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02

在她的固有印象裏,少爺們都開豪車,出入高檔會所,揮金如土,身邊有各式各樣女郎為其爭風吃醋。

但衛青空稍微扭轉了她對少爺這一特殊群體的偏見。

衛少爺旁若無人地將沾在手指上的芥末醬舔吮幹淨,用包熱狗的餐巾紙擦幹淨手,然後將紙巾揉成一團,起手遠投,空心命中垃圾桶。

“Yes!”青空捏一捏拳頭。

連默將自己手裏的一點點熱狗吃光,學他樣子,將紙巾團成一團,遠投。

紙巾在空中畫出一道拋物線,在離垃圾桶好遠處,落在地上。

連默一額黑線,正打算起身,衛青空卻已先她一步走過去,將紙團撿起來,輕輕丟進垃圾桶裏,然後返回來:“走吧。”

隨後仍一路護著連默,去尋坐落在新源街上的文身店。新源老街同新街之間隔著一條橫馬路,也將兩條街分隔得涇渭分明。老街上是一個個一開間的小鋪子,服裝鞋襪飾品箱包店俱全,價格經濟實惠。有些店家將一隅出租給文身師或者美甲師,分擔部分租金。新街則是精致奢華的高端時尚、精品門店林立,光影交錯,靡麗新潮。

連默同青空由老街一路步行,遇見有文身攤店,便上前去,出示手機裏的文身圖案,進行詢問。多數文身師在看到圖案後,都搖頭表示不是自己的作品。最後有個渾身上下累累綴綴戴著鼻環眉釘和叮當作響的金屬掛件,修長的頸項上有大片櫻花文身的年輕女郎,仔細看了兩眼,然後“嗤”一聲:“這不是真正的文身,不過是用印度墨畫上去的而已,過陣子就會褪掉。是給那些想追求時髦又怕痛的女孩子玩玩的罷了。”

連默和青空不由得對視一眼,青空向朋克女郎微笑:“我朋友就是怕疼,又喜歡這花樣,能不能指點我們,去哪裏畫這樣的文身?”

朋克女郎上下睃了連默兩眼,大抵覺得她並不像是喜歡追求時髦的類型,末了揚一揚下巴:“喏,過了橫馬路,新街上有家叫‘刺青’的店,你們可以去問問。”

兩人謝過朋克女郎,並肩走出文身店,穿過傍晚行人熙熙攘攘的老街。行至街角,看見有位年過半百的老師傅支了個攤子,下方是一桶熬得透明而黏稠的麥芽糖,上頭擱一塊光滑的塑料板,左手邊豎著一個麥秸紮的圓垛,上頭插著用麥芽糖澆出來的飛禽走獸,龍鳳麒麟。

澆糖畫的生意不冷不熱,老師傅意態從容,舀一勺琥珀色麥芽糖,如同筆走龍蛇,嫻熟地在塑料板上作畫。

青空拉住連默的手腕:“走!去試試手氣!”

到小攤前站定,青空問老師傅:“老伯伯,你這糖畫怎麽賣?”

老師傅忙中偷閑,用下巴指一指麥秸垛下麵的轉盤:“喏,一塊錢轉一次,轉到什麽是什麽。”

青空笑嘻嘻地摸出兩枚硬幣,放進一邊的鐵皮盒裏:“轉兩次。”隨後對連默微笑,“你先來。”

連默搖頭:“我從小便沒有中獎的運氣。運氣最好的一次,也隻中了一根珍寶珠棒棒糖。”

青空也不客氣,攤開兩手,湊到嘴邊,吹一口氣在手心裏,定一定神,便伸手去撥轉盤上的指針。

指針下頭的軸十分潤滑,輕輕一撥,就飛快旋轉起來,漸漸慢下來,指向龍,卻並沒有停,繼續慢悠悠地旋轉,又指向鳳,仍未停下來,最後停在金魚上。

青空“哈”一聲:“還不錯。連默,輪到你了。”

連默在心裏默念了聲“千萬別太難看”,這才撥動指針。

當指針停在麒麟上時,連默自己都忍不住“啊”一聲。

老師傅笑眯眯地從麥秸垛上抽出麒麟和金魚,分別交到兩人手裏。

兩人執著麥芽糖畫繼續往前走,青空毫不客氣地咬了手裏的金魚一口:“不嚐試一下,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麽。”

連默點點頭,也輕輕咬下一截糖麒麟的角,含在嘴裏。

兩人並肩穿過馬路,來到新街上。與舊街相比,新街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有在街口推車賣花的婦女看見青空與連默,揚聲對青空道:“帥哥,買一束玫瑰送給女朋友吧!”

青空瞥見連默一口白牙猛地咬下一角麥芽糖來,嚼得咯嘣作響,忙收了笑容,目不轉睛地偕連默從賣花的推車前走過,免得惹惱了她。

兩人在新街上找到掛著古樸的木質牌匾,門口裝飾著圖騰雕塑的文身店,推門而入。

店內光線柔和,牆壁上貼滿了拍立得照片,以各種筆跡留下各式各樣的塗鴉。一側貼牆豎立著擺滿圖書雜誌的巨大書櫃,下頭則安置了一圈看起來就讓人想蜷在上頭捧一本書閑閑度過半日時光的柔軟沙發。空氣中有一個沙啞的女聲,在慵懶地唱著:“You know that I'm no good厖”

有女郎半**趴在皮椅上,任由一名光頭壯漢在她**在外的肩背處,用文身槍一針針地描繪圖案。

光頭壯漢聽見響動,頭也不抬,隻遙遙朝沙發方向揚了揚下巴:“請坐,稍等。”

青空與連默在店內的沙發上落座,青空從後頭書架上取了兩本雜誌下來,自己和連默人手一本,打發等待的時光。

過了大約半小時,光頭壯漢終於完成手上工作,仔細交代女郎文身後的注意事項,又自櫃架上取了文身專用藥膏給她,錢貨兩訖,送走女郎。這才轉身,一邊脫去手上的一次性手套,一邊迎向連默和青空。

“兩位打算文身?”壯漢聲音渾厚有力,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青空連默自沙發上起身,將稍早在老街的說辭又說了一遍:“聽說老板你這裏能做這樣的文身。”

壯漢看了一眼連默手機裏的圖片,又抬眸看看沉靜的連默:“這個文身確實出自我手。”

青空眼裏掠過明亮的神采:“請問老板還能不能想起這位前來文身的客人?有什麽特別之處,或者她的個人信息?”

連默靜靜站在青空身側,並不插嘴。

光頭壯漢聞言,細細打量二人,最終搖搖頭:“來我的‘刺青’要求用印度墨繪文身的客人不多,也就是大約半個月前曾經為一位客人做過這樣的文身。當時因為有人陪她一起來,所以我並沒有和她進行過多交流。”

“不過,”壯漢在兩人失望前,語音一轉,“我記得客人文身後,與同來的朋友合拍了張拍立得,貼在那麵牆上。照片應該還在,兩位請自便。”

說罷壯漢一指那麵照片牆,隨後徑自走開處理其他事務,並不在一旁探頭探腦。

連默與衛青空站在密密麻麻貼滿照片的牆前,彼此對視一眼,頗有默契地各從一側開始仔細找起。

連默微微仰頭,望著牆上的照片。照片裏多數是年輕稚嫩的麵容,有人笑逐顏開,有人沉默冷肅,有人雙手握拳,將文滿了圖案的手指直麵鏡頭,亦有人隻將一個冷豔的背影留給相機。

連默不曉得他們經曆痛楚,將圖案文字文在皮膚上,是出於什麽目的,會否有朝一日,皮膚上的刺青清晰依舊,當時的心情卻早已不複記憶?

“連默!”那邊青空低聲喚她。

連默從遊走的思緒中脫身,走向青空。

青空抬手指一指牆上眾多拍立得中間的一張:“你看。”

連默順著青空所指,微微眯起眼睛看過去,隻見一張照片裏,一頭烏黑濃密長發披散在光裸肩膀上的美麗女郎,半側著身將下巴壓在男伴的肩膀上,微微咬著豐潤的嘴唇麵向鏡頭,眼裏有笑。照片拍攝的角度能看見她背部栩栩如生的羽翼文身,而與她同來的男伴卻隻能覷見一角壓在棒球帽下的冷冷側臉,陰影重重,看不清麵目。

連默對青空點點頭:“是她。”

發色、妝容、服飾都能改變,可是一個人的麵部骨骼結構特征輕易不會改變,所以連默一眼便認出照片裏的黑發美麗女郎,正是躺在她法醫實驗室冰冷的解剖台上的死者。

衛青空轉而揚聲對半靠在櫃台裏低頭擺弄手機的壯漢道:“老板,借一步說話。”

壯漢收起手機,與青空到店內一角交談。

“這是我的證件。”青空向壯漢出示自己的警官證。

壯漢掃了一眼證件上的常服免冠照,雙手慢悠悠插進褲袋裏:“小店是合法經營……”

隔著半臂遠的距離,青空能感覺得出光頭壯漢衣服下麵肌肉鼓脹的力度,不由得微微一笑:“老板請別誤會,我們隻是想借你店中的拍立得一用。”

壯漢一愣,隨後咧嘴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來:“盡管拿去!這些人拍照留念以後,多數都忘得一幹二淨。”

青空淺笑:“若可以,事後一定歸還。”

得到老板的許可,青空返回連默身邊,朝她豎起雙手大拇指。

連默見狀立刻將斜挎在身前的墨綠色醫生包的前蓋打開,從邊袋裏抽出一副手套,熟練地戴上,又取出一隻中號塑料物證袋。待青空用手機拍照存證後,連默撐開袋口,小心翼翼地取下以雙麵膠固定在牆麵上的拍立得,慢慢放進物證袋中,仔細地按上袋口的密封膠條。

“有備而來?”青空忍不住挑眉。他身上就沒帶著這些取證用的裝備。

連默抿一抿嘴唇,把物證袋放進醫生包裏:“習慣使然,走到哪裏都帶在身上。”

“這是個好習慣,我要偷師偷起來!”兩人走出文身店,青空玩笑著對盡量和他保持安全距離的連默說。

“嗯,我也是和師父學的。”連默不解風情地說道。

青空默默轉過頭去,在連默看不見的角度暗暗一歎:唉,這姑娘真心能憋死人!換個伶俐點的女孩子,這會兒大概都會把話茬接過去,或俏皮或爽快地回應他,偷師可不能白偷哦!要請我吃飯啊!

這時候他自然是無有不應的,正好趁機和同事打好關係。

奈何偏偏遇上連默這個呆子,簡直是媚眼做給瞎子看了。

這邊青空鬱悶連默木篤篤不接眼色,那邊費永年則在頭疼眼前的人太會打蛇隨棍上。

來人與費永年年紀相仿,身高相差無幾,刀條臉,濃眉深目直鼻,上唇微薄,下唇豐厚,看人總是似笑非笑。穿一件卡其布軍裝風格外套,裏頭一件白色低圓領汗衫,露出一截古銅色胸膛。下頭穿一條洗得發白的窄腿牛仔褲,襯得兩條腿筆直修長,腳踩一雙咖啡色運動人字拖,倚在一輛**的亮黃色路虎攬勝極光概念敞篷跑車旁,一手插在褲袋內,一手向費永年揮了揮:“老費,這裏!”

“陳哥來找費隊啊?”

“小陳有空多過來坐。”

“師兄又換新車了?!”

來來往往的警隊成員紛紛與來人打招呼,他也一一微笑頷首回應。

費永年捏了捏眉心:“陳況,找我有事?”

陳況拉開車門,做了個請他上車的手勢:“老費,我們路上說。打個電話給嫂子,叫她別燒飯了,我繞到嫂子單位接她下班,我們一起吃個飯。”

費永年不為所動:“有什麽事,就這裏說吧。”

陳況也不覺尷尬,推上車門,雙手插在褲兜中,趿著人字拖慢悠悠地走到費永年身邊,與他並肩而立:“你想必應該已經猜到我所為何來。”

費永年瞥了陳況一眼。

他與陳況是當年政法大學刑偵專業的同學,還是室友,因他比陳況大半年,所以陳況一直喊他老費。畢業時他們都因品學兼優而被分配進本埠刑偵科。當時他與陳況真的是滿腔熱血,即使是前輩交付下來的小任務也完成得一絲不苟,務求完美。

因為兩人表現出色,沒過多久,就雙雙被選入刑偵隊,成為當時刑偵隊最年輕的刑警。他為人比較沉穩老成,陳況則比較活潑熱情,兩人搭檔,雖然不能自誇無往而不利,卻也是屢破大案要案,一時風光無兩。

直到四年前。

那時他剛剛結婚,正是新婚宴爾,陳況也有了一個感情穩定,打算結婚的女朋友。一切都順遂得仿佛一場夢般,叫人不願醒來。恰恰彼時市裏出了一樁連環碎屍案,先後在市郊城鄉接合部的水塘裏打撈出三包碎屍,死者皆為從事娛樂行業的年輕女性,影響極其惡劣。市領導向市局施加壓力,要求盡快破案。

市局以他和陳況為首,成立了專案組,限期破案。經整個專案組的認真取證調查排摸,最後所有線索都指向了一位高官在本城讀大學的獨子。正當他們打算申請批捕嫌疑人的時候,他妻子在單位被人檢舉挪用公款,麵臨牢獄之災;陳況的女友在晚歸途中險遭強奸,雖說是虛驚一場,但那女孩子最後還是和陳況分手。他和陳況因而各自焦頭爛額,很難不影響辦案進度與質量。

這件碎屍案最終以一個有精神病史的刑滿釋放無業人員強奸並殺害妓女,隨後殘忍地碎屍拋屍的定論而結案。

至於高官的兒子,早在結案前便已飛赴國外留學,全然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更不消說接受法律製裁了。

而他,妻子丟了穩定的工作;陳況,失去相戀兩年的女友。

美好的世界轟然崩塌。

專案組解散後,陳況沉寂了一段時間,最終向局裏辭職,轉而投身私人調查領域。他雖然堅持留了下來,但滿腔熱血,到底淡了很多。

這些年兩人也偶爾見麵,卻都默契地絕口不提舊事。

費永年知道,他們很難做到忘懷,隻好將之塵封在記憶深處,直至未來的某一天,什麽人或者什麽事,將往事喚醒。

“你是知道規矩的,陳況。”費永年淡淡地對陳況說。

“老費,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說吧。”陳況堅持。

費永年略加考慮,點點頭:“街角有家咖啡館。”

說罷,兩人步調出奇一致地向外走去。

“案件還在調查階段,你知道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有關的信息。”費永年抿了一口特濃咖啡,緩聲對陳況說。

這些年他與陳況也頗見過幾麵,好幾次都是陳況為辯方做調查時兩人碰個正著。

陳況微笑,從卡其外套的內插兜裏抽出一個對折在一起的文件袋,推到費永年跟前。

費永年挑眉:“這是什麽?”

陳況勾唇:“打開來看看。”

費永年取過文件袋,解開繞在袋口的棉繩,微微撐開文件袋往裏看了一眼。裏頭是三五張傳真紙。

在陳況笑眯眯的注視下,費永年拿出傳真紙,迅速瀏覽了一下,隨即抬頭,以銳利的眼光望向坐在他對麵的老友。

陳況攤一攤手,並不賣關子:“出事後第一時間,信氏的律師便聯係我調查取證。這是信以諾這一年來的定期血液檢查報告。

“信二少爺雖然有酒後鬧事的前科,但信大對他的管教還是很嚴格的,當即送信二戒酒,又要求弟弟定期驗血驗尿,若檢查出酒精與其他違禁成分,便停掉信二的生活費。從血液檢查報告看,信二少頗老實安分了一段時間。

“此案疑點重重,首先所有證人都能證明事發當晚信二神誌清醒,與死者相偕,驅車離開酒吧。酒店前台與服務員也明確表示信二入住酒店時並無異常。在兩人進入酒店房間到事發的數個小時裏,左右住客也未聽見爭執與響動。”陳況呷一大口咖啡,“信二與死者初識,沒理由行凶殺人。更重要的一點是,他自陳隻喝了兩杯紅酒就失去意識,全然不記得後來發生的事。你不覺得很蹊蹺嗎,老費?”

費永年不接他話茬:“此案還在調查取證階段,並未進入訴訟程序,警方會大力調查,還原事件真相。”

陳況一摸鼻尖,微微一哂:“老費你也學會打官腔了。”

“無論你的調查取得了什麽進展,都應第一時間與警方聯係,不要擅自行動。”費永年苦口婆心地叮囑陳況。隻是一句“你要相信警方”他知道陳況無論如何也是不肯聽的。

陳況不理會費永年,摸出鈔票放在桌上,扔下一句“我還與人有約”,就邁著大步,先行離開。

費永年望著咖啡桌對麵,隻喝了兩口的咖啡,無奈地一笑。

回到家,妻子秦青已經下班,正在廚房準備晚飯。聽見他進門的響動,在廚房裏揚聲說:“永年你洗個手,飯菜馬上就好!”

“不著急,我還不餓,你慢慢來。”費永年放下公文包,脫下外套掛在門後的衣掛上,自去衛生間洗手,然後躲在北陽台抽了根煙,這才回到飯廳裏。

飯菜都已經擺上桌,兩葷一素一個湯,一人一碗雜糧米飯。

妻子的廚藝不算出色,可是費永年吃得很香。做他這一行,看多了悲歡離合,有時難免要讓自己在工作中變得鐵石心腸。隻有家裏,才是真正能讓他放鬆的地方,他格外珍惜給他這個家的人,珍惜這個願意為他洗手做羹湯的人。

吃完飯,費永年主動收拾碗筷,送進廚房去洗幹淨,然後兩夫妻坐在沙發上吃水果看新聞聯播。

當新聞播出五·一四特大火災調查的新聞時,秦青不由得握住了丈夫的手:“最近你們局裏為了這件事,一定很忙吧?”

何止是忙?簡直腳不點地,焦頭爛額。費永年心裏想著,麵上便露出淡淡的倦色來。

秦青緊一緊手上的力道:“你也注意自己的身體,到底不年輕了……”

費永年點點頭:“我會的,你別擔心。”

“上次我們公司年會組織去的生態農莊環境不錯,要不我們周末去那兒玩一天吧?把你隊裏的小吳小趙他們都叫上,大家一起吃個飯,放鬆放鬆。”秦青緩緩地以拇指摩挲丈夫的手背。

隔了良久,她也沒聽到丈夫的回應,微微轉頭一看,費永年已經靠在沙發上,仰麵朝天,睡著了。

即便如此,也是靜悄悄的,並沒有如雷貫耳的鼾聲。

秦青試圖收回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丈夫抓得緊緊的,嘴角不由得浮上一縷微笑。

次日上班,費永年與衛青空在辦公室碰頭,將取得的信息與對方做了交流。

衛青空把從文身店獲得的拍立得照片用吸鐵石貼在線索板上,拿馬克筆在女死者旁的男子下麵打了個問號。

“根據文身店老板的描述,與死者同來的男子應是她的男朋友。死者死亡至今已經超過三十六小時,但她的手機始終無人撥打進來,這是個疑點。”青空指了指照片上看不清容貌的男子,“身為男友,這一點有些說不通。”

一旁有警官將法醫實驗室早晨送上來的屍檢報告遞到費永年手中。

費永年翻開仔細看了一遍,隨後交給衛青空:“你也看看。”

衛青空一看那份屍檢報告,隨後露出深思的表情來。

子宮內膜增厚,腺體、血管有增生現象,血液中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濃度大於一百,可見十毫米乘六毫米胚囊……檢測出伽馬-羥基丁酸成分……

衛青空緊了緊手指:“費隊,我下去一趟!”

費永年頷首:“一起去吧。”

上頭對於五·一四特大火災的偵辦進展很重視,法醫實驗室這兩天幾乎是連軸轉地在對火災現場提取的證據進行分析,他也正要下去了解進度如何。

待兩人下樓來到實驗室,衛青空隻來得及瞥見兩位法醫助理將一具被大火焚燒得麵目全非、焦炭一般的屍骸,小心翼翼地裝進黑色屍袋裏,輕輕拉上拉鏈,放在不鏽鋼陳屍台上,等待稍後送往停屍房,背上就挨了費永年一掌。

“發什麽呆,快去連法醫辦公室吧。”

衛青空聽見自己後背胸腔傳來的聲響,強忍著才沒有齜牙咧嘴,隨後沿著走廊朝裏走去。

他不知道費隊是否看出了什麽,但恰在剛才,他有刹那失神。十一條鮮活的生命,轉瞬間在大火中被吞沒,燒成焦黑的屍體,聽新聞和直麵骸骨所帶來的衝擊,全然不同。

衛青空回頭看一眼走進感應門內的費永年高大寬厚的背影,不由得暗暗一喟,費隊是怕他承受不了這樣的心理衝擊嗎?

不待他多想,他已經走到感應門前,門無聲無息地向左右兩側滑開,門內連默正與實習生將無名女屍裝進屍袋中。

連默最後看了一眼女郎的容顏,隨後邊將塑膠屍袋的拉鏈緩緩拉攏,邊對實習生說道:“中國人自先秦時便已有在身體上刺字的記載,當時是一種懲戒犯人的刑罰。”

“黥刑。”實習生將露在屍袋外頭,死者淡淡的亞麻色頭發塞進袋子裏去。

連默讚許地點了點頭:“後來逐漸演變成一種土著和少數民族特有的習俗,《淮南子》中曾有記載:‘閩越之地陸事寡而水事眾,人們遂斷發文身,以象鱗蟲,為蛟龍之狀,以入水,蛟龍不傷也。’出江入海的人通過文在身上的鱗紋,以期模仿魚龍之態,從而避免為魚龍所傷。”

“原始的仿生?”實習生也不驚訝。

“通過在身體上文刺猛獸、祥紋、佛偈,人們祈求獲得神佛庇佑,以使鬼怪回避,這是一種美好的心願。”當拉鏈最終將光明阻隔在屍袋外頭,一邊是塵世,一邊是死亡時,連默輕聲歎息,“可惜她背後的天使之翼,終究沒能保護她不受傷害……”

“在信以諾的血液樣本中也檢出伽馬-羥基丁酸了嗎?”青空在連默身後問。

實習生見機將屍體推往停屍房,而連默則摘下一次性手套,扔在回收籃內,招呼青空:“你來得正好,嫌疑人的血液報告也已經出來了,我正想給你送上去。”

說完從工作台上取了報告交給青空:“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不高,但伽馬-羥基丁酸含量高得足以使一個成年男性昏迷並產生暫時性失憶的症狀。死者體內的伽馬-羥基丁酸含量比他還要高,由此導致過敏性休克,最終死亡。在有嫌疑人指紋的酒杯中,以及地毯上的酒漬中也檢出相同成分。”

“所以這是一樁約會強奸藥過量導致的意外?”青空皺眉。

連默搖搖頭:“嫌疑人體內的酒精與伽馬-羥基丁酸含量掌握得恰到好處,像是經過計算,能令他昏睡不醒又不至於傷害他。而死者懷孕已超過四周,應有明顯生理反應,不可能不被注意到。從她體內的酒精含量非常低就知道,她已經有意識避免攝入酒精成分。”

“假設信以諾打算用藥強奸死者,那他自己沒道理也攝入約會強奸藥;反之,假設死者本打算用藥放倒信以諾,她自己更不可能喝下如此高劑量的伽馬-羥基丁酸……”青空壓一壓手腕,忽然靈光一現,“她不是獨自前來!照片裏的男朋友一定也在案發現場!”

不管出於什麽目的,死者打算令信以諾昏睡不醒,才方便行事,事後信二少爺還不會記得當時的情形。而要製造出使人信服的假象,單憑瘦弱的死者可處理不了昏迷的信以諾。所以當時一定還有第三個人在現場。

“謝謝你,連默!”青空拿著一遝報告在連默肩頭一拍,然後轉身大步流星地回樓上辦公室去了。

連默微微聳了聳肩,回頭繼續做自己的事。

青空將血樣的檢測報告,同自己的推理悉數對費永年說了:“我打算將案發前後的酒店監控錄像再看一遍,也許有什麽疏漏的細節。”

費永年朝他豎了豎拇指:“加油!”

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頭,信以諶結束與遠在歐洲的父母的視頻通話,頭疼地揉一揉額角。

這件事,他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二老終是要知道的。但在事情得以解決後讓他們知道,總比一切都還毫無著落時告知他們要好些。

自書房出來,他恰好碰見捧著早餐托盤的阿姨從樓上下來。

“蓉姨。”信以諶對阿姨點點頭,“以諾又賴在房間裏吃早飯?”

阿姨圓潤的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來:“二少爺心情不好。”

信以諶淡淡地哼了一聲:“中午他要是心情還不好,就讓他餓一頓。”

阿姨搖頭淺笑,隻管捧了餐盤轉進廚房去了。他們兩兄弟之間的事,她可不摻和。

以諶稍加思索,便緩步上樓,在以諾門前駐足,敲門。裏頭沒有應門,他也不客氣,自行推門而入。

兩兄弟的房間,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

以諶的房間幹淨整潔,物品擺放得一絲不苟,令人一望即知主人是行事沉穩利落,不拖泥帶水的性格。

以諾則恰恰相反,房間裏隨處丟放著個人物品,脫下來的襪子也會丟得東一隻西一隻,手機以一種極其悲壯的姿態沉在半滿的水杯中,死不瞑目。

以諶歎息,循著隱約的聲響穿過雜亂無章的起居室,推開娛樂間的門。

隻見弟弟以諾坐在模擬駕駛室裏,雙手緊握方向盤,通過屏幕,在虛擬世界裏感受在銀石賽道上飛馳的刺激快感。

以諶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著以諾險象環生地通過兩處連續的發卡彎,接著繼續在賽道上狂奔,直至屏幕上跳出成績,他才咳嗽一聲,提醒以諾自己的到來。

以諾有些悻悻然地退出遊戲,從模擬駕駛室裏鑽出來,心不甘情不願地來到兄長麵前。

以諶抬腕看了眼手表上的指針,隨後負了雙手,壓下一聲歎息,對仍穿著居家服的弟弟說:“換好衣服,我送你去黃伯伯的律師行。”

信二少一句“不去!”噎在喉口,如何也沒辦法擲地有聲地摜出來,隻得憋憋屈屈地去衣帽間,找齊一套休閑裝備換上,跟在信大身後,下樓坐上中規中矩的雪佛蘭副駕駛座,前往黃偉榮律師事務所報到。

兩人到達黃偉榮律師事務所已經將近正午,辦公室裏人不多,想是都去吃午飯了。事務所位於寸土寸金的貿易區內,辦公室租在低調的商務樓裏,與金融區隔江相望。從黃律師的辦公室看出去,開闊的江景與金融區高低錯落的摩天樓相映成趣。

以諾與黃律師打過招呼,便往沙發上一坐,取了一旁矮櫃上的雜誌,信手翻閱,對外頭碧水藍天的景致視若無睹。以諶見狀,與黃律師握手致歉:“黃伯伯,實在失禮,要將劣弟安排在您眼皮底下做事。”

老好人黃律師微笑:“哪裏哪裏,他不嫌悶就好。”

此時秘書打內線電話通知黃律師,陳先生到了。

“請他進來。”黃律師對信氏兄弟道,“正好你們也在,來見見我最好的調查員,想必已有最新進展。”

不多時,陳況敲門進來。

信以諾原本百無聊賴地坐在沙發裏,如何也靜不下心來,這會兒正撐著腮看兄長與黃律師寒暄,忽然間見一個頎長健美的青年,穿卡其色襯衫,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腳踩一雙柔軟舒適的人字拖鞋,隨意中透出一股落拓不羈來。

信二少的眼睛倏忽一亮,大放明光。

黃律師居中為三人做介紹:“以諶,以諾,這是事務所的首席調查員,陳況。陳況,這兩位是委托人,信以諶,信以諾。”

未等以諶與陳況握手,以諾已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一個箭步躥到陳況跟前,格開以諶的手,就想去拉陳況。

陳況眼角餘光瞥見一個人從沙發方向撲過來,耳朵裏雖然聽見黃律師的介紹,可是身體卻早他一步,下意識地做出反應,右手一張,卡住了來人的手腕,手臂一繞一帶,就將來人的膀子反擰在了背後。

以諾疼得“嗷嗷嗷”地叫了起來。

陳況卸去手上的力道,將信二少推開。

以諶甩給弟弟一個“你活該”的眼神,與陳況握手:“陳先生,你好。”

“你好。”陳況言簡意賅,並不多話。

黃律師請二人落座,詢問調查進展。

“信先生血液樣本中檢出GHB伽馬-羥基丁酸,俗稱約會強奸藥的成分。”陳況將信以諾身上采集的血液樣本送去自己信得過的單位做了檢測,果然不出所料,回想不起事發當晚情形的信二少,確是攝入了致幻劑。

信二少正揉著手腕期期艾艾地湊近,聞言忍不住要為自己辯解:“大哥我從來不碰這些東西的,你要相信我啊!”

在座的三人都沒有理會他。

“信先生很幸運,攝入的劑量隻是使他昏睡,醒來以後喪失當晚的記憶罷了,”陳況梳理事發經過,“女死者就沒那麽幸運了……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設法證明信先生並沒有提供GHB,相反也是此事的受害者之一,他當時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其他的,就交由警方處理。”

“讓我也參與調查吧!”以諾興致勃勃地毛遂自薦。

仍沒人搭理他。

“我的線人提供消息說有人認出女死者,但是不願意到公安局錄口供,我已經請線人居中安排,稍後見麵。”陳況看一看手表,“還有四個小時。”

“黃伯伯,大哥!”以諾放軟了身段哀求,“讓我一道去吧。”

陳況睇了信二一眼,他雖是不耐煩軟趴趴的公子哥兒,然則此事顯然不是他做下的,遂並沒有出言反對。

以諶與黃律師對視一眼,隨即點點頭。也該讓以諾認識一下真實的社會和人性了。

中午在律師事務所所在的大廈裏的一家餐廳內用過便飯,黃律師有事,先行離開。以諶到一旁致電秘書,遙控處理一應事務。

以諾就坐在陳況對麵,笑眯眯地追問陳況,調查員的工作辛苦不辛苦,是否充滿驚險刺激,可有意想不到的奇遇?

陳況雖然煩他,到底也忍不住多瞥了他一眼。案發至今還不到四十八小時,信二少爺已經無事人般,通身上下沒有一點點煩惱跡象。這時候難道不應該竭力回憶,努力尋找證據,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嗎?

以諾並未領會陳況這一眼裏的含義,自顧自喋喋不休地說起自己最向往的狂放不羈的生活。

“不如我與黃伯伯打聲招呼,到你手下做事吧。”信二少驀地異想天開。

那頭交代完公事,收了電話踅回來的以諶聞言,不輕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一拍:“這件事解決以前,你如果不想足不出戶,就老老實實在黃伯伯這邊朝九晚五。”

陳況見狀微笑。信大少爺倒是個明白人。他當年自公安係統辭職,前途一片渺茫,多得黃律師給他機會,參與案件的調查取證工作,這才慢慢在私人調查一行做出名頭來。假使黃律師開口,他還真不好直言拒絕。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出發吧。”陳況率先起身。

三人乘電梯往地庫取車的短短時間,電梯乘客進進出出,不少女客忍不住要往他們身上多看幾眼。三人身高相當,年歲相仿,氣質卻迥然不同。一個陽剛健美,一個溫煦文雅,一個風流倜儻,站在一處,煞是賞心悅目。

可惜,都是一副目不斜視的樣子。

連默與衛青空坐在私人俱樂部的包房之中,一人麵前一杯價值五十塊的蘇打水。蘇打水盛在透明水晶玻璃杯中,輕輕地冒著氣泡,隱隱仿佛能聽見氣泡破滅時發出的“噗噗”聲。

青空將手邊圓幾上的糖果罐遞給連默,自己從中挑了一顆鬆露巧克力扔進嘴裏。

中午吃飯的時候,費隊在食堂裏叫住他,對他說有線人知道一些情況,但不願意公開露麵做筆錄,所以讓他下班前到這家俱樂部來。

“帶個伴去,不要令對方有壓力。”這是費隊的原話。

青空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找了連默一起來。

連默話不多,甚至有點呆,很不擅交際的樣子,但——他喜歡她並不咄咄逼人的感覺。

刑偵隊裏有不少女同事,年輕,模樣也周正,英姿颯爽。隻是過於硬朗了,難免就帶著些巾幗不讓須眉的霸道,野心勃勃,毫不掩飾。

青空倒更願意與連默相處。

“順便請你吃飯,謝謝你昨天陪我去調查。”他連借口都找好了。

連默一想不用自己回家做飯,就答應了。

青空看了一眼平板電腦裏的酒水價目,暗道老板真是賺錢有方。

沒過多久,隔壁包房傳來交談聲,雖不響亮,卻清晰得足以讓他們聽見。

連默在沙發裏坐正身體,青空則一手食指豎在唇前,一手拉了她,靠近牆壁,側耳傾聽。

那一廂,陳況與信氏兄弟,終於等到了姍姍來遲的線人。

她染著火紅色頭發,穿亮片裹身裙,踩一雙紅底高跟鞋,臂彎上挽一隻大紅色鴕鳥皮鉑金包推門而入。見三人分坐在沙發上,各有各的英俊,不由得一笑,朝明顯更粗獷的陳況拋了個媚眼:“況哥是吧。”

陳況點頭,示意她隨意。

她在三人對麵的茶幾上拖過煙灰缸,捧在手裏,轉身走到吧台邊,在高腳椅上坐下,將煙灰缸不輕不重地擲在吧台上,自顧自從包中取香煙與打火機出來,點燃後深吸一口,緩緩噴吐在空氣裏。

“小江說我隻要把自己知道的原原本本說了,況哥就有好處給我?”

陳況取出個將近一寸厚的牛皮信封來,擱在茶幾上,另將從監控錄像上截取的圖像出示給她看。

她先瞄了兩眼信氏兄弟,見兩人顯是對她沒有興趣,終是歇了調笑的打算,吸了口煙,涼薄地吐了個煙圈。

“……你們要查的人,我認識。”她還年輕,隻是長期作息顛倒的頹靡生活,已將她的健康損害,深濃的妝容在昏黃的燈光下才能掩飾眼角的細細皺紋,聲音也因煙酒而變得沙啞,在房間中顯得格外冷漠,“她叫沈安綺,我們是在少管所裏認識的。她中學時在學校裏和人搶男朋友,將對方打成重傷……對方父母有點兒權勢,怎樣也不肯和解,她父母忙著做生意,見錢不能解決此事,又管不了她,隻好任由她被關進去……”

“說重點。”陳況的聲音低沉,不怒自威。

她微微一笑:“看,誰還耐煩聽故事?”

不等陳況的眼風甩過來,她已經把玩著打火機,接著道:“等她放出來,她爸媽早就移民生第二胎去了,誰還會管她是學好還是學壞?我和她是同一批釋放的,見她孤苦伶仃無處可去,就和她一起結伴,混混日子。”

房間內的三個男人都沒有追問她們是如何混日子的。

“後來她認識了個男人,對那男人死心塌地的,說是攢夠了錢,就洗手不幹了。”她自嘲地一笑,掐滅了煙,信手扔在煙灰缸裏,“我當時就覺得會出事,可是又不想為了個臭男人,壞了和她的姐妹感情……”

所以沒有阻止她,因為不想失去這唯一的朋友。

“她和那男的聯手下套做仙人跳,先從高檔酒吧舞廳會館,結識有錢人,誘他們至酒店開房,設法拍下對方裸照,然後要挾對方若不拿錢出來,就將照片分發給他們在乎的人,或者媒體。她每次勒索的錢也不多,不過幾萬十幾萬,那些有錢人也不差這幾個錢。而且她一向隻在一個人那裏拿一次錢,絕不糾纏。那些人求個破財消災,這兩年倒也讓她混過來了。沒想到……”

“你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嗎?”這是陳況最關心的。

她伸手將垂在胸前的一縷紅發撩到背後,粲然一笑:“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們得去問安綺了。”

“安綺已經遇害。”陳況沉聲說出冰冷事實。

包房中有片刻死一般的寂然。

良久,她抖著手,重新燃起一支香煙,猛吸了兩口,吐出大片煙霧,這才隱在煙氣之後啞聲輕笑:“這個笨蛋!”

三個男人被她笑得心下一片惻然。

她卻仿佛下定決心,不吐不快似的:“安綺說,她體質敏感,雖然也抽煙喝酒,可是藥啊粉啊,她是一點兒也不沾的。有一次去酒吧,遇見個賤人在她飲料裏下了藥,多虧那個男人出言提醒,她才沒有喝進去,否則一條命恐怕要交代了。一來二去,她就和那男人同居了。不過那男的有正經工作,我也隻遠遠看見過一眼,並沒接觸過。安綺……想保護這段感情吧,不想他曝光,事後連累他……她最後的住處是在樂苑金庭,據我所知。”

說完,她從高腳椅上跳下來,走近茶幾,彎腰伸手取過信封,再不看三人,就此揚長而去。

待她的腳步聲自走廊上去得遠了,陳況站起身,走到一側掛有液晶電視的牆壁前,往牆上一按,牆壁緩緩左右滑開,露出另一頭屏氣凝神聽牆腳的連默與青空。

連默本來被青空拉著聽牆腳,這會兒牆壁突然左右裂開,不由得微微一怔。

青空卻早曉得隔著牆能將另一邊聽得清清楚楚,想必這兩間包房原本是可以連成一間大包房的,平時無事,就用能移動的板壁分隔開來。見此情景,便若無其事地拉著連默起身,頷首微笑:“師兄。”

陳況是認識衛青空的,和連默,卻是第一次見麵。

他早知道連默此人,然而幾次去隊裏辦事,總是與連默緣慳一麵,因故錯過。

“連默,這是陳況陳師兄。師兄,這是連默連醫生。”

連默揚睫,視線與陳況相觸。

陳況頎長健碩,身影將連默整個籠罩,帶著不經意的壓迫。

連默仿似不覺,伸出纖淨的手:“陳師兄。”

陳況與她握手。

他的手因長期在戶外工作,被曬成深麥色,與她長年在室內工作缺少日曬的白皙膚色形成鮮明對比。他的手寬大有力,她的手纖細穩定,輕輕一握,便放開彼此。

僅憑這短暫的一眼一握,陳況卻對這個初見的女孩子有了認知。她的眼神非常幹淨,出奇地冷利,看人的時候簡直像有形的刀刃,能剖開皮肉,直刺內心。與她的眼神相反,她的手卻不可思議地柔軟溫暖。

是個矛盾的女孩子。

信以諶見狀,提議由自己做東,請在場諸人用頓便餐,以示感謝。

陳況點頭表示同意:“線人說的,你們想必也已經聽見了,我這邊隻負責提供線索,洗清信以諾先生的嫌疑,剩下的就交給警方處理。”

五人就此道別,各自離去。

以諾在回家的路上,猶不忘磨著以諶,答應他去給陳況做助理,而不是在黃律師身邊收發文件。

以諶的心思,卻早已飄得老遠。

連默躺在農莊魚塘邊的釣椅上,將釣竿插在扶手側邊的魚竿插座內,臉上覆著還散發著麥秸特有的清香味道的大草帽,膝上搭了一條灰色的薄毯,靜靜地一動不動。

秋日舒爽的風從魚塘上拂過,隨風一道,還有若有似無的桂花香傳來。池塘的水麵泛著粼粼波光,時不時有池魚浮上來又沉下去,留下一圈圈漣漪。

連默的身後,烤架已經準備好了,費永年帶著幾個年富力強精力充沛的同事,正從農莊提供的電瓶車上,將燒烤所需的果蔬肉串,雞腿雞翅,牛排羊排從車上卸下來,又招呼老板再多送幾箱果汁飲料來。

遠遠的,農莊裏的小土狗在歡快地吠叫著,雞鴨“咯咯嘎嘎”地吵成一片。

連默心裏出奇地安寧。

無名女酒店離奇死亡案件,在從線人處獲得重要信息後,便豁然開朗。費隊先申請調閱了封存的未成年人犯罪檔案,和線人提供的信息一致,女死者正是年僅二十一歲的沈安綺。

在確認死者的身份信息後,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便慢慢浮出水麵。

沈安綺在圈子裏,是很有名的。

一則因為她夠美,在尋找一夜情的戰場上幾乎無往而不利;二則她對一夜情對象的要求超乎尋常的高,頗有幾個喜歡夜夜笙歌的闊少成了她的獵物。

闊少們即使上了她的當,吃了仙人跳的虧,為了臉麵,也沒有人站出來聲張。不過闊少圈裏漸漸也都曉得,本埠有這樣一位人物,因此上當的人數銳減。所以她這一次將目標定在剛回國不久的信以諾身上。

青空和小劉警官拿了沈安綺檔案裏的清晰照片,走訪樂苑金庭,調查取證。樂苑金庭屬於城中比較高檔的住宅小區,業主多是年輕貌美的女郎,出入都開著各款被人戲稱為二奶車的豪華座駕。小區的保安措施十分嚴密,進出需要刷卡,來訪車輛需要登記,電梯直接入戶,對應的門卡隻能去對應的樓層。

保安在看過沈安綺的照片後,回憶片刻,才肯定她確實住在小區裏。

“這不是安綺嘛!她平常進進出出都化著妝,其實這樣素顏不是也挺好看?好像有幾天沒看見她了。你們問有沒有人和她同住?有倒是有,隻不過也不是經常過來。什麽樣的人啊?蠻年輕的,也就比安綺大個兩三歲的樣子,人長得比較黑,來的時候總愛戴一頂棒球帽,還戴著墨鏡。有一次很晚了,他來找安綺,都沒摘下墨鏡。這樣藏頭露尾,一看就不是什麽有擔當的。”

這就和刺青店裏得到的線索對上了。拍立得照片中的另一個人也是戴著棒球帽,膚色偏黑。

青空和小劉又走訪了沈安綺樓上樓下的鄰居。

兩家鄰居都是二十出頭的妙齡女郎,穿衣打扮的風格出奇地一致,都是柔軟輕薄曲線畢露的短裙,外罩一件真絲晨褸,光腳縮在沙發裏。聽聞兩人問起安綺,表情都是輕輕地那麽一撇嘴,帶著顯而易見的不屑。

“安綺心高氣傲,看不起我們呢。”其中一人捧著熱氣氤氳的花草茶,小啜一口,“她還打算賺夠了錢洗手從良,嫁人過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呢。嗬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料子!過慣了如今這樣的生活,再回頭去朝九晚五?!嘁!”

又笑眯眯地向青空小劉努嘴:“這是我自己做的芝士蛋糕,兩位警官嚐嚐看。”

見兩人都表示不吃,也不在意,懶洋洋地招呼趴在客廳角落裏的金毛犬過來:“寶貝,來,媽媽做了蛋糕哦!”

青空小劉無語地對視一眼,繼續詢問她是否認識沈安綺的男朋友。

她見兩人問起,眼睛一亮,微微坐正了身體:“上一回小區七夕搞活動,好多人的先生都來了,我總以為安綺也會帶她男朋友一起參加活動,誰知道她男朋友根本沒來。晚上我老公回來,嫌寶貝在房間裏影響他休息,我就把寶貝帶到陽台上,還好生地安撫了寶貝受傷的心靈……總之,我不是有意偷聽,隻是恰好聽見她和她男朋友在樓下陽台,對著星星說什麽深情不改,星月為證的傻話。我還聽見她問那男的,小黑還是黑皮什麽的,反正聽名字就是個上不了台麵的,什麽時候帶她去見父母……”

“小黑?你肯定是叫這個名字嗎?”青空抬頭問。

女郎被打斷,有些不快地摟住了過來吃蛋糕的金毛尋回犬的狗頭,一邊搔著它的下巴,一邊瞪圓了眼睛:“就是類似的名字,隔了蠻久了,誰還能記得那麽清楚?寶貝可以為媽媽做證,是不是?”

金毛尋回犬配合地哼唧了一聲。

“謝謝你配合我們調查。”青空與小劉告辭出來。

小劉長出一口氣,雖然在那金屋中坐了不久,他都替裏頭的女郎覺得壓抑。

兩人得到重要線索,立刻回刑偵隊向費隊匯報。

費永年一聽,立刻批準將綽號小黑的鄭建斌帶回協助調查。

當警方趕至汽車改裝廠時,陳老板不在,前台正低頭玩手機,見警車停在門口,警察亮出證件一邊往裏走,一邊詢問小黑在哪裏時,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小黑今天沒進廠,陳總派他去海關接零件了……”

海關方麵很快證實確實有一批汽車零件通關,但前來接件的人一直沒有現身將零件取走。

晚些時候,改裝廠的陳老板匆忙趕來,一見到費永年和衛青空就一迭聲抱歉,一邊從口袋裏取了香煙出來遞過去:“不好意思,早上正好有事沒在廠裏,耽誤警方辦案了。”

兩人都擺手表示不抽煙,陳老板這才將煙盒收回去:“我一定全力配合調查,知無不言。”

青空瞥了一眼一腦門子汗的陳老板,隻問:“陳先生了解鄭建斌嗎?”

陳生掏出亞麻灰色手絹,擦了擦額角上的汗:“小黑是我一個球友同村同族的親戚,他從汽修學校畢業,來城裏打工,我這位球友就把他介紹給我。小黑人勤快,除了喜歡車,也沒有什麽其他愛好,極老實的一個孩子……”

陳生也沒想到就是看上去如此老實的人,會做出什麽罪大惡極的事,引得警察要上門調查。也不等青空追問,就將小黑的電話住址和盤托出:“不瞞兩位,我這家汽車改裝廠,門麵不小,能經營到如今的局麵也很是不易,客人也都是有些身份地位的。還請警方不要把鄙店牽扯進去。”

待青空按地址前去小黑的住處,不出所料,早已人去樓空。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他有意為之,套房莫名付之一炬。青空到的時候,消防隊剛剛才將大火撲滅,滿處煙跡水痕,一片狼藉。房東正捶胸號啕才裝修一年的房子就這麽燒了。

倒是小劉在陳生的球友處取得些進展。球友說鄭建斌為人頗孝順,每個月都給老家的父母弟妹寄回去幾千元生活費,供父母日常開銷,弟妹上學。他還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隻等他賺夠了錢就回老家蓋新房擺酒結婚。

眾人一致推斷小黑鄭建斌一定是想潛逃回老家,再做打算。

兩天以後,警方在高速公路收費口對過往車輛進行檢查時,從一輛滿載的貨運卡車上,發現了躲在成箱貨物之間的小黑鄭建斌。

他一開始還強作鎮定,辯稱自己隻是舍不得花錢,所以搭順風車回鄉的打工仔,然而在警察取出協查通知,與其上的照片做對比時,終似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癱軟在地。

小黑在被押解回來以後,費永年與青空連夜突擊審訊,最初在麵對商務酒店大堂案發時間段監控錄像截圖裏自己的身影,他尚能自圓其說,可是當青空要采集他的脫氧核糖核酸樣本,與沈安綺腹中的胚囊做基因序列比對的時候,這個皮膚黝黑,看起來十分老實可靠的青年忽然再也無法狡辯下去。

“我交代,我全都交代……”他用戴著冰冷手銬的雙手捂住臉,崩潰道。

他認識沈安綺,正如陳況的線人所說,是在一家人聲鼎沸嘈雜的酒吧裏。安綺美麗無匹,吸引了眾多異性目光。因她不是那家酒吧地盤上的人,惹來兩個常駐酒吧女郎的妒恨,其中一個,趁她不注意,在她的飲料裏投了藥,隨後躲在一邊,等著看她出醜。

在冷漠的都市森林裏,兩個單身男女,以這樣的方式相遇相識,開始了交往。

安綺憤世嫉俗,隻在乎從他身上汲取溫暖,全然不在乎他僅僅是個從農村小鎮上出來的打工仔,連一處像樣的棲身之所都沒有。

他每天看著那些有錢人開著豪車到改裝廠來,僅僅為了換一組汽車內飾,或者是裝上更好的避震器與馬力更強勁的引擎。而他辛辛苦苦地工作,卻隻能換來勉強維持生計的菲薄收入,還要勒緊褲腰帶寄錢回去贍養父母,供弟弟妹妹讀書。

他向安綺透露這樣的憤懣不平,安綺並沒有看不起他。

有錢有什麽了不起?!他至今都還記得安綺說這話時,臉上那種惡狠狠的表情。

他就向往地對她說,等他有錢了,就開一家自己的汽車改裝廠,把父母弟妹都從老家接過來。而安綺則說,她隻要一座大房子,生兩個孩子,無論男孩女孩,她都會很愛很愛他們,絕不會丟下他們不管。

“後來,我們看了好幾部劫富濟貧的電影,安綺和我覺得有錢人的錢都是不義之財,劫他們的富,濟我們的貧,沒有什麽不可以。就模仿電影裏的手段,由我物色對象,她在酒吧等場所引誘對方,至酒店開房。如果去的是我們事先商量好的酒店,我就會在事先開好的房間裏,等安綺給我內線電話。一旦她得手,將對方用藥迷倒,我就走樓梯去她的房間,幫安綺把昏睡不醒的人搬到**,脫光衣服,拍下兩人的裸照。次日,對方蘇醒過來以後,用裸照向對方索要錢財……”

鄭建斌交代到這裏,青空不由得費解:“既然你們是情侶,又一起配合作案,你為什麽要殺害沈安綺?”

鄭建斌用雙手食指緊緊地摳住頭皮:“……我還沒攢夠錢,可是安綺卻不想再幹下去了,她說她懷了我的孩子,催我帶她去見我父母。她說她已經沒有親人了,以後我的父母就是她的親人,她會……好好地孝敬他們……”

青空與費永年對視,這難道就是導致他行凶的根本原因?

果然隻聽鄭建斌接著道:“我在老家是有未婚妻的,隻等著回去擺酒了,我怎麽能帶安綺去見父母?再說,安綺早就不是處女了,我討她做老婆,那不是要一生一世戴綠帽,被人看不起?她說懷了我的孩子,可萬一不是我的呢?我不能讓老家的慧慧失望,讓父母弟妹被村裏的人戳脊梁。所以我一時頭腦發熱,給安綺下了藥,因為憋了一股火,就趁她昏過去的時候和她做了。我聽老一輩人說過,剛懷孕的時候最要小心,要是沒注意行了房,孩子就可能會掉了。我隻是不想要這個孩子,不想帶安綺回老家,我沒想過要她死……”

沒想過?!連默送基因序列比對結果上去給青空時,聽見他和費永年討論審訊結果,不由得嗤之以鼻。鄭建斌懷疑安綺的孩子不是他的,可兩組序列的比對結果顯示他和安綺所懷的孩子,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親緣關係。

酒店大堂提供的監控錄像證實,在警方到達酒店後,他才前去退房。前台接待員甚至還記得他在結賬的時候打聽酒店出了什麽事,一大早的擾攘不已。

他也許是臨時起意,但最終的結果,是一條鮮活年輕的生命和一個還未成形的小生命,齊齊被他扼殺。

不可謂不殘忍。

案件告破,終於可以令死者安息。

沈安綺的遺體,最後由那個不肯至警局做筆錄的女郎領走。

她說姐妹一場,總要送安綺最後一程。

令所有人唏噓不已。

連默透過草帽的孔洞,凝視頭頂的天空。

案件告破,小黑鄭建斌被移送檢察院後,信氏兄弟親自到刑偵大隊向費隊和青空等參與破案的警員表示感謝,不但奉上大紅錦旗,還備下了酒席。

不過費隊隻收下錦旗,婉拒了信氏的宴請。

然後,就趁著周末,案件告破的間隙,叫上刑偵隊的隊員們,到農家樂來舒展身心。

連默憊懶,躲在一邊曬太陽。

那頭,農莊唯一的水泥路上,陳況的黃色路虎攬勝越駛越近,一輛低調的雪佛蘭商務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不多時就來到魚塘邊上。

原本兩個隊裏的女警員正在將醃好的牛排羊排從保溫箱裏取出來,往戶外燒烤架上放,見陳況來了,不由得齊齊停下手中工作,脆聲喊:“陳師兄!”

陳況笑著下車,朝在陽光下曬出一額汗的費永年吹了聲口哨:“老費,我來蹭飯,可歡迎?”

後頭的商務車停在陳況邊上,司機下車,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整箱葡萄酒,從水泥路基鋪設的台階上走下來:“費隊長,這是黃偉榮律師事務所送來的葡萄酒,產自法國普羅旺斯聖瑪德琳修道院,並不對外銷售,請費隊和大家笑納。”

連默聞言在心裏頭“謔”一聲。

聖瑪德琳修道院的修士們釀的葡萄酒,不知道費隊會否留下一瓶,讓大家嚐嚐源自中世紀至今的,古老釀酒傳統技藝釀造出來的美酒?

倏忽頭頂傳來青空的聲音:“連默,來吃烤肉串!”

“青空厚此薄彼,怎麽不叫我們?”小劉大聲抗議。

“來來來,都來試試你們費隊的手藝,老費的烤肉可是一絕,輕易不肯施展!你們有福了!”

空氣中滿是笑鬧聲,連默閉上眼睛,享受這寧靜安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