什麽細節來!”

樊大牛乖乖地又蹲了回去。

連默拎著取證箱,避開地麵原有的腳印,踩著野貓梅花樣的足印,走到青空和小劉跟前,實習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你看這裏!”青空指了指地麵上由門口通向車間內的輪胎印。

連默遠遠看了眼胎痕,先用照相機拍照固定證據,隨後從側麵接近車胎痕跡,用標尺標注胎痕寬度,再次拍照。

“現場有兩種不同車型進出,有兩組U形行駛軌跡。”連默指了指汽車輪胎轉向時在地麵留下的獨有紋理,“一輛輪距一點五七米,另一輛輪距一點六九米。”

“輪距一點六九米是小貨車?”實習生聽小劉大致說一遍情況後,問。

“看輪胎磨損度及花紋,一點六九米輪距更像是一輛八九成新的運動型多用途車。”連默指指另一條車胎印痕,“這輛應該是小貨車的胎痕。”

“何以見得?”實習生抱持學習態度向她討教。

“應是多用途車先過來,稍事停留後轉向駛離。”連默根據現場痕跡推演當時的情景,“過一段時間後,可能是幾天,也可能更久,小型載貨車駛進這間車間。”

實習生彎腰仔細觀察:“果然!”

連默又另外在足跡淩**疊的地麵提取比較清晰的腳印數枚:“回到實驗室後會進一步進行分析比對。”

“麻煩連法醫。”小劉對連默點點頭。

“應該的。”

連默回到法醫實驗室,還沒來得及放下裝備,實習生就興奮地招呼她:“連法醫,快看,全國醫療記錄數據庫的對比有結果了!”

“哦?”連默慢條斯理放下取證箱,走向電腦,“是誰?”

“根據醫療記錄,死者叫——”實習生讀出交叉對比後得出的結果,“叫紀守良……”

紀守良?連默聽見這三個字,一愣。

“你確定是叫紀守良?”

實習生將電腦顯示器轉向連默,攤手:“你看!”

連默定神望向液晶顯示屏。

姓名、年齡、種植牙鈦釘編號和閩醫大附屬牙科醫院的信息曆曆在目。

“這裏交給你,輪胎印和腳印的對比麻煩你跟進。”連默對實習生點點頭,隨即走出自己的實驗室,直奔主任辦公室。

老好人喬主任看見她敲門進來,樂嗬嗬地問:“小連,出外勤回來啦?辛苦了。”

連默抿抿嘴唇,略略遲疑,到底還是向喬主任坦陳。

“無名男屍已查明身份……”

“這麽快就查到死者身份了?”喬主任微笑,“不愧是我的得意門生!”

“死者不出意外,應該是我的姑父紀守良。”連默睫毛輕顫,難怪姑姑去世後,和姑姑做了三十年夫妻的姑父由始至終沒有出現,原來不是負心薄幸,而是他已無法前來,“我與死者有親屬關係,存在職業倫理衝突,本案已不適合由我繼續擔任法醫進行調查,請安排其他人接手。”

喬主任也不由得有些錯愕,隨即頷首:“行,我讓安克昇接手,你把已掌握的證據同他交接。”

“謝謝主任!”

喬主任站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到連默麵前,拍拍她肩膀:“你也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這是單純地走走程序,你今天要不就早點下班,回去好好休息。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你別同我客氣。我這老胳膊老腿,讓我上陣同人打架是不成了,可是我腦筋還一如當年。”

連默微笑:“好。”

雖然她父母早逝,親緣淡薄,僅存的親人同她關係冷淡疏離,如隔參商,但至少,她還有亦師亦父的喬主任,亦兄亦友的費隊,願意遷就她的無趣的同事,和……愛她的以諶。

對於連默因死者紀守良為她的姑父導致倫理衝突而避嫌的舉動,青空和小劉表示理解。

“連法醫實在太謹慎,其實有什麽關係?”小劉歎氣。

“我們早日破案,就是對連法醫最大的支持!”青空話音一轉,“現在已知死者身份,案件偵破就有了方向,不再毫無頭緒,原地打轉。”

小劉一拍掌心:“沒錯!”

兩個人分別調查紀守良生平和他生前的關係網。

紀守良此人,是典型的浦江中年男性。

紀守良生逢三年自然災害,雖然城市裏總比偏遠農村生活好些,但家裏也節衣縮食,才勉強養大幾個孩子。他在家中排行第三,上有兄姐,下有弟妹,他夾在中間,很不受父母重視。在那十年,他兄長上山下鄉去了江西,姐姐進了紡織廠當工人,弟弟妹妹年紀還小,尚不懂得外頭世界發生了什麽。隻有紀守良,小學畢業,書也不讀了,跟在年紀大一些的紅小兵後頭參加活動。

十年一晃而逝,轟轟烈烈的運動結束,過一年恢複高考,早前初中畢業、高中畢業的人又把書本拿起來,努力學習,而隻有小學文化的紀守良卻迷失了方向,在社會上遊**。

他姐姐紀守寧實在看不下去,央了街道裏的人,將他安排在街道工廠當工人。

紀守良最初也兢兢業業地認真工作過一段時間,姐姐看他肯上進,還把自己廠裏的小姐妹連麗華介紹給他。

兩個年輕人一拍即合,彼此都很有好感,戀愛一年之後,便決定結婚。

婚後,紀守良與連麗華的小家庭頗為和美,還生下兒子紀琤。可惜好景不長,街道工廠因為不景氣,最終倒閉,紀守良沒了工作,反倒迷戀上搓麻將和跳舞,成天在外同人築長城,回家吃個晚飯又出去到舞廳裏去和舞搭子跳交誼舞。

別人問起來,他總是以和嶽母同住,亭子間地方實在太小為由為自己辯解。

後來他妻弟、弟媳婦帶著女兒前往美國,他和妻子帶著兒子一起搬進妻弟家裏,收斂過一陣子。

“等把老房子亭子間出租出去,手裏有了點兒錢,他又故態複萌,不但在外頭搓麻將跳舞,還與一個比他小十歲的失婚婦女長期同居。”紀守良的過往叫小劉歎為觀止,“等老房子拆遷,連麗華又賣了弟弟家的房子另買新居後,紀守良見妻子拿多餘的錢出來做生意,也動起歪腦筋,從她銷售預付卡的營業額裏私自挪用了幾十萬,和情人逃到外地同居……”

青空替連默感到難過,難過她遇見這樣的親人。

“他妻子連麗華早在幾年前已中風癱瘓,而且三周前已經去世,可以排除嫌疑。”

“那麽兩人的兒子呢?”費永年問。

“在沒有得知死者的確切死亡時間和死因之前,不能排除死者兒子作案的可能。”青空挑眉,“畢竟他父親拋棄他母親,間接導致她母親生意失敗,被顧客圍堵追債,因而中風,他有理由痛恨紀守良。”

“還在查,不過已有線索,我們正打算跟進。”

費永年點點頭,看一眼案件線索板上還不完整的時間線,以及在“動機”旁標注的問號:“先從死者的兒子開始調查,看看他聽到父親死亡的消息時的反應。”

“是!”青空、小劉齊聲應道。

時間推進,紀琤從喪母的悲痛中一點點恢複過來,生活慢慢回歸正軌。

結束十天年假,他返回單位銷假上班。

他伺候癱瘓的母親多年,別的同事聚會吃飯、休閑旅行的時候,他都守在母親的病床前度過,因而在親友同事之間,頗有孝子美名。

如今母親去世,大家見到他,紛紛出聲安慰。

“別難過,你媽媽也算解脫了。這麽痛苦地活著,拖累你除了工作外,一點兒個人生活也無,她心裏也不好受。”單位領導見到他,拍拍他肩膀。

“小紀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和你同期的同事們,結婚早的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直屬上司感慨,“小紀這麽顧家的男孩子,大家趕緊給他介紹女朋友啊!”

“聽說你表妹男朋友是豪門闊少,讓她給你介紹個白富美,你要是不愛白富美,介紹給我也行啊!”同事來與他勾肩搭背。

紀琤苦笑:“表妹是表妹,我是我,我們生活圈子不同。”

同事搡一搡他肩膀:“紀琤覺悟就是高!”

紀琤隻笑笑,不再就這話題多說什麽。

他做人還是有自己的底線。連默不想同他往來,他再不會厚著臉皮往上湊。如今最要緊的是把近期落下的進度趕上,不讓領導覺得私生活容易影響他的工作。

當前台接待打電話通知他有兩位警官找他時,紀琤不是不意外的。

紀琤下樓,在前台見到青空、小劉,將兩人引至一旁接待區沙發上落座。等兩人向他出示證件,表明身份,他有些疑惑地問:“不知兩位警官找我有什麽事?”

“請問紀先生,你上一次見令尊,是什麽時候?”青空負責發問,小劉錄音並做筆錄。

紀琤臉上狐疑之色加重:“我爸?我們久不往來,最近一次見他,還是今年大年初一,親戚間一道吃飯,他帶著外頭女人一起出席……”

他摘下眼鏡,揉一揉鼻梁,重新將眼鏡戴上:“我媽和大伯母關係特別好,又是大伯母將她介紹給我爸的,她一直覺得對不起我媽,所以見我爸帶小三來,當場就同他吵起來,大伯伯和小姑父兩個人合起來勸她,都沒能攔住她。”

紀琤聳肩:“他還當眾說,我小時候,是他發紅包給我,現在我工作了有條件了,理應換我發紅包給他。一千兩千不嫌少,一萬兩萬不嫌多。”

青空和小劉麵麵相覷。紀守良其人,聽起來好像很不受家人歡迎。

“令尊近期有沒有同你聯係?”

“我媽病危,我給他發過短信,但他沒回複,我想他是不在乎我媽的生死吧。”紀琤聲調冷淡,“其實早在他卷了美容院的營業款和別人逃到外地去,他在我心目中便已經名存實亡,他來不來,我都無所謂。我隻是想讓我媽走得沒有遺憾。”

“很抱歉,我們這次來,是想通知你,警方近期發現一具屍體,通過醫療記錄比對,確認死者為令尊紀守良。”

紀琤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冷笑:“你們不會是懷疑我吧?”

他不等青空回答,擺擺手:“他和我確實早已沒有父子情分,但是我還沒恨他到要殺死他的地步。你們盡可以去調查!”

“別激動,別激動!”青空安撫他,“我們隻是來履行通知死者家屬的職責,至於令尊的死亡原因,還有待後續進一步調查。也希望你在調查期間,不要離開本市,好方便隨時配合警方工作。”

紀琤平複一下情緒:“你們與其在我身上浪費時間,還不如去調查一下那個塗覓!我爸為了她,拋妻棄子,卷款私逃,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可惜人家隻把他當火山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