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理學
1、宋明理學的產生
新儒學即在宋代開始建立的理學,它的特點是吸收佛家、道家的思想成分而發揚儒家的倫理思想與政治哲學。理學所吸收的佛、道兩家思想,特別是運用在宇宙論與心性論方麵,而這兩方麵又老早是儒、釋、道三家混合的所在。如晉王弼拿道家的道理來解釋《易經》,道教——是陰陽家假托道家之名而創造的;也拿儒家一部分的經典,主要的是《易經》,附會於道家的學說(在《老子》一書中,隻附會少數的語句如“深根固蒂,長生久視之道”等)。佛教中的“格義”,是拿《老》《莊》及《周易》去解釋佛經。這些混合的現象,造成了宋明理學的前提條件,而宋明理學則是將儒、釋、道三家思想貫通之處整理成一體係。
宋明理學產生的另一前提,就是漢唐訓詁注疏之學,煩瑣無味,已經為有思想的儒者所厭棄。他們既然厭棄訓詁,就不得不另找革新學術的途徑。宋代有學問的人物,如範仲淹、歐陽修、司馬光、蘇軾、王安石等,都是留心政治,拿經史的義理來配合實際問題的。當時學者又有自命不凡的氣概,動輒要繼承孔孟,講內聖外王之學。尤其是宋初有胡安定、孫明複、石守道三個學者,講求經世致用之學,開辟了一代學風。安定教人方法,分經義、治事兩齋,經義齋是“明體”的,治事齋是“達用”的,這可說是當時的新教育。在這種教育影響之下,出了不少的學術人才。
就當時社會背景看,手工業與商業有相當的發展,貨幣流通的範圍相當擴大,南宋時甚至使用紙幣。在這一經濟活躍的狀況之下,民間文化頗為發達,如印刷術的完成,書籍數量的增加,官學之外又有民間自由講學的書院,設立於各地。自然科學方麵,除印刷術外,羅盤針及火藥的發明,也在宋代。因此,一種新的哲學思想的產生,不是偶然的。這種新的哲學,稱為理學,又稱為道學。因陸象山說“心即理”,故人們又稱陸王一派的理學為“心學”,來和程朱一派的“理學”相區別,而以“道學”作為兩派的總名(如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也有把“理學”的範圍擴大,連周秦諸子之學甚至堯舜禹湯的思想都包括進去,但又和哲學對立起來的(如賈豐臻《中國理學史》)。我們依照曆史的事實看,理學的名詞創自宋時,所代表的隻是宋明儒家學術,決不可廣泛地應用到諸子思想上去;道學與理學兩名詞,所指也沒有什麽廣狹。至於哲學一名詞,可以應用到各種宇宙觀與人生觀,乃至談曆史法則,可以稱為曆史哲學,談政治原理,可以稱為政治哲學,實在包含很廣,所以要說中國的諸子思想及宋明理學,與西洋哲學不一致,是可以的,若說中國隻有理學而沒有哲學,將理學放在哲學範圍以外,是不可以的。
2、周敦頤與邵雍
周敦頤,字茂叔,道州人,世稱濂溪先生,著有《太極圖說》及《通書》,是理學的開山祖。道教經典中本來有《太極先天圖》(見於《道藏》中之《上方大洞真元妙經品》),濂溪所根據的大概就是這個,一說是道士陳摶所傳授。濂溪取道士講修煉的太極圖來解釋《易經》,成為一種宇宙發生論,他認為宇宙發生是由無極而太極,太極動靜而生陰陽五行,陰陽五行化生萬物。濂溪由太極宇宙論導出“主靜,立人極”的人生哲學,又以“寂然不動”的佛說來解釋《中庸》上麵的“誠”,主張“無思”“無欲”的修養方法,他在《通書》裏麵所寫的道德論與政治論,即以“誠”為根本原理。
與濂溪同時的大學者有邵雍,字堯夫,卒諡康節,世稱康節先生,著有《皇極經世書》《觀物篇》《伊川擊壤集》《漁樵問答》等書,以象數之學著稱。濂溪的太極圖,即是象學,但濂溪講象不講數,康節則兼講象數。據史書載稱,康節象數之學,傳自李之才,而之才又得之於陳摶。康節學說,可分三部分:(一)先天學,這即是唯心論的宇宙觀,以為萬事萬物生於心,心為太極。其所以稱為先天學者,係因康節認《易經》卦說所說的八卦方位,是文王的後天八卦,而他自己由道家得來的《先天圖》中所表示的八卦方位,是伏羲的先天八卦。除《先天圖》外,他還創製了許多圖,如《六十四卦次序圖》《六十四卦方位圓圖》等。他認為天地萬物之理,盡在圖中。(二)經世論,即由陰陽五行(實際上已拋棄五行而采取佛家四大種及成、住、壞、空四大劫的思想)而生世運之說,由世運之說而生王霸之分,前已在曆史哲學(第六七)一節中說過。(三)性說。康節主性善,認為性是無我的,性是物我無差別的境界,能以物觀物而不以我觀物,以我觀物是“情”,情偏而暗,性公而明。
3、張載及二程
與周、邵同時而略後者,有張載及程顥、程頤兄弟。張載,字子厚,長安人,世稱橫渠先生,著有《正蒙》(包括《東銘》《西銘》),《經學理窟》及《易說》,以《正蒙》為最重要。橫渠學說可分幾點:(一)太虛論。這是他的宇宙論,他認為宇宙本體是太虛一元之氣,“太虛”又名“太和”,萬事萬物都由它生,而萬物死滅時,仍散為太虛,太虛即氣,並不是絕對空虛。橫渠的“太虛”包含一與多、有與無的統一性,其發展為萬物,也有一定的規律,如“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物無孤立之理”;“動非自外”;“兩不立則一不可見”;“天下之物,無兩個有相似者”;“金鐵有時而腐,山嶽有時而摧,凡有形之物即易壞”;“無常乃所以為常”等話,都是事物運動轉變之法則的說明。他還研究各種自然現象,對於寒暑、潮汐、日食、月食、風雨、雷霆以及動、植物等,都有所解釋。總之橫渠的宇宙觀,即氣一元論,是唯物的。(二)性說及天人合一觀。橫渠講性,分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兩種,似乎不知不覺地轉入了二元論(但橫渠說氣有性,則天地之性是指整個氣說的,氣質之性是指個體說的)。橫渠的天人合一觀,更是孟子哲學中神秘主義的推演(《西銘》一文,最足以代表這種觀念)。如他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
平”,即是天人合一的唯心論。
濂溪、康節、橫渠都是理學的開創人物,至河南程氏兄弟,方才使理學確定成立。程顥比程頤長一歲,世稱明道先生。程頤曾居伊水上,世稱伊川先生。兩兄弟均以濂溪為師,康節為友,又與橫渠為戚屬。二人著作,後人輯為《二程遺書》,因為從前認為是一家之學,沒有加以分別,其實兩兄弟思想不同,明道是唯心一元論者,他的學說是陸王一派的先驅;伊川是心物二元論者,他的學說是朱熹哲學的源泉。
程明道學說的要點:(一)是對於“性”與“仁”的解釋,以為萬物都受乾元一氣而生,有生就有性,性即氣,氣即性,又以為仁就是元氣,就是性,不過性是從元氣靜的方麵看,仁是從元氣動的方麵看,仁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學者要識得此理,而以誠敬存之。這就是孟子“萬物皆備於我”的道理。(二)是確立了“理”或“天理”在道學上的地位。明道所謂“理”,是宇宙萬有的普遍法則,是由主觀方麵“推”出來的,而屬於客觀的範疇。程氏的說“理”,與橫渠的說“氣”,在理學史上都很重要。(三)是分別了人心和道心。道心是指心的本性,道就是天理,為人欲蒙蔽時,就忘了天理。又以為道心就是元氣,修養目的隻在去道心的邪惡,故仍是道心一元論。
程伊川思想的特點在於:(一)理氣二元論的宇宙觀。即認為陰陽是氣,“所以陰陽”的是道,道即是理,氣是形而下者,道或理是形而上者。(二)動靜、陰陽、善惡等相反又相需的觀念。但這個觀念不完全是科學的,他有時又說“形”由“心”生,“理”係實體。(三)格物致知說。這是主智主義的認識論,但也並不完全是科學的主智主義,因為他承認有“生而知之”的先驗的認識,又輕視“聞見之知”,說“德性之知,不假見聞”。(四)知行合一說。這是以知為主的,與王陽明的以行為主不同。陽明是直覺主義,伊川是主智主義。(五)性即理說。伊川說性即理,所以叫作理性,理性無有不善,但因氣有清濁,所以人有賢愚之不齊。因氣有清濁,故窮理工夫不可少。窮理就是格物,格物須是一件一件地格,然後有貫通的可能。格物即是致知。所致的知,即吾人心中固有之知。所窮的理,即一物一物的理,也即是心中的天理。(六)居敬說。伊川說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敬是“主一無適”的意思,即心思專一。伊川的修養方法,居敬與致知並重,與明道的專存誠敬不同。
4、集宋學大成的朱熹
朱熹字晦庵,徽州婺源人,父朱鬆因不附和議逆秦檜意旨,被貶為閩延平尤溪縣尉,後罷官居尤溪,生朱熹(因此,宋學中所謂濂、洛、關、閩四大學派,朱為閩派,至於濂,是周敦頤,洛是二程,關是張載)。朱熹曾在閩、浙、贛一帶做知府、知州官,又曾任樞密院編修。他所處的時代,民生困苦,外侮日亟,社會中比較進步的分子則反對和議,並主張改善民生。朱熹就是此中的卓著人物,他曾發表過主戰論,又主張限製土地兼並,又創立調劑農村經濟的社倉製度。在他以前,周、邵、程、張並留下了豐富的哲學遺產。二程以後,有謝良佐、楊時、呂大臨、胡宏、李侗(延平)、張試(南軒)繼承著講學。而謝、楊尤為程門二傑。朱熹受業於李侗又為楊時的弟子,所以他自己說河南程氏兩夫子接孔孟之傳統,而熹“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晦庵生平著述很多,約二三十種,最重要的是《大學中庸章句》《論語孟子集注》《詩集傳》《周易本義》《小學》(這是修身教本,不是文字學)、《近思錄》《通鑒綱目》等,如果要看他的理學思想,須研究其後人的編纂,如《朱子語類》《朱子語錄》《朱子文集》《朱子書節要》等。晦庵學說大致如以下四點:(一)理氣二元論。晦庵的宇宙論,係以周濂溪的太極圖說做骨幹,而以康節所講的數,橫渠所說的氣,及程氏兄弟所說形上形下及理氣的分別融合在內,所以是集以前各理學家的大成。他說凡有形有象的事物是“器”,是即所謂“形而下者”。所以為是器之理是“道”,道是“形而上者”。所謂“無極而太極”,即是無形而有理。天下之物,無論是天然的,或人為的,都有其所以然之理,而且這個理在物沒有產生以前就早已存在。太極是天地萬物之理的總和,又是天地萬物的最高標準。這個太極又包含在每一事物之中,猶如月映萬川,隨處而見。理是生物之本(和希臘哲學中所說的“形式”相當),氣是生物之具(和希臘哲學中的“材料”相當)。人物之生,必稟此理,然後有性,必稟此氣,然後有形。如陰陽五行錯綜不失條緒,便是理。若氣不結聚時,理亦無所附著。(二)理在氣先說。他說未有這事,先有這理。理與氣本無先後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從來,則須說先有是理。馮友蘭說,理是就邏輯言,為超時空而不變者,如尚未有舟車之時,舟車之理已先在。所謂發明舟車,不過發現舟車之理而依之以做出實際的舟車,即舟車概念之實例而已。這是晦庵學說的精確詮釋。(三)理全氣偏說。晦庵所謂理,是完全的,但具體的事物所稟受之氣,則每每偏而不全。人物之性,即人物所稟之理,理無不善,即性無不善。人物所稟之氣,有清有濁,有多有少,有偏有正,有通有塞。得氣之正且通者為人,偏且塞者為物(但他又說,以氣言之,人與物不異,以理言之,人之性特別高貴)。就人而言,稟氣清明者為聖人,渾濁者為愚人,因此他的心性說,是認為性是心之理,理與氣合,方才有心之靈明。心又包含情與才,情是心之動,才是心之力,情之流而至於濫者,則為欲。性是天理,即“道心”。欲是人欲,即“人心”,或稱為私欲。因此導出他的修養論,即去人欲,存天理。(四)格物致知說。晦庵的修養方法有兩方麵:一方麵是格物致知,一方麵是居敬養心。格物致知,即是窮理。窮理之要,必在讀書。要能窮究各種事物之理,才能使吾心中之知明朗化(他認為萬物之理本已具備在人心中,仍不脫“萬物皆備於我”的神秘思想),而去掉人欲的蒙蔽。居敬,隻是整齊收斂這身心,不使放縱,並不是要閉目靜坐,不接觸事物。但他也教人靜坐,使心思專一。又說日間所理會而得的,入夜即須涵養。他以為常存個敬在這裏,則人欲自然來不得。他論政治,以為三代之治,完全合乎天理,漢唐之治,雖有暗合乎天理之處,而主要是出於人欲之私,這就是王霸的分別。所以治國平天下,也以修養為本。晦庵的格物致知說,主要的意義確如馮友蘭所說,是修養方法,不過附帶有科學精神在內,因為他認定理在事物中,非窮究則不能明白。他的違反科學處,在於一方麵認定萬物之理客觀存在著,另一方麵又誤認萬物之理具備於人心之中,誤認聖人可以“生而知之”。所以有些人認為他是心物二元論者,又有些人認為他是唯心論者。但如說他是唯心論者,他的“即物窮理”又不合於唯心論,所以受陸王派的攻擊。
5、陸象山與楊慈湖
與朱晦庵同時而創立一新學派的是陸象山。象山名九淵,字子靜,在十餘歲時,即說過“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話。他創“心即理”說,認為窮理不必向事物上去求,隻須明白本心的善,所謂格物,隻是盡心,吾人做學問,隻是除去此心的物欲之蔽,或意見之蔽,而恢複其本體,這就是“先立乎其大者”,就是“知本”。他的修養方法,就是安坐瞑目,存心養性,求認識自己的本心,本心既得把握,自然明理。所以朱晦庵是發展了《中庸》上“道問學”三字,陸象山則發展了“尊德性”三字。用現在哲學術語說,陸象山之學是主觀唯心論,因為他認定宇宙萬物,都在自己心中。他是注重“思”而不注重“學”的,曾說“六經皆我注腳”。他的著作不多,今存《象山先生全集》三十六卷。
象山曾被人邀請,與朱晦庵會於鵝湖,論辯理學問題,意見多不相合,最後晦庵道:“人各有所見,不如取決於後世。”於是無結果而散。後來和晦庵還通信辯論。所謂“朱陸異同”,在學術史上成為一重要問題。鵝湖爭論的焦點在於為學的程序,晦庵主張首先縱觀博覽而後歸之約,象山則主張先發現本心而後博覽,結果朱以陸為太簡略空疏,陸以朱為支離瑣碎。後來通信,討論的是太極陰陽等問題。晦庵認陰陽為形而下之器,陰陽之理則為形而上之道,象山則認陰陽為道;晦庵認太極是無形的理,故有“無極而太極”的話,象山則說上加“無極”是疊床架屋,宇宙間隻有一個理(大約他以為氣可包括在理中)。象山又說孔子並非“多學而識之”者,晦庵則說孔子“好古敏求”,未嚐不多學,隻不過其中有“一以貫之”之處,若隻如此空疏杜撰,則雖有“一”而無可“貫”了。可見朱頗注重歸納法,陸則純粹演繹法。朱學重經驗,陸學重直覺。陸不承認理之外有氣,又說心即理,顯然是主張唯心一元論。
繼續象山學說的有他的門人楊簡等。楊簡,號慈湖,著有《己易啟蔽》,他的唯心論學說比象山更透徹,他不承認有“道”與“器”的分別,或“形上”與“形下”的分別,說“天地我之天地,變化我之變化,非他物也”,又混入佛教思想,以為一切都由意念轉。楊氏以外,還有袁燮、舒璘等,不及楊氏的重要。
6、浙東學派
南宋學術除朱陸兩派外,還有浙東的事功派,反對空談性命的理學,主張研究經世致用的實學。浙學又分三派:(一)金華派,出於呂祖謙(東萊),所著《左氏博議》頗有名,他的學問雖偏於史學方麵,也曾研究性理之學,思想近於陸派(重良知及省悟)。(二)永嘉派,出於陳傅良,而葉適(號水心,永嘉人)繼之。水心長於批評古今學術,對於古書正偽和道統之辨,多所考論。他說當時理學派性理太極之說,出於《易·係辭》,而《係辭》不一定是孔子作的,恐怕周、張、二程的學說,是接近佛學一些。著有《水心文集》等。(三)永康派,出於陳亮(字同甫,號龍川,永康人)。他說“為治之道,三代不必盡合天理,漢唐不必盡是人欲”。朱熹說這乃是“義利雙行,王霸並用”之說。所謂功利派,以永康、永嘉兩派為主。這個學派,又可說是理學的批評派。
7、宋末至明初之理學
宋朝理學,到朱晦庵,已發展到最高峰,形成一個完備的體係。象山慈湖派,還沒有完成一個體係,所以在王陽明之學未產生以前,還不能與朱學對抗,因此宋末至明初,還是朱學占絕對優勢的時期。宋朝繼續朱學的,除晦庵門人蔡元定、蔡沈、黃幹、陳淳等外,還有私淑(間接繼承)朱學的魏了翁及真德秀。但了翁思想是絕對唯心論。元代理學家許衡、劉因、趙複、吳澄都是屬於程朱學派的,趙偕、鄭玉是屬象山一派的,但吳澄、鄭玉都主張調和朱陸之爭。明代理學,在王陽明以前,有河東、崇仁、白沙等學派。河東的代表人物是薛瑄(號敬軒),崇仁的代表人物是吳與弼(號康齋)及其弟子胡居仁(號敬齋),他們都屬程朱一派。白沙的代表人物,是陳獻章 (新會白沙裏人,著有《白沙子集》)及其弟子湛若水(號甘泉,學說有特別處,號甘泉學派),他們的思想是屬於象山一派的,對於王陽明的學術思想不無影響。
8、王陽明之學
陽明名守仁,浙江餘姚人,因曾築書屋於陽明洞講學,被稱為陽明先生,其學派稱為姚江學派。他曾學朱晦庵格物,因格竹子的理,想出病來,至三十七歲時,因得罪宦官劉瑾,被貶到貴州龍場驛。一夜夜半,忽然大悟格物致知的方法,原不應在事物上麵去探求,因為“聖人之道,吾性自足”。於是以“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三種學說教人,而良知說尤其是根本。陽明的著作,有《王文成公全書》三十八卷,其中一至三卷的《傳習錄》,係門人所記,為其哲學思想的結晶所在。陽明的(一)心即理說,是繼承陸象山的主張,他說“心外無理,心外無事”,所以反對在心外“即物窮理”。(二)知行合一說,是由“心即理”說推演而來,他說“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又說“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未知”;“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隻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並進之說”。(三)致良知說,是將《大學》上的“致知”,同《孟子》上的“良知”,拉在一起,他說“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此便是良知……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複禮,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又說,“天地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天地矣”。可見陽明所說的“良知”,一方麵是先驗的知識,一方麵又是宇宙的本體。
陽明所謂良知,是直覺,有時又是本能或反射,所以知與行是一體。至於心即理,也就是以良知為本體的心,包含了萬物的理,這和佛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相似;尤其和禪宗的“頓悟”相似,他曾對一看花的人說:“此花不在爾的心外”,很明顯地表現著主觀的唯心論思想。晦庵哲學中本來包含了唯心論要素,陽明將晦庵著作中這一部分的言論搜集起來,強指為晦庵晚年成熟的見解,輯成《朱子晚年定論》,以證其與自己思想的一致。有人說陽明修正晦庵的學說,正和新康德派修正康德哲學一樣,因晦庵與康德同為二元論者,陽明與新康德派都是唯心一元論者。與陽明同時有羅整庵(名欽順)者,著《困知記》,指出陽明《朱子晚年定論》的曲解,認朱陸之學,實不相同。整庵自己主張氣一元論,他說天地間“無非一氣而已”,氣的變化規律就是理。他的見解很高,可惜沒有大加發揮。
王陽明之學,後來分為左右兩派。右派以王龍黔(名畿)為代表,公然引用佛教禪宗的思想,主張無念無知,達到生死輪回的解脫,又認為儒、釋、道三教可以貫通,儒家排斥異端為不合理,他把宋學以來的根本立場完全取消了。左派以王心齋(名艮,泰州人)為代表,他講所謂“淮南格物說”,以己心為使天下國家方正的格式,心正則天下國家亦正。心齋將哲學常識化,以求實用,其行動頗不守一般禮法,喜在民間活動。他的門徒顏山農、何心隱都有遊俠風,心隱最終因反張居正而被害。左派王學的空想浪漫色彩,至李卓吾而達到極點,他曾為文反對儒者,斥名教累人,又說是非本無一定。他被人們指為名教罪人,著作數次被焚,本人也被誣下獄,後自刎死。
王學末流太近於禪,又多猾狂不守禮法,所以引起一般人的不滿。明末東林學派高攀龍、顧憲成等,也研究理學,講求靜坐,但對王學有所批評。又有劉宗周(號念台)講學於載山書院,雖出自陽明的傳統,而兼主程朱之說。
9、清初各大師對於理學的批判
清代學風,最初因厭惡陸王派的束書不讀,空談冥想,而展開對王學的攻擊與修正;後來連整個宋明理學都被認為空疏杜撰,而產生了實用派與考證派(所謂漢學)。這就是一般人所謂由程朱與陸王之爭,一變而為漢學與宋學之爭。當時死守程朱家法而攻擊王學的,有陸桴亭(名世儀)、陸稼書(名隴其)等;雖屬程朱派而自己另有建樹的,有顧亭林、王船山等;雖屬陸王派而對王學有所修正的,有孫夏峰(名奇逢)、李二曲(名頤)、黃梨洲(名宗羲)等。當時攻擊理學的多半指斥其無補於實際政治,以致“武人俗士”專權,弄得“夷狄寇盜之禍”相繼而起,“天下魚爛河決,生民塗炭”。另一方麵,就批評理學的研究方法不實際,理學家雖主張實行三代的王道政治,而不能從古籍中考見三代政治的真相。前一種思想的產生是由於清政權對漢族的壓迫,後一種則由於西洋自然科學的略有輸入。由於前一種批判而產生了實用主義派,由於後一種而產生了考證派。顧亭林的學術,兼有這兩個特征,可說是清代學術的奠基者。
亭林名炎武,字寧人,江蘇昆山人,有反清複明之誌,曾遊曆北方各省,通觀形勢,陰結豪傑,晚年定居陝西華陰,以待時機。著作重要者有《日知錄》《天下郡國利病書》《音學五書》等。他的思想的最大特點,在於客觀實證主義與經世救時的實用主義。他批評陽明派說:“今之君子聚賓客門人數十百人,與之言心言性,舍多學而識以求一貫之方,置四海困窮不言而講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他還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及“經學即理學”的兩句名言。王船山與顧亭林同時,名夫之,字而農,一號薑齋,湖南衡陽人,因晚年隱居於湘西之石船山,被稱為船山先生。著作有七十餘種之多,鄧湘皋集為《船山遺書》,其中《讀通鑒論》《宋論》《俟解》《詩文集》有單行本行世。船山極推崇張橫渠、朱晦庵,而反對王陽明。其批評陽明,不是站在實用主義立場,而是從本體論與方法論立場來駁斥那種“恍惚空明之見”,比亭林等來得深刻。船山認為先有“器”而後有“道”;又反對佛氏“以見聞覺知所不能即為無有”之說;又說有無不過是聚散隱顯的變化,而太虛不變;又說太極本體隻有動,靜也是一種動;又說體用一源,不可離“用”而另立一“體”;又說心不能離身而存在,己不能絕物:這些見解,比宋明各理學家要高明,確實能夠克服佛家思想,所以李石岑曾說“船山在中國哲學上的地位,我看比朱晦庵、王陽明還要高,也比顏習齋、戴東原諸人來得重要”(《中國哲學十講》三四三頁)。
孫夏峰因為要補救王學的“虛病”,生平著作大半是文獻的考證,資料的記載,而沒有專談哲學的。李二曲出身貧農,由自學成功,學說頗有平民色彩,他的哲學思想和夏峰相似,也是實用主義的。黃梨洲名宗羲,字太衝,生平因奔走國難,備嚐艱苦,著作重要者有《宋元學案》《明儒學案》《明夷待訪錄》《南雷文定》等。他的哲學思想仍然遵守陽明的主觀唯心論,但加以實用主義的修正,主張把陽明“致良知於事事物物”的“致”字作“行”字解,而不去靜坐參悟,求見本體。他的《明夷待訪錄》一書,尤其重要。裏麵的政治學說,包含著明確的民主主義的精神,當時盧梭《社會契約論》還沒有出現,而梨洲就有此卓越的思想,可算是中國學術史上的光榮。
10、理學批判的最高發展
上述顧、王、黃、李等,還隻是對王陽明學派的批判,後來發展到顏習齋、李恕穀以及戴東原的學說,就連程朱學派也一起反對,尤其顏李學派,竟根本連漢學的考據與宋明的性理,全部給以否定,可說是大膽極了!
顏習齋名元,生平很少離開他所住的鄉村,二三十歲時曾研究陸王及程朱之學,三十歲後,才完成自己的思想係統,他因為反對著書,所以著作隻有《存學編》《存性編》《存治編》《存人編》四編,都是簡短的小冊子。《存學編》說孔子以前的教學成法,大旨在主張習行六藝(禮、樂、射、禦、書、數),而對於靜坐與讀書兩派痛加駁斥。《存性編》是他的哲學要義所在,大致宗孟子之性善論,而反對宋儒變化氣質之說。《存治編》發表他的政治主張,如行均田、複選舉、重武事等。《存人編》專駁佛教。此外還有門人纂集的幾種書,都收在《顏李遺書》中。顏習齋反對“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兩句話。又主張“習事見理”,不但“口中講說,紙上敷衍”,還要“手格其物,而後知至”。他不讚同宋儒專由讀書去窮理的辦法,而主張動手實驗。可是他不和培根一樣能開創自然科學局麵,因為他所要實驗的仍不過是古代儒經上麵所有的古代製度,而不是眼前的事物。習齋反對宋儒理善氣惡的說法,認為理即氣之理,理善則氣亦善,氣惡則理亦惡,但仍遵守孟子的性善說。習齋反對宋儒的靜坐法,而主張“習恭習端坐”,且說“端坐習恭,扶起本心之天理”,仍
不脫理學家窠臼。
習齋弟子李恕穀,名塔,字剛主,生平廣交遊,以昌明師說為己任,他的著作比較多,他於習齋“習事見理”的主張之外,又強調“理在事中”及道理出於實事兩點,反對理學家“理在事上”“理在事先”之說。因為顏習齋主張實行古代製度,李恕穀於是從事考古,這一點使顏李學派的實踐精神大為減弱。
繼顏李派而起的理學批判者為戴東原。東原名震,其著作講義理之學者有《原善》《孟子字義疏證》。其關於考證學方麵的著作及方法,在本書第一、二、五等章已說過。東原的批判精神,近於顏李,本體論思想可比船山,方法上與自然科學的聯係,比亭林還精深。他的考證學,不像後來考證家的為考證而考證,瑣碎支離,而是用以闡明哲學體係,所謂“深通訓詁,將以明道”也。東原認為宇宙本體,為陰陽五行之生化流行,對於“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兩句話的解釋,認為“形而上”即“形以前”,陰陽之未成形質者,叫作道,已成形質叫作器,水、火、金、木、土有質可見者屬形而下,五行之氣,則屬形而上,因此反對程朱於氣的世界之外另立一理的世界之二元論。他的理論和張橫渠、王船山、顏習齋、李恕穀是屬於同一立場的。他說老莊釋氏“分形神為二本”,宋儒“別理氣為二本”,是相類似的,他們是以無形無跡者(神或理)為“實有”或“得於天”,以有形有跡者(形或氣)為“虛幻”或“私”而“粗”,一則以神為形之主宰,一則以理為氣的主宰。其實“理”隻是氣化流行的必然之條理,不在事物之外。東原既認理係客觀地存在於事物之中,於是又主張“察盡其實”,不可由主觀方麵“心出一意以可否之”。東原根據這種認識論,在倫理學中,又主張感覺論的道德起源論,以為人類求生存的欲望,正是道德產生的基礎。他反對宋儒“去人欲而存天理”的說法,他說“理者存乎欲者也”,“欲之失為私”,“君子亦無私而已矣,不貴無欲”。晦庵說心具眾理,象山、陽明說心即理,都違反了理是客觀的這一命題,東原的分別“理”與“意見”,認為理是客觀的、公的;意見是主觀的、私的。他覺得宋儒常常以意見為理,其結果以理殺人,“禍甚於申韓”。但東原的思想尚不能徹底,有時還說“人之材得天地之全能,通天地之全德”,有先驗的知能。所以他還不能與晦庵、陽明匹敵而完成其另一體係。
11、宋明理學的沒落與新理學的產生
在東原以後的那些正統派漢學家,根本不講義理之學。道鹹以後,曾滌生(國藩)頗有不滿意漢學而推崇宋學的意思,但他對於理學並沒有什麽貢獻。晚清今文學派盛行,宋學更沒有人注意。所以在清朝,宋明理學始終沒有重整旗鼓。就今文學派所談的問題看,多半是關於政治方麵的,和理學家所談的性理天道,頗不一致,但譚嗣同《仁學》一書,談到了宇宙本體,確是理學家的問題。嗣同的思想,力求衝破名教的網羅,頗有浪漫空想的色彩,他把科學知識和儒、釋、道三家學說混合在一起,而建立一天人合一的“仁”的本體,和陸王派理學思想相仿佛。但他的思想在客觀上是唯物的。
完全有現代科學知識及對於西洋哲學做過有係統的研究,而又繼承宋學傳統,加以新發展的,要算最近發表《新理學》的馮友蘭。馮氏之《新理學》是繼承著程朱的傳統而加以相當修正的。他的宇宙觀仍是理氣二元論的,理是形式而氣是質料。理屬於真際,屬於邏輯的即形而上的世界,是超時空的。氣屬於實際,即形而下的世界,是在時空的。但在時空的實際的事物,又不隻是氣,而必須是由氣依照理以形成的。他的“理”世界是不變的,而時時變化的實際世界,卻要按照那“理”來變化,不過又不曾完全實現了那“理”。他的“理”是多樣的,每一事物有其所以然
之理。他的“理”是包含矛盾的,如他說事物依照理而有各類之性,有各個體之性,但個體之性與類之性可以有衝突。他修正了朱子“物物有一太極”之說,認為“太極”是一切理之總和,一物隻能有一極(極是標準或極限的意思)。因而朱子“心具眾理”說,也給修正了,他以為理是客觀的範疇,一心不可能具眾理。他的理學,不談各種具體的理(各種事物之理,隻能由各部門的科學去研究),而專談抽象的理,所以不至於有因窮竹子的理而生病的結果。他對於“兩儀”“四象”給了新的解釋,對於曆史、革命、道德等,都給時勢的要素以重視。他也和程明道、譚嗣同一樣,認為聖人的境界是與萬物為一體(“仁”),聖人是以“宇宙底心”為心,也可說是“為天地立心”,換句話說,就是“無私”“無我”,純粹客觀主義,自然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