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

Dark Angel

信以諶接到弟弟以諾的電話時,剛剛吃過早飯,正打算出門。

電話裏以諾的聲音驚慌失措,語無倫次。

他不得不出言安撫以諾:“慢慢說,說清楚。”

“我……”以諾深吸一口氣,“我身邊,有具屍體……”

以諶聞言,沉默一秒,忍不住伸手捏一捏鼻梁:“你在哪裏?”

電話那頭有片刻細微的聲響,然後以諾的聲音重又響起:“我……在濱江路700號……818房間。”

以諶迅速在腦海裏尋找合適人選,然後交代弟弟以諾:“我們結束通話後,你立刻報警,這是其一。其二,不要再碰房間裏的任何東西!其三,在我和黃律師到場前,不要與任何人交談。聽明白了嗎?!”

等聽到以諾惶然的承諾,他立刻掛斷電話,致電為信家服務已逾二十年的黃偉榮黃律師。

黃律師接起電話,笑嗬嗬地問以諶:“這麽早打電話給我這老頭子,可是有什麽好消息要宣布?”

以諶聞此調侃,忍不住苦笑。

最近他攜蜚聲國際的新晉康城影後出席過幾次商務活動,不過是禮貌的攙扶護持,便被媒體捕風捉影,渲染得滿城風雨,連夜宿香閨這等標題都登了出來。有好事者已經在預測他們的婚期以及婚後打算生幾個孩子。

可惜目前有更要緊的事需要他煩惱。

“恐怕不是什麽好消息。”他將公文包放回門口的壁龕,挽起風衣,一邊出門,一邊對著手機說,“以諾說他身邊現在有具屍體,我已叫他即刻報警。”

那邊廂黃律師“啊”一聲,立刻收了玩笑:“他在哪裏?我這就過去!你交代他,在我到之前,保持沉默。”

“以諾目前人在濱江路700號818房間,我正要趕過去。”以諶出門。

“那我們在那裏見。”黃律師並不贅言,率先掛斷電話。

以諶將手機放進上衣口袋中,乘電梯至地庫,取了座駕,驅車趕往濱江路700號。

待他趕到商務酒店門前,黃律師也恰好趕到,兩人默默對望一眼,並肩往酒店內走去。

酒店大堂裏有客人,一邊等前台結算房款,一邊好奇地打聽:“酒店裏出了什麽事?一早擾攘不已。”

聲音不小,在空洞高挑的大堂裏,激起回聲。

以諶微不可察地蹙眉,加大步伐,走向電梯。黃律師個頭沒有以諶高,不得不小跑幾步,才跟上他。

“你別著急,事情未必不可收拾。”黃律師安撫以諶。

“今次事罷,設法送他去梅黛奧拉,在裏麵關上一年半載。”以諶望著電梯下行的數字,淡淡地說。

梅黛奧拉是希臘著名的宗教聖地,建有許多座懸在空中的修道院,經年累月地與世隔絕。即使社會發達的如今,大梅黛奧拉修道院也沒有供人自由出入的階梯,修士與修道院中所需要的物品,仍必須通過滑車,以網兜運送至山上。

修道院裏的修士,如同千百年來在此修行的修士們一樣,過著缺少物質享受的清貧生活。他們的全副身心,就是祈禱和讚美上帝。

也許隻有與世隔絕,才能迫使以諾改掉身上的壞習慣,以諶想。

黃律師微笑,並不讚同:“哪怕送到廟裏,以諾也是一個花和尚。”

電梯這時下到一樓,門一開,裏頭兩名警察,一前一後,將裝有屍體的裹屍袋放在推車上,自裏頭推出。

以諶同黃律師讓到一側,為警察讓路。

以諶望了一眼沒有起伏的厚實黑色裹屍袋,心情更加沉重。

以諾是母親在三十五歲高齡為父親生的孩子,因是次子,又來得艱難,自出生以後,備受家人寵溺。父母並不要求以諾出類拔萃,隻是希望他能擁有他們所沒能享受到的幸福童年。他們給他買最好的衣服,最貴的玩具,買一切他想得到的禮物,帶他去洛杉磯、巴黎,去東京和香港,隻為以諾信口一句:想玩遍所有的迪士尼樂園。

這造就了以諾成年後一意享樂、不負責任的性格。

現在看來,他在洛杉磯加州大學分校醉酒鬧事,最後被學校開除的事,並沒有令他接受教訓,依舊我行我素,最終惹來巨大麻煩。

以諶和黃律師上樓,同一個年輕女郎擦肩而過。

當他與黃律師被警察攔下,盤問身份時,他下意識地轉頭,望向站在電梯裏的女子。

那是個看起來有些呆滯的女孩子,擁有一頭濃密張揚的黑發,皮膚略顯蒼白,眉目清秀,整個人帶著點昏昏欲睡的模樣。然則當她輕輕抬起眼簾,與他四目相對時,那清澈冷靜的目光,簡直似一把有形的利刃,仿佛能切割開他外在的皮肉,直指內心。

以諶微微一愣。

電梯門緩緩合攏,隔絕了他的視線。

以諶未及多想,已看見弟弟以諾由一名身材魁梧的刑警陪伴,從酒店幽長的走廊深處,走了過來。

看見以諶與黃律師,以諾的眼裏升起希望的明光。

“以諶!黃伯伯!”他從無一日似此時此刻,欣喜於見到冷靜自持的哥哥以諶和行動遲緩永遠一副笑嗬嗬模樣的黃律師。

黃律師壓一壓手掌,示意以諾別出聲,隨後上前,伸出手來,對魁梧的警官道:“你好,我是信以諾信先生的律師……”

費永年與黃律師握手:“我是負責調查的費警官。”又看一眼和以諾眉目相似的信以諶,“目前隻是請信先生前往警察局協助調查,請不必緊張。”

“是,信先生本人及家屬一定全力配合警方調查。”黃律師保持微笑,走到以諾身邊,“費警官有什麽疑問,我們一定如實回答,絕無隱瞞。”

一行人來到警察局,費永年尋了一間清靜的辦公室,請信氏兄弟與黃律師落座,為每人倒了一杯水,這才開始做筆錄。

黃律師向以諾點頭,示意他陳述事情經過。

以諾慢慢回想他遇見安琦之後的每一個細節。

昨天他同往常一樣,睡到午後起床。

家裏隻有一個常年為信家看管別墅的阿姨在,哥哥以諶為方便上下班,幾年前已搬到金融區的酒店式公寓居住,父母則出國旅行,順便考察市場去了。

以諾記得自己洗漱完畢,摸進廚房去,從冰箱裏尋了一塊阿姨私藏的巧克力布朗尼蛋糕,為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坐在廚房的餐桌旁,享受自己的“早餐”。

阿姨自外頭進來,看見他已經將一塊巧克力布朗尼消滅大半,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以諾!”

他把最後一點兒布朗尼掃進嘴裏,摸起餐巾抹了抹嘴,起身湊到阿姨跟前,嬉皮笑臉地摟住阿姨肩膀:“奇怪,蓉姨藏著的蛋糕,格外好吃!”

阿姨使出一指禪將他推得老遠:“拍馬屁也沒用!”

以諾嘿嘿笑,也不管阿姨如何反應,傾身在她臉上用力一吻:“晚上我約了朋友,你叫廚師不用準備我的晚餐。”

說罷跑出廚房,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取了外套車鑰匙,自樓下車庫裏將嶄新的碳纖維特製法拉利458開出來。

以諾小時候喜歡火柴盒汽車模型玩具,父母為此特地到全球各地搜尋該公司生產的汽車模型給他,甚至不惜重金向個人收藏者購買絕版汽車模型。成年以後,對金屬汽車模型的熱愛,變成對手工定製汽車的極致追求。

這輛銀灰色,以碳纖維改裝車頂、引擎蓋、前後下擾流、側裙、引擎出風口、進氣與通風格柵的法拉利跑車,是父母送給他的二十四歲生日禮物。日前才完成所有改裝,從德國運抵本埠。昨天剛剛辦理好所有手續,自海關開回來。

他的幾個汽車發燒友朋友得知消息,約他傍晚試車。

以諾自然一口答應。

下午五點一行人在城內一級方程式賽車專業賽場集合,試駕這輛經過安德森改裝公司改裝,徹底脫胎換骨的法拉利458。

當引擎流暢低沉的轟鳴聲響起,以諾覺得自己的血液都為之沸騰,而在直道上以超過三百公裏的時速飛奔,風馳電掣的感覺更使身體中的腎上腺素急劇上升,刺激不已。

等跑車停回起跑線,所有人都忍不住讚歎:“真是尤物中的尤物!”

一行人自賽車場出來,又一起去城中一間新開的酒吧慶祝。

酒酣耳熱之際,其中一個叫小黑的慫恿以諾,同他一起開汽車改裝店:“我出場地和六成資金,你出四成和技術,如何?”

以諾聞言哈哈笑,大力拍一拍小黑肩膀:“若要我出技術,改裝店我要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

他雖然在大學鬧事被學校開除,可到底還是學了些東西的。

小黑摸摸鼻尖,嘿嘿訕笑。

以諾也不介意,轉頭同其他發燒友聊起在車展上看到的一輛瑪莎拉蒂芬迪敞篷跑車來。

“……車身材料及麵漆悉數量身定製,隻此一輛,絕無僅有,在光線下反射出奇特的深灰色帶珠光的金色,如同……”

“一道深灰色烈焰。”一個略略沙啞的女聲,在以諾身側說。

以諾回頭,望進一雙充滿野性的美麗大眼裏去。

“你也懂車?”以諾轉身麵對陌生女郎。

女郎向他微笑,抬手撩動散落在肩膀上的頭發,輕輕甩到背後去,貓一般的眼中帶著自信:“一點點。”

酒吧靡麗的燈光下,她淺淺亞麻色的頭發,如同水色的絲綢,柔順飄逸,黑色抹胸緊身裙,將她窈窕美好的身型勾勒得更加誘人,如同一株從暗夜中走來的帶刺的野玫瑰,賞心悅目的同時,又隱隱帶著一絲危險**。

以諾倏忽覺得整間酒吧都淡出他的感知世界,隻有這美麗女郎,笑盈盈在他眼前。

他從吧台前的高腳椅上跳下來,向女郎自我介紹:“嘿,你好,我是信以諾,朋友都叫我以諾。”

女郎笑吟吟的,大方回應:“嘿,你好,我是安琦。”

以諾的幾個車友擠眉弄眼地在他身後起哄,安琦也落落大方,不以為忤。

以諾自口袋裏摸出帶有標誌的車鑰匙:“有沒有興趣去體驗一下?”

安琦明眸熠熠,露出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好啊!”

以諾伸手抹一把臉:“然後我就和她從酒吧出來,開車在濱江路上兜風……”

夜晚的濱江路退去金融區白日裏的高貴矜持,露出霓虹閃爍的萬種風情,令人迷醉。

車內不大的空間裏,以諾聞見絲絲縷縷若有似無的,如同新鮮青草同柑橘混合的香味,再細細一嗅,又無跡可尋,撩撥得他心動不已。

“……後來我們去了酒店……”以諾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在套房吧台喝了點兒酒,然後……”

“然後怎樣?”費永年停下筆,抬頭問。

以諾有些不知所措:“那之後我就想不起來了,醒過來——就發現安琦已經……”

從那樣鮮活美麗的女郎,變成一具餘溫尚在,卻生息全無的屍體。

信以諶瞪視弟弟以諾,酒駕,帶陌生女郎開房,醒來發現屍體一具,他可否轉身離開,不管信以諾死活?!

費永年從頭至尾翻看了一遍自己做的筆錄,以圓珠筆輕輕敲了敲筆錄本:“你以前不認識死者?”

以諾茫然搖頭:“不認識。”

費永年合上筆錄本:“死者的具體死亡原因還在調查當中,目前還沒有確切的證據顯示這是一起犯罪事件,所以暫時就先問到這裏。隨時還會請信先生前來協助調查,所以在結束調查前請勿離開本埠。”

黃律師當即表示一定盡力配合警方,隨即與費永年握手,同信氏兄弟一起離開警察局。

費永年到樓下法醫實驗室的時候,裏頭正忙得腳不點地。

早前市郊一個在建工地發生火災,大火導致十一人死亡,三十七人不同程度燒傷,火災現場的所有遇難者屍體以及物證都送到法醫實驗室來,上級下達命令,務必在第一時間驗明遇難者身份,查清起火原因,給遇難者家屬一個交代。

從昨天夜間開始,屍體陸續送抵實驗室,法醫們便開始連續不間斷地進行屍檢,從被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骨上竭盡全力地提取基因序列,進行脫氧核糖核酸比對,查清遇難者身份。

房間裏彌漫著燒烤時常能聞到的焦香,然而對知情者來說,散發出這種味道的,絕不是什麽引人垂涎的美食,而是一具具在火災中被燒焦的屍體。

微微發福的主任看見費永年,戴著手套的手向裏頭揮一揮,便又埋頭繼續屍檢。費永年會意地往實驗室裏頭走去。

市警察局的法醫實驗室,三年前剛由上級劃撥經費,購置最先進、最精密的儀器,全盤升級重建,從原先偏居一隅的小太平間兼驗屍房,一躍成為占據警察局地下一層整層樓麵,擁有本埠乃至周邊數省最先進的法醫檢驗技術的實驗室。

升級擴建完成的同時,也麵向社會,公開招聘了一批法醫助理。

法醫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專業,同樣學足五年,醫學專業畢業可以成為受人尊重的醫生,救死扶傷,待遇頗豐,而法醫學專業的畢業生,收入不高,卻要同各色式樣的千奇百怪的屍骸打交道,往往難有理想人選前來應聘。

連默就是那時候前來應考,被招聘進法醫實驗室的三名法醫助理中的一人。其中兩人如今已經掛冠求去,隻有連默,堅持下來,正式升任法醫一職。

費永年推開驗屍房的門,恰好看見連默戴著一次性樹脂片護目鏡,正從死者被打開的腹腔中捧出肝髒,放在電子磅秤上稱重,一旁有個自醫學院來的實習生,在一側記錄數據,然後拍照存證。

“……你知道,這讓我想起法國人視為頂級美食的肥鵝肝……”連默低頭檢視磅秤上的肝髒,“價格昂貴,生產過程十分殘忍。被飼養的鵝自出生開始,就被關在狹小、逼仄的籠子裏,終其一生不見天日。日複一日,被人從喉嚨處插入喂食的鐵管,幾乎直通嗉囊,被迫吃下遠超過自己體重的飼料……最終它們的肝髒將病態地肥大,成為餐桌上的美食。但恐怕沒有人願意正視,他們吃下去的是腫大的脂肪肝的事實……”

費永年聽得啼笑皆非,好在他已經習以為常,倒是難為那小實習生仍能麵不改色,奮筆疾書。

他輕咳一聲,打斷連默。

聽見響動,連默抬起頭來,朝進門來的費永年看了一眼,複又走回屍檢台,低下頭去,伸手自腹腔裏取出子宮,稱重拍照,隨後做了病理組織切片,小心翼翼地放入固定液中,密封後進行編號,稍後將同其他病理組織切片一起進行病理檢驗。

“有什麽發現?”費永年在離解剖台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腳步,問。

連默扯下手套,走到另一側X光片燈箱前,打開電源,用手指在恥骨位置虛畫一下:“死者是成年亞洲女性,聯合麵脊變鈍,幾近消失,背側緣已經形成,推斷年齡在二十二歲到二十四歲之間,喉頭水腫,肺部有瘀血,但是並未檢出勒頸的痕跡。目前死因尚不明確,需要等到病理和毒理報告出來……”

“還有其他線索嗎?”

從酒店房間收集的證據裏,沒有能證明死者身份的證件,酒店前台入住登記也隻有信以諾的身份證信息。

不知道死者的身份,對這起死亡事件的調查,無疑是不小的阻礙。

連默返回屍檢台,戴上手套,輕輕用雙手托起屍體的頭部,微微向一側轉動:“看——”

費永年彎下腰,從屍檢台與屍體之間望過去,看見死者背部肩胛骨位置,有一處青色的翅膀文身。

“另一側也有。”連默示意費永年跟她到電腦前,調出電腦裏的照片。

屏幕上,布滿屍斑的皮膚表麵,一對青黑色翅膀栩栩如生,仿佛隨時要展翅而去,而現實中,這對翅膀的主人,卻再也不會睜開雙眼。

連默將照片打印出來:“希望對你有幫助。”

費永年接過照片,臨走前仍不忘催促連默,盡快把屍檢報告交給他。

信氏是本埠最大的建材供應商,因信譽良好,實力雄厚,城中許多重大建設項目,都由信氏參與建造。坊間傳言,信氏高層同本埠各級領導私交甚篤,這也是為什麽在建工地火災事故如此焦頭爛額之際,上頭仍如此重視此事的原因吧?

信以諶在阿姨前來開門後,向她微微頷首:“蓉姨,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阿姨還不曉得出了事,但是轉眼看見在一旁噤若寒蟬的以諾,心道不知以諾又惹了什麽麻煩,到了要以諶出麵的地步。

以諶率先進門,大步走向樓下書房。

以諾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進門,黃律師同情地拍拍他肩膀。

阿姨識趣,送上茶水後便安靜地退出書房,將門輕輕地關上,把空間留給三人。

以諶待阿姨退出書房,才慢條斯理地端起茶盞,送到嘴邊,頓了頓,仿佛打算開口,又不知想起什麽,最後隻默默喝茶。

以諾在書桌對麵的椅子裏悄悄動一動身體,望著被茶水氤氳的熱氣籠得麵目朦朧的哥哥,忐忑不安。

老好人黃律師也端起茶杯來,眼觀鼻、鼻觀心,一心一意品茶。

書房裏一時間仿佛連空氣都凝滯。

以諾終於忍受不住:“以諶……”

以諶並不理睬他,隻輕輕放下茶盞,從書桌的抽屜裏取出一本黑色皮質封麵的筆記本來。

以諾一見那黑色筆記本,立時覺得背脊一涼。

他比哥哥以諶小五歲,當他略微懂事的時候,以諶已經上小學。放學回來,父母還未下班,家裏隻有保姆和還在上幼兒園的他。

保姆對他,一貫縱容,隻要他不哭,所有他的要求都會被滿足。但是哥哥以諶並不這樣。

以諾想吃點心?可以!把丟在地上的玩具撿起來再吃。

以諾想看電視?也可以!把飯通通吃光就可以去看電視。

保姆如想為他說話,十歲大的以諶會輕輕微笑:“我會告訴爸爸媽媽,你給以諾吃垃圾食品。”

保姆立刻敗下陣來。

當時有關於嬰幼兒吃果凍被噎,窒息死亡的新聞報道,父母為此特意關照保姆,不可以給他吃果凍。彼時他恰恰正迷戀果凍,如有果凍吃,什麽都好商量。保姆為此悄悄買給他吃,隻為讓他能安靜片刻。

偏偏有一天被以諶撞見,從此翻身不能。

以諾哀怨地想,哥哥從那時起,已經知道如何拿捏自己。

以諶從未大聲嗬斥他,隻把他犯的大小過錯,通通記在黑皮抄裏。

“你改了,就畫去一條。若不改,便一直留著,將來可以拷貝一份數份贈送親朋好友以及我未來的侄子侄女……”以諾記得以諶第一次給他看黑皮抄時,他十二歲,正是少年最調皮頑劣的年紀。

直到他後來去洛杉磯讀大學,才暫時與這本黑皮抄告別。

想不到今時今日,又見黑皮抄。

“……我知道錯了!一定改正!”以諾抵不住沉重的壓力,敗下陣來,向以諶求饒,“……我以後一定改!”

他舉手發誓。

以諶將黑皮筆記本合在掌心裏,並不問他哪裏錯了:“以後改?既然要改,就從現在開始。”

以諾點頭如搗蒜:“是是是!從現在開始改!”

“先從晝伏夜出的習慣改起來吧。”以諶向黃律師方向望了一眼,“我記得黃伯伯的律師事務所在招聘助理,以諾雖然對法律一竅不通,但端茶倒水,送信送報,應該難不倒他。”

黃律師適時地放下茶杯,朝以諾微笑:“是啊,我們事務所目前急需助理。”

以諾在肚子裏叫苦不迭,麵上強笑:“以諶……能不能換一個?”

“換一個?”以諶微笑,“那你想做什麽?”

以諾見哥哥一副“可以商量”的樣子,眼睛一亮,一反頹態:“我想自己開一間汽車改裝廠,從原廠進口汽配零件,打造獨一無二的定製改裝汽車!”

以諶將黑皮抄放在書桌上,敲一敲封麵:“今天的事,目前還未被媒體獲悉,隻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或早或晚,都會捅出來。這種風口浪尖的時候,還是低調些,先去黃伯伯那裏工作吧。”

“可是我——”以諾垂死掙紮。

以諶擺擺手:“等此事塵埃落定,你要是還想開改裝廠,我不會攔著你。”

以諾還想為自己辯解,黃律師忍不住輕咳一聲,暗示他此時不宜與以諶叫板唱對台戲。

以諾頓時泄氣,整個人窩進椅子裏,縮成一團。

以諶隻當沒有看見弟弟在黃律師跟前坐無坐相的樣子,低聲同黃律師商量。

“麻煩黃伯伯找個可靠、口風又緊的調查員,去查一查。”

弟弟以諾的酒量,他還是曉得的,沒道理能清醒地驅車至酒店,進了房間以後卻忽然人事不知,記憶全無。

黃律師點點頭,又與以諶寒暄兩句,便拎著公文包,起身告辭,臨走之前,不忘拍一拍以諾肩膀:“明天見,以諾。”

以諾有氣無力地和他告別:“明天見,黃伯伯。”

等黃律師離開書房,以諶把黑皮封麵筆記本鎖回書桌抽屜裏:“事情沒有定論以前,你先體驗體驗上班族兩點一線的生活,其他地方,暫時都不要去了。”

說完起身往外走,手按在門把上,又踅回來:“把你的駕照和車鑰匙都交出來。”

以諾終於跳腳:“沒有駕照,我怎麽上班?!”

“會有司機接送你上下班,爸媽送你的生日禮物,我讓司機稍後替你開回來。”以諶毫不妥協。

以諾瞪向以諶,兩兄弟眼光在空中相交,“刺啦啦”似有火花迸射。

以諶麵上是一點點淡淡的笑容,並不打算改變主意。

因出了人命,以諾氣短,終究無法理直氣壯地堅持自己的主張,隻能從上衣口袋裏摸出車鑰匙一揚手扔向以諶:“駕照在車上。”

以諶伸手接住鑰匙:“我上班去了,你好好在家休息。”

離開別墅,以諶回望一眼身後漸漸合攏的鐵門,暗暗希望這件事在父母回國前能妥善解決。

費永年捏著手裏的照片,麵上帶著淡淡的疲憊。

照片是從酒吧停車場的監控錄像截取的畫麵,像素低,畫質粗糙,但勉強能清楚看到死者的正麵。

“費隊,我已經就信以諾提供的信息,去酒吧查證,他當晚的確是在酒吧內結識死者,兩人一同離開,酒店前台接待也證實兩人進入酒店時看起來都很清醒。酒店保安經理拷貝了大堂的監控錄像……”刑偵大隊的小劉警員瞥見他臉上的疲憊顏色,自動將遞過來的監控錄像光盤收回,“我這就去看看錄像裏有什麽線索。”

費永年抹一把臉。這幾天媒體都在爭相報導在建工地失火,致使十一人死亡,三十七人受傷,其中三人傷勢嚴重,生命垂危,尚未脫離危險的新聞。高層人士交代在尚未明確死因,案件定性前,盡量不要驚動媒體,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然而屍檢報告還沒有遞交上來,他隻能從查清死者身份入手。

目前警方掌握的線索不多,除了知道死者年齡在二十二到二十四歲之間,名叫“安琦”,背後有翅膀文身以外,再沒有任何與死者身份有關的線索。警方失蹤人口檔案和指紋檔案中也沒有能與之匹配的結果。

“吳瑕,把這張照片多複印幾份,分發到各個酒吧、酒店,請他們協助警方調查,看看有沒有人能認出照片上的人。”他叫住從旁經過的警員。

“是,費隊。”

費永年起身,叫上新分來的大學畢業生:“跟我走。”

那年輕人受寵若驚,趕緊追上他的腳步:“費隊,我們現在去哪裏?案發現場,還是法醫實驗室?”

費永年瞥了年輕人一眼:“我們去調查一下嫌疑人。”

年輕人高漲的熱情並不受影響:“費隊,可以讓我開車嗎?”

費永年在走進電梯的同時,將警車的鑰匙拋給他:“開穩點。”

兩人驅車到信以諾經常出入的車友俱樂部聚會地點——本埠的一座豪華轎車改裝廠。

夏日午後的陽光灼熱地炙烤著地麵,遠遠望去,空氣因蒸騰的熱浪而扭曲,路上鮮有人來人往,仿佛所有人都逃離這酷熱,躲進室內,隻餘整座空城。

即使車內開足空調,年輕的衛青空仍然被車窗外斜斜射進車內的陽光烤出一身的汗來。

他剛剛從警官大學刑偵專業畢業,父母一心想安排他回首都工作,離家近些,方便他們照顧。

他卻有自己的打算。

“給我五年,倘使五年仍未達成我給自己設定的目標,就聽憑你們安排。”他坐下來同父母談判,為自己爭取時間與實現夢想的機會。

“三年。”衛父瞥一眼滿臉不舍的妻子,讓步。

“五年。”衛青空堅持。

“五年就五年吧。可是節假日必須回來,不能借故不歸。”衛父知道把兒子逼得急了,恐怕會適得其反。

衛青空如願以償,留在本城。他深知若聽父母安排,回首都在基層幹兩年,隻要不出意外,他就會獲得提拔,從此以後,青雲直上,官運亨通。然而從今往後,難免要背上個太子黨的名聲,無論做出什麽成績來,總難逃背景雄厚,有捷徑可走的議論。

他想要憑自己的真本事,做出一番事業來。

隻不過被分到市刑警大隊刑偵二隊至今,他一直沒機會出外勤,始終被隊長留在辦公室裏,翻閱案件卷宗,打印報告,發協查通知……

今天終於獲得出外勤的機會,哪怕不是去現場,都讓他興奮。

費永年微微閉著雙眼,為自己爭取片刻休息時間。

他能感受到一旁開車的衛青空的興奮情緒。當年他第一次和師父外出辦案時,內心也如同這一刻的衛青空,激動得難以抑製。然而等他到達現場,看到死者血肉模糊的屍體,以及永遠停留在被殺害刹那、死不瞑目的表情,再激動的心情,也會沉重無比。

衛青空將警車駛進停車場,白色雪佛蘭幻想同滿眼望去的豪車相比,顯得格格不入。衛青空有點挪不開視線。哪個男人不喜歡代表速度與**的豪華跑車呢?身為小警察的他也不能免俗。

費永年視若無睹地從一排排豪車中間穿過,大步走向汽車改裝廠的正門。衛青空隻好在心裏說一聲“寶貝回頭我再來看你們啊”,然後加快腳步,跟上他。

改裝廠的自動感應門在兩人接近時左右滑開,一股清涼冷氣撲麵而來,有笑容可掬的接待小姐迎上前:“請問有什麽能為兩位服務的嗎?”

費永年從上衣口袋中取出警官證,向接待小姐出示:“我們是警察,你們老板在不在?”

接待小姐保持職業微笑:“兩位請稍等。”

說完轉身撥內線電話,低聲詢問:“老板在不在?”隨後放下電話,“兩位這邊請。”

她在前頭引路,帶領費永年和衛青空穿過舒適宜人的接待區,經過一扇厚重的門,進入忙碌的改裝車間。

車間裏即便開足冷氣,仍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熱浪。兩旁靠牆的架子上,堆滿各種不同規格的輪胎。車間中央停放著兩輛汽車,一輛被銀灰色防塵罩覆蓋,不見廬山真麵目,另一輛則被千斤頂架空,有人在下頭進行改裝。

車間裏各種工具的聲音時有時無,混雜著人聲,十分忙碌的樣子。

一個穿卡其色工作服,剪短短寸頭,留著胡髭的高大男子從車間另一頭走過來:“兩位警官好,我是這裏的老板,鄙姓陳。不知有什麽能為兩位警官效勞?”

“請問鄭健斌是你的員工嗎?”費永年問陳老板。

高大的陳老板點點頭:“他犯了什麽事?”

費永年微笑:“我們隻是想請他協助調查。”

陳老板十分配合,揚聲叫:“小黑,來一下!”

車間裏回**的電鑽聲片刻之後停下來,有人從正在改裝的汽車底下滑出來,站起身,向他們走來:“老板,什麽事?”

“這兩位警官找你協助調查。”陳老板說完,就退開幾步,到一旁檢視汽車去了。

費永年打量鄭健斌,見他果然如同綽號那樣,皮膚黝黑,整個人結實健碩,帶著一種少見的粗獷性感,仿佛雜誌上的模特。

“你就是鄭健斌?”費永年核實他的身份。

小黑點點頭,伸出手:“你好……”

旋即瞥見手上的機油,赧顏一笑,收回手,從工作服的後袋掏出塊手巾來,來回擦了擦手。

費永年示意他不用緊張:“昨晚八時到十時,你人在哪裏?”

“在濱江大道新開的酒吧。”

“當時還有誰在場?”

小黑回憶了幾個名字:“出什麽事了?”

“你還記得信以諾是幾點離開,和誰一起離開的嗎?”費永年注視著小黑的雙眼問。

小黑的視線微微轉向右上方:“大約十點左右,具體時間我沒注意。他和一個在酒吧裏認識的女人一起離開的。”

說完,頓一頓,小黑忍不住問:“以諾沒出事吧?”

“你怎麽知道信以諾出了事?”費永年不錯過小黑臉上的細微變化。

“不然警察怎麽會來問他的事?”小黑聳肩。

費永年點點頭:“你對信以諾了解多少?”

小黑瞥了一眼不遠處的老板,略略壓低聲音:“以諾是車友俱樂部的會員,把車送到我們這裏來改裝,一來二去就認識了。他為人爽朗大方,對車子十分內行,圈子裏比較有名。我們就是和他一起去試新車,然後到酒吧慶祝。”

“他離開酒吧的時候,狀態怎麽樣?”

“他喝酒很節製,隻喝了一瓶啤酒。”小黑生怕費永年不相信,“有一次車友聚會的時候他說起過,因為在美國喝酒鬧事,導致非常不愉快的結果,所以他開車的時候很少喝酒……”

一直站在費永年身後奮筆疾書的衛青空眼睛一亮,抬頭看了一眼小黑。

小黑渾然不覺,那頭陳老板卻輕輕咳嗽一聲。小黑拿手巾撣一撣手心:“兩位還有什麽要問的?沒有的話,我得回去幹活了。”

費永年留給他一張刑偵隊聯係電話卡片:“如果對昨晚的事還有任何能回想起來的,請打這個電話。”

“兩位警官這邊請。”陳老板等小黑接過聯係卡片,這才請費永年和衛青空原路返回接待大廳。

費永年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陳老板:“陳先生和客戶的關係都很好?”

陳老板微笑,摸一摸寸頭:“來我店裏的客人,我自然希望他們能享受到賓至如歸的熱忱服務,從此成為最忠實的客戶。”

“不知道陳先生對信以諾有多少了解?”

陳老板刮一刮鼻尖,看來這位警官不從他這裏問出些有用的信息是不肯罷休了,索性坦陳:“我認識信二少的時間不算太長,也就一年吧。他是次子,肩上沒有家業的重擔,父母長輩又偏疼他,難免有些富家子的驕縱任性。但他脾氣不壞,並不苛刻,為人頗豪爽。小黑說的事,我也略有耳聞,據說他為此失去即將到手的碩士學位,回國後痛定思痛,在飲酒的問題上比較謹慎。”

費永年在接待大廳站定,同陳老板握手:“謝謝陳先生配合協助警方調查。”

“這是我身為公民應盡的義務。”陳老板客氣地說。

等從涼爽宜人的汽車改裝廠接待廳,走到陽光火辣辣的室外,衛青空不解地問費永年:“費隊,那個陳老板一看就是個老狐狸,講話虛虛實實,幹擾我們做調查,為什麽不深入調查下去?”

費永年覷了他一眼,戴上墨鏡:“做他們這行,接觸的人非富即貴,十分忌諱口風不嚴謹,動輒將客人的隱私透露出去。不過他口徑和鄭健斌一致,言外之意是信以諾不會醉酒肇事。”

“這並不能排除信以諾的嫌疑。”

“所以我們要先回刑偵隊核實這條線索,然後請他來再次協助調查。”費永年拍一拍他的肩膀。

主任恰好一臉倦色地從解剖室裏出來,看見她,招了招手。

連默走過去,足音輕緩。

“第一次自己出外勤,感覺怎麽樣?”主任問。

“還好。”連默輕輕微笑,“讓我想起了讓·奧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爾的畫作《土耳其宮女與女奴》……”

年輕而**的身體圓潤柔軟,如同有一層柔和的光籠罩其上,充滿誘人情調,同她麵對的無名女屍,形成強烈反差。

主任忍不住拍一拍她肩膀:“早點回家休息,這一天大家都累壞了。”

法醫這個職業,每天要麵對太多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的場麵,心理承受能力稍微差些,就會無法從案件中抽離,甚至產生負罪感。這樣的事例他見過不少,好幾個他認為有潛質,值得培養的年輕人最後都放棄了法醫職業。

不過他觀察了連默整整兩年,發現這姑娘發散性思維十分強大,懂得苦中作樂,又耐得住寂寞,是個有前途的。隻是這不分場合的文藝腔,有時候實在使人啼笑皆非。

“我先下班了。”連默不同主任客氣,掩嘴打了個哈欠,往電梯走去。

在辦公樓大廳裏,連默碰見衛青空。

青空三步並作兩步,趕上連默,替她推開門,跟在她身後走出大樓。

“連法醫,有什麽新線索了嗎?”

連默停下腳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兩人之間冷場數秒,她才恍然大悟地反應過來:“費隊把案子交給你辦了啊?”

青空“嘿嘿”一笑:“這是我的第一個案子,還要跟費隊多多學習。”

連默點點頭:“費隊人很和氣,跟著他能學到很多東西。”

青空與連默並肩往停車場方向走:“我想問問你有什麽線索,晚上回家可以研究一下。”

連默在自己的小車前站定腳步:“毒理報告還沒有出來,隻有初步病理組織報告,顯示是由於肺部瘀血和喉頭腫脹導致窒息死亡,不過沒有明顯扼殺痕跡。等實驗室的毒理報告出來,就能知道確切的死因了。”

“還有沒有其他線索?”青空不死心地追問。

“有倒是有。”連默掏車鑰匙的手停在口袋裏,“我已經悉數告訴費隊,相信他已經著手調查了。”

“連法醫,連默,拜托!”青空雙手合十,使出死纏爛打撒嬌大法。

連默感覺有人已經在注意他們,遂打開車門上車,隨後降下車窗,遞眼神給青空,示意他上車。

青空喜出望外地拉開副駕駛座的門,坐進去,順手拉上門,動作一氣嗬成。

連默發動引擎,小車慢慢駛出公安局停車場。

“你去過新源街沒有?”連默在開出一個紅綠燈後,問。

連默將車開得四平八穩:“新源街分老街和新街,是頗有人氣的一條步行商業街,一步一攤,三步一店。從老街到新街,一圈細細逛下來,很需要些體力。”

青空不由得轉頭去看連默。

連默烏黑的頭發仿佛一捧青雲,披散在肩膀上,額頭光潔飽滿,挺直鼻梁,從側麵看上去,秀麗從容。她開車時雙眼直視前方,微微抿著嘴唇,十分專注,有種不自覺的認真。

青空想起在市局辦公大樓裏廣為流傳的段子來。

傳說當時連默剛作為法醫助理被招聘進市局,還處在三個月試用期中。局裏頗有幾個未婚青年對麵容清秀,又低調和氣的連默抱有好感,輾轉托人求法醫實驗室主任從中牽線,借口和新同事聯絡感情、拉近距離,請連默吃飯。

主任也希望能促成一樁美事,遂一口答應。趁中午吃飯的時候,對連默說,同事們想約她聚一聚,聯絡聯絡彼此之間的感情。連默點頭答應。主任得了準信後,打電話給樓上聚餐的發起人,市局信通處的副主管。

副主管一聽,喜滋滋樂顛顛地在本埠最豪華氣派的濱江6號訂了一間包房,可以從落地玻璃窗俯瞰江景夜色,外頭露台還安排了四人弦樂隊進行表演,然後逐人通知時間地點。為了不使連默覺得尷尬,他還特地又叫上兩個信通處辦公室的女警官。

等到下午下班時候,主任拎著公文包到一樓停車場,與眾人集合,獨不見連默身影。信通處的小夥子自告奮勇,替主任到地下一層的法醫實驗室去找連默。

有兩個小夥子見他捷足先登,很是扼腕。不料足足過去十分鍾,那下去找人的小青年才回到停車場:“我找遍辦公室,也沒找到她。”

信通處的副主管問主任:“小連會不會已經先過去了?”

主任一想,也有可能。

哪曾想,等大家到了濱江6號,進入包房,也沒有看見連默的蹤影。信通處副主管雖然麵上仍笑嗬嗬的,連連招呼幾個年輕人都別拘束,心裏卻難免埋怨。

主任也覺得麵上無光。

曲終人散,連默也沒有出現。

次日主任在法醫實驗室碰見連默,問:“連默啊,昨天聚餐,你怎麽沒去啊?”

連默“啊”一聲:“對不起,主任!對不起!我忘記了!”

“小趙下班的時候到樓下來找你,你們沒碰到?”主任狐疑。

連默想了想:“……我那時候還在檔案室……”

這下輪到主任“啊”一聲。

新法醫實驗室建成使用後,過去的法醫檔案,都從暫時存放地搬回新實驗室的檔案室。搬運過程中難免有錯放、誤放的可能,但大體都還保持原有的存放順序。連默初來乍到,他為考驗她的耐心,便先叫她對過往卷宗進行查閱整理。

“我……大約恰好戴著耳機……”連默十分無辜地說。

主任揮一揮手,示意連默沒事了,然後站在走廊上,抹了把臉,望著她的背影。這姑娘看著清清秀秀,斯斯文文,想不到竟是個呆的。

後來這事不知怎的在局裏傳揚開來,漸漸有意約連默出去的人便少了,倒是那天在濱江6號一同聚餐的幾個年輕人,最後竟促成了一對,信通處副主管還吃了一對新人送的謝媒蹄髈。當然這是後話了。

連默久久不見回應,側臉看了衛青空一眼:“衛!”

青空回過神來:“新源街和案子有什麽關係?”

“新源街上有許多家文身店,坊間傳聞最好的文身師就在那裏……”

青空一點即通:“你是說能通過文身師追查到女死者的身份?!”

連默聳肩。

“不如我們這就過去看看吧……”青空眼冒金光,雙手合在胸口。

“你的車……”還在局裏,連默在心裏說。她本打算繞一圈,把他送回市局門口的。

“不要緊,停在局裏很安全。”青空笑眯眯,“回程的時候你把我放在地鐵站就好。”

連默呆一呆,一時竟不曉得說什麽好,最終隻得悶聲不響,埋頭開車。

車行大約四十分鍾後,連默駛進新源街停車場。也許不是周末的緣故,停車場裏空****的,頂上的照明燈半數熄著。推開車門,一股地下車庫特有的濁氣撲麵而來。

連默碰上車門,按下遙控鎖,冷不防被青空一把拉住手腕:“我餓了,你餓不餓?我們先去吃飯!”

連默轉兩下手腕,掙脫未果,無奈被他拉著一路出了車庫。

一出車庫,青空便放開連默的手腕,走在她外側,一手繞在她背後,虛護著她不被步行街上的行人撞到。

兩人在路邊一家生意火爆,需排隊良久的快餐店,一人買一個夾著豐富餡料,澆著厚厚一層黃芥末醬的熱狗,人手一杯熱巧克力,坐在一旁的露天餐桌邊上大快朵頤,全然無視淋淋漓漓的芥末醬,在唇角留下一圈印子。

連默有些意外。關於衛青空的傳聞,她曾不經意中聽到過幾句:京城來的少爺,家中有權有勢,願意留在本城從基層做起,無非是為今後升遷攢些政治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