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008
連默想了想,十分認真地說:“相比電商大佬跨界出演功夫電影,你的實在不算什麽。”
以諶先是一愣,隨即哈哈笑:“是是是,還有很大差距,遠不是驕傲自滿的時候。”
說笑過後,生活仍要繼續。
安法醫在連默發現的信紙上用碘蒸氣熏染的方法,在連默與以諶的指紋之外,提取到兩組指紋,通過與塗覓提供的紀守良老花鏡盒上的指紋進行比對後,證實信紙上的一組指紋屬於紀守良。
“初步推測,紀守良在連默最初扶棺回國後,曾在其父母遺留下來的物品當中看到過這封信,但當時並未放在心上。”青空和小劉向費永年做案件分析,“隨著時間推移,此事逐漸被他淡忘,直到上個月他在新聞中看到齊光璔,才將兩者聯係到一起,進而生起敲詐齊光璔的念頭。”
費永年擺擺手:“這些都是你們的推測,所有證據也不過是間接證據,並不能證明什麽。有什麽能將齊光璔和紀守良的死明確聯係在一起的證據?如果沒有,先別說向美國警方申請協助調查了,就是在我們浦江,案件恐怕都難以繼續調查下去。”
青空、小劉麵有不甘。
費永年放軟口氣:“我知道你們想通過查明紀守良死因,抓獲凶手,進一步幫連默找到十年前殺害她父母的真凶,但是一切不能建立在‘推測’和‘間接證據’之上。除非我們有難以辯駁的真憑實據,否則不能打草驚蛇,畢竟對方是享譽國際的知名學者。”
兩人齊齊沉默。
費永年仿佛在他們身上看到當年的自己和陳況,不由得歎息:“也不是不讓你們查,不但要查,還要一查到底!去,將紀光璔抵埠參加國際生物醫藥論壇到搭機返美之間的每一分每一秒的行程都查個清清楚楚!”
青空、小劉兩人眼光一亮,齊齊立正,響亮應聲。
“是!”
查實齊光璔抵埠浦江後的行程,並無難度。
國際生物醫藥論壇官網上有大會完整詳細的日程,嘉賓講座、現場交流、專家演講……巨細無遺,並上傳有每場講座和演講精彩片段的視頻,供觀看下載。
齊光璔除在開、閉幕式做主旨演講和發言外,論壇期間內,還曾參加兩場主題交流,並前往浦江兩所著名醫科大學舉辦科研講座,行程安排頗為緊湊。
青空通過新聞資料中齊光璔抵達大學校園乘坐的商務車車牌,找到商務車運營公司,公司負責人表示會議與會專家學者用車都由他們公司提供,並配備專職司機兼導遊,在會議之餘,接送與會者遊覽浦江風景。
負責接送齊光璔的司機二十出頭,能說會道,人看起來十分聰明機靈。見青空和小劉以借車名義,指定由他駕駛,兩隻眼睛便一直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地打量。
等青空指點他將車停在一條小馬路停車區,他將身體朝後座一轉,一手搭在方向盤上,笑眯眯地說:“兩位警官——是警官吧?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盡管問!”
小劉似笑非笑:“你不看看我們的證件?”
年輕司機眉眼彎彎,帶著一種老江湖似的油滑淘氣:“不用!你們租了一天車,我理當奉陪。我的工作本來就需要陪乘客閑聊,至於乘客的身份,其實並不重要。再說,幹我們這一行,什麽事沒見過?!”
他攤手:“兩位絕想不到乘客們都有什麽稀奇古怪的要求。”
青空向他出示齊光璔的照片:“對這位乘客,你可還有印象?”
年輕小夥看了一眼照片,笑起來:“有,齊教授嘛。”
他伸出手接過,用另一隻手的食指、中指一彈照片:“是個平易近人的老頭,千裏迢迢從美國飛來參加會議,隻有一個大雙肩包的行李。一點兒也不挑剔,我車上隻有會務組準備的國產礦泉水,他照喝不誤。不像有個哥們兒車上的法國專家,必須喝指定牌子的高山礦泉水,那哥們跑到進口超市才買著,一箱水花了他好幾百,會務組還不給他報銷,把他給心疼的啊!”
小劉被他活靈活現的語氣逗笑:“那你還記得齊教授在浦江期間的行程吧?”
小夥揮揮手中照片:“這老頭算是我接送過的名人裏,最沒架子的,不用我載著他滿城觀光,也不要我開車大街小巷找特色美食,特別省事兒!”
“他除了去開會,就沒去過其他地方?”小劉不信。
小夥經小劉一問,一拍方向盤:“你們還別說,他還真就是早晨出門上車趕往會議中心,晚上下車回家,一點都不在外頭耽擱。”
“等等!”青空抬抬手,“你說‘回家’,不是回酒店?”
年輕司機先是一愣,隨後點點頭:“對啊,他沒有住會務組提供的酒店,是住在家裏。說是家,我看那房子年久失修,好像很久沒住過人了。”
青空和小劉對視一眼,問:“你還記得地址嗎?能不能載我們過去看看?”
司機發動引擎:“記得。怎麽不能載啊?你們可是包了我一天車呢!”
“齊教授不和其他與會者一起住酒店,你就不覺得奇怪嗎?”小劉半扒著司機駕駛座靠椅,傾身問。
“好奇呀!老頭大概也看出來了,一路上和我聊天說起,他就出生在那座老房子裏,後來父母去世,兄弟姐妹相繼搬走,住進高樓大廈,房子就一直空著。他這次受邀回國參加論壇,一方麵是被組委會的誠意所感動,另一方麵也想看看老房情況,好好修整打理一番,將來退休,他希望能葉落歸根。”
這番說辭合情合理。
當商務車車窗外的建築越來越充滿濃重的工業氣息,道路兩旁常綠灌木的樹葉上蒙塵漸厚,青空和小劉神情慢慢變得凝重起來。
司機將車停在一處馬路菜場入口,降下車窗,朝裏頭努努嘴:“就在菜場裏頭,這裏不方便久停,老頭每次都是下車後自己步行進去。”
“謝謝。如果還有其他需要了解的情況,我們還會聯係你,近期請勿離開本埠。”兩人下車,小劉格外關照司機一句。
司機做一個“曉得了”的手勢,升起車窗,絕塵而去。
小劉揮一揮汽車輪胎駛過蓬起的灰塵,與青空一道環視他們所在的位置。
他們正位於老工業區一條交通幹道和一條支路的道口上。
原本就不寬敞的小馬路被兩邊賣菜的攤位擠占,隻剩下窄窄一條可供兩人通行的路麵,菜販們懶洋洋地守著攤位,對有人經過顯得無動於衷。
兩人對這片區域並不熟悉,聯係屬地派出所後,派出所兩位民警很快趕來,與兩人會合。
“麻煩趙大哥、辛大哥了。”兩人與兩位民警握手寒暄。
趙警官爽朗地擺擺手:“不辛苦,配合分局辦案,應該的,應該的!”
辛警官在前領路,趙警官向兩人介紹情況。
該路段原是連接老工業區工廠職工住宅小區與主幹道的一條支路,兩側是兩個曾經的工人新村。
“新中國成立後造起來的,房型老,設施陳舊,環境也比較差。”趙警官坦言,“隨著工廠關停並轉,老廠區整體搬遷,工人們下崗的下崗,再就業的再就業,和工廠息息相關的人逐漸搬離工人新村,這一片就沒落了。”
他指著外立麵灰撲撲滿是陳年積灰的老舊建築掄手劃一圈:“工業區改造,濱江步道延伸,都和這一段無關。商品房、商務樓看不上這地段,園林、綠化也看不上這裏,不具備任何開發價值,導致這裏逐漸成為外來人口聚居地。老業主將屋子以低廉的價格出租出去,人員進出十分複雜。”
“有沒有對這附近情況比較熟悉的人?我們想了解些情況。”
“有一個人。”前頭辛警官回過頭來,“算是此地的地頭蛇了。”
地頭蛇姓關,五十歲出頭的樣子,皮膚黝黑,剃著板寸,發茬兒黑灰夾雜,脖子上掛著又粗又沉的金鏈條,戴著碩大翡翠金戒指的手上捧著一個保溫杯,坐在菜場盡頭新村大門口的傳達室裏。
傳達室早已改頭換麵,掛著菜場管理服務和房屋中介的牌子。
辛警官隔著傳達室的移窗招呼他:“老關!”
老關笑起來,露出一口被香煙熏黃的牙齒:“喲,老辛!今天怎麽有空大駕光臨啊?”又瞥一眼站在趙警官身邊的青空、小劉,“還帶著客人。”
辛警官打個哈哈:“我這不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找你打聽點兒事嘛。”
老關慢悠悠擰開保溫杯的蓋子,吱吱喝了一口:“包在我身上!”
等看過齊光璔的照片,老關“嘿嘿”笑兩聲:“我倒真知道他。”
齊光璔這樣一個看起來和破敗工人新村格格不入的人連續幾天進出,很難不引起注意。
“我們小時候都住這裏,他父母是高級工程師,住小區中央的高工樓,我父母是普通工人,住沿馬路的工人新村,大家一起讀工人聯合子弟小學,抬頭不見低頭見。”老關神色之間,看不出太多情緒來,“我上完小學,因為時代關係,沒有繼續求學,他比我幸運,父母有知識有文化,能在家裏輔導他。後來他上了大學,又出國留學,我麽,就進廠當鉗工……”
老關走出傳達室,帶領四人往小區深處去。
“知識改變命運,你們說是不是?”他捧著保溫杯,路遇幾個從新村裏出來買菜的人,點頭同他們打招呼,回身對四人說,“他們哪一個不是從老家出來,想在浦江找一份好工作,以期改變自身命運的?”
“老關你這麽深沉深刻,讓人好不習慣!”辛警官抬手拍拍他肩膀。
“我是有感而發。”老關歎氣。
等走到前後三排一共九座獨棟小樓跟前,老關揚揚下巴。
“就是這裏。”
當年工廠為留住一批有文化會外語的高級工程師,專門在工人新村裏建起這三排獨幢小樓,通上煤氣,有獨立廚房和浴室,還有馬桶可以用。不像工人樓,幾戶人家合用一個大廚房和公共廁所,冬天晚上從樓上跑到樓下如廁簡直像接受酷刑。
“二十年前廠裏要求房屋產權買斷,誰能想到隔兩年就是一波下崗潮……”老關抱怨,“買斷產權的房子,想賣都賣不出去!漸漸孩子長大,我們老去,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此地空著的屋子越來越多。”
沒人打斷他。老關絮叨了一會兒,一笑:“人老了,便愛懷舊。”
隨後對青空、小劉點點頭:“齊光璔回來住了一個禮拜吧,每天早出晚歸,時間很規律……中間有一晚好像出去過,還向在傳達室值班的老朱打聽,附近哪裏有超市,他想去買些生活用品。”
“知道是哪一天嗎?”青空問。
老關擰眉回憶片刻:“大概是上月中旬,具體哪一天,我也記不清,得去查查值班記錄。”
“麻煩關大哥幫我們查查看。”小劉向老關道謝。
一行人又返回傳達室,老關一翻值班記錄:“老朱上個月雙號值夜班,應該是十四、十六、十八這三天裏中的一天。”
十六號,又是十六號。
城市裏聖誕狂歡的氣氛才剛散去,元旦隨之而來。
商場門口的聖誕裝飾還未悉數撤換,迎接新年的橫幅與廣告已鋪天蓋地。
傍晚天光熹微,前一刻還自地平線上透出一抹斜陽,下一秒城市便沉浸在冬夜裏。
街燈漸次亮起,路人行色匆匆,也許歸家,也許還在旅途。
以諶驅車轉過一個路口,微微側首,看了一眼副駕駛座上老實端坐的初一,和被它坐在屁股下頭的文件袋。
臨近下班,弟弟以諾風風火火地衝進他辦公室,將文件袋扔在他桌上,丟下一句“今晚要工作,不用等我吃飯”,便又一陣風刮過似的,離開他的辦公室。
以諶不得不上前拉住初一脖子上的狗繩,才能阻止它追出辦公室和以諾一起躥進電梯。
初一顯得有些失望,它聰明地知道以諾是玩伴,是能陪它在辦公樓內奔跑撒歡的人。
這會兒它坐在副駕駛座上,偶爾垂頭嗅嗅被它壓在爪子底下的文件袋,然後抬起頭來,望著氤氳著些許霧氣的車窗,十分悵惘。
以諶趁紅燈時伸手擼了擼初一的狗頭:“元旦帶你找以諾玩。”
回到家中,連默已在廚房裏準備晚餐。
暖暖光線中她穿一件半舊紅藍格子斜襟夾襖,黑色運動褲,係著圍裙,站在流理台前切午餐肉。
以諶半靠在廚房門邊,看她微微弓著背,左手按住午餐肉,右手執刀,不緊不慢的,西式廚刀閃過冷冷寒光,起落之間午餐肉被切成厚薄均勻的薄片。
初一聞見肉香,奔至連默腳邊,用兩隻前爪扒住她的褲腳,試圖站起來去夠流理台,卻因為個子還小夠不著,急得直搖尾巴。
連默不忍心,拿起一片午餐肉湊近初一嘴邊,朝它豎起一根手指:“就一片,不能多給。”
初一“嗷嗚”一聲,張嘴叼住午餐肉片,然後快活地跑回客廳裏。
“你以後,一定會很寵孩子。”以諶微笑上前,從背後抱住連默,將下巴壓在她肩膀上。
連默微怔,隨即輕笑,又拿起一片午餐肉,送到以諶嘴邊:“先吃片午餐肉墊墊肚子,我這邊很快就好。”
以諶歎息:“已淪為和初一相同的待遇,不行,我要吃兩片!”
連默哈哈笑:“好好好,兩片。”
晚餐十分簡單,隻小小一鍋熱乎乎的什錦砂鍋,裏頭鋪滿金黃的蛋餃、雪白的鵪鶉蛋、粉嫩的午餐肉,還有清脆鮮甜的冬筍片和碧綠生青的小菠菜,撒一撮香菜末,端上桌時“咕嘟、咕嘟”冒著氣泡,香氣蒸騰,配一碗噴香的蛋炒飯。
連默和以諶相對而坐,簡簡單單的晚飯,卻吃得再滿足不過。
吃過晚飯,以諶洗完碗,切兩隻脆甜瓜出來,遞給連默,隨後拿過文件袋,挨著她坐進沙發裏。
“準備好了?”他晃了晃並不厚實的牛皮紙袋,問。
連默將手中果盤放在茶幾上,鄭重點頭:“準備好了。”
以諶將文件袋交至連默手中,紙袋的分量輕飄飄的,卻又仿佛重於千鈞。她伸手解開纏繞在袋口的棉線,一圈,兩圈,一切似乎都將隨之水落石出。
打開文件袋,連默取出裏頭薄薄兩張紙,上頭是兩項個人專利號,五項公司專利號,及其公開文件、授權文件。
兩項個人專利都屬於齊光璔,申請和通過日期皆為連默父母被害一年之後,而擁有其他五項公司專利的生物製藥公司,齊光璔是該公司技術合夥人,持有該公司百分之二十股份。
沉默良久,連默將兩張紙遞給以諶:“因家父家母去世,家父的研究悉數保存在被盜的筆記本電腦中,無法證明這些專利當中是否含有家父的成果……”
隨著父母的死亡,那些他為之付出時間和心血的研究成果,也一並消失,其後科研團隊的成績全都與他無關,父親所在的學校也無法要求相關權利。
而齊光璔……名利雙收,坐擁巨大財富的同時,成為廣受世人追捧的學者。
以諶伸手摟住連默肩膀:“如同你堅信艾德蒙·羅卡說的‘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一樣,我也相信沒有天衣無縫的犯罪,證據終將會找到。”
連默心情複雜。
以諶吻了吻她的額角,轉移話題:“元旦一起吃個飯吧。”
連默低應,隔了兩秒,忽而抬起頭來:“和以諾?”
以諶輕笑,胸膛震動:“想請你到我家吃飯,又不想讓你有太大壓力。”
連默傻眼,摸摸自己的臉:“我可能會有工作……”
“沒事,原本也不是很正式的聚會。”以諶不打算強迫她麵對他的家人。
連默自沙發上起身,在客廳來回踱步:“你……我……要不要準備見麵禮?”
萬一沒工作……
以諶難得見連默如此躊躇為難,茫然得像個要麵對毫無準備的考試的孩子,眉心蹙得緊緊的,嘴裏不斷低聲嘀咕。
他很想說一句:你就是最好的禮物。卻又害怕加重她的心理負擔,遂朗然一笑:“家父近年處於半退休狀態,好附庸風雅,帶家母逛遍全球各大博物館,拍無數角度奇突的照片發在他的朋友圈裏,尤愛參加佳士得、蘇富比春拍、秋拍,收藏古董字畫。多同他談文藝複興和後現代主義,他似懂非懂,還要強撐著發表個人觀點,保管不會問你多餘問題。”
連默站定在客廳當中,瞪視以諶,這樣形容自己的父親,真的沒問題?
以諶拍了拍沙發,示意連默坐回他身邊。
“家母早已退休,前些年隨家父到處旅行,這兩年最大的愛好是催婚催生。”以諶自己都忍不住笑得靠在連默肩膀上,“家裏兩個兒子,全都光棍一條,令她參加姐妹淘兒女婚禮時倍感煎熬……”
以諶模仿母親口氣:“生兩個兒子有什麽用?!”
連默目瞪口呆之餘,又有些羨慕。
她永遠無法知道,是否有一天,父母和她之間,也會有如此對話。
以諶似有所覺,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頂:“倘使你來吃飯,家父看起來會比較嚴肅,不苟言笑,其實內心裏早已經樂開花,偏偏還要維持一家之主的威嚴假象;家母與尋常中年婦女殊無不同,最關心我們是否打算結婚,幾時舉行婚禮,婚後計劃生幾個孩子,將來準備送到國外讀書否?”
“啊?”連默駭笑。
以諶搗額:“你無法想象中年闊太之間的攀比有多恐怖!”
“我、我可能真的要工作……”連默聲如蚊蚋。
不過事與願違,元旦當天,李法醫輪值,連默放假。
信父、信母住在市中心別墅小區內,毗鄰馬勒別墅,環境幽雅清淨,隔著院牆,很少聽見外頭兩旁種滿梧桐樹的小馬路上有車聲響起。
黑色雕花鐵門緩緩在連默身後合攏,初一迫不及待地從提籃裏鑽出頭來,對新奇的環境躍躍欲試。
以諶握住連默的手,走上台階,門被人從內打開,露出以諾的臉來。
他穿米白襯衫,外罩藏青色滾白邊針織開衫,套一條煙灰色褲子,腳踩一雙毛絨絨的室內拖鞋,看見提籃裏的初一,立刻眉開眼笑地將它抱在懷裏,一邊轉身往裏走,一邊提醒兩人:“媽從早晨開始就望眼欲穿,已不知幾次叫爸打電話催你……”
“我從不遲到,媽媽是叫爸爸打電話催你吧?”以諶並不上他的當。
以諾嘿嘿笑,撓一撓初一頸側:“廚師今天要大發神功,做八寶填鴨和蝦籽大烏參,我們有口福了。”
又停下腳步,等連默和以諶脫外套、換鞋的工夫,悄悄透露:“醫生一早不許爸吃高蛋白高膽固醇食物,他饞得要命,今天特地叮囑廚房多做幾道濃油赤醬的小菜,趁機解饞。”
以諶看以諾滿臉期待雀躍,不由得瞪他一眼:“你別作怪。”
以諾附在以諶耳邊,低聲道:“怎麽會?我把你的好事攪和了,媽豈不是要把我念叨個半死?我才不做傻事!”
連默頗覺緊張,以諶緊緊牽住她的手,以免她臨陣脫逃。
等她在偏廳裏見到信父、信母,那點兒緊張升至極點後,她忽然淡定下來,就好像徹夜準備考試,心中忐忑的學生,在考試開始的一刹那,所有神經都被調動起來,反而鎮定。
信父高大威嚴,信母嬌小和氣,果然如以諶形容的那樣。
連默與兩人見禮:“伯父好,伯母好!” 並送上她帶來的禮物,挪威表現主義畫家愛德華·蒙克的一幅版畫和一條開司米披肩。
信母接過禮物,順勢拉住連默的手:“來吃飯還送什麽禮物?太見外了!”
她將連默攬在身邊,朝長子投去一個滿意的眼神,笑眯眯地上下打量連默:“默默是吧?我和諶諶爸爸早就想見你一麵了,偏偏他把你藏那麽久,今天總算肯帶你來家裏玩。”
又對信父嗔怪:“畫送給你,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看!”
信父朝連默點點頭:“別客氣,就當是自己家裏。”
信母這才滿意:“聽小諾說你是醫生?”
“是法醫。”連默並不打算隱瞞自己的職業。
信母一愣,隨即拍拍連默手背,問:“法醫啊……那會不會有危險?”
連默搖搖頭:“我的工作主要是法醫鑒定。”
“法醫鑒定涉及很廣泛的內容,需要運用醫學、生物學以及物理、化學等大量知識和科技手段,對案件相關證據進行鑒定,絕非一般醫生可比。”以諶向母親解釋,與有榮焉。
信父揚聲對信母說:“你不懂不要瞎猜!走走走,吃飯了!”
信母一手挽了連默,一手挽住以諶,朝信父輕哼:“我這不是擔心嘛,沒危險就好,沒危險就好!”
以諾走在他們身後,抱著初一偷笑。
空氣裏飄散著瑣碎的交談聲,連默望向以諶,他回以微笑。
連默將自己的小車駛進停車場,下車時遇見交警隊正準備出勤的兩名巡警,兩人笑嗬嗬地一邊戴安全頭盔,一邊同她打招呼。
“連法醫,恭喜、恭喜!”
連默不知喜從何來,但還是朝他們點頭致意。
等她走進辦公大樓門廳,與同樣剛進門的小劉碰個正著,小劉臉上洋溢著喜氣,向她連連揮手:“連法醫,可以的!這麽大的喜事,也不聲不響!”
連默蹙眉不明所以。
小劉和她同事做得久了,看得懂她臉上的一片茫然表情,不由失笑。他取出手機,打開社交軟件,點進朋友圈,指給連默看。
小劉的朋友圈人不多,但足夠熱鬧,有雪峰之巔的風景,也有可愛漂亮的寵物,小劉拿手指輕推屏幕,一條動態出現在連默眼前。
“大哥帶未來大嫂回家吃飯,”連默湊過頭去細看,“單身人士與狗為伴……”
下頭配圖角度成謎,一張湊近鏡頭放大到模糊的狗頭,越過它兩隻耳朵,後麵是男女並肩攜手而立的清晰身影。
連默一眼認出以諶背影。
“昨晚各八卦網站已有朋友圈截圖,”小劉朝連默眨眼睛,“不曉得有多少矢誌嫁入豪門的女郎要哭暈在浴室。”
連默啞然片刻:“隻是一起吃飯。”
小劉了然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明白,我懂。我第一次去女朋友家吃飯,也告訴自己隻是去吃頓飯而已。”
說話間下行電梯到了,小劉站在電梯外示意連默:“中午一起吃飯!”
連默下到地下一層,走出電梯,在廊廳裏遇見主任,喬主任手裏捧著一個西餅禮盒,見她自電梯裏出來,慈眉善目地微笑:“小連來了,恭喜!咱們局最近喜事連連啊!”又揚一揚手中的禮盒,“樓上費隊要做爸爸了,我家老太婆聽到消息,做了各色點心讓我給他帶來。我說這不對吧?難道不該是費永年送喜餅給我嗎?老太婆就嫌棄我,說我問太多。”
連默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微笑:“這是迎嬰禮物,表示歡迎即將到來的新生命。”
喬主任恍然大悟:“外國人的習俗?”
連默點點頭。
喬主任嘀咕著搭電梯上樓去了。
連默走向辦公室,內心深處有喜悅一點點浮現。
費隊要當爸爸了!
當年那樁連環殺人碎屍案對費隊的影響,不可謂不深,不但導致他和陳況兩人事業受阻,摧毀年冉晴的精神,更差一點破壞費隊夫妻之間的感情。雖然兩人最終克服重重困難,將婚姻維係下來,可失去一個未成形的孩子,一直是兩人之間無法觸及的禁區。
現在秦姐懷孕,無疑是終於將過去的最後一點兒心結解開,共同迎接新生活了。
連默在替費永年夫妻高興的同時,不免想起遠在美國安納海姆的陳況。
不知道,他一切可還順利?
連默的念頭隻來得及在腦海裏閃過,實習生便推門進入辦公室:“連法醫,有屍體送來,需你簽字。”
“就來!”
連默放下背包,順手將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束,走出辦公室。
新運來的屍體裝在黑色屍袋中,鼓鼓囊囊的一團。
連默簽字領取屍體後,將推車推往屍體解剖室。
實習生跟在她身後嘀咕:“看起來隻有部分殘骸。”
兩人一首一尾,抬起黑色屍袋,將之搬到解剖台上。
屍袋輕得令實習生露出狐疑表情。
連默戴好手套,上前輕輕拉開屍袋拉鏈,一個半敞的尼龍旅行袋露了出來。
實習生湊上前探頭一看,猛然撇開頭去。
印著某著名牌子老花花紋的尼龍旅行袋一看就是西貝貨,質地粗糙,連五金件都舍不得用,車著一副尼龍拉鏈。半敞著的旅行袋裏,另外還塞著一個黑色塑料垃圾袋,這時也已被從旁撕開,一眼就能看見裏麵頭發稀疏覆蓋的小小頭顱。
這是一具小小孩童的屍體。
蜷縮在黑色垃圾袋裏,仿佛嬰兒在母親子宮裏的姿勢。
因被塞在垃圾袋中,又緊緊捆紮好後裝進旅行袋裏埋入地下,孩童身上原本便沒有多少肌肉脂肪組織,所以屍體未曾腐敗液化,而是脫水形成幹屍,保持著被塞進垃圾袋中時的樣子。
連默拍照、固定證據後,將這具小小的幹屍從塑料垃圾袋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解剖**,示意實習生:“去,看看能否從垃圾袋表麵提取指紋。”
一向十分活潑的實習生默默取過尼龍旅行袋,走向一旁的工作台。
中午吃飯時,連默較以往更為沉默。
那小小的孩子,胃中空空如也,沒有任何殘留胃容物,表明在死前至少有四十八小時未曾進食。她屍體上同派出所何警官帶來的女童一樣,有多處骨折痕跡,還有一處尚未愈合。
然而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頸部骨折顯示她生前曾遭成年人以極大力氣扼頸,窒息死去,結束了她短暫而備受折磨的生命。
小劉試圖引連默說話,沒有得到她的回應,有些困惑地望向青空,以眼神示意:早上還好好的啊!
青空搖頭:我也不清楚。
連默放下筷子,抬頭看向兩人:“紀守良案,調查有進展嗎?”
“有有有!”小劉見她打起精神,忙不迭點頭。
據老工業區工人新村現在的門衛老朱回憶,去年十一月十六日晚,他值夜班,晚上八點上班,次日六點下班。他和中班門衛交接完,兩人閑聊一會兒,中班門衛下班離去,他就坐在門衛室裏聽滑稽戲。
大約八點半的時候,他看見齊光璔拉著一個中老年人買菜慣用的帆布購物拉杆車,從新村裏走出來,停在門衛室外頭,隔窗向他打聽,附近有沒有大一點的超市,他想去買些日用品。
老朱說這老頭別看是從美國來的大教授,還挺接地氣的。
“他指點齊光璔怎麽走、走多遠有一家連鎖超市,還特別熱情地教齊光璔使用共享單車。”小劉講起案情來,表情豐富,“他還問齊光璔,美國有沒有共享單車?”
連默凝神,聽他講述。
“齊光璔大概出去有一個半小時,回來時拉杆車的帆布袋裏滿滿的全都是東西,他還請老朱喝了可樂。”小劉整理時間線。
“一個半小時,足夠殺人藏屍,再返回工人新村。”青空指出。
“從工人新村步行至超市成年人大概需要十五分鍾,考慮到齊光璔的年齡,我們姑且算他步行了二十分鍾,來回需要四十分鍾。除去這四十分鍾,他還有五十分鍾時間。我們到超市調取過監控,可惜超市隻保存三十天以內的監控錄像,因此無法證實在此期間齊光璔是否到過超市。”
“超市有停車場嗎?”連默輕聲問。
“有。”小劉肯定。
“停車場收費係統的停車信息,能保存多久?”連默直直望進小劉眼中。
小劉與青空眼睛同時一亮。
“假設齊……確實是凶手,那他駕車拋屍,車從哪裏來?停在何處?拋屍後車又如何處理?”連默指出一個個環節。
小劉將麵前的餐盤一推,飯也沒心思吃了:“我們這就去查!”
青空站起身來在追向小劉之前,對連默誠摯微笑:“恭喜你,連默!”
他隻是遺憾,自己無法成為在連默最需要陪伴的時候,第一個趕到她身邊的人。
連默揚睫:“謝謝!”
青空和小劉驅車趕到老工業區這家連鎖大型超市。
超市主管接待了兩人,當聽兩人提出查看超市停車場的智能停車收費係統記錄時,主管苦笑一聲。
“我們這家超市,根本就不賺錢,早幾年就想關門歇業,但是附近還沒搬走的業主群起抗議,說我們不顧他們的需求……當時鬧得相當難看,區政府把我們找去談話,說把我們超市納入區政府民生工程項目,其實就是減免我們的租金等費用,倒貼也要把超市繼續開下去。”中年謝頂的主管訴苦,“我們哪裏還有經費裝什麽智能停車收費係統啊?!就是統一停車收費十元,停多久都是這個價格。好多還在老工業區上班的上班族,經常是白天將車往我們停車場裏一停,下班再開回家。”
“那總有停車記錄吧?”
主管長歎:“有是有,但記錄得也不齊全。警察同誌,不瞞兩位,我們停車場就日班、夜班三個保安師傅輪班,工資也不高,他們多多少少會少記錄幾輛車次,賺點兒外快,我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家都不容易。”
青空、小劉對視一眼,兩人從對方眼中讀到彼此的無奈。
“無論如何,還是請你將去年十一月的停車記錄拿來給我們看看。”青空要求。
“好好好,我這就去拿!”
超市主管去了又回,腋下夾著一本薄薄的黑色橫抄記錄本。
他將記錄本橫攤在辦公桌上,很快翻到十一月那幾頁。
記錄本上用不同筆跡寫有車牌、進出時間和收費金額。
小劉將十一月十五日至十一月二十三日之間的所有進出車輛記錄翻拍至手機後,問主管:“這本記錄我們暫時借走,沒問題吧?”
主管拱手:“沒問題,沒問題,去年的舊記錄了,我們留著其實也沒什麽用。”
隻是還沒來得及賣廢品而已。
“以諶你看我這件事辦得漂不漂亮?算不算神助攻?”以諾湊在以諶身邊,向哥哥邀功。
正在剝冬筍的以諶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我還以為你成功將爸媽的注意力悉數轉移到我和默默身上,自己全身而退,分明是我們做了你的擋箭牌。”
以諾半靠在流理台上,拿肩膀頂了頂兄長:“像小默默這麽呆的女孩子,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你上哪裏再找一個專注工作,對享樂一無所知,明明有房子當禮物收卻偏偏要寫借條給你,每個月還認真還款的呆瓜?”
見兄長聽見“呆瓜”兩字擰眉,以諾嘿嘿一笑:“再說自家兄弟,何必算得這樣明白?你幫我不就是我幫你。你說對不對,初一?”
團在廚房餐椅上的初一聽見以諾叫它,抬起頭,“嗷”一聲回應。
“你還幫他說話?叛徒!”以諶瞪視弟弟抱起初一逃出廚房。
沒過多久,他聽見以諾咋呼著揚聲招呼連默:“小默默回來啦?來來來,我幫你拎包!”
以諶搖搖頭,不曉得的還以為信以諾才是此間主人。
晚餐時間成為以諾主場,他活靈活現地向以諶和連默講述他怎樣通過喬裝打扮,監視跟蹤某中年已婚成功男士,掌握其大量出軌證據,交至委托人手中,狠賺一筆。
“奇怪,反而是他女兒首先察覺父親出軌,妻子似乎對此毫無所覺。”以諾撓頭,“女孩兒還在讀高中,父親忙於‘工作’,母親在家當全職太太多年,全副精力放在和姐妹逛街、購物、出國旅行,兩人對她的愛就是不斷塞給她零用錢。”
以諾夾起一筷子炒雙冬送進嘴裏:“這女孩兒全程沉著冷靜,讓人好奇。不曉得她手握父親出軌證據,打算怎麽處理。”
“飯後由你負責洗碗。”他輕聲對眉飛色舞的以諾說。
恰恰將最後一口飯吃光的以諾聞言,將碗筷一撂,一拍額頭:“哎呀,我想起來還有事未做,不好意思,先走一步,失陪!”
說罷跳起來撈過扔在沙發上的大衣,順手擼一把初一的狗頭,仿佛身後有狼追虎攆,打開門衝了出去。
以諶微笑。
吃過飯,收桌洗碗,以諶從廚房出來,便看見連默抱著初一,窩在沙發上。燈光灑在她身上,在她周身形成一圈光暈,她目光茫然,毫無焦點,看起來迢遙冷清。
“累了?”他坐到她身邊。
連默側側身,將頭靠在他肩膀上。
實驗室脫氧核糖核酸比對結果證實那具從市郊出租屋後院起出的孩童屍體,與派出所何警官帶來的受虐女童之母有親緣關係。
通過追查她的前一處暫居點,找到市郊的這處私宅,二房東指認她交付半年房租,但住了僅僅三個月後便毫無預兆地連夜搬走。因已事先收了房租,所以二房東也就沒放在心上。他同時證實她搬來時身邊帶著兩個孩子。
“房東做證說,她常常將兩個女兒反鎖在屋裏,一出門就是一兩天,生活尚無法自理的小女兒全靠比她大兩歲的姐姐照顧……”連默心情沉重甚於以往任何時候,“她一旦回來,對兩個女兒,非打即罵,將所有怨氣都發泄在兩個未成年孩子身上。”
她低低歎息。
當年她扶棺回國,與姑姑一家和祖母住在她爸爸媽媽的房子裏,每個角落都熟悉又陌生得令她絕望。姑姑常常對祖母說她是掃把星、攪家精,沒有父母緣,要不然也不會隻有她一人幸存。
“那段時間,我常常徹夜無眠,不斷問自己:我究竟做錯什麽,要承受命運如此殘酷的安排?”
以諶摟緊她的肩膀,側頭親吻她的頭頂。
“可是,我至少曾經擁有過母親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愛。”連默斂睫微笑。
以諶自沙發上起身,站在連默跟前,輕輕蹲下身,單膝跪地,握住她的雙手。
“默——”
連默回神,將視線落在以諶臉上。
他濃眉深目直鼻,微笑時左頰有若隱若現的酒窩,頷下有工作一天後新生的淡淡青髭,英俊得令人心跳加速。
他握著她的手,舉至唇邊,輕吻她的手背。
他的吻如此溫柔,令連默淚盈於睫。
最近這時光,太幸福,以至於讓她害怕失去。
他伸手撫摸她臉頰,以拇指抹去她眼角淚光:“嫁給我。”
連默微微睜大眼睛:“我……”
以諶傾身抱住她,將臉埋在她胸腹前,耳朵貼著她的心口:“不,別急著拒絕我。”
次晨以諶起床,連默已經出門上班。
以諶抱過初一,順勢抽出它爪子下的信箋。
信箋上是連默幹淨利落的字跡,列舉她的每項缺點:是父母雙亡的孤兒、工作時間不定、為人刻板無趣、不善交際……
以諶每看一條,心痛就為之加深一分。
連默是如此害怕失去,以至於不敢相信命運願意善待她。
她寫下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利刃,刺得她自己鮮血淋漓,也刺得以諶痛徹心扉。
他輕彈初一腦門:“姐姐是個笨蛋!”
初一“嗚”一聲,用兩隻前爪捂住它的腦袋。
分局內,青空和小劉一起推門走入費隊辦公室,小劉反手關上門。
“有事?”費永年正在寫年終總結報告,聞聲抬起頭。
青空將手頭掌握的資料交到他手中:“這是我們目前掌握的所有線索。”
費永年推開手邊的年終總結,接過青空遞來的線索資料,細細翻看:“都在這裏了?”
“都在這裏了。”
費永年取過辦公桌上的電話,撥至連默辦公室,請她過來。
連默很快敲門而入。
費永年見她眼底有淡淡青痕:“沒睡好?”
連默微微點頭。
“要好好休息,別仗著年輕不把自己的健康當回事。”費永年叮囑一句,隨後將資料交給連默,“你看看。”
連默將費隊遞來的文件夾接在手裏,一頁頁逐項細閱,臉色漸漸凝重。
青空、小劉根據他們的調查,梳理出紀守良生前的時間線,與齊光璔去年十一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七日之間的時間線,兩條時間線重疊,案件脈絡逐漸清晰。
紀守良於去年十一月十五日晚十八點三十七分在浦江新聞頻道看見齊光璔抵埠浦江參加國際生物醫藥論壇的新聞,觸動他心底某些記憶,遂搭乘當晚十九點三十分的動車,於次日淩晨抵達浦江,入住火車站旁連鎖快捷酒店。早八點半,紀守良結賬離開酒店,前往附近一家酒店式網吧,在網吧逗留至下午五點。
“在網吧逗留期間,紀守良曾瀏覽查找什麽內容不得而知,但根據信息技術部門趙老師進一步調查,他曾撥打過網絡電話,三次撥打至國際生物醫藥論壇組委會,一次撥打至一個組委會提供的一次性手機號碼。”小劉注意到連默視線在紀守良撥打網絡電話那頁停留較其他頁時間更長,遂向她詳細解釋,“紀守良很謹慎,他沒有使用自己的手機,以免留下可以追蹤的電子痕跡,但他不知道網絡電話一樣會留下記錄。”
“我們向論壇組委會方麵查實,十六日中午確實有人多次打電話給主辦方,表示是齊教授失散多年的老同學,想通過主辦方與齊光璔取得聯係。主辦方最初表示無法透露與會專家學者的聯係方式,但他其後再度打來電話,並表示能夠提供證明他身份的證據。他說出齊教授多年前同事的名字,請主辦方傳達。”青空留意連默表情,“會務組工作人員在齊光璔結束座談後將此事轉達,齊光璔便告知工作人員,可以將他在本城臨時使用的電話號碼告知紀守良。”
“司機說老先生人很客氣,還給足小費,說麻煩他這麽晚跑一趟。第二天晚上他去停車場取車,車裏幹幹淨淨,車鑰匙留在車內置物箱內,又多給他一份跑腿費。”
“這隻能證明齊光璔曾租用過一輛運動型多用途轎車,沒有直接證據表明他和紀守良的死有關。”費永年直指問題症結。
“他租借的多用途轎車,已經徹底清洗過了吧?”連默輕問。
青空遺憾地承認:“是,該公司所有車輛在借出取回後,都會進行徹底清洗消毒,我們在車輛上沒有找到任何血液痕跡或者灰塵、泥土殘留。”
連默將文件夾合攏,交還費永年。
一切都是間接證據,仿佛在嘲笑她的無能為力。
那種所有間接證據都指向同一個人,然而卻沒有確鑿實據的無力感如同一團燜燃的火焰,隻消接觸一點點空氣,就將猛然蔓延成燎原烈火,將心底的光明同理性灼燒殆盡。
連默能感覺到她內心深處那團熊熊烈火。
老好人喬主任結束周一下班前例會,將春節假期值班安排發至每名法醫手中,宣布散會,在連默準備離開會議室前,叫住她:“小連,你留一下。”
安法醫走在連默前頭,這時回過頭來,用口型對連默說:加油!
連默不明所以,靜靜站在喬主任麵前。
喬主任端詳她片刻,微微歎息,指了指會議室靠椅:“坐。”
他們是公安局,不是保密局,連默的遭遇並沒有在案件調查過程中刻意隱瞞,很快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所耳聞,喬主任想起當時破獲連環碎屍案時,連默遭凶手詹姆斯·龐劫持,當她被救回後,老同學武警醫院神經科主任老鄭說她後背左肩胛骨下方的舊槍傷對年輕女孩來說,太破壞美觀了。現在想來,那就是她父母遇害時,她身上留下的傷痕。
“紀守良案……”喬主任斟詞酌句,“局裏的意思,是將現有證據連同線索一起移交至市局,由市局刑偵隊接手。”
連默輕輕頷首:“我明白您的意思。”
作為案件相關當事人,也許限製了她觀察案件的角度。
喬主任見她沒有執著於案件調查歸屬權,欣慰地點點頭:“小連,你還年輕,作為法醫一生還將會經曆無數案件,需學會不代入個人感情來看待案件,用客觀角度觀察每一個細節。”
連默承認她的職業,殊為寂寞。與她同在試用期的另兩位同事,試用期未滿,便先後辭職,寧可五年內被禁止參加公務員錄用考試,也堅決不願繼續留任。
她曾聽法醫實驗室兩名清潔員提起過,實驗室之前有過一名女法醫,很安靜斯文,有一次當班時解剖死亡孕婦,當她取出女屍腹中已經成形、還差三周就將降生、卻在母體中一起死去的男嬰時,那個嬰兒忽然動了動……她在那一刻徹底崩潰。
連默曾問自己,她會在某個特定時刻崩潰嗎?
喬主任從捧在手裏的文件夾中抽出一張表格,遞給微微走神的連默:“年後有一次為期半年的中美法醫交流學習機會,市裏將挑選兩位法醫赴美參加聯邦調查局中美刑事技術交流培訓班,你把申請表填一下,下班前交給我。”
連默回神,接過申請表。
“不該謙虛的時候別謙虛!”喬主任輕敲會議桌,“把自己的優勢、這幾年的破案率都寫上,這麽好的機會,千萬不要放過!”
連默捏著申請表回到辦公室,將表格攤在電腦桌上。
假如半年前給她這份申請表,她大抵會毫不猶豫,可此時此刻,連默內心掙紮難決。
下班回家,推開門的刹那,客廳內沒有暖黃的燈光,也沒有初一拖著舌頭飛奔而來的圓胖身影,迎接連默的是一片黑黝黝的暗沉。
連默有一瞬間的恐慌。
伸手輕觸門口牆壁上的開關,室內燈光亮起,連默換鞋進屋,放下手中背包。
房間中一片靜謐,靜得仿佛能聽見空氣中分子碰撞的聲音。
連默緩緩坐進沙發裏。
沙發一角丟著初一的骨頭狗咬膠,上頭滿是初一的牙印。
連默探身拿起骨頭狗咬膠,握在手裏。
半年之前她了無牽掛,可以說走就走,然而現在她有了太多牽絆記掛。
這時手機鈴聲驀然響起,連默自背包裏摸出手機接聽。
電話彼端背景聲音嘈雜紛亂,以諶的聲音透過雜亂的背景傳來,仿若陽光一下子照進幽暗的角落。
“下班到家了吧?”
“嗯。”連默輕應。
“廠房明天破土動工,我今天過來和廠長、工程經理一道為明天做最後的檢查,”以諶微微提高嗓音,聽起來精神十足,“可能要晚一點回家。包好的鮮肉蝦仁餛飩放在冰箱裏,你自己先下碗餛飩墊墊肚子。”
連默心中倏忽柔軟:“好。”
真好,他還在,沒有走開。
連默換衣服下廚為自己下一碗熱騰騰的餛飩,從冰箱的密封小碗裏挖一大勺豬油到清湯裏,另撒一小撮香菜末,空氣中轉瞬便充滿誘人香味。
等她將吸塵器放回原位,洗幹淨手,返回臥室,外頭已是夜色深沉。
自陽台落地窗望出去,浦江對岸燈光將夜空映成一片燦爛的橘色,勾勒出老工業區建築群高低起伏錯落的剪影,江麵上有擺渡船裝飾著一串串明滅不定的小燈,來回逡行。
連默在以諶那邊床側坐下,手輕按在身後,指尖觸及一角紙箋。
她回頭,注視手指所及之處,以諶的枕頭下麵,露出一尖信箋,她輕輕將之從枕頭下一點點抽出。
是她早晨留給以諶的那張信箋,在她的筆跡之下,增加他遒勁有力的字跡:
從此以後,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我工作時間與場地自由,可以隨時放假配合你的作息;有一個不刻板不無趣咋呼吵鬧的弟弟就夠了;交際工作由信以諾負責就好……
連默邊看邊笑,到最後笑得落下淚來。
九點半,以諶一手牽著初一,一手拎著消夜,側身頂開房門。
客廳裏的燈亮著,連默靜靜站在飄窗前,聽見他進門,她轉過身來。
他彎腰解下初一身上的狗繩,任它像顆炮彈,撒開腿跑向連默,自己則換鞋走向她。
他舉了舉手中的保溫包:“在工地那邊一家老店裏買的鮮肉筍丁燒賣。”
“以諶……”她輕喚他的名字。
以諶走進她,看見她眼睫上一點兒晶瑩淚珠,忙將保溫包隨手放在一旁,上前握住她手臂:“怎麽了?”
“我害怕。”連默向他承認。
以諶憐惜地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我在,不要害怕。”
她凝視他的英俊麵孔,一眨不眨:“我怕我會失去你。”
以諶親吻她額角:“哪怕有一天,你嫌棄我,我也要死皮賴臉緊跟著你!”
連默輕輕拉開兩人的距離,直直望進他眼眸深處,那裏映著她的麵容。
“真的?”她問。
“真的。”他答。
連默微笑,再度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信以諶。”她聲音裏帶著一點點鼻音和笑意。
“嗯?”以諶讀不懂她的情緒。
連默驀然矮身,單膝著地,一手放在心口,一手握緊以諶左手,仿佛生怕他會被她嚇跑。
“我們結婚吧!”
“你就這樣答應她了?!”站在新婚夫妻的客廳裏,信以諾跳腳,“你們就這樣閃婚了?!”
一對新人手指上樸素到不起眼的素麵白金婚戒晃得身為小叔子的信以諾直翻白眼。
“你!”以諾直指連默鼻尖,遭兄長瞪視,隻得悻悻將手指放下,“我哥好歹也是本城十大黃金單身漢之一,你就不能給他一個公開婚禮,證明自己脫離單身行列,成為已婚人士嗎?”
以諾奓毛:“不驚動親友?!媽第一個不放過你!她等著在你婚禮上收紅包等了好多年!”
“媽媽又不是隻有我一個兒子,不是還有你?”以諶笑噱。
信以諾半晌無言,驀然泄氣:“小默默,你管管你老公!”
對兩人新婚後的身份還在適應當中的連默失笑:“他這樣很好,我為什麽要幹涉呢?”
以諾目瞪口呆,最後頹然地抹一把臉:“你倆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以諶和連默相視微笑,並肩站在一起,齊齊注視以諾拿著手機走開幾步,大聲打電話給父母,向他們匯報情況。
三月初,寒冬將盡,春光初現。
以諶在機場送別連默。
人來人往的機場安檢口前,以諶眼裏隻容得下連默的身影。
她穿一件淺灰色毛衣,外罩黑色衣,係一條寶藍色圍巾,搭配牛仔褲、白球鞋,長發在腦後紮成一束,目光明亮銳利,充滿朝氣,年輕得像個即將遠行的學生。
他親吻她,仿佛沙漠中迷途的旅人渴飲甘洌的泉水,然後,放開了手。
以諶注視連默,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向安檢口。
她背影挺拔,即使曾身處地獄,飽受熊熊地獄烈火焚燒煎熬,也初心未改,堅定地朝向光明,努力綻放屬於她的華光,尋求真相。
“去吧,去屠龍吧,我的公主!”以諶低喃。
而他將守護在她的身後,等待她屠龍歸來……
【正文完】
番外一
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
租來的通用皮卡停在威廉王子縣離匡提科鎮最近的一家中餐館外,以諶倚坐在駕駛座上,取出手機,凝視屏幕上微笑著的連默。
她到美國聯邦調查局國家學院參加技術交流培訓已整整一個月,繁忙緊張的學習之餘,像其他學員一樣,她獲準在周末外出並和家人通話。
上一周視頻通話時,她看起來曬得黑了,人也仿佛瘦了些,但顯得很有精神,畫麵與聲音總有延遲,令一切既近又遠。
她說華盛頓特區天氣時雨時晴,櫻花盛開,令她想起浦江的春天;培訓項目密集緊湊,模擬案件現場情況錯綜複雜,每個人都需全力以赴,才能令嚴格的教官滿意;每個周末參加培訓的學員們一起外出到最近的一家中餐館吃飯,放鬆緊繃的神經,簡直就是節日……
她像發現全新世界的孩子,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不曉得閃閃發亮的眼睛泄露了她的秘密。
即便這一個月的分離使他覺得寂寞難耐,相思成災,以諶也不由得因她眼裏的明光而露出微笑。
“工廠施工進度怎樣?”她傾身靠近屏幕,語氣裏透著關心。
她身後有人揚聲催促她:“連,快來!一起吃飯!”
連默回首向他,黑色長發轉動之際在身後揚起落下,如同羽毛落在以諶心間。
那一刻,以諶忽然決定將自己即將赴美參加國際生物醫學技術展覽會的消息暫時向她保密。
而此時此刻,他從展會所在城市搭乘飛機到巴爾的摩,馬不停蹄驅車一個半小時,來到連默所在的威廉王子縣,隻為遠遠地,看她一眼。
傍晚的風裏飄來零星的櫻花花瓣,遠遠有車駛進餐廳門口的停車場,車門打開,陸續有人自車上跳下來,說笑著走進亮著霓虹招牌的中餐館。
以諶手臂半支在降下來的車窗上,注視連默從雪佛蘭特拉弗斯寬敞的車內鑽出來,輕盈得仿佛一頭小鹿。
在她之後,司機繞過車頭,走到她身邊。
金發男子背影高大魁梧,將頎長纖瘦的連默襯得格外嬌小。男子微微側身低頭,像是遷就她的身高,不知在講些什麽,連默偶爾點頭回應,兩人並肩走進餐館。
隔著餐館幹淨透徹的玻璃窗,以諶能看見他們一行人選擇一張靠窗的長桌,六人分成兩排相對而坐,連默和另一名女學員坐在一起,金發壯男坐在她右側,左臂伸長,搭在連默身後的椅背上,以一種占有和保護的姿態,凝視聆聽。
連默一無所覺,與女同伴頭挨著頭交談,間或與其他學員討論,氣氛熱烈融洽和諧。
自認一向遇事冷靜自持的以諶,哪怕兒時父母對他說家中將要新增一位家庭成員,抑或弟弟以諾交友不慎遭人陷害成為命案疑凶,他都不曾像這一刻,心髒猛然收緊,如同野獸警覺到其他雄性同類對他屬地的入侵。
有短暫瞬間,以諶想效仿母親至愛的偶像劇情節,衝進餐館,不管不顧,一把拽起連默的手,將她從那熱烈的討論中帶走。然而這念頭旋即被連默臉上全神貫注的認真表情驅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以諶伏在方向盤上,輕笑起來。
他自覺自己和守護無價珍寶的巨龍殊無二致,生怕有人覬覦他的財寶,可是他更願意看見連默臉上毫無保留、發自肺腑的笑容。
以諶在車中靜靜望著餐館明淨落地窗內的連默起身,高大金發男子體貼地替她披上風衣,一行人走出中餐館。他突然推開車門,跳下皮卡,朝站在餐館門廊上與同伴們細語的連默輕喚:“默默!”
聲音低沉得仿佛耳語,被春風一吹,便散逸在夜色裏。
彼端連默微怔,停下交談,循聲望來,帶著些許疑惑,隨即喜悅染上她的眼角眉梢。
哪怕相隔數十步距離,以諶都能捕捉得到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
“以諶!”連默朝他揮手。
以諶聽見她笑著對同伴說:“是我先生,抱歉不能和你們一起去老威廉喝一杯了。”
“小連你真結婚了?!”
“原來你戴的真是婚戒,不是裝飾啊!”
“年輕人就是浪漫啊!去去去,快去吧,別磨蹭!”
以諶注視連默微笑著同他們告別,輕快地向他跑來。
她的長發在身後左右搖擺,每一步都似踩在他的心尖上,令他悸動不已。
她乘著晚風,跑到他麵前:“嘿,信以諶!”
以諶伸出雙手,揪住她風衣左右前襟,將她拉近:“嘿,連默!”
“你怎麽來了?”她雙眼微彎,裏頭滿滿都是歡喜,“上午視頻連線時你還……”
她恍然頓悟:“那時你已經到了。”
以諶吻了吻她的額角,放開她,伸手拉開皮卡副駕駛側車門:“答對一題,加十分。”
連默跳上皮卡,帶著些不自覺的嬌嗔:“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可以去接你。”
又迭聲關心他的工作:“是否會影響你的日程安排?製藥廠不用你坐鎮?”
以諶坐回駕駛座:“建廠的事全權交給廠長操心,我正好到波士頓參加生物製藥展,了解國際最新生物製藥信息,順便想給你個驚喜。”
他語氣幽微:“不料你課外時間節目豐富,吃飯之餘還有金發壯男陪王伴駕。”
連默先是一愣,旋即笑得靠在他身上,雙肩聳動:“那隻是和我們同批前來交流學習的——”
她話不及說完,以諶已扳過她肩膀,吻上她的嘴唇。
直吻得兩人都有些喘息,以諶才放開連默柔軟的唇瓣,伸手揉了揉她頭頂:“地主,帶我這個第一次來的遊客逛一逛如何?”
地主微赧:“我對周邊環境也不熟悉。”
她隻在交流學員報道日在學院負責接待他們的聯絡員帶領下,與其他同伴走馬觀花式地參觀過聯邦調查局國家學院和法醫實驗室以及周邊生活設施,接下來就是安排得滿滿的課程,全英語現場式教學使得每個學員結束一天學習後,在進餐休息之餘根本無暇考慮其他。
“體能訓練強度大得驚人,”她的手與他的十指交纏,仿佛抱怨,可語氣聽起來卻帶著一點點笑意,“市局曹法醫四十歲了,人到中年,微微發福,一分鍾仰臥起坐應付自如,三百米衝刺跑就有些力不從心。”
“你吃不吃得消?”以諶握緊她的手。
“我爆發力尚可,耐力不足。”連默清晰認識自己的長處與不足,“一點五英裏耐力跑是我的死穴。”
以諶想象她紮著馬尾辮奔跑的樣子,憐惜地抬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輕吻:“加油!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連默被他哄孩子似的語氣逗笑:“嗯!現在每天和其他學員們早起組隊晨跑,希望交流結束時能順利通過體能測試。”
她的笑容令以諶滿心歡喜。
“教學方麵,有什麽收獲?”
她聲音漸漸低微,以諶心知她難免又想起父母遇害一事,輕輕摟了摟她的肩膀,然後發動引擎:“聽說附近有一個公園,開車上去,能俯瞰整個縣城,請允許我這遊客權充導遊,帶你去欣賞夜景。”
“好。”連默靠在以諶肩膀上,雖然前路未知,可是隻要和他在一起,天涯海角也願意去。
以諶驅車,沿著衛星導航指示,緩緩沿著公園車道,駛向高處。
車輛兩旁遍植弗吉尼亞櫟樹,樹枝伸展,樹葉濃密,將窄窄長長的坡路變成一條濃蔭隧道。
“當地人說,秋天時這些樹葉紅黃相間,色彩斑斕,遠遠望來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以諶放慢車速,“以後我們秋天再來。”
連默半扒在降下來的車窗上,有些著迷地望著兩旁樹冠遮天蔽日的高大櫟樹:“你知道嗎?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法在海上展開激烈戰鬥,其時建造戰艦所使用的木材就是這種弗吉尼亞櫟。現代人很難想象相當厚度的櫟木製成的船板能抵擋得住當時最先進的前膛炮發射出的炮彈……”
“那你一定會願意去斯德哥爾摩斯堪森島上的瓦薩沉船博物館看個究竟……”
以諶轉頭望了一眼連默,微微分神。她的側臉在被樹蔭遮擋的夜色天光裏形成一道優美的剪影,她的眼睛在說起典故時熠熠生輝,聲音裏似帶著魔力,讓人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皮卡開到坡道盡頭,濃蔭遮蔽的小道被拋在身後,眼前豁然開朗。
開闊的平台兩側種著兩株櫻花,滿樹櫻花盛放。
夜風拂過,花枝輕顫,淺淡如煙的粉色花瓣撲簌簌隨風飄落,像極了一場雪。
以諶將車停在櫻花樹下,他取過羊絨毛毯披肩,把他和連默一道裹在裏頭,同連默並肩坐在皮卡的後車鬥上。
夜空繁星無數,頭頂落英如雪,眼前是沒有摩天大樓、燈光如練的縣城夜景,遠處波多馬克河在月色下閃著粼粼波光,緩緩流向下遊,空氣中有些微雨後的濕意。
他伸出手,輕輕摘去一片落在連默頭頂的櫻花花瓣,順勢抽走她用以束發的發夾,黑色長發散落如水,纏繞在他指尖。
“真美!”連默靠在以諶身上,望著眼前風景,低聲感歎。
以諶垂睫凝視她,隻覺得萬千星光都不及她眼底的微笑。
他側首親吻她的頭頂:“是,真美!”
再多的苦我也願意背
信夫人晁雪晴過完年便五十五歲了,回顧自己前半生,最大的遺憾大抵便是早年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而受了些連累,耽誤了學習,沒能考上大學,早早進水泥廠當了工人。
晁雪晴在同期入廠的女工裏,屬於有文化的,又長得漂亮,頗有幾個追求者,當然也免不了有些風言風語,最後由車間主任做媒,同當時還隻是跑業務的小業務員信浦生確立戀愛關係。
兩人結婚後沒多久,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地,但同時也衝擊著舊有工廠的體製和格局。工廠所有權與經營管理權分離,廠子雖然仍歸浦江市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所有,但整個工廠的生產經營權卻下放承包給了個人。大批工人在勞動合同製改革麵前,麵臨著買斷工齡下崗回家和成為合同工不再吃大鍋飯的兩難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