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語文

1、研讀古籍的階梯

平常以為能讀現代通行的文言文,就可以讀古書,那是不對的。因為古書中有許多文字,現代已不通用,即使可識的文字,其所代表的古代語言,也不是我們所能一目了然的。加之古書經過數千年的輾轉抄寫或翻印,錯誤顛倒脫漏,都在所不免,不經過專門家的考訂,便無從理解。例如《老子》裏麵有一句“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一般文人將“佳兵不祥”作為一個成語來用,意思是窮兵黷武為不吉祥的事,其實把《老子》上的原意弄錯了。清阮元序王引之《經傳釋詞》說:“佳為住之訛,住同惟,老子夫惟兩字相連為辭者甚多,若以為佳,則當雲不祥之事,不當雲器。”“兵”是幹戈等武器的總名,“兵”是不祥之器,文義明顯,隻因“惟”字誤成“佳”字,人們就讀不通了。至於“惟”字隻寫半邊,古銅器銘文已有確切的證明。由此一例,可知學習古代語文是研究古代典籍的必由之路。所以戴東原說:“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必有漸。”

2、所謂小學

研究古代語文之學,自漢以來,稱為小學。許慎《說文解字敘》說:“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六書”即是識字的課程,保氏是小學的老師,國子是公卿大夫的子弟,《周禮》所說,是周代貴族子弟的教育製度,漢代卻用小學來代表其中的一種課程——六書,可說是名詞的濫用。漢以後所謂小學的內容,和周時小學中的“六書”課程也不相同,周代的六書課程隻是教兒童認識當時通行的文字,漢以後的小學卻是考究文字的源流,是專家學者的事業,不是小學生的功課。

漢班固《漢書·藝文誌》開列各種書目,納小學一類的書,如《倉頡》《凡將》《急就》《別字》等,都是“包舉雜字”,或字典性質的書,自此以後,凡屬解釋文字的書,都稱小學。清代修《四庫全書》,將小學類分為訓詁之屬、字書之屬、韻書之屬三種。小學類的書,列在經部書籍的末了,因為過去學者以經學為中心,認為小學不過是讀經的工具。

現代學者對於這門學問,已經正名為文字學與語言學,並且不把它附屬在經學裏麵,因為古代語文的研究,對於社會學、史學及古代各派哲學(諸子)的探討都有關係,不僅和六經有關。

3、六書

六書是造字及用字的方式,其名稱與次序,有幾種講法。漢劉歆及班固的講法是:(一)象形,(二)象事,(三)象意,(四)象聲,(五)轉注,(六)假借。許慎的講法是:(一)指事,(二)象形,(三)形聲,(四)會意,(五)轉注,(六)假借。一般文字學家多采用許氏的名稱,但次序以劉班兩氏所定者為比較合理。現在依劉班次序及許氏的名稱與定義略加解釋。

象形——許氏說:“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日”字,篆文作圓形象太陽,內一畫是象日中的斑點。“月”字,篆文象缺月之形。除“日、月”外,如“山、水、牛、羊、魚、鳥、米、禾、門、戶、子、女、君、臣、手、足、耳、目”等,都是象形,看篆文即可明白。指事——許氏說:“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上下的意思是抽象的,沒有一定的形可以畫,於是畫一橫線作標準,再在橫線的上麵或下麵作一符號來表示之。篆文上這符號就是一較短的橫線,或作直線。其他例子如“中”,以象四方,以丨為表示中央的符號。如“一”“二”“三”,以橫線表示數目。如“刃”,在“刀”口作一記號。如“本”,在“木”的下部作一符號,表示根部;“末”,在“木”的上部作一符號,表示樹梢;“朱”,篆形為,在“木”的中部作一符號,表示木的中心。

會意——許氏說:“比類合誼,以見指揮,武信是也。”會意是合兩三字為一字,合舊字的意義以形成新意義。例如“止”“戈”為武,就是合“止”“戈”兩字的意義,來表示“武”乃是製止戰爭的行為。“人”“言”為信,就是合“人”“言”兩字的意義,來表示“信”乃是人類說話的道德。其餘的例子如“祭”由“又”“肉”“示”(古“祇”字)三字合成,即以手(“又”字即“手”字)持肉祭神之意;如“苗”有草生於田之意;如“炙”有以火燒肉之意;如“絞”有繩索相交之意。

形聲——許氏說:“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形聲字是由形符與聲符兩部分合成的,如“江”“河”兩字,水旁是形符,“工”“可”是聲符,形符是表示這類事物的總名的,所謂“以事為名”就是關於形符的說明;聲符是表示這一事物的語音的,即用聲音相同或相似的固有之字來擔任,所謂“取譬相成”就是用別的同音字來比譬,以構成此一新字的意思。形聲字在漢字中極多,《說文》九千三百餘字中,形聲占七千六百九十字;宋鄭樵《六書略》中,計二萬一千三百四十一字。形符與聲符的配合,有左形右聲的,如“江”“河”;有右形左聲的,如“鳩”“鴿”;有下形上聲的,如“婆”“娑”;有外形內聲的,如“園”“圃”;有內形外聲的,如“聞”“問”。

轉注——許氏說:“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這是字義上的現象,與字的形體無關。轉注就是互訓,凡意義相同的字,彼此可以互相訓釋,就叫轉注,所以說“同意相受”。建類之“類”就是聲類,一首之“首”就是語根,“建類一首”就是立一聲類以為語根,其後雖輾轉變化,而語根的聲母與韻母,或者能夠完全保存或者保存一部分。這就是說,凡轉注字,聲音相同或相近,而意義又能互相訓釋。按許氏所舉的“老”“考”兩字,韻部相同,意義也相同。其他的同義字,如“謀”“謨”同屬輕唇音,“顛”“頂”同屬舌頭音,“稿”“稈”同屬後齶音,都是聲母相同的。

假借——許氏說:“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這也是字義上的現象,與字的形體無關。轉注是一個意義而有幾個字,假借是一個字而有幾個意義。假借字的發生,是由於語言中發生了新語匯,而沒有和它相當的文字,所以說“本無其字”;於是借用同音的舊字來代表它,所以說“依聲托事”。而就文字方麵說,是在舊字上賦予新的意義。因此凡字有許多意義,除本義外,都屬於假借義。“令”的本義是“發號”,“長”的本義是“久遠”,而用來表示縣官,如縣令、縣長,則是假借。又如“來”的本義是一種麥子,假借為來往之來;“烏”的本義是一種鳥,假借為烏呼之烏;“能”是一種熊屬的動物,假借為能力之能;這些字中間,有許多自假借義通行,本義就漸漸不用。此外還有一種“通假”,就是“本有其字,倉促記不起來,乃借用音同或形似的字來代替”,例如“氯”字本義是“饋客芻米”,即廩愾之築本字,後世假借“氯”來表示氣體,其實表示氣體本有一個“氣”字。又如前後之“前”本字是“壽”,剪刀的“剪”本字是“前”,現在假借表示剪刀的字來表示前後,而另造一“剪”字表示剪刀。這種假借就是現在所謂寫別字。

4、字形的演變

中國古代的文字,現已確實知道的,以甲骨文為最古,係一八九九年在河南安陽縣境殷墟舊址發現的,刻在龜甲獸骨上麵,字形極不確定,一個字可以寫成很多樣子,象形字占絕大多數。其次是鍾鼎文,就是殷周銅器上麵所刻的銘文。還有石鼓文,是唐朝初年在陝西掘獲石鼓時發現的,那字體是籀文,大約是秦朝初年的石刻。在籀文以前的文字,如甲骨文、鍾鼎文,通稱為古文(但近來甲骨學者證明籀文即古文)。籀文則一般稱為大篆,據古人傳說,是周宣王時太史籀就當時文字整理出來的。秦始皇二十六年,李斯首倡規定秦文為標準文字,禁止使用其他字體,於是參照大篆字體,再加以簡單化,而作小篆。同時又根據當時流行的俗體文字,創造一種更簡單的隸書,供徒隸之用。篆書係當時正式文字,保存古文原意的地方較多,隸書係俗寫體,隻求簡便,對六書本義多不顧及。但因其便於使用,以後便流行而取得正式文字的地位。隸書以後,還有八分書、楷書,字體變更之處很微小。隸書在秦時很簡單,但漢代因須使用於隆重的文書,要寫得美觀些,又把它變得難寫一些了。八分書就是因救濟漢隸的煩難而產生的,它就是隸書的別體。楷書產生於漢魏之間,是從隸書稍加變化而來的,鍾繇、王羲之是書寫楷書的名家。與楷書並行的還有“行”“草”二體,都產生於漢代,因其筆畫草率,隻用在隨意的書寫上,沒有取得正式文字的地位。正式文字的地位,自後漢至今一千六百餘年,始終被楷書所占有。

關於字形演變的趨勢,大致是由象形而象聲(甲骨文象形字占最大多數,《說文》中象形字占十分之二,現在四五萬字中,象形字不過百分之四左右,其餘形聲、假借,都是象聲的字),由繁而簡,這本是文字進化的一般規律。但是守舊的文字學家對於隸書的破壞象形遺製,很不讚成,因為從隸書通行以後,古代小學生所能認識的篆書或古文,到現在雖專家都不能完全認識了。

5、字義的演變

六書中的轉注、假借就是說明字義演變的。因為假借字的發展,許多字的本義逐漸被人們忘記,而後人對於古義就不明白了。因為方言的分歧,同一意義而產生不同的字,若是沒有人搜集起來,互相注釋,人們也會不能了解。例如“後”的古義是君主,現在卻是指君主的妻;“止”的古義是“足趾”,後來引申為“地址”義,再後來又引申為現今通用的“靜止”“終止”“阻止”“禁止”“舉止”等等的意義;“易”原是動物名,就是蜥蜴,現在通用的意義“容易”是假借義;“豫”也是動物,是一種巨大的象,後來借作“寬豫”“豫備”“豫樂”等義。這些字義是因時代而變遷的。還有因地方而變遷的,古時候有雅言、方言的分別,雅言就是標準語(官話),方言的語匯須用雅言解釋,如《爾雅·釋言》篇說“斯、侈,離也”,“斯、侈”是齊陳等地的方言,離是雅言;揚雄《方言》說:“黨、曉、哲,知也,楚謂之黨,或曰曉,齊宋之間謂之哲。”方言是一義數字的重要成因。

古書字義最難了解的是虛字,虛字就是連詞、介詞、助詞、歎詞以及代名詞等,這些字多係假借字,而古人又常常廣泛地使用同音通假,寫法不很固定,所以很難辨識。例如“由”“猶”“攸”三字作“用”字解;“繇”“由”“猷”都作“於”字解;“粵”“越”也同作“於是”字解。(《書經·禹貢》:“九州攸同”,就是“九州用同”或“九州因而統一”的意思。《大誥》:“猷大誥爾多邦”,就是“大誥於爾多邦”或“正式向你們各邦宣言”的意思。)清王引之《經傳釋詞》一書,專為解釋古代同音通假的虛字而作,舉例很詳,解釋很合理,過去有許多不可解的文句,意義都因此而明顯。

6、訓詁學

訓詁原屬於小學,即文字學中專講字義的一部分,後來因為有人專門研究訓詁,分途發展,於是獨立成一部門。詁從古言,是以今語解釋古語;訓與順同音,是順著語義去解釋,這好像是下定義,立界說一樣。訓詁的工作可分三方麵,即(一)以今語解釋古語;(二)以雅言解釋方言;(三)以俗語解釋文言。《爾雅》是周代的字書,為古代訓詁學的權威著作。其中《釋詁》一篇,是以今語解釋古語;《釋言》一篇,是以雅言解釋方言;《釋訓》一篇,是以通用語解釋文言。後世仿照《爾雅》的著作有《小爾雅》《廣雅》(兩書多談同聲之字的互訓)、《駢雅》(搜羅複音語匯頗多)等。漢儒訓詁工作,表現於群經諸子的注解。訓詁專書則有《方言》(揚雄撰)、《白虎通義》(班固等作)、《釋名》(劉熙作)以及許慎的《說文解字》。《說文解字》一書,兼論字形、字義、字音三項,而能夠溝通三方麵的關係,是文字學者珍視的第一部古典名著。有段玉裁、桂馥、朱駿聲、王筠等注解本,近人丁福保輯諸家注解而成《說文解字詁林》六十八冊,頗完備。劉熙《釋名》,以字音解釋字義,有清代江聲及畢沅的疏證。《白虎通義》本是解釋典禮的書,但也注重字義的解釋,有近人陳立的疏證。唐人訓詁之學表現於義疏,義疏是對於漢人的經注再作解釋,後人所謂《十三經注疏》,是合漢人的注與唐人的疏而說的。注疏的規律,是注服從經,疏服從注。宋代訓詁,不大根據古說,如朱子說“中心為忠,如心為恕”,是望文生義;又常引佛書的話,如“虛靈不昧”“明性複初”“常惺惺”等,來解釋經典文字;又有引用俗語,如“工夫”“東西”等來解釋的。

訓詁學以清代為最精,最重要的著作是王引之的《經傳釋詞》及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阮元的《經籍纂詁》,搜集材料很多,可說是集大成的訓詁學書。王引之的父親念孫也精於訓詁,著《廣雅疏證》,引之所著《經義述聞》,也和訓詁有關。近人劉師培著有《古書疑義舉例補》,今人楊樹達著《古書疑義舉例續補》,又根據王引之的《經傳釋詞》而作《詞詮》,

對訓詁學頗有新的貢獻。

7、文法學的先驅及其發展

王引之《經傳釋詞》,意在發現古代語文中語詞(虛字)的用例及古人說話的詞氣。詞氣表現的方式就是語法或文法,所以王氏的著作可說是中國文法學的萌芽。除王氏外,劉淇也是文法的先驅,劉氏著有《助字辨略》,所謂助字即全部虛字的總稱,劉氏將它分成三十類,比之王氏更有係統。到清末馬建忠,仿西文葛郎瑪著《馬氏文通》,文法學便成立了。馬著用西文義例解釋我國古書的文法,雖然有些牽強的毛病,且全引古人文章而不說及今日通用語言,無益於言文一致運動,如孫中山先生在《孫文學說》中所指出者,但從此使過去所謂隻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的古文奧妙,變得比較平常易懂了。文法現象與語言同時產生,但文法的研究則在文字發生了好久以後。從學術的傳統看,文法學是訓詁學的一個分支,但馬建忠以後的文法學,卻是受西文的影響較多。過去訓詁家對於文字已有虛實的分別(起於宋代),宋以前則以“名”與“詞”相對舉,劉熙《釋名》不涉及虛字,許慎《說文》解釋虛字,都稱為詞,可以為證。《爾雅》除解釋各類名物以外,還有《釋詁》《釋言》《釋訓》等篇,所包括的字,也有不同的文法性質。這可見古代訓詁學中早已包含了文法研究,但不如今日的精密罷了。文法學也是讀古書所必需的工具。馬氏以後,研究古文法的有章士釗、陳承澤、楊樹達、王力等,章氏著《中等國文典》,陳氏著《國文法草創》,楊氏著有《馬氏文通刊誤》《高等國文法》《詞詮》等書,王氏著有《中國文法學初探》,陳王兩書較佳。

8、方言學

方言研究也屬於訓詁學。如《爾雅·釋言》,就是將方言解釋作為訓詁的一部分。到揚雄作《方言》,然後有研究方言的專著。揚雄的書是搜集當時各地方言,互相比較,互相貫通,以便利了解當時人們的著作和談論,不是為讀古書而作。不過我們現在可利用它做讀那時候古書的參考。清杭世駿作《續方言》,章太炎作《新方言》,則與揚雄的著作不同,並不為現代中國人互相了解其方言而作,而是為讀古書作的,它們乃是從古文字中尋求現代俗語的語源,從現代俗語中尋求古代文字的讀音,這樣地溝通今古,一方麵要使人們從現代俗語而了解古文字的意義,另一方麵要使人們用適當的古字來書寫現今的俗語。而章氏太炎還提出一點意見,說北方各省經過五胡之亂及金元入寇,語言大受外族影響,聲韻變動更大,為了振起大漢的民族精神,非“革夷言而從夏聲”不可,因此,凡合乎古文字的現代口語,才是值得提倡的正統語音。章氏想憑主觀的幻想去改變數千年已成的局麵,自是書生之見,但其保衛民族語文的原則,殊可寶貴,如果具體地應用於防範倭夷的語文侵略,是很對的。

9、字音的變遷

漢字不是拚音的,形聲字的聲符不夠精密,字音的改變不容易看出,但從有韻的文字可以略加推測。例如《詩經·擲風·擊鼓》篇拿“於林之下”和“愛居愛處”押韻;《凱風》篇拿“在浚之下”和“母氏勞苦”押韻;《大雅·綿》篇拿“至於岐下”和“率西水滸”押韻。這可以證明“下”字在周代是和“處”“苦”“滸”同韻的。但唐宋時代的《廣韻》,則將“下”字編入馬韻,胡雅切,可見它的音已讀變了。又如《詩經·關雎》篇“寤寐思服”和“求之不得”及“輾轉反側”押韻;《楚辭·離騷》拿“非時俗之所服”與“依彭鹹之遺則”押韻;但《廣韻》“服”字在屋韻,房六切。這又是字音的轉變了。字音大致是隨著語言變遷,既變之後,不可能回複古音,這是自然的趨勢,文字學家有時不明白這一點,竟主張大家改讀古音,如章太炎反對白話文,說現在一般人不通小學,本來“之”字古音近於“的”,“夫”字古音近於“吧”,“矣”字古音近於“哩”,但一般人有現成的“之”“夫”“矣”不用,而另造一套“的”“吧”“哩”,未免太不合理。他這種批評其實是不顧事實。試問將“之”“夫”“矣”等字改讀古音有沒有實行的可能?另用“的”“吧”“哩”又有什麽不好?不過章氏這樣地指出,雖然對於現代讀音沒有裨益,但對於古書的了解就增加了很多便利,因為這樣一來,對於古人的語氣更覺得活靈活現,容易了解而有趣味。懂得古代的字音,又可以明白古字的同音通假,這可說是有助於訓詁。懂得古字的讀音,讀古代詩歌韻文,也較為音調諧和。所以字音變遷有知道一點的必要。

10、語言和文字的分離

漢字讀音,固然跟著語言變遷,但有些字音,語言裏麵並沒有變,而文字變了,即如上文所說“之”字、“夫”字,古音和“的”字、“吧”字相近,可見口語中的“的”“吧”原是“之”“夫”古音的遺留,隻因為文字上把“之”“夫”讀變了音,所以另用“的”“吧”兩字來代替。我們為什麽知道古音“之”“夫”和“的”“吧”相近呢?因為據專門研究古音的錢大昕推定,古時候沒有知徹澄非敷奉微等紐(蟲名屍C萬[zhchshfv]等聲母),凡輕唇音讀如重唇音(文讀如門,望讀如茫,封讀如邦,馮讀如憑,拂讀如弼,無讀如模,扶服讀如匍匐),舌葉音讀如舌尖音(直讀如特,沈讀如潭,陳讀如田)。大約到中古時期,輕唇音與舌葉音產生,有一部分重唇音與舌尖音的字,在口語上變了輕唇音與舌葉音,另有一部分還沒有變,如“之”“夫”之類。但在古音沒有大變的時候有人創造反切的法子,拿兩個字拚合來注第三字的音。反切的上一字代表聲母,假如後來反切第一字的語音變了,所注的字音即使在口語上沒有變,在文字上也會跟著變,因為士大夫對於書本上的注音是非常尊重的,這樣就造成了語音和字音的歧異。久而久之,文字的讀音和語音隔離。至於虛字,在語文分離以後,便不容易找到聯係了。語言和文字分家,是我國古書不易讀的最大原因,不但因此古書難讀,便是現代文言文也不是一般民眾在短時期內所能學習的。

11、雙聲疊韻

聲母相同,叫作雙聲,例如“參差”是雙聲字,因為聲母都是古(c);“高岡”是雙聲字,因為聲母都是《(g)。韻母相同,叫作疊韻,例如“繚繞”同屬幺(ao)韻,“螳螂”同屬尤(ang)韻,都是疊韻字。雙聲字,音韻學家稱為同母之字,訓詁學家稱為一聲之轉。疊韻字,音韻學家稱為同韻之字,訓詁學家稱為音近之字。讀古書應注意雙聲疊韻的現象,因為(一)古書上的人名、物名以及複音的形容詞、動詞等,多係雙聲字或疊韻字,例如“澹台”“滅明”"兼葭”"唐棣”"蜘蛛”“蝦蜍”“怔怩”“踟躕”都是雙聲字;“皋陶”“芙槁”“昆侖”“窈窕”“輾轉”“崔嵬”“優遊”“逍遙”都是疊韻字。又(二)雙聲疊韻的字,意義相同或相近的很多,所謂轉注或假借字,常常可以從雙聲疊韻的關係上去觀察。例如“粵”與“於”,“印”與“我”,“複”與“返”都是可以互訓的雙聲同義字;“乾”與“健”,“坤”與“順”,“坎”與“陷”,“離”與“麗”,“考”與“老”,都是疊韻同義字,以上都是轉注。還有雙聲假借字,如借“乃”為“仍”(“仍”的本義是“因”,“乃”的本義是“曳辭之難”,就是轉折連詞,“仍”從“乃”得聲,可知古時“乃”“仍”雙聲,故借“乃”表“因”義),借“利”為“賴”(“賴”從“貝”字得形,從“剌”字得聲,本義是“贏利”;“利”字從“刀”,是鐵器,現在拿它代替“賴”)。有疊韻假借字,如《易經》借“羊”為“祥”,《書經》借“麓”為“錄”。明白雙聲疊韻和字義相通的關係,對於古書的了解大有幫助。

12、反切

反切是漢字的注音方法,發明的年代大約是漢代,正式應用是從東漢孫叔然的《爾雅音義》開始。在反切未發明以前,注音是用“直音法”,如《說文》中間的某字讀如某。這種方法,遇到沒有同音字的場合,就不能注,所以就有人發明反切的法子,合兩個字來拚成一個字的音。這個法子當初叫作“反”,後來叫作“切”,再後來合起來叫,便是反切。反切的規律,是上一字與所注的字為雙聲,下一字則為疊韻,例如“都,東姑反”,都東雙聲,都姑疊韻。“公,姑翁切”,公姑雙聲,公翁疊韻。但反切所用的字,與拚音所用的字母不同,不是代表音素的,是代表音節的,因此大半不能連讀二字而成一音,清陳澧《切韻考》說:

“連續二字成一音,誠為直捷,然上字必用支魚歌麻諸韻字,下字必用喉音字,支魚歌麻韻無收音(有韻母即有收音,陳說似非是,不過這些不是複韻母,也不帶鼻音,與後麵的韻母拚切,尚不困難),而喉音直出(單用韻母的字,音在口腔不受阻礙,故雲直出),其上不收,其下直接,故可相連而成一音,否則中有窒礙,不能相連矣,然必拘此法,或所當用者有音無字,或雖有字而隱僻難識,此亦必窮之術也。”反切的這一缺點,直到國語注音

符號產生,方才獲得徹底的挽救。例如“東”的注音是勿×∠(dong),

“姑”是《×(gu),以“東”“姑”切“都”,則“都”的音成了勿×∠《×(donggu),中有韻母×∠(ong)及聲母《(g)的窒礙,現在取“東”的聲母勿(d)和“姑”的韻母×(u)相切,得了勿×(du),便毫無窒礙了。而且注音符號的數目很少,不像雙聲疊韻字的漫無限製(如“都”字又可以用多姑切,大孤切等)。

13、四聲

單音字太多的語文,常常要靠聲調的抑揚高低來分別同音字。我國自漢以前,字的聲調就有長短的分別,例如《春秋公羊傳》莊公二十八年的何休注,解釋“伐”字,說“伐人者為客,讀伐長言之,見伐者為主,讀伐短言之”,即係用長短音分別主動被動的意義。到南北朝齊梁之間,周題著《四聲切韻》,沈約撰《四聲韻譜》,於是字的聲調又有平上去入的四種分別了。除四聲說外,又有五聲說(將平聲分陰陽二類)、七聲說(平去入都分陰陽)、八聲說(四聲都分陰陽),現在粵語且有九聲的分別(入聲有三種)。但就讀書的應用說,讀六朝以後的詩文詞曲,以及翻檢韻書,都隻須懂得四聲。平上去入的分別是:(一)平聲長,上去較短,入聲最促;故上去入又統稱仄聲。(二)平聲始終如一,沒有升降;上聲由低升高,去聲由高降低;入聲短,無所謂升降。因此唐《元和韻譜》說:平聲哀而安,上聲厲而舉,去聲清而遠,入聲直而促。至於陰陽或清濁的分別,是陰清較低,陽濁較高(粵語入聲分高中低三種)。

14、音韻學

聲韻學或稱音韻學,本是小學的一部分,後來獨立而成專門之學。因為漢字不是拚音的,而研究漢字讀音的音韻學仍用漢字作為表音的工具,所以非常模糊不清,令人有奧妙神奇之感。過去《康熙字典》上所附的等韻表,多數知識分子都是不懂的。少數國學專家如章太炎者,懂得了音韻學的訣竅,便誇張地說:“窮言音理,大地將無解音之人。”(《國故論衡·音

理》篇)其實過去這門學問所以神妙的原因,是因為我國沒有適當的表音符號(拿漢字當作表音符號,極不精密,前在反切一節已經說過)。現在除注音符號外,可資補助的有西文字母,並有萬國音標,工具比較漢字精密便利得多。對發音部位的分析,現代語音學也更加精確而明白易曉。我們如果要研究中國音韻學,首先必須把握這些現代知識,有了新的工具和新的觀點,便會知道我國音韻學並不奧妙,而且有許多不精密不正確的地方。

每個字的音,可以分為發聲、收聲兩部分,發聲為“聲”,可以用聲母代表,收聲為“韻”,可以用韻母代表。聲母的音,在通過聲門(喉嚨後),被阻於口腔內,因其被阻的部分而形成種種不同的音,如雙唇阻形成勺文∩(bpm),唇齒阻形成萬仁(vt),齒齦舌尖阻形成勿去了為(dtnl),舌根軟齶阻形成《歹兀廠(gkngh),舌麵硬齶阻形成山∠廣T(jqgnx),舌頭硬齶阻形成蟲個屍日(zhchshr),舌齒阻形成衛女麽(zcs),另有接近硬齶的卷舌音兒(er),列入韻母。韻母的音,在口腔內是不受阻礙的,但由口的開合,舌的升降而形成種種不同的音,如丨×山丫こさ世(iuuaoee)等,是單韻母,合Yl(ai)為曆(ai),合さ丨(ei)為又(ei),合丫こ(ao)為幺(ao),合こ×(ou)為又(ou),這都是複合韻母,還有帶聲韻母,如馬ら尤∠(anenangeng),都是帶了鼻聲了(n)收聲的。以上是現代的國音。古音及現代閩粵方言的音,比較複雜,如帶聲韻母還有帶∩(m),女(p),去(t)或歹(k)的。這些複雜內容都是音韻學的研究對象。

我國古今音韻的變遷,大概可分三個時代,而研究音韻的學問也可分為三支。第一個時代是古音時代,就是周秦漢數朝,這時代的音韻,近三百年來,方才有些學者加以研究,稱為古韻之學。第二個時代是所謂今音時代,其實應當改叫中古音韻的時代,就是魏晉以至唐宋諸朝,這時代的音韻的研究,即所謂《廣韻》之學,一般人都認為是隋代陸法言開創的,而完成於宋代。元明清詩文所用的平水韻,也是抄襲《廣韻》的。第三個時代是元明以來,這時期口語的通行音韻以北方為標準,比較中古音韻簡單些,當時通俗文學“北曲”用韻采取口頭的標準,而不用與口語分離的廣韻,於是有代表北方音的《中原音韻》一書產生,到清代又有《五方元音》,所分韻目,漸漸和國語注音符號相接近。但第三期的音韻是當代的,不必考古,這時期一般學者注意研究的是怎樣用聲母和韻母來拚切字音,使反切更精密而有規律,這就是等韻之學。

等韻學是研究反切及字母(這字母就是聲母)的運用的。反切之學發生最早,前已說過。等韻的名稱係元代劉鑒所創,他根據宋人著作,著《切韻指南》,將每一聲母所切之字,按照其與韻母拚切時聲音的洪細,分成四等排列,即分為開口呼、齊齒呼、合口呼、撮口呼四等呼,以便切音,這就叫等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