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02

“肇小姐情緒很激動,我拉她的手時,按了按她的脈搏,她的脈搏很快,交談時總是避免和我有正麵的目光接觸,看得出來她非常緊張。”

陳況與青空同意連默的觀點。

肇玲玲隻是脾氣好,又肯全心全意地照顧妹妹肇瑩瑩的感受,但她並不具有八麵玲瓏為人圓融的處事能力。這一點在剛才工作室內亂成一團,她卻躲在一邊痛哭時,就能看出來。

“肇瑩瑩的工作人員透露的信息,比她自己以為的要多。”陳況欣賞連默這種不疾不徐,不動聲色間已然探察到所需要的信息的本事。看起來溫吞綿羊般無害的女孩子,卻有著利刃般犀利的洞察力。這令他很願意停下來多說兩句,“首先,肇瑩瑩為人刻薄,做事比較過分;其次,肇玲玲空有經紀人頭銜,實際一切都掌握在肇瑩瑩自己手裏;最後,肇瑩瑩對待錢財比較大方,身邊人看在錢的分兒上,願意忍受她的壞脾氣。”

連默沉吟,肇瑩瑩頸上的勒痕,第一次比較輕淺,看力度,足以造成窒息,但不能確定是否構成死亡。但覆蓋在上頭的第二次勒溝,則又深又重,足見是用盡渾身力氣,狠命地勒殺。假使第一次沒有致其死亡,那麽這第二次也確保了肇瑩瑩必死無疑。

連默腦海裏掙紮,究竟是兩人協同作案,還是一個人,反複勒頸兩次。

卻聽陳況道:“時間不早了,我再去找線人調查下。我相信酒店行政樓一定有人看見或者聽見過什麽,隻是一時也未必會放在心上。酒店員工有時候會害怕因向警方泄露客人隱私而遭酒店辭退,所以我準備明天設法在行政樓訂一間客房,以客人的身份進去調查。連默方不方便一起,為我做個掩護?”

原本半垂著頭考慮問題的連默抬起頭來,直望進陳況眼裏。

陳況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需要經得主任同意……”

“沒問題,我幫你問。就這麽說定了。”陳況一拍肩膀,隨後朝青空擺擺手,揚長而去。

陳況的線人是個五短身材的中年男子,理著板寸頭,穿黑色T 恤,鬆垮垮繁花萬朵的沙灘褲,趿一雙夾腳拖鞋,脖子、手腕上都戴著粗重的金鏈子,手指上還有兩隻翡翠嵌寶方金戒指。有猙獰的猛虎文身自領口邊沿透了出來,通身散發出一股絕非善男信女的氣息,讓人一望就心生畏懼,保持距離。

兩人約在茶樓的包房中見麵,他姍姍來遲,陳況已喝了兩杯茶下肚。

他進得門來,看見坐在榻上喝茶的陳況,便“哈哈”一笑,拱一拱手:“況老弟,經年不見,別來無恙乎?”

陳況放下茶杯,起身迎上去:“孫兄,這一身莫非就是土豪標配?”

兩人隨即笑著擁抱拍打彼此肩膀。

待兩人落座,茶博士送上茶水,退出包房後,孫生一邊替陳況斟茶,一邊問:“不知況老弟約我出來,所為何事?”

陳況早見慣孫生這等半文半白的做派,遂隻是微笑:“有事向孫兄打聽。”

“隻要是況老弟相問,孫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孫生將胸膛拍得山響。

他與陳況,結緣於四年前的那樁碎屍案。當時他是夜總會老板,手下有一班年輕貌美的女郎,生意正紅火,忽然間出了碎屍案,他場子裏有兩個女孩成為受害人。他本就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又有勢力阻撓警方查找真相,警方在調查時迫於上頭限期破案的壓力,令他一度成為嫌疑人之一。當時唯有陳況和費永年兩人堅持己見,認為凶手另有其人。他後來花了大把鈔票周旋,從此事當中脫身,卻一直都記著陳況和費永年的好。

這些年他生意越做越大,總想著能報答陳費二人。然而費永年已經貴為刑偵大隊隊長,他不好輕易接觸,免得壞了費永年的前程。倒是陳況,兩人還時有接觸。

陳況聞言一笑:“想麻煩孫兄打聽一個人。”

“行,包在我身上!”孫生一口答應。

如今夜總會不過是他生意的一角,他手下有一批包打聽,觸角涉及政商演藝等各行各業。在谘詢網絡如此發達的時代,這些人所掌握的信息,龐大得令人瞠目結舌。

陳況報上肇瑩瑩的名字:“我要知道她生前的一切秘密,是否有金錢與感情糾葛,是否受到過威脅恐嚇。”

“沒問題!”孫生笑著朝陳況舉一舉茶杯,“難得況老弟有事請我相幫,孫某一定不負所托。”

“有勞孫兄了。”

兩人在茶樓對飲清談至華燈初上,孫生的手機響起一陣豪放的“我不做大哥好多年”,這才結束。

孫生接了電話,起身告辭。

臨走之前,看起來粗豪的孫生略猶豫幾秒:“況老弟,你別嫌孫某交淺言深,事情到底也過去四年了,難道你還內疚一輩子不成?人要向前看才對,你說是不是?”

說完也不理陳況的反應,“嗵嗵嗵”如同一座矮山般闊步走了。

陳況望著孫生寬闊的背影,微微一笑。

他也談不上內疚一輩子,隻是,四年前那個與他相愛的女孩子,一天不獲得幸福,他又有什麽資格,去展開一段新感情?

險遭強奸,被人猥褻,被迫拍下裸照,將她原本鮮亮幸福的人生,瞬間打落泥沼。他親眼看見她赤身**地躺在建築工地上,永遠甜美微笑的雙眼泛著冰涼的死灰,肉體雖然還活著,內心卻已是死去的模樣。

她有多痛苦絕望,他就有多憤怒痛恨。

他們本來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出了這樣的事,她徹底崩潰,除了父母,不肯讓任何人近身,否則就淒厲地尖叫號哭不止。他想堅持兩人的婚約,可是她的父母堅決反對。

“理智上,我們知道寧寧的事不能怪你,可是感情上我們接受不了。陳況,你走吧,別再來看寧寧了。”

他隻能遠遠地看著她隨父母離開本埠,去了國外,從此音訊全無。

這幾年間,他不是沒有遇見過美好的女孩子,隻不過每每心底泛起的悶鈍疼痛,都會將新生的情感,生生壓下去。

陳況想,工作是最好的情人。

主任接到陳況的電話,聽他說要外借連默一天,協助他做點兒調查,不由得哼了一聲:“你這是有事,才想起給我打電話啊,小陳。”

“主任您人忙事多,我怎能輕易打擾您。”陳況笑言。

“我能有多忙?”主任不承認,“連默外借你一天沒問題,你可得全須全尾地把她還回來,還得請我這老頭吃飯。”

陳況思及主任愛做媒人的嗜好,一陣頭疼,可到底還是答應了:“一定。”

“那好,你早晨過來接人吧。”主任把電話一撂,隻覺得渾身都舒爽了。

當年的事,他如何不知道?隻是他當時是副主任,人微言輕,有心無力,眼睜睜看著陳況辭職而去,費永年從熱血青年變成如今沉穩沉默的樣子。總要讓陳況也像費永年似的,能家庭幸福美滿就好了。

次日陳況果然在警察局門口接到連默。

連默素著一張臉,一雙眼睛黝黑清澈,仿佛能倒映出整個世界似的。

陳況看著她木著臉,在路過同事的注目下,坐上他的路虎攬勝極光,忍住了笑才沒去捏她的臉。

她看起來就像是想去做某件很重要的事,又不希望被家長老師同學發現進而對她評頭論足的中學生,充滿了以為別人注意不到的小戒備,有點兒固執,又有點兒可愛。

“係上安全帶。”陳況提醒一句,便發動引擎絕塵而去。

留下大樓前一眾師兄弟姐妹暗暗揣測,這是幹什麽去了?

陳況以土豪度蜜月為由,在酒店行政樓訂了一間套房,和連默登記入住後,陳況就開始打電話給前台,一會兒要鮮花,一會兒要香檳,務必要叫服務員送到房間來。

服務員送進來後,陳況總不忘給為數不少的小費。

連默簡直可以想象服務員出了套房,一邊默默數錢,一邊在心裏說“人傻錢多速來”的情景。

果然隔了片刻,陳況又打電話要冰激淩與玫瑰香薰蠟燭後,按鈴推車進來送火焰冰激淩和香薰蠟燭的,是兩個服務員。

連默看著服務員將裝有火焰冰激淩的托盤放在她麵前的茶幾上,淋上產自古巴的朗姆酒,瞬間空氣中就充滿了朗姆酒獨有的令人愉悅的濃鬱酒香。隨後,服務員將之點燃,幽藍的火焰在空氣中搖曳燃燒,有種奇異的美麗。

另一個服務員則將裝在籃子裏的香薰蠟燭展示給陳況:“這是您要的蠟燭。”

陳況點點頭,表示滿意,從磚頭厚的男式羊皮手包裏取出一遝鈔票來,分成兩份,伸手遞給兩名服務員,卻在她們堪堪要觸到手時,一收腕。

“我和太太出來度蜜月,就是希望太太開心的。我太太聽說影後昨天死在你們酒店裏了,好奇得不得了,不知道是不是確有其事?”

連默剛打算去挖冰激淩的手一頓。

兩名服務員麵麵相覷,有點兒猶豫,陳況也不催促,隻搖了搖手裏的小費。

其中一個點點頭:“是有這件事。”

另一個接著道:“聽說死得很慘呢。今天還有很多記者守在酒店內外,就想能找機會拍一張現場的照片。”

“本來有兩個會要在行政樓的會議廳召開的,現在都改場地了。想一想是蠻晦氣的,大家從全國各地趕來,參加聚會,誰料到住地出了命案,人人要留下聯係方式接受調查……”

“是兩個什麽會?”連默抿了一口好吃的冰激淩,順口問。

“一個是醫學年度研討會,一個是時裝周籌備會。與會人員都挺不高興的,因為這事,都走不了呢。”

“我們知道的也不多,因為昨天沒當班。其實昨天那班知道的才多,都是第一手資料。”

陳況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又打聽了昨天是哪幾個人當班,如何聯係,這才將小費給兩人。

連默已經吃掉大半個火焰冰激淩。

陳況垂睫掩住眼裏的微笑,看著自己手裏的電話號碼和姓名,問連默:“你怎麽看?”

醫學年度研討會啊……連默微微皺眉,會議廳離貴賓休息室都不遠,會議中間以上洗手間為由溜出來三五分鍾再返回,沒有人會注意到。從肇瑩瑩陳屍的現場看,她顯然是認識凶手的,因為門沒有遭破壞的痕跡,屍體上也沒有過多的防衛傷。她對凶手沒有太大的防備,這點可以肯定。

問題是,究竟是誰?動機是什麽?

“要不要再來一份?”陳況朝冰激淩揚了揚下巴。

連默擺手。這份冰激淩吃得代價太大了。

陳況見狀失笑,伸手一彈記著電話號碼的便簽紙:“那走吧,我們叫上老費,去聽聽這幾個人怎麽說。”

連默發現陳況是個雷厲風行的人。

他一旦做了決定,就決不拖泥帶水,務必一氣嗬成。

不像有些男人,哪怕答應的事,也拖拖拉拉,膩膩歪歪,務必讓人等得失去耐心,不抱希望的時候,才去施行。

陳況恰恰相反。他先致電費永年,將酒店在案發當日有兩個會務的事與費永年通氣。

“這點和小劉核實的酒店當日客人名單一致。”費永年的聲音在電話裏顯得有些遙遠,“當醫生的畢竟斯文些,即使不滿警方調查,也盡量配合。那批籌備時裝周的,就簡直叫人肚腸根都發癢。”

十句話裏有九句要帶上英語,開口閉口動輒“親愛的”,人人對肇瑩瑩嗤之以鼻,通通是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又都有不在場證明。

人緣似肇瑩瑩這樣不好的,也實屬罕見。連默在心裏納罕。有道是:逝者已矣。人都已經去了,就不說死者的壞話了。然而關於肇瑩瑩的負麵評論,簡直層出不窮,除了肇玲玲還念著妹妹的艱難,人人眼裏她都是一副刻薄嘴臉。

“有些人得勢便猖狂,仗勢淩人,不會做人罷了。”陳況收了電話,對連默說。他不願意看見她臉上,對人性失望的表情。

連默頷首。

“你怎麽會選擇法醫為職業呢?”陳況挑話頭,引連默說話,免得她陷在負麵情緒裏頭。

怎麽會選擇法醫為職業啊……連默回想了一下,在跑車不算寬敞的,仿佛與世隔絕的車廂內,輕輕說:“也許是因為,害怕看見患者家屬失望的臉吧。”

得知親人患上絕症哀慟不已的臉,收到家人不治消息時絕望的臉,不得不做出生存還是死亡抉擇的痛苦的臉……以及瘋狂的猙獰的充滿殺氣的臉。

“讀書的時候,教我們臨床的教授,是個樂嗬嗬的老好人,為人極風趣,我們都特別喜歡他。”連默回憶起往事,“我們那天跟著教授查房,教授還告誡我們,醫生是救死扶傷的職業,最要緊的是對患者負責,不能草率得出結論。後來經過一間病房,裏頭的老太太得的是老年性肺氣腫、合並自發性氣胸、呼吸衰竭和心衰。家裏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當時在場,決定放棄治療。老太太當時就過世了。家裏的小兒子沒能見上她最後一麵,趕過來已經晚了。當場就發了狂……”

陳況一愣,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副駕駛座上連默的頭頂。

這件醫患糾紛十分轟動,在場的醫生護士兩死三傷,造成極惡劣的影響,引起一片嘩然。

凶手因為故意殺人罪,最後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然而這終究不能挽救兩位傑出的醫務工作者的生命。

連默看一眼陳況的手,露出一點點仿佛釋然,又仿佛沉重的笑來:“我在老教授的追悼儀式上,才真的意識到,救死扶傷,未必會得到相同的回報。老太太小兒子的妻女還到追悼會現場來哭鬧……她們根本不知道,教授甚至不是老太太的主治醫生,隻是查房經過而已……”

一瞬間,心就冷了。

“我們那麽多學醫的學生在現場,也沒能救回教授。”連默轉頭望著車窗外頭,飛速倒退的街景,淡淡說。

“不是你的錯。”陳況渾厚的聲音,同樣淡然。

連默將臉頰靠在微涼的車窗上。

是啊,不是她的錯。

青空感到自己就像是幼兒園裏被人搶走了剛開始熟稔,一起吃飯遊戲的小夥伴的孩子,心有不甘,想衝過去推對方一把問:你為什麽不和我玩了?又深深覺得自己幼稚,師出無名。

午後連默被送回刑偵隊的消息很快傳回辦公室,青空忍一忍才沒有立刻下樓去法醫實驗室找連默,而是和費隊在樓上分析案情。

“……肇瑩瑩的人緣之差,簡直聞所未聞。”小劉將在圈內與肇瑩瑩傳過不和消息的藝人列了個名單,長長一串大牌小牌的名字令人瞠目,又指了指那個從貴賓休息室座機撥打過的手機號碼,“這個號碼在案發後一直處於關機狀態,但早前有過短暫的開機,足夠通過衛星定位找到所在位置,就在酒店行政樓內。現在又關機了。”

費永年當機立斷:“小劉去申請搜查證,青空我們去酒店!”

一行人在取得搜查證後前往酒店行政樓,行政樓主管再不願意警察打擾客人,也不能阻礙警方辦案,隻好配合警方,將衛星定位手機最後開機的區域清空,任警方搜查。

最終在行政樓的垃圾回收站裏找到已經被徹底清洗處理過的手機。

那是一部低調的灰色手機,不是什麽名牌,從盛滿髒毛巾的垃圾桶裏找到時,還在“滴答滴答”往下滴水,並且散發出一股漂白劑味兒。

連默接過青空遞過來的裝在物證袋裏的手機時,忍不住皺眉。

機主顯然通曉些法醫鑒證的知識,知道漂白劑會破壞基因與細胞有機物,所以將手機整個兒浸沒在漂白劑中,這樣不但手機的存儲卡會遭到破壞,殘留的生物證據也會被破壞殆盡。

“我盡力。”連默沒法保證一定能有所發現。

“我相信你。”青空沒有立刻回樓上去,跟在連默身後,“上午和陳師兄出去,有什麽收獲?”

連默戴上手套取出手機,墊上快速吸水的紙墊,放在白熾燈下,促使水分快速蒸發。

“陳師兄……完全是土豪……”連默想了想,下結論。

青空一愣,隨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是是是!陳師兄確實是土豪!”

憑他們做警察的收入,是開不起路虎攬勝極光概念跑車的,要在五星級酒店行政樓開房查案需要寫申請打報告,還未必能獲得批準。陳況則是遊走在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有時他調查的手段比他們更快速有效,而他們身為警察往往不得不受規範的約束。

“陳師兄從昨天當班的服務員處得知,她去給貴賓休息室送水果的時候曾經聽到裏麵傳來過短暫的爭吵聲。但是眾所周知肇瑩瑩脾氣不好,她不想在那個時候進去觸黴頭,所以就到走廊盡頭的雜物間去坐了一會兒,大約坐了有十分鍾的時間。等她從雜物間出來,信以諶和肇瑩瑩的經紀人已經發現她遇害。她由於害怕大樓經理察覺她偷懶,所以沒敢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就在這短短的十分鍾裏,肇瑩瑩由生到死。

“她有沒有聽清楚爭吵的內容?”

連默攤手:“她說沒聽清楚,隻注意到肇瑩瑩的聲音比較高。”

“我家裏有探索頻道出版的推理探案和醫學探案全集,你休息天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看?”青空轉而問。

連默的眼睛先是一亮,璀璨如星鬥,隨即略帶憾色:“陳師兄有周末兩場法醫鑒定專家李博士來華的專場演講門票,他說一個人去聽沒意思,請我陪他一起去……”

青空扼腕。不知道此時亮出自己其實也是土豪的身份,告訴連默他也能搞到李博士演講的門票,是否能扳回一城?可惜連默已然埋頭到新取得的證據當中,沒工夫理睬他了。

肇瑩瑩被殺一案,給媒體提供了大好素材,凡是她出演過的作品,合作過的導演製片演員,一一被羅列出來,又有好事者將她出道以來的緋聞男友拿來一一評論,甲的身家最厚,乙的年齡最輕,丙的皮相最好。信以諶不幸中槍,被評為皮相最好。

仍被拘在黃偉榮律師事務所做收發小弟的信以諾取了本大紅封麵記事本,將此事一筆一畫記錄下來。寫罷停筆,拿白色六角形標誌的鋼筆“篤篤篤”敲一敲記事本封麵:“大哥你看,以後我也有典故可以說給侄子侄女聽。”

信以諶懶得與弟弟抬杠,隻瞥了他一眼,便繼續埋頭看報表。

這兩天記者盯得緊,他隻好先在家裏辦公。

“聽黃伯伯說,陳況已經查到線索?大哥你不便出門,不如讓我去吧。”以諾想趁機多與陳況接觸。

“你喜歡陳況的工作?”信以諶被以諾擾得放下手中報表。

以諾認真點頭:“落拓不羈,簡直不能更合我胃口。”

“自有他辛苦之處,你能受得了?”信以諶認真打量弟弟。他不再是一支棒棒糖、一粒果凍就能哄得他眉開眼笑的虎頭虎腦的幼兒。

通過這為數不多的接觸,信以諶能體會到陳況是個沉穩冷靜又雷厲風行的人,做事有條不紊的同時,仍能保持敏銳的洞察力。如果以諾能多向陳況學學,未嚐不是件好事。

“等此間事了,假使陳況不反對你跟著他,你就跟著吧。醜話說在前頭,我和黃伯伯不會去替你說,能不能成功,全看你自己。”

以諾歡呼一聲:“大哥,謝謝!”

隨後跳起來:“我要回房間去做些功課!”

信以諶望著弟弟的背影,搖搖頭,他這算是從上次的事件當中,徹底恢複了吧?

就在案件膠著,毫無進展的時候,法醫實驗室裏,連默從烘幹的手機上取得了重大線索。

手機的存儲卡在被漂白劑浸泡過程中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基本已經無法提取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然而當連默取下手機電池後,在放電池的凹槽上,發現一枚清晰的指紋。

費永年一拿到指紋,立刻開始就當日酒店行政樓內接受過問詢協助調查的客人以及服務人員的指紋進行比對。

很快手機上提取的指紋就與酒店內一位參加醫學年度研討會的醫生的指紋匹配上了。

醫生姓吳,很快就被青空和小劉從酒店請至警察局,接受拘傳調查。

吳醫生四十歲出頭的樣子,白淨斯文,戴一副無框眼鏡,穿天藍色短袖襯衫,米色西褲,看起來十分鎮定自若。看到青空擺在他麵前的物證袋裏的手機,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

“我的手機怎麽會在警官手裏?昨天我為個人用品消毒時不小心掉進漂白劑裏,反正也是快要淘汰的舊型號了,我也懶得再送去烘幹修理,就直接扔掉了。”吳醫生慢條斯理地解釋,“這不犯法吧?”

青空微笑:“我們正在偵辦的案件中,死者生前曾經撥打過您的這部手機的號碼,不久之後就被殺害了。所以我們想請吳先生協助警方,厘清事情發生的經過。請問死者肇瑩瑩與你是什麽關係?當日為什麽致電給你?”

不知道吳醫生是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抑或演技過人,竟不慌不忙地取下眼鏡,自隨身攜帶的扁眼鏡盒內拿出眼鏡布,仔細地將鏡片擦幹淨了,重又戴上,這才往後靠在問訊室的椅背上,聳一聳肩:“雖然在國內行醫,也有醫患協議的約束,不過向來都是有等於無的。如今肇小姐斯人已逝,我也不用擔心肇小姐怪我破壞保密協議。不錯,我認識肇小姐,她是我的老客戶了,一直在我這裏做微整形手術……”

青空與小劉對視一眼。

吳醫生挑一挑眉:“微整形手術在演藝明星中間是眾所周知的秘密,隻不過大家心照不宣,不予拆穿罷了。箍牙,亮白牙齒,開眼角抽眼袋,注射肉毒杆菌……這些小手術都是司空見慣的,普通人也可以做。兩位警官若是有需要,我可以給兩位優惠價。”

小劉幾乎要拍桌子了。

青空按住小劉的手臂:“吳醫生還沒有說死者為什麽打電話給你。”

“我也不知道。”吳醫生一問三不知。“我當時正在開會,會議期間所有與會者都需要關機。我索性就將手機留在房間裏了。年會組織方能證明,我一直在會議廳內沒有離開過。”

見兩人並不相信的樣子,吳醫生又補充:“肇小姐以前一直都是在臉上小打小鬧,做做光子脫毛這樣的項目。不過她的身材比較幹癟,不夠豐滿,如果想打入國際市場,過於幹癟恐怕會影響角色的選擇,所以她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做隆胸手術。也許她終於下定決心了。”

青空與小劉從問訊室出來,小劉把手指壓得“哢吧哢吧”響:“從他嘴裏什麽也問不出來!”

費永年輕拍小劉肩膀:“越是碰到這樣的問訊對象,越要冷靜沉著,不要被他影響情緒和思路。”

又交代青空:“按規定,拘傳他十二小時,同時申請對他的房間和個人物品的搜查。”

然而還沒等他們取得搜查證,就有人前來自首。

來自首的,正是被拘傳中的吳醫生的太太。

吳太太三十七歲,在她這個年齡段中,屬於保養得相當好的,有著長及肩背的大波浪卷發,皮膚白皙,一張鵝蛋臉,大眼睛雙眼皮,高挺鼻梁,豐潤嘴唇,豐胸蜂腰,是個符合傳統審美的美人。

她直直走進警察局,要求自首:“是我殺了肇瑩瑩。”

樓下負責接待的警員一聽,立刻做了初步筆錄並將她帶到樓上刑偵隊,移交給辦案的警官。

吳太太坐在問訊室內,也保持身姿的優美挺拔,見到青空和小劉的第一句話就是:“是我殺了肇瑩瑩,與吳國良無關。”

“是否有關,由警方判斷。既然你自己承認殺害了肇瑩瑩,還請詳細講述作案手段和經過。”青空客客氣氣地對吳太太說。

小劉對吳醫生印象不佳,直覺凶手一定是吳醫生,吳太太不過是出來替老公頂罪罷了。

吳太太半垂著眼簾,伸出右手把玩戴在左手手腕上的鑽石鐲子手表,一顆顆撥動上頭鑲嵌的鑽石:“我和吳國良結婚十二年,雖然早已夫妻情淡,可他畢竟是我兒子的父親。我們當初也曾經甜蜜過……前天他去開會,讓我自己去逛街購物,可是我沒興趣一個人出去,就留在酒店的房間裏,打算看電視打發時間。中午大約十二點剛過的樣子,國良留在房間裏的手機響了,我從來都不是很關心他工作上的事,畢竟他就是做這一行的,每天接觸的女人形形色色,我哪裏有工夫管?可是那天不知道為什麽,我就鬼使神差地接了那個電話。”

吳太太露出茫然的神色,她不是一向不在乎的嗎?為什麽仿佛受了魔鬼的驅使,接了那個電話呢?

“……電話裏的聲音嬌滴滴的,嗲聲嗲氣地問:吳醫生,我想你了,你有沒有想我啊?我當時就蒙了,反問她,你是誰?她在電話裏頓了一秒,隨即嗬嗬笑起來,說,吳太太嗎?我是肇瑩瑩,能不能麻煩吳醫生聽下電話?我忽然就拗上了,告訴她,有什麽事可以對我說,我會轉告國良。她的語氣很輕蔑……”吳太太模仿肇瑩瑩的聲音語氣,竟然惟妙惟肖,“這是我和吳醫生之間的事,不方便對第三者說。她說我是第三者,第三者!什麽樣的人,會對別人的妻子說出‘第三者’這樣的話來?!”

吳太太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搐,嬌美的容顏這一刻如何也掩飾不住猙獰。

小劉看得一愣,忽然懷疑起自己的直覺來。

吳太太攥緊了手腕上的鑽石手表:“我知道她就在酒店裏,兩個服務員進來打掃房間的時候,還在走廊上說她名氣不大,脾氣不小,比兩個國際影視明星都難伺候,一會兒要香檳,一會兒要水果。說誰都不願意去樓下休息室當班,誰去誰倒黴。我就想去當麵告訴她,我不是什麽第三者,她才是不要臉的那個!”

所以她直接下了樓,來到貴賓休息室,敲了門。

“就她一個人在,沒有其他人。我說我是吳國良太太,她就“哧哧”笑,說原來你就是吳太太啊?難怪吳醫生情願待在醫院裏和病人護士一起,也不願意回家了。換成是我,我也不喜歡死板無趣的木頭美人。”吳太太眨一眨眼睛,“我忍不住要質問她,憑什麽這麽說?!憑什麽離間我們夫妻的感情!她就撫摸著頸上的項鏈,轉過身去,一邊照鏡子,一邊嘲笑我,說那樣的寶石戴在她身上,顯得她更青春嬌美豔麗動人,假使戴在我身上,不過是凸顯了日趨老去的容顏。男人都喜歡年輕貌美的女人,沒有例外。”

“所以你一怒之下,殺了肇瑩瑩?”小劉不相信就是為了這麽點兒小事。

吳太太卻點點頭。

“我請她不要這麽刻薄,她說她有刻薄的資本,男人都是賤骨頭,就愛看她或嗔或怒的俏顏。而我,擺出再賢惠溫良的樣子,男人也不會多看一眼。我忽然就被她激怒到失去理智,衝上去抓住她脖子上的項鏈,死死地勒住了她……我就是想讓她住嘴……她掙紮了兩下就不動了。我這才回過神來,胡亂拿她的真絲長袍在項鏈上擦了幾下就跑回樓上房間去了。”

“你一共勒了死者幾次?”青空問。

“就一次。我看她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就逃走了。”

青空將吳太太的供述筆錄給她過目,然後遞給她簽字。

當吳醫生從問訊室出來,得知太太前來自首,對殺人一事供認不諱,震驚得難以自持。

“我不相信!蕙嫻最溫柔和氣不過,我們結婚十多年,她從來沒和我紅過臉,連教育孩子都是細聲細氣的人!我絕不相信是蕙嫻!一定是你們警方刑訊逼供,她承受不了,才會胡亂認罪!”

費永年淡淡解釋:“不是令夫人前來自首承認是殺人凶手,警方就會認定她是凶手的。還需要有無可辯駁的有力證據。我們會根據嫌疑人的供述,和掌握的證據做比對……”

“我要請律師!”吳醫生終於拋開慢條斯理的偽裝,“我要見我太太!”

樓下連默在細細觀看吳太太的拘傳錄像,指出微小細節。

“她的右手是慣用手,簽字時用的也是右手。已經將她的生物樣本拿去實驗室,和在死者指甲下麵采集到的樣本做比對,過兩天會有結果。”

“我相信她隻勒了肇瑩瑩一次的說辭。她一看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闊太太,平時做的最重的體力勞動估計就是挽著手臂上的名包。一時衝動勒了死者以後,慌亂逃回房間是合情合理的。所以這第二條深重的勒溝,才是整個案件最大的疑點。”青空指了指屍檢照片上,又深又重的第二條勒溝。

青空的疑問在陳況帶來消息後,有了突破。

陳況來得很匆忙,看得出心情不算好,一副濃直的眉微微蹙著,顯得表情凝重。見到費永年,陳況一言不發將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揚手拋了過去,費永年眼疾手快抄手接住了,一邊打開紙袋封口,一邊對陳況道:“很久不見你這樣發脾氣了。”

陳況在一旁的轉椅上坐下,有些煩躁地擼一把頭發:“因為很久沒遇到這樣的情形。”

費永年抽出紙袋中一摞照片,看了一眼,也不由得擰眉看向陳況:“你的消息來源可靠嗎?”

“可靠。”陳況保證。孫生此人,可以說是五毒俱全,絕非善類,然而他有個最令兄弟們忠心耿耿地跟隨的優點——足夠義氣。他要麽不答應,若答應了,必然排除萬難,完成約定。

費永年從辦公室探出頭去,把青空小劉都叫進來,將手中的照片分成三摞,遞給他們其中兩摞:“看一下。”

青空、小劉看見照片,齊齊詫異地望向費永年。

照片不是十分清晰,但仍能看出背景是一處裝修豪華的別墅,照片中有多名妙齡女郎衣不蔽體地與男子摟抱、親吻,廝混做一團,其中赫然就有肇玲玲、肇瑩瑩姐妹。

費永年沉吟片刻,敲一敲手中的照片:“青空去請她到刑偵隊走一趟吧,就說案件有了最新進展,請她來協助調查。”

晚些時候肇玲玲被請進刑偵隊問訊室。

她穿著黑色短袖襯衫和過膝一步裙,眼底有深重的青痕,臉色蒼白,神情卻很平靜。落座後默默地雙手交疊平放在膝蓋上,一副打算洗耳恭聽的模樣。

當費永年將一摞照片展示給她看時,坐在一側做筆錄的青空甚至能感覺到她輕輕逸出一聲歎息,仿佛鬆了口氣的樣子。

而當兩姐妹在停車場內爭吵推搡的照片放在她眼前時,肇玲玲微微一笑,取過照片,緩緩摩挲著照片中麵目猙獰瘋狂的自己:“我早在那時候,已經死了。”

肇玲玲的聲音很甜美,大抵與她音樂老師的出身不無關係。即使說著如此悲涼的話語,也顯得恬淡柔和。

不必費永年審問,她就悉數交代了。

肇玲玲比肇瑩瑩大三歲,彼時已經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妹妹瑩瑩是計劃外的產物,但父母不舍得放棄小生命,所以繳納了罰款,生下妹妹瑩瑩。

“也許是因為她來得太意外,也許是因為她比我小,所以從一出生就攫取了全家人的注意。過年的時候親戚朋友都爭著把她抱在懷裏,哄她玩,說她長得好看。無論誰看見我,都會說:玲玲要愛護妹妹,讓著妹妹啊……”肇玲玲的回憶裏有太多細枝末節,就是這些瑣碎的小事,一點點日積月累,終至有一天,將兩姐妹之間最後一點感情銷蝕一空。

“……父母不放心她獨自在外打拚,所以我就得辭去工作,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跟在她身邊伺候她的生活起居,替她上下打點關係,然而她從來都不知道說一聲謝謝。”肇玲玲神色迢遙冷漠,“後來她自己開了工作室,一切都要靠自己打理,爭取角色,籌集製作資金,給員工發薪水……錢去得比來得還快。她大手大腳慣了,哪裏知道維持一間工作室的運營,每個月發放工資的巨大壓力?”

肇玲玲一笑:“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她隻管維持她光鮮亮麗的形象,其他的事,自然有我替她解決。每次我陪著她一起參加飯局,那些她不屑應酬的小老板、小明星,都由我去招呼。每一回我都不得不替她喝一杯又一杯的酒,說一圈又一圈好話。即便是如此,我也任勞任怨,因為我是她姐姐,從小就愛護她,遷就她,我習慣了。”

那一天肇瑩瑩接受了一個私人邀約,去別墅參加私密度很高的派對。進入別墅後,每個人都要接受檢查,將電子物品通通交出來寄存。隨後男賓女賓分別進入更衣室,女賓通通換上料子輕薄透明的比基尼,隻堪堪能遮住私處。

在肇玲玲看來,這和**無異。

她反對小有知名度的肇瑩瑩參加這樣的派對,肇瑩瑩卻勸她:“來都來了,就當是在海灘度假好了,希臘的天堂海灘還是天體海灘呢,我們去度假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麽囉唆。”

她拗不過她,隻好答應,但是有個前提:“要是場麵太混亂了,我們就離開。”

肇瑩瑩一口答應,然後笑眯眯地拽著她,換上比基尼泳裝,又體貼地在她腰間係了條淺紫色薄紗紗籠,親昵地挽了她步入別墅後頭的泳池區。

“今天來參加派對的,都是本埠非富即貴的人物,姐姐你也別忸怩,假如有看得上眼的,就花花心思,說不定就能給我找個有權有勢的姐夫回來。”

後來肇瑩瑩在人群中遇見熟人,隨即嬌笑著被拉到一群隻在腰間圍了塊白布的男人中間,任由他們在她身上遊走摸索,甚至拉下她的泳衣上裝,湊過去吮吸啃咬。她隻管仰著頭肆意地笑。

肇玲玲看不下去:“那是我的妹妹,我答應了父母,要好好照顧她,可是我沒想到,她的生活已經放浪到如此地步。”

她很想當場揪了肇瑩瑩離開,可是讓她屈服的是現實的殘酷。那些男人中有年輕有為的富二代,有冉冉升起的創業板大股東,更有在演藝界呼風喚雨的投資人。她隻好默默地去到一角,坐在沙灘椅上,捧著飲料,慢慢啜飲。

再後來,有個皮膚黝黑,身材粗壯的男人來和她搭訕。

“第一次來?”他脖子上戴著粗重的金鏈子,腕子上戴著金表,看起來很粗獷的樣子,腰間圍著白布,大馬金刀地就往她邊上的草地一坐。

她沒吱聲,點了點頭。

男人仿佛也沒期望她說話。

“我也是第一次來參加這種活動……”他舉手朝泳池方向比畫了一下,“我是做煤炭生意的,我們那兒有錢人就是買好車,蓋大別墅,擺流水席。到這兒來我算是開了眼界了,原來有錢人還能這麽玩……”

見她默然不語,他撓了撓後腦勺:“我覺得你這樣挺好的。她們都太開放了。女人嘛,還是矜持點好。”

她聽了忍不住看他一眼,沒想到他還懂得“矜持”這兩個字。

他“嘿嘿”一笑:“我也是讀過高中的,要不是成績差了那麽點沒考上大學,說不定這會兒就在城裏當小白領了。”

“小白領沒資格參加這種派對。”她輕輕對他說。

“也對,也對!”他就坐在草地上東拉西扯,也不管她要不要聽。

她轉開眼。

再幹淨的人,在這個圈子裏久了,也難免沾染上不良習氣。

場麵後來便糜爛起來,有女郎當庭與兩個男人媾合,**聲一起,頓時就將派對的氣氛推向**,男男女女紛紛尋找目標,當眾**。

她看得心頭一驚,忙在人群裏尋找瑩瑩的身影,卻見她端了杯香檳,朝她走來。她想是已經喝得微醺,腳步有些踉蹌,上身的比基尼早已經不知脫下來甩到哪兒去了,一對不很豐滿卻十分結實的椒乳挺翹在空氣中。

她再也看不下去,站起身解下自己圍著的紗籠,迎上去裹在肇瑩瑩身上,強行拖著她往外走。

肇瑩瑩一邊掙紮,一邊口齒不很清晰地說:“我不走!我不走!章老板答應我了,隻要我陪他一晚,他就給我的新電影投資!你也不許走!那個煤老板看上你了!他說滿屋大明星小明星他誰都沒看上,就看上你了!姐姐你看你命多好?我要陪多少個老板才能釣上一個?你隻要往那裏一坐,就有人自動送上門!”

她那時已經將她拖到停車場,聽見這話,終於沒忍住,伸手給了肇瑩瑩一巴掌。

“瑩瑩,你醒一醒!這不是你該參加的派對!”她想斥問妹妹為什麽不自愛。

挨了一耳光的肇瑩瑩非但沒有清醒過來,反而變本加厲,猛地拽住了她的頭發,露出咬牙切齒的表情:“今天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說著將手裏的香檳朝她嘴裏灌來。

她一時不備,被灌了個正著,嗆得涕泗橫流。

“我努力地想要把她帶離那個地方……但她呢?她對我做了什麽?!”肇玲玲甜潤的聲音裏終於帶上了一絲怨毒。

“她做了什麽?”青空沉聲問。

“她給我下藥!她在酒裏給親姐姐下藥!她親手把我送到煤老板的**!!”肇玲玲淚流滿麵。

雖然已經推測到了這樣的結局,但問訊室內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隻有肇玲玲的哭聲,牽扯著費永年和青空的神經。

肇玲玲交代,她當時雖然恨肇瑩瑩,然而還沒有恨到要殺人的地步。她隻想把這件事情徹徹底底地忘掉,找機會辭去經紀人職務,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正常人的生活。

真正激怒她,把她推向瘋狂的,是案發當天發生的一件小事。

當時肇瑩瑩正在吃午餐,中間接了個電話。放下電話後,她飯也不吃了,笑眯眯地挽著她的手臂坐在景觀房的飄窗上,指著下頭渺小如同螻蟻的車輛行人,以一種睥睨一切的口吻對她說:“玲玲,你看!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滋味,是不是特別好?”

肇瑩瑩沒有聽見她的心聲,嬌笑著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剛才我接到馮老板的電話,他說那天的那個煤老板特別喜歡你,願意買一幢獨棟別墅送給你,上頭寫你的名字,你隻要在他來本埠談生意的時候偶爾陪陪他就行。其他時間你還可以繼續做我的經紀人。玲玲你說他是不是特別有錢,特別大方,特別體貼?還是玲玲你有本事,陪了煤老板一次,他就送別墅給你了。”

她緩慢而堅定地撥開妹妹的手:“我沒興趣,麻煩你回絕了他們吧。”

肇瑩瑩一聽,立刻就變了臉色,冷冷一笑:“陪一次也是陪,陪十次也是陪,何況隻不過陪他幾次,就有別墅落袋,這樣的好事我還沒碰到呢!姐姐你裝什麽貞潔烈女?!”

說完板著臉徑直帶助理下樓去貴賓休息室了。

留她在天橋景觀套房裏又羞又氣又恨。

隔不多久,肇瑩瑩就打內線來,說手機忘帶了,叫她找到後送下去。她當時就在餐桌上找到了,立刻送了下去。在走廊裏她聽見略略沉重的關門聲和快速離去的腳步聲,並沒有太在意。等她推開貴賓休息室的門,在裏麵的休息間裏看見脖子上勒著項鏈,倒在地上的肇瑩瑩,第一反應就是去探她的氣息。

哪料肇瑩瑩隻是一時昏了過去,當她抖著手去摸她的頸動脈時,她呻吟著慢慢醒來,聲如蚊蚋般地叫著救命。

就在那一刹那,她在別墅裏所受的屈辱,早前妹妹對她的冷嘲熱諷,一下子都湧上心頭。

“我勒死了她,確定她死了以後,擦幹淨項鏈上的指紋,就返回套房去了。剛回到房間,信先生就來按門鈴了,情急之下,我便順手把手機塞進花瓶裏,借口是在房間裏找手機。後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肇玲玲恢複了平靜,與肇瑩瑩有幾分相像的臉上,帶了一種釋然後的從容。

一切恩怨情仇,都隨著肇瑩瑩的死而逝去。

得知案件進展的媒體簡直似炸了鍋一般。

從著名整形醫生的太太,到身為經紀人的姐姐,以及富豪在別墅中舉辦的天體派對……所有的細節都浮出水麵,如同暴風雨來臨前不停靠近水麵換氣的魚群,密密麻麻地在水麵上留下一圈又一圈漣漪。

連默看見電視新聞中有記者遠赴肇氏姐妹的老家,采訪兩人年邁的父母,兩位老人家在鏡頭前默默握緊彼此的手,老淚縱橫,他默默關上電視。

一個從小嬌養到大花朵般的女兒死了,一個從小沒讓大人操過一點兒心的女兒麵臨終身監禁,兩個老人還要麵對媒體的狂轟濫炸,其情可憫。

連默為自己衝了一杯熱巧克力,又從冰箱裏取出一塊手工製作的紅豆重乳酪蛋糕,一起端到客廳向陽的窗前,隨手抽過沙發上的墊子扔在地上,盤腿坐進墊子裏,一邊吃蛋糕喝巧克力,一邊感受清晨的陽光落在身上時留下的溫暖。

花是清晨時衣著筆挺的年輕快遞員送上門來的,送來時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露珠,裏頭倒映著萬千紅塵。

連默周末的早晨,就是被這樣一束累累綴綴,繁複嬌美的驚喜喚醒的。

簽收下薔薇花束後,她解下係在一枝花莖上的小小卡片,輕輕展開。

卡片帶有一種淡而又淡的薰衣草味道,上頭用鋼筆手書“謝謝”兩字,下頭簽名是信以諶。

連默微微一愣,轉而微笑。有陳師兄那樣的人物替信氏兄弟工作,知道她的住址,想必也不是什麽難事。

如此一想,連默就將心頭的一點疑惑拋開了。

吃過早飯,連默將一早在洗衣機裏洗好的衣物取出來,晾到陽台上去。晾衣服的時候,隔壁家的老公本來靠在陽台上吸煙,看見她端著盆出來,有些歉然地按滅了香煙。

連默輕輕頷首。他在陽台抽煙,本來也沒妨礙到她,畢竟他是在自家的地盤上,但人家客氣,她自然也以禮相待。

哪料隔壁太太忽然從屋裏衝到陽台上,看到連默,頓時虎著臉,揪著老公就往屋內去,嘴裏罵罵咧咧的:“這裏是再也住不下去了,房子都被租出去,前前後後全不是正經人家!”

連默無端被劃到不正經的行列,頗覺詫異。

衣服晾到一半,她聽見樓下略耳熟的引擎聲,探出頭去一望,就看到陳況那輛極其醒目的概念跑車駛進小區來,停在她住的樓前。

陳況下車,仰頭,隻見連默一張素臉正從陽台探出來,遂揮揮手,開口:“嘿!”

連默隔壁的兩個女孩子周末也沒出門,對門太太指桑罵槐她們恰巧也聽見了,一個不忿想回罵兩句,一個拖著她叫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拉扯間瞥見下頭的跑車,兩人渾然忘記跑到陽台上來的初衷,齊齊朝連默擠眉弄眼。

連默雖然麵對各種案發現場血肉模糊的屍體能做到麵不改色,可是招架不住這樣兩個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圍觀,遂點點頭,捧著空盆回房間裏去了。

連默沒讓陳況久等,換上珍珠灰七分袖襯衫,藏青色一步裙,蹬上淺口平底芭蕾舞鞋,拎著她慣用的醫生包就下樓了。

小區裏清早起來鍛煉身體、買菜吃早點的老伯伯老阿姨,遠遠地朝陳況和他身後的跑車指指點點,又有蹣跚學步的小童被跑車吸引,跌跌撞撞地直撲跑車,一雙小手“啪”一下,搭在車身上,東拍拍,西摸摸。

帶孩子的年輕女孩兒大約是保姆,見陳況高壯健碩十分不好惹的樣子,趕緊上前來一把抱起孩子,返身就走。那孩子脾氣十分扭擰,頓時在她懷裏號啕大哭起來,不斷掙紮踢打。

連默走出門洞時,正聽見她嚇唬那孩子:“你再鬧!再鬧那個壞人就把你抓走!”

陳況覺得有趣,鼓腮朝小童做了個張牙舞爪的鬼臉,那小童嚇得一下子縮回保姆胸前。

連默心道:原來陳師兄也有這麽幼稚的一麵啊……

“吃過早飯了沒有?”陳況替連默拉開車門。

“吃過了。”連默坐進副駕駛座。

“那我們就直接出發吧。”陳況笑笑,露出潔白牙齒,一張俊挺麵孔顯得十分生動。

陳況驅車帶連默到位於本埠風景區的司法警官學校,聽犯罪學專家李博士的演講。

演講場地設在司法警官學校的大禮堂內,在場的都是本埠以及各省市的刑偵辦案人員以及法醫工作者。整個禮堂座無虛席,大家不約而同地保持安靜,全都希望能認真聽清李教授的每一句話,不少人都帶了錄音筆來,以期回去能細細琢磨李教授的一字一句。

連默埋頭在陳況身後,一邊向已經落座的人致歉,一邊邁過一條條腿,來到他們的座位前。

“嗨,連默!”有人低聲和她打招呼。

連默抬眼,詫異地看見穿著警服的青空坐在她和陳況隔壁的位子上。

“陳師兄。”青空向陳況微笑。

“衛師弟。”陳況回以一笑。

神經粗大如連默,也覺得他們之間氣氛有點兒怪,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聳聳肩,取出筆記本和筆來。

一旁陳況遞過一支錄音筆,用口型說:我準備了兩支。

李博士的演講非常精彩,從他參與破案的辛普森殺妻案,到911恐怖襲擊後的鑒識工作,旁征博引,幽默風趣,生動活潑,引人入勝。整個演講的過程,李博士隻停下來喝過兩次水,再沒有多餘的閑話。

連默聽得聚精會神,根本來不及分心做筆記,幸好有陳況準備的錄音筆,否則演講結束後,真的會遺忘和錯失很多精彩的細節。

結束時,許多人圍上去與李博士交談,爭相與李博士合影。陳況問靜靜站在原處的連默:“不過去合影嗎?”

連默搖搖頭:“能遠遠看偶像一眼,我已心滿意足。”

“真容易滿足。”陳況聞言微笑。

這時青空從人群中擠出來,返回連默身邊,將一本《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遞給她:“喏。”

連默接過書,翻開,扉頁上龍飛鳳舞地寫著:給連默。下方是李博士遒勁有力的簽名。

她微微一怔,揚睫,望進青空微笑著的眼睛裏。

他的眼裏,倒映著她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