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002

“坐好,把安全帶係上。”費永年看看手表。手表是第一個結婚紀念日妻子送給他的禮物,到現在已經五年了。他偶爾會想,假使他和陳況當年沒有那麽固執地要緝捕真凶,上頭一施壓,他們就和稀泥,把案件草草了結,他是否如今早就高升,妻子也不會被陷害,最後離開國有企業,兩夫妻和和美美春風得意?陳況和女朋友已結了婚,孩子都能滿地跑了?

“費隊?”連默見他微微出神,輕喚。

“我先請你吃飯,然後帶你去個地方。”費永年發動引擎。

“哦。”連默老老實實係好安全帶,靠在椅背上。

她的第六感雷達還是比較準確的,費隊心情不佳,她還是識趣點的好。

費永年瞥一眼連默,忍笑,驅車駛往目的地。

晚飯選在一家私房菜館,菜色很清淡,著重體現新鮮食材的原汁原味,輔以精美的食具,給人以視覺和味覺的雙重享受。連默最喜歡喝一款新鮮蓮藕榨的蓮藕汁,清甜中帶一點點桂花香,裝在好看的翠色荷葉盞裏,使人還沒飲到嘴裏,已經在肺腑中生出一股清爽的感覺來。

吃過飯,費永年領著連默從私房菜館後門出來,上了等在外頭的出租車。

“師傅要去哪裏呀?”司機壓著嗓子說話。

可連默還是聽出來了:“陳況?”

“我說了騙不過她。”費永年笑起來。

“本來也沒認真偽裝。”陳況也笑。

連默一雙大眼在兩人之間來回掃視。

“快告訴她我們現在要去哪裏,你看把她憋的。”陳況從後視鏡裏望了一眼。

連默鼓了下腮幫子。

費永年沒有賣關子:“我們帶你去一家私人實驗室。”

連默微微張大嘴。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陳況接口道。

“不要緊嗎?”檢方不會采納非法證據。

“我們不是非法采集證據,”費永年斟酌了一下,“隻是去找專家來幫助我們。”

連默點點頭。法醫實驗室並不是對所有領域都了解熟悉,很多案件都需要其他行業的專家充當顧問。

陳況將出租車駛進一幢大樓的地下停車庫,熄火,和費永年、連默一起下車,搭電梯上到五樓。因已是下班時間,整層樓靜悄悄的,腳步聲在樓道裏放大回響。

陳況拉開正對電梯口的玻璃門,示意連默女士先請。

連默握緊了手裏的醫生包拎手,走進陌生空間,陳況與費永年隨後進門。

連默一進門,繞過鐫刻有實驗室名稱的照壁,來到裏頭,在偌大的,以玻璃幕牆分隔的空間內一眼就看見平時工作中比較常見的光譜儀、有機質譜儀和無機質譜儀,甚至連接觸機會不多的同位素質譜儀與離子探針都有。

“歡迎光臨信氏實驗室。”信以諶從一側的休息區走出來,身旁跟著看起來明顯很興奮的信以諾。

連默並不覺得奇怪。信氏是做建材生意的,擁有自己的實驗室對建材進行質量檢驗是再正常不過的。遂朝信以諶點點頭:“你好。”

信以諶微笑:“連醫生看看設備可還齊全,如果缺少的話,我立刻去向別處調用。”

“有沒有更衣室?”連默正正經經地問。

“有,請跟我來。”信以諶伸手,領一行人往更衣室去。

待換上一次性防塵服,一行人個個都由頂至踵穿在白色無紡布的防塵服內,走起路來“窸窸窣窣”地響。連默看一眼平時都衣著優雅的信以諶,雙眸笑成了月牙。

果然帥哥就是帥哥,即使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仍然能叫人透過雙眼猜測他有多英俊。

以諾卻對幹巴巴的女法醫無甚興趣,點點頭權充招呼,便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陳況身上,自動自發地取了平板電腦,做出一副調查助理的模樣來。

陳況不理他,隻當他是闊少閑極無聊,三分鍾熱度。

信以諶帶他們穿過走廊,行經一間間玻璃牆隔離開的獨立實驗間,來到最裏麵的一排實驗間。連默發現自己宛如置身於平時工作的法醫實驗室,除了沒有停屍房和屍檢台,這裏簡直應有盡有,甚至連法醫實驗室申請購買,至今都沒有經費批下來的最先進的生命科技公司生產的儀器。

購買生命科技公司的儀器,該公司會和實驗室分享公司所擁有的強大的基因數據庫資料,包括逾一千五百萬份犯罪分子的基因樣本,以及世界範圍內的動植物基因樣本。可以毫不謙虛地說,生物科技公司的基因庫,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數據諾亞方舟。一直是連默所神往的。

現在有機會接觸這些儀器,進而一窺數據庫的究竟,如何不讓連默激動?

“這是……”她的身體幾乎要貼在玻璃牆上。

除了還在狀況外的以諾,所有人都微笑。

“這是實驗室最近購置的設備,連醫生需要什麽請盡管使用。”信以諶隔著口罩,對同樣隻露出一雙透澈大眼的連默說。

連默小小地歡呼一聲,就想推門進去,被一側的陳況眼明手快地拉住。

“……?”連默不明所以。

費永年掩麵。

信以諶輕笑,伸手在指紋識別鎖上按住不放片刻,門鎖“嘀”一聲解除。

連默“嘿嘿”訕笑兩聲,隨即當先一步,推門而入。

之後,即使給她十個八個**帥哥,她也不會注意到了。

第二具碎屍被發現的時候,費永年正和青空排查本埠幾家著名的西班牙餐廳。

在死者胃容物裏的花粉最終通過與連默從美國一家實驗室獲取的數據對比後發現,是一種產自西班牙的蜂蜜中所帶有的,西班牙當地的一種野花的花粉。

信以諶在這中間提供了很大幫助。

於弟弟以諾看來,乏善可陳的工作狂哥哥以諶,除了美食,完全不懂得生活。以諶隻是對從來都是土豪做派的以諾微微一笑,他有條件享受美食,這愛好健康美味,除了體重上的困擾,不會帶來任何副作用,比豪車美女來得更加實惠。

信以諶一聽說死活賴在陳況身邊做助理的以諾談起受害人胃裏有產自西班牙的野花花粉,兼之還有醃製過的豬肉成分,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西班牙餐廳。

城中確實有幾家西班牙餐廳,但能吃到正宗西班牙頂級火腿的,卻隻有少數幾家。生火腿是西班牙特產美食,最頂級的火腿每年都隻生產固定的數目,絕不會為了追求產量而犧牲火腿的質量。每年牧場都會挑選固定數量的西班牙雜交黑豬,將它們放養在野外牧場,喂飼一種獨特的果實,這樣豬肉的脂肪才會形成白玉一般的顏色,膽固醇含量接近於零。最後隻取煮的兩條後腿,醃製三年,才能獲得一條頂級美味的生西班牙火腿。每條火腿都配有基因證書,然後才能上市銷售。

西班牙火腿生吃最為美味,但餐廳有時會考慮到食客的飲食習慣和口味,提供各種調味料供客人蘸取,以獲得美味體驗,有的餐廳會為食客送上一小罐產自西班牙的手工蜂蜜。由於是純手工采集,所以蜂蜜在分離的過程中,會帶有大量的花粉,雖然看起來不那麽清澈透明,但營養價值更高。

兩相結合,信以諶推測受害人很有可能生前曾去過一家正宗西班牙餐廳用餐。

信以諶的推測得到了法醫實驗室數據的支持。

“除了花粉,胃容物中的殘餘肉質經基因檢查,與國內養殖的豬的基因不同。”連默指著實驗室給出的檢測報告,對費永年說。

費永年和青空走了兩家西班牙餐廳,兩家都提供頂級生火腿,但這兩家主張最純正的西班牙風味,所以並沒有為客人準備蜂蜜做蘸料。兩人正打算驅車去第三家的時候,費永年接到小劉打來的電話。

“費隊!在城中綠地廣場,又發現一具碎屍……”

結束電話,費永年握緊方向盤。

城中綠地廣場同樣位於市中心,與噴泉廣場遙相對應,每天在綠地廣場晨練的市民不在少數。相比噴泉廣場清早多是中老年人,綠地廣場每天都有大量的不同年齡段的市民前去,其中不乏很多老人帶著孩子去接觸大自然的。凶手將棄屍地點選在那裏,其意不言而喻。

市局和有關部門對此十分重視,領導專程找費永年談話。

“城中綠地廣場是我們城市的一張名片,在人均綠化占有率這麽低的現在,有那麽大一片植被位於城市中心區,供市民們親近大自然,呼吸新鮮空氣,一直都廣受歡迎。現在有連環殺人犯在外不斷作案,還將屍體拋棄在每天有老人孩童經過的綠地中心地帶,這影響太惡劣了!”領導在辦公室裏幾乎要拍桌子。

上頭正要派巡視組下來,這時候出了這樣的事,太難看,簡直是打本屆領導班子的耳光。

“巡視組馬上就要來了,限你們務必在半個月內破案!”領導搗著額頭,“動用一切可用資源,不要讓媒體抓到疏漏!四年前的案件已經夠轟動了!”

當時坊間各種傳聞層出不窮,媒體緊追不舍,上麵又有人施壓,即使結案,輿論仍不依不饒地指責警方辦案不力,案件疑點重重。現在忽然又出了一樁連環殺人碎屍案,倘使不能盡快地將凶手繩之以法,讓媒體放大報道此事,那根本就是坐實了當年認罪的凶手不過是替罪羊的傳聞。不但警方麵上無光,恐怕一應政府高層都會受到牽連。

費永年抿唇點點頭,退出局長辦公室。

等來到走廊上,身後的門輕輕合攏,費永年這才緩緩吐出胸中的一口濁氣來。

如今的局長正是當年大力主張盡快結案,向上層勢力彎腰低頭,最先妥協的市局刑偵大隊隊長。當年案件告破,原局長高升,副局長升任局長,他就坐了副局長的位置。不出兩年,局長退休,他就穩穩地接任局長要職,很是春風得意了一陣子。

現在類似的碎屍案再現,很難不令大眾和媒體聯想起四年前的舊案,他這才覺得頭疼,要限期破案。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費永年不覺得解氣,他隻是後悔,如果當初真凶被繩之以法,那麽也許今時今日這兩個女孩子就不會遇害。

局裏的低氣壓,遲鈍如連默,也感受到了。

刑偵隊上下沒日沒夜地進行排查,青空和小劉熬紅雙眼來來回回地看事發地點附近的監控錄像。

掃地阿姨偷偷埋怨,辦公室裏的煙蒂和喉糖包裝紙到處都是,推門進去能嗆死個人。

第二具屍體的屍檢連默也已經完成,和第一個被害人一樣,凶手的手法幹淨利落,甚至帶著一絲炫耀的意味,篤定警方沒法抓到他的得意。

連默拿著報告,推開刑偵隊辦公室的門,果然如掃地阿姨嘀咕的那樣,看起來亂糟糟的。

青空與小劉正在就戶外運動品牌提供的客人名單,與西班牙餐廳提供的第一個被害人死亡大致時間內的預定名單做比對,但是青空有預感,希望不大。

無論是購買防水旅行袋或者是預定西班牙餐廳用餐,凶手都很有可能提供了偽造的身份信息。他既然打算行凶殺人,又怎麽會大意到留下自己的真實信息,事後供警方追查?

見連默推門進來,青空忙起身去將辦公室的窗通通拉開,一邊順手操起辦公桌上的一本年鑒扇風:“有什麽新發現?”

“沒有什麽有用的新線索。”連默把報告遞給青空。

凶手越來越老練,也越來越謹慎。先將受害人麻醉至失去行動力,人卻保持清醒,隨後用尖銳鋒利的器具割開受害人的股動脈,任其失血過多死亡,最終將其肢解並拋屍。所有的步驟都精心策劃,進行得有條不紊。

“但是他肯定會犯錯!”青空來回比對先後兩份屍檢報告。

凶手越得意,炫耀自己的行為,嘲笑警方的無能,就越容易犯錯。可是他不能賭凶手在下一次犯案時會犯錯。

一定會有什麽他們沒注意到的線索!

連默靜靜退出刑偵隊的辦公室。

臨下班時,連默接到信以諶的電話:“連醫生,你好,我是信以諶。”

連默有些意外,自上次女明星被害案之後,他曾經給她送花表示感謝,卻再沒有更進一步接觸。三天前在信氏的實驗室裏見到他,她和他也沒有多餘的交談。不料他會打電話給她。

“你好……”連默一手接電話,一手將辦公桌上的個人物品掃進醫生包裏。

“冒昧致電連醫生,想請你吃頓晚飯,不知連醫生可否賞光?”信以諶的聲音很沉穩好聽,有種大提琴般渾厚的質感。

連默猶豫一下,想婉轉拒絕,對方輕聲一笑:“有點兒問題,想趁機請教連醫生。”

土豪能有什麽問題請教她?連默有點好奇。

信以諶在電話那頭繼續道:“那我就在門口恭候連醫生了。”

說罷收線。

連默將醫生包合上,兩條搭袢係好,準備打卡下班。

主任微胖的身影從辦公室門口晃過:“今天我送你吧。”

連默知道最近樓上破案壓力巨大,每個人都超時工作,青空和小劉的眼睛這幾天全都結膜充血,嚴重睡眠不足的樣子。主任這是想替他們分擔些事情吧?

“今天有人請我吃飯,會順便送我回家,主任您放心好了。”連默笑眯眯。

“是誰請我們連默吃飯?要不要老頭子去把把關?”主任的八卦天線進入開啟模式。

“不是您想的那樣。”連默將耳機掛在醫生包的拎手上。

隻是主任到底不放心,堅持將連默送到單位門口,一見開著一輛低調雪佛蘭汽車的信以諶,他放心地朝連默揮揮手。

坊間各種二代層出不窮,有些名不副實,空有個光鮮亮麗的架子罷了;有些名副其實,為人低調沉穩但做事腳踏實地。

信以諶顯然屬於後者。

連默上了車,主任這才返回大樓。

“不知道連醫生喜不喜歡吃西班牙菜,假使不喜歡,我現在就去別家訂位子。”信以諶將車在路口調頭,問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連默。

西班牙菜?連默眼睛裏掠過流光。

信以諶點頭微笑。

“西班牙菜蠻好的。”連默抓住腦海裏一閃而過的念頭。

信以諶是談過戀愛的。

在傳得沸沸揚揚的康城影後肇瑩瑩之前,在一切捕風捉影的緋聞之前,在他還青澀懵懂的時候,他認認真真地談過一場戀愛,戀愛的對象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

這場戀愛不算轟動,但極其投入。

當時女生是班長,他是副班長。她清秀漂亮,嬌小白淨,他斯文俊朗,高大帥氣,站在一處,連班主任都在班級聯歡晚會上戲稱他們是金童玉女。作為班長和副班長,本來在班級事務中就接觸得比較多,他們又恰恰都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互相間便漸漸生出情愫來。

這段生澀稚嫩的感情,受到了周圍所有人的保護。他們本來學習就好,彼此互有好感的同時,學業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非但如此,甚至還相互競爭,看誰的成績更勝一籌。哪一方在考試或者測驗中贏過對方,另一方就要送上小小獎品。

他當時已經在閑暇時間裏幫助父親看財務報表,翻譯進口建材的說明書,以此來換取平時的零用錢。每次他在成績上略遜她一籌,都會取零用錢出來,給她買圍巾帽子手套,頭帶發箍夾子,一應零碎可愛的小物件。而她則會親手做小點心給他,樣子不精致,味道也一般,可是吃在他嘴裏,簡直是世界上最甜蜜的美味。

家長老師雖然都知道他們的戀情,但都保持了一種理性的謹慎的觀望態度,並不大加阻止。

就這樣,這段感情積極健康地發展著,老師們最後甚至有些樂見其成的意思。他曾經無意間聽班主任與科任老師說,要是這兩個孩子能雙雙考取北大清華,那真是創造了一項前所未有的記錄。

那時候還不流行學霸一詞,擱到今時今日,他們大抵就是傳說中的情侶學霸吧?

然則他們青澀美好的戀情,在高三這一年,戛然而止。

她的父親是本埠官員,當時正逢升遷,將往中央赴任,而她也為自己設定了女外交官的目標,打算報考外交學院,為實現她的理想而努力。

他則恰恰相反。父母是白手起家的商人,生意正處於創業中期的發展階段,父親希望他報考本城最高學府的經濟貿易專業,畢業後正式接手家族生意。

他們身上都有著父母的期許,誰也沒辦法為了對方而妥協放棄。

高考結束,他們先後收到錄取通知書,相約在共同度過三年時光的校園裏見麵。

暑假裏,學校是不對外開放的,但是門房的老師傅認識他們,網開一麵,放他倆進去。

空曠的操場上暑氣蒸騰,他們並排坐在跑道邊的看台階梯上,任時光在眼前流逝。

然後,他與她做了人生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擁抱。

七年後,她在一次駐外使館遭遇到的炸彈襲擊中,為保護使館裏的孩童,獻出年輕的生命。

當她的遺體由專機護送回國,他在新聞裏看到她的父母相互攙扶著出現在鏡頭中的時候,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痛苦,獨自躲進浴室中,狠狠痛哭。

信以諶從那一刻起,知道自己內心的某個角落,已經死去。

他沒想到會遇見連默。

連默和他的初戀,並沒有多少相像之處,他甚至不能由連默而聯想起初戀。

可是,他會時時想起他與她相視的第一眼。

幹淨透澈,似一把有形的利刃,緩慢又鋒銳地切割開他外在的皮肉,直指內心。

信以諶視自己這種莫名深深地記住一個一麵之緣的女性的行為,為太久沒有感情生活和突發事件當中的情感應激副作用。他等待了一段時間,想等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自行消散。

但是效果不彰。

所以他趁弟弟以諾吵著要做陳況助理的機會,指示實驗室采購了一批先進的法醫實驗室所需的儀器設備。

追求不追求暫且不論,與人交往,投其所好總沒有錯。何況這些設備往後也可以為新設立的信氏醫學檢驗中心,向個人提供親子鑒定。

弟弟以諾沒想太深遠,隻說他果然是商人,這都能讓他看見商機。

他聽後微微一笑。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弟弟以諾那麽單純。

因而當陳況拜托他,接連默下班,並送她回家時,他欣然答應。

他沒有試圖掩飾過自己對連默的好感,以陳況的機警敏銳,想必是察覺到了。他送花給連默的動作,估計也瞞不過陳況去。

陳況在眼下這樣的時候,有此舉動,信以諶約略能猜到一點兒其中的用意,然則陳況不說,是以他也不問。

信以諶一派安閑地驅車,帶連默到一家開在城中外國人社區裏的西班牙餐廳用餐。

城中的外國人社區有好幾處,有以日本人居多的,也有以韓國人居多的,此間則多以歐美人士居多。社區內餐廳不少,無論是想吃以咖喱為主的東南亞菜,還是想吃以漢堡牛排為主的西式簡餐,都能在此間覓到不錯的館子。

信以諶挑選的西班牙餐廳開在社區一條僻靜的小馬路上,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枝繁葉茂,在夏日的傍晚遮去落日的餘暉。人行道上的室外餐桌已坐了兩桌客人,桌上燃著產自西班牙的手工蠟燭,燭光搖曳間彌漫著淡淡的香味,使人心曠神怡。

他偕連默走入餐廳,即刻有服務員領兩人入座,殷殷地送上檸檬冰水,又遞上菜單,隨後靜靜站在側旁,等兩人點餐。

連默點了餐單上的主廚推薦熱食它帕,伊比裏亞火腿和海鮮燴飯套餐,信以諶向服務員表示他也一樣。

深目高鼻的服務員收走兩人的菜單,請兩人稍等。

連默趁機打量餐廳。

餐廳老板大抵是弗拉明戈舞的熱愛者,牆上掛滿了塞維利亞舞蹈家,全世界最著名的弗拉明戈舞蹈之後克裏斯蒂娜·歐約斯的照片。餐廳中間還設有一張全木質的方形舞台,想來稍後會有舞蹈表演。

服務員送餐前小食來的時候,連默低聲以西班牙語同他小聲交談。起初還有些磕磕巴巴,不很連貫,講了幾句,便流利起來。

信以諶坐在連默對麵,看著她和那西班牙小夥交談片刻,小夥子笑眯眯地轉身走開。

“會說西班牙語?”他笑問。

“一點點。”連默承認,“高中時在拉丁語和西班牙語之間選了西班牙語,不過也都忘記了。”

讀書的時候,總覺得課業繁重,覺得某一門課目很討厭,最好老師有事請假,讓大家自修。等長大以後才發現,當年學的東西,總會在某個時候派上用場,反而遺憾為什麽當初不多學一點兒,更用功一些。

信以諶卻從連默的話裏,聽到更多信息。

讀高中時有選擇第二外語的條件,本城的中學階段推行第二外語的學校並不多,並且多偏向學習日語或者法語,拉丁語或者西班牙語並不在第二外語的教學範圍內。他由此推測,連默至少不是在國內接受的高中教育,但她身上沒有流露出多少洋人做派,又說明她不是自小在國外長大。

信以諶朝連默舉一舉冰檸檬水杯:“以水代酒,謝謝連醫生。”

連默舉杯回敬:“職責所在罷了。”

信以諶笑起來。

她一定想不到,她一本正經打官腔應酬的樣子,透出一種小孩子強裝大人的奇異的矛盾感,仿佛一具成熟的肉身中,裝著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努力和世界保持步調一致,又總有慢了一拍的可愛,和她在涉及專業領域時說一不二的冷靜敏銳截然相反。

信以諶向連默說起購置的實驗室設備來。

“……打算籌備成立醫學檢驗中心,做個人親子鑒定和其他鑒定業務,不知道連醫生有什麽專業意見?”

連默做個原來如此的表情。

國內如今的親子鑒定機構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不過其資質良莠不齊,收費也高低不一。像信氏這樣大的企業,有自己的檢驗檢查實驗室,要成立醫學檢驗中心並非難事。

難的是通過高等級資質認證,招徠一批有執業資格證書、從業時間較長、技術嫻熟豐富的鑒定工作人員。

連默把自己的看法細細說給信以諶聽:“這兩項到位,其他都不成問題。”

“這方麵我是外行,連醫生有沒有熟人可以介紹?”信以諶不疾不徐地問。

連默想了想:“你如果確實需要推薦,等我去向主任打聽一下。”

她成天在實驗室裏,接觸的人有限,不敢隨便打包票。

信以諶點點頭:“不急,慢慢來,前期籌備工作都穩妥了,才能麵向社會招聘。”

他很欣賞麵前這個女孩子,接觸越多,越發自肺腑地喜歡。

坊間多有一些沒有多少能力,卻愛把自己偽裝成能登高一呼,應者如雲的人。總喜歡做出一副“我認識某官員,隻消我一句話,什麽事都能幫你搞定”的樣子來。生意場上,他也遇到過不少誇誇其談又眼高手低的對手。

可連默不是。

她如同一塊璞玉,外表遠不如都市女郎們光鮮亮麗,但是內心裏,她是一塊溫潤透澈的美玉。

信以諶望著垂頭吃飯的連默微笑,他願意這麽近近地,靜靜地欣賞這個美好的女孩子。

晚飯用到過半,忽然空氣中傳來一聲悠揚而浪漫的弗拉明戈吉他波浪音,引得食客們紛紛放下餐具,循著樂聲望去。

隻見一名年輕女郎,穿一件傳統玫紅色弗拉明戈大擺長舞裙,烏黑如雲的長發鬆鬆綰在腦後,鬢邊別一枝嬌豔欲滴的玫瑰,整個人性感中帶著一絲慵懶。她手臂**在空氣中,隨著緩慢響起的弗拉明戈吉他的節奏,擺動手腕,擰動腰肢,跺腳,旋轉,拍手……裙擺在旋轉時飛散開來,如同開在夜色中的罌粟花,濃烈得令人迷醉。

當吉他的節奏漸漸加快,女郎的舞蹈也隨之變得越來越狂野奔放,甚至從舞台上走下來,在信以諶身前左右撩動裙擺,盡情扭動。

連默看得津津有味。

那女郎在吉他旋律的**中旋轉如花,鬆鬆綰在腦後的黑發散落下來,連同鬢邊的玫瑰一起。

連默眼明手快,接住那枝差點跌落塵埃的玫瑰,伸出纖長的手,交回到女郎手裏。女郎朝連默拋了個媚眼,將玫瑰橫叼在唇齒間,旋舞回台上,在吉他漸次輕緩的旋律中,結束了她的表演。

不大的餐廳中響起熱烈的掌聲。

她也許不是最好的舞者,但熱烈奔放的情緒仍感染了在小小餐廳中用餐的每一個人。

信以諶隨著連默鼓掌。

他的注意力全數被連默攫取,吉普賽女郎的舞蹈,不過是繁華世界中一個喧囂的音符,而連默,才是紅塵浮世裏最明澈的歌曲。

兩人吃過甜品後,信以諶結賬,偕連默走出西班牙餐廳。

夏夜幽靜的小馬路上,幾乎聽不到車聲,隻有飯後散步偶爾經過的行人,和空氣中夏蟲時遠時近的叫聲,氣氛散淡得令人心生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就好的向往。

連默忽然用西班牙語同人打招呼。

信以諶看見先前跳弗拉明戈舞的女郎,穿著表演時的舞衣,騎在一輛小小的電動摩托車上。玫瑰色舞衣撩高至大腿處,用一截方巾係住了搭在摩托車後座上。

女郎聽見連默招呼她,用穿著球鞋的腳在地上蹭了兩蹭,將摩托車蹭到連默跟前,大眼睛笑意盈盈地在連默和信以諶身上掃了一掃,遂與連默用西班牙語喁喁交談。

信以諶暗憾自己不懂西班牙語,但這並不妨礙他傾聽連默同人交談。

就見兩個女郎,一個平和,一個熱烈,眉飛色舞地對談片刻,吉普賽女郎發動摩托車引擎,朝連默拋個飛吻,揚長而去。

連默返回信以諶身邊:“走吧。”

“好。”他沒有問連默兩人交談的內容,隻閑閑說起去西班牙考察建材市場的舊事。連默聽得很認真,有不明白處,會舉手指提問。

信以諶將連默全須全尾送回家,目送她上樓,家中的燈亮起,這才返身上車離去。

“已將連醫生送到。”他發送語音短信給陳況。

片刻後陳況回複他:謝謝。

信以諶看了一眼短信回複,輕笑。

其實應該他謝謝陳況才對,否則他一時還真沒有什麽理由邀連默出來吃飯。雖然成立醫學檢驗中心是個不錯的借口,隻是太過突兀和冒昧,幸好有陳況遞來的梯子。

連默回到家,先換鞋換衣,隨後洗幹淨手去陽台上將早晨曬出去的衣服收進來。薄薄的夏衣經過一天的晾曬已經幹透了,帶著一股陽光的味道。

隔壁兩個女孩子正各捧著半個西瓜,一邊在陽台上乘涼,一邊吃西瓜。看到連默回來收衣服,齊齊與她打招呼。

“姐姐下班啦?”

“姐姐吃過飯沒有?賢珍今晚做了一大鍋梅幹菜燒肉,超級好吃,我給姐姐盛一碗吧!”

連默笑著搖搖頭:“我吃過晚飯回來的。”

說罷捧著幹淨衣服打算進屋,臨進門前,連默忍不住叮囑兩個女孩子:“你們晚上不要單獨外出,最好結伴同行,門窗都要鎖好。”

“謝謝姐姐關心,我們會注意的。”兩個女孩兒甜笑回答。

連默這才回房間裏去。

她沒留意隔壁陽台上賢珍同明竹絮絮低語。

“沒想到她看起來清清秀秀不起眼的樣子,竟然那麽好手段,今天這是第幾個送她回來的男人了?”明竹挖一大塊西瓜,咬在嘴裏,含糊不清地說。

賢珍趕緊豎起手指,輕輕“噓”了一聲,隨後朝連默陽台上瞟了一眼,這才擰了明竹一把,壓低嗓音:“她和我們以前遇見的人都不同,你別大意。”

明竹“嘖”一聲,很是不耐煩。

賢珍捅一捅她額角:“你別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否則早晚有你吃虧的時候。”又朝連默的陽台揚一揚下巴,“那不是個簡單人物,接送她的那幾個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搞好關係,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就好,旁的心思你別動。”

明竹噘起嘴唇哼了一聲,到底沒有反駁。

賢珍這才略略安心,拖她進屋去了。

返回房間裏的連默並不知道外頭隔壁陽台上發生的這一幕,她拿起座機,打電話給費永年。

“費隊,我是連默。”

費永年的聲音聽起來充滿疲憊:“連醫生,安全到家了?還沒睡?”

“嗯。我下班和信先生去了一家西班牙餐廳,那家餐廳恰好提供頂級西班牙火腿配野花蜂蜜。”連默說起晚飯時候遇見的弗拉明戈舞女郎,“我向她問起第一位受害者遇害大致日期,是否有一位腳踝上帶一圈文身的女客前去用餐……”

“對方怎麽說?”費永年頓時來了精神。

“對方說她的確記得有那麽一位女客人,腳踝處有一圈很別致的骷髏文身,打扮得很時髦,妝畫得非常深濃。與她同去的還有一位男客人,看上去很斯文,對她十分殷勤周到,全副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對方印象怎麽這麽深刻?”費永年疑惑。

連默笑起來:“對方說她在多家西班牙餐廳跳舞,閱人無數,每當她跳舞時,絕大多數男人的眼睛都會情不自禁地黏在她身上,很少有人能全然無視她。可是那天那個男人,幾乎從頭到尾都沒有注意過她,而是將全副精力都投注在女伴身上。這樣的男人不多見,所以她格外注意了那兩位客人。”

連默沒說的是,吉普賽女郎笑著告訴她,信以諶除了最初樂聲響起時注意過舞台上的她,其他時候,也都將目光停留在連默身上。

“如果不是同性戀,那就是很愛很愛你。”吉普賽女郎非常肯定地對連默說。

連默聽後隻得微笑,沒法向女郎解釋,信以諶隻是個普通朋友。

“她能回憶起兩人的樣貌嗎?”費永年聲音興奮起來。

“她說可以。”連默想起女郎貓一樣美麗的眼睛,“不過她隻有晚上去餐廳跳舞,白天要在大學讀書,所以如果要找她畫罪犯肖像,必須等到晚上。”

“沒問題!明天我就叫肖像師一起去。”費永年叮囑連默早些休息,周六周日在家好好放鬆放鬆。

城市的另一頭,陳況掛斷電話。

費永年帶給他的兩條信息,非常值得再三推敲。

首先趙樸實私下核實過了,當年最大的嫌疑人,退休高官的兒子自從出國後,再沒有回國的入境記錄。倒是高官,退休後連著兩年都會趁寒暑假去國外與妻兒團聚。不過今年高官病重,至今還沒有出國去探望妻兒。高官夫人在五月的時候曾經回國照料過幾天,但不久就又往國外去度假了。

陳況輕輕在空曠的客廳裏做了兩個前蹴,這不是很耐人尋味嗎?

其次可能有人注意到了被害人和嫌疑人在西班牙餐廳用餐,最快明晚就能得到嫌疑人的肖像。這將對破案產生極大幫助。

至少,他們有了一個嫌疑人。

陳況腦海裏有種奇特的違和感。

如果四年前的凶嫌一直沒有入境,那麽現在的凶手是誰?

陳況相信自己的直覺,如今的凶手與四年前的,是同一個人。

他覺得有必要,出國走一趟,去調查第一起連環碎屍案凶嫌這四年來的動向。

陳況將視線落在手機上頭。

這些年他一直單打獨鬥,身邊從來沒有固定的搭檔,究其根本,還是怕傷害到在乎的人吧?

不過,信二少爺仿佛不懂得看他臉色,無論他是板著臉還是冷著臉,都不影響信二少爺風雨無阻地設法湊到他身邊來,以助理自居。他沒有明確阻止信二的這種行為,是因為他信得過信大的為人。信大是少見的務實派,從這些年信氏在業界的口碑與業績就能看出端倪。

不少企業盲目尋求上市,卻沒有預期到其後的風險,忽視了因股東們重視公司業績而導致的重短期投資回報率,而致長遠利益於不顧的隱患。然而信大並不,他更在意企業的長期發展,並不急於到目前水深火熱的股票市場去分一杯羹。

有這樣的信以諶在,也許可以放心讓信二少爺往美國走一趟。陳況挑一挑眉,淡淡想。

周六連默在家,看看一直在追的美劇,上網查閱資料,安閑愜意,直到隔壁鄰居家的爭吵聲響起。

連默一直很佩服鄰居太太的肺活量。老式公寓樓的隔音設施再差,也不至於差到字字句句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地步,可她就是有本事讓樓上樓下左鄰右舍都清楚地聽見她咆哮的內容。

連默搖頭,表示不知道。自他搬來,鄰居太太已經是這種狀態,但,總有過美好的時候吧?

賢珍明竹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做了個抱膀子顫抖的動作。

連默想起來,會心微笑。

兩個年輕女郎,在都市裏相依相伴,還不知道生活可以將相愛的兩夫妻逼到怎樣絕望的境地,所以她們無法理解。

隔壁太太的叫罵越發激烈,連默看書的好心情被打斷。

小區裏的居委會阿姨不是沒有上門調解過,但收效甚微。大家都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對鄰居家的爭吵不聞不問。

連默起身,換上外出的白T 恤,牛仔褲,背一隻帆布環保袋,穿上球鞋出門去。恰碰見賢珍明竹也從家裏出來,三人在樓道裏打了個照麵。明竹朝對門努嘴,用口型說:一清老早,吵死人了。隨後嬌俏地用手掩嘴,打了個哈欠。

賢珍客氣地與連默打招呼:“姐姐出門啊?”

連默點頭,走樓梯下樓。

兩個女孩見狀,竟也跟在連默身後,一同棄用電梯。

明竹一路走,一路哈欠連天。

“叫你別聊天聊到那麽晚,看吧,早晨被吵醒,沒睡好吧?”賢珍輕聲埋怨。

“誰知道那隻母老虎時時刻刻都會發神經啊?”明竹沒好氣地加重腳步。

“噓——”賢珍示意她聲音輕些,又向連默歉意地笑了笑,“她沒睡醒,脾氣就不好。”

連默表示理解。

鄰居太太的聲音太有穿透力了,不是尋常人能忍受得了的。

三人到了樓下,賢珍問連默:“姐姐一起去吃早飯?”

“我吃過了,謝謝,你們去吧。”

賢珍遂對連默點點頭,挽了睡眼惺忪嬌無力的明竹,往小區門口的早餐店去。

連默與兩人背道而馳,出了小區,散步走過一條橫馬路,到書店看書。

書店照例有許多小童,但今天都出奇乖巧,圍在一個男人身邊,聽他拿著手偶給他們講《木偶奇遇記》的故事。

他的聲音非常好聽,充滿磁性,很容易就使得駐足旁觀的連默跟著孩童們一起聽入了神,看他將故事裏的人物用不同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引得孩子們時而歡笑,時而驚呼。

等到故事講完,孩子們發出失望的歎息,終是散去,男人將手偶收進自己的雙肩背包裏,抬頭看見連默,微微一笑,露出兩頰的酒窩:“上次的書看完了?”

連默記起他來:“謝謝你推薦的書,看完獲益良多。”

男人眼鏡後的笑眼一彎,將雙肩包甩在背後:“今天想找什麽類型的書?”

連默淺笑:“不拘什麽類型,我都看。”

圖書館的管理員最後和她混熟了,常常將書偷偷留下來,等她來還書時交給她:“小默,福樓拜未完成的《布瓦爾和佩庫歇》我給你留下了哦!”

又或者會悄悄地告訴她:“日耳曼史詩《尼伯龍根之歌》到了。”

那是她求學時光裏幸福的小秘密。

以至於直到今時今日,她都還深深記得圖書館裏戴著古董玳瑁邊眼鏡的紅頭發小老太太。

娃娃臉男人發出失望的歎息:“啊……這樣的話我可沒辦法厚著臉皮說自己通曉所有類型的書籍。”

連默聞言失笑,她想起新聞裏有個喜歡學習的女生,實在沒書看時,給她一本字典,她也可以津津有味地看上半天。

娃娃臉朝連默眨眼睛:“為了不在女士麵前留下不學無術學識淺薄的壞印象,我還是趕快找借口離開的好。”

他看了眼腕上的人體動能手表,做出一副“我有事,趕時間”的表情,然後微笑:“很高興再次見到你。”

說完,揮揮手,背著雙肩包,一路和朝他說“拜拜”的小童們擊掌,走出書店。

連默站在原地目送他離去。

她有種他是專門為見她一麵而來的直覺,然他隻同她說了短短兩句話,就匆匆離開,又叫她生出一股自己其實自作多情疑神疑鬼了的感覺。

連默有點吃不準。他衣著打扮很普通,並不是什麽名牌,但質地非常好,尤其手腕上一塊精工人體動能手表,若她沒有看錯型號,正品價格超過一千美金。

這樣一個連腕子上的手表都比她一個月工資貴的土豪,沒道理莫名其妙為她而來啊……連默想。

隨即拋開這個念頭,在書架上挑了本新到的推理小說,坐在一旁全心投入地看了起來。

周一上班的時候,連默已經把娃娃臉的事忘在腦後,看見青空一邊開車,一邊不知想到什麽,露出笑容來,她的心情也變得非常好。

雖然上麵有破案期限的壓力,可是大家都很努力呢。

青空看著連默上了下行的電梯,這才走樓梯去樓上辦公室。上次跑七樓輸給看似弱不禁風的連默,深深地刺激了他。

怎麽可以跑不過連默?所以最近上下班甚至回到家裏,他都改走樓梯了。

進了辦公室,費永年就招他和小劉去看女死者和犯罪嫌疑人的肖像。

女死者的肖像非常美麗,而凶嫌的肖像看上去就像那些韓國男明星似的,留著帥氣的發型,遮住了前額和大半眉眼,沒什麽特別明顯的特征。

肖像裏的嫌疑人和四年前的高官公子,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

“也許隻是巧合。”費永年這樣對陳況說。

陳況不語。

費永年也不多說什麽,隻拍拍陳況肩膀:“早晚會抓到他。”

西班牙餐廳的老板表示,他的餐廳除了慕名而來的食客,大多都是住在社區裏的居民前來用餐。不過肖像上的男人他看著很陌生,並不認識。

在外國人比較集中的社區裏用餐,拋屍用的防水旅行袋是著名的進口品牌……費永年略一沉吟,又指示青空:“往出入境管理中心走一趟,看看有沒有近三個月入境的人,和肖像上的人比較像。”

“是。”青空立即接過肖像的掃描圖片,趕往出入境管理中心。

費永年覺得凶手隱隱約約地浮出了水麵,現在的關鍵是趕在他再次行凶犯案前將他緝捕歸案。

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費永年遙遙向法醫實驗室主任點了點頭。

老好人收到訊號,趁連默沒注意,在身後招了招手,連默的實驗室同事齊聲唱起《生日快樂》歌,實習生捧著一個裝在碟子裏的杯子蛋糕走向連默。

“連醫生,生日快樂!”

連默原本埋頭吃飯,忽覺食堂氣氛一變,不待她抬頭,已經聽見生日歌的旋律,等她抬起頭來,實習生已經捧著紙杯蛋糕走到她跟前了。

連默有點意外,二十七歲,真心不是什麽大生日,工作一忙也就順勢把生日的事忘了。不想同事們卻還記得,連默感動不已。

連默在實習生和同事們的起哄下,衝著紙杯蛋糕許下心願,吹熄上頭細細的生日蠟燭,接在手裏。

主任自口袋裏取出個墨藍色小盒子,遞給連默:“這是同事們一起湊份子給你買的禮物,祝你生日快樂!”

連默忙將紙杯蛋糕放在餐桌上,伸出雙手接過盒子:“謝謝大家!晚上我請大家吃飯。”

同事們紛紛表示不用連默破費:“哎呦就是不想你破費嘛!”

實習生笑:“連醫生拆開看看,喜歡不喜歡,我可是挑了好久呢!”

連默遂將小盒子打開。裏麵靜靜躺著一根項鏈,鏈墜是一顆鑲嵌在銀質底座上的藍寶石。

連默輕輕拈起寶石,手指摸到底座背麵浮凸的紋路,翻過來一看,是代表正義和秩序的女神忒彌斯的頭像。

“很喜歡。”連默微笑著對滿臉期待的實習生說。

她挑這件禮物,真的很花了一番心思。正義女神忒彌斯正是她的生日星座天秤座的守護神,藍寶石則是天秤座的幸運石,這樣的組合堪稱完美。

“我幫你戴起來。”實習生自告奮勇,一邊幫連默將項鏈戴在脖子上,一邊還嘀咕,“連醫生不能偷偷摘下來哦,否則大家會以為你不喜歡我們送的禮物,會傷心哦!”

幸而鎖骨項鏈不會影響到平時的法醫工作,連默暗忖。

隨著破案期限的日益臨近,刑偵隊每個成員的神經也日趨緊繃。

有了第一個受害者的肖像,她的身份很快得到了確認。第一名死者是一個出入城中高級會所,向有錢又寂寞的中老年男性提供性服務的妓女。其中兩家高級會所的媽媽桑承認認識死者,也知道她最近去向不明。

“你知道的,年輕女孩子,生得漂亮,又有大學文憑,做什麽工作不能做?既然能出來伺候老人家,自然是因為錢來得快,活兒又輕鬆啦。”一個看起來就像是公司裏高層女主管模樣的媽媽桑朝青空甩了個“你懂我懂大家懂”的眼神,那些到城裏打工的年輕人能有多少錢?攢夠了錢出來找小姐,不折騰到回本不肯罷休。老人家就不同了,體力一般,持久性差,又願意在年輕姑娘身上花錢,哄一哄就什麽都有了。

“她忽然這麽久不出現,你不覺得奇怪嗎?”

媽媽桑聞言“咯咯咯”笑起來:“奇怪?誰會留意她們?有人願意出錢養著,哪個還願意在外頭做皮肉生意?等缺錢花了,自然會來。”

“她在這裏有沒有什麽熟客?”青空聽不慣媽媽桑這種冷漠的口吻。

“說起來倒是有一個,歲數也不算太老,保養得非常好,聽說是做水產生意的。她一直想讓他給她買房子,把她包養起來。”媽媽桑“哧”了一聲,“可惜,他還沒老糊塗到那個地步。”

“你有他的聯係方式嗎?”青空繼續問。

“稍等。”媽媽桑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在裏麵翻找了片刻,取出一張名片來,彈指,“就是他了,王百發。”

“謝謝配合調查。”青空接過名片,起身告辭。

媽媽桑在青空身後笑眯眯地說:“有空來玩,給你打折。”

一旁的小劉隻管壓低了腦袋,忍笑到內傷。

從會所裏出來,青空長長籲出一口氣來。

那金碧輝煌的會所,明明高端洋氣,他身處其中,卻覺得深深地壓抑。

小劉拍拍他肩膀:“走吧,還要繼續查案呢。”

兩人又聯係了王百發。

王百發在電話裏一聽是警方找他問話,忙壓低了聲音:“我現在不方便講話,一個小時以後,我在蓬萊宮酒店188包房恭候警官大駕。”

青空小劉遂驅車趕往蓬萊宮酒店。

蓬萊宮是本埠最著名的海鮮大酒店之一,電視台曾經專門做過一期介紹蓬萊宮美食的節目。小劉和青空開玩笑:“以咱們的工資,大約每個月的收入隻夠在蓬萊宮吃一桌席麵的。”

青空點點頭:“還是最便宜的那種。”

兩個年輕警官在警車裏齊齊沉默。

到了酒店包房,王百發如約而來。

王百發一進得門來,立刻從一袋中取出名片夾,將名片遞上:“兩位警官好,鄙人王百發。不知道警方找我有什麽事?鄙人一定知無不言。”

小劉從公文夾裏取出女死者的肖像畫來,展示給王百發看:“想請問王先生認識這位女士嗎?”

王百發看到肖像畫,略遲疑了一下:“看上去,像是我認識的路離離。”

說罷顯得有些焦急:“離離出什麽事了?”

“你們最後一次聯係是什麽時候,當時她有什麽異樣的舉動?”

王百發頹然拉開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上去。

“實不相瞞,我和離離最後一次見麵是不歡而散。”王百發擼了擼頭頂,“外人看我都覺得我年輕,其實我已經五十歲了,大女兒今年剛結婚,不久之前懷了孩子。我老婆全副心思就都用在女兒和未來金孫身上了,天天跑到女兒女婿家去。她過去有什麽用?還不是阿姨在做事?”

青空咳嗽一聲,提醒他別走題。

王百發擺擺手,表示自己馬上要進入正題了:“老婆不在家,我就覺得有些寂寞,恰好生意上的朋友推薦我去會所消遣,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離離。離離年輕,充滿熱情,嘴甜,懂得撒嬌,和家裏的老太婆是完全不同的類型。我在她身上,仿佛能找到失去已久的青春,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

中年人王百發說起路離離時,臉上不自覺地煥發出光彩來。

看得出來,他是真的很喜歡路離離。

“她說看中一隻鉑金包,我就托朋友從法國帶回來給她;她喜歡金項鏈,我就買最新穎的款式給她……她喜歡什麽,隻要我能滿足她的,我都答應。可是……她叫我買房子給她,和她雙宿雙飛,我終究是有老婆孩子,馬上要當外公的人了,所以就遲疑了一下。她當時就不高興了,說我敷衍她,對她根本不是真心的……”

王百發長歎一聲:“我試圖和她解釋,幾萬塊錢的包或者珠寶,這點兒錢我隨便就能給她,可是一千多萬元的房子,我老婆不可能毫無察覺。可是離離不肯聽,拎著包就跑了。我事後一直嚐試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我會想辦法。”

“她接了嗎?”小劉接口問。

“最初兩天她沒接,第三天她忽然接了我的電話,告訴我,既然我這麽為難,那就算了,自然有別人願意給她買房,帶她出國。”說到這裏,王百發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那之後就再也沒有聯係過了。”

“她有沒有說是什麽人要帶她出國。”

“比我年輕,比我出手大方,比我更愛她的人。”王百發苦笑。

“你有沒有可能知道他們是怎麽認識的?”

“這是警方目前還在偵辦的一起刑事案件,暫時還不便透露。”

王百發不再追問,隻是又坐回椅子裏,不知想些什麽心事。

青空小劉從蓬萊宮出來。“走,我們回會所去!”青空對小劉說。

媽媽桑見兩人去而複返,有點意外:“不知道還有什麽能幫到警方的?”

青空將嫌犯的肖像再次出示給她看:“你再仔細回憶回憶,認不認識這個人?”

媽媽桑一攤手:“我這裏每天來來去去那麽多人,哪能個個都記得?這人看著麵生,即使來過,也不是常客。兩位不如問問門童,他們比我接觸到客人的機會更多。”

青空和小劉轉而又去詢問門童。

門口的門童已不是他們來時的那個,見他們取出肖像來,仔細辨認了一會兒:“好像是來過的……想起來了,三個禮拜前有一群海歸在會所裏聚會,他好像就在裏麵,叫詹姆斯·龐還是查爾斯·龐,為人挺闊綽的,出手很大方。”

兩人立刻向費隊匯報進展。

費永年拿著詹姆斯·龐和查爾斯·龐這兩個名字以及肖像,再與出入境管理中心的入境人員名單、照片做比對,終於在兩個月前的入境名單當中找到美籍華裔詹姆斯·龐的名字。

護照上的照片與嫌犯肖像畫有七八分相像。

市局立刻向下轄所有分局,連同機場鐵路公路港口等部門發出協查通知,凡發現詹姆斯·龐的蹤跡,務必向市局匯報。

“希望能在他再次行凶前抓獲他。”

兩天後的下午,郊區一個以臨山麵水小威尼斯為宣傳噱頭的高檔會員製度假村向所屬派出所匯報說,有人持詹姆斯·龐的護照登記入住度假村的一幢獨立別墅,同行的還有一位年輕女子,兩人看似情侶。

派出所接報後立即向上級匯報,費永年當即指示當地刑偵隊派便衣警察布控,以免讓詹姆斯·龐逃出警方視線,一麵組織市局刑偵隊人手,趕往度假村實施抓捕。

連默下班出來,見樓上緊張壓抑的氣氛仿佛消散了些,心想終於快要抓到嫌犯了,大家都能鬆一口氣,她也不用天天麻煩同事接送了。

隻是主任仍不放心,親自在門口叫了出租車,送連默坐上車,又將出租車司機的車號和營運執照通通抄下來,這才放行。

出租車司機笑著問坐在後座的連默:“那是令尊吧?女兒都這麽大了還不放心啊?”

連默笑笑。

出租車將連默送到小區大門口,連默付過車錢下車,路過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進去為自己買了一大桶山泉純淨水,打算拎回去。

天氣熱,她水喝得多,一桶兩三天就喝光了。

從日夜超市出來,連默走了沒兩步,迎麵碰上個男人。

連默抬眼一看,又是在書店遇到過的那個娃娃臉,遂朝他點點頭,繼續往小區大門方向走去。

娃娃臉男人跟上她:“沉不沉,我幫你拎吧?”

說著伸出手來。

連默搖搖頭,微微戒備地向後讓了讓:“不用,我拎得動,不麻煩你了。”

娃娃臉一笑:“沒關係,不麻煩。”

說著長手朝連默頸上一攬。

連默警覺地將整桶純淨水往他身上砸去,還是遲了一步,隻覺得頸間短暫的刺痛後,就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連默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古香古色的楠木攢百結丁香花柱拔步**,抬眼能見垂花牙子上鏤刻有精致的丁香花串。燈光透過花與花之間鏤空的縫隙,灑落在覆蓋在她身上的杏花紋緞子麵兒夏被上頭,斑斑駁駁,亦真亦幻。如果不是窗外隱隱傳來汽車駛過時偶爾響起的喇叭聲,簡直讓人產生一夕穿越的錯覺。

連默覺得頭疼,渾身無力,她努力想從**坐起來,通身的每一塊肌肉卻仿佛都不受大腦指揮,隻能軟軟陷在床墊裏。

窗口傳來低沉的笑聲:“醒了?”

隨後一個人從窗口緩步走到床前,微微彎腰,俯視連默:“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連默努力忽視頭疼,讓自己集中注意力,啞聲問笑容可掬的娃娃臉:“你給我注射了什麽?立布龍?地西泮?”

這些是市售最常見抗抑鬱治療躁狂症的藥物裏,容易導致四肢乏力和頭疼的藥物。

娃娃臉聞言又是一笑,順勢坐在床邊,伸手溫柔地撫摸連默的眉眼:“有時候太聰明,會失去很多樂趣,你說是不是,連醫生?”

連默渾身汗毛直豎,卻強自鎮定,不讓自己露出驚懼厭惡的顏色來。

“你快放了我,你現在的行為是非法拘禁、限製人身自由……”

“噓……”娃娃臉將手指壓在連默嘴唇上,“我準備了這麽久的精彩演出,怎麽能缺少了你這個觀眾呢?乖,等演出落幕,我自然會答應你的要求。”

說著,伸手將連默整個人打橫抱起來,輕輕鬆鬆地向外走去。

連默抿緊嘴唇,默默地留意周圍環境,注意到這是一幢兩層樓的老式建築,他將她由樓上抱到樓下一間空曠的大廳裏。

大廳的地麵和牆麵上,都鋪著透明塑料布,在大廳正中央,擺放著一張椅子,上麵赫然綁著一個全身**的年輕女子。

她看見娃娃臉抱著連默走進大廳,竭力想要掙紮,卻力不從心地軟癱在椅子裏。

娃娃臉將連默的雙腳輕輕放下,任她綿軟地依靠在自己身上,然後嘲弄地對椅子裏**的年輕女孩笑了笑:“雖然老頭子的錢比較好賺,但你還是希望能遇到白馬王子吧?嘖嘖,放心,我對你肮髒的身體沒興趣,不會玩變態遊戲……”

連默側眼,看著娃娃臉,這還不變態?

他似覺知她心聲,拍拍她手背,溫柔地問:“你同情她?”

說完也不等連默回答,他攬著連默靠近一點那女郎,扳住連默的下巴,讓她直麵赤條條的女子。

老式建築裏沒裝空調,九月的天氣仍熱辣辣得讓人吃不消,女郎即便全身一絲不掛,這會兒也已經汗出如漿,長發黏膩地搭在臉頰上,臉上的濃妝也早被汗水洇開,紅的黑的糊成一團,早看不出原本的精致與美麗。

“今天你和她,隻能有一個活下來,不是你,就是她。”娃娃臉的聲音平緩,帶著一絲不經意的冷酷,“你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她一條賤命嗎?”

連默愕然。

他不理會連默,又略垂頭,俯瞰那狼狽女郎,如同對待螻蟻:“不是她死,就是你亡,你願意讓她替你死嗎?”

求生的意誌令女郎勉力卻又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仿佛怕他看不清一樣,又竭盡全力地從喉嚨發出模糊的“願意”兩字。

他“哧”地一笑,摟著連默退後,在她耳邊輕喃:“看,這就是你想救的人,肮髒的肉體和無恥的靈魂——啊,我說錯了,她哪裏有靈魂?不過是承載著享樂欲望的軀殼罷了。在你死我活的選擇麵前,你在猶豫的時候,她已經毫不遲疑地願意用你的性命換取她自己的苟活了。”

那是因為你的提問方式,你設置了言語的陷阱。

娃娃臉讀懂連默的眼神,擰一擰她鼻尖:“你是好孩子,就在這裏乖乖的,看我導演的這場戲吧。”

他將連默扶坐在塑料布邊沿的一張圈椅上,然後走到另一側,取出一個大大的黑色防水旅行袋,以及一個工具箱來。隨後慢條斯理地打開工具箱,取出醫用一次性手套戴上,拿棉花蘸取酒精,仔仔細細地將手術刀消毒一遍。這才一步步走近綁在椅子上的**女郎。

女郎見他手持閃著寒光的手術刀慢慢逼近,驚恐得拚命掙紮,綁在椅腿上**的腳不斷用力蹬踹,最後竟然連人帶椅栽倒在地,動彈不得。

娃娃臉微笑,語氣輕慢隨意:“放心,我會刺得很準,不會讓你承受過多痛苦。”

年輕女子嘴裏“嗚嗚”著,想要蠕動身體,逃離死亡的逼近。

娃娃臉輕笑,彎下腰,伸手扶正椅子,緩慢而堅定地掰開她的雙腿。

女郎絕望地流淚。她的雙腿修長筆直,曾經一次又一次纏繞在或者蒼老,或者精壯的身體上,為他們的主人提供極致的快感,也為自己帶來物質的滿足。而現在從她足踝一點點摸上來的手,卻如同陰冷滑膩的毒蛇,吐著蛇信,爬到她的大腿上。

“放心,這個過程非常、非常短暫,一開始會覺得冷,視力模糊,然後就失去知覺,很快停止心跳。你幾乎感受不到任何痛苦,相信我。”娃娃臉表情憫然,“這是我對你的慈悲。”

說完,他起身走到女郎身後,手起刀落。

銀色的手術刀泛起冷冷的刀光,刺痛連默的眼。

連默猛地合上眼簾。

空氣中有利刃劃破皮膚與肌肉的聲響,然後是血液從直直刺穿股動脈的刀口噴射而出的“哧哧”聲,大量動脈血噴灑在塑料布上的“啪嗒啪嗒”聲,血液聚成一攤,沿著地勢,由高而低緩緩蜿蜒流淌的聲音,交織成死亡的樂曲。

“很美妙,不是嗎?”娃娃臉回到連默身邊,蹲下身,捧著她的臉,強迫她觀看眼前生命流逝的一幕。

“為什麽……”連默終於忍不住問出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惑。

“為什麽啊……”娃娃臉握住連默的一隻手,看著她修長幹淨的手指,“因為她該死啊。”

不遠處的女郎已經因為股動脈失血過多而休克,如同離開了水的遊魚,張著嘴,努力呼吸,卻越來越接近死亡。

“她們每個人都希望不勞而獲。這種想法也沒什麽錯,誰不想呢?可是,她們不該慫恿老男人離開共同奮鬥了一輩子,幫他分擔了一輩子的老婆,轉而投向她們的懷抱。”娃娃臉神色冷淡迢遙,“妻子重病在床,醫生說有癱瘓的可能,老男人卻被無恥的妓女留在**,對妻子的病情不聞不問。嗬嗬,現在,輪到妻子對他的死活不聞不問了。”

連默的手指倏忽一顫。

“她死了。”娃娃臉淡淡說,似在談論天氣,聲音裏毫無起伏。

“……不要。”連默閉一閉眼。

“不要什麽?不要肢解她?”他仰頭注視連默的雙眼。

他在噴泉廣場外觀察案發後警方的動向時,第一眼就注意到她。

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原罪一樣。

隻不過,他的原罪是黑暗而墮落的,她卻仿佛光明的彼岸,遙不可及。

他看著她,冷靜自持,不驚不懼,看著她疏淡有禮,進退得宜。他想,如果是她,一定能理解他的想法,寬宥他的罪孽。

所以,他把她擄來,禁錮在自己身邊,看著他,完成最後的一次犧牲。

“她們都是肮髒罪惡的,你不必同情她們。”他繼續握著連默的手,“同樣的境地,她會毫不猶豫地用你的生命換取她自己的,並且絲毫不覺得內疚,轉眼就又去騙老男人拋妻棄子,和她雙宿雙飛了。你太善良了。”

忽然,老式建築的大門被撞開,頎長英挺的陳況大步走進來。

陳況瞥一眼腳邊的一攤噴射血跡,蜿蜒如溪的**屍體,便直直越過女屍,來到連默和娃娃臉跟前。

“放了她,謝易然。”陳況看到抵在連默頸側的手術刀,沒有試圖再接近,隻是在三步之遙外站定,對娃娃臉說。

“謝易然?謝易然早就死了。”娃娃臉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那老東西起的名字,聽著都叫人惡心。”

“他給你的血肉,也叫你惡心?”陳況淡聲問。

“是!他給我的血肉也叫我惡心!”娃娃臉不自覺提高聲音,仿佛這樣就能在氣勢上壓倒陳況。

“那你該殺的不是這些**他的妓女,而是抵受不住**的,你的父親!”陳況冷喝。

娃娃臉先是一愣,隨後一笑:“差點被你誑了,你是不是想說,還有繼承了我父親血脈的我自己?”

陳況攤手:“試試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