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記憶深處

室內拉著厚厚的窗簾,將外邊的陽光隔絕。不過十平米見方的鬥室,師傅坐在蒲團之上,身旁點著兩盞小燈,燈芯微搖,隱約間發出淡淡的綠光。

這就是屋子裏的唯一光源,勾勒出前方端坐著的師傅的輪廓,有如虛幻的影。四周煙霧繚繞,不知道點燃了什麽香,氣味很是奇怪,剛開始是惡臭,隨後卻是濃香撲鼻,讓人昏昏欲醉。

光線晦暗不明,馮欣幾乎懷疑身在噩夢之中。

她已經跪倒在那裏良久,師傅並沒有理睬她,而是自顧自在低聲誦經。那是一種奇怪的經文,使用她完全聽不懂的語言,沒有任何陰陽頓挫、高低起伏,聽久了,馮欣似感到自己已經與這間鬥室融為一體。

誦經聲止,師傅突然睜開眼睛,視線閃電般射向她,在身旁燈火的照映下發著綠瑩瑩的光,這讓馮欣想到深山老林中的野獸。

師傅沒有說話,四周安靜極了,隻有濃香依舊。

馮欣開始心中忐忑,看這位師傅赤膊穿著一件馬夾,露出的雙臂上布滿紋身,一直延伸到布料遮蓋的地方。不過馮欣料想,在他胸前背後,一定也都是紋滿奇形怪狀的圖案。

“你……考慮清楚了?”師傅吐字並不清晰,咬文嚼字很用力,馮欣暗想或許這是他平常以方言為主的緣故。

考慮清楚了嗎?真的考慮清楚了嗎?

馮欣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腿,不清楚也要清楚了。

幾年前,她因一場意外摔斷了左腿,這是一次嚴重的傷害,左邊腳踝粉碎性骨折,開刀夾了鋼板、上了鋼釘。她在家裏足足休養了一年,待到來年取出這些東西的時候,她體重增加了十多斤,身材走樣,而左邊足尖也再難支撐身體。

不是沒有想過重振旗鼓,隻是減肥容易,但是心理陰影卻總是揮之不去。明明醫生說她的腳踝傷勢已經恢複,她還是會在跳舞時分心,不僅姿勢僵硬、站位錯誤,有時甚至還波及其他舞者。

“你還是退休吧!”

馮欣不敢相信當時才22歲的她,竟然已經需要考慮退休事宜。其實老師對她不錯,為她找了一份在少年宮教小朋友舞蹈的工作,也算是專業對口。

可是馮欣不甘心,尤其當她在電視上看到以往不如自己的舞者竟也能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她心中的怨氣就愈發強盛。

“我再問你一遍,你考慮清楚了嗎?”師傅加重了語氣,“一旦決定就不能回頭了,以後產生任何結果都要自己承受!”

馮欣深深吸了口氣,濃香從她的鼻腔一直蔓延到腦髓,這股香氣讓她鎮定,她想到自己失去的所有尊榮和受到的所有痛苦,於是堅定地回答道:“是,我考慮清楚了!”

屋內煙霧更濃了,她透過層層迷霧隻能看到師傅碧綠瑩瑩的雙眼。

是的,那真的是一雙野獸之瞳。她在心中默默地想,可現在隻有這頭野獸,才能拯救自己。

經過一場異常痛苦的儀式,她拿到了這塊銀光閃閃的佛牌。

“這具小像,寓意平安、順利、人緣、財運、健康。當然,還有……我的法力和你的念想在其中,你要時時刻刻佩戴在身上,除了沐浴,絕對不可以隨便摘下。明白了嗎?”

此刻馮欣眼前煙霧茫茫,師傅的聲音仿佛透過雲端而來。聽起來說是忠告,倒不如說更像是恐嚇。

她緩緩睜開雙眼,首先引入眼簾的是頭頂那並不明亮的頂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總覺得燈光比起昨天,又黯淡了許多。

大概是為了減輕心理壓力,嚴慈悅將窗簾都嚴實地拉上,可是馮欣從躺著的角度,透過布的縫隙,依舊可以看到窗外濃重的黑暗。

說不定,過一會這裏就會像樓下一樣,燈泡瞬間熄滅,黑暗吞噬一切。想來也並非不可能,對麵周瀚的房間不就已經成了黑暗世界了嗎?

耳邊傳來燒水的聲音,她微微側過頭,看到嚴慈悅背對著自己的身影。

每間客房都配有燒水壺,三樓儲物室裏存有一些罐頭食品,因此即使不下樓也不至於斷了水糧。不過眾人的心裏很清楚,吃喝尚在其次,一旦整棟樓陷入黑暗,他們該何去何從?

馮欣尤其記得自己一時衝動打開樓下大門,那無窮無盡的黑暗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當下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永遠黑暗的世界來臨了!

她不自覺地唉了一聲,歎氣驚動了嚴慈悅,她緩緩轉過身來,柔聲道:“你醒啦?心情好點嗎?他們都回各自的房間休息去了。我燒點熱水,泡壺茶,胃裏暖和些,人也會舒服點。”

馮欣輕輕解開脖子上的掛墜,細細審視著那具小像。這是她第一次仔細觀察,這才發現小像眉目模糊不清,嘴角似笑非笑,頗有一股邪氣,這驀地讓她想起“笑臉男”來。

民宿供應茉莉花茶葉,經過熱水衝泡,空氣中頓時彌漫著清新的茉莉花香氣。嚴慈悅捧著熱茶來到床邊,見馮欣盯著手裏的小像,她將茶杯塞進馮欣的手中,順勢拿走了小像。

“我看看好嗎?”

馮欣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茉莉花茶的氣味衝進她的鼻腔,這讓她精神為之一振,“我不建議。”

“哎?”嚴慈悅有點詫異,但她還是把小像放回床頭櫃。

“我曾經以為,它會帶給我好運。殊不知,最終我將會為之付出千百倍的代價,現在已經是11月20日星期二,我趕不上簽約了,所有的期待不過是一場水月鏡花。”

馮欣很頹喪,她將茶杯放下,起身在房間中間轉了個圈,剛剛想要擺一個擺腿姿勢,突然腿腳無力,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嚴慈悅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想要扶起她,馮欣跪倒在地,悲泣道:“我知道的!我的時間到了!我違背天意,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我做了很多錯事,這是我的報應!我的報應啊!”

嚴慈悅硬架起她,兩人的身高差不多,馮欣由於長期練舞控製飲食,因此身體很是輕盈,一米六五的身高,可能才八十多斤。不過嚴慈悅也是相當幹瘦,她費了好大勁才將馮欣扶上床邊的圈椅。

馮欣的姿勢很是奇怪,左腿僵硬著,好像完全使不上力。

“慈悅姐,我的腿。”馮欣的眼淚滾滾而下,“我的腿又壞了!”

嚴慈悅頓時乍舌,她記得馮欣在互助會上說過,她在一次車禍中撞斷了左腿,這場意外帶給她嚴重的心理陰影,即使後來醫生診斷她的左腿早就康複,她還是無法重回舞台。

“欣欣,我記得前一段時間的互助會上,你說你參加了女子天團的海選,說明你的腿已經痊愈了呀,怎麽突然又覺得不舒服了?是不是外麵這場黑暗帶給你的心理壓力太大?”

馮欣的目光落在她隨手放在床頭的小像吊墜上,嚴慈悅以為她想要,剛準備起身去拿,卻被馮欣阻止。

“不!慈悅姐,我不要這個東西了!現在已經是周二,我再也不可能簽約了。但是它……它應該需要的代價一個都不會少,這場黑暗,說不定就是它的反噬。它的目標,就是我。”

嚴慈悅聽得莫名其妙,她忽然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那是不同於茉莉花茶的另外一種香氣,非常濃鬱,剛開始讓人感到心醉神迷,可短短幾分鍾後,香極而臭,接著越來越臭,簡直是令人欲嘔。

她尋著氣味四處查看,結果發現這股異味的源頭就是那座小像,不知是不是馮欣扔在床頭櫃的時候磕破了防水殼,從中流出一道又黃又稠的**,沿著櫃頭一滴滴落在地板上。

“這這裏麵是什麽啊?”嚴慈悅靠近**,隻覺得腥臭難當。

馮欣將自己瘦弱的身體拚命塞進圈椅,“這是屍油。”

嚴慈悅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愕地說道:“什麽?屍油?什麽動物的屍油?不會是人吧?”

馮欣虛弱無力地說道:“是的,就是人,還是死胎。因為師傅說過,這種嬰兒靈法力最強,隻要我誠心供養,它必定有求必應。”

是的,她沒有富餘的時間了。對一個舞者而言,22歲是一個關鍵的年齡,在她20歲受傷之後,她在舞台上的時間停滯了足足兩年,她憋出了抑鬱症,每周去一次心理谘詢室都無濟於事。

其實她內心清楚,她需要的是一次狗屎運。

所以,當她得到女子天團海選的消息之後,她卯足了勁兒準備。然而,她依舊無法克服心理陰影,每次隻要需要左腿使力,她的姿態就會走形。

這是我人生的唯一機會,絕對不可以就這樣結束。

馮欣咬牙切齒地拚命練習,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跌倒失敗。眼看海選日期越來越近,馮欣的抑鬱症也越發嚴重,她甚至想到了自殺。

如果這次再失敗,還不如死了算了。

就在她陷入絕望的時候,某日她在網絡上無意中看到一條關於“恭請聖物”的廣告,說是由海外帶回的聖物,經由某位大師開光祈福之後,具有化險為夷、有求必應的功效。

若是以往,馮欣並不是一個迷信之人,可是如今她病急亂投醫,隻要有機會重登舞台,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

就算以後會遭到反噬,她也在所不惜。

恭請小像回來後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噩夢。

有個渾身漆黑的小孩,站在她家門外,用力拍打著窗戶,似乎想要進來。玻璃隱約透出小孩的輪廓,看不清小孩的麵貌,卻能清楚地感受到小孩的惡意。

大師告訴她,小像屬於一個剛剛出生就已經死去的死胎,那是一個沒有眼睛的畸形兒,因此他不辨是非,隻要有人願意長期供奉,他就可以完成對方的心願。恭請之後就算是達成了契約,如果馮欣違約,就會遭到反噬。

“你這女孩子真是。”嚴慈悅並不如馮欣想象中那樣懼怕,反而好奇地拿起小像端詳了片刻,“這種東西,真的那麽靈驗嗎?”

“唉!”馮欣長歎一聲,“我的心願是與經紀公司簽約,如今我被困在這裏,就等同於違約,它一定會反噬我。

你看,我的腿已經站不起來了。”

嚴慈悅半信半疑,可是想到剛才馮欣跌倒在地的模樣,實在不像是作偽。

這時,窗外忽然發出一聲響,“啪!”地一聲,就像是有人在拍打窗戶。

嚴慈悅想要拉開窗簾看個究竟,馮欣驚道:“不要!

慈悅姐!千萬不要拉開窗簾!我知道是它!是它!一定就是它!”

她一陣氣急攻心,長期以來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她內心明白,那個小像說是聖物,其實是一件邪物,“大師”

坦言小像中含有“屍油”,這是讓小像具有靈性的必備品。

反噬了,會將我吞噬,就如同外邊的黑暗一樣。

馮欣收起雙腿,將臉蛋深埋在膝蓋之中。她猶如一隻鴕鳥,想著隻要遮住臉,“它”就找不到自己了。

此時此刻,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嚴慈悅異樣的神情。

嚴慈悅凝視著小像,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有種魔力,引誘得她無法移開眼睛。小像除了嘴巴,其餘五官難以辨清,就像是有人刻意抹去了它的麵貌。可即便如此,它的眼睛部位,依舊能看到嚴慈悅的心底。

如果我願意供奉你,如果我向你許願,你能不能告訴我,思思究竟為何自殺?

嚴慈悅在心中默念,她盯著小像,發現小像貌似也在盯著她。

剛才,眾人各自回房休息,嚴慈悅同樣身心俱疲,她隻比馮欣早醒了十五分鍾。在夢裏,她見到了思思。

她最最深愛、最最寶貝的女兒思思。

嚴思思身穿高中製服,她曾經說過,任何名牌服裝都比不上這件高中製服來得閃耀。固然,她念的是一所重點高中,但說出這句話也不過是體恤母親的辛苦。

思思真的很懂事。這樣懂事的女孩不會自殺。

嚴慈悅盯著小像,暗暗下定決心:我願意用我的鮮血和生命供養你,請你帶我返回那個傍晚,讓我看清女兒死亡的真相!