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7

“我們會調查的。”青空正色。

兩人起身同紀琤告辭離去。

一直伸長耳朵偷聽的前台接待探問:“紀哥,什麽事啊?”

“沒事,就是來打聽個人。”紀琤不願多談。

相比紀琤對父親紀守良避而不談的冷淡,撬開紀守良的情人塗覓的嘴就容易得多了。

通過塗覓戶口所在地派出所,小劉很快聯係到塗覓的家人,並獲悉塗覓已在十天前回到本市,如今賦閑在家,每天與牌搭子相約搓麻將。這個時間,應該正在棋牌室裏同牌友築長城。

青空、小劉立刻驅車前往塗覓現居小區江楓花園。

兩人在小區煙霧繚繞的棋牌室裏找到正在搓麻將的塗覓。

塗覓一聽警察找,“啪”一下將手中的麻將往牌桌上一扣:“等我這局搓完!”

青空、小劉不好強拉她離開牌桌,隻好在棋牌室門外等候,免得被棋牌室裏濃重到有形的煙霧嗆死。

足足等了一刻鍾時間,塗覓才從棋牌室推門出來,一邊還不忘關照暫時接替她的牌友:“贏了算我的,輸了算你的哦!”

說罷,她走到青空、小劉跟前:“兩位警官找我?是有守良的消息了?”

青空和小劉對望一眼,小劉伸手,指了指小花園裏的長凳:“塗女士,我們坐下慢慢說。”

塗覓可有可無地點點頭,懶散地朝長椅走去。

小劉朝青空使眼色,青空回瞪他。

塗覓深目高鼻,妝容濃豔,雖然歲月的痕跡已經無情地侵襲她的眉梢眼角,可她仍然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美人。

她走到長凳前,往正中一坐,兩手伸展,搭在長椅的靠背上,姿態十分豪邁。

“你們找到守良了?”她畫著厚重眼線的大眼望向青空。

青空和小劉在一旁另一張長凳上落座。

“你說的守良,是紀守良?”小劉問。

“對!怎麽,你們不是為了守良的事來的嗎?”塗覓從外套口袋中取出香煙,自顧自點燃,深吸一口,“如果不是找到守良,那我就回去搓麻將了。”

“塗女士不要急,我們就是為紀守良而來。”青空與小劉交換眼神,“你上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

塗覓憤憤地抽一口煙,揮動染著大紅指甲油的手:“我報警的時候不就同你們說了嗎?!我上次見到他是一個多月之前!”

小劉微笑:“我們也是才接手任務,不太了解情況,還要麻煩塗女士和我們把具體情況再講一遍。”

塗覓皺眉:“你們警察做事,效率也太低了!”隨即擺手,“還要一遍遍告訴你們幾次?!煩死了!”

小劉賠笑:“是我們工作沒做到位,給你添麻煩了。能不能請你再詳細敘述一下事情經過?”

見小劉如此客氣,塗覓見好就收。

“上個月十五號,守良收到短信,通知他他老婆病危,讓他趕緊回家一趟。守良和他老婆老早就感情破裂,要不是他老婆癱瘓在床,他不想人家說他不仁不義,早同她離婚了!他兒子和他也不親近,他就不太想回去。”塗覓撩動長發,卷在手指上,“我還勸他,說是夫妻一場,沒感情歸沒感情,但送她最後一程,也算是全了這份夫妻情義。”

“所以紀守良就回浦江來了?”

“哪有!”塗覓斜眼,“守良滿猶豫的,不想回來看他兒子臉色。我也就沒繼續勸他。結果第二天吃晚飯看晚間新聞的時候,他忽然就放下碗筷,讓我幫他收拾一下行李,要連夜趕回浦江。我還納悶,問他,哪能說風就是雨啦?前一秒還不想回去,怎麽下一秒就改變主意了?”

“那他有沒有說為什麽?”

“守良當時特別興奮,抱住我連連親吻,雄風大振。”塗覓笑起來,眼角有深深的魚尾紋,好似對自己令紀守良神魂顛倒十分自得,“他說他有了條發財的門道,要是順利的話,別說是下半生吃喝不愁,就是帶我到美國旅遊,都不成問題。”

“發財的門道?”青空一下抓住重點,“他具體說過是什麽門道嗎?”

塗覓搖搖頭:“他不肯講,表示在沒有十分把握之前,我不用知道太多,隻讓我在家等他回來。結果他一去不回。我等了又等,直等了一個星期,也沒有他的消息,電話沒人接,消息沒人回,我就覺得不對頭了,立刻動身回來。我試過聯係守良,但是不管是手機還是陌陌,他都沒有回複我,我這才急了,就到派出所報警了。”

“紀守良幾號回的浦江?”青空向她確認時間。

“上月十六號。”塗覓肯定。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也就是說紀守良已經失蹤三十四天。”小劉算一算時間,“這期間你沒有收到過他的任何消息?”

“沒有!我還以為今天你們來是告訴我已經找到守良了呢!”

“回到浦江這段時間,你在幹什麽?”

“我?我能做什麽?約以前的小姐妹喝喝茶,和牌搭子搓搓麻將,偶爾到百樂門跳跳舞嘍!”塗覓將香煙蒂彈得老遠,站起身來,“既然你們還沒找到守良,那我就回去打牌了。”

“紀守良一去不回,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去做什麽了?”青空叫住她。

塗覓輕笑:“他要不是死在哪裏,大概就是跟其他女人跑了吧。”

“倘若果真如此,你還報警找他做什麽呢?”小劉看著轉身準備回棋牌室繼續搓麻將的塗覓,輕輕問道。

塗覓腳步一頓,微微仰起頭來,仿佛眺望晴空:“也許因為……他這些年,真心實意對我好過。”

說罷,她徑直走向人聲隱隱的棋牌室,留下一個與年齡不符的窈窕纖細背影。

“她真這麽說?”紀守良大姐紀守寧聽小劉轉述塗覓的話,不由得睜大眼睛,隨後嗤笑,整個人靠進沙發裏,“如果這話真是她說的,那還算她有點兒良心。”

“此話怎講?”小劉不解。

“守良雖然是我弟弟,但我這個人一向幫理不幫親,不好空口白牙說他做人有多成功,他就是一事無成的混混!”紀守寧已經退休,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穿著款式相當時髦的羽絨大衣,精氣神十足,“我到現在都後悔,當初把麗華介紹給他。麗華要不是嫁給他,憑她那麽能幹的一個人,日子過得肯定更適意!你們不曉得,他們家裏,家務麗華一人全包,買菜燒飯接送小孩,哪一樣守良操心過?結果呢?他一點都不珍惜,偏偏要跑去外麵給別的女人當老媽子,端茶送水,洗衣燒飯……”

紀守寧說著說著便氣不打一處來,一拍沙發扶手:“警察同誌你們是沒看到哦!過年時候好好一家吃頓團圓飯,他偏要把那個女人帶來,氣不氣人啊你們說?那個女人眼睛往哪裏瞟,他的筷子就往哪裏伸……他對阿爹、阿媽都沒這麽好過!”

“照你這麽說,你弟弟對塗覓,倒很體貼周到,兩人之間應該沒有什麽矛盾?”

“他們有什麽矛盾,我哪裏曉得?”紀守寧自嘲,“有也不會讓我們知道。”

“那你清不清楚,他在本市有沒有什麽發財的渠道?”小劉不放棄每個獲得線索的可能。

“發財?!”紀守寧“哈”一聲,“他不伸手朝我們要錢就謝天謝地了,要麽我們這些兄弟姐妹就是他的發財渠道!”

青空、小劉調查至此,紀守良具體死亡時間不明,致死原因、凶手作案動機成謎,案件陷入膠著。

連默坐在飄窗上,初一安然地趴在她腳背上熟睡,肚皮一起一伏,令人莫名心安。

她膝上攤著一本包有淺薰衣草色包書紙的日記。筆記本四角已經磨損,又因保存不當,和相冊一樣,紙頁被水浸透過,皺巴巴,顏色泛黃,有幾頁字跡已模糊。

日記每一頁都手繪著或繁複或簡約的花紋,搭配她寫日記時的心情,偶爾還有幾頁貼著亮閃閃的貼紙,昭示著她當年也曾是個充滿夢幻情懷的少女,直到家破人亡的那一日……

連默猛地合上日記。

初一被紙張合攏時的聲音驚醒,兩隻耳朵警惕地豎起,抬頭望向連默。

連默深吸一口氣,伸手摸摸初一頭頂:“對不起。”

初一晃晃腦袋,仿佛說“沒關係”。

以諶開門進來,看見連默,有些驚喜:“今天這麽早下班?”

連默將日記本放在飄窗一角,起身:“老板見我工作辛苦,放我半天假。”

以諶脫去身上大衣,掛在門口壁櫥裏,聞言輕笑:“提醒我給喬主任送一麵體貼愛護下屬的錦旗。”

連默接過他手中的公文包,轉身準備放到沙發上,卻被以諶一把拽住手腕,輕輕一用力,拉到胸前。

他將她圈在自己身前,溫柔的吻落在她的額角:“電量不足,需要充電。”

連默嘴角漾起笑紋,伸手撫摸他青髭漸生的下巴:“允許充電五分鍾。”

兩人擁坐在沙發裏,彼此頭挨著頭,膝蓋靠著膝蓋,以諶向連默說起公司裏一天的遭遇。

“生物製藥廠廠址已經初步選定,正等有關部門審批,相關手續辦理煩冗複雜,層層級級申報審核,恨不得把以諾捉來替我分憂。”以諶口氣裏帶著一些笑意,“為人兄長,也沒有其他樂趣了。”

連默稍稍猶豫,伸手搭在以諶頸背,像安撫初一那樣,揉一揉他後頸:“會順利的。”

她的手指微微有些涼,觸在他頸背上,竟令他渾身一顫。

以諶抓住連默的手,然後猛然欺身將她撲倒在沙發上。

初一從飄窗上跳下來,“嗷嗚、嗷嗚”地叫著,在地毯上原地轉圈。

以諶半撐手臂,凝視半躺在沙發上,長發微亂的連默,垂頭用額頭蹭蹭她的:“五分鍾已到,充電完畢!”

他拉起連默,兩人擁抱著站在一處,窗外落日餘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老長。

初一快活地搖著腦袋,嘴裏叼著一本筆記本。

“初一……快放下!”連默望著被初一叼在嘴裏,封麵已經被它的口水洇濕的日記,低呼。

初一腦袋搖晃幅度更大,兩隻肥腿將地毯踩出小小旋渦。

以諶放開連默,從客廳一角初一的狗屋裏拿出骨頭狗咬膠,朝初一揚揚手:“初一!”

初一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他將骨頭拋向沙發,初一毫不猶豫地拋開嘴裏的日記本,跳向沙發。

連默趁機彎腰撿起被初一丟在地毯上的日記,本已破舊破損的封麵不堪初一這番撕咬搖晃,終於破裂脫落,一張夾在封底裏和包書紙之間、折疊起來的信紙,無聲地落在連默腳邊。

連默蹲下身去,緩緩撿起這張帶著水漬、泛黃發脆的信紙,小心翼翼地展開。

信紙上是父親熟悉的筆跡,工整流暢,抬頭為當時父親任教大學的係主任,但沒有父親的落款。

連默坐回沙發裏,將這封未來得及寫完寄出的信,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

以諶發覺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上前坐到她身邊,把她的手攏在他的掌心裏:“連默,冷靜。”

“我沒事。”連默聲音中帶著罕見的脆弱,“這些東西,早在我扶棺回國的時候,就裝在我的行李當中……”

她將信紙遞給以諶:“其時家父家母訪問學者簽證已屆期滿,他們已做好回國打算,隻是還在為我的前途猶豫,是讓我留在美國完成學業,還是同他們一起回國。”

以諶接過信紙。

字如其人,觀連父字跡,想必是端方君子,這封未及寫完的信,字裏行間都透出對帶著三年科研成果回國的激動期待,和對女兒是否應留在美國繼續求學的不確定,以及就同科研小組另一位同事對共有知識產權轉化的迫切欲望的擔憂。

“令尊在美國,具體研究什麽項目?”作為商人,以諶立刻意識到其中的問題。

連默回憶片刻:“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生物醫用高分子材料研究。”

以諶點點頭:“應用和發展前景廣闊的領域。”

連默垂睫:“家父的研究雖然在國內已處於尖端水平,然而美國人的醫用高分子材料技術仍遙遙領先於國內。家父在美做訪問學者的同時,希望能有所建樹,將來可以報效祖國。”

以諶伸手攬住連默肩膀:“令尊、令堂值得尊敬!”

連默含淚微笑:“是。”

她側首靠在以諶肩膀上:“他們被槍擊身亡的那天,正逢聖帕特裏克節。他們受邀到一位愛爾蘭裔同事家中參加節日聚餐,而我則和朋友相約要去她家過夜。隨著回國的日期越來越近,他們對我的約束相對放鬆很多,那天還同意我可以化一點點妝。”

連默聲音細細,並無太多起伏,以諶卻從中聽出太多沉痛悲傷。

“我在樓上房間,趴在**,一邊戴著耳機聽著音樂,一邊為自己塗指甲油,就是那種糖果色,輕輕一撕就能從指甲上撕掉的指甲油。父親和母親上樓來看我,母親坐在我床邊,將我掉落在眼前的頭發替我塞到耳後,用口型對我說:祝你晚上玩得盡興,注意安全。父親則本著他一貫嚴謹的態度,把我攤在書桌上的東西擺放整齊……”連默一頓,“他大概就是那時將信紙夾在我日記裏的。”

連默忽然坐正身體:“這應該隻是一份他擬了一半的草稿,因為他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落款。假使他有足夠時間,會將之寫完,並以電子郵件的方式發送給係主任……”

父親為人正直,不肯在背後語人是非,除非他確定那名同事確實不值得信任。

所以信上並沒有點明究竟是研究小組的哪一位同事。

凶嫌幾乎不言而喻。

連默伸出右手,越過肩膀,輕觸後背。

以諶按住她的手指,輕輕親吻。

他親眼見到她後背上已經愈合的疤痕,那驚心動魄的一槍,在她身體和心靈上,留下永遠無法彌合如初的傷口,猙獰恐怖。

“他們在離開我的臥室前,分別親吻我頭頂,而我卻在煩惱指甲油的顏色會不會顯得太鮮豔、太刻意……”眼淚從連默眼角滑落,淚水沿著臉頰緩緩滴在以諶肩膀上,洇進他的毛衣,灼痛他的心髒。

“我戴著耳機,根本沒有聽見樓下的槍聲,因為腳朝外趴在**,更沒發覺有人上樓……”肩後的傷口仿佛隱隱作痛,“等我醒來,已經在醫院裏。護士說幸好我年輕,又因為角度關係幸運地躲過原本應該射入心髒的子彈……可是這樣的幸運,我要來有什麽用,有什麽用?!”

以諶緊緊抱住她,像抱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嬰兒,輕輕搖晃,不斷親吻她:“有用!有用!這樣的幸運讓你代替父母,勇敢地、幸福地活下去!好讓我有幸遇見你!好讓我代替他們愛你、守護你!”

以諾還未來得及伸手敲門,門已推開,以諶站在門內,朝他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以諾心領神會,將剛要脫口而出的話悉數咽回肚子裏,輕手輕腳進屋,換鞋。

室內靜悄悄一片,初一沒有像往常那樣從客廳裏衝到門口對他搖尾巴,更沒有一桌已經做好的豐盛晚餐。

以諾詫異地張望一眼,壓低聲音抱怨:“小默默不在家嗎?她不在家你就連熱飯熱菜都不給我準備一口?差別待遇太明顯了吧?”

“默默已經睡下,你要是餓了,冰箱在廚房,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以諶轉身朝廚房走去。

以諾跟在他身後,看見廚房流理台上擱著一簾包了過半的餛飩,笑嘻嘻地說:“我不挑食,餛飩就好。”

說罷往廚房小餐桌前一坐,雙手往腦後一抱。

以諶盯緊以諾,他才悻悻地將試圖翹到小餐桌上的腿放下。

以諶回身麵向流理台,繼續包餛飩。

“哥——”以諾拖長聲音。

“嗯?”以諶頭也不回。

“你忽然變成居家男子,讓人很難接受。”以諾放下手,半趴在餐桌上,“坊間不見你的身影,你已成為傳說。”

“不然呢?三十多歲還夜夜笙歌?”以諶也經曆過泡吧、流連夜店的階段,但很快便意識到,這種生活之於他,隻是偶一為之的放縱。

自律如他,在鶯聲燕語的逢場作戲中,顯得格格不入。

以諾托腮:“我現在也全情投入工作。”

以諶放下一隻包好的餛飩:“你在美國的消息渠道靠不靠得住?”

“靠得住!”以諾一挺胸,“我們當初可是一起逃課飆車追女孩兒的過命交情……”

他的聲音在以諶轉頭瞪他時小了下去。

以諶不打算提起以諾在南加大做的那些荒唐事,隻淡淡問:“能不能請他幫忙,了解一下連默父母被害一案的細節和調查結果?”

以諾眼睛一亮:“黑皮抄銷毀!”

“十八歲至今的內容。”

以諾想一想,點頭表示可以接受:“我還要吃餛飩,十五隻,放豬油,加香菜、蝦皮,一撮蛋皮絲,不要胡椒粉……”

“我下餛飩,你去聯係。”以諶舉起漏勺。

“是是是,小的這就去!”

許是傷心過度,連默當晚開始發低燒,次晨整個人昏昏沉沉,嘴唇蒼白得毫無血色,聲帶喑啞,憔悴得讓以諶心疼。

以諶坐在連默床畔,伸手摸了摸她額頭,比平時略燙。

他按住掙紮著打算起床的連默,又將初一從床尾腳凳上抱起來,輕輕放在她手邊,拿初一的一隻爪子壓住她的手:“替我照看好姐姐。”

初一低“嗚”一聲,側躺下來,靠在連默手臂上。

連默啞著嗓子,努力朝以諶微笑:“哪裏有這麽嬌貴?你太寵我,把我慣壞了,可怎麽辦?”

“把你慣壞,就沒人同我搶你了。”以諶笑起來,對她眨眨眼。

他從床頭櫃上取過倒好的溫水,趁連默喝水的工夫,打電話替她請假。

“我沒事!”連默不想小題大做。

電話那頭喬主任卻已經欣然準假,還不忘叮囑信以諶讓連默好好休息。

“謝謝喬主任。”以諶掛斷電話,對上連默因來不及阻止而顯得有些氣鼓鼓的臉,輕捏她臉頰,“大家都很關心你,所以,好好休息,快點恢複到精神飽滿的狀態,元氣十足地去上班。”

接近下班時分,青空致電連默:“我和小劉一起過去慰問病號,給我地址。”

連默將地址發送至青空手機,青空回她一個“知道了”的表情。

五點半時,外出買菜的以諶開門進屋,身後跟著青空和小劉。

看到連默半躺在沙發上,手裏捧著水果盞,腿上蓋著毛毯,腳底還臥著一隻胖乎乎的小狗,小劉“喲”的一聲。

“這沙發看起來躺著就舒服!”

青空將執在手中的花束放在沙發前的長條幾上:“費隊派我們兩個做代表,前來慰問。”

望著那一捧含苞欲放的粉色月季花,連默朝兩人點頭微笑:“謝謝!”

“我去找個花瓶把花插起來。”以諶自然而然地取過花束,又招呼青空和小劉隨便坐,“事先沒有準備,就請你們吃頓家常便飯,請別嫌棄我的廚藝。”

小劉擺手:“信先生不用同我們客氣。”

“我們不挑剔。”青空接口。

“是,他們忙起來時,十元錢的盒飯對付一頓,也是常有的事。”連默輕歎。

“你們聊。”以諶給連默與同事足夠的空間。

“案件調查進展如何?”連默關心。

“安法醫在死者左胸第四肋骨上發現一道痕跡,還沒完全被強酸腐蝕消解,”小劉在自己胸口比畫一下位置,“隻是很難判斷凶器究竟是什麽,僅僅可以斷定是尖銳鋒利的物體,沿著第四肋骨刺入心髒。”

“在柏油桶上沒有提取到除樊大牛和小貨車司機以外的其他指紋。”青空說起他們的調查,“案發現場路段的路政隊反映,承接該路段維修工程的施工隊違規作業,將使用過後的空柏油桶隨意丟棄在附近工廠的荒廢廠房裏。”

“根據你在現場提取的輪胎痕跡,安法醫在汽車廠商的數據庫中進行了搜索比對,這是一款運動型多功能汽車的輪胎,光浦江牌照的就有將近一萬輛,還不算外地牌照,要縮小目標範圍,難度不小。”小劉補充。

“案發現場附近沒有監控探頭,那主幹道上的交通監控攝像頭呢?”連默不由得問。

小劉一拍膝蓋:“那附近的道路情況你也看到了,集裝箱卡車、水泥灌漿車、渣土車等重型車往來密集,搞得塵土飛揚,道路中間綠化帶一年四季灰蒙蒙一片,主幹道路口的攝像頭也一樣!”

“監控中心王哥努力提高畫麵清晰度,也隻能勉強在上月十六日至案發這段時間內發現有千餘輛SUV通過該路口。但是分辨車型、車身顏色、牌照……”青空看了一眼連默的臉色。

“考慮到強酸消解人體組織需要一段時間,且已是冬季,”連默並不氣餒,“但屍體骨骼基本還保存完好的情況,可以推測死者死亡時間應在十一月十六日至十一月二十三日之間,誤差不會超過三天。”

“這樣一來,調查範圍可以大大縮小!”小劉興奮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我這就給王哥打電話。”

“還有其他線索嗎?”連默抱起努力想要從她腳邊跳下沙發的初一,彎腰將它放到地板上。

初一跑到青空腳邊,嗅了一會兒,大概覺得他對它來說不存在威脅,很快轉而繞著小劉聞來聞去。

“想不到你喜歡動物。”青空朝連默微笑。

“以前,家裏養過一隻雪橇犬,”連默坐起身來,“後來父母過世,我扶棺回國,沒有多餘精力辦理手續把它一起帶回來……”

凶手殺害父母的那一天,鄰居沒有聽見雪橇犬的叫聲,直到槍擊之後,才有鄰居報警投訴狗吠擾民。警方派人前來查看,才發現她父母雙雙倒臥在血泊中,而她則在樓上自己的臥室裏,俯臥**,後背中彈,奄奄一息。

青空一愣。

他隱約知道連默父母雙亡,這次偵辦紀守良的案件,才進一步了解她在父母去世,一人回國之後,並沒有得到親屬的關心和照顧。此時聽她提起往事,雖然語氣平平,卻能從中感受到一個乍失怙恃的少女的淒然無助。

“紀守良的情人說,他在返回浦江之前,一直沒有什麽異常舉動,直到那天晚上吃飯時,他看著看著新聞,忽然就急著要回來,並且說有一條發財的渠道。”青空將塗覓的證詞複述給連默聽。

發財的渠道?

連默對姑父紀守良的印象不深,因為他很少回家,偶爾出現無非是張嘴伸手要錢。每次他回來之後,姑姑對她的態度就會格外惡劣,指桑罵槐,明裏暗裏說她是喪門星、敗家精,攪得一家不得安生。

“我們已向電視台索要當天晚間時段的新聞資料,也許從中能發現線索。”小劉打完電話回來,拍拍青空肩膀,“你就好好在家休養兩天!”

以諶從廚房出來,招呼大家吃飯:“公事飯後再聊。”

以諾在青空和小劉告辭後姍姍而來,對於沒能趕上簡單的家常便飯表示出極大遺憾。

“給你留了米飯,還有朋友送的一罐禿黃油,一盅油雞樅燉豆腐羹,涼拌菠菜。”以諶拉開一見以諾就往他身上撲的初一。

“這還差不多。”以諾拉開餐椅,往裏一坐,舒舒服服等吃飯,還不忘對飯後刷牙出來的連默打招呼,“小默默,晚上好!以諶有沒有提供五星級服務?”

連默試圖瞪他,但以諾全然不以為意。

“吃你的飯!”以諶拿腳尖踢以諾的腳。

“小默默,他欺負我!”以諾告狀。

連默決定不摻和他們兩兄弟之間幼稚的你來我往:“我進屋看書,你隨意。”

反正隨著以諶正式與她同居,以諾也像贈品一樣,不請自來。

以諾目送連默的身影消失在臥室門後,臉上嬉笑的表情,漸漸淡去。

以諶將放在電燉鍋中保溫的燉盅取出來放在以諾麵前,眼神微斂。

“哥,小默默父母遇害一案,內情恐怕不簡單……”以諾壓低聲音,肅容說道。

訪問學者夫妻遭入室槍擊身亡案件在當年頗轟動一時,以諾找舊友打聽,對方很快將相關資料發送過來,圖文視頻,案件相關新聞報道,巨細無遺。

連氏夫妻作為訪問學者,歸期在即,卻在家中慘遭殺害,兩人的女兒中彈後僥幸生還,但無法提供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幫助破案。因連氏夫妻居住的由學院提供的房子所在社區,一向安寧平靜,此案一出,引起當地社區居民強烈反響和持續關注,警方相當重視,調配人手增加社區警力,也極力想抓住闖入連家行凶的凶手。

“案件至今沒有偵破?”以諶沉聲問。

以諾點點頭。

警方最初將注意力放在附近黑人與拉美移民混居區,認為是當地小混混想趁聖帕特裏克節,社區居民大多前去參加盛況空前的遊行,多數住宅空無一人的機會,入室盜竊。不料卻碰見還沒出門去同事家赴約的連氏夫妻,驚慌之下,將兩人殺害,並一不做二不休,上樓尋找潛在目擊證人——連默,滅口。

“有什麽證據支持警方的這一推測?”

“待連默脫離危險後,警方曾帶她重返犯罪現場……”以諾頓了頓,麵露不忍,“她向警方證實,家中丟失了一些貴重物品。”

“都丟了些什麽?”以諶關注。

“嗯……”以諾翻一翻朋友發給他的資料,“連氏夫妻二人的筆記本電腦、手機、若幹珠寶和現金。”

以諶沉吟。他有種感覺,倘使連默發現的那封未及完成發出的信件不僅是連父杞人憂天,那麽這樁看似入室盜竊失控升級成槍殺的案件裏,所有失物當中,也許隻有筆記本電腦和手機才是凶手的真正目標,珠寶和現金隻是凶手迷惑警方的煙霧彈。

“警方在周邊小偷常去銷贓的當鋪進行過搜查,並沒有發現被盜物品,倒是在地毯式搜查過程當中無意間破獲了一起販毒案和走私案。”以諾輕歎。

“沒有其他線索?”以諶皺眉。

“警方一直沒有找到其他嫌疑人,畢竟連氏夫妻是訪問學者,雙方院校對他的研究成果知識產權共有,又馬上要回國,對團隊中的其他人地位不構成威脅。”以諾說。

以諶按了按眉心,為以諾對商業毫無敏銳直覺感到無奈。

“那連爸爸當時的研究成果,最後怎樣了?”

研究成果?以諾一愣,在資料裏來回翻找片刻,隨後聳肩攤手。

“警方在調查排除科研團隊成員嫌疑後,便再未跟進。”

“能否請你朋友,深入了解一下?”以諶鄭重向以諾請托。

以諾撓頭:“可以,沒問題,可是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麽?”然後猛地一拍巴掌,“是為生物製藥廠做準備?”

以諶轉開臉,無法直視以諾。

連默休息一天,第二天已大致恢複狀態,以諶看她氣色不錯,胃口和平時差不多,甚至有心情拿她自己打趣,略放下心來。

“無論如何,太陽都照常升起,”她懷裏抱著已經沉得快抱不動的初一,眼裏是脆弱過後的堅強,“再痛苦也要勇敢活下去,畢竟還有太多沒看過的風景,沒吃過的美食……”

以諶揪揪她隨意紮在頭頂的發苞:“上午我們在家養精蓄銳,晚上務必容光煥發出席你朋友的電影首映禮。”

昨晚克萊爾·戴斯蒙德打電話來確認首映禮時間、地點,並開玩笑說:“摸摸,你一定要來!我們一起攜手走紅毯,讓媒體去猜想揣測:這神秘美人是誰?和克萊爾是什麽關係?”

她在電話彼端朗聲大笑,連默在這邊露出微笑。

“好。”

心情沉重如她,也被克萊爾的開朗所感染。

以諶樂見連默恢複活力,也格外希望她能有片刻時光,放下沉重包袱,享受生活,恣意歡笑。

吃過午飯,以諾帶著好幾件禮服登門,將套著防塵罩的禮服往沙發背上一字排開一排:“小默默,隨便挑!”

連默穿一身淺灰色運動居家服,站在沙發前,將鋪陳在長沙發上的禮服細細看了一遍,失笑:“我隻是應邀去參加首映禮,並非電影主演,隻要穿得不失禮就好。這些太過隆重。”

連默無意喧賓奪主。

以諾挑一件在身上比量:“選一件嘛!這件怎樣?拜占庭風格,純手工釘珠,搭配寶石王冠。”

連默駭笑,連連擺手。

看到這條裙子,就不免讓她想起俱樂部那間不倫不類的拜占庭包間。

以諾鍥而不舍,拎起另一條禮服裙,按在肩膀上,原地轉一圈:“那麽這件!黎巴嫩設計師高級定製煙紫色單肩釘水晶珠管禮服,穿上保管豔驚四座!”

初一站在他腳邊,好奇地抬頭,不斷試圖用爪子抓住飄來**去的裙擺。

連默看一眼那輕薄得如一層煙霧的質料,婉言拒絕:“十二月下旬穿,會凍僵吧?”

以諾頹然,倒進沙發裏:“小默默,那是亞洲首映禮!多少明星、影迷擠破頭想蹭一回的紅毯!”

連默歉意地望了眼看起來飽受打擊的以諾:“我還是希望穿得暖和些。”

以諾捂眼,好想問“小默默你還是不是女人”。

“我不管了!交給你了以諶!”他決定將說服工作交給以諶完成。

以諶上前,站在連默身後,摟住她肩膀:“怎麽舒服怎麽穿就好。”

以諾在沙發上往側旁一撲:“你們果然是一對!沒救了!”

初一湊熱鬧似的“嗷”一聲附和。

連默最終從衣櫥裏挑選一件不過不失的珠灰藍色埃及棉襯衫,搭一條煙灰色窄管毛料吸煙褲,穿一雙黑色切爾西短靴,罩一件煙灰色大衣,頭發梳得幹淨利落,在腦後紮成一束,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即使脂粉不施,也讓以諶挪不開眼。

以諶穿煙灰西裝搭黑色大衣,從克萊爾的車上下來,與連默並肩站在紅毯上,記者們的閃光燈“哢嚓嚓”響成一片。想起連默不久前曾經說過由衷佩服明星們每天麵對鎂光燈,她感覺眼睛都要閃瞎,不由得微笑。

克萊爾挽著連默臂彎,另一邊是她今夜的男伴。

她穿一條優雅的寶藍色露背禮服,裙擺迤邐地拖在身後,側頭與連默耳語,耀眼的金發與連默的濃黑發束相映成輝,引得記者們不斷將鏡頭對準她們。

已有娛樂記者認出信以諶,進而發現與克萊爾不斷耳語,兩人之間看起十分熟稔的英麗女郎,正是前段時間被拍到與信以諶共同進出臨江苑豪宅的女子。

她是誰?記者們相互間開始打聽,但答案總是否定的,沒人知道她到底是什麽身份。

克萊爾嘴角噙笑:“稍後還有驚喜給你。”

連默盡量無視此起彼伏的閃光燈和影迷們不斷試圖戳到她臉上的簽名本:“我以為我們十年後重遇已經是最大驚喜。”

克萊爾信手接過一個影迷遞來的簽名本,寫下花哨得連默完全分辨不出字母的簽名,然後遞還給那個尖叫喘息仿佛快要暈倒的女孩子。

“太早告訴你,就不能稱之為驚喜了。”克萊爾狡黠地衝連默眨眼睛,“笑一個,摸摸。”

連默腦海裏卻是父母遇害後,她經過手術,從昏迷中蘇醒,康複出院的那一刻,記者們像聞見血腥味的鯊魚一樣聚集在醫院門口,試圖拍到一張入室槍擊案幸存者的清晰照片。

全程陪她辦理出院手續的黑人大媽護工像母雞守護小雞一樣,用大手把她的頭按在她肩膀上,另一隻手不斷揮開湧上前來的記者和他們手中的話筒與相機,拿她壯實的身體開出一條道來,將她送到臨時監護人的車上,嘴裏還不住嚷嚷:給這可憐的女孩一點兒空間!

連默俶爾覺得指尖一熱,重重過往潮水般四散退去。

她回神垂睫,隻見以諶握住她的手,仿佛將她從黑暗沉寂的彼岸拉向熱鬧喧嘩的塵世。

有著名娛樂新聞記者在紅毯上攔住克萊爾進行采訪,連默微笑著朝克萊爾做一個“加油”的口型,隨後跟著以諶,拾級而上,走入劇場。

首映禮辦得異常熱鬧成功,電影主創人員悉數到場,在台上接受主持人訪問,同台下觀眾互動。平日遙不可及的好萊塢明星這一刻也顯得平易近人起來,無論是用毛筆寫自己的中文名字,還是向體校的武術隊隊員學習挑槍花,都無比投入。

克萊爾的書法被一致認為寫得最好,她用熟練的漢語謙遜地表示:“多虧我有一位教我說中文、寫漢字的中國同學!”她又俏皮地補充,“中國男孩追求我,完全不用擔心語言不通!”

有女影迷在台下大聲問:“那你能接受中國女生的追求嗎,女神!”

電影在眾人一片笑聲中拉開帷幕。

首映獲得巨大成功,現場媒體和影迷們反響熱烈。

首映禮後的冷餐酒會上,克萊爾在與主創們一同接受群訪、拍照,與發行方高層寒暄過後,終於得以脫身,走到連默身旁,一把挽住連默手臂,朝信以諶微笑:“請將女朋友借給我一會兒。”

以諶禮貌微笑:“好。”

克萊爾將連默帶往人群,焦點是鶴立雞群足有六英尺三英寸高、棕發藍眼的男主演。他身邊背朝連默站著一個黑發男子,兩人姿態親昵,但眾人顯然已經習以為常。

克萊爾伸手輕拍黑發男子肩膀:“勞倫斯,看看我帶誰來了?”

年輕黑發男子轉過頭來,看見連默,他隻遲疑一秒,便向她伸出雙手:“小默?!好久不見!”

“小齊哥!”連默即刻認出眼前這有一頭微微卷曲黑發,身材頎長,穿得體黑色禮服,戴藍色領結的青年男子。

青年齊偉然眼裏掠過一抹笑意,伸手攬住男主演勁瘦的腰身:“為你介紹,這是我未婚夫肖恩·蘭德裏。”又微微抬頭,對看起來如同行走的荷爾蒙的男主演介紹連默,“這是我的妹妹,默。”

連默伸出手,打算與藍眼睛蘭德裏握手,他卻上前,一把熊抱住連默,用力左右搖一搖,低沉好聽的聲音在連默頭頂響起。

“原來你就是勞倫斯一直提起的貓!終於見麵了!”

“是摸摸,摸!”發音同樣不標準的克萊爾在旁一本正經地糾正。

連默哭笑不得。

肖恩·蘭德裏放開連默,攜了齊偉然的手:“請一定要來參加我和勞倫斯的婚禮!”

連默看了眼兩人緊緊握在一起的手,微笑:“恭喜你們!”

齊偉然感歎:“一別十年,小默都長這麽大了!”

“為十年重聚,應當舉杯慶祝!”克萊爾從一旁餐台上為四人取過酒杯。

“可惜家父半個月前就由浦江返回美國了,要是他還沒回去,知道我遇見你,無論如何也一定會設法見你一麵。”齊偉然言若有憾,“自你回國,失去同我們的聯係,他一直掛念你。”

“齊伯伯來浦江?”連默意外之餘,有些遺憾,“可惜我與齊伯伯緣慳一麵,未曾遇上。”

“他一個半月前作為生物醫學論壇的主講嘉賓受邀前來,參加會議並做主旨演講。”齊偉然輕歎,“他回家後一直對家母說來去匆匆,沒能抽出時間到你家舊居附近走訪,說不定能打聽到你的消息。”

連默淺笑:“幸好沒去,不然也是白跑一趟,老房子早已拆除。”

齊偉然微微黯然,習慣性地伸手摸了摸連默頭頂,迅即又放下手:“有人在遠處瞪我。”

連默回首望了眼在人群彼端,始終遙遙注視她的以諶,露出今晚第一抹明亮笑容:“電影宣傳結束前,如果有時間,一起吃飯。”

連默與齊偉然交換聯係方式,又被克萊爾抓著不放,和她摟在一起自拍若幹張後,才得以返回以諶身邊。

以諶牽起她的手:“我們偷偷溜走,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一碗熱騰騰的羊肉麵,可好?”

連默嘴角漾起一絲笑紋,用力點頭。

兩人像兩個要去做壞事的孩子,手拉手悄悄從酒會現場溜出來,自側門員工通道離開。直到走出老遠,燈火輝煌的劇院被遙遙拋在兩人身後,他們才停下腳步。

十二月下旬的街道冷風迎麵而來,以諶拉開大衣,將連默包裹在自己胸前。

夜間行駛的車輛由遠而近,車燈形成一條條光帶,迷離綺麗。

兩人相擁站在路旁揚手良久,才有出租車停在他們麵前。

坐進暖融融車廂的那一刻,連默靠在以諶肩膀上,微微吸吸鼻子:“向女明星致以崇高敬意,在如此低溫環境下,尚要穿薄紗露背禮服走長長一段紅毯,還得保持優雅美麗的笑容,殊為不易!”

以諶失笑:“難為你了。”

轉而對出租車司機交代:“師傅,麻煩你,複興路,阿婆麵館。”

開車的中年大叔“哦喲”一聲:“小夥子識貨的嘛!前兩年思南路上阿娘麵館的阿娘仙去,複興路這家就變成本埠最好吃的阿婆麵館了。這個季節去吃一碗紅燒羊肉麵,不要太舒服哦!”

又自後視鏡裏瞄了眼連默:“小姑娘,我同你講,叫老板娘給你多加一份羊肉,多放香菜,這碗麵吃下去,保管你身上熱乎乎,一點不覺得冷!”

出租車將他們送到小小條弄堂口,附近小馬路上已停了不少私家車,陸續還有人驅車而來。

以諶將連默環護在臂彎裏,兩人走在路燈昏黃的小弄堂裏,遠遠有人聲喧嘩熱鬧。

走得近了,發現聲音源自弄堂深處一家小小門臉的館子。因門麵實在太小,不得不在門外支起四張長桌,擺幾把條凳,早已坐滿食客,另有一排塑料椅,供排隊等待用餐的客人小坐。

食客們或三五成群,結伴而來,熱熱鬧鬧地叫上幾碗麵,另點兩個熱炒,抑或孤身一人,獨自前來,隻要一碗毫無花頭的素澆麵,老板都一視同仁,拿青花大海碗,盛紮紮實實一碗麵。

熱氣在寒夜裏蒸騰,氤氳了昏黃的燈光,溫暖了紅塵。

連默、以諶依照司機大叔說的方式,點一碗紅燒羊肉麵,多加一份羊肉,多放香菜。

負責點單傳菜的夥計忙得腳不點地,大冷天熱出一身汗來,尤不忘笑嘻嘻將點菜單複聯扯下來用竹木夾子夾在桌上的筷籠邊上。

待麵端上來,大碗裏堆得尖尖的紅燒羊肉,撒著大把香菜末,被熱氣一蒸,香氣滿撲鼻。羊肉燒得濃油赤醬,三分瘦七分肥,肉皮豐腴紅亮,筷子夾起來微微直顫,入口即化,輕輕一抿,嘴唇都能粘住。麵條軟韌適中,帶著一股充滿回憶的堿水味道,吸收了些濃鬱的麵湯,入口滑溜溜的,來不及細細咀嚼,便咽下肚去,胃裏頓時暖和起來。

以諶隻覺得緊挨著彼此坐在這滿是煙火氣的弄堂裏,與連默吃一碗熱乎乎的羊肉麵,再冷的寒夜都可以抵禦。

一碗麵連肉帶湯吃了大半,連默才輕輕放下筷子,飽足地合掌:“我實在吃不下了。”

以諶笑了笑:“沒關係,我替你吃光。”

連默半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剛才冷餐酒會上遇見齊偉然,小齊哥。算一算,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這是第一次重逢。”

往事沉沙泛起,剝開血淋淋的傷口,背後也曾是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

“小齊哥的爸爸,和家父是同一科研團隊成員。在美國那段時間,元旦、春節、國慶、聖誕,我們兩家幾乎都會聚在一起……”連默神思迢遙,“齊伯母還曾經開玩笑說小齊哥太調皮不懂得體貼父母,最好同我家換一換,把我換給他們家當女兒。”

齊伯伯當時似真似假地說,當兒媳婦也是一樣的。

“小齊哥一直拿我當親妹妹看待,”連默感慨,大概彼時,小齊哥已經發現他不喜歡異性了吧,“他是真正的學霸,被兩所常春藤大學錄取,讀加州大學歐文分校生命科學專業,家母常說我有小齊哥一半聰明,她就心滿意足。”

連默支腮:“小齊哥就是我生命當中‘別人家的孩子’,學習好,拉一手出色的小提琴,年年參加馬拉鬆比賽……”

以諶忽然放下筷子,用餐巾紙擦幹淨手,摸了摸她頭頂:“在我心中,解剖得了屍體,彈得了鋼琴,能做一桌好菜的你,就是最好的!”

連默望著他沐在小弄路燈昏黃光線中英俊的臉,忽然湊近,親吻他臉頰。

以諶一愣,隨後微笑。

兩人吃完麵,從弄堂出來,搭出租車回家。

開燈的一瞬間,趴在狗窩中半睡半醒的初一抬起頭,朝門口張望了一眼,聽見主人低低的交談,又重新趴回前爪上,發出小小呼嚕聲。

連默和以諶放輕腳步,換鞋進屋。

連默脫下大衣,換上家居服:“父母遇害後,姑姑和姑父不願出麵到美國來料理後事,而我尚未成年,原本出院後要被送往寄養家庭暫時接受照顧,是齊伯伯出麵,申請成為我的臨時監護人,避免我進入寄養係統,被送到完全陌生的家庭中生活,幫助我度過最艱難的一段時光……”

以諶走到連默身後,伸出雙手,將她緊緊抱在懷裏,仿佛這樣,才能彌補那段無處言說的傷痛。

他無法想象,前一刻還父母雙全備受寵愛的小小連默,下一刻在醫院中醒來,已父母全失,幸福崩潰得毫無預兆。

連默抓住他的手:“齊伯母整日整夜陪伴我左右,一步都不敢離開;小齊哥特地從大學裏趕回來,抱著我哭得兩眼紅腫;齊伯伯四處奔走,一直關注警方的調查進展……”

所以在看到父親留在她日記本中的那封信時,她一絲一毫都沒有往齊伯伯身上懷疑過。

然而在克萊爾的電影首映禮之後的冷餐酒會上,遇見小齊哥,卻又有太多太多被她忽略的細節,自記憶深處重新被喚醒。

齊伯母微笑著拿走她的手機,和藹地說怕手機鈴聲影響她的睡眠;她的隨身物品都被取出來重新整理過,再分門別類地收在她臥室的抽屜裏;齊伯伯在臥室外小聲交代小齊哥,對她耐心一些,問問看有什麽對她或者對她父母比較重要的物品,如果與案件無關,能否請警方通融,歸還給她……

連默將下巴壓在以諶胳膊上:“我害怕自己因看過父親留下的信,而疑人偷斧,看誰都有嫌疑。”

以諶拍拍她手背:“我有東西給你。”

他放開連默,去隔壁被他暫時拿來充當書房的客臥,取來厚厚一個文件袋,將之交到連默手上。

“紀守良案,你需避嫌,那,就親自查清當年發生的事吧。”

連默踏上分局大樓門廳,遇見剛從樓上下來的區警官,區警官笑嗬嗬打趣:“法醫來上班了?來來來,說說看和國際明星合影是什麽感受?”

小劉從連默身後過來,一拍她肩膀:“求簽名照!”

兩人見連默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倒也不覺得奇怪,連默是一個除了工作幾乎與世隔絕的宅女,他們早已習慣。

“電影首映禮可好玩?”小劉朝區警官點點頭,伴著連默朝電梯走去。

連默恍然,仔細想一想,給出中肯回答:“對影迷而言,肯定是好玩的!”

首映現場發行方在劇院座椅下藏有若幹電影紀念品,有幸在自己座椅下找到紀念品的觀眾還可以獲得與電影主創合影的機會,整個劇院尖叫聲此起彼伏,成為一片歡騰的海洋。

小劉扼腕歎息:“早知道連法醫你有門路,我就是厚著臉皮,也拜托你幫忙弄兩張首映禮門票了!”

連默側首看他,小劉誇張地抹一把不存在的眼淚:“我女朋友是男主演肖恩·蘭德裏的死忠腦殘粉,所有他演的電影,哪怕是公認的爛片,都一部不落地追看……”

連默了然地點點頭。

“她在娛樂新聞裏看到你還有信大少走紅毯的鏡頭,把我、把我給……”小劉撇開臉,“……家暴了。”

連默先是一愣,隨即強忍笑意,拍拍小劉肩膀:“真是難為你了。”

小劉張口結舌,連法醫,正常人這時候難道不應該接茬說“我幫你要簽名照”“紀念品不是問題”之類的嗎?

費永年滿麵春風地自兩人後頭越過,走入電梯,伸手按樓層鍵:“小劉,連默,不上樓?”

連默笑了笑:“我下樓。”

費永年點點頭,和顏悅色地說:“小劉,快!”

連默點頭應是。

樓下法醫實驗室一如往常,靜謐幽回。

連默路過主任辦公室,裏頭喬主任看見她,招手叫她:“連默,來一下。”

連默走進辦公室,老好人喬主任難得一臉凝重,將手邊一份卷宗交給她。

“安法醫手頭的案子,雖然你暫時避嫌退出,但最初由你接手,比較了解情況,你也不要太過顧慮。”主任指了指交到連默手中的卷宗,“這是一樁虐童案,受虐女孩兒今年五歲,長期受母親虐打,智力明顯較同齡兒童低下……”

喬主任圓圓胖胖的臉上浮現怒色:“據接警的女民警說,小女孩兒口齒不清,一直在念叨‘姐姐’,但女孩母親否認還有另一個孩子。上午派出所民警和福利院工作人員會帶她過來,你再做一次詳細鑒定。”

執在手中的卷宗重逾千斤,連默鄭重點頭。

回到辦公室,連默打開電腦,填寫工作日誌,隨後將主任交給她的卷宗打開。

事發地派出所接警後在受虐女童暫住的出租屋中現場拍攝的照片觸目驚心。女童軀幹、四肢、額麵部有大麵積受外力導致的皮下毛細血管破裂造成的紅腫、瘀青,僅憑肉眼觀察顏色和形狀,便能看出是由不同物體在不同時間擊打造成。

派出所筆錄記載,女童母親反複強調是孩子太調皮,攀高爬低,自己跌倒造成的。

連默忍不住將筆錄“啪”一下摔在辦公桌上,令剛剛走進辦公室的實習生嚇了一跳。

“連法醫?”實習生看她臉色,“晚上沒睡好嗎?黑眼圈這麽重。”

實習生小心翼翼的表情讓連默收斂情緒:“早在兩千五百年前亞裏士多德就說過:‘憤怒經常反複,是一種殘忍而百折不撓的力量,從而成為凶殺的根源,不幸的盟友,傷害和恥辱的幫凶。’被它控製而向毫無還手之力的孩童發泄自己的怒火,是最懦弱無能的行為。”

實習生看了一眼攤在辦公桌上卷宗裏的照片,年輕的女孩子倏忽轉開頭。

“我去樓上開案情分析會,麻煩你跑一趟,買些糖果巧克力,再買幾隻絨毛玩具。”連默合上卷宗,取出錢包,遞給實習生。

實習生擺手:“不用,不用!我現在就去!”

他返身快步走開,幾乎是逃離辦公室。

連默垂睫。

他們每天麵對不同屍體,看似堅強,但總會有那麽一瞬間,某個畫麵,某處場景,某樁案件……會將他們擊垮。

也許於這個年輕的、對工作充滿熱情的女孩子來說,再臃腫醜陋、散發惡臭的屍體也不過是死者的低喃,而生者肌膚上那逐漸由紫變青的瘀痕卻是明晃晃的人性醜惡的控訴。

紀守良屍體被發現至今已經過去五天,除了知道死者身份,案件調查再無進展,每一條線索都走入死胡同。

“說說看,目前已掌握哪些情況?”

青空拉過線索板:“已確認紀守良在上月十五號晚十八點四十分左右,忽然決定要從閩江回浦江,他當晚收拾行李,直接到火車站購買動車車票,搭乘十九點三十分的動車,在次日淩晨零點十五分抵達浦江火車站。其間在火車上曾經用手機給情人塗覓打過兩個電話,一次是二十點,另一次是二十三點五十分。之後他再未使用過自己的手機。取得許可後,我們調取電信公司記錄,他的手機在上月十六號晚二十一點以後便再也沒有任何活動。估計手機關機並已將電源取出。”

“現在隻能大致通過他的手機衛星定位係統知道他的大概行動。”小劉補充,“紀守良下火車後,在火車站附近連鎖快捷酒店簽名入住,協查通知下發後,快捷酒店前台向警方確認了這一線索。前台還提供了另外一條線索,紀守良早晨離開酒店前,曾向前台打聽酒店附近哪裏有網吧。”

青空進一步向費隊說明:“我和小劉走訪酒店方圓一公裏內的所有網吧,其中一家住宿網吧的網管認出紀守良,說像他這個年紀的人來泡網吧,還包下一個獨立小包間的,實在不多,所以對他印象比較深刻。”

“紀守良出於什麽目的去網吧?是消磨時間,還是和他發財的‘財路’有關?”費永年問。

“信息技術部門趙老師查找過那間包房電腦的瀏覽記錄,但沒有找到太多線索……”小劉臉色微僵,倒是搜到一大堆不雅視頻和色情直播網站地址。

“電視台已將上月十五日晚新聞時段的新聞資料送來,但我們仍不知道究竟是哪條新聞促使他做出回浦江的決定。”

“正好連默在,讓她看看,是否能從中發現什麽我們疏漏的線索。”費永年拍板決定。

電視台一共送來三個頻道十八點三十分至十九點之間的新聞資料,連默坐在刑偵大隊的辦公椅裏,雙手指尖相抵,靜靜觀看視頻資料。

其時中央會議剛剛結束,每一頻道新聞的前十分鍾幾乎都被連篇累牘的新思想、新政策的報道所占據。浦江衛星頻道在之後則關注市內民生工程、地鐵隧道建設進度,連默揮揮手,表示可以換至下一頻道資料。

塗覓明確表示紀守良大約是在十八點四十分左右忽然說有發財渠道,十八點五十分他已經在打包為回浦江做準備,那麽其後時間段的新聞可以排除。

浦江新聞頻道在時政新聞播出七分鍾後,開始播放關於國際生物醫學論壇在浦江召開的新聞,並配有美國華人教授在論壇大會上做主旨演講的畫麵。

“就是這條新聞。”連默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你肯定?”小劉覺得不學無術的紀守良和享譽國際的生物醫學教授,完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連默站起身:“肯定。齊光璔是家父在美國做生物醫學高分子材料研究時的同事,家父家母被害後……作為我的臨時監護人,是他陪同我扶棺回國。”

她如煙般歎息。

過去如影隨形,在她毫無防備時,猛然露出猙獰麵孔。

費永年走到連默身邊,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現在有我們。”

連默看了眼肩膀上費永年骨節分明的大手,點頭:“是,我現在有你們。”

她從隨身攜帶著的文件夾中取出物證袋,其中裝著那張塵封十年重見天日的信紙,遞向始終保持沉著的安法醫。

“這是我在家父、家母遺留給我的物品當中發現的信件,還未寫完,我與男友信以諶在發現之初接觸過信紙,當我意識到這可能是證據之後,便盡快封存起來。”她內心漸漸冷靜,“請查看其上是否還有其他指紋,可以與紀守良的指紋做比對。”

“可沒有屍體,哪來指紋?”小劉苦惱。

“紀守良的情人塗覓,應該還保有他的一些物品,可以從上麵提取指紋進行比對。”連默思路越發清晰。

她眼神明亮,目光銳利,後背挺得筆直,像一株備受風雨卻始終挺拔的勁竹。

女童由派出所一位女民警何警官陪同前來。

連默將這次鑒定安排在一樓靠近辦公樓右翼最後一間小接待室內,空間不至於顯得太空曠,也不像地下一層清冷得容易讓孩子心生畏懼。

小小孩童被何警官抱在懷裏,安靜地伏在她肩膀上,一聲不響。全然陌生的環境使得她緊緊摟住何警官的脖頸不放,手指揪住製服後領,指尖因用力而漲紅。

何警官空出一隻手來與連默打招呼,女童立刻死死摟住她,隔著厚厚冬裝,都能看得出她身體緊繃。何警官不得不輕拍她腿側,示意自己不會放開她,她才慢慢放鬆下來。

何警官歉意地朝連默笑了笑:“當時是我和我們派出所小夏警官出的警,大概她覺得在我身邊比較安全,所以一直不願意放開我。”

連默點頭表示理解,隨後將負在身後的手亮出來,搖一搖手上的絨毛小羊,玩具小羊脖子上掛的鈴鐺便“丁零零”輕響。

何警官微微側身,想讓女孩看看連默手裏的玩具,她卻猛地將頭從何警官這邊肩膀挪到另一側肩頭,怎樣也不肯多看連默一眼,嘴裏含混地說:“……不……醫生……”

茶幾上擺放著實習生買來的巧克力、棒棒糖,點綴著草莓和杧果的切片蛋糕,甚至連默沒考慮到的熱可可她都體貼地一並買回。

連默取出平板電腦,調出存在裏麵的動畫片播放,音量稍微開高些,然後信手將平板電腦放在茶幾上。

何警官心領神會,兩人對坐閑聊,假裝並不注意小女孩兒。

“何警官能否介紹一下當時的情況?”

“事情經過其實很簡單,和我們平時接警出警並無不同。”何警官聲音溫和,“到達出警現場,嫌疑人將自己和孩子關在屋內,是房東主動拿鑰匙替我們開門。當時孩子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哭聲微弱,情況看起來十分糟糕。”

何警官垂眸看了眼趴在她肩膀上的孩子,女童仿佛在聽他們交談,可注意力到底還是被熱鬧的動畫片分散。

連默示意何警官繼續說。

“我們當即出示證件,並請嫌疑人表明與孩子的關係。嫌疑人自述是孩子母親,但當我們讓她拿出證據證明兩人的母女關係時,她又拿不出出生醫學證明或者戶口本。”何警官輕歎,“後來經過多方了解,嫌疑人本身是父母超生,家裏一口氣生了六個女兒,所以她既無戶口,也未接受義務教育。她從小飽受父母責罰打罵,從未感受過家庭溫暖,十五歲便跟人從老家逃出來……”

何警官將到口的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咽回肚裏:“她跟人跑出來之後,先是被弄大了肚子,又因毫無所長,遭對方厭煩拋棄,最後不得不做起非法皮肉生意。她說有時候苦悶無處發泄,就打孩子撒氣,但沒有想過要打死她。”

女童已經被平板電腦裏的動畫片吸引得轉過身來,一手勾著何警官脖頸,另一隻手拇指含在嘴裏,半偎在何警官肩膀上,遠遠地看著平板電腦。

連默趁機觀察。小女孩麵黃肌瘦,全無一點兒她這個年齡孩子的紅潤圓胖,頭發稀疏焦黃,勉強紮成一束小辮子,眼神顯得有些呆滯,不夠靈動。

她左側額角與右側顴骨有瘀青,看瘀青範圍與形狀,明顯是被人揪住頭發後用力撞向堅硬物體平麵造成的。至於麵部、耳後等肉眼可見位置已經結痂的傷疤,則多為尖銳物體戳刺傷。

連默閉了閉眼睛,她無法想象在這幼小孩童衣服包覆之下的身體上,還會有多少舊疤新傷。

何警官了然長歎:“房東說他收了房租,本不該多管閑事,可是他實在看不下去,每次收租都見到這孩子被打得半死不活……我們把她送到醫院急救時,兩個參與急救的護士當時就哭了。”

小女孩無心注意大人之間的對話,她的注意力半數放在動畫片上,半數則放在琳琅滿目的零食上。

女童仿佛受驚的兔子,猛然往後一縮。

連默隨即停止推進動作,轉而拈起一塊巧克力,放進口中,又招呼何警官:“吃巧克力。”

何警官配合地也取過一塊,又另外拿一塊給女童:“妹妹也吃一塊吧。”

女童眼神渴望卻又警惕,沒有伸手就接。

何警官將巧克力放在茶幾邊角上,假意不理會,繼續與連默交談。

“急診醫生給她拍了X光片,情況很不理想,這孩子身上有多處骨折過的痕跡……”

女童趁兩人不備,抓過放在茶幾角上的巧克力,一把塞進衣袋裏。

連默與何警官交換眼神,又拆開一根棒棒糖遞給何警官。

如此幾次,女童徹底放下戒備,站在何警官膝間,一邊看動畫片,一邊喝熱可可。

“妹妹帶這麽多東西回去,給叔叔阿姨吃啊?”何警官溫柔地問。

“……給、姐姐。”小女孩兒眼神在動畫片與何警官之間移動,最終還是落在平板電腦上。

“她總提起姐姐,但嫌疑人一直否認還有一個女兒。”何警官有點苦惱,“這孩子據說五歲了,但和同齡人相比,表達能力、詞匯量都有很大差距。房東回憶她們母女租借他的屋子剛三個月,他隻見過母女二人。我們也在查訪她們以前的暫住地,核實嫌疑人是否可能遺棄另一個孩子。”

連默與以諶飯後在飄窗對坐,一人捧一杯暖茶。初一在客廳裏追著以諾新送的掃地機跑得累了,跳上飄窗擠在兩人之間,“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起一伏的肚皮溫暖地靠在連默腳上。

“……那孩子也許表達能力有所欠缺,可是她心裏什麽都明白。她知道要把好吃的藏起來帶回去,將來可以給姐姐吃;知道小羊是送給她的之後,兩隻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的驚喜,一張臉埋在小羊身上,怎麽也不肯再抬起來。”連默感慨,“是個極乖巧的孩子,在我們交談過程當中,她一聲不吭,始終站在何警官跟前,沒有試圖到處走動。”

連默見過不少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很少有能耐得住性子一點都不對周圍環境產生好奇的。

“鑒定結果如何?”以諶撫了撫連默手臂。

“不太理想。手臂有因扭轉作用導致的骨折。”連默握住以諶手腕,做一個扭擰的動作,“第一、第二肋骨也有輕微骨折痕跡,推測是在推搡過程中曾經撞擊過堅硬物體邊緣。”

以諶蹙眉:“確定是親生母親?怎麽能下得了手?”

“已做過親子鑒定,確認二者係母女關係。”連默伏在自己的膝蓋上,“警方根據小女孩零星幾句話,懷疑嫌疑人遺棄了另一個女兒,正在調查她上一個暫住所在地。希望隻是一場虛驚。”

以諶握住她的手:“有好消息告訴你。”

連默揚睫微笑:“急需好消息振奮精神!”

以諶將她散落在臉頰邊的長發掖到她耳後:“生物製藥廠規劃許可證、項目環評報告已經批複,現在隻等正式批文下達。”

連默聞言眼睛一彎,直起身:“恭喜!”

以諶笑噱:“不曉得業內是否會頒一個年度青年跨界企業家獎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