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

連環

連默覺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陳,然而這並不能阻擋隔壁兩個年輕女孩對她的好奇。

在沒有大案要案發生的日子裏,作為一名法醫通常都是在為民事、刑事案件中的涉案人進行從身體到精神等各方麵的鑒定,以及對各種醫療糾紛的責任鑒定。某種角度而言,既不精彩,也不有趣。

但兩個女孩並不這樣認為。

周末她們端著自己烘焙的小點心敲開連默的門。

“姐姐,這是我們自己做的,全天然,不含添加劑,保證好吃!”短發的賢珍笑著對連默說。

長發及肩的明竹大力點頭,然後舉一舉她捧著的玻璃瓶:“還有我自己釀的梅子酒。姐姐我們開茶話會吧。”

連默努力讓自己做出一副沒興趣的木然表情,奈何結果完全是媚眼做給瞎子看,兩個女孩全然不予領會,一人挽了連默一條手臂,登堂入室。

“姐姐是做什麽工作的?”明竹笑嗬嗬地問。

“……醫生。”算是吧。

“啊,那太好了!萬一我和小竹有個頭疼腦熱的,可以不用去醫院,直接來找姐姐看了!”賢珍拍手。

連默額角一抽:“是法醫。”

孰料兩人聽後並未露出太過驚愕的表情,反而興趣盎然。

“姐姐好厲害!是不是每天都像電影裏演的那樣驚心動魄?”明竹顯然對法醫職業十分好奇。

賢珍比較感性:“姐姐一定是個很認真很負責的法醫。”

又對連默說起她們自己來:“小竹和我在地鐵名店街裏開了一家美甲鋪,小竹手巧,我就是打打下手,生意還不錯。姐姐要不要也做一次指甲養護?我們用的是進口植物精油,保證滋潤溫和不刺激皮膚,再做個方形美甲,保證姐姐的一雙手又軟又好看!”

連默垂睫看了看自己因為工作關係剪得光禿禿的指甲。以前讀書的時候校規規定女生不能化妝打扮,隻允許留不超過肩膀的直發,後來工作了,因為工作性質使然,就更加不打扮了。

“那天來接姐姐的帥哥一定是當警察的吧?”明竹雙手捧在心口,向往不已。

連默揚睫直視明竹:“是一個朋友。”

陳況工作性質特殊,她不便隨意透露。

這一眼,透澈犀利,讓一直以為連默是溫良和善無害的鄰家女郎的兩個女孩子齊齊一驚。

賢珍忙拉著明竹起身告辭:“姐姐工作一周一定很辛苦,我和明竹就不打擾姐姐了,有空再來找姐姐玩。”

說完和明竹離開。

連默沒有禮貌客氣地邀請兩人下次再來,而是淡淡鬆了一口氣。

女孩子們的話題,不是不活潑有趣,隻不過她的心思都在青空給她的那本李教授的著作上,隻想窩在沙發裏,捧著書消磨半日時光。

不過顯然這樣的打算終是要泡湯了,手機鈴聲在這時響起。

連默從沙發上起身走過去接聽電話。

電話那頭是主任有些凝重的聲音:“連默,有案情,我把案發地址發到你手機上,你盡快趕過去。我隨後就到。”

連默結束通話,收到地址短信後,就迅速換衣出門。

案件現場在市中心的噴泉廣場,報案人是一群清早在廣場跳舞的老阿姨。

老阿姨們退休後的娛樂生活有限,除了帶孩子做飯搓麻將,還有就是聚在一起跳跳舞、健健身。

十月的時候市內會舉辦一次全民健身大賽,中老年集體舞是其中的一個比賽項目。市中心的兩個區都組織中老年舞蹈隊參賽。由於前段時間傳出過跳廣場舞音量太大,致使不堪其擾的居民做出從家中向樓下小廣場潑糞的過激之舉,而集體舞又是個需要較大場地排練的項目,所以中心城區領導經過協商後,決定將偌大的市中心噴泉廣場劃出一個區域來,供中老年舞蹈隊排練用。

兩個區的舞蹈隊自行商定了時間分配,一個隊上午來排練,另一隊則下午過來,這樣場麵不至於亂哄哄的,也不會為了聽清各自的音樂而把音量開得太響。

一群阿姨早早搭了車到廣場集合,好些人甚至還沒來得及吃早飯。領隊建議大家先到噴泉邊上圍成一圈可供人休憩小坐的石階上坐下來,安心把早飯吃了,然後再排練不遲。

都年紀不輕了,要是餓著肚子進行大體力的運動,萬一出個好歹的,誰能負得起這個責?

老阿姨們遂三三兩兩捧著大餅油條、粢飯燒賣坐在石階上,邊吃早飯邊說閑話。

其中一個阿姨帶的早點是女兒給她做的三明治,裏頭夾著火腿切片、生菜、芝士片和蛋黃醬,引得一眾阿姨都說她福氣好,能享受到女兒給做的早餐。隨後就紛紛討伐起自家的女兒或者媳婦來。

這個說女兒老大不小,轉眼要三十歲的人了,除開工作,就是上山下海地旅行。今天去雲南,明天去西藏,後天又要去歐洲。總之把賺的每分錢都花在路上,然後回到家來啃老,如何都不願意談婚論嫁。

那個就歎,這有什麽不好,總好過我媳婦娶進門,老娘踢出門吧?我是老娘,兒媳婦就是小娘,衣不洗,飯不燒,日日都在網上買一堆沒用的東西。說她一句就哭哭啼啼要回娘家,兒子就同我翻臉。哎呀說說就一肚皮氣!

老阿姨吃著女兒給做的三明治,聽八卦聽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覺手上沾了不少蛋黃醬,黏黏膩膩的,用餐巾紙擦也擦不幹淨,遂俯身打算在後頭的噴泉水池裏洗洗手,倏忽看見水池底下沉著個老大的黑色旅行包。

老阿姨忙站起身,高喊了一嗓子:“誰的旅行袋落在水池裏了?!”

這一叫,將其他人都引了過來。

老阿姨們圍著水池一陣指指點點,也沒人出來認領旅行包。

有人是居委會幹部,對這樣的事比較敏感,忙指揮著大家把旅行袋從水池裏撈上來。

“前段時間發生過好幾起丟棄嬰兒的事,別是哪個隻管生不管養的,見生的是女兒,就包一包扔在這裏想淹死孩子啊!”

被她這樣一說,阿姨們都緊張起來,趕緊脫鞋挽褲腳,涉入噴泉池當中,合力將十分沉重的旅行袋搬到石階上。

旅行袋出人意料地沉,五六個阿姨費了好大的力氣。幸好天氣熱,水溫不算低,否則幾個阿姨真要吃不消。

居委會阿姨排開眾人,指揮兩個沒下水的舞蹈隊隊友:“手機帶了吧?拿出來拍照,這樣萬一有什麽問題,我們也說得清楚,不會被人賴到頭上。”

阿姨們齊齊點頭,覺得在居委會工作的人就是法律意識比較強,懂得自我保護。

兩個阿姨取出手機來,有識貨的“哎呀”一聲:“曹阿姨你用的是iPhone嘛!”

曹阿姨得意:“這是我兒子淘汰下來的,扔掉不舍得,我就拿來用了。他們年輕人換手機,比我們年輕的時候換衣服還勤,真吃不消。”

邊說,邊不甚熟練地找到拍照功能,對準了黑色旅行袋。

居委會阿姨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彎下身,伸手慢慢拉開旅行袋的拉鏈。

隨著拉鏈一點點被拉開,裏頭裝著的東西慢慢展現在阿姨們眼前,眾阿姨先後發出尖叫。拿iPhone拍照的曹阿姨短促地驚叫一聲,“咕咚”一下栽倒在地,額角撞在石階上,當場血流如注,手機也砸在地上,屏幕碎成一片蛛網。

居委會阿姨傻在那兒起碼有三十秒,隨後強自鎮定,斷喝一聲:“大家鎮靜,不要慌,都散開!報警!馬上報警!”

110接到報警後,先派出所在轄區的分局警察去往現場。

分局警察趕到現場一見旅行袋裏的東西,即刻上報至總局,並將現場保護起來,以免現場遭到破壞。又組織人手向現場的目擊者們采集第一手目擊證詞。

連默驅車抵達現場的時候,老阿姨們正圍著幾個做筆錄的警察七嘴八舌、情緒激動地大聲講述經過。

警察有些無奈,又不便對著老阿姨們提高嗓門,隻能好聲好氣地勸她們:“一個一個說,一個一個說。每個人我們都會問到的,不會遺漏的。”

連默忍不住微笑。

碰到事情,退休在家無事可做的阿姨們最熱心了,但要在她們你一嘴我一句的講述中理出個明晰的頭緒來,還真是需要一番耐心的。

連默向維持現場的警察出示了自己的證件,越過黃線,走近現場。

噴泉廣場的地麵已經被踩得一塌糊塗,各種各樣的腳印和水跡交疊在一處。連默循著逐漸清晰的水跡和越來越淩亂的腳印,一路拍照,一路來到陳放黑色旅行袋的石階前。

台階前費永年和青空已經先她一步到達,正在對現場進行初步的勘察取證。

費永年神色凝重,一雙濃眉緊鎖,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見到連默,他大踏步走過來:“你怎麽來了?”

連默微愣:“主任打電話讓我過來的……”

費永年默然兩秒,擺擺手:“既然來了,就過來吧。”

然後引著她,小心翼翼地沿著濕淋淋的足跡外側幹燥的地麵,來到半敞的黑色旅行袋前。

連默一眼,就看見旅行袋裏裝著的,被肢解的,屍塊。

連默戴上手套,將現場每一處都拍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將旅行袋拉了一半的尼龍拉鏈完全拉開。

屍塊裝在一個黑色防水旅行袋中。旅行袋的麵料質量非常好,即使完全浸沒在水中,也完全抵擋住了滲水壓力,隻在接縫和尼龍拉鏈位置出現了滲透。

“考慮到麵料防水透濕功能的參數各有不同,恐怕暫時還沒法給出拋屍的確切時間範圍。”連默細細翻了翻旅行袋,沒有看到標簽和生產廠家的標誌。但防水性能如此良好,做工如此精良的旅行袋,如果不是進口貨,也大有可能是外貿加工多出來的尾單,“至於受害人……”

連默伸出右手小指,朝裝在大號透明密封袋內的屍塊比了比:“屍塊的切麵非常整齊,出血很少,凶手是在受害人死後才進行分屍的。”

她又湊近細細看了看屍塊的切麵:“恐怕我們要找一個很了解人體或者解剖的凶手。”

“怎麽說?”費永年也彎下身,一齊看了過去。

“你看這裏。凶手每一處都是精準地切割了受害者的纖維結締組織、軟骨以及韌帶,輕易地將受害人肢解分屍。”

“連默分析得對。”主任沉重的聲音在兩人身後傳來。

“主任。”連默回過頭,見主任來了,就打算起身。

“你繼續,這是你的案子,我隻想看看你對這樣的案件是如何處理的。”主任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

“喬主任,能不能單獨說兩句?”費永年低聲對主任道。

主任頷首,兩人走開些距離,費永年麵沉似水。

“這件案子,您能不能換一個人做屍檢?”

四年前的連環碎屍案,主任也參與了破案工作,其中的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見費永年神情凝重,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

“當年的事,不是你和陳況的錯,你倆卻把整件事都背在肩上,一背就是這麽多年。單位裏還有那麽多女同事,和你關係不錯,你難道還能禁止她們所有人參與案件的偵破嗎?”

費永年捏緊雙手,沉默不語。

主任遙遙注視著遠處指揮警察將沉重的陳屍袋抬上警用運屍車,轉而對費永年說:“我們所處的世界,無處不充滿危險,你可不能因噎廢食啊,小費。”

說罷,主任向準備離開現場,回法醫實驗室進行屍檢工作的連默走去。

“走吧,老頭子和你一起去。”

連默疑惑地抬眼望向主任。

主任用拳頭搗住口鼻,虛咳一聲:“碎屍案情節嚴重,性質惡劣,拋屍地點又是人來人往的鬧市地帶,市局對此案非常重視。”

“哦。”連默接受了主任的解釋,提了取證包和主任一起離開現場,各自驅車前往法醫實驗室。

費永年略頭疼地對一群話多意見也多的阿姨們壓一壓雙手:“阿姨們靜一靜,我們一個個說好嗎?阿姨們站好隊,報個數,我們叫到幾號,幾號來講述事情經過。”

又招手叫青空問:“車怎麽還不來?”

一群阿姨都滯留在案發現場錄口供,影響太大。

青空無奈:“已聯係過,回複說馬上就到。”

“目前了解些什麽情況?”

“大致上都說得差不多,來排練,坐在那邊吃早點的時候發現了旅行袋。一開始以為是有狠心的父母把孩子裝在旅行袋裏拋棄了。撈上來後才發現是碎屍。”青空合上筆記本,其中一個阿姨額角破了老大一個血口子,也不肯離開現場先去醫院治療,全程都白著臉嘀咕iPhone摔壞了,還不曉得被誰踩了兩腳,她回去怎麽向老頭子和兒子交代。

費永年瞥見警用麵包車閃著車燈接近噴泉廣場,深深吸一口氣:“你領受傷的阿姨先去醫院,我帶其他人回刑偵隊做筆錄。稍後會合。”

老阿姨們一聽還要去警察局做筆錄,紛紛出聲抗議。

“我們還要排練。”

“去警察局做筆錄,要做到什麽時候啊?”

“就是嘛!我們隻有上午才能使用場地的,被你們這樣一折騰,今天就練不成了!”

多虧居委會阿姨覺悟高:“我們要對自己有信心,這是為了幫助人民警察破案,少練一次我們也能贏!”

老阿姨們終於不再嘀咕抗議,隨車回市局刑偵隊做筆錄。

稍晚時候,陳況一路帶風地走進費永年的辦公室,順手把門一關。

“老費,你怎麽沒通知我?”

“你這不是也知道了?”費永年淡淡地看了陳況一眼,“而且比我想象中來得還快。”

陳況走到窗邊,望著下麵停車場裏沒有出警的警車,往事湧上心頭,良久,才轉身麵對費永年。

“當時那件連環碎屍案,疑點重重,最後卻草草結案。其中所遇種種阻礙,使得真正的凶手至今逍遙法外,你我都心知肚明。時隔四年,類似的案件再次發生,我沒辦法袖手旁觀。”

費永年略覺頭疼。

“破案是警方的職責。”他這次絕不會任凶手脫罪,務必將他繩之以法。

陳況一笑,眼裏是不容錯認的堅定。

“我以前在公安係統工作,需要遵守法律和被遊戲規則約束,但現在我的身份不同了。我不介意使用非常手段。”

“陳況!”費永年有些嚴厲地喝止。

陳況攤手:“嘿,我隻是說說,放鬆,老費,放鬆!”

費永年又如何放鬆得了,隻苦口婆心地勸他:“現在案件情況還不明朗,你別衝動。”

“我去找主任聊天。”陳況恢複往日從容,一擺手,開門出去。

費永年明知陳況將自己的話當耳旁風,卻也無可奈何,隻能提醒自己最近要多注意他的動向。

開放式辦公間裏的老同事和新師弟師妹們見陳況麵色冷凝地進去找費隊,這會兒又麵色如常地從費隊辦公室出來,紛紛解除警報,來與陳況聊天。

“師兄,我們周六去打反恐精英實戰,你和我們一起去好不好?正好和我們一隊。”

“年輕人,不可以投機取巧啊!”刑偵隊裏的老法師語重心長,“憑外援贏了我們這群老人家有什麽值得驕傲的?能憑自己的本事,贏過包括陳況在內的師兄們,那才是你們自豪的資本。”

“趙哥太狡猾了!不讓我們請外援就算了,還把陳師兄拉到自己隊裏去,還讓不讓人活了啊?!”

陳況聽得微笑。這是他所熟悉的環境,他曾經以為會與夥伴們共同戰鬥到老的工作崗位,他尊敬的師長前輩,年輕而充滿著熱情的師弟師妹。他雖然回刑偵隊的機會不多,但每次回來,都讓他有種強烈的歸屬感。

“我去樓下找喬主任,大家周六見。”他應下了周六組隊打反恐精英的邀請。

在樓下填寫了訪客登記表,陳況進入法醫實驗室辦公區域。

法醫的人員流動性比他以為的還大,走廊裏迎麵遇上的,都是陌生麵孔,快走到主任辦公室的時候,才碰到以前的老同事。

陳況與之打招呼,對方壓低了嗓子:“不是說好了不見麵的嗎?”

陳況微笑:“我是下來找喬老師的。”

對方長出一口氣:“主任和連默在第一解剖室,往前走右手第一間。”

陳況朝對方擺手:“有時間一起喝茶。”

“才不要和你喝茶!”對方昂首闊步走開。

這人原就是局裏的法醫,業務能力不很強,野心也基本等同於零,隻想太太平平混日子到退休。這樣混吃等死的狀態,一直維持到老婆和他鬧離婚為止。

法醫職業性質特殊,工作起來不分日夜,一旦有案件發生需要出勤,無論是在吃喝拉撒還是花前月下,沒有任何推托的理由。他也是年紀不小,通過相親結的婚。女方也是個老大難,學曆高,工資高,要求高,拖拖拉拉挑三揀四到了三十五歲,家中二老以抹脖子上吊逼其結婚,無奈選了他。這感情基礎本來就薄弱,加上他又格外懶散不求上進,女方最後表示忍無可忍,要求離婚。

他就納悶:我也不是頭一天不上進沒追求,怎麽忽然就忍無可忍了?思及陳況在外做私人調查工作,遂打電話去,別無他求。

“要離婚就離婚唄,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不能背莫須有的罪名。”

陳況一口應承,答應幫他調查,三天之後就將調查報告交到他手裏。

他一看,女方竟然在單位結識了一個美國公司派來的地區經理,兩人在短時間內迅速打得火熱,到了同進同出的地步,隻等她離婚好與美國人雙宿雙飛。他頓時就怒火中燒。

男人不怕別人說他沒用,然明明是對方先行出軌,卻以他沒用為借口要求離婚,簡直是奇恥大辱。他二話不說,當天就拿著調查報告和女方攤牌,要麽她自己向四老承認是她出軌,他要求離婚,要麽他把報告給所有熟人發一份。

女的到底還是要點兒臉麵的,隻好親口向兩家家長承認是她有了外遇,已經懷孕,所以想要離婚。女方父母都是老師,一輩子教書育人,如今女兒做出這等事來,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說老臉都讓她丟盡了。當場說再不管她,拂袖而去。

他痛快地與她離婚,女方出於愧疚,淨身出戶,什麽都沒要。聽說後來和美國人一起回他祖國去了。

畢竟不是什麽值得炫耀張揚的事,所以他一直表示雖然感謝陳況,但雙方就不碰麵了。不過隻要陳況有事需要他,他總是不吝提供幫助的。

陳況一笑,循了指引,找到第一解剖室。

透明玻璃感應門內,連默和主任穿著白色防塵服,戴著帽子手套,正圍著解剖床,對屍塊做進一步的法醫鑒定。

連默將電子放大儀的攝像頭推近到屍塊的剖麵上,和主任一起仔細察看。

死者是一名年輕女性,擁有亞洲人特有的骨骼特征,除此之外,卻很難再發現鑒別死者身份的有用線索。死者的牙齒被悉數拔除,麵部遭到了損毀。手指上的指紋被化學製劑燒灼殆盡,右腳腳踝處的一圈皮膚也被切除。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些都是在死者死後進行的,她並沒有在活著的時候遭受太多折磨。

這是一個很有經驗的凶手。連默不想承認這一點。承認這一點意味著在這名死者之前,凶手還殺害過其他人。

“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去觀察連凶手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微小的細節。”主任鼓勵連默。

連默點點頭。

其實凶手分屍並去除能辨識身份的組織這一行為,和屍塊幹淨利落的分解手法,已經透露了很多凶手的信息。

連默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中等身高,麵容不具備侵略性的男子,有一點年紀,接受過相關的訓練,不是醫生,就是從事相關職業,耐心地等待獵物落入他的圈套。他目睹獵物在他眼前慢慢死去,原本充滿光亮的雙眼一點點蒙上一層死灰,最終成為一具猶帶餘溫的屍體。

他有能力將屍體處理得不留痕跡,讓人查無可查,但是他用了最駭人聽聞的手法,將受害者肢解,並拋屍在容易被人發現的公眾場合。

他的行為無疑是一種挑釁,所有細節都對警方透露出“你們有本事來抓我呀”的得意。

主任瞥見門外的陳況,遂示意連默繼續,自己則脫下手套出門,拍拍陳況肩膀:“走,我們去辦公室說話。”

陳況望一眼全神貫注埋頭檢查屍塊的連默,點點頭。

兩人來到辦公室,主任把門輕輕關上,問陳況:“喝點兒什麽?”

陳況搖搖頭,他現在真的沒心情坐下來和喜歡喝功夫茶的主任品茗。

主任也不強求,慢條斯理地取出茶壺茶盞,將小電熱壺接了水通上電,這才坐進椅子裏。

“我知道你為什麽來。”主任開門見山,“每一個分屍的凶手,都有自己特定的標誌,特定的手法,獨有的習慣就是他們的標簽。當年的案子,手法其實很拙劣,凶手對屍體的處理很粗暴,能看到很清晰的泄憤的心理痕跡。但是這個死者不同,凶手在她的屍體上的作為,與以前看到的衝動和泄憤有所區別……”

凶手近乎膽大包天,用了黑色防水旅行袋,將被肢解的屍體拋棄在大庭廣眾之下最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務必要令警方盡快發現,而不是想讓死者人間蒸發,永遠也不會被人找到。

“這是一種炫耀,炫耀自己的殺人技巧,炫耀自己有能力逃脫法律的製裁。他享受死者被肢解的過程,而不是殺人後慌亂分屍拋屍,以期不被警方聯係抓獲。”

恰恰相反,凶手也許從頭到尾都在現場旁觀,嘲笑警方的無能,以此獲得心理上的優越感。

陳況的臉色隨著主任有條不紊的沏茶動作,一點點沉了下去。

“不是他?”

“目前還不能下定論,我相信小費破了案,會第一時間和你說的。”主任輕聲勸他,“你了解規定,有些無傷大雅的事,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這件案子不行。”

“我理解您的難處。”陳況起身,“不過我不會袖手旁觀。”

“你要把握好分寸。”主任也知道憑自己幾句話,沒法叫陳況放手。

“我知道。”陳況與主任告辭,猶豫片刻,到底沒有再去一號解剖房,直出了市局,驅車去往黃偉榮律師事務所。

陳況通過秘書要求見黃律師的時候,老好人黃律師正將一遝文件交給信以諾信二少爺。

信二少爺在沈安綺一事後,著實老實了一段時間,絕跡於本埠的娛樂場所。雖然這其中不乏兄長信以諶停掉他的信用卡的功勞,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對陳況“一見鍾情”。

信二少爺覺得長久以來他都沒有找到自己人生為之奮鬥的目標和努力的方向,直到那天看見陳況,他才倏忽意識到,那才是他所向往的人生:落拓不羈,豪邁灑脫。

自此他一心一意地想在律師事務所再與陳況“巧遇”,進而從老好人黃律師手下,“跳槽”去陳況手下工作。

奈何卻總也碰不到陳況。

這時一聽陳況要來,如何肯錯過?!

黃律師接了秘書電話,擺擺手示意信以諾可以先去將文件送到門口接待處,等快遞來時交給快遞,盡快發出。信二少爺不動聲色地捧了一遝文件出了黃律師辦公室,將之交在接待處,叮囑兩位接待員盡快叫快遞發出去,隨後返回黃律師辦公室外,閃身躲在茶水間裏,一邊喝袋泡紅茶,一邊耐心等待陳況的到來。

大約十分鍾後,陳況果然上來,直奔黃律師辦公室。兩人關了門在辦公室內簡短交談幾分鍾,陳況又匆匆自辦公室離開。

信以諾見機忙放下手裏的茶杯,緊趕兩步追上陳況。

“陳況!陳況!”他尾隨陳況走入電梯。

陳況記得信二,微微點了點頭。

信以諾在黃律師身邊幾個月,旁的本事沒學到,察言觀色的本事見長。雖然陳況麵無表情,但是他敏銳地察覺出陳況情緒不佳。

“是不是有案子要查?有沒有什麽我能幫忙的?我在本埠還是有幾個朋友的。”

陳況聞言,朝他微笑:“謝謝。”

信二少爺撓頭:“嘿嘿,我還沒有謝謝你上次幫我擺脫殺人嫌疑呢。”

“你應該感謝令兄與黃律師和警方。”陳況本不欲多言,可是看到信以諾格外賠著小心的樣子,又追了一句,“在律師事務所能學到很多,萬勿錯過機會。”

以諾大力點頭:“那我要是有事,可以來請教你嗎?”

陳況看見信二少爺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最終還是取出自己的名片遞給他。

以諾喜滋滋地雙手接過名片,揣到兜裏,簡直恨不能立刻就跟著陳況走了。不過理智尚在,腦海裏浮現出兄長以諶的形象:在黃律師處做滿半年,若無投訴,方可取回信用卡及跑車。

他隻好依依不舍地目送陳況出了電梯:“有時間一起喝茶啊!”

可惜陳況心事重重,沒工夫理他,直直往地下車庫去,取了車回家。

陳況獨居,父母已經退休,並沒有留在本埠,而是在老家購置了房產,拿著本埠的退休工資,在山清水秀的老家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

但是陳況知道,當年的事,對父母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他的女友是經母親單位同事介紹認識的,三家人關係一直很好,母親的同事一直說就等著吃謝媒蹄髈了,孰料後來出了這樣的事。女朋友全家移民去了國外,母親的同事雖然知道此事不能怪她,可是到底覺得若不是她居中介紹,人家好好的女兒也不會遇見他,遭那等罪,還是和母親漸漸疏遠。

母親眼看著都已經在著手準備的婚禮就此告吹,好好的未來媳婦精神受到刺激,兒子幾乎一蹶不振,一夜間就病倒了,纏綿病榻多月。等母親病好了,父親就提出帶著她去老家散心,這一去就由小住兩個月,變成長居不歸。陳況過年的時候去老家探望二老,他們已經適應了二線城市慢悠悠的生活節奏,在院子裏蒔花弄草,養雞攆鴨,精神頭看起來不錯。陳況話到嘴邊,還是把勸二老回去的說辭咽了下去。

回到家中,陳況在門口換上拖鞋,將車鑰匙順手扔在門邊的空玻璃魚缸內。

魚缸裏本來養著一對金龍魚,父母不在,他在家的時間又不固定,就由他做主,送給了樓下已經退休的老教授。老教授見他常常獨自一人,總試圖開導他,找個女朋友成家立業才是正經。

陳況望著空****的客廳,終是垂了眼,走入自己房間。

陳況的房間一如他本人,布置得很整齊利落,帶著一股子隨時準備出發去遠方的況味。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兩大口,信手擱在電腦桌上,然後將床對麵牆上的世界地圖輕輕一推,整張世界地圖就“嗖”一聲卷了起來,露出後頭整整一麵貼滿照片和紙條的牆來。

四年前的案件,在人們的記憶中早已經淡去。死去的三個女孩子,除了她們的家人或許還記得,再沒有人會提起。甚至連她們的家人,也未必願意談及。畢竟她們妓女的身份令家人羞於啟齒,甚至感到難堪。據他所知,三名受害者的家屬都先後從原來的住址搬離,其中一家為自己的小兒子改名更換母姓,僅僅是想讓他不受姐姐是被人殺死的妓女這個事實影響困擾。

陳況獨自坐在房間裏,專注地凝視牆上的每一張照片,每一字,每一句。

過去與現在在他眼前慢慢重疊,一切鮮明得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陳況打開門,看見站在門外過道上的費永年,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隻側了身,將費永年讓進門。

費永年進門後朝陳況舉一舉手裏拎的大口袋。

“你隨意。”陳況接過口袋,穿過客廳進廚房去了。

費永年自發自覺地換上拖鞋,將一雙穿得有些舊的黑色皮鞋整齊地放在門邊的矮鞋櫃上,然後環視幹淨空曠的客廳。

以前做同學的時候,兩人周末經常到對方家裏打遊戲,雙方的父母簡直把他們當親生兒子一樣看待。不管誰去誰家,飯桌上必然準備小紹興白斬雞,老廣東燒鵝,不敢給他們喝酒,但汽水總是有的。陳爸爸陳媽媽知道他不愛吃茄子,隻要他過來,飯桌上必然是沒有茄子的。後來他工作結婚了,每到逢年過節也都會來陳況家給二老拜年。陳家對他來說,就是另一個家。

而今這房間裏滿是寂寥味道。

陳況將費永年帶來的白斬雞和燒鵝,還有兩個涼拌菜裝在盤子裏端出來,另取了筷子和酒杯,招呼費永年洗手入座。

“嫂子知道你不回去吃飯嗎?”

“她知道,她晚上也正好和同事聚餐。”費永年擺擺手,讓陳況不用擔心他回去會跪搓衣板。

陳況一笑:“嫂子工作還順利吧?”

費永年夾了一筷子涼拌藕片,咬在嘴裏脆生生的:“嗯,蠻順利的。她現在在外資企業,說是外企,其實也就是個外國私人小老板,公司不大,人員也不複雜。喏,閑來無事總是組織去這裏吃飯,到那裏度假。你嫂子不年輕了,也沒那些雄心壯誌,非要幹出一番事業來。看起來不像以前在國有企業那麽風光,但是日子自在很多。”

陳況點點頭,拉開啤酒罐的拉環,緩緩將啤酒倒進杯裏,一杯遞給費永年,一杯留給自己:“那我們今晚就痛痛快快地喝一場。”

費永年和他碰杯:“好!”

兩人雖說要痛痛快快喝個不醉不休,可是到了微醺的狀態,就齊齊放下了酒杯,合力將飯桌收拾幹淨,餐後垃圾通通打包紮起來,放在廚房的垃圾桶裏。陳況宰了個西瓜,兩人各捧一個果盤,移師客廳沙發。

費永年這才說明來意:“我知道你放不下那件案子。”

陳況動動嘴唇,想說些什麽,然而到底還是沉默。

“我也知道讓你別管這個案子,你不會聽我的。”

陳況依然沉默。

費永年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張整齊地折疊著的紙,推到陳況跟前:“現在局裏的電腦不允許外接閃存驅動器複製資料出來,所以我把目前了解到的線索都寫在這上麵了。”

陳況接過那張紙,向費永年道謝。

費永年揮手:“我們兩兄弟之間,你和我客氣什麽?隻是你一定要謹慎處理才好。”

“我有種直覺,一定是他。”陳況沉聲說道。

“你知道我不會憑你的直覺就采取行動。”費永年提起故人,“當年從隊裏調走的老王,後來去了人事檔案管理局,上兩個月市裏開會時我還看見過他。人比以前胖了,頭發也比以前少了,活脫脫一尊彌勒佛,人人見了他都戲稱他為‘王胖子’。他私下對我說,當時向市局施壓的那位如今已經退休,目前在位的並不是他培養起來的親信,而是上頭空降來的。”

費永年伸手指一指頭頂上方。

“那位說是退休,但老王說其實多多少少是被他兒子所累。他提拔上來的人,而今調離本埠的,明升暗降的不在少數。現任很有點兒拿這些人作筏子,整治本埠官場的意味。”

陳況微微一笑。可是這還遠遠不夠。

費永年知道他的心思:“前頭的保護傘現在已經撤走了,想要舊案重開不是沒有可能。隻是你不能莽撞,你比誰都清楚檢方不會采納法律禁止的證據形式與取證方式。無論你有什麽發現,一定一定,要和我取得聯係。”

陳況鄭重點頭:“老費你放心,我必不讓他因我的疏忽而逃脫法律製裁。”

費永年一拍腿:“就等你這句話了!我會及時和你分享案件進展,你的調查也一樣。”

下班前主任叫住連默。

“車壞了?在停車場沒看見你的車嘛。”

連默點點頭,有點兒鬱悶:“小區裏不知道誰惡作劇,把好幾輛車的前後輪胎都紮了。我怕遲到,所以就叫了出租車來上班。”

主任一拍雙掌:“這種偷偷摸摸損人不利己的小賊最可恨!你報警了沒有?絕對不能姑息放任這種行為!”

“有業主當時就報警了。”連默為了趕時間,沒有留在現場聽取後續進展。

法醫實驗室門前,青空笑著應道:“保證完成任務。”

主任笑嗬嗬朝連默擺手:“去吧去吧。小衛有車貼的,你不用擔心他兜圈子送你。”

青空在那頭道:“我可聽見了,到時候車貼不夠用,主任您可得給我報銷哦!”

“那是當然。一句話。”

連默不好再推托,把一句“我可以乘出租車”默默咽回肚裏,拎著醫生包跟青空上了樓,出了市局辦公大樓,坐上青空的車。

兩旁有同事經過,都一副樂見成就一對眷屬的表情,讓連默有心搖下車窗解釋兩句,卻又無從說起。

青空心情不錯,一邊發動引擎,一邊征求連默意見:“空調會不會太冷?”

等車開出市局,融入晚間高峰的車陣裏,趁汽車開開停停的工夫,青空打開車載音響:“想聽什麽音樂?”

“都好。”連默對音樂沒有特殊喜好,連樓下小花園幾個阿婆每晚跳舞放的《最炫民族風》她都能淡定地從頭聽到尾,毫無怨言。

青空聞言真想以頭搶地。

回個我喜歡聽節奏布魯斯,或者喜歡聽靈魂樂,抑或愛聽搖滾樂,這才有話題往下說啊!

一句“都好”,簡直和“隨便”一樣,令人無措。

青空在內心裏默默淚了兩秒,這才按下隨機播放鍵。

性能良好的環繞立體聲車載音響裏緩緩流瀉出瓦格納的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第一部,《萊茵的黃金》序曲,如同少女就在耳邊呢喃低語,由舒緩而高昂。

樂聲響起的刹那,連默低低“噫”了一聲,隨即側耳傾聽。

“……是一九八六年德國拜特羅伊節日劇院製作完成的版本……”連默有一點兒小驚喜,這是她認為僅次於一九五七年錄音版本的版本了。

青空沒料到歪打誤撞,連默竟然知道,頓時生出遇見知音的豪情來。

“你也喜歡?”

連默微笑:“中學時有音樂欣賞課程,老師從最淺顯易懂的《卡門》《茶花女》《費加羅的婚禮》開始向我們介紹歌劇,甚至還讓我們每個人挑選一樣簡單的樂器,一班人一起排練女中音們最愛的《何處尋覓那美妙的好時光》。”

連默說起讀書時的事,平時沉靜的表情變得柔和飛揚。

“後來慢慢開始欣賞《阿依達》《巴黎聖母院》,最後老師將《尼伯龍根的指環》介紹給我們。十六小時的歌劇,我們整整聽了一個學期。”

有人不耐煩,有人卻從此深深沉浸在古典音樂的世界裏,放棄原本的理想,考取音樂學院。很多人都說他瘋了,他卻說:我隻是找到了自己的最愛。

“我家裏有這版本的德國頭版黑膠唱片,保存得極好。和後來灌錄的數碼唱片相比,聲音更顯空靈細膩渾厚昂揚。”青空說完,果然見連默眼睛一亮,他的心也跟著亮起來,“歌劇在我家一向是小眾娛樂,現在找到同好,有空一起聽吧?”

青空心裏小得意起來。陳師兄帶連默去聽法醫演講,他和連默一起聽歌劇,還是他比較有情調啊。

“我知道你家附近弄堂裏有家食肆,專做私房菜的,要不要一起去那裏吃晚飯?”青空征求連默意見。

“我知道食肆,不過聽說要預約呢,否則根本沒位子。”

兩人的話題由歌劇轉到美食上頭。

後頭遠遠尾隨兩人的一輛灰褐色帕薩特在高架分流岔道口與青空的車拉開距離,走分流岔道,下了高架路。

車裏戴著淺色墨鏡的陳況取出手機,趁紅燈時撥電話給孫生。

孫生在電話那頭中氣十足地問:“怎麽樣,我辦事,你放心了吧?”

陳況在這頭笑笑:“我又欠你個人情。”

“哎,當年若不是你,我如今還不知是死是活。救命之恩,這點兒小事根本不算什麽!隻要是況老弟你一句話,我老孫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孫生這樣說著,後頭還隱隱約約傳來女孩子嬌滴滴的召喚。

“孫兄去忙吧,我們有空一起吃飯。”

“況老弟嘲笑我是不是?和你打電話,再忙也是有空的。”孫生這樣說著,那頭就有女孩子不依不饒地嬌嗔:“怎麽還不來嘛!”

“哈哈,拜拜況老弟。”孫生在電話那頭一邊叫著來了來了,一邊收線。

陳況朝著電話搖搖頭。似孫生這樣黑白通吃,能屈能伸,風流快活,也是本事。

綠燈亮起,陳況的車隨著前車駛過路口。

他的直覺一向超乎常人地精準,這一次他不能再讓周圍的人受到傷害,所以他和費永年商量過後,請孫生設法讓連默不能獨自駕車上下班,再由喬主任出麵安排人手,接送連默上下班。

不想孫生出手,竟是使人將連默所住小區裏七八輛停在一處的車胎捅了。

手段固然粗糙,不過確實有用。

連默將最後一組數據錄入電腦。

實習生今天請假,參加婚禮去了。請假的時候深深歎息:“老師,似我等這樣有一技之長,職業性質較為特殊,工作起來廢寢忘食晝夜不分,收入尚可的單身職業女性,是否容易成為剩女?”

連默挑眉,有些疑惑她的感慨從何而來。

實習生將記錄板抱在胸前:“我最要好的死黨、高中同學今天結婚。她本來邀請我做伴娘的,我們當年約定過的,誰先結婚,另一個就做對方的伴娘。可是老師你看,我根本走不脫,完全沒有時間陪她挑婚紗選照片布置場地,隻好食言。”

連默有些同情地拍一拍實習生肩膀:“要知道,婚姻製度是人類漫長的社會關係曆史上的一鏈,它既不是社會關係的最初,也不是社會關係的最終。在原始社會裏,人類曾經有一個階段是采取群婚製度的,一個部落中的女性和另一個部落中的男性結婚,同時也可以與另一個部落中的其他的男性通婚。有時客人來訪,他們也會互相交換妻子。摩梭女性的走婚,其實正是群婚的遺留現象……”

連默伸手取過實習生抱在胸口的記錄板:“現行的婚姻製度隻是符合目前的社會製度罷了。早早晚晚,都會產生變化。所以不必擔心自己成為剩女,或有一日,有一技之長,收入尚可的單身獨立女性,才是常態。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就分開,不用再擔心經濟與社會利益。”

實習生呆一呆:“老師你這是安慰我嗎?這是安慰我嗎?!我能不能活著看到這一天都是問題啊?!”

連默笑起來,指一指腕上的手表,示意實習生再不走就遲了。實習生“嗷”一嗓子,取過放在一旁椅子上的背包,說了聲連老師再見就跑了出去。

主任在走廊上碰到一路小跑的實習生,待走進連默的辦公室,不由得問起:“新來的實習生怎麽樣?看起來很活潑的樣子。”

連默淺笑:“工作的時候十分穩重。”

無論她說起什麽話題,她都鎮定自若。

“你別嚇跑了她。現在能留住一個業務能力強的人才不容易。”主任叮囑,“你當初剛來的時候,我可沒這樣嚇過你。”

連默隻管嘿嘿笑。

她忍不住啊。

一碰到緊張或者不知所措的局麵,她就會開始東拉西扯胡言亂語。

她也不想這樣啊。

“廣場碎屍案有什麽進展?”

連默收了笑:“根據屍斑和下頷關節屍僵的強度,可以初步判定碎屍被發現時,死者已經死亡二十四小時以上。血液檢查報告顯示,死者生前曾經飲酒。胃容物中含有一種花粉,還在對比究竟是哪種植物的花粉。屍塊剖麵采集的工具痕跡樣本也送到實驗室去,與數據庫裏的樣本做交叉對比,我還在等結果。”

“能不能確認死因?”

連默點點頭:“股動脈出血,導致失血死亡。”

凶手冷酷地目睹受害人隨著心髒的跳動,一股股的血液噴湧而出,慢慢失去生氣,在他麵前由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具猶帶餘溫的屍體。然後有條不紊地將其肢解,拋在大庭廣眾之下。

“凶手很享受他殺人的過程,每一步都有條不紊。”連默有強烈的預感,凶手還會再次行凶。

主任麵色也凝重起來:“有什麽進展要盡快通知樓上。”

“我知道了。”連默極力將自己腦海中越來越清晰的預感拋開,但那預感就如同一片黑壓壓的烏雲,籠罩在她心頭,驅之不散。

吃午飯的時候,費永年和青空都沒下來,隻有小劉一個人在食堂吃了飯,又帶了兩份盒飯上樓去。在經過連默時,小劉還不忘停下來傳話:“衛青空叫你下班先別走,他送你回去。”

說完“噌噌噌”三步並作兩步躥進電梯。

坐在連默斜對麵信通處的辦公室副主任笑嗬嗬地打趣:“小連啊,是不是可以準備紅包,吃你們的喜酒了?”

“……我隻是車壞了而已。”

她的車輪胎被捅,先是片警前來取證,後來據說小區裏有車主認識人,案件又被移交給分局的刑警,前前後後車在原地放了兩天。等取證完畢,汽車由拖車公司拖至購車的汽車經銷商處,對方一會兒要保修卡,一會兒又要等原廠送輪胎過來,總之四個輪胎換了三天也沒換好。她隻能繼續搭青空的車上下班。

信通處副主任聽了隻管笑,一副“你別害羞,我們都知道,抵賴沒有用”的表情。

連默心道:這下誤會大了。

而製造這場誤會的人此時正在樓上問小劉:“你和連默說過了沒有?”

小劉將手裏的盒飯交給青空:“說過了!”

青空一手接過盒飯,一手捶一下小劉的後背:“謝謝你!”

費永年在一旁抄手就在青空後腦上拍了一下:“快吃飯!吃完繼續查案。”

青空趕緊坐下埋頭吃飯。

費永年這兩天有點上火,眉心的皺紋明顯深起來。

案件進展緩慢,目前他們手頭掌握的線索寥寥,隻知道死者為女性,年齡大約在二十歲到二十五歲之間,右腳腳踝曾經有過一圈文身,但已經被凶手切除。凶手手段非常殘忍,將受害人的股動脈割開,讓她目睹自己失血過多,求救無門,在心理和生理上給她造成雙重恐懼,終至死亡。然後將她肢解拋屍。

心理側寫師對凶手的描述是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接受過高等教育,很可能從事與醫學有關的職業,舉止有禮,有一定經濟能力,在本埠有獨立的居所,能不受人影響地殺人並分屍。受害人年輕,很容易就被他所吸引,隨他去陌生的地方,進而慘遭不測。而他繼續犯罪的可能性非常高。

可是符合這些心理側寫的人,沒有幾十萬,也有幾萬了,怎樣才能縮小嫌疑人範圍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

“費隊,我這邊有發現!”小劉忽然提高了聲音說。

費永年和青空同時放下盒飯,一起湊到小劉辦公桌前。

小劉感受到了瞬間的壓力,深吸口氣道:“裝屍體的防水旅行袋的材質比較特殊,我在網上搜索了一下,終於有結果了。這是一個著名的戶外運動設備品牌的產品,國內沒有生產,都是從國外進口的。並且他們隻有少量現貨,大多數客人都是先在他們的旗艦店或者官網預訂,等到貨後自提或者送貨上門。每一個旅行袋都有特定的編號……”

“所以特定的包能追溯到它的所有者!”青空一砸手心。

小劉大力點頭:“即使不能追溯到具體某個人,但至少能知道有哪些人有這個牌子的防水旅行袋,縮小了嫌疑人的範圍。”

“幹得好!”費永年拍拍小劉肩膀,轉頭交代青空,“吃完飯你和小劉去旅行袋的銷售商處核實信息。”

如此在陽台上站了一支煙的工夫,費永年拿手機打電話給老同學。

他們當年都是從警官學校畢業的,隻不過他和陳況做了警察,這位老同學卻進了出入境管理局,如今已經是副科長級別的人物了。每年同學聚會,就屬這位同學最春風得意。年富力強,工作體麵,收入頗豐,嬌妻稚兒,有車有房,的確是所有同學中發展得最好的。

老同學一接起電話,就熱情地說:“費永年!什麽風把你吹來找我了?”

“趙樸實,我是有事相求。”費永年開門見山。

“哈哈哈,能得班長費永年有事相求,是我老趙的榮幸啊!說吧,什麽事?”趙樸實沒和費永年耍官腔。

“我想麻煩你幫我查一個人,看看有沒有他近期的出入境記錄。”費永年報上名字。

“一句話的事!”趙樸實很是痛快,說完了正事,便與費永年講起同學會的事來,“國慶節的同學會,老班長你說放在哪裏好?我們山也上過,海也下過,釣過魚,逮過雞,好像好玩的都組織過了。”

費永年微笑:“你在同學群裏喊一嗓子,必定花樣百出,到時候投票決定好了。”

趙樸實在那頭一拍巴掌:“還是班長有辦法!”

“這兩件事就都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到時候可一定要帶嫂夫人一起去參加聚會啊!”趙樸實又和費永年聊了一會兒,撂下一句“過兩天給你消息”,就掛了電話。

費永年站在陽台上。外頭的天灰蒙蒙的,陰霾籠罩著城市,久久不散。

陳況的直覺,側寫師的心理側寫,都讓他有種事態朝著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發展的擔憂。

連默避讓過在過道上奔跑的頑童,繼續抬頭查看書架上的分類牌。

周末的書店熱鬧過菜市場,頗多家長帶學齡前兒童到書店接受文學熏陶。奈何孩童多動,全然不顧家長管束,在書店一排排書架間的過道上來回呼嘯奔跑。家長最後隻好放棄,任由幾個小童來回追逐。

然而對愛書人來說,這小小嘈雜,不成問題。

連默戴一副黑色全封閉降噪耳機,悠閑地穿行在書架之間,眼前是排放整齊的,散發著新書獨有的香味的書籍,耳中是《巴黎聖母院》卡西莫多抱著死去的愛人所唱的《舞蹈吧,愛絲美拉達吾愛》優美的旋律,周遭的一切都淡出她的感官世界,隻餘純粹的音樂與文字。

死者胃容物中發現的花粉著實令連默困惑,那並不是她所熟知的任何一種花卉的花粉。隻有辨識出花粉的種類,才有可能知悉受害人生前的最後一餐是在何處用的,進而推斷出一條大致的時間線,弄清楚她最後二十四小時的行程,從中發現凶手遺留的蛛絲馬跡。

但是書店裏關於孢粉的圖書實在不多,連默找到一本《中國氣傳花粉和植物菜色圖譜》,從書架上抽出來仔細翻了翻,和實驗室已有的數據大致相同,但是她還是打算買回去仔細閱讀,以免人為疏忽錯過重要線索。

忽然有一隻男性修長幹淨白皙的手將一本《中國木本植物花粉電鏡掃描圖誌》輕輕遞到連默眼前。

連默一愣,取下耳機,抬眼望向持書的男人。

男人生著一張年輕的娃娃臉,一副近視鏡下頭是半眯半笑的眼,穿著質地非常細膩柔軟的淺灰色棉麻圓領衫,搭一條牛仔褲,白球鞋,和連默像是雙生兒般的打扮。

男人見連默揚睫相望,眼裏有疑問顏色,微微一笑:“我看到你一直在找有關花粉的圖書,這本是剛才有個淘氣的小朋友看過,隨手塞在後麵那排書架上的。”

說著,指了指連默身後的那排書架。

連默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不由得一哂,哲學書啊……她哪裏會去哲學類裏找有關植物的書籍呢?

接過書,連默向他道謝。

他聳聳肩,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裏:“希望對你有所幫助。”

不擅長與異性搭訕的連默點點頭,將兩本書捧在胸前,重新戴上耳機,再次將世界隔絕在音樂的旋律外,朝收銀台走去。

男子站在原地,目送連默纖瘦的背影慢慢走出他的視野範圍,被層層書架所阻擋,微笑著垂頭看向連默稍早站立的位置。

她有種不自覺的美,頭發紮成一束馬尾,低頭認真看書,露出一截潔白的脖頸,有幾縷散碎的小頭發,帶著一點點微微的弧度,貼在耳後。書店柔和的燈光打在她身上,使她看起來不可思議地美好。

他忍不住想,這樣的美好,但願不被這汙濁的塵世侵染。

連默回到小區,還沒走到樓下,遠遠就聽見賢珍和明竹的笑聲。明竹的笑聲尤其響亮,脆生生的,透著一股蓬勃朝氣。

連默拎著書店的紙口袋,放慢腳步。對於兩個女孩子的熱情,連默總有些不知所措。她喜歡保持一定距離,先觀察一段時間,直到確定發展友情對彼此無害,才會放下戒備。

這個過程不會太漫長,但是在如今人人都加快節奏,步履匆忙的時代,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等待,願意接受這樣的謹慎。他們往往匆匆而來,見得不到期望中的回應,便揮手而去。

連默覺得自己就像是新時代的老古董。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兩個陌生人,可以通過一款手機應用軟件,找到彼此,然後相約見麵,最後把臂摟肩跑去酒店開房?廣播裏陌生網友見麵,被騙財騙色甚至慘遭殺害的新聞,難道還少嗎?

明竹先看見連默,嬌呼一聲:“連姐姐回來了!”

賢珍扯一扯明竹的手臂:“姐姐回來啦?你同事等你好久了。”

果然信報箱前頭站著青空,明亮的紫色T 恤,亞麻色休閑褲,和平時在單位裏全然不同的樣子。

看見連默回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信手接過連默拎著的紙袋:“這麽沉?累不累?我不是說了叫你等我來了再出門嗎?”

連默啞然,微微漲紅了臉。

她是真心不習慣男生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她如此熱情周到啊……

“連姐姐,你同事對你真好!”明竹咬了咬嫣紅的嘴唇,有些羨慕地說。

賢珍拉著她,對青空和連默說:“正好姐姐回來了,我們也該上班去了。”

說罷拖著明竹走遠了。

青空等兩個女孩子走遠了,一邊揚下巴示意連默開樓下的防盜門,一邊對她說:“這兩個女的來路不明,說話滴水不漏,目的性很強,你和她們往來留個心眼。”

“哦。”連默點點頭。你不說我也知道。

待連默打開防盜門,青空拎著裝書的紙袋進門,一邊前後上下打量樓內的建築結構。

“就這一部電梯?”

“嗯,就這一部電梯。這是老式公房,有電梯已經屬於當時比較高級的公寓樓了。”連默卻引著他走樓梯,“不趕時間的時候,我都會走樓梯。”

響應號召,節能環保。

青空跟在連默身後。

她今天穿麻灰色棉恤,牛仔短褲,紮著馬尾辮,遠遠看去就像是假期裏的中學生。走近看,卻有著中學生所不具備的沉穩冷靜。

當走到七樓時,連默麵色如常,青空則有點喘:“最近缺少鍛煉。”

連默聞言微笑,去接他手裏的紙袋:“給我拎吧。”

“沒事!”青空站直身體。

連默也不和他搶,自去開了門,請他進屋。

當連默家的門堪堪合攏的刹那,隔壁門後傳來清晰輕蔑的聲音:“不要臉!看什麽看?還不回去做作業?!”

青空在屋裏聽見了,忍不住皺眉。

連默怎麽住在這樣的環境裏?兩家鄰居一家在門後窺視,言語中充滿了對連默的敵意,另一家的兩個女孩子熱情得過分,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殷勤。

“市局有單身宿舍可以申請,住得離局裏還近些。”青空對連默說。

連默接過他手裏的紙袋,放到一旁的置物櫃上:“這裏也挺好的,出門就有超市菜市場,走五分鍾就是地鐵站,交通便捷。”

青空不便深勸,隻好轉而問:“去書店有什麽收獲?”

連默來了精神:“目前國內最全的孢粉圖譜圖誌都買到了,我將受害人胃容物內發現的花粉拍下來了,馬上開始做比對。也許正好有數據庫裏沒有的樣本。”

連默去廚房泡了一大壺茉莉檸檬茶出來。

茉莉花就是連默種在陽台上的一盆多瓣茉莉的花朵。連默不太去料理它,任由雨水澆灌,風吹日曬,它卻每到暮春初夏,便開出繁繁複複累累綴綴的花來,香氣在夜裏飄出老遠去。連默就收集花盆托盤裏未及盛放便凋謝的花苞,略略曬幹後,自己用來衝茶喝。

青空聞見茉莉香味兒,笑起來:“想不到連默你也喝茉莉花茶。”

又說起自己父親來:“我家老頭就喜歡喝茉莉花茶,家中院子裏種了整整一花圃的茉莉,什麽品種的都有。沒事就鑽在花圃裏伺候茉莉花。我家太後說他跟花在一起的時間比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時候都多。有機會帶你去看我家老頭種的那一大片茉莉花。”

連默想象那樣一片馥鬱芬芳雪白的花海:“一定很美。”

青空壓低聲音:“後來我家老頭偷偷告訴我,他當年初見我家太後,就是在一叢茉莉花前頭。我家太後穿一套軍裝,胸口別著大紅花,正和戰友合影,我家老頭恰巧經過,看了那麽一眼,自此就刻在心裏,再也忘不了。”

青空至今記得老父在說起這一段往事時,臉上那種煥發青春般的光彩。他相信當時那個畫麵一定很美很美。

“臭小子!哪一天有個姑娘,你看了她一眼,再也忘不了,你就知道是什麽感覺了。”老父說完,一把將他從病床前拍開,“別在我跟前礙眼,多陪陪你媽去!”

他當時以為老頭撐不下去,差一點心軟留在父母跟前。後來發現老頭兒精氣神足著呢,和同樓病房裏的病友下棋,兩個人為了一步棋吵得麵紅耳赤,他才驚覺差點中了苦肉計。

連默微笑,斟了杯茉莉檸檬茶,雙手奉到青空跟前:“謝謝。”

她神經再粗壯,青空接送了她一周,也明白這其中,怕是有費隊安排他保護她的意味。

“一杯茶就謝我了?”青空怪叫。

“等會兒我親自下廚,請你吃飯。”連默老實。

“這還差不多。”青空笑起來,眼裏流露出明朗的神色。

臨下班時,青空接到發小的電話。

“空少!下班出來吃個飯!”發小的聲音從極嘈雜的環境裏傳來。

“說了不要叫‘空少’!”青空捏鼻梁,“這幾天沒時間,兄弟你自己好吃好喝好玩,我就不奉陪了!”

“別介呀!衛少!弟弟我特地把年假和國慶假期連加在一塊兒,搞了一個月的豪華長假,專程從京城趕來找你,你怎麽能這樣對我啊?!”發小提高了音量,“衛少賞臉,出來吃頓飯,算是給弟弟我接風洗塵唄!咱們也有日子沒見了吧?衛少你難道就不想我嗎?”

“不想!”青空斬釘截鐵,“我最近忙,你自個兒玩去。”

一旁費永年拍拍他肩膀。

青空回過頭:“費隊,什麽事?”

費永年示意他收拾東西下班:“今天我來送連醫生,你可以先下班了,出去和朋友聚會一下,放鬆放鬆。”

“不……”青空一個“用”字沒來得及說,費永年已然一笑,寬厚的手掌一揮,表示事情就這麽定了。

可是我想送連默呀!青空將話憋在肚皮裏,先行下班了。

這頭費永年讓青空小劉下班,那頭主任也趕連默把東西收拾了下班回家。

“我在等美國同事發數據來……”連默還想做垂死掙紮。

“美國現在是太平洋時間半夜十二點。”主任毫不留情。

連默頹然。

主任指一指自己的雙眼:“你們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老法師的這如炬雙目。”

“那我先下班了。”連默把自己的東西掃進醫生包,一拎,耳機挎在脖子上,朝主任揮手。

一等連默走出自己的視線,主任就傳簡訊給費永年,小白兔已經出發。費永年回以簡短的“收到”兩字。

主任覺得費永年和陳況有些草木皆兵,然則也不能怪他倆,四年前的事無論擱在誰身上,都會留下難以磨滅的心理創傷。陳況從此離開警隊,費永年雖然堅持留了下來,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再也不是最初那個大大咧咧,笑起來帶著一股子爽朗的小警察了。

主任歎了口氣。肉體的創傷容易愈合,心靈的傷痛,有些時候,卻很可能伴隨一個人終生。

他從沒對連默說起過,在她來應聘之前,法醫實驗室曾經有過另一名女法醫。年輕,業務能力不錯,樣子也好,挺文靜的一個女孩兒。有一天,從醫院送來一具女屍,懷孕已經八個多月。女死者因為與婆婆產生矛盾,一氣之下上吊自殺。她在房間裏蹬翻了凳子,發出巨大聲響,婆婆卻由於兩人間的齟齬沒有前去察看究竟。等她老公下班回家,推開臥室的門,發現妻子懸在那裏,早已經沒了氣息。鑒於是非正常死亡,所以負責搶救的醫院就將屍體送到法醫處。她正好當班,承擔了屍檢的工作。在她解剖屍體,取出女屍腹中已經成形,還差三周就將降生,卻在母體中一起死去的男嬰時,那個嬰兒忽然動了動……

她在那一刻徹底崩潰。

事後她接受了整整一年之久的心理輔導,卻再也沒辦法回到法醫行列,最後隻能辭職。

他最後一次聽人提起她,是幾年前在法醫工作年會上,據說在一所中學當校醫,精神仍然不在最佳狀態,人看起來邋遢油膩。

主任不知道,工作中的哪件事,會觸及心靈中那個點,使人再也無法承受,終至崩潰。但是他不願意因為自己的疏忽,讓連默碰上類似四年前的事。所以他積極配合費永年,將連默置於被保護的狀態下。

“費隊,我一個人回家沒事的。”連默坐在費永年的老式大眾汽車上,非常誠懇地對費永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