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

星隕

鄰居家有好幾天沒吵架了,連默有些不適應,即使那劇烈的爭吵沒有響起,隔著牆壁,她也總有摔家私摜碗盤的幻聽。

大嗓門的鄰居太太最近很沉默,仿佛忽然失去了鬥誌,整個人都陰沉沉的。

另一家則換了租客,原來的一對小夫妻許是買了房,抑或尋到環境更好的,價格更合理的房源,在連默某天下班回來時,已經人去樓空。

新搬來的租客是兩個年輕女孩兒,看樣貌,也就是二十二三歲,大學剛畢業的樣子。在樓道裏見了人,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東西都安置妥當了,還捧著藤籃,裝了酒心巧克力,挨家挨戶地送糖。

最近很沉默的三室根本沒人應門,連默正好在家,聽見兩個女孩子敲門,便去應了門。兩個女孩兒笑著雙手奉上巧克力,又說大家以後就是鄰居了,遠親不如近鄰,大家守望相助,彼此也有個照應。

連默接過巧克力,禮貌道謝。

兩個女孩兒十分識趣,見她一副居家打扮,又是剛睡醒不久的樣子,寒暄幾句就又捧著藤籃往樓上去敦親睦鄰了。

連默等她們轉上樓梯,這才關上門返回客廳,拆開透明的玻璃紙,取出裏頭櫻桃紅包裝的巧克力,剝除包裝紙,將巧克力扔進嘴裏。外頭薄薄的一層黑巧克力微微苦澀,在口腔的溫度作用下很快融化,整顆新鮮櫻桃與特釀的甜酒霎時豐盈了味蕾,輕輕一咬,甜脆的櫻桃便在舌尖迸出甜美的果汁,與甜酒融在一處,醉人的甜蜜簡直不可思議。

連默微微閉上眼睛,體味巧克力帶來的美好感受。

連默歎息,活著真好。

待隔日上班,那美好的感受仍未散去,連主任都在百忙中分心問她:“連默有什麽好事要和我們分享?一整天都看你笑嘻嘻的。”

連默歪了歪頭:“最近都沒有大案要案,工作壓力銳減,算不算好事?”

主任聽了哈哈笑:“算,怎麽不算?”

不知是否因為夏季的來臨,天氣燠熱難當,連死神都仿佛放了假,法醫實驗室裏最近接手的,無非是死因鑒定這樣的工作。

夏季來臨的同時,最值得所有人鬆一口氣的是,五·一四特大火災案終於告破。

因對工地工頭訓斥不遵守安全生產規則,沒有戴安全帽、係保險帶,致使當月薪水被扣而心懷不滿,一名剛從老家出來,到工地打工的工人,晚上在工頭住的工棚外淋了一桶油漆工常用的“香蕉水”,隨後點了一把火。

他的本意也許隻是嚇唬嚇唬工頭,讓他吃點兒苦頭,哪曾考慮過整個建築工地原本就堆滿了易燃易爆的建築施工材料,而連成一片的工棚裏則住了百多名熟睡中的工友。當日正是天幹物燥的時候,大火在助燃劑的威力下,猛地躥燒起來,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一下子就燎著了工人們晾在外頭的衣物,點燃了本就簡陋的臨時工棚。以彩鋼板搭建的工棚迅速受熱,如同巨大的烤箱,很快便燒成了一片。工人們在濃煙中四下逃散,驚慌失措的呼叫聲此起彼伏。

他看到這地獄般的情景,這才感到害怕,慌忙趁亂逃離現場,連夜潛逃回老家。

由於火災中的十一名死者多是獨自到城裏打工,無法第一時間進行基因比對,所以隻好等工地方麵聯係到在火災後沒有簽到的工人家屬,並安排他們到埠采集基因樣本,進行比對,以便核實死者身份後,領回遺體。

最終確認了十一人的身份,與工地方麵的名單一核對,還有三人失蹤。

又一一同在大火中幸存的生還者進行麵談調查,最終將目標鎖定在失蹤的油漆工身上。

鎖定目標以後,重重疑點迎刃而解,很快五·一四特大火災案水落石出。

十一名火災中的死者得以安息,其他受傷的傷員在將近兩個月的治療後,傷情較輕的已經先後出院,幾位重傷員則轉入康複治療階段,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隻是也有不滿處理結果的家屬,挑了白色橫幅在工地外頭,要求賠償。本埠的新聞節目做了追蹤報道,采訪了施工方與家屬。死者家屬覺得是在工地上被火燒死的,工地應該承擔責任;施工方則認為是罪犯縱火,導致這場慘禍,工地方麵也是受害人。已經出於道義,給予死難者家屬一定的經濟補償,沒道理要他們承擔責任。雙方各執一詞,僵持不下。

費永年也看了新聞,擺擺手:“你們看著好了,這事且有得鬧。”

眾人默然。農村裏生了兒子,養大後進城打工,老家的親友都指望著他能在城裏賺錢風風光光地回去孝敬父老,如今活生生的人被一把大火燒成了焦炭,一個家頓時失去了主要經濟來源,如同頂梁柱倒了般令人絕望。在建工地的投資方除了十一位死者的撫恤金,還有幾十個輕重燒傷患者的醫療費用要支付,前期的急救與後期的康複治療,林林總總加在一處,不是一筆小數目。

然而這已經不在他們刑偵大隊的職責和關心範圍內了。

案件告破,專案組就地解散,所有參與調查的人員都回到原單位原部門。費永年的回歸受到了大家的熱烈歡迎。

“費隊這次立了功,要請我們吃飯啊!”

“嫂子燒的紅燒肉最好吃,要不費隊請吃紅燒肉也行。”

又有人打趣青空:“衛青空這下可沒那麽自由自在了,費隊回來了,有師父壓陣,沒時間偷懶嘍。”

青空笑起來:“師父回來了,我是心不慌了,氣不喘了,膽也壯了,有主心骨了!”

費永年聽了抬手就在他後腦勺拍了一下:“都回去工作!”

眾人一哄而散。

費用年從檔案室裏搬出一個箱子來,放在衛青空的辦公桌上。

“最近外頭風平浪靜,正好可以給你找點兒事做。”

青空打開箱子,看見裏頭碼得整整齊齊的卷宗,全都是陳年懸案的案卷。

“你好好看看,也許換個視角,這些案子就破了。”費永年沉聲說。

這些懸案,有些是他前任隊長留下來的,有些是他手上的。這個箱子裏的案件,有些過段時間,獲得了新的線索,也許就偵破了,而有的,則可能最終都找不凶手,成為永遠的懸案。

年輕的時候,滿腔熱血,費永年對自己說一定要還每個受害者以公道,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不得不承認,正義女神並不眷顧每一個人。

青空看了一上午卷宗,現場采集的物證照片,證人陳述,受害者背景調查,隻覺得生死無常。前一刻還是前途充滿光明的優等生,下一刻卻被發現倒在黝黑無人的死巷的血泊中。十年過去,凶手仍未找到。

青空的心情前所未有地低落。吃午飯的時候,端著餐盤坐到連默對麵,拿筷子將一隻紅燒雞腿戳得滿是洞眼,食不下咽。

呆子如連默,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猶豫良久,才輕聲問:“有心事?”

青空終於等到連默發問,歎息一聲放下筷子,回問:“法醫每天要麵對各種各樣的屍體,難道不會覺得壓抑,了無希望?”

連默愕然片刻,隨後有些同情地搖了搖頭:“不會。”

青空啞然。

有刹那工夫,青空有雙手握住連默肩膀前後搖撼,咆哮“你怎麽能不理解我的心情”的衝動。

不過很快青空就壓下了這種很幼稚的衝動,虛心向連默求教:“怎樣才能做到不被案件左右情緒?”

連默想了想,緩緩搖頭:“不可能全然不受影響。隻有不斷地調解自己,學會釋放負麵情緒,讓自己能繼續麵對生活,麵對工作。”

頓一頓,連默補充:“我喜歡吃些甜食,可以用來舒緩情緒。”

青空一手支頤,覺得這樣的連默很可愛。

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令他本就不佳的心情更加低落。

青空的心情倏忽就好了起來。

坐在餐廳另一頭的法醫實驗室主任遙遙看著兩人,欣慰地一笑。他手下,連默是一員得力幹將,唯有不好交際這點令得年輕女孩錯失人生許多風景。單位裏的男同事平日裏工作高度緊張,閑暇時候總喜歡年輕活潑充滿朝氣的異性。似連默這樣有點呆、不太浪漫的女孩子,難免有些吃虧。幸而新來的衛青空是個陽光開朗的年輕人,正好與低調內斂的連默互補。

主任想著想著就仿佛看見了美好的遠景。

隻是這溫馨美好的遠景很快被放下餐盤,大步走到青空連默身邊的費永年所打破。

“衛青空,吃完飯了沒有?正好連醫生也在,那就一起吧。有案子了。”

信以諶看著幾張熟悉的麵孔自酒店貴賓專用電梯出來,踏足行政樓貴賓專用休息室,忽然生出一股滑稽可笑的剝離感。

信氏大抵是流年不利,抑或犯了太歲?開年以來竟仿佛從無一日太平。先是參與投資的項目在建工地失火,隨即弟弟以諾清晨醒來發現身邊有一具**女屍,成為凶嫌,這次換他自己做了回第一個到達案發現場的目擊證人。

“信先生,又見麵了。”費永年淡淡地說。

連默今日第二次同情地望向這個英俊男子。

“信先生,請說說案發經過吧。”費永年引了以諶往貴賓休息室的一角走去,示意青空和連默進現場取證。

連默遂帶了助理,套上一次性鞋套,拎著法醫取證箱進入休息間內的更衣室。

酒店的貴賓休息室布置得十分舒適,除了沙發以外,在休息間內還設有一張貴妃榻,可供休憩小睡。一旁的矮腳圓幾上擱著一杯偶爾還絲絲縷縷泛起氣泡的**。

青空先將之拍照存證,然後戴著手套,輕輕執起鬱金香形狀的高腳酒杯,略略湊近鼻端,用另一隻手微微扇動酒杯上方空氣,仔細聞了聞:“是香檳酒。”

然後接過連默遞來的取證容器,將裏頭的香檳酒倒出來封存,這才將香檳杯裝進塑料物證袋中,密封標號,由連默裝進物證箱裏。

兩人繞過貴妃榻,在更衣室半敞半合的百葉門縫隙間,看見琳琅滿目卻又淩亂狼藉的華服美飾,以及穿著白色真絲長袍,雙眼暴突,眼底充血,麵孔腫脹可怖的女受害人。

青空先行拍照,接著蹲下身來,撩開散落在屍體肩頸上的頭發,露出纏繞在死者頸部的祖母綠項鏈。

連默“咦”一聲,彎腰靠近青空,細細觀察那串顆顆寶石都有拇指大小的項鏈。

“人類早在古埃及時代就已經視祖母綠為珍貴的寶石,它是埃及女王克裏奧帕特拉的最愛,有綠寶石之王的美稱。元末明初的藏書家陶宗儀在他所編撰整理的《輟耕錄》中曾經將之音譯成‘助木刺’……”

青空聽得十分有興味,倒是連默身後的實習生輕咳一聲,提醒連默所為何來。

連默“嘿嘿”一笑,開始測肝溫估算死亡時間。

一邊猶不忘對初步采集完現場證據的青空說:“用昂貴的祖母綠項鏈做凶器,並且將這麽多珠寶首飾都留在現場,沒有帶走,可見不是為財起意。”

青空點頭同意連默的觀點。

休息間裏並沒有大麵積掙紮打鬥的痕跡,也沒有破門而入的跡象,死者顯然認識凶手,對其未存一點兒戒備。凶手很可能是一時衝動,順手用祖母綠項鏈勒死了受害人。

連默小心翼翼地解下纏繞在死者頸部的項鏈,裝進物證袋中,又取了死者指甲下的樣本,這才示意可以將受害者的屍體裝進屍袋中,運回法醫實驗室做進一步的屍檢。

外頭信以諶細細地向費永年回憶了案發的經過。

由於早前的五·一四大火,以及弟弟以諾卷入命案的雙重影響,他深深覺得有必要提升信氏的形象,所以請與自己傳出過緋聞的新晉康城影後肇瑩瑩出任信氏最新代理的進口實木地板的品牌形象代言人。

肇瑩瑩原本已是內地花旦裏身價最高的演員,如今獲封康城影後,身價更是直逼內地一線大腕,對商業代言的挑選也是慎而又慎,務必要突顯其國際影後的身份。

早前的那一陣緋聞,信以諶也不追究到底是誰在後頭推波助瀾,畢竟肇瑩瑩在公開場合從沒有說過兩人是男女朋友關係,每次都嬌滴滴地向媒體記者表明:我和信以諶信先生隻是朋友,請大家不要過多猜測。

後來媒體又拍到肇瑩瑩與俊俏的武打小生同進同出,遂將注意力都轉到武打小生身上,信以諶這才覺得鬆了口氣。

這一次信氏請肇瑩瑩出任代言人,她大約覺得前段時間信以諶冷淡了兩人關係,便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叫信氏去與她的經紀人商洽,又提出若幹苛刻條件。信以諶看過合同,覺得這些瑣碎的條款無傷大雅,因此也就同意了。

今日在本埠屈指可數的白金五星級酒店召開品牌代言發布會,請各大媒體到場采訪,就是肇瑩瑩提出的條件之一。

連天價代言費都付得起的信氏,自然也不在乎這些,遂叫公關部門租借了酒店最大最豪華的會務廳,將場地布置得豪華氣派又不失精致典雅,務必要突出肇瑩瑩新晉國際影後身份應有的排場。

代言發布會定在下午,肇瑩瑩提前一天已經住進酒店天橋景觀套房,享受總統套房的待遇,洗桑拿,全身按摩,米其林一星廚師的私人定製晚餐……

公關經理忍不住向信以諶嘀咕:“比真正的奧斯卡影帝影後還難伺候。”

信以諶聽了也隻是微微一笑。

有些人最喜歡得勢的時候仗勢淩人,可是總有青雲直落的時候,到時當初做過的事,說過的話,終是要為之付出代價的。

原本他中午在酒店的餐廳定了位子,請肇瑩瑩賞光一起共進午餐,可是她的助理回複說,瑩瑩姐喜歡昨天那位米其林大廚的手藝,決定留在套房裏,繼續享受私人定製午餐。

信以諶知道這是肇瑩瑩擺架子,希望他去哄她。隻是他真心不耐煩花了天價還要親自去哄女藝人,遂打發公關送了一大束剛從荷蘭空運來的絕代佳人鬱金香去,祝她午餐胃口好。自己則與公關一道,享用了行政總廚親手烹製的美味剔骨牛排。

飯吃到一半,肇瑩瑩的助理氣喘籲籲地跑到餐廳來,說瑩瑩姐忽然想吃最近網絡熱評的金箔冰激淩,她實在不知道哪裏能買到。

信氏的公關經理歎一口氣,拋下餐巾,隨那小助理去找在本埠難覓蹤跡的土豪金箔冰激淩去了。

信以諶覺得肇瑩瑩做得略微有些過分了,遂慢條斯理地用完自己那份午餐,對料理午餐的行政總廚表示感謝後,這才從餐廳出來,打算去天橋景觀套房和肇瑩瑩溝通一下。

要求不是不可以提,然則像金箔冰激淩這種隻存在於網絡,卻並未進口過來的甜品,折騰助理和公關滿城去找,實在沒有必要。

等到了天橋景觀套房,他卻發現肇瑩瑩並不在套房內,隻有經紀人滿頭是汗地前來應門。

“信先生,您隨意,我還有事!”肇瑩瑩的經紀人是她的親姐姐,據說兩人感情很好,從肇瑩瑩出道,經紀事務就一直由她打理。傳聞她為照顧妹妹,還為此辭去了小學音樂教師的工作。

“需不需要幫忙?”信以諶見她滿頭大汗,忍不住問。

她點點頭:“那真是太好了!我在找瑩瑩的手機,是她代言的手機品牌的最新型號,廠商前幾天才送來。她吃完午飯到樓下貴賓休息室去做準備,準備差不多了想玩會兒手機,結果怎麽都找不到……”

經紀人搓了搓手:“大概她為了睡覺不被吵醒,調成靜音模式,睡醒以後沒調回來,所以我打了好久也沒聽見聲音。樓下沒找到,房間裏也沒有。找不到手機,瑩瑩要發脾氣的……”

信以諶不忍見這個比肇瑩瑩年長幾歲,麵容與肇瑩瑩相仿,卻明顯憔悴很多的女人如此焦急,遂和她一起,在偌大的天橋景觀套房內尋找起來。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經紀人翻開沙發墊摸了一圈,又將沙發墊放回去。

“你最後一次看見她用手機是在什麽時候?”信以諶引導她回憶。

經紀人停下手,捏著眉心拚命回憶,然後“啊”的一聲:“我記得是在吃午餐的時候,她還拿著手機拍照,說要和粉絲分享……”

兩人一起到餐桌旁分頭尋找。

餐桌上的餐具還未收走,說是喜歡,可肇瑩瑩吃得並不多,一整塊香煎龍利魚隻吃了一角,倒是蔬菜沙拉吃了大半。

“瑩瑩要保持身材。”麵對剩下頗多的午餐,經紀人有些赧然地解釋著,垂頭彎腰到餐桌下麵找手機。

信以諶微微眯了眼,睃視長桌,驀地大步上前,將插在玻璃花瓶中的大把絕代佳人鬱金香通通抽了出來,扔在一旁的垃圾桶裏,隨後拉高西裝袖管,解開袖口,挽高袖子,伸手從花瓶中撈出肇瑩瑩“不見”了的手機。

經紀人從餐桌底下爬出來,抬頭看見他手裏濕淋淋的手機,十分尷尬。

“你稍微休息下,我替你把手機帶給肇小姐。”信以諶不是不生氣的。就因為他沒有親自上來哄她開心,她就這樣折騰經紀人和助理泄憤嗎?

所以他是帶著怒氣來到樓下貴賓休息室的,敲門見無人應聲,以為肇瑩瑩還是耍大明星脾氣,故而也沒當一回事,自行推門而入。

“然後我就發現肇小姐倒在更衣室裏。”信以諶歎一口氣。

代言人發布會的主角,離奇身亡,外頭還有一大堆記者守著,他簡直可以想象會有多熱鬧,多轟動。

連默戴著透明樹脂護目鏡,微微踮腳,上半身懸在不鏽鋼解剖台上方,仔細觀察躺在解剖台上的屍體。

肇瑩瑩生前,是公認的美人。一張臉真的隻有巴掌大,尖下頷,豐潤的嘴唇,加上一雙水汪汪又充滿野心的眼睛,叫人明知她的危險,卻忍不住想要探究與挖掘。不過與銀幕上的形象大相徑庭,現實中的肇瑩瑩,皮膚偏黑,鼻梁兩側還有成片的雀斑,並不是個白皙如玉的女子。

“我看過你演的電影。”連默對著冰冷蒼白的屍體說。

“我也看過。”實習生舉手。

連默直起身,頗有興致地問:“哪一部?”

實習生沒料到她會有興趣,頓一下才道:“名字忘記了,隻記得她演一個殺氣騰騰的女殺手,倒是演得入木三分。”

連默點點頭,她看的也是這部。

肇瑩瑩在電影裏扮演一個心狠手辣的女殺手,她穿一套黑色緊身皮質衣褲,腳踩高跟鞋仍健步如飛,身手矯若遊龍,舉手投足間有種舞蹈般的美感,很是張揚。不算是她演得最好的角色,卻成功地令觀眾記住了她。

連默拉過聚光燈,探照屍體的頸部,招呼實習生過來一同觀察。

“能看出什麽來?”

實習生略略緊張,在腦海裏飛速翻找:“環繞死者頸部的勒溝位於甲狀軟骨部位……”覷了連默一眼,見她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繼續描述自己的觀察結論,“勒溝的深度比較一致,沒有中空和提斷,嗯……能看到勒繩打結的結痕。”

連默聽後笑笑:“說起來,絞刑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刑罰之一,早在公元前,就有犯人被處以絞刑的記載。當時的絞刑和現在伊朗、約旦等阿拉伯國家所施用的絞刑又有所不同,是拿繩索套在犯人頸上,繩索的左右兩頭各穿過一根絞棒,執在兩個行刑者的手中。行刑者站在犯人身體兩側,雙手握了絞棒,朝反方向旋轉,將繩索越絞越緊,犯人就在恐懼中感受自己被一點點絞死……”

“真殘酷。”實習生倒是頭一次聽說。

連默聳肩,所以當今世界,絕大多數國家都已經廢除了絞刑。

費永年帶著衛青空進解剖室的時候,連默剛剛將死者的胸腔打開,取出肺部稱重:“有明顯的肺部瘀血與肺氣腫……”

實習生在一旁拍照並記錄。

“死因確定了?”費永年麵不改色。

“機械性窒息死亡。”連默瞥了一眼磅秤上的讀數,報給實習生。

“有什麽進展?”

“這裏。”連默放下腫大的肺部,引兩人至解剖台旁邊,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小指比畫了一下,“看見了嗎?”

“勒溝。”費永年湊近仔細觀察,隨即摸一摸下巴,“好像不止一條?”

“是,不止一條。”連默肯定。

實習生“啊”了一聲。

“死者頸部有兩條勒溝,一條較深較清晰,另一條則略淺,沒有那麽明顯的勒溝。較深的那條掩蓋較淺的那條,兩者最明顯的區別是,勒結的用力方向相反。較淺的勒溝勒結向左用力,而較深的則向右用力。”

“你是說犯人有可能是兩個人?”

連默搖頭:“人的慣用手是固定的,習慣用右手的人,右手就更靈活有力些,習慣用左手的人則反之。一般情況下不會改變用手習慣。但是也不能排除有人左右手一樣靈活有力的情況。”

費永年點頭表示知道了。

“我在死者的指甲下麵提取到了人體組織,已經送去實驗室檢驗,一有結果就通知你們。”連默頭也不回地繼續從剖開的屍體中取出死者的胃。

費永年與青空遂返回樓上辦公室,站在線索板前,分析案情。

根據助理、經紀人、信以諶三方的陳述,基本已經確定肇瑩瑩的死亡時間在中午十二點至十二點三十分之間。她吃過午餐,下樓至貴賓休息室準備代言人發布會,忽然想吃冰激淩,遂打發助理去買,隨後又發現手機不見了,便支使經紀人回房間替她尋找,到信以諶在餐廳用餐結束,至天橋景觀套房,幫經紀人找到手機,下樓發現肇瑩瑩的屍體,這中間不過是短短的三十分鍾。

“酒店行政樓的負責人表示由於入住行政樓的名人政要比較注重隱私,所以行政樓隻在大堂以及底樓電梯入口設有監控攝像頭,其他區域並沒有監控探頭,所以,我們隻能大致知道案發時有什麽人出入過行政樓,卻不能縮小嫌疑人的範圍。隻要是當時在行政樓內的人,都有可能。”青空這時候不免對酒店保護貴賓隱私的製度產生一絲抱怨。

“包括信以諶在內。雖然有餐廳經理能證明他是在十二點十分左右吃完飯的,但從餐廳到天橋景觀套房之前,他完全有時間先下到貴賓休息室作案,然後再去天橋套房,佯裝才剛吃完飯。”費永年點一點線索板上信以諶的名字,“隻是,動機呢?信氏接二連三地出事,若真如他所說,想要提升公司形象,這時候就絕對不會允許再出現一點點不利公司的消息。他花了天價請肇瑩瑩出任品牌形象代言人,更離譜的條款都接受了,沒理由在這個節骨眼上忽然動了殺機。”

這一點青空完全讚同。

殺人是需要動機的。

這時小劉放下電話,舉手:“費隊,青空,根據酒店總機提供的信息,死者在中午十二點零五分時,通過貴賓休息室的座機,撥打過一個本地手機號碼。我核對了移動運營商提供的該號碼所有者的信息,是偽造的身份。”

費永年輕輕在肇瑩瑩的照片下方敲了敲。

肇瑩瑩就像是一條美麗的變色龍,在電影裏是美麗潑辣的形象,在媒體眼中是八麵玲瓏野心勃勃的形象,在粉絲心目中是高貴冷豔凜然不可侵犯的形象,而在她身邊的工作人員心裏,則是不折不扣難伺候麻煩多脾氣壞的形象。

“繼續追查手機號碼這條線索。”費永年交代小劉,又對青空道,“我去酒店調查當時酒店行政樓內的客人名單,你去死者的工作室,了解一下肇瑩瑩有沒有什麽麻煩。”

青空領命,先下樓去找連默:“一起去?”

“我做一下收尾工作。”連默無視實習生在一旁擠眉弄眼的表情,慢條斯理。

“好,我在停車場等你。”青空笑笑。

連默看起來仿佛有點呆的,不擅交際的樣子,對工作卻足夠投入,隻消以工作為借口,她總歸會乖乖跟他走。青空想一想都忍不住要偷偷得意。

青空在車上等了大約十分鍾,連默便從大廈裏走出來。脫去白色一次性防塵服的連默穿一件白色淺圓領純棉套衫,牛仔長褲,腳踩一雙白球鞋,濃密的黑發紮成一束馬尾辮,很輕鬆隨意的模樣,全然看不出她的職業法醫身份。

待連默上了車,青空叮囑她係好安全帶,這才驅車駛往肇瑩瑩位於市中心的工作室。

肇瑩瑩原本將經紀約簽給國內著名的演藝經紀公司,但那五年她一直都發展平平,演來演去無非都是些丫鬟侍女的配角。肇瑩瑩不堪忍受比自己晚出道的女星都已經上位成名,遂與演藝經紀公司撕破臉皮,對簿公堂,帶著一班工作團隊從公司出走,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不得不說,她有野心,更有手腕。先是憑借一口流利英語,在某次國際品牌讚助的商業活動上,結識了該品牌的亞洲區總裁,兩人進而打得火熱,出雙入對,如膠似漆。演藝圈慣會見風使舵,見她忽然有富豪為伴,尋她演戲做代言的也就猛然增加。

肇瑩瑩有了挑選的餘地,先演了兩個風塵俠女,隨後又出演狠辣女殺手,終於憑借此片紅了起來。人紅,自然是非也多。一忽兒傳她與總裁分道揚鑣,一忽兒傳闊少夜宿香閨,總之時刻站在風口浪尖,占據娛樂新聞頭版頭條。

肇瑩瑩工作室外頭已經圍滿了記者。原本約定好的品牌代言人發布會突然取消,記者們就紛紛叫嚷開了,說等了那麽久也不見發布會開始,說取消就取消,連個合理的解釋也沒有。記者們肯來采訪,也是給肇瑩瑩麵子,她要是這樣耍大牌,以後大家就聯合起來,抵製她的采訪。

由於肇瑩瑩的經紀人和助理以及信以諶都被帶回刑偵隊協助調查,留在酒店的信氏公關經理看到失控的場麵,幾乎都要哭出聲來。隻是過不多久,就有記者從行政樓內部獲得消息,今天發布會的主角肇瑩瑩,離奇死亡。

記者們頓時炸了鍋。

女明星離奇死亡,這是多好的賣點!他們在現場的人務必要獲得第一手資料!一部分人繼續死守酒店行政樓,另一部分記者則直奔肇瑩瑩工作室,試圖在第一時間采訪到與她關係密切的工作人員。

連默和青空到達工作室時,門口的記者們正處於哪怕工作室窗後有人影晃過,都會舉著長焦鏡頭一陣狂拍的狀態。

連默看到這混亂的場麵,微微縮了縮肩膀。

這時忽然有人敲一敲車窗。

青空望出去,隻見陳況站在車旁,做出“跟我來”的手勢。

饒是陳況這樣見慣各種奇突狀況的人,也對信氏兄弟接二連三地被卷入命案感動頭疼。信二少的事,多虧黃律師危機處理得當,未讓媒體有機可乘將信二圍個正著,大肆報道。然而信大的事,顯然捂是捂不住了的。

原本信以諶就同肇瑩瑩傳過一段緋聞,隻不過肇瑩瑩從來不是坐等機會上門,在一棵樹上吊死的性格。見信以諶對她並不熱絡,她在公開場合笑稱兩人是好朋友,他不反駁也不認同,一副雲淡風輕清者自清的樣子,就知道信大不是輕易就能被她拿捏在手心裏的人物,即刻轉投武打小生的懷抱。

武打小生絕非尋常武術班子出來的小龍套武打替身這麽簡單。陳況雖然不混娛樂圈,但他們私人調查的圈子裏,有那麽幾個人,專接藝人的委托,所以陳況約略知道武打小生是國際功夫巨星的私生子。功夫巨星與原配結婚三十年沒有孩子,這個私生子將是他偌大家業的繼承人。

陳況接到黃律師的電話,先推了一個已經約好的飯局,隨後驅車趕到肇瑩瑩的工作室。等了一會兒,果然等到衛青空載著連默駛進停車場。

趁著記者們的注意力悉數放在工作室方麵,陳況領著青空連默穿過停車場,轉到工作室後麵的一幢商務樓內,步入底樓一家餐廳,通過水淋淋氣味不佳的後廚,直接進到肇瑩瑩工作室的後巷。

巷子前後都停著寬大的麵包車,將整條巷子堵得嚴嚴實實的,以至於很少有人注意到肇瑩瑩工作室在巷子裏留了個隱蔽的後門。

三人走過掛滿巨大照片與海報的狹長走廊,來到工作室內。

工作室裏正亂成一團,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有年輕女孩子無措地縮在角落裏抹眼淚,更多的人則在應對不斷湧進來的電話。

經紀人肇玲玲紅腫著雙眼,一手緊握著手機,一手揪著發尾,在室內來回踱步,看見陳況帶頭的一行三人,她僅僅是囁嚅了下嘴唇,便如同視而不見般,繼續心事重重地踅來踅去。

青空上前與肇玲玲打招呼:“肇小姐,我們來做些調查。”

肇玲玲點點頭,以帶著濃重鼻音的沙啞聲音道:“三位……請到會客室……”

她領著三人在會客室落座,又親自為三人倒了熱茶:“……我們一定配合警方……”

倏忽便說不下去,哽咽著別過頭去。

兩個男人不便安慰,連默輕輕起身,過去握住了肇玲玲的手,牽著她坐進沙發裏,又取了紙巾出來,遞給肇玲玲:“請節哀。”

陳況向青空使了個眼色,隨後對細聲安慰肇玲玲的連默道:“我去外麵抽根煙。”

青空起身:“我也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會客室。

連默斂一斂眼睫,輕輕拍撫肇玲玲的肩背。

肇玲玲展開紙巾,胡亂擤了擤鼻涕:“瑩瑩從小就能歌善舞,爸媽把我倆一道送進少年宮,瑩瑩聰明,什麽都一學就會。我性子慢,領悟力差,最後隻學會了彈琴……瑩瑩的成績是能上清華北大的,可是她偏偏喜歡表演,執意報考戲劇學院。爸媽拗不過她,到底還是讓她考了。後來瑩瑩漸漸紅了,爸媽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工作生活,我就過來陪著她……這些年……瑩瑩挺艱難的,外人隻看見女明星光鮮亮麗的一麵,誰知道這後頭的辛酸艱苦?好不容易熬過來,總算是紅了,誰能料到……我怎麽向爸媽交代?”

肇玲玲再也說不下去,撲在連默肩膀上號啕痛哭起來。

外頭陳況與青空穿過雜亂的工作室辦公區,來到掛有吸煙室牌子的門前,敲了敲門。

裏頭一個煙嗓應:“門開著。”

兩人推門而入,裏頭窗台上坐著個女人,短發,皮膚曬得發黑,精瘦,正在吞雲吐霧。見兩人進來,隻是示意快把門關上:“否則肇小姐要發脾氣。”

“最近日子都會很難吧?”陳況取出香煙,遞給青空。

“難?”女人“嗤”地笑出來,“不會比以前更難,無非是再找份工作罷了。”

“肇小姐很難相處?”青空狀似好奇地問。

女人在窗台上的煙灰缸裏按滅了香煙,打量陳況與青空兩眼,聳肩:“大肇小姐就是個麵團,隨人搓扁揉圓,再好相處不過。至於小肇小姐,嗬嗬!”

“怎麽說?”陳況遞上細長的香煙。

女人接過香煙,待陳況掏出打火機,燃上深吸一口,這才朝著辦公區方向揚了揚下巴:“雖然人死如燈滅,一切已成灰,外麵那群人估計都會裝模作樣說‘瑩瑩姐對工作人員如何如何好’,可惜這也無法改變肇瑩瑩是個賤人的事實。”

“聽說她使手段踢走原本導演定下的女主角,接演角色,這才一舉獲得康城影後?”陳況成功扮演八卦男。

女人大約這些話憋在心裏很久了,不吐不快,聽陳況如此一問,嗤笑不已。

“她無非就是那兩手罷了,坐導演大腿,陪導演吃飯喝酒,嘴對嘴喂製片人吃櫻桃……在男人那裏受的氣,轉過身來就朝我們工作人員發泄。畫好了煙熏妝,轉眼就說不喜歡,要畫裸妝;搭配好的黑色晚禮服與別人撞衫,被媒體批評不好看,當場就甩臉子不肯上台……”

吸煙室的門忽然被人推開,肇瑩瑩的助理漲紅一張圓臉,努力壓低聲音:“這麽亂的時候,汪姐你能不能不要亂說話?!”

汪姐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我是不是亂說話,叫他們到外頭私底下問一圈,看我說的是不是事實!小田你也別在這裏裝好人,肇瑩瑩半夜支使你去買聽都沒聽說過的小吃的時候,你是怎麽咒她的?如今都還在工作室沒走,不過是等著大肇小姐發遣散工資罷了。”

汪姐睇陳況和青空一眼,熄滅手中香煙:“你就統一回複,還在接受警方調查,暫時無可奉告。”

青空見她打算去外間了,遂追問:“汪小姐可知道,肇小姐與什麽人結怨?”

汪姐斂去臉上的冷笑:“肇瑩瑩得罪的人,簡直數不勝數,隻是我們這家工作室裏的人,總歸要靠她吃飯,她為人雖然刻薄,但在金錢方麵一向很大方,年終的紅包從來都比別的藝人給得多。如今誰還會跟錢過不去?你們要查,該去查那些和她有感情糾葛的。”

說罷從窗台上跳下來,走出吸煙室,主持大局去了。

三人按原路從肇瑩瑩工作室出來,回到停車場。

陳況撓了撓頭,覺得有些棘手。

查有感情糾葛的,信以諶無疑會被提起。

“連默有什麽發現?”他轉頭問看起來很沉靜的連默。

連默想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